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师乘风雪:萧丽华:晚唐诗僧齐己的诗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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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丽华:晚唐诗僧齐己的诗禅世界


台湾大学中文系 佛学研究中心学报第二期(1997.07)

一、诗僧的形成

诗僧是诗禅合辙的文化侧影。中国文化自佛经传译入中土後,文学、思想、社会、习俗都有进一步融合佛教的痕迹,在诗歌方面渐而形成以禅入诗,以禅喻诗的现象,在佛教僧徒方面,也融合著内学、外学,禅僧多以诗示道,以诗颂古,(注 1)这是诗禅交汇光芒所形成的文化现象。诗僧产生的时间约起於东晋。柳宗元〈送文畅上人登五台遂游河溯序〉云:「昔之桑门上首,好与贤士大夫游,晋宋以来,有道林、道安、休上人,其所与游,则谢安石、王逸少、习凿齿、谢灵运、鲍照之徒,皆时之选。」(注 2)柳宗元虽未名之「诗僧」,但所列「桑门上首」诸人,今都有诗传世,(注 3) 这些释氏诗作, 後人称为「僧咏」或称「衲子诗」,(注 4)在诗歌与禅学发展史上有突出的成就。这种能诗的禅子,我们也称为「诗僧」,「诗僧」一词或以为沾惹讥评之意而成为贬词,但以之作为衲子能诗的身份特称,倒不一定语涉贬责,因此本文仍沿用诗僧一语。

据近人覃召文所考,东晋时期由於时尚三玄,促进僧侣与文士的交往,造就诗僧形成的温床,康僧渊、支道林、慧远等成为中国第一代诗僧,此後诗僧俊彦辈出,《世说新语》、《诗品》中亦多有称述。晋宋诗僧诗作多偈颂,作品数量寡少,且乏诗味,这种现象到唐代才改观。王梵志是隋末唐初开始大量为诗的僧人,作品多达三百余首,此後寒山有六百首、拾得有五十余首,诗僧作品量虽增多,但诗语俚俗诙谐,仍难登大雅之堂。诗僧在诗质与诗量方面都能有跻身士林,齐致风骚的成就者,要到中晚唐时期,特别是以皎然、贯休、齐己三人为代表的僧俗唱酬集团,「诗僧」一词至此才正式诞生。

「诗僧」一词应代表僧徒在诗歌艺术上的自觉,诗於僧人不仅仅是修佛余事或渡众方便而已,覃召文认为:「在中晚唐之前,僧侣固然也作诗,但大多把作诗看做明佛证禅的手段,并不把诗歌看成艺术,而比较起来,中晚唐诗僧往往有著迷恋艺术的创作动机。」这点看法深深值得肯定,因为中晚唐诗僧专意为诗,认真寻索诗禅二者的矛盾、依存与主次关系,最後不仅不舍诗事,更以诗禅合辙的方式从事创作并归纳融会禅法於诗歌理论,这些在本文以下对齐己的讨论中可以看出一斑。

由於诗僧的自觉,带来诗僧创作的高度繁荣,《全唐诗》录诗僧凡一一五人,僧诗凡二八00首,多数均成於中晚唐。成就最高者属皎然、贯休、齐己三人,诗共一九二0首,後人遂有《唐三高僧诗集》之编纂,齐己诗凡八百余首,占合集的三分之一强,在意象与诗格上都有极精萃的成就,足为中晚唐诗僧观察的重点。

二、齐己与其白莲意象

齐己俗姓胡名得生,漳州益阳人,生年不详,但据考证应生於会昌、大中之际,较贯休少十余岁,去皎然寂灭六十余年,宋《高僧传》载齐己幼年入大沩山同庆寺出家,师仰山大师慧寂,今《白莲集》有〈留题仰山大师塔院〉之作,为南宗沩仰传系。後历参药山、鹿门、 国、德山诸师,遍游浙东、江右、衡岳、匡阜、嵩岳等地三十余年, 开平中( 910 ),曾与修睦等高贤同住庐山,会兵灾、匪患、饥荒等事,避入金陵,西朝峨眉, 南行荆州,龙德元年( 921)为高季兴迎入江陵龙兴寺充任僧正,成为荆南宗教领袖。齐己终生致力诗学与诗歌创作,今存《风骚旨格》一卷与《白莲集》十卷,诗凡八五二首,平生诗作尽粹集於此。

《白莲集》的编纂可能成於齐己当世,为其高足西文禅师所编, 《全唐诗》卷 845-851释门诗中,僧诗尚颜、栖蟾等都有〈读齐己上人集〉诗,可证之。《白莲集》的编纂据笔者归纳,至少代表两个意义:(一)《白莲集》可以看出晚唐诗僧之盛及诗集酬酢的风气大开。(二)《白莲集》代表著齐己一生从诗禅矛盾到诗禅统一的心路历程,是释子以诗为终生目标,可公诸於世,不必作禅修余事的表徵,也代表诗禅融合真正成熟的样态。我们从诗集名为「白莲」、集中多涉禅门论诗及齐己对「白莲」意象的认同等等,都可以得到进一步证明。

《白莲集》中多酬赠诗僧之作,与齐己交游论诗论禅的僧人至少有方干、益公、修睦、秘上人、贯休、中上人、胤公、尚颜、文秀、兴公、微上人、耿处士、无上人、惠空上人、明月山僧、广济、梵峦上人、延栖上人、言之、僧达禅师、可准、楚萍上人、乾昼上人、灵跫上人、虚中上人、本上人、西寄、仁用、自牧、康禅师、愿公、昼公、白上人、凝密大师、元愿上人、贯微上人、谷山长老、南雅上人、仁公、实仁上人、岳麓禅师、体休上人、光上人等四十余人,其他不知名号者如「诸

禅友」「道友」「吟僧」「小师」「匡阜诸公」等,则不知几许。这些僧人中,为全唐诗著录,确知为诗僧,有诗传世者,有文益、文秀、无可、贯修、尚颜、虚中、修睦、方干等,其他未为《全唐诗》收录,在白莲集中确知其人当世已有诗作者如〈酬西川梵峦上人卷〉、〈览西川延西上人卷〉、〈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谢元愿上人远寄檀溪集〉、〈谢贯微上人寄远古风今体四轴〉〈酬西蜀广济大师见寄〉等,诸诗可以看出诸僧们彼此或寄诗集或书诗卷相赠,也应属诗僧之列。我们可知齐己活动的晚唐时期,诗僧以诗赠酬於僧俗之间的风气之盛。

《白莲集》寓名「白莲」与齐己对诗禅世界的认同有关,从全集诗作中也有明显的痕迹可以看出,「白莲」一语关涉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东林寺始倡的白莲社,也关涉到中唐白居易诗禅合一的白芙蕖意象,更直接关涉到《法华经》的莲花象喻。

齐己曾在庐山东林寺与修睦等僧同修,〈送东林寺睦公往吴国〉诗云:

八月江行好,风帆日夜飘。烟霞经北固,禾黍过南朝。
社客无宗炳,诗家有鲍照。莫因贤相请,不返旧山椒。
      (卷一)

此诗与修睦话别,除了写到时值八月,修睦往南的风帆、烟霞外,颔联特别提出「社客」「诗家」,俨然有南朝香社僧俗论诗谈禅的一番憧憬,显示齐己对慧远结香社以来,僧人与文士诗禅生活之追怀,这正可以看出齐己与修睦往来的重心正在诗、禅两事。齐己另有〈别东林後回寄修睦〉、〈题东林白莲〉、〈东林作寄金陵知己〉(以上均见卷二)〈题东林十八贤真堂〉、〈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卷七)等作,可以看出齐己心中这种诗禅生活的理想正是以白莲花托寓而出。〈题东林白莲〉云:

大士生兜率,空池满白莲。秋风明月下,斋日影堂前。
色後群芳坼,香殊百合燃,谁知不染性,一片好心田。
      (卷二)

此诗应是东林寺即景,可以想见晚唐时,东林当有一片无染的白莲池是齐己心中空性所寄的意象。後来〈题东林十八贤真堂〉诗曾云:

白藕花前旧影堂,刘雷风骨画龙章。共轻天子诸侯贵,
同爱吾师一法长。陶令醉多招不得,谢公心乱入无方,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点苔痕满粉墙。(卷七)

这首诗中齐己以白莲花起兴,充满诗禅世界可以轻天子傲诸侯的怡悦自得,追忆当年慧远曾招陶拒谢的流风逸事,此诗末尾有自注小字云:「谢灵运欲入社,远大师以其心乱不纳」,由此我们可以探知齐己心中的白莲净土。齐己自从东林修心之後,终生缅想慧远东林香社的生活,到晚年荆渚间〈感怀寄僧达禅弟〉仍不断提起「十五年前会虎溪,白莲斋後便来西。」(卷七)可见庐山「白莲社」在他心中的意义。「白莲」的意象和白居易也有很大的关系。齐己在〈贺行军太傅得白氏东林集〉云:

乐天歌咏有遗编,留在东林伴白莲,百氏典坟随丧乱,
一家风雅独完全。常闻荆渚通侯论,果遂吴都使者传。
仰贺斯文归朗鉴,永贺声政入黄弦。(卷七)

此诗虽有应酬语,但对白乐天诗歌因东林禅寺而得以「完全」,显然有一番欣羡,可见齐己心中对诗与禅的重视。从其〈寄怀东林寺匡白监寺〉云:「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霜眉对白莲」,又云:「修心若似伊耶舍,传记须添十九贤。」(卷七)庐山东林寺有「十八贤堂」,齐己此诗明示自己对诗对禅的努力,在闲搜好句,静敛霜眉的「修心」後,他心中应也希望如白居易般,斯文得传,为东林寺更添一贤吧!另一首〈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云:

匡社经行外,沃洲禅宴余。吾师还继此,後辈复何如。江上传风雅,静中时卷舒,堪随乐天集,共伴白芙渠。
      (卷六)

齐己得可准诗集,对可准诗传风雅,禅宴入静,以白乐天共白芙渠推誉之,可见齐己「白莲」意象与白乐天诗集因禅而传後世的意义关系菲浅。

「白莲」意象取景东林寺,结合著白莲社慧远遗风与白居易诗集传世的意义,但最深的内蕴却直接关连到《法华经》的莲花象喻。齐己诗中多次提到《法华经》,他曾刺血写经,〈送楚云上人往南岳刺血法华经〉云:

      剥皮刺血诚何苦,欲写灵山九会文。
      十指沥乾终七轴,後来求法更无君。(卷九)

诗中看出齐己常向楚云上人求法,楚云欲往南岳,齐己此时唯有血书法华表达至诚,最後完成的共七轴,不尽表示他对楚云的敬重,也显现出齐己对法华经的喜爱。另一首〈赠持法华经僧〉云:

众人有口不说是即说非,吾师有口何所为,莲经七轴六万九千字,日日夜夜终复始,乍吟乍讽何悠扬,念经功德缘舌根,可算金刚坚,他时劫火洞燃後,神光璨璨如红莲。  (卷十)

此诗论持经功德缘舌根,并取莲花意象称颂之。另两首〈赠念法华经僧〉、

〈赠念法华经〉也都取莲花意象云:「但恐莲花七朵一时折,朵朵似君心地白」(卷十)「万境心随一念平,红芙蓉折爱河清」(卷十)。《法华经》即《妙法华莲经》,太虚大师解释此经以「莲华」为喻云:「华有多种,或狂华无果,可喻外道空修梵行,无所克获;或一华多果,可喻凡夫供养父母报在梵天;或多华一果,可喻声闻种种苦行只得涅盘;此皆 华不可以喻妙法。惟此莲花,花果俱多,可譬因含万法、果圆万行。 」 (注 18)太虚大师另有「内三喻」「本门三喻」仔细解释整部法华的莲花妙喻,可见此经直接取喻莲花以象妙法之一本众,齐己对莲花的欣爱,也与此经法喻有很大的关系。

三、《白莲集》中的诗禅世界

齐己锺情於诗又归心於禅,但诗染世情,禅求寂心,二者不免相妨,能否相成?此在《白莲集》中也有极多矛盾与统一的现象。在诗情方面,齐己时露亲族与家国之思,也多僧俗友人之思,在禅寂方面,齐己也曾示道参禅,不少静坐冥思之作,能提供禅者悦心的悟境。其一生融合诗禅的努力是值得肯定的。

意义值得突显出来:

(一 ) 标举诗僧,多论诗禅

齐己《白莲集》十卷中大量诗作都集中在体现诗禅的意义,可以说是一位相当自觉的诗人与禅者。他的自觉从诸诗可知,〈留题仰山大师塔院〉云:

曾约诸徒弟,香灯尽此生。(卷一)

〈寄勉二三子〉云:

不见二三子,悠然吴楚间,尽应生白发,几个在青山。
□□□□□,□□莫放闲,君闻国风否,千载咏关关。
      (卷一)

二诗中一以禅为终生之约,一以诗经勉弟子不能放闲,任白发丛生,而不知此中青山。齐己全集充满著诗禅二者的反省,病时则思「无生」,〈病起二首〉说:「无生即不可,有死必相随,除却归真觉,何繇拟免之。」(卷一)富贵闲适则恋山林,〈渚公自勉二首〉云:「必谢金台去,还携铁锡将。」(卷三)他这种自觉,使他以「吟僧」「诗僧」的形象出现在僧俗之间,并时时以「吟僧」「诗僧」自我形容,也以之自勉勉人。〈勉诗僧〉云:

莫把毛生刺,低回谒李膺,须防知佛者,解笑爱名僧。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还同莲社客,联唱 香灯。
      (卷三)

这首诗中,齐己自觉到诗僧应合冰水般的道性与诗情,不能以诗干俗爱名。〈逢诗僧〉云:

禅玄无可并,诗妙有何评,五七字中苦,百千年後清。
难求方至理,不朽始为名,珍重重相见,忘机话此情。
      (卷五)

同为「诗僧」,齐己在偶然相逢中,不忘与之谈禅论诗,言下显出齐己对二者玄妙难方的至理,有著深深的锺情,因此逢诗僧话诗禅,也就更能忘机。除了标举「诗僧」外,齐己有时也称之为「吟僧」,在他心中同指诗僧之义。〈寻阳道中作〉云:「欲向南朝去,诗僧有惠休」(卷三),在寻阳往南的途中,透过历史文化的思维,缅想到南朝诗僧惠休;〈送人游武陵湘中〉云:「风烟无战士,宾榻有吟僧」(卷五),在送别时以「吟僧」自喻;〈孙支使来借诗集因有谢〉云:「冥搜从少小,随今得淳元,闻说吟僧口,多传过蜀门。」(卷六)齐己拒绝孙支使来借诗集,也是以「吟僧」自居,这当中我们不仅看到齐己努力於诗有成,诗集已纂,诗名已传,也同样可以看出齐己不愿以诗干名的本衷。〈勉吟僧〉云:

      千途万辙乱真源,白昼劳形夜断魂。
      忍著袈裟把名纸,学他低折五侯门。(卷十)

这首诗最能显出他执著诗禅,走过千途万辙,终能不负袈裟而有诗名的心路历程,但时俗爱名干利,即使诗僧也难自持(注19),因此「忍著」二字看得出他这一路的堪忍,「低折」二字看得出他拔俗的超越,齐己的诗僧形象完全透彻出一股僧而任俗的承担力量。诗僧的标举起於中唐(见本文第一节及注 9 ),并非齐己的特识,只是齐己在诗僧的清雅形象上亲身履践,以禅境诗艺的躬行成就来辟俗,破除一般人对诗僧联系著名闻利养的迷惑,这样的标举、勉励、也就益加显出承担之重、意义之深。在《白莲集》中,齐己无时不与僧俗论诗、论禅,如〈戒小师〉云:

      不肯吟诗不听经,禅宗异岳懒游行,
      他年白首当人间,将底言谈对後生。(卷十)

这是一首训诫小师父的作品,勉小师们要吟诗要听经,要行禅宗异岳,才能示教後生。这是齐己一生学禅、吟诗、漫游的写照。他寄诗重问知己,怀念上人,每每都兼论诗禅。〈怀体休上人〉云:「何人分药饵,诗逢谁子论。」(卷九)〈江居寄关中知己〉云:「雪月未忘招远客,云山终待去安禅。」〈寄武陵贯微上人二首〉云:「诗里几添新菡萏,衲痕应换旧烂斑。」「风骚妙欲凌春草,纵迹闲思 岳莲。」(卷九)〈荆渚逢禅友〉云:「闲吟莫忘传心祖,曾立阶前雪到腰。」(卷九)〈答禅者〉云:「闲吟莫学汤从事,却抛袈裟负本师。」(卷九)〈答文胜大师清柱书〉云:「应嫌六祖传空衲,只向曹溪求息机。」(卷九)凡此,齐己与僧俗禅友诗友论诗禅之作,在集中凡十之八九,不胜枚举,而以禅思闲吟来传心事祖的用意,不能有负本师的初衷也於此可见。

(二 ) 调和诗魔与竺卿,在诗禅矛盾中寻求统一

齐己基於「诗僧」的醒觉,不断兼论诗禅来寻求超越,然而诗禅二事究竟相背或相合,也系於当事人自己内在境遇的高下,见山是山与见山不是山,在名相上终是分殊,在至理上却是合辙,齐己以一僧人而嗜诗,在诗禅的离合心路上,有一番耐人寻思的况味。在齐己未达成诗禅妙合之前,有许多诗禅相妨的矛盾流现在其诗作中,〈尝茶〉云:味击诗魔乱,香搜睡思轻。(卷一)

〈自勉〉云:
试算平生事,中年欠五年,知非未落後。
读易尚加前,分受诗魔役,宁容俗态牵。
闲吟见秋水,数只钓鱼船。(卷一)

〈喜乾画上人远相访〉云:
彼此垂七十,相逢意若何。圣明殊未至,离乱更应多。
澹泊门难到,从容日易过,余生消息外,只合听诗魔。
      (卷二)

他经常以「诗魔」来戏称诗思,特别在干扰禅思,不得清静澹泊之时,就特别显出「分受诗魔役」的自我提醒。禅的个中消息才是齐己最终的目标。诗在此时显然是余事,当禅者不得其门,不能花开花落,来去自如时,身不由己的受诗魔牵役的感叹也就油然而生。但齐己仍不肯认同诗是余事而已,他一面怨诗魔,一面又肯定诗可助禅,因此〈爱吟〉诗云:

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
偶凭窗扉从落照,不眠风雪到残更。
皎然未必迷前习,支遁宁非悟後生。
传写会逢精鉴者,世应知是咏闲情。(卷七)

齐己以皎然、支遁的前辙来自我反省,认为诗若逢精鉴者,定知诗也能离尘染,入闲情,齐己希望自己能思入精微以咏闲情。〈寄郑谷郎中〉云:「还应笑我降心外,惹得诗魔助佛魔」(卷八)也是存著诗可助佛的觑想。

齐己始终不放弃诗禅合辙的可能,因此他时时以二者为思,不论闲居静坐或与人往来时,都以诗禅为事。〈夏日草堂〉云:

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卷一)

〈夜坐〉云: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卷一)

〈山中答人〉云:
谩道诗名出,何曾著苦吟,忽来还有意,已过即无心。(卷一)

他一直在揣摩诗禅二者离俗、无形、无心的这种妙合关系。他与僧俗往来时,也时时讨论到这个问题,〈酬微上人〉云:「古律皆深妙,新吟复造微,搜难穷月窟,琢苦近天机。」(卷一)和微上人讨论搜寻入微,吟新琢苦等问题。〈秋兴寄胤公〉云:「题诗问竺卿」(卷一),〈酬元员外见寄〉云:「时闻得新意,多是此忘缘」(卷一),二诗与胤公、元员外论诗之新意。在〈寄秀大师〉诗中,齐己提出诗应与禅等事,他说:

皎然灵一时,还有属於诗,世岂无英主,天何惜大师。
道终归正始,心莫问多岐,览卷堪惊立,贞风喜未衰。
      (卷一)

齐己推崇文秀诗有贞风,能融合道心,且能道归正始,不屈於诗,这正是齐己自己所努力的理想。他还以诗禅与吟僧互勉〈寄怀江西僧达禅翁〉云:「何妨继余习,前世是诗家」(卷二);他曾和可准论过诗,〈送普明大师可准〉云:「莲岳三徵者,论诗旧与君。」(卷二),也曾和岳阳李主簿谈诗情:「倚槛应穷底,凝情合到源」(卷二〈酬岳阳李主簿〉)等等,最後他终於发现「诗从静境生」,禅入空寂无缘之境可寄於诗,诗禅妙合滋味在於此。〈溪斋〉二首之二云:
道妙言何强,诗玄论甚难。(卷二)

〈竹里作六韵〉云:
我来深处坐,剩觉有吟思。(卷二)

静坐〉云:
坐卧与行住,入禅还出吟。(卷三)

〈荆门寄怀章供奉兼呈幕中知己〉云:
神凝无恶梦,诗澹老真风。(卷三)

〈寄郑谷郎中〉云:
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卷三)

〈勉诗僧〉云:
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卷三)

〈酬王秀才〉云:
相於分倍亲,静论到吟真。(卷三)

〈谢虚中寄新诗〉云:
趣极同无迹,精深合自然。(卷三)

〈赠孙生〉云:
道出千途外,功争一字新。(卷四)

〈五言诗〉云:
毕竟将何状,根源在正思。
达人皆一贯,迷者自多岐。(卷四)

〈寄酬高辈推官〉云:
道自闲机长,诗从静境生。

〈渚公莫问诗一十五首〉之一云:
静入无声乐,狂抛正律诗,
自为仍自爱,敢净里寻思。(卷五)

之十三云:
句早逢名匠,禅曾见祖师,
冥搜与真性,清外认扬眉。(卷五)

《白莲集》十卷中,如此类合论诗禅的句子多得不胜枚举,从这里我们可以发现齐己以「言」「妙」「深」「入」「凝」「澹」「水」「冰」「真」「精」「极」「自然」「清」「新」等等来形容诗禅合辙的深味,齐己从冥思、静坐、凝神、证心的道途中趣极无迹,了然此根元之正思正是诗禅一贯处,从中完成诗禅的统一,成为自己生活实践的内容。他在〈喻吟〉中云:

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此生还可喜,余事不相便。
头白无邪里,魂清有象先,江花与芳草,莫染我情田。
      (卷六)

齐己在情田无邪的世界里,吟诗为乐,充分享有诗禅合辙的乐趣。〈自题〉云:「禅外求诗妙」(卷六),〈送王秀才往松滋夏课〉云:「静理余无事,歌眠尽落花。」(卷六),〈谢西川可准上人远寄诗集〉云:「江上传风雅,静中时卷舒」(卷六),〈山中寄凝密大师兄弟〉云:「一炉薪尽室空然,万象何妨在眼前,时有兴来还觅句,已无心去即安禅。」(卷七)等等,在诗禅的世界里,齐己已得来去自如,随意舒卷之乐。他常在禅余味诗,〈谢孙郎中寄示〉云:「一念禅余味国风」(卷七),也常为吟诗入禅,〈记怀东林寺匡白监寺〉云:「闲搜好句题红叶,静敛双眉对白莲」(卷七)、〈静坐〉云:「风骚时有静中来」(卷八)〈道林寺居寄岳麓禅师二首〉之二云:「禅关悟後宁题物,诗格玄来不傍人」(卷八),如此出入诗禅,想吟即吟,「无味吟诗即把经」(卷九〈荆渚偶作〉)「住亦无依去是闲」(卷八〈林下留别道友〉),完全纯任自然,充分实践诗禅合辙的妙旨,形成诗僧崇高玄妙的形象。

(三 ) 幽栖乐道,蔚为林下风流

齐己在诗禅统一的生活中,写下不少幽栖山林的作品,融摄著山中人触目所及的各种清景,以诗题来看,如〈对菊〉〈石竹花〉(卷十)〈片云〉(卷九)〈看云〉〈观雪〉(卷八)〈秋空〉〈听泉〉〈早梅〉〈新燕〉〈落叶〉(卷
七)……等等。齐己常以幽寂的景象来象喻内在胜境,例如〈片云〉云:

      水底分明天上云,可怜形影似吾身,
      何妨舒作从龙势,一雨吹销万里尘。(卷九)

这首诗以天光云影象喻内在灵台与多幻的色身,意义在「吹销万里尘」上,拂去尘埃正是禅者心境努力的方向。又如

……旧栽花地添黄竹,新陷盆池换白莲。
雪月未忘招远客,云山终待去安禅。……(卷九)

这首诗中的「花地」「黄竹」「白莲」「雪月」「云山」都是齐己禅心的譬喻。这些幽栖山林的意象中,齐己用得最多的是「苔藓」与「青山」。如:

苔床卧忆泉声 ,麻履行思树影深。(卷九〈诫庐山张处士〉)
白莲香散沼痕乾,绿筱阴浓藓地寒。(卷九〈中秋夕怆怀寄荆幕孙郎中〉)
门底秋苔嫩似蓝,此中消息兴何堪。(卷九〈庚午岁九日作〉)
何峰触石湿苔钱,便遂高峰离瀑泉。…

长忆旧山青壁里, 庵闲伴老僧禅。(卷八〈看云〉)
晴出寺门惊往事,古松千尺半苍苔。(卷八〈自贻〉)
花院相重点破苔,谁心肯此话心灰。(卷七〈静院〉)
何人到此思高躅,岚点苔痕满粉墙。(卷七〈题东林十八贤真堂〉)
更有上方难上处,紫苔红藓 峥嵘。(卷七〈题南岳般若寺〉)
烟霞明媚栖心地,苔藓荣纡出世踪。(卷七〈寄庐岳僧〉)
不放生纤草,从教遍绿苔。(卷一〈幽庭〉)

「苔藓」是齐己诗中最大量的意象,揣其诗意,不止是山景的描摩而已,常常是暗喻心中禅悟的痕迹,是「春」讯,也是「道」的消息,是他静坐或经行所遇的心象,应是齐己心田灵山百草中的一抹抹鲜绿,他常「冥心坐绿苔」(卷二〈山寺喜道者至〉)「静依青藓片」(卷二〈落花〉),苔钱点点如心痕处处,苔藓青青如隐者如如,这应是齐己幽栖乐道,取象自然,以显示出虚静心灵的一种方式。「青山」的象喻也是如此。如:

近来焚谏草,深去觅山居。(卷一〈寄王振拾遗〉)
尽应生白发,几个在青山。(卷一〈寄勉二三子〉)
无穷芳草色,何处故山青。(卷一〈送休师归长沙宁觐〉)
白有三江水,青无一点山。(卷一〈渚宫江亭寓目〉)
重城不锁梦,每夜自归山。(卷二〈城中示友人〉)
万古千秋里,青山明月中。(卷二〈遇鹿门作〉)
长忆旧山日,与君同聚沙。(卷二〈寄怀江西僧达禅翁〉)
孤舟载高兴,千里向名山。(卷三〈送人游衡岳〉)
名山知不远,长忆寺内松。(卷三〈怀道林寺因寄仁用二上人〉)

「青山」应是齐己心中道场的象徵,「旧山」「故山」是齐己曾栖止的东林、道林等等,觅山修行,名山参访,也是齐己静修的方式,就如他〈戒小师〉要参「禅宗异岳」(卷十一)一样,青山是他永恒的依止,山中明月是他会心处,〈寄明月山僧〉云:「山称明月好,月出遍山明,要上诸峰去,无妨半夜行。......」(卷二)齐己幽居山林,为参心头一片青山明月,遍寻诸峰,屦痕成苔,除青山苔钱外,白云、飞鸟、流泉、攀猿,都是他随手可得的意象,但齐己全集中譬喻最得深味,使用频率最高的,还是此「青山-苔藓」的象徵。〈远山〉一诗尤其明显:

天际云根破,寒山列翠回,幽人当立久,白鸟背飞来。
瀑溅何州地,僧寻几峤苔,终须拂巾履,独去谢尘埃。
      (卷三)

云破山青,如去迷妄返真性一般,是僧人几度峰回,寻寻觅觅之後的成果,这种寻觅的巾履痕迹最终也应一扫而空,才是真正离尘入净。〈远山〉一诗全是齐己幽栖山林,参禅乐道的生活示现。

齐己诗中全部都是运山林之景入尺幅之中的作品,山林是他生活的重心,即使身在城中,位居渚宫僧正,也是思入山林,写的尽是〈山中春怀〉〈江上夏日〉〈林下留别道友〉〈道林寓居〉〈忆旧山〉〈山中答人〉等居山、慕山、爱山、乐山的生活。他承继禅宗诗僧妙喻的方式,以诗「示道」, (注 20)也为後代文士展示「林下风流」 (注 21) 的清雅诗风,其《风骚旨格》指出诗有十体,「高古」「清奇」「远近」「双分」......等等,都与山林所悟有很大的关系,其中论诗之二十式,也多用禅语,如「出入」云:「雨涨花争出,云空月半生」,「高逸」云:「夜过秋竹寺,醉打老僧门」..... 等等,(注22)这种诗歌美学理论与其白莲诗作,其审美情趣均指向幽深清远的林下风流。覃召文《禅月诗魂》指出:「诗僧常把自己的自然旨趣称为『林下风流』,所谓林下即林泉之下,代指幽僻之所。... 指僧侣於林泉深处领略到的幽绝之境、闲适之趣。 」 (注 23) 我们证诸齐己诗,也全然是这种取境偏高的林下逸风。

四、齐己诗禅的文学意义

齐己之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完全难以言诠,只能以诗示机,其意义很难确论;但齐己之诗,以禅入诗,并且以禅论诗,理论与创作两方面都有具体成就,值得在诗歌历史及诗学理论史上予以确认。前人对齐己的诗禅已多所评论,《全唐诗话》、《逸老堂诗话》《一瓢诗话》《石洲诗话》等 (注 24)或选品其诗或评比其格,但终隔靴搔养,不知其味。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最能概括道出诗僧的面貌:

自齐、梁以来,方外工文者,如支遁、道猷、惠休、宝月之俦,驰骤文苑,沉淫藻思,奇章伟什,绮错星陈。...... (至唐)有灵一、灵彻、皎然、 清塞、无可、虚中、齐己、贯休八人,皆东南彦秀,共出一时,已为录实。

在辛文房所提出的八位诗僧中,皎然、贯休、齐己应为其中翘楚。(注 25) 四库全书即以三人并列,(注 26)并且称许齐己五言律诗风格独遒,这才看出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地位。我们如以「诗僧」的角度来看,齐己确实是诗歌历史上缁流作风承先启後的重要人物。他之前有寒山、皎然等人,他之後更开启了宋代九僧、三僧、诗僧惠洪、道潜等名流,这是齐己在诗歌历史的第一个意义。

齐己的作品清雅幽峭,诗体的美学典型上比寒山、拾得或更早的佛经偈颂更上层楼,是唐诗中可以登堂入室,神韵独隽的作品。唐诗僧尚颜〈读齐己上人集〉曾云:「冰生听瀑句, 香发早梅篇」(《全唐诗》卷 848),所称颂的便是齐己这种冰雪高致。〈早梅〉也是齐己名诗,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孤根一枝,幽香素艳,齐己诗传禅心,诗也因禅而透彻冰清。明胡正亨《唐音癸签》云:「齐己诗清润平淡,亦复高远冷峭。」(《唐音癸签》卷八)正是对齐己这种风格的肯定。四库提要云其:「风格独遒,犹有大历以还意。」(见注 26)。孙光宪序《白莲集》云:「师趣尚孤洁,词韵清润,平淡而意远,冷清而□□。」当世郑谷郎中也肯定他:「高吟得好诗」,「格清无俗字」「其为诗家流之」,(注 27) 凡此可见齐己诗清幽独胜,置之诗歌历史,亦能典型独立,这是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第二个意义。

齐己《风骚旨格》承皎然《诗式》而下,以诗僧论诗,其影响或不及皎然「取境」说之深广,但从「六诗」「六义」到「十体」「二十式」「四十门」等等,内容多出新见,以禅的视野,为诗歌提供不少美学胜境。即使《白莲集》中,齐己论诗论禅处,如「禅心静入空无迹,诗句闲搜寂有声」(卷九〈寄蜀国广济大师〉)「扣寂颇同心在定」(卷七〈寄曹松〉)「禅外求诗妙」(卷六〈自题〉)等等,也都有以禅寂之法求诗格之妙的正法眼藏。这是以禅喻诗的前身,也是禅学提供诗学的新境界。是齐己在诗歌历史上的第三个意义。

中国文学上,特别是诗歌与诗学上,诗禅共命的历史从唐代已奠定好基础。(注 28)齐己诗实践了诗禅之间由矛盾到统一的过程,成就了幽栖乐道的清幽诗作,蔚为唐宋以下文学风尚的林下逸韵,同时又以禅论诗,喻显诗歌幽微胜境,成为诗禅文化史上韵姿幽迥的生命,这是「诗僧」自觉下,贡献诗禅的大丈夫行径,应是晚唐诗史上不可抹杀的一页。

提要

「诗僧」是诗禅合辙的文化侧影,其历史起於东晋,至中晚唐而勃兴。本文观察诗僧形成的历史,选定晚唐诗僧齐己为代表,来突显诗禅结合的文化样态与文学成就。全文分四小节,首节略述诗僧发展之历史。第二节以齐己与《白莲集》为内容,介绍齐己生平梗概及「白莲」意象的精神意义。第三节论《白莲集》中的诗禅世界,归纳齐己白莲世界对「诗僧」意涵的认同、齐己调和诗禅的努力、齐己创造幽栖山林的「林下风流」美典。第四节为结论,分别从诗僧发展的角度、诗作清幽孤洁的意境、诗格妙旨的正法眼藏等三方面,肯定齐己诗禅世界在文学上的意义。


(注1) 关於禅诗合辙,请参考笔者〈论禅诗交涉〉一文,台大《佛学研究中心学报》第一期,1996 年版。
(注2) 见《柳河东集》卷 25, 河洛出版社,民 63 版,页 422。
(注 3) 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晋诗」卷 20,始集释氏诗作,凡列东晋释氏有康僧渊、佛图澄、支遁、鸠摩罗什、道安、慧远、庐山诸道人…等十五名。木铎出版社 72 年版,页 1075-1090。
(注4) 黄宗羲〈平阳铁夫诗题辞〉认为「唐人之诗大抵多为僧咏」「可与言诗,多在僧也」。见《黄宗羲全集》第十册《南雷诗文集》页 72。浙江古籍 1985 年版。王夫之《姜斋诗话》称「衲子诗」「源自东晋来」。 见丁福保辑《清诗话》页 20, 木铎出版社民 77
(注5) 明复〈唐代齐己禅师与其白莲集〉一文以为「称之为诗僧,皆含有讽刺贬抑的意味在内」,见《中国佛教 》 26 卷 5 期。覃召文《禅月诗魂》亦认为:「诗僧之名号本身就是一种特殊的价值」,覃氏认为此价值乃名闻、利养之类 (见该书页 76-81) 香港三联书局 1994版。
(注6) 《世说新语》曾称支遁「才藻新奇,花烂映发」、「气朗神俊」、有「异人」风度等等,《诗品》亦云:「瘐(康)、白(帛)二胡,亦有清句」等,详见覃召文《禅月诗魂》页 36-44,香港三联书局 1994 年
版。
(注7) 据任半塘《王梵志诗校辑》,北京中华书局 1982 年版。
(注8) 寒山诗自云:「五言五百篇,七字七十九,三字二十一,都来六百首。 」但今《全唐诗》卷 806 仅存寒山诗三百余首。 拾得诗《全唐诗》卷 807 凡五十余首。
(注9) 计有功《唐诗纪事》卷 39 载中唐刘禹锡曾评中唐诗僧发展的状况云:「诗僧多出江右」台湾中华书局民59 年版,页 600。 贾岛从弟无可有〈赠诗僧〉诗、皎然有〈酬别襄阳诗僧少微〉诗、齐己有〈勉诗僧〉、〈逢诗僧〉等等。
(注10)见覃氏《禅月诗魂》页 57,同注 6。
(注11) 见《全唐诗》卷 805-851, 凡四十七卷,起於寒山诗,终於荆州僧,凡一一五人。
(注12)唐僧诗自唐僧法钦已有纂辑,陈振孙《直齐书录解题》卷十五载《唐僧诗》凡辑诗僧三十四人,但诗作仅三百余篇。宋李复辑《唐僧弘秀集》,凡辑诗僧五十二人,作品五百首,较佚名辑《唐三高僧诗》四十七卷,辑皎然、贯休、齐己三人近二千首来看,诗僧及僧诗渐盛渐多的现象已可以看出端倪。
(注13) 今人明复据宋《高僧传》及齐己〈病已见秋月〉诗考证齐己世缘,推其渚宫之作约为龙德元年 (921)後三五年间,齐己自云: 「明年七十六,约此健相期」则其生年当在会昌、大中之际。见《中国佛教》26 期5卷。
(注14) 本文所述齐己传略殆据明复所考。同注 13。
(注15) 据笔者统计《全唐诗》卷 845、 明汲古阁刊本《白莲集》,齐己现存诗作实存 780 首,不知明复 852首之说,所据为何。
(注16) 《全唐诗》卷 848 有尚颜、栖蟾〈读齐己上人集〉诗。今人张达人〈晚唐第一诗僧己〉亦持此说。见《生力》 8 卷 96 期。
(注17)见《白莲集》卷一〈寄镜湖方干处士〉、〈送益公归旧居〉、〈送东林寺睦公往吴国〉、〈秘上人〉、〈送休师归长沙宁觐〉、〈题中上人〉、〈秋兴寄胤公〉、〈酬尚颜〉、〈寄文秀大师〉、〈谢兴公上人〉、〈酬微上人〉、〈寄江居耿处士〉、卷二有〈夏日江寺寄无上人〉、〈送惠空上人归〉、〈寄明月山僧〉、〈寄哭西川坛长广济大师〉、〈酬哭西川梵峦上
人〉、〈览延栖上人卷〉、〈寄怀江西僧达禅翁〉、〈寄普明大师可准〉……等等。本文所列僧人均见白莲集十卷诗题中。
(注 18) 见太虚大师著《法华经教释》页 531-532。佛光出版社,民 81 年 5 版。
(注19)覃召文《禅月诗魂》一书第三章考诗僧的成因曾指出中晚唐诗僧求名爱利,僧侣从写诗中获得实利,包括赐衣、赐号、任僧职、领俸禄等等,见该书页 77-81。香港三联书局 1994 年版。
(注20)禅宗历代祖师多以诗偈付法,有名的五祖付法公案,有神秀、慧能两首名偈,从此南北禅分立,南禅一花开五叶,代代以诗示道,形成大量的乐道、示法、颂古等诗作,详见李淼《禅宗与中国古代诗歌艺术》页64-110。丽文出版社,民 82 年。
(注21)宋周紫芝《竹坡诗话》卷 21 云:「幽深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葛兆光《禅宗与中国文化》据此指出,中国士太夫的审美情趣受禅宗思想的影响,蔚为林下风流的审美风尚,即追求「幽深清远」的美感。见该书页 127-140。天宇出版社,民 77 年版。
(注22) 《风骚旨格》见四部丛刊正编 38 册, 《白莲集》卷 10 之後。
(注23)见覃召文《禅月诗魂》页 23。
(注24)见台静农《百种诗话类编》页 1243。 艺文出版社,民 63 年版。
(注25)见陈洪《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页 53, 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
(注26)见陈洪《佛教与中国古典文学》页 53, 天津人民出版社 1993年版。见《四库全书总目》白莲集十卷条云:「唐代缁流能诗者众,其有集传於今者,惟皎然、贯休及齐己。皎然清而弱,贯休豪而粗,齐己七言律诗不出当时之习,其七言古诗以卢仝、马异之体缩为短章,诘屈聱牙,尤不足取。惟五言律诗居全集十分之六,虽颇沿武功一派,而风格独遒。」
(注27)见汲古阁刊本《白莲集》孙光宪序文。收於《禅门逸书》初编第二册,明文书局 1980 版。
(注 28) 同注 1,诗禅合辙的关键时代应以唐代为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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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09-08-24 16:30:44 静升 (琴将秋水弹明月 茶得春山试白云)

    诗心白莲自参禅——浅论晚唐诗僧齐己的诗禅世界

    清人纪昀曾言“唐诗僧以齐己为第一”;尚颜评齐己诗云:“诗为儒者禅,此格的惟仙。古雅如周颂,清和甚舜弦。”(《读齐己上人集》);《四库全 书》中以皎然、贯休、齐己三人并列,并极推齐己五律之独遒;《全唐诗话》、《逸老堂诗话》、《一瓢诗话》、《石洲诗话》等或选品其诗或评比其格;从现存的 齐己诗编《白莲集》中可知,上人的诗在唐诗中数量排在第五位……

    这位多产而博学的和尚生于漳州益阳,比当时的名僧贯休要小十余岁。他幼年入大沩山同庆寺出家,师仰山大师慧寂,是“洒落南宗子”(《荆门送兴禅 师》),后任江陵龙兴寺僧正,为荆南宗教领袖。齐己终生致力诗学与诗歌创作,有《风骚旨格》传世,以其神寒韵隽、气宏理微,上承寒山、皎然,下启宋代九 僧、三僧、惠洪、道潜,是唐代佛门诗一道无法忽略的异彩。

    一 玄音深融任短长

    齐己本为南宗沩仰传系。但他亦曾历参药山、鹿门、国、德山诸师,遍游浙东、江右、衡岳、匡阜、嵩岳等地三十余年。非但“南宗一句印灵台”,北宗甚 至天台、三论宗的思想在他的诗作中皆有所涉,呈现出一种无痛的磨合。齐己肯定北宗静坐的禅定方法,力倡 “吟疲即坐禅”,并且大胆地借用南朝慧远结香社的故事提出“社客无宗炳”(《谢王先辈昆弟游湘中回各见示新诗》),“宗社久裴回。”(《荆渚寄怀西蜀无染 大师兄》;尤值一提的是,作为天台宗经典的《法华经》使他深迷,他甚至曾刺血书经七轴以示其敬诚,其诗中瑰丽多姿的白莲意象,无须说正来自此经法喻。

    唐代三教合一的思想潮流促使了齐己“事佛为儒”的理念蕴孕。友人尚颜说他是“诗为儒者禅”,他自己也说:“取尽风骚妙,名高身倍闲。”(《酬尚 颜》)“为儒老双鬓。”(《贻庐岳陈沆秀才》)“佯狂未必轻儒业。”(《过陆鸿渐旧居》)他读道经:“知非未落后,读《易》尚加前。”(《自勉》)“逍遥 得谁说,时注漆园经。”(《新秋雨后》)孙支使来借诗集,他以“吟僧”自居而拒绝,在他的《寄吟僧》中更为明确地阐发了这种思想:

    “千途万辙乱真源,白昼劳形夜断魂。
      忍著袈裟把名纸,学他低折五侯门。”

    这里,虽仍是“黄梅付嘱深”的五祖嫡脉,其心中身外,已无存宗派藩篱与贱贵衡分;圣胎别蕴,只在澹荡天地与寂然云石间颐养,于自然取象,动静空有互摄,在融汇如水的道性与似冰的诗情中,齐己寻求到了一种浑厚的平衡。

    二 凿刻清妙动诗魔

    晚唐禅大盛,诗亦大盛。据《全唐诗》考,唐诗僧凡百余人,诗作四十六卷。周裕锴将其分为以王梵志、寒山、拾得为代表的通俗派,及以皎然、灵澈等人 为代表的清境派。前者以其华韵风神披露了初唐诗僧的丰彩,后者则韵如松风,淡然天和。齐己曾准确勾勒出了中晚唐以来僧诗之师承体系:“贾岛存正始,王维留 格言”,“昼公评众制,姚监选诸文。”(《寄洛下王彝训先辈二首》)

    齐己的诗作尤工于五言律,为晚唐诗僧中的翘楚。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几近刻薄地讽刺支遁、道猷等“沉淫藻思”、“绮错星陈”,却大赞齐己为 “东南彦秀”。四库全书总目评道:“虽颇沿武功一派,而风格独遒。”齐己诗多于清润平淡中见高远冷峭之旨趣。比起寒山之清、梵志之俗更具美学况味。

    齐己是一位自觉而严肃的诗人,他并非凭藉“禅心”在嬉笑怒骂间黯淡了“诗道”,如新批评派始祖瑞恰兹所说的以“指称性”掩盖了“情感性”;相反他 极重视“诗工凿破清求妙”的炼字过程:“诗魔苦不利。”(《静坐》)“应念苦吟耽睡起,不堪无过夕阳天。”(《闻道林诸友尝茶因有寄》)又说: “诗在混茫前,难搜到极玄。有时还积思,度岁未终篇。”(《 寄谢高先辈见寄二首》)可见其吟咏之苦功。

    有记载云:“……(齐己)曾携诗卷谒郑谷,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曰:‘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齐己不觉投拜, 曰:‘我一字师也。’”郑谷为他易一字,而齐己竟“不觉投拜”,这是自其诗性流露的狂喜。我们仿佛看得见那一瞬灿烂的超越。在寻声律而定墨,窥意象而运斤 的过程中,齐己以诗之“味”传禅心,诗也因此而盈动性灵。他自己亦被这种境界深深感动,叹道:

      “远忆诸峰顶,曾栖此性灵。
      月华澄有象,诗思在无形。”(《夜坐》)
      “谁见少年心,低摧向苦吟。
      天如爱才子,何虑未知音?”(《谢王秀才见示诗卷》)
      “趣极僧迷旨,功深鬼不知。”(《寄还阙下高辇先辈卷》)

    齐己于诗论别有心裁。《风骚旨格》提出“六诗”、“六义”、“十体”、“十势”、“二十式”、“四十门”、“六断”、“三格”等理论。其中“门” 论诗歌题材,其余论作诗方法,议论锋出,均为齐己所创。如“狮子跳掷势”、“毒龙顾尾势”等语读之令人抚掌。所证多以禅语,如“十势”的提出就直接取自仰 山禅宗的以“势”接人。徐寅《雅道机要》列“八势”便是从中因袭而来,神彧之著名的《诗格》亦有“十势”,其中五势出于齐己。薛雪《一瓢诗话》评《风骚旨 格》曰:“不减司空表圣。”对后世诗格影响极大。

    三 静敛双眉对白莲

    尽管以皎然、齐己、贯休为代表的僧俗酬唱集团的建立,标志着诗禅交涉发展到了全新的阶段,但是“诗之言志”与“禅之出离”始终存在着意向矛盾,反 对以禅入诗或以禅喻诗者大有人在。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曰:“以妙悟言诗犹之可也,以禅言诗则不可。诗乃人生日用中事,禅何为者?”刘克庄《题何秀才诗禅 方丈》中更直言:“诗之不可为禅,犹禅之不可为诗也。”诗禅的本质分歧实质上主要偏重于诗之有害于参禅,这曾使颇多诗人逡巡踌躇。白居易曾叹道:“自从苦 学空门法,削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未得,每逢风月一长吟。”苦恼不已。皎然亦有如“强留诗道以乐性情”般无奈语。

    齐己以佛子身份为诗人,其集以“白莲”为名,实关涉到中唐白居易诗禅合一的白芙蕖意象。他常以自居的“吟僧”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基于释家又妙合于诗 的醒觉,终其一生,则充满着对“诗禅合辙”道路的探索与反省。其间心路多历踬踣。齐己终究是僧人,他时刻自警的是“闲吟莫学汤从事,抛却袈裟负本师”的戒 语。此间诗人身份既是妙悟契机亦是精进惑扰,集中“诗魔”一词六次凡出现,虽属戏称,亦可见其磨合之苦:

      “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爱吟》)
      “味击诗魔乱,香搜睡思轻。”(《尝茶》)
      “诗魔苦不利,禅寂颇相应。”(《静坐》)

    这里确充满恼乱之情。但此类作品主要见于齐己的前期诗作。以其《勉诗僧》(“诗心何以传,所证自同禅”)的创作为标志,齐己的思想豁然而贯,他以 菩萨道不离世尘的大乘精神一举将二者包融,在“无一色非三摩钵地,无一声非陀罗尼门”的开悟中,尼父诗教的禁言与五祖禅障的喝止尽皆消解,从而胸怀了全新 的担当。他抛弃了无根脉的“自在”玄言,轻盈如同拂去经案上的一炷白檀灰;他不再为诗句是否与禅意合辙而苦恼,他写耕叟、写刀兵,也写红露、写杨花,却抛 弃了逃遁,转而充满了接受现实诸苦境之勇气。他无法抑制内心的欣喜,写信给友人郑谷说:“还应笑我降心外,惹得诗魔助佛魔。”他不再“分受诗魔役”,而是 “时有兴来还觅句,已无心去即安禅。”(《山中寄凝密大师兄兄弟》)他甚至开心地戏谑:“别来多少新吟也,不寄南宗老比丘。”(《寄江夏仁公》)最后,齐 己以诗为禅终身之约,而以禅为诗钟情之归。禅玄既无可蒙蔽,诗言便不再拘泥于个性的恣情,从而昭示了一种通往大地的救渡。于是,齐己微笑着给我们看到了, 那一片无邪情田上亭亭的白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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