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竹价格多少:忆宗南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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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龙文
    
     杜宇啼声急,梅花映冢新,
     可怜梅上月,不见爱梅人。
    
    「那么,国家社会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的分别,又怎样呢!」一个眉目疎朗的青年,立起来发问。
    
     那是民国十七年六月十七日,在杭州西湖大佛寺,走廊上面,藤椅上坐看三个青年,正热心地讨论着中国革命问题。那觉得很有兴趣的青年,豁地站起来,朝一个比较年轻的发问。旁边一个长脸而双目烱烱有神的青年,却笑着要吃饭。
    
     原来那眉目疎朗的就是胡宗南先生,长脸的是戴雨农先生,年轻的就是作者。宗南先生喜欢山水,喜欢谈问题,更喜欢找水木清华之地,找二三朋友谈问题。那时他从前方请假回来小憩,寓大佛寺,就约雨先生与作者共作长夜之谈。
    
     人生之快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于是约作者往曲阜一游。尔后在曲阜,在大王庄,在柳泉,在徐州的九里山,每日清晨,双骑并出。林花碧柳,晓露如珠。则下骑徐步,娓娓而谈。自个人修养,以至治平大道,历史掌故,无所不谈。既无名位的约束,也无利害的关系。庄生所谓我与鱼相忘于江湖者,极似。积朞年的长谈,使我对于宗南先生有所认识。
    
     他的性格,有类于禅宗的高僧。智慧极高,苦行弥笃。为度人苦厄,不惜从刀山剑树中救人。然非灵性相通,则决不作无谓的周旋。众生平等,愈卑微者愈得青睐。至于达官贵人,则往往避之若浼。我常常笑他是禅门中人。实际上,他才是性情中人。对于战士,那种爱护,珍惜,都是至性的流露。对于受伤的安置,军官眷属的生产事业,是那么尽心尽力。与他个人一生不事生产,从不打经济算盘,恰正成了强烈的对照!
    
     他升任了第一师师长,(前身是北伐时代的第一军)请宿将林蔚文将军物色一位参谋长,林将军推旗了当时号称儒将的于凭远,凭远先生性情恬谈,好读书,能诗,宗南先生一听,就很喜欢,亲自到凭远家中去劝驾。那时部队在龙潭,师长穿了棉军衣,去接参谋长上任,出和平门,安排了一架铁路上的摇车。霜华满地,朔风凛冽。师长请参谋长坐在当中,他和一位卫士坐在两旁。这时从军政部出来的于将军,穿了黄呢制服,黄呢披风。师长和卫士却一般穿着灰布棉军服。摇车前道风很大,师长和卫士轮流摇着。前面发见火车来了,师长和卫士连忙抬摇车下铁轨。参谋长想参加摇和抬,师长都不答应。这一幅图画,恐在历史上也罕见的。我想宗南先生此时的心境,一定有渭水访贤,为太公御的诚意在。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只是一敬,便消却一切边幅。
    
     这次第一师是从河南开到江南,增援第十九路军第五军对日作战。宗南先生与当时第五军军长张治中在苏州阊门邂逅。二辆马车,在大街上相逢。二人跳下马车,宗南先生介绍他的卫士杨汝金,(这是穿便衣随侍,张治中问这是那一位。)说:「这位是先生,这位是先生。」在先生的心目中,杨汝金和张治中地位虽然悬殊,人格却是平等的。想不到二十年以后,杨汝金当连长,在前线忠勇作战;张治中却投降共匪,遗臭万年!耶稣引渔夫税吏作门徒,却大骂祭司,在当时何尝不惊世骇俗。可是事后大家平心静气想一想,这班祭司不但该骂,而且该杀。证明圣人所见,确实与众不同。我们现在来看先生在阊门所表演的这个动作,自然是难能可贵的了。
    
     二十一年以后,我在杭州服务。先生每年要回来看一趟父亲。有时候我同先生送他到横湖。由此弃车乘屑舆入山。奇怪的是那些轿夫,一看见先生,便说,「鹤落溪先生来了!」争着来抬他。我笑问先生,「是不是因为宗南兄给钱大方?大家就这样踊跃。」先生说,「这也难怪,他不但给钱大方,而且作了人家想不到的事。他一到家,先要照呼轿夫洗脚;吃饭还要请轿夫坐上横头呢!」我听了以后,自己想:「我以为够脱俗了,一比先生,自己却变成俗不可耐了!」
    
     二十五年,两广事变,听说中央军集中湘桂湘粤边境,大战一触即发。后来中央以极大的忍耐,用谈判来解决。第一师回军武汉,我接到先生来信说,「陈兵于两粤之境,决策于庙堂之上。化干戈为玉帛,措国家于盘石,懿欤盛哉!」我想:「这样见解,已经不是一员师长的见解了,这已经是目营八表的统帅眼光了,他已看出时代需要团结御侮,留下力量,来对付日本人了。」二十八年,我在浙江组织地方团队,抵抗日寇。我写信给他,曾有「白发徒增,敌强如故」之语。他回信说,「以个人志节言,书生抗敌,何其壮也!以国家大事言,兄以政治长才,用其所短,非计之得也。」今天想起来,眞是人见其大,我见其小。为之愧恧不置。
    
     二十九年,我应谷纪常先生之邀,参与甘肃省政,遂往西安一游。那时华北各战场部队,多开入关中整补。那时先生以第八战区副长官名义,奉令主持各军整补事宜。我去了,先生让我住东仓门一号,同我研究华北局势。他说:「天下事无论何事何物,未有无中心而能形成者,亦未有中心不定而能成功者。」这种把握中心,创造力量的主张,自有理论的根据。譬如把白糖溶化在一杯水里,俟到达饱和点后,只要再放米粒大一点冰糖下去,所有已经溶化了的糖,就会以冰糖为中心,逐渐集中起来,黏在冰糖四周,成为一个大大的糖球。这种自然界的现象,说明了同性质的事物,一有了中心,便易于凝固。无论一国的乃至于国际的政冶,正反各方面所号召的,都离不开这个原则。于是留在东仓门两个星期,替先生写了一点东西。那时七分校供给华北各战场的军事干部,干四团供给政工干部。游干班供给游击干部。几万青年,茹苦含辛,围绕着西安学习,一概以三民主义为中心。这是波澜壮阔,而亦是万派归宗。在翠华山悬崖上,赫然漆了十六个大字:
    
    「生于忧患,
     长于战闘
     成于艰苦
     终于道义!」
    
     象征着四万万同胞一致抗战的决心!
    
     我们自从二十六年杭州一别,已经三年没有见面,在生活上,看见他所住的房子,依然寒士家风。可有一件事大大地改变了,从前他喜欢抽香烟,现在一根烟不抽了。我问他为什么?他笑而不答。后来我在他的房里发见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要做远大高尚的事业,一定要先从最切近,最平易,最细微的事情做起。」
    
     我一眼瞥见了,就说:「我找到了证据了!」
    
     他哈哈大笑。
    
     我回到兰州,把在西安所见的,告诉了谷纪常先生,并劝他往西安一游,不久先生到西安去了一趟。回来对我说:「总南眞了不起!像我们这种人算什么呢?可是他居然远到醴泉来欢迎我!」我说:「今天的形势,陕西是前方,甘肃是后方,假使没有萧何运粮运兵,韩信怎样打胜仗呢?」在抗战时期,陕甘的合作,奠定了大西北的局面!
    
     三十六年,先生辞去了粮食部长。我也离开了粮食部。这年底,中央派我去西安绥靖公署当秘书长。从这时,到三十八年五月西安撤退,一年半当中,经过了一连串的战役,统帅部的灯火通宵,各方面的宾客云集。有一天刘大军兄很担忧的向我提起先生的健康问题。他说,「像这样连日连夜的工作,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了的!前几天炖只鸡送上去,今天先生要菜帐看,看了以后却批着:鸡贵不可吃也!」,后来我从容谈及此事,请先生以国家为重,善自珍摄,他却哈哈笑了起来,说,「宗南自有摄生之道,何必吃鸡?岂不问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乎?」
    
     三十八年五月十八日晨一时,我接到电话到小雁塔去,他办公桌上正摆着一张名单,先生说,「敌军正攻安康,窥伺汉中,西安必需放弃,这张名单是我们需要接到汉中去的人。请你斟酌一下,补充好了,伯英先生和缪恺园二人,要请你亲自去一下,带一点现洋去,并把他们在天明前送到机场。」我一边琢磨名单,一边顿生了大义凛然的感觉。在百忙当中,不忘战友,此非所谓终于道义耶!
    
     六月十五日,我在汉中偶然吐了一口血。晓饭时奉命陪宋希濂将军吃饭。李总司令铁军举杯敬我的酒,董主席介生在座,说,「龙文兄刚吐血,喝不得酒。」先生听到,马上说,「刚吐血?应该马上休息。明天派机到成都去检查。」第二天,早上九时来电话:「可以起来吗?」我答「当然可以。」「请你来办公室一谈」。我到了办公室,他笑着说:「飞机预备好了,请你到成都去检查一下。不过,我恨你,早不吐血,迟不吐血,为什么现在吐血呢?」我说,「是不是有什么任务?」他说,「兰州被围,陇南空虚。共匪正沿眺河南下如果由阴平入川,我们便不能在汉中作战。你在甘肃久,陇南人地都熟,我已经请准阎院长。请你到陇南去,掩护本军侧背的安全。可是你正在吐血,我希望两个星期回来。」我说,「兵贵神远,岂可为了一点小毛病,贻误时机。一切都丢了,留了这条身子有何用?现在时机紧急,稍事准备,立刻出发,只当废物利用。请先生毋以贱体为念!」此后借得一部杜诗镜铨,陪我千山万水而入武都。堵塞了阴平古道,组织了黑错番族。等到奉命由武都经白水江撤退时,已经是大军转进向成都平原四面被围的时候。
    
     贺龙的匪部由川北而南,刘伯承的匪部由川东而西,成都平原的川军与云南的卢汉相继叛变。先生预备空运部队入西昌。十几天的阴雨,空运计划失败。成都平原的作战,形成了四面楚歌的状态。终于奉令撤离,重由海口空运西昌。
    
     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由海口飞到西昌、完整的部队只有六个连!叛将刘文辉所部在西昌的却有一个师。三个月的奋闘,解决了这个师,收容散卒,训练干部,布置川西游击部队。在西昌发展成两个团的力量。
    
     三十九年三月,匪军八路进攻西昌,激战二十余天,到了二十五日,南路匪军离西昌只有一天行程。那晚上一时,参谋长罗列打一电话给我。
    
    「睡了没有?」
    
    「睡了。有事吗?」我说。
    
    「有事。请过来谈谈」罗参谋长永远是那么雍容不迫的。
    
     我到参谋长室去。冷梅正在写遗书,看到了我,把一张电报递过来,说:
    
    「刚到的。」
    
    「总裁的电报。要我们转进到海口,把部队交给高级将领。」我把电报念了出来。「把部队交给谁呢?」
    
    「问题就在这儿。胡兵团司令长青要三天以后才可以到泸沽。别的人不能交。部队不能交,先生就不能脱离这个险境,为了要解这个结,只有我来担任这个任务。」
    
    「冷梅兄!」我站起来紧紧握住他的手,「这是忠义凛然之举,我深深地感佩!」
    
    「这是一封信,一两金子,一枝自来水笔,请你到台湾时,交给我的内人!」
    
    「先生的性格,你是知道的。还得多几个人去,作说明的工作。」
    
    「好。去请蔡棨,裴世禺一起去。」
    
     我们坐吉普车到了卬海,已经是清晨二时,先生寓所却是灯光明亮。我们进入门口会客室,只见先生左手挟了一包文件,右手拿了两个玻璃杯。先冲着我笑了笑,让传令兵倒了两杯酒。对我说。
    
    「龙文兄,你是不应该留在此地的。早上就要走。这是我十年来的日记,请你带到台湾,有空整理一下。」
    
    「先生,这酒请慢点喝, 总裁的命令,不能不服从。请多拿几只杯子,大家坐下来谈一谈。」我说。
    
     大家坐下来,茶几上摆着五只杯子。
    
    「服从命令,是今天大义所在。此其一。共匪八路进兵,要活捉胡宗南,我们不能上当。此其二。反共不是一天完成,眞正的闘争,要从今天开始。此其三。」我们作了几句开场白。
    
     接着大家发言,这一场谈话,一直发展到清晨四时。罗参谋长最后发言,他用低沉的语气,一句一句地说道:
    
    「当年汉高祖荥阳被围,假若没有纪信代死,以后的历史,可能全变了。我们牺牲了多少人,对于历史,没有丝毫影响,先生牺牲了,将来七万多的学生,三万多的干部,谁能号召起来,领导起来,再与共匪作殊死战呢?所以我筹思至再,决定我来作一个纪信!」
    
     这几句话,感动了我们大家,一致站起来,请求先生采纳罗参谋长的主张。这幕可歌可泣的历史,完成了「终于道义」的信条。
    
     尔后浙海突击,澎湖练兵,我都因为于役海军,不克参加。一直到了先生逝世,看见遗稿,深以不得死所为憾。则耿耿此心,直与文山先生所云,「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者亘先生一生而未变也。
    
     犹忆在陕西日,有人持蓝由牛性初先生遗墨贻先生者,「大将威如山镇重,先生道与日光明。」我说,「大将何如?」先生曰,「大将何足道哉,先生之道乃自佳耳,」尝念人世间功罪是非,原无定论,阳明先生功盖天地,而论者犹弹其淆乱是非,为名教罪人。独尧夫先生学参造化,临终时示伊川以「面前路径须令宽」,谓司马温公曰,「试与观化一遭」。如此胸襟,方无沾滞,方不着相。乃作挽词云:
    
    
     破金家寨,越漫川关,追击松潘,扫穴延安,大将威如山镇重。
    
     睡硬板床,补腰皮带,浮云富贵,敝屣公卿,先生道与日光明。
    
    
     先生爱梅花,尝谓梅花雅洁绝俗,无与伦比,卒后,生平友好为植梅数百本于墓园,使后人见梅如见先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