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主义思想:《红楼梦》中的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6:14:01
《红楼梦》是中国典长篇小说中最优秀的作品,是悠久灿烂的中华文化的杰出代表,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珍品,也是我们伟大的中华民族的骄傲。
《红楼梦》故事被作者曹雪芹隐去的时代,其实就是他祖辈、父辈和他自己生活的时代,即清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这是我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大清帝国的鼎盛时期,然而,在国力强大、物质丰富的“太平盛世”的表象背后,阶级斗争和政治斗争在加剧,各种隐伏着的社会矛盾和深刻危机正在逐渐显露出来,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已日益腐朽,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统治阶层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间兴衰荣辱的迅速转递,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说明封建主义的上层建筑也在发生动摇,正逐渐趋向崩溃。这些都是具有典型性的时代征兆。作为文学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以无可比拟的传神文笔,给我们留下了一幅封建末世社会有重要时代特征的、极其生动而真实的历史画卷。

曹雪芹(1724—1764),名霑,他的字号有雪芹、芹圃、芹溪、梦阮等。他的祖上明末前居住在今辽宁省,有人以为在铁岭西南郊腰堡、大沉河村一带,在努尔哈赤的后金兵掠地时,沦为满州贵族旗下的奴隶,并扈从入关。清开国时,曹氏归属正白旗,为内务府包衣(意即皇室之家奴),渐与皇家建立特殊亲近的关系,曾祖曹玺之妻孙氏当过康熙保母,后被康熙封为一品太夫人;祖父曹寅文 学修养很高,是康熙的亲信;父辈曹颙、曹頫相继任袭父职,三代四人前后共做了58年的江宁(今南京市)织造。康熙每次南巡,都以江宁织造署为行宫,曹寅曾亲自主持接驾四次。所以曹家在江南是个地位十分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

雍正即位后,曹家遭冷落,曹頫时受斥责。雍正五年末、六年(1728)初,因“织造差员勒索驿站”及亏空公款,下旨抄家,曹頫被“枷号”,曹寅遗孀与小辈等家口迁回北京,靠发还的崇文门外蒜市口少量房屋度日。曹家从此败落。其时,曹雪芹尚在幼年。此后,在他成长的岁月中,家人亲友定会常绘声绘色地讲述曹家昔日的盛况,不时激起他无比活跃的想象力,令他时时神游秦淮河畔老家失去了的乐园。此外,当时统治集团由玉堂金马到陋室蓬窗的升沉变迁,曹雪芹所见所闻一定也多,“辛苦才人用意搜”,他把广泛搜罗所得的素材,结合自家荣枯的深切感受,加以酝酿,便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一部描绘风月繁华的官僚大家庭到头来恰似一场幻梦般破灭的长篇小说构思就逐渐形成了。

《红楼梦》创作开始时,雪芹年未二十。他前后花了十年时间,经五次增删修改,在他三十岁之前,全书除有少数章回未分定,因而个别回目也须重拟确定,以及有几处尚缺诗待补外,正文部份已基本草成(末回叫“警幻情榜”),书稿匆匆交付其亲友脂砚斋等人加批誊清。最后有十年左右时间,雪芹是在北京西郊某山村度过的。不知是交通不便还是另有原因,他似乎与脂砚斋等人极少接触,也没有再去做书稿的扫尾工作,甚至没有迹象表明他审读、校正过已誊抄出来的那部份书稿,也许是迫于生计只好暂时辍笔先作“稻粱谋”吧。其友人敦诚曾写诗对他规劝,希望他虽僻居山村,仍能继续像从前那样写书:“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寄怀曹雪芹》)

不幸的事发生了:《红楼梦》书稿在加批并陆续誊清过程中,有一些亲友争相借阅,先睹为快,结果八十回后有“卫若兰射圃”、“狱神庙慰宝玉”、“花袭人有始有终”、“悬崖撒手”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这五、六稿据脂批提到的内容看,并非连着的,有的较早,有的很迟,其中也有是紧接八十回的(当是“卫若兰射圃”文字)。这样,能誊抄出来的就只能止于八十回了。“迷失”不同于焚毁,它是一个难以确定的、逐渐失去找回可能性的漫长过程。也许在很长时间内,脂砚斋等人并未明确告诉雪芹这一情况,即使他后来知道,也会抱着很可能失而复得的侥幸心理,否则他在余年内又何难补作。光阴倏尔,祸福无常,穷居西山的雪芹的唯一爱子不幸痘殇,“因感伤成疾”,“一病无医”,绵延“数月”,才“四十年华”的伟大天才,竟于乾隆二十九年甲申春(1764年2月2日后)与世长辞,《红楼梦》遂成残稿。尚未抄出的八十回后残留手稿原应保存于另一位亲友畸笏叟之手,但个人收藏又哪能经受得起历史长河的无情淘汰,终于也随这位未明身份的老人一起消失了。

曹雪芹死后不到三十年,程伟元、高鹗整理补足并刊刻付印了由不知名者续写了后四十回的《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从此,小说才得以“完整”面目呈现于世。《红楼梦》版本也就因此分为两大类:一是至多存八十回、大都带有脂评的抄本,简称脂本;一是一百二十回、经程、高整理过的刻本,简称程高本或程本。我们见到影印出版的如《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戚蓼生序本石头记》等均属脂本,排印出版的如《三家评本红楼梦》、《八家评批红楼梦》等均属程本,近人校注的《红楼梦》选脂择程作为底本的都有。 与程本相比较,脂本的优点在于被后人改动处相对少些,较接近原作面貌,所带脂评有不少是了解《红楼梦》和曹雪芹的重要原始资料,欠缺是只有八十回,有的仅残存几回、十几回,有明显抄错或语言文白不一或所述前后未一致的地方,特别是与后四十回续书合在一起,有较明显的矛盾抵触。程本的好处是全书有始有终,前后文字已较少矛盾抵触,语言也流畅些,便于一般读者阅读,缺点是改动原作较大,有的是任意妄改,有的则为适应续书情节而改变了作者的原意。

《红楼梦》得以普及,将续作合在一起的程本功劳不少,但也因此对读者起了影响极大的误导作用。续书让黛玉死去、宝玉出家,能保持小说的悲剧结局是相当难得的,但悲剧被缩小了,减轻了,性质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曹雪芹原来写的是一个富贵荣华的大家庭因获罪被抄家,终至一败涂地、子孙流散、繁华成空的大悲剧。组成这大悲剧的还有众多人物各自的悲剧,而宝黛悲剧只是其中之一,虽则是极重要的。整个故事结局就像第五回《红楼梦曲·收尾·飞鸟各投林》中所写的那样:食尽鸟飞,唯馀白地。至于描写封建包办婚姻所造成的悲剧,在原作中也是有的:由于择婿和择媳非人,“卒至迎春含悲,薛蟠贻恨”。作者的这一意图已为脂评所指出,只是批判包办婚姻并非全书的中心主题,也不是通过宝黛悲剧来表现的。

《红楼梦》是在作者亲见亲闻、亲身经历和自己最熟悉的、感受最深切的生活素材基础上创作的,这在中国古典长篇小说史上还是第一次。从这一点上说,它已跨入了近代小说的门坎。但它不是自传体小说,也不是小说化了的曹氏一门的兴衰史,虽则在小说中毫无疑问地融入了大量作者自身经历和自己家庭荣枯变化的种种可供其创作构思的素材,只是作者搜罗并加以提炼的素材的来源和范围 都要更广泛得多,其目光和思想更是整个现实社会和人生。《红楼梦》是现实生活基础上最大胆、最巧妙、最富有创造性和想象力的艺术虚构,所以它反映的现实,其涵盖面和社会意义是极其深广的。

贾宝玉常被人们视为作者的化身,以为曹雪芹的思想、个性和早年的经历便与宝玉差不多。其实,这是误会。作者确有将整个故事透过主人公的经历、感受来表现的创作意图(所以虚构了作“记”的“石头”亦即“通灵宝玉”随伴宝玉人世,并始终挂在他的脖子上),同时也必然在塑造这个人物形象时运用了自己的许多生活体验,但毕竟作者并非照着自己来写宝玉的。发生在宝玉身上的事和他的思想性格特点,也有许多根本不属于作者。贾宝玉只是曹雪芹提炼生活素材后成功地创造出来的全新的艺术形象,若找人物的原型,只怕谁也对不上号,就连熟悉曹家和雪芹自幼情况的砚砚斋也看不出宝玉像谁,他说:“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曾亲睹者。……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之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十九回脂评)可知,宝玉既非雪芹,亦非其叔叔。其他如林黛玉、薛宝钗,脂砚斋以为“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第四十二回脂评)。此话无论正确与否,也足可证明钗、黛也是非按生活原型实写的艺术虚构形象。

《红楼梦》具体、细致、生动、真实地展示了作者所处时代环境中的广阔的生活场景、礼仪、习俗、爱情、友谊,种种喜怒哀乐,以至饮食穿着、生活起居等等琐事细节,无不一一毕现,这也是以前小说从未有过的。史书、笔记可以记下某些历史人物的命运、事件的始末,却无法再现两个半世纪前的生活画面,让我们仿佛身临其境地领略和感受到那早已逝去的年代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红楼梦》的这一价值绝不应该被低估。

《红楼梦》一出来,传统的写人的手法都打破了,不再是好人都好、坏人都坏了。作者如实描写,从无讳饰,因而每个人物形象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贾宝玉、林黛玉、史湘云、晴雯,都非十全十美;王熙凤、贾琏、薛蟠、贾雨村也并未写成十足的坏蛋。有人说,曹雪芹写了四百多个人物,与莎士比亚所写人物总数差不多。但莎翁是分散在三十几个剧本中写的,而曹雪芹则将他们严密地组织在一部作品中,其中形象与个性鲜明生动的不下几十个。 

贾宝玉这个人物形象具有特殊的社会意义。他是一个传统观念中“行为偏僻性乖张”、“古今不肖无双”的贵族子弟。他怕读被当时封建统治者奉为经典的《四书》,却对道学先生最反对读的《西厢记》、《牡丹亭》之类书爱如珍宝;他厌恶封建知识分子的仕宦道路,讽刺那些热衷功名的人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他嘲笑道学所鼓吹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所谓“大丈夫名节”是“胡闹”;特别是他一反“男尊女卑”的封建道德观念,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在丫鬟、僮仆、小戏子等下人面前,他从不以为自己是“主子”,别人是“奴才”,总是平等相待,给予真诚的体贴和关爱。从这个封建叛逆者的身上,我们也可以看出时代的征兆:封建主义在趋向没落,民主主义思想已逐渐萌芽。  《红楼梦》构思奇妙、精细而严密,情节的安排、人物的言行、故事的发展都置于有机的整体结构中,没有率意的、多余的、游离的笔墨。小说的文字往往前后照应,彼此关合(故脂评常喜欢说“千里伏线 ”),人物的吟咏、制谜、行令甚至说话也常有“闲闲一笔,却将后半部线索提动”(七回脂评)、带“谶语”性质的地方。作者落笔时,总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彻始终的,所以读来让人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感觉。这样的结构行文,不但为我国其它古典长篇小说中所未有,即便是近代小说也不多见。

《红楼梦》第一回以“甄士隐”“贾雨村”为回目,寓意“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曹雪芹一定对人说过这一意图,可脂砚斋将后半句错听成“假语村言”——这组不成短语——写入“凡例”,后移作第一回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假语村言”开始四字遂讹传至今)。作者想以假存真(用假的原因自有政治的、社会的、伦理道德的、文学创作的等等),实录世情,把饱含辛酸泪水的真实感受,用“满纸荒唐言”的形式表达出来,其内涵和手法自然都很值得研究。本来,文学创作上的虚构也就是“假语”“荒唐言”,但《红楼梦》的虚构又有其相当特殊的地方,主要是两个方面:

一是在描写都中的贾家故事外,又点出有一个在南京的甄家,两家相似,甚至有一个处处相同的宝玉。这样虚构的用意有一点是明显的,即贾(假)、甄(真)必要时可用来互补。比如曹雪芹不能在小说中明写他祖父曹寅曾四次亲自接待南巡的康熙皇帝这段荣耀的家史(又不甘心埋没),能写的只是元春省亲的虚构故事,于是就通过人物聊天,从省亲说到皇帝南巡,带出江南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的话来,这就是以甄家点真事。故脂评于此说:“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 

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我们说过,小说所写不限于曹氏一家的悲欢,经过提炼、集中和升华,它的包容性更大得多。我们发现,作者还常有意识地以小寓大、以家喻国,借题发挥,把发生在贾府中的故事的内涵扩大成为当时整个封建国家的缩影。产生这种写法可能性的基础是,在封建时代家与国都存在着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两者十分相似,在一个权势地位显赫的封建官僚大家庭中尤其如此。大观园在当时的任何豪门私宅中是找不到的,它被放大成圆明园那样只有皇家园林才有的规模,这不是偶然的。试想,如果只是一般花园那样,几座假山、二三亭榭和一泓池水,故事又如何展开?不但宝玉每见一处风景便题对额的“乾隆遗风”式的情节无法表现,连探春治家、将园林管理采用承包制的办法来推行兴利除弊的改革也没有必要和不可能写了。“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赐大观名。”这两句总题大观园的诗,不是也可以解读成小说所描写的是从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罗万象、蔚为“大观”的情景吗? 

《红楼梦》综合体现了中国优秀的文化传统。小说的主体文字是白话,但又吸纳了文言文及其它多种文体表现之所长,有时对自然景物、人物情态的描摹也从诗词境界中泛出,给人以一种充满诗情画意的特殊韵味和美感。小说中写入了大量的诗、词、曲、辞赋、歌谣、联额、灯谜、酒令……做到了真正的“文备众体”,且又都让它们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份。其中拟写小说人物所吟咏的诗词 作品,能“按头制帽”(茅盾语),做到诗如其人,一一适合不同人物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林黛玉的风流别致、薛宝钗的雍容含蓄、史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自己的风格,互不相犯,这一点尤为难得。还有些就诗歌本身看写得或平庸、或幼稚、或笨拙、或粗俗,但从模拟对象来说却又是维妙维肖、极其传神的作品,又可看出作者在小说创作上坚持“追踪蹑迹”地忠实模写生活的美学理想。

《红楼梦》写到的东西太多了,诸如建筑、园林、服饰、器用、饮食、医药、礼仪典制、岁时习俗、哲理宗教、音乐美术、戏曲游艺……,无不头头是道,都有极其精彩的描述。这需要作者有多么广博的知识和高深的修养啊!在这方面,曹雪芹的多才多艺是无与伦比的,也只有他这样的伟大天才才能写出《红楼梦》这样一部涉及领域极广的百科全书式的奇书。
真正的“文备众体”

我国人民引以为荣的伟大文学家曹雪芹,除了有一部不幸成为残稿、由后人续补而成的长篇小说《红楼梦》传世以外,几乎什么别的文字都没有保存下来。然而,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多才多艺。小说家要把复杂的生活现象成功地描绘下来,组成广阔的时代画卷,这需要有多方面的知识和修养。在这一点上,曹雪芹的才能是非凡的。他能文会诗,工曲善画,博识多见,杂学旁收,三教九流无所不晓。

自唐传奇始,“文备众体”虽已成为我国小说体裁的一个特点,但毕竟多数情况都是在故事情节需要渲染铺张或表示感慨咏叹之处,加几首诗词或一段赞赋骈文以增效果,所谓“众体”,实在也有限得很。《红楼梦》则不然,除小说的主体文字本身也兼收了“众体”之所长外,其它如诗、词、曲、歌、谣、谚、赞、诔、偈语、辞赋、联额、书启、灯谜、酒令、骈文、拟古文……等等,应有尽有。以诗而论,有五绝、七绝、五律、七律、排律、歌行、骚体,有咏怀诗、咏物诗、怀古诗、即事诗、即景诗、谜语诗、打油诗,有限题的、限韵的、限诗体的、同题分咏的、分题和咏的,有应制体、联句体、拟古体,有拟初唐《春江花月夜》之格的,有仿中晚唐《长恨歌》、《击瓯歌》之体的,有师楚人《离骚》、《招魂》等作而大胆创新的……,五花八门,丰富多彩。这是真正的“文备众体”,是其它小说中所未曾见的。  借题发挥伤时骂世
《红楼梦》当然不像它开头就宣称的那样是一部“毫不干涉时世……大旨谈情”的书,它只不过把“伤时骂世之旨”作了一番遮盖掩饰罢了。诗词曲赋中有时比较可以说些小说主体描述文字中所不便直接说的话,在借题发挥、微词讥贬上有时也容易些。

比如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其中有一联说:“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写的虽然是横行一时、到头来不免被煮食的螃蟹,但是作为给那些心机险诈、善于搞阴谋诡计、不走正路、得意时不可一世的政客、野心家画像,也十分维肖,他们最后不都是机关算尽,却逃脱不了灭亡的下场吗?小说中特意借众人之口说:“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可见,确是在借题发挥“骂世”。

又比如《姽婳词》,看起来对立面是所谓“‘黄巾’、‘赤眉’一干流贼余党”,颂扬的是当今皇帝有褒奖前代所遗落的可嘉人事的圣德,实质上则是指桑骂槐,揭露当朝统治者的昏庸腐朽:“天子惊慌恨失守,此时文武皆垂首。”如果不是借做诗为名,敢于这样直接干涉时世、讥讽朝廷吗?

再如“杜撰”诔文,以哀痛悲切为主,感情当然不妨强烈些、夸张些,文章不妨铺陈些,把可以拉来的都拉来。“况且古人多有微词,非自我作俑。”既然古时楚人如屈、宋等可以用香草美人笔法来讥讽政治黑暗,我当然也不妨借悼念芙蓉女儿之名写上一点“伤时骂世”的“微词”,责任可以推给“作俑”的“古人”,所以,在祭奠一个丫头的诔文中,把贾谊、鲧、石崇、嵇康、吕安等在政治斗争中遭祸的人物全拉来了。“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罘罳,萤施妒其臭,苣兰竟被芟钮!”“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钳诅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一任意纂著”的文中表达了屈原式的不平,“大肆妄诞”的笔下爆发出志士般的愤怒。从全书来看,似此类者虽则不算多,但却也不能不予以注意。   小说的有机组成部份
《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份,这也是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特点。

当然,其他小说也有把诗词组织在故事情节中的,比如小说中某人物所写的与某事件有关的诗等等,但在多数情况下,则是可有可无的闲文。如果我们翻开李卓吾所评的一百回本《明容与堂刻本水浒传》,就会发现它的诗和骈体赞文,要比后来通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或七十回本来得多,但其中有一些被评者认为是多余的,标了“可删”等字样。的确,这些无关紧要的附加文字,删去后并不影响内容的表达,有时倒反而使小说文字更加紧凑、干净。有些夹入小说 的诗词赞赋,虽则在形容人物、景象、事件和渲染环境气氛上也有一定作用,但总不如正文之重要,有些读者不耐烦看,碰到就跳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影响。

《红楼梦》则不然。它的极大多数诗词曲赋都是融合在小说的故事情节中的,如果略去不看,常常不能把前后文意弄明白,或者等于没有看那一部份的情节。比如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所看到的十二钗册子判词和曲子,倘若我们跳过不看,或者也像宝玉那样“看了不解”,觉得“无甚趣味”,那么,我们能知道的至多是宝玉做了一个荒唐的梦,甚至简直自己也有点像在梦中。而读第二十二回中的许多灯谜诗,如果只把它当成猜谜游戏而不理解它的寓意,那么,我们连这一回的回目“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的意思也将不懂。

有些词、赋,表面看游离于情节之外,但细加寻味,实际上仍与内容有关。《警幻仙姑赋》是被脂评认为近乎一般小说惯用的套头的闲文,他说:“按此书凡例(体例也,非“甲戌本”卷首之《凡例》。——笔者)本无赞赋闲文,前有宝玉二词,今复见此一赋,何也?盖此二人乃通部大纲,不得不用此套。前词却是作者别有深意,故见其妙。此赋则不见长,然亦不可无者也。”(“甲戌本”第五回眉批)这里指出《红楼梦》在一般情况下不用其他小说所常用的“赞赋闲文”是很对的,至于说此赋不像评宝玉的《西江月》二词那样“别有深意”,所以“不见长”,似乎还值得研究。

就此赋本身内容而论,确实像是闲文,看不出多大意义。可以说写得“不见长“,因为它仅仅把警幻仙姑的美貌夸张形容了一番,而且遣词造句也多取意于曹子建的《洛神赋》,但正是后一点所造成的似曾相识的印象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曹植的文句在这里常常只是稍加变换。比如:一个说“云髻峨峨”,一个就说“云髻堆翠”;一个说“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一个就说“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一个说“若将飞而未翔”,一个就说“若飞若扬”;一个说“含辞未吐”,一个就说“将言而未语”;一个说“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一个就说“待止而欲行”……如此等等。难道以曹雪芹的本领,真的只能模拟一千五百多年前他的老本家之所作(而且又是大家熟悉的名篇)而亦步亦趋吗?我想他还不至于如此低能。  让读者从贾宝玉所梦见的警幻仙姑形象,联想到曹子建所梦见的洛神形象,也许正是作者拟此赋的意图。曹植欲求娶原为袁绍儿媳的甄氏而不得,曹操将她许给了曹丕,立为后,不久被赐死。曹植过洛水而思甄后,梦见她来会,留赠枕头,感而作赋。但是他假托是赋洛神宓妃的,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说神女事,遂作斯赋。”(《 洛神赋》序)所以,李商隐有“贾氏窥帘韩椽小(晋贾充之女与韩寿私通事),宓妃留枕魏王才”(《无题》)的诗句。小说写警幻仙姑不也是写宝玉与秦氏暧昧关系的托言吗?在“不了情撮土为香”一回中宝玉曾说:“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这些话正可帮助我们窥见作者拟古的用心。总之,此赋原有暗示的性质,非只是效颦古人而滥用俗套,可惜深悉作者用意的脂砚斋没有能体会出来。   《红楼梦》中通过赋诗、填词、题额、拟对、制谜、行令等等情节的描绘,多方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封建阶级的文化精神生活。诗词吟咏本是这一掌握着文化而又有闲的阶级的普遍风气,而且更多的还是男子们的事。因为曹雪芹立意要让这部以其亲身经历、广见博闻所获得的丰富生活素材为基础而重新构思创造出来的小说,以“闺阁昭传”的面目出现,所以把他所熟悉的素材重新锻铸变形,本来男的可以改为女的,家庭之外甚至朝廷之上的也不妨移到家庭之内等等,使我们读去觉得所写的一切好象只是大观园儿女们日常生活的趣闻琐事。其实,通过小说中人物形象、故事情节所曲折反映的现实生活,要比它表面描写的范围更为广阔。

我们从小说本文的暗示,特别是脂评所说“借省亲事写南巡”等话,可以断定在有关元春归省盛况的种种描写中,有着康熙、乾隆南巡,曹家多次接驾的影子。这样,写宝玉和众姊妹奉元春之命为大观园诸景赋诗,也就可以看作是写封建时代臣僚们奉皇帝之命而作应制诗的情景的一 种假托。人们于游赏之处喜欢拟句留题、勒石刻字的行为,至今还被称为“乾隆遗风”,可见这种风气在当时上行下效,是何等盛行!这方面,小说中反映得也相当充份。此外,如制灯谜、玩骨牌、行酒令,斗智竞巧,花样翻新,也都是清代极流行的社会风俗。

大观园儿女们结社作诗的种种情况,与当时宗室文人、旗人子弟互相吟咏唱酬的活动十分相似。如作者友人敦诚的《四松堂集》中就有好些联句,参加作诗者都是他们圈子里的诗伴酒友,可见文人相聚联句之风,在清代比以前任何朝代更为流行。(小说中两次写到大观园联句。)如果要把这些生活素材移到小说中去,是不妨把芹圃、松堂等真实名号改为黛玉、湘云、宝钗之类芳讳的。《菊花诗》用一个虚字、一个实字拟成十二题,小说里虽然说是宝钗、湘云想出来的新鲜做诗法,其实也是当时已存在着的诗风的艺术反映。比如与作者同时代的宗室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永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就有彼此唱和的《菊花八咏》诗,诗题有《访菊》、《对菊》、《种菊》、《簪菊》、《问菊》、《梦菊》、《供菊》、《残菊》等,小说中几乎和这一样,可见并非向壁虚构。至于小说中写到品评诗的高下,论作诗“三昧”,以及谈读古诗的心得体会等等,与其说是为“闺阁昭传”,毋宁说是为文人写照。

史湘云《对菊》诗有写傲世情态一联说:“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试想这是一位公侯小姐的形象吗?男子读书的有儒冠,做官的戴纱帽,只有那些隐逸狂放之士才“科头”(光着头),闺阁女子本来就不戴帽子,何必说“科头”呢?再说,也很少见小姐“抱膝”坐在地下的。原来这里就是一般文人所写的傲世形象,它取意为王维《与卢员外象过崔处士兴宗林亭》诗:“科头箕踞(即抱膝而坐)长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探春所作的《簪菊》诗也是如此,它的后半首说:“短发冷沾三径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后人以为诗既是女子所写,“短发”成何体统,遂妄改为“短鬓”,殊不知诗写“簪菊” ,句句切题,这一句是以杜诗“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为出典的,正是“短发”,否则,非但“短鬓”不能插簪,即令改为“长鬓”,又何能“胜簪”呢?如果必以女郎诗来衡量,探春也像“葛巾漉酒”的陶渊明装束,成何模样!特别是末联情景,李白作《襄阳歌》说“襄阳小儿齐拍手……笑杀山公醉似泥”,是很自然的,倘若闺房千金喝得酩酊大醉,让路旁行人拍手取笑,还自以为“高情”,这未免狂得太过份了吧。

固然,闲吟风月总要有点“为文造情”,也未必都要说自己的,但如果看作是作者有意借此类儿女吟哦的情节,同时曲折地摹写当时儒林风貌的某些方面,不是更为合适吗 曹雪芹深恶那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伺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的“佳人才子等书 ”,可知他自己必不如此。但有一条脂批说:“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为(“有”字的草写形讹)传诗之意。”(“甲戌本”第一回夹批)这又如何理解呢?是否脂评所说不确?我以为倘若理解为曹雪芹想把自己平时所创作的诗用假拟的情节串连起来,以便传世,那是不确的。但如果说曹雪芹立志在撰写《红楼梦》小说的同时,把在小说情节中确有必要写到的诗词,根据要塑造的人物形象的思想性格、文化修养模拟得十分逼真、成功,从而让这些诗词也随小说的主体描述文字一道传世,我以为,这样理解作者“有传诗之意”的话是可以的。这里的关键在于小说中的诗词曲赋是从属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描述的需要的,而不是相反,这是《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不同于一些流俗小说的最显著、最重要的特点之一,这些诗词曲赋之所以富有艺术生命力,主要原因也在于此。用茅盾同志所作作的比喻来说,叫做“按头制帽”。(见《夜读偶记》)

要描写一群很聪明而富有才情的儿女们赋诗填词已非易事,再要把各人之所作拟写得诗如其人,都符合他们各自的个性、修养、特点,那必然加倍的困难。海棠诗社诸芳所咏,黛玉的风流别致,宝钗的含蓄浑厚,湘云的清新洒脱,都各有个性,互不相犯。黛玉作《桃花行》,宝玉一看便知出于谁手,宝琴诳他说是自己写的,宝玉就不信,说“这声调口气迥乎不像蘅芜之体”,还说“姐姐断不许妹妹有此伤悼语句,妹妹虽有此才,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这 些话表明作者在模拟小说中各人所写的诗词时,心目之中先已存有每人的“声调口气”,“潇湘之稿”绝不同于“蘅芜之体”。而且在赋予人物某些特点时,还考虑到他的为人行事以及与身世经历之间的联系。宝钗的“淡极始知花更艳”,不但是咏白海棠的佳句,而且完全符合她为人寡语罕言、安分顺时、喜欢素朴淡雅、洁净无华、遇到旁人会见怪的事情她能浑然不觉因而博得贾府上下夸赞的个性特点。湘云的“也宜墙角也宜盆”,当然是赞好花处处相宜,但好像也借此道出了她对自幼在绮罗丛中受到娇养,如今却来投靠贾门、寄人篱下的环境改变满不在乎的那种“阔大宽宏”的气量风度。被评为压卷之作的《咏菊》诗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大有“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味道,只是已女性化了而已,这样幽怨寂寞的心声,自非出自黛玉笔下不可。作者让史湘云的《咏白海棠》诗“压倒群芳”(脂评语),让林黛玉在《菊花诗》诸咏中夺魁,让薛宝钗所讽和的《螃蟹咏》被众人推为“绝唱”,以吟咏者的某种气质、生活态度与所咏之物的特性或咏某物最相宜的诗风相暗合,这也是作者的精心安排。

曹雪芹把“追踪蹑迹”地忠实模写生活作为自己写小说的美学理想,因而,我们在小说中常常可以读到一些就诗本身看写得很不像样,但从模拟对象来说却是非常成功的诗。比如,绰号“二木头”的迎春,作者写她缺乏才情,不大会做诗,所以猜诗谜也猜不对,行酒令一开口就错了韵。她奉元春之命所题的匾额叫“旷性怡情”,倒像这位懦小姐对诸事得失都不计较、听之任之的生活态度的自然流露。她勉强凑成一绝,内容最为空洞,如说“奉命羞题额旷怡”、“游来宁不畅神思”,句既拙稚,意思也不过是匾额的一再重复,像这样能使读者从所作想见其为人的诗,实在是模拟得绝妙的 在香菱学诗的情节中,作者还把自己谈诗、写诗的体会故事化了。他揣摩初学者习作中易犯的通病,仿效他们的笔调,把他们在实践中不同阶段的成绩都一一真实地再现出来,这实在比自己出面做几首好诗更难得多。

再如,芸儿所写的书信、贾环所制的谜语、薛蟠所说的酒令,都无不令人绝倒。他们写的、讲的之所以可笑,原因各不相同,也各体现不同个性,绝无雷同,然而又都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拟本领和充满幽默感的诙谐风趣的文笔。在这方面,曹雪芹的才能真是了不起啊!

《红楼梦》诗词曲赋的明显的个性化,使得后来补续这部小说的人所增添的诗词难以鱼目珠。我们知道,在制灯谜一回中,宝玉的“镜子谜”和宝钗的“竹夫人谜”,并非曹雪芹的原作,因为原稿文字止于惜春谜,“此后破失”,“此回未补成而芹逝矣”(脂评语 )。 这两个谜语和回末的文字都是后人补的。谜语补得怎么样呢?因为回目是“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所以谜语要有符合人物将来命运的寓意,这一点续补者是注意到了。宝玉的谜“南面而作,北面而朝;像忧亦忧,像喜亦喜”,似乎可以暗示后来有金玉之“喜”和木石之“忧”;一“南”一“北”,也仿佛可以表示求仕与出家之类相反的意愿或行为,谜底镜子则可象征“镜花水月”,所以,续补者颇有点踌躇满志,特地通过贾政之口赞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但续补者显然忘记了宝玉是“极恶读书”(按脂评所说“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地读书。”见“甲戌本”第三回)的,而现在的谜语却是集四句儒家经语而成的,而且还都出自最不应该出的下半本《孟子》的《万章》篇上。小说于制谜一回之后,再过五十一回,写宝玉对父亲督责他习读的《孟子》,尤其是下《孟》,大半夹生,不能背诵,而早在这之前倒居然能巧引其中的话制成谜语,这就留下了不小的破绽,破坏了原作者对宝玉叛逆性格的塑造。宝钗的谜虽合夫妻别离的结局,但一览无余,与“含蓄浑厚”的“蘅芜之体”绝不相类。一开口“有眼无珠腹内空”,简直近乎赵姨娘骂人的口吻;第三句“梧桐叶落分离别”,为了凑成七个字,竟把用“分离”或者“离别”两个字已足的话,硬拉成三个字,实在也不比贾芸更通文墨;至于“恩爱夫妻不到冬”之类腔调,倘用在冯紫英家酒席上,出自蒋玉菡或者锦香院妓女云儿之口,倒是比较合适的,薛宝钗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再看后四十回续书中的诗词,不像话的就更多了。试把八十九回续补者所写的宝玉祝祭晴雯的两首《望江南》词与曹雪芹所写的宝玉“大肆妄诞”“杜撰”出来的《芙蓉女儿诔》比较一下,就会发现,一则陋俗不堪,一则健笔凌云,其间之差别犹如霄壤。续书九十回中还有一首宝玉的《赏海棠花妖诗》,也可以欣赏一下,不妨引出:“海棠何事忽摧颓?今日繁花为底开?应是北堂增寿考,一阳旋复占先梅。”这只能是乡村里混饭吃的胡子一大把的老学究写的,读了不免心头作恶。如此拙劣庸俗的文字,怎么可能是“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警幻仙子的评价)、写过“绕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脉香”、“人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一类漂亮诗句的宝玉写的呢?再说,宝玉本是“古今不肖无双 ”的封建家庭的“孽根祸胎”,现在又怎么忽然变成专会讲些好话来“讨老太太的喜欢”的孝子贤孙了呢?看过后人“大不近情理”的续貂文字,才更觉得曹雪芹之不可企及 谶语的表现方式:红楼梦》中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有一种特殊现象是其他小说中诗词所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小说人物的未来命运,而且这种暗中的预示所采用的方法是各式各样的。太虚幻境中的《十二钗图册判词》和《红楼梦十二支曲》是人物命运的预示,这已毋庸赘述。《灯谜诗》因回目点明是“谶语”,也可不必去说它。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甲戌本”脂评几乎逐句批出系指某某,虽然在传抄过录时个别评语的位置抄得不对,(如“如何两鬓又成霜”句旁批“黛玉、晴雯一干人”,其实这条批应移在下一句“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旁的,即《芙蓉诔》中所谓“黄土陇中,女儿命薄”是也。)个别评语可能抄漏,(如“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句旁无批,可能是抄漏了贾巧姐的名字。)但甄士隐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都有后来具体情节为依据,这也是明显的事实,因为小说开卷第一回所写的甄士隐的遭遇,本来也就是全书情节,特别是主要人物贾宝玉所走的道路的一种象征性的缩影。

除了这些比较明显的带有预言性质的诗歌外,小说人物平日风庭月榭、咏柳吟花的诗歌又如何呢?我们说,它们也常常是“诗谶式”的。我们就以林黛玉之所作为例吧。她写的许多诗词,甚至席上行令时抽到的花名签,都可以找出一些诗句来作为她后来悲剧命运的写照。 首先,她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葬花吟》就是“诗谶”。与曹雪芹同时、读过其《红楼梦》钞本的明义,在他的《题红楼梦》诗中就说:“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所谓“似谶成真”,就是说《葬花吟》仿佛无意之中预先道出了黛玉自己将来的结局。究竟是否如此,这当然要看过曹雪芹写的后来黛玉之死的情节方知。所以,有脂评曾说:自己读此诗后很受感动,正不知如何加批才好,有一位“《石头记》化来之人”劝阻他先别忙着加批,“俟看过玉兄后文再批”。他听从了这话,“故掷笔以待”。(“庚辰本”第二十七回眉批,“甲戌本”略同)我把有关佚稿情节的脂评和其他资料,与这样带谶语性质的许多诗加以印证、研究,发现曹雪芹笔 下的黛玉之死,完全是与续书所写的不同的另一种性质的悲剧。要把问题都讲清楚,需专门写一篇长文,这里只能说一个大概:

八十回后,贾府发生重大变故——“事败、抄没”。宝玉遭祸离家,淹留于“狱神庙”不归,很久音讯隔绝,吉凶未卜。黛玉经不起这样的打击,急痛忧忿,日夜悲啼,终于把她衰弱生命中的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唯一的知己宝玉。那一年事变发生于秋天,次年春尽花落,黛玉就“泪尽夭亡”。宝玉回来已是离家一年后的秋天,往日“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已被“落叶萧萧,寒烟漠漠”的惨象所代替,绛芸轩、潇湘馆也都已“蛛丝儿结满雕粱”。人去楼空,红颜已归黄土陇中;天边香丘,唯有冷月埋葬花魂。据脂评透露,黛玉“证前缘”后,宝玉“对景悼颦儿”时亦有如“诔晴雯”之沉痛文字,可惜我们再也读不到这样精彩的篇章了!

这样看来《葬花吟》中诸如“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秋天燕子飞去);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也许就是变故前后的谶语;“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也有可能正好写出后来黛玉宁死不愿蒙受垢辱的心情。至于此诗的最后几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在小说中通过写宝玉所闻的感受、后来黛玉养的鹦鹉学舌,重复三次提到,当然更不会是偶然的了。上引明义的诗的后两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也是佚稿中的黛玉并非如续书所写死于宝玉另娶的明证(在佚稿中,成“金玉姻缘 ”是黛玉死后的事)。须知明义读到的小说钞本,如果后来情节亦如续书一样,他就不可能产生最好有回生之术能起黛玉之“沉痼”而为她“续红丝”的幻想了,因为黛玉即使能返魂复活,她又和谁去续红丝呢。 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也是未来宝玉诀别黛玉后,留下“秋闺怨女拭啼痕”(黛玉这一咏白海棠的诗句,脂评已点出“不脱落自己 ”)情景的预示。这一点从小说描写中也是可以看出作者用笔的深意来的:“……随便拿了一本书,却是《乐府杂稿》,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黛玉不觉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于章句,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这里,“心有所感”四字就有文章。如果说黛玉有离家jing京、寄人篱下的孤女之感,倒是合情理的。但《秋闺怨》、《别离怨》或者所拟之唐诗《春江花月夜》,写的一律都是男女相思离别的愁恨,(李白的乐府杂曲《远别离》则写湘妃娥皇、女英哭舜,男女生离死别的故事。)在八十回之前,黛玉还没有这种经历,不能如诗中自称“离人”,对秋屏泪烛说“牵愁照恨动离情”等等,除非是无病呻吟。所以这种“心有所感”是只能当作一种预感来写的。

再如她的《桃花行》,写的是“泪干春尽花憔悴”的情景。既然《葬花吟》“似谶”,薄命桃花当然也是她不幸夭亡命运的象征。这一点,我们又从脂评中得到了证实。戚本此回回前有评诗说:“空将佛事图相报,已触飘风散艳花。”意思是虽然宝玉后来不顾“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弃而为僧”,皈依佛门,以图报答自己遭厄时知己黛玉对他生死不渝的爱情,但这也徒然,因为黛玉早如桃花之触飘风而飞散了!批书人读过已佚的后半部原稿,他说诗是“谶语”,当然可信。

上面谈的只是她的三首长歌,其他如吟咏白海棠、菊花、柳絮、五美诸作,以及中秋夜与湘云的即景联句等等,也都在隐约之间通过某一二句诗,巧妙地寄寓她的未来。如联句中“寒塘渡鹤影(湘云),冷月葬花魂(黛玉 )”一联,就可以看作是吟咏者后来各自遭遇的诗意画。甚至席上行令掣签时,也把花名签上刻着的为时人所熟知的古人诗句含义,与掣到签的人物命运联系了起来。黛玉所掣到的芙蓉花签,上刻“莫怨东风当自嗟”,是宋人欧阳修著名的《明妃曲》中的诗句,该诗的结尾说:“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颠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这与《葬花吟》等诗简直就像同出一人之手。 还有一点值得我们深思:为何花名签上不出“红颜胜人多薄命”句呢?现在所刻之句既有“莫怨东风”,又说“当自嗟”,岂非有咎由自取之意?这能符合黛玉悲剧结局的实际情况吗?我们说,不出前一句主要是因为它说得太直露了,花名签上不会刻如此不吉祥的话,隐去它而又能使人联想到它(此诗早为大家所传诵),这是艺术上的成功。至于“莫怨东风当自嗟”,正是暗示黛玉泪尽而逝的性质和她在这个悲剧中所达到的精神境界的借用语。如前所述,黛玉最后只是痛惜知己宝玉的不幸,而全然不顾惜自己,虽明知自己的生命因此而行将毁灭也在所不悔。

戚序本第三回末有一条脂评,可以作这句诗的注脚:“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借用《论语》的话)悲夫!”宝玉的“不自惜”,无非是引起他父亲贾政大加笞挞的那类事,亦即使袭人感到“可惊可畏”的、“将来难免”会有“丑祸”的那种“不才之事”(见三十二回)。看来,黛玉怜惜宝玉后来之遭厄,又比宝玉在家里挨打那次更甚了。我由此想到警幻仙子所歌:“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以及薄命司所悬对联“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也都并非泛泛之语,就连薛宝琴《怀古绝 句十首》那样不揭示谜底的诗谜,我认为曹雪芹也都是别出心裁地另外寄寓着出人意料的深意的。

当然,这种诗谶式的表现方法也可以找出其缺点来,那就是给人一种宿命的、神秘主义的感觉,我以为它多少与作者对现实的深刻的悲观主义思想有关。但从小说艺术结构的完整性和严密性来说,它倒可以证明曹雪芹每写一人一事都是胸中有全局、目光贯始终的。这一特点,无论其优劣如何,至少对我们探索原作的本来构思、主题、主线,以及后半部佚稿的情节,是非常重要的。

总之,《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从小说的角度看,艺术成就是很高的,它在我国古典小说中是一个十分特殊的现象。我们要了解它的艺术特点,读懂它,欣赏它,才不致辜负这位伟大文学家的一片苦心  石上偈(第一回)

无才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说明]

作者虚构空空道人见青埂峰下有一块顽石,上面叙着它被携入红尘后的经历见闻,后面又有一偈,就是这首七言绝句。偈(ji记),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佛家的诗歌。本是音译佛教梵语“偈陀”的略称,意译是“颂”。

[注释]

1.补苍天——出自古代神话。传说远古的时候,天塌坏了,女娲(音蛙)氏炼五色石把天修补了起来。无才补天,是借神话故事说自己无力挽救社会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四条撑着天的柱子)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坏而不能把地都盖住),地不周载(因塌陷而不能载负万物)。火爁焱(音练砚,猛烈延烧的样子)而不灭,水浩洋而息。猛兽食颛(音专,善良)民,鸷鸟(猛禽)攫(音觉,抓捕)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音敖,大海龟)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救助)冀州(中原地带),积芦灰以止淫(洪)水。苍天补,四极正,淫shui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

2.“枉入”句——白白地来到人世间这么多年。作者感慨年华虚度。红尘,班固《西都赋》:“红尘四合,烟云相连。”本写长安之盛,后用以说世间的热闹繁华。小说中有石头“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的情节。

3.“此系”句——这是石头身前和身后所经历的故事。小说中说贾宝玉身前本是顽石,在人世经历了一番以后,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顽石,所以这样说。

4.“倩(qing庆)谁”句——请谁替我抄了去做奇闻流传。倩,央求。奇传,即传奇,为押韵而颠倒,意即奇异故事可以相传者,它本是唐代兴起的一种用文言写的短篇小说。这里只取新奇传闻义。

 
[鉴赏]

这是作者依托神话表明《石头记》创作缘由的一首序诗。他在小说的楔子中虚构了此书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为通灵宝玉、让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身)“夹带”着它一起下凡、经历过一番梦幻的补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过是“披阅增删”者。但这一点已被为此书加评、誊清的脂砚斋揭穿,说“作者之笔狡猾之甚”,作者其实就是曹雪芹自己。

诗中借顽石说自已不能匡世济时,被弃置世间,半生潦倒,一事无成,只好转而著书,把自己对现实的观察和感受写成小说《红楼梦》。所谓“无才”,貌似自惭,实则自负,是作者的愤激之言,是一种“缚将奇士作诗人”的感慨;以顽石为喻,表现自己不肯随同流俗的傲骨。

小说产生的清朝乾隆年间,正是中国的历 史上最后一个皇朝由盛至衰的转折时期,一些旧式的经济基础已随时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国家的思想,改变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后,看出了社会制度将有所改变。他不满现实,而想“补天”,挽回已颓败的大势,可是,他又看到当时社会的“天”已那么破残,根本无法修补了,所以有枉生世间的悲叹。这也正是《红楼梦》中经常流露的虚无悲观的思想。

但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坚持了他所说的“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现实主义创作原则。这样,势必如恩格斯所说:“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致玛· 哈克奈斯》)这就使我们从曹雪芹所叙的“身前身后事”,亦即小说中所真实描绘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过程,看出了整个封建阶级必然“一败涂地”的无可挽回的历史命运。  自题一绝(第一回)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说明]

在小说的缘起中,作者假托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后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题名为《金陵十二钗》,并题了这首绝句。所以这首诗是小说中作者以自己身份来写的唯一的一首诗。

 
[注释]

1.都云——都说。

2.解——懂得。

 
[鉴赏]

“荒唐言”不限于说小说有石头“无才补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缘起,也不仅仅指小说中有“太虚幻境”、“风月宝鉴”之类荒唐的情节。作者将广泛搜罗所得的见闻,结合自身的经历体验,运用大胆的艺术想象,创造了贾宝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为对象摹写的闺阁女子形象,虚构成一个以大观园女 儿国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说表面上把悲剧命运说成是情根夙孽、偿还冤债等等,也都带有“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成“假语村言”,先写入“凡例”,后移作回前评,又被传抄者混为正文,遂讹传至今)的性质,也就是所谓“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是说其中包含着种种血泪辛酸的现实生活和感受。“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这里,作者诉说的是他难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

脂砚斋、畸笏叟等人对此诗有几条重要的批语。一曰:“此是第一首标题诗。”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为在此之前明明还有一首“无材可去 补苍天”的诗,此诗应为第二首,之所以称为“第一首”,正好说明小说本是由作者新、旧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两部书拼凑起来的,在旧稿中此诗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后成了第二首,而批语本批在旧稿上,故有此矛盾现象。其实这是误解。因为脂批所说的“标题诗”是指标明此回题意(即回目含义)的诗,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并非为标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标题诗。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存(焉)”之隐义,故诗有“荒唐言”、“辛酸泪”、“解味”等语。也由此可见,小说原来的设计在每回正文开始前都有一首“标题诗”来阐释回目。现在有的有,有的没有,是书稿未最后完成加工的迹象。

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泪哭成此书。——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于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诚的挽诗可证。“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语后所署的时间。他在这一年署时间的批语特别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阳”等等,不计这条“壬午除夕”在内,已多至42条。批语针对“辛酸泪”、“谁解”等语而发,“哭成”只能理解为以悲感的心情撰写而成,而绝不是拼合增删他人作品而成,且语意也说明书稿已基本撰写成了。

三曰:“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觅青梗峰再问石兄,奈不遇癞和尚何?怅怅!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甲申八月泪笔。”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时脂 砚斋亦已逝去,与雪芹死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里尚活着的亲近者唯畸笏叟与杏斋(或谓即松斋)二人,故署“泪笔”。前言书已“哭成”,此却又言“书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说成稿,在后来誊清时被借阅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后的,一直找不回来,也未及补写,畸笏叟痛心全书成残,故有是语。

《红楼梦》问世二百多年了,对于这部小说的成书过程、后半部佚稿的情 节以及作者创作此书的本来意图等等,都有各种不同的说法。至于对小说的社 会意义,更曾经有过种种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于没有科学的历史观点,不能从本质上认识那些激动着他从而使他产生强烈创作愿望的复杂的社会现象(尽管他出色地描绘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价值和意义。用正确的观点深刻地理解、阐明《红楼梦》这一部在思想上和艺术上成就最高的中国古典小说的社会意义和科学地总结其创作的艺术经验的任务,便历史地落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肩上。  太虚幻境对联(第一回)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说明]

甄士隐炎夏伏几盹睡,梦见一僧一道携“通灵宝玉”下凡,上前搭话,请 一见此玉,不及细看,被僧夺回,说是已到幻境。于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虚幻境”四个字,两边就是这副对联。

[注释]

1.“假作”二句——把假的当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没有的当作有的,有的也就成为没有的了。

[鉴赏]

甄士隐梦中所见的这副对联,在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也同样看到。两次重出是着意强调,同时也借此点出甄的遭遇和归宿是贾的一生道路的 缩影。

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诗的语言,提醒大家读本书要辨清什么是真的、有的,什么是假的、无的,才不至于惑于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历来的所谓红学 家们多在辨别真假有无上走入了歧途,主观臆断,穿凿附会。正如鲁迅所说:“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集外集拾遗·〈绛洞花主〉小引》)他们以假作真,无中生有,实在免不了受到这副对联的嘲笑。

小说中借“假语”、“荒唐言”将政治背景的“真事隐去”,用意是为了避免文字之祸。如说曾“接驾四次”的江南甄家也与贾府一样,有一个容貌、性情相同的宝玉,后来甄家也象贾府一样被抄了家,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乱贾,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写秦可卿诱惑宝玉,而假借宝王做梦等等,也与这副对联所暗示的相契。

如果从文艺作品反映现实这一特点说,弄清“真”与“假”、“有”与“无”的相属关系也是十分重要的。对此,鲁迅曾有深刻的论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别人以叙自己,或以自己推测别人的东西,便不至于感到幻灭。即使有时不合事实,然而还是真实。其真实,正与用第三人称时或误用第一人称时毫无不同。倘有读者只执滞于体裁,只求没有破绽,那就以看新闻记事为宜,对于文艺,活该幻灭。而其幻灭也不足惜,因为这不是真的幻灭,正如查不出大观园的遗迹而不满于《红楼梦》者相同……”“我宁看《红楼梦》,却不愿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记》,它一页能够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灭以来,多不在假中见真,而在真中见假。”(《三闲集·怎么写》)   嘲甄士隐(第一回)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说明]

甄士隐抱三岁女儿英莲上街看热闹,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见就大哭,要士隐把女儿——所谓“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舍给他。士隐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来,念了这四句诗。

[注释]

1.“惯养”句——可笑你对女儿娇养宠爱,存着一片痴心。

2.“菱花”句——菱花,隐指甄士隐的女儿英莲,她后来叫香菱。雪,谐音“薛”,指后来霸占香菱为妾的薛蟠。澌澌,状声词,形容雪盛。空对,这里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于夏日开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时,遇又非偶,必遭摧残亦即所谓“有命无运”。

3.好防——谨防,要当心。元宵,旧历正月十五为元宵节。

 
[鉴赏]

癞和尚能预知未来,这是一种迷信观念,尽管它是作者的艺术虚构。

小说中写元宵节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谐音“应怜”。据脂评,下同。)由家人霍启(谐音“祸起”)抱去看灯,被人拐走;接着甄家又遭火灾,士隐投亲受欺,贫病交攻,感到人生幻灭,终于断绝一切牵挂,随疯道人去了。如前所述,这一切对全书情节来说是一个缩影,英莲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不幸命运的一种象征性的写照。此外,五十三回写荣国府庆元宵,也正是全书由盛至衰的转折,因为在这之后,贾府便弊端层出,风波迭起,各种问题迅速暴露,直至最后食尽鸟散,烟消火灭。所以,这首诗表面看来只是说甄家,实际上主要的还在于说贾家。

有一条揭示曹家真实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节元宵后”句旁有批语云:“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不细心探索和作一点考证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经一番查考,得出了结论:“原来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亲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去查封的,如果把文书行程计算在内,其实际被抄时间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砚是个‘知者’,这一点当然讳不了他。而小说故意在此‘不直云前而云后’,正是一种‘讳知者’,亦即‘将真事隐去’的手法。”(孙逊《红楼梦脂评初探》)现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后人伪造的,光从这条批语所说的话来看,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关档案前,是没有人可能知道这些具体情况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经过的一些关系最亲近的当时人。   中秋对月有怀口占一律(第一回)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说明]

寄居于葫芦庙里的穷儒贾雨村来到甄士隐家,正值甄家有客,候于书房。窗外有个丫环对他看了两眼,雨村以为其有意于他,便自我陶醉起来。中秋晚上,雨村对着月亮,吟了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联、一绝。

[注释]

1.“未卜”句——未能预料自己对甄家丫环的心愿能否实现。三生,佛教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转生之说。唐代李源与圆泽和尚很要好,圆泽临死相约十二年后在杭州天竺相见。后来李源去赴约,见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见袁郊《甘泽谣》)这是在说前世有缘的宗教迷信故事。后多引申指男女姻缘。小说中“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即借此意。

2.“频添”句——指团圆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烦恼。“一段愁”是用李白《长门怨》“月光欲到长门殿,别作深宫一段愁”诗意。

3.敛额——皱眉蹙额,愁闷的样子。

4.“行去”句——此句说甄家丫环看到了他,离去时“不免又回头一两次”。

5.“自顾”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样子,哪配找对象呢?“顾影”,孤单一身,形影相吊,自惭功名未就之意。“风前”,说飘泊淹留,羁旅他 乡。“谁堪”,何堪、怎堪。“谁”在这里不是“哪一个”的意思。“月下俦”,指成亲。“俦”,伴侣。用唐代韦固遇一老人于月下翻检婚姻册子为其定婚的故事。(出《续幽怪录》)后称说媒的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传说月中有蟾蜍,即癞蛤蟆。玉人楼,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处。


[鉴赏]

甄家丫环猛见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头看了他一下。可是,贾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头硬加于人,以为对方有意于他,还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极。他愁眉苦脸,自惭形秽,恨不得马上“蟾宫折桂”,中举升官,扬名得意,以便博得一个女子的欢心,满 足自己的欲望。诗歌活画出这个穷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这首五律从文字技巧上看作得还是相当工稳的,起、承、转、合皆合法度,对仗多用流水对,气脉流畅。特别是首联,用对偶起而令人不觉。“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诗意而暗切诗题,尤见功力。贾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举,为官贪酷被黜后还受聘在林如海家中当塾师,教林黛玉功课,可见其学识与文字根基是相当不错的。作者以忠于现实的笔触刻画这一人物形象时,并没有任意将他丑化或漫画化,在摹拟其吟咏时也能充分注意到这一点并真实地表现出来,这确是很不容易的。  咏怀一联(第一回)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说明]

贾雨村吟罢前诗,“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搔首对天长叹”,接着高吟此联。

[注释]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价钱才卖。椟,匣子。《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此),韫(音蕴,盛放在)椟而藏诸(乎)?求善贾(音古,找一个识货的商人)而沽(卖掉)诸?’子曰:‘沽之哉(卖掉吧)!’”“贾”又通“价”。本来“韫椟”与“求善贾”是两种不同的处置方法,这里将它捏合起来。在设喻中,贾雨村自命不凡,并想抬高身价,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

2.“钗于”句——金钗放在匣中,伺机要飞向天上。与上句意相似。奁,妇女盛妆饰用具的匣子。传说汉武帝时有神女留下玉钗,到昭帝时有人想打碎玉钗,打开匣子,只见白燕从匣中飞出,升天而去。(见托名郭宪《洞冥记》)贾雨村说自己有朝一日要飞黄腾达。

 
[鉴赏]

贾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宝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芦庙栖身时所作的两诗一联正是这种追求显贵的功利心态的表现。

曹雪芹运用语言长于“机带双敲”:“求善价”、“待时飞”,一联之中毫无痕迹地嵌入了贾雨村的名字,因为他“姓贾名化,表字时飞”。但是,贾雨村又是“假语村言”,所以,在后一意义上,这一联则又非仅仅为贾雨村而设,而是另有隐意的。

清同治年间刘铨福藏十六回残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后简称“甲戌本”)在此联之下有一条脂批说:“前用二玉合传,今用二宝合传,自是书中正眼。”所谓“前用二玉合传”,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绛珠草,绛珠仙子欲下世为人,用眼泪还债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说:“余不及一人者,盖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见,“二玉”是指宝王、黛玉。所谓“今用二宝合传”,则是指宝玉、宝钗。故在此联下句旁又有脂批说:“表过黛玉,则紧接宝钗。”这样,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的未来遭遇事迹(亦即所谓“传”),通过两种隐曲的形式预先作了暗示。“玉在椟中”句或隐指宝玉择偶,难谐良缘。下句则是说宝钗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时机来临,好风借力,便如燕飞絮扬,青云直上。

有人因下句开头有“钗”字,末了有“待时飞”三字,便以为在小说后半部佚稿中宝钗最终改嫁给了表字时飞的贾雨村。这是不对的,是把这副对联中完全属于两个不同层次的含义混淆到一起了。试想,贾宝玉是小说的主人公,到他“悬崖撒手”弃宝钗为僧时,故事必然已接近尾声,怎么可能再节外生枝地去写宝钗不耐空闺独守而又别抱琵琶呢?宝钗之为人从来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洁的,怎么可能变得如此不堪呢?于事态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说,书中也再找不出有这样安排她命运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虚幻境中有关她的图册判词和曲子。总之,这种说法是不可信的。  对月寓怀口号一绝(第一回) 

时逢三五便团圞,满把清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说明]

雨村吟前联时,值甄士隐走来,邀至家中饮酒赏月。明月当头时,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士隐听了,以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赠以衣服路费,让他赴京应考。“寓怀”,寄托自己的胸怀抱负。“口号”,作诗不起草稿,随口吟诵而成,也可称“口占”。 

[注释]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团圞,团圆。

2.“满把”句——月亮把清光遍洒在玉栏杆上,好似护着它。

3.“天上”二句——陈师道《后山诗话》记载:宋太祖赵匡胤将自己尚未显贵时作的《咏月》诗念给南唐徐铉听。念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万国明”两句,徐铉以为显露了帝王之兆,大为颂扬。贾诗仿此,所以甄士隐恭维他:“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

[鉴赏]

贾雨村的所谓抱负,就是一旦时机成熟踏进官场仕途,可以声威赫赫,高踞于广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于此暴露无遗。甄士隐的先兆说法是一种民间迷信。我们从这首诗里可以看出,贾雨村以后拍马钻营,攀附“四大家族”作为“护官符”,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种种卑劣行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好了歌(第一回)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说明]

甄士隐家破人亡,暮年贫病交迫,光景难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疯道人口念此歌,士隐听了问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注释]

1.冢——坟墓。

2.姣——容貌美好。


[鉴赏]

褴褛如同乞丐的跛足疯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点点文绉绉的语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浅显,任何平民百姓、妇女儿童都能一听就懂的话,而歌又要对人世间普遍存在的种种愿望与现实的矛盾现象作概括,还要包含某种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这样的歌实在是最难写的。后四十回续书中也摹拟了几首民谣俚曲,一比较,就发现根本不可与此同日而语。这也见出多才多艺的曹雪芹在摹写多种复杂生活现象上的绝大本领是难以超越的。关于此歌所反映的思想,请参见下一首《好了歌注》的赏析。  好了歌注(第一回)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说明]

甄士隐听了跛道人那番“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话后,顿时“悟彻”,便对道人说了这首歌,自称替《好了歌》作注解,接着就随疯道人飘然而去。

[注释]

1.陋室——简陋的屋子。笏满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笏,古时礼制君臣朝见时臣子拿的用以指画或记事的板子。事出《旧唐书·崔义元传》:神庆的儿子琳、珪、瑶等都做大官,每年家宴时“以一榻置笏重迭于其上”。后来俗传误为郭子仪事,并编有《满床笏》剧,小说中曾写到。这两句说,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

2.雕梁——雕过花的屋梁,指代豪华的房屋。

3.谤——指责、毁谤。

4.强梁——强横凶暴。这里是指强盗、暴徒。

5.择膏梁——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为婚姻对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为富贵之家。

6.烟花巷——妓院。烟花,旧时娼妓的代称。

7.纱帽——古时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这里是官职的代称。

8.锁枷——旧时囚系罪人的刑具。

9.紫蟒——紫色的蟒袍,古代贵官所穿的公服。

10.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等误当作人生的根本。

11.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为别人做事自己没得到好处。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 【鉴赏】

《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形象地勾画了封建末世统治阶级内部各政治集团、家族及其成员之间为权势利欲剧烈争夺,兴衰荣辱迅速转递的历史图景。在这里,封建伦理道德的虚伪、败坏,政治风云的动荡、变幻,以及人们对现存秩序的深刻怀疑、失望等等,都表现得十分清楚。这种“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景象,是封建阶级内部兴衰荣枯转递变化过程已大为加速的反映,是封建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日渐腐朽,它的上层建筑也发生动摇,正趋向崩溃的反映。这些征兆都具有时代的典型性。作为艺术家的曹雪芹是伟大的,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幅极其生动的封建末世社会的讽刺画。然而,当他企图对这些世态加以解说,并企图向陷入“迷津”的人们指明出路的时候,他自己也茫然了,完全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借助于机智的语言去重复那些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广义滥调和断绝俗缘(所谓“了”)便得解脱(所谓“好”)的老一套宗教宣传,借此表达自己对现实社会的极端愤懑和失望。这样,他自然地就使自己先陷入了唯心广义的迷津。

《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是有小说的具体情节为依据的。如歌的开头就对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败亡结局作了预示,还有一边送丧一边寻欢之类的丑事,书中也屡有不鲜。但要句句落实某人某事是困难的,因为有些话似乎带有普遍性。脂浓粉香一变而为两鬓如霜便是自然规律,它可能是对大观园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倘说白首孀居,则有指宝钗、湘云的可能。此外,小说八十回以后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

当然线索还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语(它的价值是不容忽视的)指出沦为乞丐的是“甄玉、贾玉一干人”,这与原燕京大学藏七十八回《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十九回脂批说贾宝玉后来“寒冬酸齑,雪夜围破毡”是一致的。但由此我们又知道甄宝玉的命运也与之相似,可见贾(假)甄(真)密切相关。“蓬窗”换作“绿纱”的,脂批说是“雨村一干新荣暴发之家”,又说戴枷锁的也是“贾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们后来因贪财作恶而获罪的线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说是“贾兰、贾菌一干人”,贾兰的官运可从后面李纨册子中的判词和曲子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则是他人后续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两条脂批,乍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即批“两鬓又成霜”为“黛玉、晴雯一干人”,说“日后作强梁”是“柳湘莲一干人”。这些都是已知结局的,岂黛玉能够长寿,睛雯死而复生,湘莲又重新还俗?当然不会。其实,前者是批语抄错了位置,应属下一句,指她们都成了“黄土陇头”的“白骨”;后者则是将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写在外浪迹萍踪的柳湘莲所用的隐笔加以揭明。有这样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这样奇事:我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于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性命。我谢他又受,所以我们结拜了生死弟兄。……’”这段话颇有含混之处。比如说“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我们终究不知柳是从何而来的,而且他一来,居然毋需挥拳动武就能“把贼人赶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点可疑吗?就算他这几年“惧祸走他乡”是在江湖行侠吧(书中对他在干什么行当讳莫如深),侠又何尝不是“强梁”呢?(《庄子·山木》:“从其强梁。”吕注:“多力也。”)可见,脂批在提示人物情节上都不是随便说的。

有一条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节线索的价值,即批“蛛丝儿结满雕梁”为“潇湘馆、紫(绛)芸轩等处”。草草读过,仿佛与“陋室空堂”两句同义,都说贾府败落,细加推究,所指又不尽相同,否则何不说“宁、荣二府”、“大观园”或者“蘅芜院、藕香榭等处”呢?原来,我们根据多方面线索得出的结论:贾府获罪,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时在秋天。此后,他的居室绛芸轩当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经不起这个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残花落时节就泪尽“证前缘”了,潇湘馆于是也就成了空馆。“一别秋风又一年”,宝玉回到大观园时,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潇湘馆,如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这就难怪宝玉要“对境悼颦儿”(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虽无脂批,但我们仍能从别处提示中得知的情节,如择佳婿而流落烟花巷的当是贾巧姐。至于既无脂批又难寻线索的话,如“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之类,那就不必勉强去坐实了。因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两首歌的精神实质的理解  一局输嬴料不真(第二回) 

一局输嬴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傍观冷眼人。


[说明]

各脂本这首诗都在第二回正文的开头,有“诗云”字样,可见是第二回原有的“标题诗”,即针对回目“冷子兴演说荣国府”的题意而做的阐发。

[注释]

1.料不真——猜不透,不能完全确定。

2.逡巡——徘徊不进。

[评说]

甲戌本有脂批说:“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这不但可见诗是作者手笔无疑,也由此知道善写小说的曹雪芹原来也善诗。

此诗以下棋来做比喻。“一局输赢”云云,让我们看到每一个封建官僚地主大家族的兴衰,都是与它作为靠山的某派政治势力或某个政治集团在封建阶级内部斗争中的胜败直接联资着的。“香销茶尽”是说历时已久,棋盘上已是残局,喻历时百年的大家已到未世。“逡巡”作迟回不进解。“料不真”、“尚逡巡”,即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从外面的架子看来“哪象个衰败之家”。末句即俗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亦可见作者拟“冷子兴”之名和写他演说荣国府的用意。  娇杏赞(第二回) 

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

[说明]

贾雨村考中进士,新任知府,路见当年甄家丫鬟娇杏,讨来作了二房。娇杏一年后生了儿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这两句话来赞她“命运两济”。

[注释]

1.一着——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语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里是借以说人的一种行动。娇杏偶然因好奇,回头看了贾雨村两眼,这从封建礼教不准女子私顾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轨的行动,所以说“错”。然而,现在反因为这“一着错”而使她成为“人上人”了。“一着错”,程高本作“一回顾”,乃后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来对封建礼教的虚伪性的讽刺,改成了对这种丫头当上官太太的命运的称羡。

[鉴赏]

娇杏者,侥幸也。脂砚斋批语中所指出的许多人名、地名的谐音义是可的,它确是隐寓着作者写某人、某事的意图,非后来一些“红学家”的牵强附会可比。甄士隐与贾雨村的荣枯先后互相易位,英莲(后来的香菱)与娇杏的命运也形成鲜明对照:一个原是主,沦为婢;一个原是婢,升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霉的与交运的都并不体现什么“福善祸淫”的“天理”,不然为什么能济人之困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惨下场呢?再说,礼教教人“非礼勿视”,礼所规定不该看的,看了就算错。娇杏错了还不打紧,又使被看的人错以为她是“心中有意于他”。她只不过是想:此人定是“什么贾雨村了”,过后“也就丢过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却错把她当作是什么“巨眼英豪,风尘中之知己”,这岂非错上加错?然而,她偏偏因错而得荣耀富贵,这还不侥幸吗?对于这种现象,作者不能解释,只好归之于命运。但他并不是冷漠的、超脱的,对于这个命运不公的颠倒世界,他有强烈的愤激情绪,这就使他心中不时地涌出尖刻的讽刺语言,并且形之于笔下。这一点,我们从这两句巧妙的俗语集句中是不难体会到的。  智通寺对联(第二回)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说明]

贾雨村中举升官,接着就因贪酷徇私被革职,在林如海家暂充家塾教师。一日外出郊游,见一座破庙宇,额题为“智通寺”,门旁是这副破对联。寺内有一既聋又昏、齿落舌钝的老僧在煮粥。

[注释]

1.身后有余——所聚之财在自己死后已足够养家了。

2.回头——改悔以前所为。是佛教用语,喻彻悟、皈依。如佛经记云门宗答学人所问:“问:‘如何是佛法大意?’师云:‘面南看北斗。’”意思是回头即是。

[鉴赏]

寺名“智通”,大概是说这副对联中所说的人生道理只有智者能通。其实一般人的本性都是趋于贪得无厌的,人们是决不会自动“缩手”的,直至“一败涂地”。这并不关乎“智”与不“智”。至于“回头”追随蒲团,归向宗教,那只不过是逃避现实,用自欺欺人的办法作精神麻醉,当然更不是真“通”。对联对逐渐僵化的社会制度是很好的写照,也是对全书情节线索的概括。破寺老僧的荒凉小境是宁、荣二府未来的镜中影,甄士隐、贾宝玉等人的暮年图。作者用这样倒折逆挽的笔法,把全书的归结预先象征性地勾画几笔,暗示了小说所具体描写的贾府衰败过程,有它的普遍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