自行车坐垫啥牌子好:舒 婷 :大美者无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7 21:15:24
1955年9月15日,由陈寅恪提出,中山大学正式聘黄萱为专任助教。一直到退休。她真是永远的助教,工资只有七十四元。

  关于金钱,有些可笑的传说。我们曾经读到以讹传讹的一段资料:1969年,中山大学历史系清查小组在“清理阶级队伍”运动时,逼令黄萱交出“从剥削阶级家庭得来的不义之财”。“第一次面对面交锋,黄萱就交出两万元存款”。事后清查小组成员分析,第一次交锋远未触及核心。第二次谈话,清查小组规定黄萱反复学习“《南京政府向何处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书》两篇光辉著作”,“黄萱流下了眼泪”。结果,“第二次交锋黄萱交出九万元”,“第三次交锋黄萱交出二十万元”,“第四次交锋黄萱再交出公债八百元”。在数天之间,“毛泽东思想显示了巨大的威力”,“黄萱被迫交出了三十二万劳动人民的血汗钱”。

  很可能,这是所谓“清查小组”编造出来的赫赫战果之一。黄萱临终前对前来探视的陆健东先生提出的要求,就是请他在《陈寅恪最后二十年》再版时,务必更正修改这一段。因为,周菡说:这段杜撰太没意思了,金钱对于黄萱,哪有催人落泪之功效?
  “文革”风暴初起,黄萱立即把存在自己名下一大笔存款,全数交到中大历史系,并在尚未大乱之时换得一纸收条,以至这些大部为国外亲人寄存的金钱,最后得以完璧归赵。至于大户人家女眷们视之如命的首饰珠宝,解放初,黄萱就主动将它们全部低价卖给国家支援建设去了,日后冲进门来抄家的野蛮家伙们一无所获。

  都以为金钱对于黄萱,从来不是问题,其实不然。周寿恺受难之时,一位厦门老友在广州结婚,黄萱因囊中羞涩未能买个小礼物而怏怏不乐,遂翻箱倒柜找出一条全新的桌布,居然喜形于色!周寿恺去世,老保姆不肯再留,为了补发欠她的工资,筹足她返乡的路费,黄萱忍痛卖掉名牌钢琴,仅得三两百元。晚年她在鼓浪屿自娱的只是一台珠江牌的普通旧琴。黄萱为人的慷慨善良,同情弱小,正是深记着老父黄奕住的教导:“信誉重于生命。”

  作家韩石山写道:“外人或许会说,黄萱能给陈先生这样的学界泰斗当助手,青史留名,真乃三生有幸。此话诚然不谬,但反过来,陈先生能得到黄萱这样的助手,又何尝不是枯木逢春,有幸三生呢?”

  陆健东先生在《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中,还有精辟而动人的断言:“如果陈寅恪晚年所找的助手不是黄萱而是其他人,则陈氏晚年著述便无法预料了。黄萱的身份,缓冲了陈寅恪与时代的不可调和的矛盾。”

  周寿恺曾经说过,陈寅恪能无保留地接受黄萱做助手,是看准了黄萱为人的笃诚与信义,绝不会将陈寅恪的私事随便张扬的。在众多身沐师恩的后学末进一起避嫌远离的时候,毫无心机的黄萱走近陈寅恪的荒凉困境,恪守职责尽心协助,使其在暮年获得情谊滋润,温馨的慰藉,激活起磅礴充沛的创造力,取得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正如陈寅恪在《关于黄萱先生工作鉴定意见》里所书:“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文革”中,饱受惊吓与折磨的陈寅恪,自知来日无多。对来探望他的黄萱说:“我治学之方法与经历,汝熟之最稔,我死之后,望能为文,以告世人。”黄萱恳辞相对:“陈先生,真对不起,你的东西我实在没学到手。”陈寅恪黯然:“没学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二十年后,黄萱不无感伤地说:“我的回话陈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东西又怎忍欺骗先生?先生的学识恐怕没有人能学,我更不敢说懂得其中的一成。”

  周菡曾经问过妈妈,那段与陈先生的对话,让她一生如此不安,说话时还有谁在场?黄萱的回答是:只有她和陈先生二人,陈夫人正出去拿什么东西了。黄萱后来把这事告诉了上海复旦大学蒋天枢先生,此人是陈寅恪的学生,也是托命之人。蒋先生将这段事公布于众,又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他生前与黄萱经常通信,鼓励她写回忆录,但终于未能成文。


  周菡认为母亲将此事说出来,可能是想让蒋先生和其他人了解陈先生的遗愿,希望他们能替自己为陈先生实现这个嘱托?

  正如陈寅恪对黄萱有过的定语:“拿得起,放得下。”黄萱深谙孰可为孰是不可为的处世准则。“花如解笑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大美者无言,或者说,面对大美者无言?这也是一种境界,并非所有人都能坚持。


  但是,当上海古籍出版社要出版陈寅恪的遗著时,黄萱不辞劳疾,两次抱病赴沪,为遗文补充材料,并与其他校勘人员书信来往,达十几封。这是她认为自己能为陈先生所做的,而且必须全力做到的。

  其实,论黄萱的文字造诣,不但能配合大师,擦出灵感的火花,她自身也有深厚的积累和相当的才气。据说每天四五小时在公交车上,黄萱总是饶有兴致观察身边的人和事,回家后及时记下一些杂感随笔,却从未示以外人。“文革”期间,这本子连她的多数藏书一起被毁,连女儿也不知道黄萱有过怎样的思绪和文采。在周菡收集的资料中,翻阅一部分黄萱写给亲朋好友的信,款款娓娓,又自然又亲切,文字功力略见一斑矣。

  1969年10月7日天亮之前,历尽苦痛贫病交加的一代大儒陈寅恪,无声无息含冤逝世,享年七十九岁。四十五天后,患难与共四十载的爱妻唐晓莹,从容交代完后事,亦相随而去。

  1970年,医术精湛的内科专家周寿恺受尽毒打,竟以区区阑尾炎“不治身亡”,连黄萱也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令人唏嘘!

  1973年,六十三岁的黄萱在广州从中山大学退休。1980年迁回故土鼓浪屿,落叶归根,悄然住进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从此,以书为抱,与琴互诉,不事声张,淡泊自甘;2001年5月,九十一岁的黄萱在儿女的怀抱之中合眼睡去,再没有醒来。


  黄萱的最后二十年比陈寅恪幸运多了。晨昏起居有爱女陪伴,隔墙是老友旧亲常来常往;推窗目送云帆鸥鸟翻卷白浪,开门即是亲手照料的花木,不喧哗不耀眼,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她身边,铺展在她脚下。

  一架老钢琴,在女主人甩一甩衣袖如杳鸿飘远之后,袅袅犹有余音。

  (本文参考了周菡女士提供的宝贵资料,并请她费心勘误过。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谢。)

  附:
  关于黄萱先生工作鉴定意见

  陈寅恪

  (一)工作态度极好。帮助我工作将近十二年之久,勤力无间始终不懈,最为难得。


  (二)学术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听之资料全是中国古文古书,极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错误。黄萱先生随意念读,毫不费力。又如中国词曲长短句亦能随意诵读,协和韵律。凡此数点聊举为例证,其他可以推见。斯皆不易求之于一般助教中也。

  (三)黄先生又能代我独立自找材料,并能供献意见修改我的著作缺点,及文字不妥之处,此点尤为难得。

  总而言之,我之尚能补正旧稿,撰著新文,均由黄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上列三条字字真实,绝非虚语。希望现在组织并同时或后来读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1964年4月22日 (实习编辑:k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