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传 百度云:谁可相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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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可相倚-张欣

        星期天一大早,钱书明就起了床,随便套了一身休闲服去医院附近的菜市场买菜,莉莉和弯弯还都在睡懒觉,他决定为她们做点好吃的。他准备熬点排骨汤,再做一条西湖醋鱼,每回辛苦换回的都是莉莉的讥讽,说他恶习难改,总喜欢钻到厨房去。他争辩道,不进厨房我们吃什么?不等莉莉回答,弯弯便高喊,麦当劳!他恨透了洋快餐,近年来他渐渐有些发福,幸好还没谢顶,就衬得莉莉和弯弯更瘦弱,像豆芽菜一样。
  买鱼的时候,钱书明碰见章小毛,小毛穿了件花衬衫不说,还穿了条花裤子全身闹哄哄的,一手拉着儿子五一,五一用手指去碰活鱼,本来就扳来扳去的活鱼像真生了气一样,猛地一扬尾巴,撩起弧形的水珠,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守着一个医院,低头不见抬头见,两人早已不怕尴尬了,有话则长,没话则短,神态也非常自然,既然看上去两家都过得不错,也就不担心人家说闲话了。
        钱书明道,“听说你要调走了?”小毛道,“对,调去深圳,我们家杨志高调到那边的一个军工企业,我也只好跟过去,总得结束两地分居吧。”钱书明早就听说杨志高的官运了得,故意不问什么军工企业?几把手?省得长人家的志气,便道,“行李打包有人帮忙吗?”小毛道,“志高忙得来不了,派了两个人来,都挺能干的,我倒是一点不操心。”小毛说话的语气里已经有点官太太的味道了。
        钱书明突然道,“小毛你不生我的气了吧?”小毛一愣,笑道,“怎么提起陈糠烂芝麻来啦?”钱书明道,“这不是要走了吗?”小毛舒了一口气道,“你过得好好的,我也过得好好的,现在改革开放了,好日子才开头。”说完就拉着五一走了,钱书明觉得她有点幸福得莫名其妙。
        不由分说,钱书明就想到自己的生活,他觉得莉莉对他的感情本来就不浓烈,现在是淡而又淡,以前下决心培养弯弯,她的心还在家里,现在不敢太逼弯弯了,来个大撒把,就好像没心过日子似的。性爱方面,久久才答应他来一次,又仿佛忍耐他一样,微微皱着眉,身体一动不动,弄得他兴趣索然。
        回到家,钱书明就进厨房忙开了。莉莉不知是什么时候起来的.对着镜子描龙画凤,又穿了一身浅色的套装裙,很怕油烟似地闪进厨房,“钱书明你少做两个菜,我今天中午不在家吃。”钱书明关了要炸鱼的火,不快道,“你怎么不早说?”莉莉道,“现在很晚吗?才十点多。”说完就赶紧离开厨房,钱书明追出来道,“你上哪儿去?”莉莉道,“我跟海青有点事。”“一天到晚海青海青的,怎么上回你说去找她,可她打电话来找你,她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钱书明边说边盯着莉莉,莉莉毫不示弱道,“偶尔一次出岔也是有的,要不你换衣服我们一块去……真是的,烦不烦呀。”钱书明心想,莉莉也不是水性扬花、含情脉脉之人,自己未免多虑了,也就泄气道,“那好,我在家带弯弯吧,除了洗床单,擦皮鞋,还有什么事要干?”莉莉道,“没了,教她多认几个字,马上就要上学了,就知道疯玩……”钱书明答应着,一边看着莉莉光光鲜鲜地出了门。
       莉莉今天还真是去会顾海青的,确切的说是给海青介绍对象,她的一个病号,胃肠道疾病已经治好了,是个处级干部,离了婚,孩子判给了女方。莉莉约了海青到流金岁月餐馆喝茶,顺便让两人见见面。
       流金岁月的环境颇为怀旧,不是高亮度装潢并配以妖冶的小姐作咨客,而是帷幔低垂,光线黯淡却充满情调,优雅的古典音乐时隐时现,咨客是上了年纪又十分干净爽洁的男性,态度温文和蔼。
        莉莉和海青常在这里喝茶聊天。这里除了饭菜,全天都有茶点。见到莉莉进来,海青懒洋洋地举起一只胳膊,挥了挥手。莉莉走过去,见海青穿着随便,免不了埋怨她几句,海青道,“横竖都不会有什么结果,我穿得正儿八经的岂不很傻?”
        莉莉道,“人都没见,怎么知道没结果?”海青用鼻子哼了一声,心想,自己历尽周折,出国的事毫无结果,找对象更是如此,她也不是不想嫁,比她小的、能做她父亲那么老的男人都去见了,职业更是五花八门,美籍华人是最好听的,其他是医生、律师、经理,居然还有拳击教练和健美冠军,见了面只会点头微笑,根本不知道说什么……科长处长她见得多了,好不容易跟黄脸婆离了婚,恨不得挑尽天下美女,而她的年龄、性格,哪里能人他们的眼呢?所幸的是,医院辟出门诊部的一块地方,让她开美容科,几乎没花大力气,女客如潮,美容科成了医院的创利大户,院领导和各科的医生护士见了海青,都客气几分,动不动就是还指着你们科发奖金呢!海青对美容专业倒也还有兴趣,没成家又出不了国,失落的时候,钻一钻激光美容或世界流行的新技术,对自己也算是一种安慰,所以海青很同意“上帝公平”这句话。
        她说没结果也不是信口开河,海青一向认为,对象怎么是找到的?他是碰上的,碰不上踏破铁鞋也是白搭,要不她见了那么多人,怎么会阅尽千帆皆不是?或许她命中就没有真命天子?她对自己的婚姻问题早已失去信心了。
        海青不怀好意地看着莉莉,笑道,“你现在滋润了,我他妈的还是处女。”莉莉的脸刷的红了,有一瞬间神情如少女一般。海青道,“我看你是掉进去了,你打算今后怎么办?”莉莉茫然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半晌又道,“我只知道他是我命中的男人。”
        “那就下决心嫁他!”“你说的容易,他拿什么养我们?我和弯弯,他除了有案底,什么也有。”“爱情一旦面对现实时就出现化学反应,成为其他东西。”说这话时,海青点着了一枝白盒硬壳装的那种万宝路,脸庞溶在烟雾中显得无比沧桑,仿佛是六七十岁的老妇,但有时她又会像幼童般的不明事理,不懂人情世故,做出不及常人智商的蠢事。
        比如说,朋友介绍的朋友说可以搞到汤加护照,肯定是真的,开出一个天价,她就把钱给了人家,这个人后来就从人间蒸发了,这是必然的结果。反而是海青无论如何想不通:我与他无仇无怨,他为什么要害我?!
        品着香茶,吃着酥松的小点心,总的来说,莉莉的心情很好,因为下午又可以和志南见面。她记得刚拿到钥匙的那天,她一个人把小屋简单布置了一下,心情平静,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和感慨,这在多少年前是不可思议的事,固然她不赞成把偷情的女人装进猪篓里沉江,但也决想不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甚至她不感到自责和羞耻,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二天的晚上,她和志南来到这里,他们还买了些饮料和食品,两个人边吃边聊,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时间过得很快,三四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他们决定离开。
        莉莉走在志南的身后,她关上灯正准备锁门,志南突然一个急转身,一把抱住她,用脚把门关上,门锁嗒地一声扣上了,她却是紧锁的心正在慢慢敞开,志南吻她的时候,她把舌尖迎了上去,顿时全身像触电一样,先是僵直并伴有微微颤栗,但很快她就被志南热烈甚至有些狂野的怀抱溶化了。
        他们在黑暗中搂紧对方,莉莉觉得喘不过气来,像溺水的人挣扎到最后,虽已没有力气但决不会松手放弃什么……如同外国影片那样,从门口到床边的短短距离里,随地是他们的外套、裤子、内衣,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倒在床上的;只记住了暴风雨般的疯狂。
        走廊的灯光淡淡地透过棉布窗帘洒在屋内,窗帘是纯蓝色的底,上面是淡粉色的碎花,这是莉莉精心挑选的,而对家中的一切她都打不起精神去收拾和布置,所以处处体现着钱书明的风格。她突然会有片刻的恍惚,好像这儿才是自己真正的家。泪水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志南在吻她的时候感觉到了,“你怎么了?是不是后悔了?”他负气地问道,自出狱后他身上.已经没有半点柔情,除了多疑、浮躁,他还特别厌烦女人哭哭啼啼。莉莉一下搂住他的脖子干脆出声哭起来,志南有点急了,“你到底怎么了嘛?”
        哭够了,莉莉才慢慢平静下来,“那次你送志西来住院,我不应该只顾跟你吵,不应该赌气……”说着说着情绪又不对了,又想哭,志南忙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不想提过去的事。”莉莉也就不说了,两个人在黑暗中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彼此手拉着手,像他们最初相爱时那样……
        以后,他们就经常在这里幽会,做爱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莉莉觉得很奇怪,在与志南和好之前,她一直怀疑自己性冷淡,因为每次无论钱书明怎么努力,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所以也就没有多少这方面的欲望,但是和志南在一起就完全不同,他们不仅默契和谐,而且每次她都能够在尽兴之后彻底放松,身心倍受抚慰。她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冷淡,甚至志南跑长途的时间长了,她还会觉得失落,并对和他在一起产生渴望。所以海青一拿她开心,她就会掩饰不住的满脸通红。
        临近中午的时候,餐厅里的人渐渐多起来,不过喜欢这里的人多少讲点情调,所以较之其他饭馆酒楼,这里的食客说话还知道控制音量。一个细瘦的年轻侍从举着块牌子在各餐桌间穿行,走到莉莉和海青的桌前,莉莉见上面写着让她去听电话,她忙起身向服务台走去。
        电话是那个处长打来的,他说非常抱歉,他的顶头上司临时叫他到家里去谈事,他没办法,只好约会另改时间。莉莉听后很火,道,“你不能跟领导通融一下吗?不管怎么说,你是先答应我们的。”
        那头还是一个劲地解释。总之是不敢得罪上司,莉莉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只好把电话挂了。
        反过来倒是海青安慰莉莉,“我早说了,来不来都是没有结果,你又何必生气?”莉莉不语,想到自己沐浴爱河,海青的事仿佛铁板一块,连点微光都没有,心里颇不是滋味,恨不得打电话给那个处长,把他臭骂一顿。海青却不领情,苛刻道,“有什么办法,现在是男少女多,男人的行市天天长,我剩下不说,但凡天下还有好男人,你也不至于委身屈就了杨志南,我就没有看出他半点好来。”莉莉负气道。“你要是说我能解气,你就使劲说吧,横竖今天这件事是把我们晾这儿了,想起来真窝火。”海青道,“算了吧,我才不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生气,你有人爱就去爱,我没人爱就爱钱,将来有钱傍身,也是一样的。前不久有个美容院的老板来找我,说我只要带技术过去,算干股,利润跟我分成,我考虑考虑,合适就想答应下来。”莉莉道,“那你可要跟他签合同。否则过去了又不是那么回事,你也不是没上过当。”海青道,“知道知道。”
        两个人聊了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意兴阑珊。莉莉了解海青,嘴上不在乎的事未必心里真不在乎,从小养成的性格,无论遇到多少挫折,也没见她脱胎换骨,她不是着急找男人,她是不能被轻视。
  莉莉也曾劝过海青,“你就不能麻木点?”海青冷笑道,“我不劝你,你又何必来劝我。我这人就这德行,一辈子没男人也不会嫁给司务长。”好在莉莉了解她,气气也就算了,不然人早给她气死了。
        两个人结了账,离开了流金岁月。莉莉赶到小屋时,志南已经来了,志南有枚钥匙。
        可能是太累,志南倒在床上睡着了,莉莉放轻脚步,并没有叫醒他,她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看着熟睡中的志南,颇让她心动。志南的样子,虽说剑眉星目,但过去有点风流小生的味道,感觉他有些飘;现在有了挫折伤痛,眉心有了川字纹,话明显的少了,在莉莉的眼中多了一份沧桑。她忍不住俯下身去,亲了他一下。
        他送给她的弹壳笔筒,她一直保存着,但很少拿出来观赏、把玩,她只是把它当作青春的见证,美好的爱情曾经爆炸和燃烧过,仅此而已,灰烬和残壳何必日日面对。
        照说人是不应该走回头路的,她至今也想不通当时怎会突然决定去找杨志南,而且义无反顾,弯弯不听话,不接受培养,不按照她的心血和思路行事,这和杨志南有什么关系?况且,她跟钱书明也不是没有一点感情,他们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问,又有了孩子,钱书明对她也还是忍耐、体贴的,她怎么就不能沿着生活的轨迹往前走?!
        现在她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堕落,不过她一点不后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莉莉就喜欢亲手毁掉貌似衡定和完全可以将就的东西,在这个过程中她有快感。
        志南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为什么不叫醒我?你来多久了?”莉莉微笑道,“那有什么,你睡就是了。”志南从兜里掏出一个织锦缎的红色小袋子,“你看这是什么?”他不经意地把小袋子扔给莉莉,莉莉双手接住后,好奇地打开,是一条金灿灿的足金链,分量虽然不是很重,但做工精细,还配了颗红宝石的项坠,莉莉嘴上说道,“你又何必花这个钱呢?”心里还是颇为高兴和感动,女人喜欢接受心爱男人的礼物,少部分人是贪财,绝大多数是需要这种满足感,希望自己被重视,被心疼。
        男人有男人的虚荣,志南就不喜欢在莉莉面前显得拮据、潦倒。其实加班哪里挣得到珠宝手饰的钱!目前有人拉他用货车塞运走私物品,志南被关过,对牢狱之灾想一想也是后怕。又是那个蒋仕豪,一张嘴不知怎么练的,只比杨志南能说。他说,你又不贩毒品你怕什么?奶粉、洋酒,查出来没收、罚钱,跟你开车的有什么关系?你就一口咬定不知道,你又不负责装车,就机灵点什么全有了,遵纪守法固然好,但是穷,你能忍受一辈子穷吗?过去大家一块穷还没什么,现在就你一个人穷,反正你也湿了脚了,干脆下海干他一家伙,大家痛快。
        志南本来就是个意志薄弱之人,被他这样一说,底线立即降至不赌不抽不贩毒,至于其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结果一干还真干出点甜头,发了点小财。他当然不会告诉莉莉这一切。
  他还是喜欢莉莉的,两个人各自走了一大圈最终聚在一起也算是奇缘。他对她的想法很简单,希望她生活得好,安稳、殷实,什么时候离开他他一点不会感到奇怪和震怒,就像她突然去探监,他们见面的时候就很平静,好像从未分开过。
        莉莉走过来,叫志南给她扣好项链扣,志南按照她的意思做了,扣好,不自主地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下,两个人然后拥在一起,免不不了又是一番死去活来。
        那是7O年代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司令员杨三虎下部队里去了,夫人邹星华叫老保姆潘姨做了几个菜,又打电话叫志南回家吃饭。“你爸不在”,她先这样说,然后才道,“潘姨烧了你最爱吃的红焖牛尾。”
        晚上,邹星华和儿子志南、志西、女儿北萍围在餐桌前吃饭,说了一轮闲话之后,邹星华对志南说,“你今晚住家里吧,明天还要见一个人。”志南警惕道:“什么人?”邹星华道,“就是我跟你提了很多次的尚莉莉,我约了她明天到家里来玩。”志南一听就烦了,“妈,爸叫我下坦克营当连指导员,我自己想准备准备上军校,你是忙不迭地给我找对象,这叫什么事啊,我又不是困难户……”话未落音,他已知道失了口,看了一眼志西,志西仍在低头吃菜,脸上无任何表情。
        以邹星华的精明,她当然知道不需要过早为志南的个人问题着急。但尚莉莉的父亲在中央军委任要职,她本人又在广州第一军医大学读书,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跟志南合适,就等于稳住了三虎的根基,还有可能往上升。三虎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一天到晚下部队,你就是长在部队,又有谁知道呢?又顶什么用呢?像军区的刘副政委,要能力没能力,要水平没水平,为什么破格提拔到北京?不就是他的女儿先嫁到北京吗?什么叫朝里有人?这层关系没有人会点破,但又实实在在地产生作用。邹星华心想,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有不搞政治联姻的。
        “你们见见面再说嘛,我也没说一定成。”邹星华想说服儿子,
        “别以为人家没人要,手上有儿子的,都打她的主意呢。”志南没有兴趣道,“就算是政治婚姻,那也应该是北萍的事,反正按照你的意思,北萍得嫁给皇亲国戚。”不等邹星华说话,北萍已啪地放下筷子,杏眼溜圆道,“你少放屁!谁敢打我的主意,我就当姑子去!”说完翻了个白眼,扭身走了。
        北萍那会儿不知道,这就叫私定终身。
        经不住母亲左说右说,志南决定留在家里睡觉,星期天应付她见见尚莉莉,这事就算完了。
        志南有睡懒觉的习惯,逢到星期天,如果不叫他,他能一直睡到中午。
        志南起床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他穿着睡衣,迷迷糊糊地来到客厅,见妈妈、志西正在和一个女孩说话。看到他,母亲从沙发上跳起来,“你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志南揉揉眼睛,“你们又不叫我。”
        志西道,“妈叫你第三次了,每回都说你已经坐起来,一会又没动静了。”女孩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邹星华觉得很没面子,催着志南去换衣服、洗漱。
        志南再次出来,已是帅气的小军官一个。不等母亲介绍,他便主动向女孩伸出右手,“尚莉莉吧。”尚莉莉笑着跟他握握手。邹星华道:“什么时候又学会自来熟了?”志南道,“反正我怎么做你都是一个不顺眼。”
        其实志南所以态度和缓,外加一份不显山露水的热情,完全是因为对尚莉莉估计过低,尚莉莉倒也并不漂亮,但小鼻子小眼的颇为温文雅致,尤其是皮肤白细如瓷,且体态单薄,我见尤怜。她身上没有高官子女的傲气,喜欢笑和细声地说话,甚至她还问了志西的病情。
        尚莉莉只坐了一个多小时就起身告辞,邹星华反复地留她吃饭,可她是一个有分寸的女孩,初次到别人家,她是不会留下来吃饭的。
        志南把莉莉送到门口,她只说一声再见,就匆匆离去了。志南也没想到,他对莉莉的印象会这么好。
        回到家中,邹星华更是对莉莉赞许有加,说这样的儿媳妇带出去是最体面的。志南不快道,“哪儿挨哪儿啊。”邹星华道,“志南你要主动一点,比如,先写封信什么的……”志南道,“不行,那多傻啊,见人家一面就写信,也太掉价了。
        老实说,志南也没觉得莉莉好到让他立马就追的地步,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前途,比如上军校什么的。
        军区礼堂上演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是上海京剧团来演,原汁原味的板团板戏。志南和北萍都没兴趣,北萍道,“妈,我给你来一段小常宝吧。”邹星华扬手道,“去去去。”
        坐在前五排的首长席里,邹星华意外地看到军区政治部顾主任的儿子顾海涛、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一块来看戏了,海涛和莉莉熟稔地聊着。快开演的时候,顾主任来了,他是今天观摩演出的主要首长,演出结束后要上台跟演员握手、合影什么的。他坐下来之后,还回头亲切地跟莉莉说了几句什么,莉莉一边回答,一边点头。
        顾家的动作真快啊,邹星华这样想到,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官场如战场啊。对于北京来的一批干部子女,邹星华大致地摸了摸底,其中也不乏优秀的人材,但大部分,不是过分跋扈、太不成熟,就是形象太差,不敢恭维。莉莉是相当全面的女孩,实在难得。
        这场戏邹星华没有看好。
        其实她误会和错想了顾家。顾主任对自己的能力相当自负,他是印尼的归国华侨出身,本人的学历高,有“军中秀才”之称。根本不屑于去想什么花拳绣腿的小玩艺儿,他的女儿顾海青和尚莉莉在军医大学是同班同学,同时又是好朋友,认识顾海涛就变成了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顾海涛也在家门口当兵,在空军技术五团搞侦听,他这个人稳重、有礼、风趣,就是个头不高,作为年轻人,他也显得太敦实了。
        第二天,邹星华买了些水果,又叫潘姨炒了些榨菜肉丝,放在广口瓶里,加上几听凤尾鱼的短缺罐头,叫志南给莉莉送去,“就不要派车了。你骑自行车去,别年纪轻轻的一身纨绔气。”邹星华说道。志南道,“这样也太婆妈了吧?”邹星华道,“是显得婆妈了点,你就推到我头上,重要的是你们要熟起来。”
        志南还是有点犹豫,他其实相当爱面子。邹星华道,“海涛可在追莉莉呢,你要是晚了,再想也没用了。再说就是上军校,你跟莉莉好,选择的余地只会更大。”志南道,“我也不是说莉莉不好,但爱情
        毕竟是纯洁的,掺杂着这些东西不是味……”“所以你爸爸说你缺乏政治头脑,”邹星华厉声地训斥儿子,“什么纯洁的爱情,你也太小资产了,你要想大事,做大事,婚姻也要为政治服务,这对你非常重要,只会如虎添翼。”
        志南也被母亲说昏了头,当天晚上就去了军医大学。
        他找到尚莉莉时,莉莉刚洗完头,她穿一件米白色的军用长袖衬衣,下摆束在绿军裤里,腰身盈盈一握。她披散着头发跑出来,带着微微的茉莉香。见到杨志南,她的脸刷一下红了。
        杨三虎从部队检查工作回来,星期天在家看见杨南志,奇怪地问道,“你怎么还在机关里混!什么时候给我下到坦克营去?”志南小声道,“我正准备考军校嘛。”杨三虎道,“上军校更要有基层工作经验,你根本就没有好好在基层连队呆过,就是上西点军校,也不可能成为一名优秀的指挥员。”
        邹星华心想,儿子如果现在就去了山沟沟,和莉莉的关系可能就放下了,海涛守得这么近,人总是在一起容易有感情。于是她对杨三虎说道,“志南是一定要去坦克营的,但是他最近胃有些不舒服,治疗一段时间再去,我们也放心嘛。”杨三虎气道,“他有没有沙眼?是不是也需治疗?星华你这是害了他,他有什么胃病?刚才吃饭比我吃得还多。”邹星华还想说什么,杨三虎断然道,“别罗嗦了,下个礼拜志南就到坦克营报到!”说完就赶着开会去了。
        家里的许多事情,杨三虎听邹星华的,但原则问题,还是杨三虎说了算。
        志南到军医大学跟莉莉道别,莉莉说你到了那边就给我来信。
        志南点点头,他觉得莉莉对他不冷不热的,这反而激发了他追求莉莉的决心。莉莉说你到下面锻炼锻炼,再上军校,将来会很有前途的。志南说我不是怕苦,就是觉得现在去了有点不是时候……莉莉不说话,脸又红了。
        莉莉送志南到军医大学门口,碰上海青,海青道,“杨志南,还上什么军校啊,就到咱们学院学学外科吧。”志南道,“女孩才学医呢。”海青道,“那你总往我们医学院跑,是不是你妈妈又给莉莉送榨菜了?”志南看了莉莉一眼,有些尴尬,海青装作没看见,只对莉莉道,“我哥说这个星期天去划船,到时他来接我们。”莉莉笑道,“也好。”海青头也不回地走了。志南也一时无话,人家星期天划船,他不去坦克营干嘛呢?
        志南下到坦克营,每天无非是出操、训练、政治学习,文娱活动是学唱歌、拔河、扳手腕什么的。指导员要处理的事就更加鸡毛蒜皮,炊事班做病号饭的鸡蛋丢了,晚上点名的时候,志南对战士说,丢两个鸡蛋事小,但一个军人的道德品质是大问题,希望偷吃鸡蛋的同志不好意思坦白,就单独来找我谈一谈,我一定给保密。大伙也要从思想的高度认识这个问题,吸取教训。
        连长唬着脸说,新指志员刚来,就发生了偷鸡蛋的事件,我都替你们脸红!总共就那么两个鸡蛋,你吃了,拿什么做病号饭?你一个胖胖的,全连同志都瘦瘦的,你好意思吗?呆会儿下去开生活检讨会,先自查,看谁去过炊事班。
        连里新提了一个排长,不到两个月,他对象从农村给连里来信,说排长把她甩了,她在村里没法做人。志南找新排长谈了两晚上,新排长一口咬定,两人的关系是包办的,没感情,志南拿《霓虹灯下的哨兵》中的陈喜作例子希望新排长不要忘本,新排长说,她要长得像春妮,我会像陈喜那么傻?
        连长火了,在连部对志南说,你跟他废什么话!没感情,你当战士的时候怎么不甩人家,提了干、入了党,人家就成了包办的了?好,下一批转业就是他,你是要军纪党纪还是要自由恋爱?我还治不了他了!
        新排长很快就跟对象恢复了关系,偷鸡蛋吃的战士也在全连的会上作了检讨。
        杨志南内心里对连长的许多做法不以为然,但他也承认他有带兵的经验。
        在这样的穷山僻壤,杨志南最大的乐趣就是给莉莉写信,读莉莉的回信,两个人都是写一些生活流水账,信头一段毛主席语录,信尾一句“祝你红、专、健”。
        连部有一架手摇电话机,接听任何电话都得高八度,重复三四遍。一天傍晚,有要求人党的战士向指导员汇报思想,志南坐着小板凳在院子里跟战士促膝谈心。电话铃响,通讯员接听以后从连部冲出来,大叫,连长、指导员,中央军委来的电话!在场的人都傻了,因为顶到天也就是旅部打来个电话,大军区都没来过什么电话,更别说北京了。连长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心想,说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关心着我们边防战士。全连在几秒内就排好了队伍,连部的院子里鸦雀无声。
        连长的手心直冒汗,声音都颤抖了,听了一会儿,他说,叫杨志南听电话。
        志南也糊涂了,电话线的那一端飘来一个微弱、细小的声音,是莉莉。志南万分惊喜,连长把队伍解散了,还瞪了通讯员一眼。莉莉对志南说,学校放假了,她在信中已告诉过志南,她现在在北京,不一节一节的走军线是不可能找到他的,她说很想听到志南的声音,又说可能会提前回校,也许去坦克营看看志南。
        那一个晚上,志南久久没有入睡。
        放暑假的时候,莉莉才真的到坦克营来,志南也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在招待所打扫了一间房,他来连队以后和战士们一样剃了平头,不穿袜子。莉莉来,头发一时是长不起来了,但他还是找了双尼龙袜子穿。莉莉是从北京过来,带了许多果脯、米花糖、高梁饴,战士们一批一批地到她那里去,把东西都吃光了,反映高梁胎最好吃,志南纠正他们是高梁饴。
        莉莉还给志南带了一只特大家庭号的美加净牙膏,大伙都觉得新奇,又听说这是中国最高级的牙膏,都要试试,就排着队到连部去挤,用过的都说好,清凉。
        吃过晚饭的时间,志南就陪莉莉到野外散步,野地里有淡淡的风和摇曳的小花,莉莉的额发温柔地飘起来,像一只小手抓痒了志南的心,她的脸蛋在夕阳的映照下白皙生动,吹弹得破。志南道,“海涛还追你吗?”莉莉道:“他也没跟我说过什么,就是老搞些活动。”志南又道:“你喜欢他吗?”莉莉不快道:“我喜欢他还到你这儿来干吗?”志南劝道:“你别生气,我看你对我不冷不热的,对他反而自然、热情,所以……”莉莉没有说话,沉默了好一阵才低声说道:“你这么风流倜傥,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老实说,莉莉也没有觉得海涛不好,但是见到志南,便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她喜欢的劲儿,什么劲儿,她自己也想不清楚,但对于志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她去靠近,亲近。
        志南也喜欢上了莉莉,这他简直没想到,通常他母亲掺乎的事,他就先反感了三分,这回他还真得感谢母亲,莉莉虽然不是艳丽的女孩,但她是特别的女性,女性的单薄、温文、矜持,这都是他喜欢的,更重要的是,他们极易亲和,是一种环境下生长的人,从一开始就不感到陌生,不感到反差或者障碍,莉莉的一笑一颦是懂得他的,他感觉到莉莉也颇欣赏他。
        莉莉快走的时候对志南说,我还不知道坦克里面是什么样子呢,志南说那我带你去看看。
        一天下午政治学习,志南带着莉莉去看坦克,两个人钻到坦克里去,莉莉觉得特别新奇,东摸摸,西看看,还戴上坦克兵防震的帽子,她的脸更细小了,挂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调皮。志南忍不住拉住了莉莉,他喘息着寻找莉莉的嘴唇,莉莉的嘴唇非常柔软,润泽。
        莉莉因受了惊吓,拼命地躲闪,这客观上是一种强烈的挑逗,她被志南越抱越紧,越吻越深。
        之后他们谁也不敢看对方,也不知说什么好,志南贴着莉莉的耳朵,“相不相信我是真心的?”莉莉撒娇地打了他一下,但却扑到了志南的怀里。
        没有感觉已耽搁到晚上,南关晓月,在冷冰冰的坦克群里,有一架坦克里发生了故事,故事里的年轻人在钢铁的怀抱里,放心地相依相偎,享受着初恋的甜蜜,他们根本就想不到他们的生命轨迹将发生怎样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
        送走了莉莉,志南回到宿舍,准备把尼龙袜脱下来,刚脱了一半,就有战士打报告进来,沉痛地对他说:“指导员,你变了……”志南也知道他在连里穿尼龙袜是很扎眼的行为。
        山东籍的战士普遍认为莉莉没有什么好的,胳膊细得像竹竿,一撅就会断,咱山东的妇女,脸红朴朴的,又结实又好看。连里的文书说,别提你们的那些铁姑娘队队长了,你们懂什么?指导员喜欢的是林黛玉,就得这么白,这么瘦,风一吹……文书开始身体打晃了,大伙哄笑起来。志南一拽文书的帽沿儿,文书的眼睛、鼻子都给遮住了,大伙笑得更凶了。
        江苏籍的战士认为莉莉挺好,每顿只吃半两饭,跟喂鸟儿似的,说话又和气,没有高干子女的架子。
        不管别人怎么看,通过这次接触,志南对莉莉的感觉非常好。她这么大老远的来看他,基层连队条件又差,可她并没有半句怨言,她对部队,对战士还是有感情的,虽然她不会给战士洗衣服,钉扣子,但是看见连队战士早餐连馒头都没有,只有米饭和咸菜,她就感慨良多,甚是同情。莉莉娇气是娇气一点,但是志南不喜欢部队大院里有些女孩,不是假小子,就是二楞子,比如顾海青,没当兵的时候梳两个冲天的造反辫,在游泳池高台跳水,像个黑海豹,练习飞车,把凤凰女车的座儿拔得老高,先单手猛推出去数米远,然后又跑过去临空坐架……哪还有一点女孩的样子,相比之下,莉莉就显得有教养,而她身上的弱质,又大大激发了志南对她的爱护和保护意识。
       莉莉走后,志南觉得无论是连队的训练还是生活,都没有原先那么苦了,他能够朝气蓬勃地对待这一切。
       临开学的前一天,莉莉回到了军医学院。海青见她风尘仆仆,又没带点北京特产给同宿舍的人品尝,便狐疑地问道,“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啊?去夹皮沟了?”莉莉笑而不答,继而抱歉道,“本来要给你留一盒杏脯的,可是人太多,不够吃……”海青道,“你到底去哪儿了嘛。”莉莉只好招认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海青听了半天没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
        第二天的晚饭后,海青和莉莉在校园里散步,海青是一个说话不拐弯的人,她对莉莉说道,“你怎么会看上杨志南呢?他爸爸是个大老粗,就是会打仗,抗美援朝、中印边界反击战,就这么升上去的,其实水平并不高;他有个残疾的弟弟不说,她妈妈也是一个神婆,又势利又会钻营,根本没法相处;就说他本人,也是个花花公子,在大院里一会儿跟这个女孩好,一会儿跟那个女孩好,就是当参谋那会儿,还跟门诊部的一个化验员好过呢……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相信他啊……”
        这回轮到莉莉不知如何作答,虽然海青的话里没有提到她家和她哥,但莉莉知道海涛是喜欢她的,所以海青才会这么着急,而且海涛对他爸爸是书香门弟出身颇为自傲,事实也是如此,莉莉经常去海青家玩,她家随便一个摆设,很可能是文物。有一次在顾主任的书房,书桌上摆着一块普通的砚台,旁边立着一个柱状的墨条,上面有三个烫金的字“翰林墨”,莉莉好奇地拿在手里把玩,海涛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我爸特喜欢,也舍不得用,放在这里是看的。莉莉问道,“翰林是什么意思?”海涛回答道,“唐代以后皇帝的
        文学侍从官就是翰林,在明清两代是从进士里选拔的。也就是现在说的秘书吧。”莉莉道,“皇上的秘书?那你爸爸的祖上很有学问啊。”海涛又道:“这块儿砚台也是好东西,你总听说过端砚吧,是砚台中的上品,广东高要县有个叫端溪的地方,专门出这种石头,这块端砚也是清代的,我爸说有好几个砚眼,磨出来的墨清亮、肥油,不仅润笔,而且墨始终不干……一般的砚台吃墨,不一会儿全浸到石头里去了。”
        海涛爸爸的书房里有许多墨宝,其中还有郭沫若和林副主席的题字,配上红木的书柜,桌椅,以及淡绿色窗帘,显得颇为风雅。海涛家有两个客厅,大客厅的布置像会议室,围着一圈沙发和茶几,沙发上套着白色的沙发套,墙上挂着毛主席诗词,《沁园春·雪》;小客厅的布置就比较雅致,有一个花梨木的美人榻,大理石面的八仙桌,拱形的圆椅,茶具是精美的细陶,薄得几近透明;墙上挂着一幅列维坦的油画《深渊旁》,画面是一个阴沉的日子,远景横卧着黑魃魃的森林,仿佛隐蔽着神秘、不祥的故事;天空中的云朵散淡、细碎,预示着某种莫测;近处的水面死静,在浓重的倒影中闪动幽深的光;水闸口上的三根圆木意寓将行人滑进无底的深渊。海涛解释说,列维坦是19世纪俄国巡回画派的重要风景画家之一,风景画当然离不开自然,但也决不是风景画片或照片的翻版,它一定溶人了画家对自然寄予的希望或者某种特定的情绪,像
        这幅《深渊旁》就给人恐惶和颤栗的心理效应。
        老实说,莉莉对海涛的家庭还是心存敬慕,且与她自己的家庭有相似之处,虽说没有古董、名画,但也是书多报多笔墨多。对于海涛待人处事的从容气度,她也不是不欣赏,只是她不爱他,就这么简单。
        那晚的校园散步,变成海青讲、数落,莉莉听而不发表意见,当然也就没有结果。
        按照海青的性格,莉莉知道她一定会把她去坦克营看志南的事告诉海涛的,但似乎海涛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大的变化,他还是约她出去玩。为了她能比较放松,海青还是每回挤在中间当电灯泡或调味品。所不同的是,海涛也开始给莉莉写信了。他的信写得很好,字也相当漂亮,所谈之事幽默可笑,还不乏人生的哲理,并且没有半点的挑逗和献殷勤。要是以信件定终身,莉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海涛,志南对于所有的事都是一种简单的表达,但是莉莉喜欢志南身上的那股劲儿,什么劲儿她说不出来,有几分倜傥,又有几分不在乎,但又不是那种完全没有责任感的人,也懂一点惜香怜玉。总之莉莉说不清楚,她每晚看志南的照片,她断定自己是铁心爱他的;可是一读海涛的信,她又有点芳心萌动,信,她会读许多遍,但见到海涛时,她真是接受不了他的敦实、宽厚和彬彬有礼。
        1971年9月13日,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的上空,出现了一个因爆炸而产生的火团,随着这声巨响,机上的八男一女全部死亡。这就是举世震惊的“九一三事件”。
       全国的老百姓都表现出极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杨家,邹星华显出从未有过的惊惶失措,尽管杨三虎也觉得斗争错综复杂,十分残酷,他的脑子几乎不够用。但他毕竟真的不知道“五七一工程”——林彪武装起义的计划,也没有参加暗杀毛主席的一系列活动。这次事件的重灾区是空军,谈到牵连,他也是有限的。邹星华的慌乱也不是没有道理,尚莉莉的父亲因为直接参与了林彪密谋政变的整个计划,已被逮捕。而她曾托尚莉莉的父亲给林彪送过表忠信,落款是杨三虎。此事她没有告诉杨三虎,她也是好心,觉得杨三虎上头太没人了,这对他的仕途不利。这回真是帮了倒忙。
        听了她的话,杨三虎只觉得如果手边有枪,非崩了她不可,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部,半天没说出话来。只觉得自己有口也说不清。当时林彪说对广州格外有感情,他并没想到是要另立中央,邹星华跟上面走得近他不可能不知道,甚至觉得她很有外交天才,写进党章的接班人,难道还怕离他更近吗?!林家用人是挑剔的,对大老粗普遍没有什么兴趣,有些巴结还巴结不上呢。至少政治部顾主任就要比他杨三虎得宠。
        中央军委很快就下来了工作组,在首批隔离审查的人员名单中,顾主任排在前几名。
        志南的部队接到通知,将坦克开进空军某部机场的跑道上,还没等他闹清怎么回事,军区的车已经到了,连夜接他回家。一路上他问秘书出什么事了?秘书说,等到了家,首长会跟你说。一时间军内上下风声鹤唳。
        志南回到家中已是半夜,见父亲的神色非常严峻,知道出了大事。杨三虎用最简洁的语言把“九一三事件”告诉儿子,志南大为吃惊,“虽然部队还没来得及传达,但我们的坦克已经开到机场上去了,可能是防止兵变……”杨三虎打断他的话道,“你不要再跟尚莉莉联络了,她找你也要避开,你们的关系必须立刻中断,她父亲已经被逮捕了。”志南茫然道,“不可能搞株连九族吧?”杨三虎喝斥他道,“你幼稚!”
        志南不可能脑筋急转弯,便求助地看着母亲,想不到邹星华的神情比父亲还急切,“志南,你爸顶到天是个外线人物,海涛的爸爸是内线,莉莉的爸爸是死党……”志南惊道,“爸爸也给牵进去了?”
  邹星华急道,“那你就别问了,你爸爸这个位置,怎么可能把干系脱得一干二净,现在是尽可能减少各种复杂因素,确保你爸爸过关。”
        志南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在感情上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母亲撮合了他和莉莉,现在又要拆散他们,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政治。
        “慢慢断行不行?这么大的事件,莉莉受不了……”志南哀求父亲,杨三虎叹道,“不行,上面也在审查我,只不过没有停职隔离罢了,你哥哥志东已经停飞了。”不等志南说话,邹星华抓住他的一只胳膊,“你再也不要理莉莉了,别人问起你们的关系你要矢口否认……”志南突然火了,甩开手臂冲母亲喊道,“邹星华,我这是为了爸爸,以后我的事你再也不要管了!”杨三虎不解道,“志南,你怎么这么跟你妈妈说话?!”志南一言不发,回了自己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军医大学,莉莉她们那一届的军医班,可谓高干子女成堆,这次受牵连的人就不少了。军委工作组特地把林彪反党集团内线和死党的孩子,专门办了一个学习班,叫他们相信群众相信党,尽快和家里划清界线,走自己的革命道路。话虽是这么说,但当莉莉在中央文件传达时,听见父亲的所作所为,顿时全身冰凉,几乎晕倒,幸亏海青在旁边扶住了她。海青的神情,是冷峻多于惧怕,这大概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总是见怪不怪,沉着冷静,看内参影片还带着海青去,海青说,听说这个片子是黄色的,她父亲就说,不知道黄色怎么知道什么是红色。父亲还临过林彪的手迹: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海青把它贴在集体宿舍的墙上,直到传达“九一三事件”时,她才把它揭下来烧了。
        对于父亲发生的事,莉莉倒是毫无思想准备。她以前在家,就像白雪公主那样,纤尘不染地过着优越的生活,当兵到了南方,又有那么多父亲的老同事、老部下关照她,没有人是不捧着她的,所以她觉得生活永远阳光灿烂,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会从云层一下子跌到谷底。
        学习班结束以后,莉莉就疯了似的往坦克营挂电话,她特别特别希望听到志南的声音,但每次文书都对她说,志南不在,不,杨指导员不在,开会去了。绝望之中的莉莉又把电话打到志南家,刚说了一声邹阿姨,我是莉莉,电话就莫名其妙地断了,再拨,就是忙音。
        一天晚上,杨三虎的秘书到学院来找莉莉,单独跟她谈话时,曲折地表达了她必须离开志南的意思。不过他也安慰了莉莉,希望她理解、配合,这样她毕业以后,还可以留在本军区的医院里当医生。
        莉莉的神情木然,秘书解释说,你别埋怨他们不接电话,现在是审查期间,谁知道电话有没有人窃听?莉莉看了秘书一眼,伤心地哭了。
        这天夜里,连续几晚失眠的莉莉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她喊着志南的名字,可惜志南已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海青守在她的身边,一脸阴沉的打饭、送水。军医班的同学,本来大伙在一块处得好好的,现在彼此之间有了界线,政治生命第一的年代,谁也不敢不存一份戒备,参加过学习班的人成了难姐难妹,剩下清白的或躲过这场劫难的人,对她们有同情、有好奇、有害怕,也有一点点幸灾乐祸,毕竟她们一路走的太顺了,现在从云端到谷底,不是公平得很吗?
        海青对莉莉道,“我跟你说过他这个人靠不住,你不信,现在怎么样?”莉莉不说话,只是流眼泪。
        海青又告诉莉莉,海涛已调出技术五团,因为侦听工作有保密性质,政审十分严格,但又不能马上离开部队,恐有泄密之嫌,海涛被派到广西的某部队农场劳动,等把该:忘的东西忘得差不多了,才会叫他转业或复员。
  莉莉退烧以后,身体虽然在慢慢恢复,但却落下神经衰弱的病根,要么失眠,折腾到半夜毫无睡意,要么恶梦缠绕,她始终摆脱不了负罪感:为什么父亲要参与谋杀毛主席,毛主席是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不想一想他的子女将一辈子背着这个让人无法接受和原谅的罪行?
        不知为什么,她会经常梦见海涛家小客厅的那张油画《深渊旁》,画中的情景完全是在现实中,深不可测的漩涡渐渐逼近她,无声地把她、海青和海涛席卷而去,志南是要救他们的,可他无能为力,只能狂叫着在岸边奔跑,脸上是极为焦躁的神情。她惊醒的时候都是大汗淋漓,仿佛真是深渊里逃生,她因胸闷
        而急促地喘气,人虚弱的不行。莉莉比以前更瘦了。
       “九一三事件”以后,杨三虎是受到了审查,但并没有查出什么问题。表忠信的事上面也没有提,不知是莉莉的父亲根本没有送上去,还是没有在林家大院搜出来。或是暂且不深究此事,总之一切不得而知。
  杨三虎很快就恢复了工作,志东又可以参加飞行训练,但在他停飞期间,飞行团新提了一名年轻的副团长。志南在坦克营表现不好,主要是抽烟、酗酒、睡懒觉,这样的指导员怎么带兵?邹星华提议把他调回来,杨三虎不同意,他这个样子更需要在部队锻炼。
        1973年12月,毛主席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
       不管怎么说,杨三虎的心里还是有些怅然,倒不是他果然在搞阴谋诡计,另立山头,随时策划兵变,然而一个地方呆久了,总是有感情的,自己提拔的干部用起来也颇顺手,新地方就难说了。同时他又觉得本军区的干部配置还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遗留问题总想着慢慢处理,如果现在紧急的调动、任命,动作未免大了一点,传出去也是越描越黑的事。
        杨三虎的对调地点是南京军区,邹星华思来想去决定暂不跟着丈夫过去,一是她在南岛宾馆的办公室主任位置还是不错的,到了那边,人地两生,找到称心如意的工作谈何容易。二是不知道杨三虎能不能在那边站得住脚,听说那边的司令员是铁腕人物,资格也比杨三虎老,如果指使不动他那边的人,杨三虎的处境岂不尴尬?她跟过去夹在那里更是憋气受罪。总之她想看一段时问,如果一切顺利,她还想要到老头子身边照顾他,万一不行,老头子干几年还能回广州这个窝。
        另外是把志南从坦克营调回来,司令部作战处是回不去了,像他这种意志薄弱、吊儿郎当的兵,放在司令部太扎眼,就到后勤干部处吧,在家门口,自己也好盯着他,别干出太离谱的事来。
        就这样,在行色匆匆之中,杨三虎独自一人赶赴南京。
        杨三虎走后,邹星华并没有接到叫他们搬家的通知,新来的司令员听说是另找了栋小楼。杨三虎在新军区也没有住进原司令员的房子,一个人住一个小院,秘书、司机、警卫员、厨师都是配好的,也算是一种默契吧。
        星期天吃中午饭的时候,志南跟邹星华说道,“妈,你再帮我搞一张凤凰坤车的车票吧。”邹星华道,“我都给你搞三辆了,我又不是你的后勤物资处的处长。”志南道,“哎哟,不是一个人嘛。”邹星华道,“我还不知道不是一个人?但是都是歌舞团的。”北萍道,“我听说二哥搞得凤凰坤车,都成歌舞团舞蹈队的队车了,人手一辆。”志南气道,“谁说的?”志西道,“哥,我劝你也相对固定一个,带家来的好像都不重样。”志南面无表情地吃菜。邹星华道,“这不是固定不固定的问题,我不同意志南找歌舞团的人,这些人都比较轻浮,还是找一个部队医院的医生。”说完之后,她自觉有点失口,因为尚莉莉就是医生,而且志南自跟她吹了以后,在感情方面表现得特别不负责任,女朋友像走马灯似的换,一个赛着一个的漂亮,又没见哪个他真正用心。
        两年多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真正接到搬家的通知,邹星华并不感到特别震惊。
        本来在“四人帮”倒台的初时,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预感,至少不像在“九一三事件”之后那么惊惶失措,可这回她错了,杨三虎的问题十分严重。江湖险恶,要在官场上的政治风云中立于不败之地谈何容易。
        粉碎“四人帮”后不久,杨三虎因诸多问题被隔离审查。邹星华认为这是历来政治运动之后的人人过关,但情况显然不是这样,1977年8月的一天,她正在家中和志南一块准备志南上石家庄陆军学院学习的行装。
        志南也知道远在南京的父亲已经被隔离审查,但他想不到事情会有多严重,他甚至天真地以为“四人帮”极左的一套这么不得人心,那么随着他们的倒台,一切会变得宽松、祥和起来,父母也不用在政治风浪中担忧发愁了。而他自己,也厌倦了无所事事、跟歌舞团的女孩打得火热的生活方式,希望尽快去军校报到,重新回到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轨迹。
       在他真正冷静下来之后,又随着时间的冲刷,他也在心底承认他跟莉莉是不合适的,他想上军校,将来像父亲一样能指挥千军万马,如果拖上一个出身不好、父辈有严重问题的女孩做老婆,他在部队里就不会有多大发展。妈妈的好朋友牛阿姨,家庭出身是地主,嫁了个“三八式”,拖得人家到现在还是副师级。
        准备上学的这段时间,他好像一切都想明白了。
        邹星华尽管已有许久没与杨三虎通过电话。甚至也不知道他的消息,但志南去军校她还是高兴的。
        邹星华和志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聊着,邹星华道,“你走了以后,我准备去南京一趟,见不到你爸爸,也得给他送点生活用品。”
        志南道,“你早该去了,你也真沉得住气。”邹星华叹道,“单位的事太多,省委几个重要的会都在我们南岛开,不是说走就走的,再说一政治运动嘛,一开始领导干部都得审查一轮,你爸爸应该应付得过
  去。”志南道,“我看你是不放心志西,他没事,你能把他拴在裤腰上一辈子?”邹星华道,“他血糖又高上去了,叫我怎么放心?!”
        生活有一种大难临头前的宁静。
        傍晚时分,杨三虎的秘书乘着暮色匆匆赶到杨家,见到邹星华和志南母子两人,他犹豫了片刻,邹星华忙放下手上的东西来到客厅,秘书仍然是一张缺乏表情的脸,只略有几分严峻,他迟疑道:“志南恐怕去不成军校了……”邹星华道,“怎么回事?”秘书道,“他政审不合格,临时给刷下来了。”邹星华道,“老杨的问题不是还没有结论吗?”秘书道,“你怎么会不知道?杨司令员三天前被正式逮捕……我是下午才听说……”邹星华只觉得脑袋轰的一声,整个人重重地瘫倒在沙发上。
        好一会儿,邹星华喃喃说道,“我得去,我得到南京去……”秘书道,“你冷静一点,听说管理处要正式通知你们搬家,是25号公寓楼,我劝你搬完家再走,省得两头牵挂……”邹星华看了秘书一眼,连话都说不出来了,25号公寓楼多年失修,陈旧简易,历年来有问题的干部均住在那里,旁边的两栋平房,住部队职工、炊事员、司机一类的人。这些人的家属大多从农村来,卫生习惯都不太好,环境也就显得更差。所以邹星华接到搬家的正式通知时,显得有些木然。
        杨家的情况急转直下。
        他们搬家到了25号公寓四楼的一套三房一厅里,尽管过去住独院的时候,许多家具如沙发、柜子、桌子、床都是公家配的,但东西仍然很多,根本摆放不开,只好摞起来。
       在动身去南京之前,邹星华叫来了志南、志西和北萍,另外还有潘姨和秘书,在凌乱的家里,邹星华什么也没隐瞒,她把她知道的情况说了出来。她说首先潘姨可以选择去留,秘书以后也少到家里来,至于孩子们,她说道,“你们真正开始走自己的路吧,希望你们好自为之。”
        几乎是一夜之间,邹星华的头发变得灰白。她帮志西在南岛宾馆找了一个管理仓库的活儿,潘姨又决定不马上走,她还算比较放心的去了南京。
        这一闷棍把志南打得完全回不过神来,相比那次失恋,这可以说是灭顶之灾。失恋就像是温柔的小夜曲。他家的隔壁就是久违的、顾主任家,他没见到顾主任,但见到了顾海青母女俩,顾主任的爱人依然显得温文而有教养,只是苍老了不少,顾海青的脸上冷冰冰的,不用正眼看人,仿佛跟全世界的人有仇。他是在楼梯口碰上海青的,本想打个招呼,问问海涛现在在哪里,但海青根本没停下来,还用鼻子哼了一声。他心里很火,冲着她的背影质问道,“你什么毛病!”“鼻炎,不行吗?”海青扔给他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墙倒众人推。他在心里这样解释她的态度,她和家人忍受了六年,冷眼、轻慢、被人遗忘,现在轮到杨家了,人一倒霉,就别指望着别人对你友善。
        上不了军校,在后勤混下去也毫无意义,至于歌舞团的女孩,再约会人家显得颇不知趣,再说也没有这份闲情了。志南决定转业,但这得再等一年,他不愿意面对熟人和他所熟悉的一切,所以他打了复员报告。
        公寓走廊上的灯是坏的,而且像约好了一样,每层都坏,一到晚上,楼梯、走廊都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电工房听说25号公寓楼修灯,自然没有首长家、办公楼跑得勤快、灯很高,没有梯子根本换不了灯泡,如果是电线短路,那就更麻烦。
        一天晚上,志南听见海青在走廊上大声喊:“杨志南,你给我出来!”志南开了门,一束光照着海青国防绿色的脸,劈头对他喝道:“你们家的东西能不能都搬到屋里,别堆在走廊上,刚才把我妈绊了一跤,差点没摔死,眼镜也给摔碎了!”志南道,“有话你不能好好说吗?我们才搬来几天,收拾也得要时间啊!”海青道,“我不管,下次再绊倒我们家人,我把这些东西全扔楼下去!”志南火道,“顾海青,我们家是倒霉了,你也用不着落井下石啊!”海青冷笑道,“落井下石?你当初落井下石的时候没想过这滋味吧?”志南奇道,“我什么时候对你家的人落井下石啊?”海青恨道,“你对尚莉莉,我亲眼看到你给她送榨菜、献殷勤,然后又像一双旧袜子似的扔掉……她发高烧,说胡话,喊着你的名字,你那时候在哪儿?你跟歌舞团的女孩寻欢作乐时想过她吗?是的,你也付出了,给了她一封信,一个炮弹壳笔筒,和终身的神经官能症。”志南无言以对。
        海青说话的时候,她妈妈一直在叫她回家,现在终于拐着腿跑过来拉海青。海青扶着她妈妈进屋去了。
        漆黑的走廊里呆立着杨志南,此时此刻,听海青的这番话,真令他感同身受。
        可能是感冒引起的,一天晚上,志西觉得头重脚轻、全身不适,他早早地就睡了。但到了半夜仍旧发起烧来,不仅大汗淋漓,而且伴有手脚麻木、疼痛,他叫醒了潘姨,志南暂睡在父母的房间没有听到。潘姨给志西喂水,他喝了很多,由于喝得急,前襟、被头都湿了,边喝,水就从两边的嘴角往下流。潘姨问他能不能顶到天亮,志西说好像不行。潘姨就去叫醒了志南,志南用自行车推着志西,潘姨在后而扶着,他们就这样去了陆军总院。
       门诊大犬把志西留下来住院,鉴于他有多年的糖尿病史,便把他安排在内二科,科里的护士叫醒了值班医生。头发凌乱、睡眼惺忪、一边穿白大褂来看急诊病人的值班医生是尚莉莉。她看见杨志南,一点也不惊奇,好像她知道他要来似的,她没跟他说话,问杨志西几句便开始听诊,然后开医嘱叫护士给病人输液。
        然而这次意外的重逢却令志南十分震惊,莉莉显得那么苍老,眼角已有细碎的皱纹,日艮睛好像灯笼似的,一看就知道是失眠患者。当年她的容颜,她的娇嫩已昙花般的凋谢了,这使他的内心非常不安。
        护士在给志西输液,潘姨在一边守着,志南向医生办公室走去,莉莉一个人坐在桌前写病例。
        想想顾海青前些天指责他的话,他还仅仅是些惭愧,真正见到莉莉,才感到海青的话是有分量的,并令他的内心深深的负疚,甚至无论怎样弥补都不能减轻他的罪恶感。
        志南问道,“你还好吗……”莉莉嗯了一声,连头都没抬。志南又道,“莉莉,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不过……反正我家也出事了,我们扯平了,可以重新考虑一些问题……”莉莉这才放下手中的笔,望着志南,“我也不高尚,杨志南,我怕受牵连。”志南道,“你这是在赌气,莉莉我们能不能找时间好好谈一谈。”他还是不知道父亲的问题有多严重,但此时他觉得莉莉更值得同情,她父亲的问题永远不可能翻案,人又变得像枯柴一样,稍微像样一点的男人不会接受她的,并且莉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至少有一点责任。不管是不是一时冲动,他心中只有补偿二字。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莉莉这样回答他,而且态度坚决。”我不是你身上穿的衣服,想穿就穿想脱就脱,再说,现在也轮到别人挑选你了。”
        莉莉拿起病例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向志西的病房走去。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护士章小毛就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便服,中长纤维的灰色两用衫,翻一个花的的确凉衣领在外面,这是当时比较时髦的装束。
        因为没有心情,行李也非常简单,一个半空的旅行袋而已。科里已经同意她回湖南探亲,火车是中午一点的,但她决定一大早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离开医院,宁肯在大街上逛到一点。可能全院的工作人员都知道,钱书明和尚莉莉在下个星期结婚,所以她一提出探亲,护士长马上就同意了。
        小毛的心情可想而知,钱书明移情别恋把她给甩了,这已经是医院的顶级新闻。是的,她曾经对钱书明若即若离,他毕竟只是一个买菜的司务长,对于终身大事,她总得考虑考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一系列的突变却闪电般地发生了,令她章小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动。
        尚莉莉和钱书明好上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章小毛觉得钱书明浑身上下都是优点,从长相到气质,包括他的体贴和风趣,后来又听说,新来的副政委跟钱书明是老乡,有可能选送他去学心电图,可这一切都跟她章小毛没关系了。更令她意难平的事是,钱书明宁可跟一个面容憔悴的黑干子女好,也不要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人,这在医院里,她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换上谁能不发疯发怒。
        章小毛神色黯然地提起旅行袋,幸好她同宿舍的护士值夜班,这样就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灰溜溜地离开医院,她轻轻地打开了房门。
        就在小毛探亲走后的第二天.有一个退伍军人到内科找尚莉莉,值班护士告诉他尚莉莉在招待所收拾房子,退伍军人便一路打听着找到招待所去了。
        这个退伍军人就是顾海涛,他在农场干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部队确实认为他把该忘的都已经忘记了。才同意他转业回家。他本来其貌不扬,还是蛮讲究的,尤其是三截头的黑皮鞋擦得雪亮,现在却是一套旧军装,没有领章帽徽的衬托,再加上农场农活的风吹日晒,人显是又秃又土,胡子拉碴的。不过男人有点沧桑感会显得稳重和踏实。
        海涛回来,肯定要向海青打听尚莉莉的情况,海青道,“你不用去找她了,她要结婚了”。海涛没作声。知道肯定不是跟杨志南结婚,杨家的种种变故,海青给他写信时都提到,只是不祥细,恐有人查他的信,或惹出其他乱子。海涛道,“你在信里从没提过她又交了男朋友。”海青烦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忙,也不怎么联络,前两天突然来个电话,说是要结婚,又不让我参加,只说一切从简,就那么回事了。”见海涛闷着,又道,“我劝你也别费心了,她早不是从前的莉莉,你也不是过去的海涛,我看你还是赶紧联系工作吧。”
        海涛不死心,晚上没睡好觉,人真是奇怪得很,在农场时他很想给莉莉写信,总是克制住了,一是自己处境狼狈、不知从何说起,二是两人的家庭都是从红到黑,如果真走到一起便是黑上加黑,从今以后的生活也就不会有什么转机了,想来想去还是没有联系莉莉。可是人一回到广州,回到家,想法就跟着变了,似乎是希望立即见到她,一听她要结婚,又觉得无法割舍。于是海涛决定还是要见到莉莉。
        医院的招待所住的人都很杂,大多是病人家属,也有来探亲的。医院里的医生护士若是夫妻两地分居,平时来了便住在招待所,还有老人和孩子。尚莉莉和钱书明要结婚,医院里一时没房子,招待所暂住的空房还是钱书明想办法找的,尽管两个人不是热恋结婚,但也不是不重视个人的终身大事,所以尚莉莉请了假在收拾新房。
        那时也不兴什么几“转”几“响”,多少多少条“腿”,塑料花.饼干盒就是最好的装饰品,军被包上白里子,上面缝上湘绣的红被面,枕巾上有灯笼有喜字,这就全齐了。
        海涛敲门进屋,莉莉正站在椅子上挂小碎花布窗帘,四目相望,两个人都愣住了。虽说是岁月沧桑在彼此的身上都留下了难以掩饰的痕迹,但要承受住这种变化却是另一回事,毕竟他们还年轻。
        还是海涛先打破沉默,“我转业回来了……”莉莉哦一声,想从椅子上下来,但海涛却道,“我帮你挂吧……”莉莉忙道,“不用了……”随即下到地上,把窗帘卷成一团放在桌上,背对着海涛轻声道,“你怎么才来?”海涛自然不想提及如烟往事,只道,“你先不要结婚行不行?”
        老实说,当初志南变心之后,莉莉是有些后悔没选择海涛,也想到海涛的种种好处,但家庭的变故令她早已没了这份心,即使她在答应钱书明的时候,海涛的身影也莫名其妙地在脑海中闪过,似是一种冥冥中的等待。她也曾问起海青海涛的情况,海青总也不愿多讲,仿佛比她哥先一步放弃了她,也被她误认为是海涛的意思。她也知道自己跟钱书明不是一回事,并且也不急着要嫁人,但追逐她的钱书明是一副俯首称臣的样子,这倒提醒她:找一个各方面都不如自己的人,或许他能全心全意地待你好。她的这种出身,哪个在职在任的干部家庭会接纳她?即使找一个农村出身的医生,也保不准会轻视她,钱书明不仅出身寒门,还只是个司务长,又对高干子女情有独钟,哪怕是黑干他也照样向往,这或许正是她的“避风港”,莉莉被政治和情感两方面的惊涛骇浪吓怕了,她所需要的是最安全的伴侣。
        然而,海涛的出现令她心绪烦乱,百感交集,钱书明是没法跟海涛比的,他们才是一路人,而且以她对海涛的了解,他永不会轻视她,这不光因为他们有同样的伤疤,更重要的是海涛比同龄人更有教养,这一点连杨志南也没法跟他比,何况区区一个钱书明!见莉莉半天不说话,海涛走近她身边,”过去的事咱们都不提,总之你先别结婚,等我找到工作……”话没说完,门被人推开,进来的是钱书明,颇有兴致地提着一个新台灯的盒子,尚莉莉忙给他介绍海涛,钱书明跟海涛握了握手,“我知道,你爸爸原来是我们军区政治部主任。”海涛尴尬的不置可否,他和莉莉的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有谁会不知道呢?钱书明招呼海涛坐,比莉莉要热情,一边打开台灯盒子,拎出新台灯,略有些显派道,“我老乡从上海带回来送我们的,最新式的子母灯。”他插上电源,拉一下,大灯亮了,再拉一下,大灯灭而小灯亮,再拉就全灭了。子灯还好,是绿玻璃的,母灯顶着一个翠绿色的罩子,显得乡里乡气,钱书明的品位在海涛面前暴露无遗,这令莉莉颇不自在。
        海涛起身告辞,对钱书明解释道,“我刚转业回广州,先来看看老朋友……”钱书明道,“我们明晚结婚,你有空就来喝杯喜酒。”海涛敷衍道,“再说。”随即出了门,莉莉跟在他身后送他。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到了医院门口,海涛不死心,对莉莉苦劝道,“你们真的不合适……”想不到莉莉突然火了,打断他的话道:“我知道跟他不合适,可我能怎么办?杨志南把我给甩了,你又不跟我联系……我已经跟他登记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海涛问道,“你们真的在一块了吗?”莉莉白了他一眼道,“当然没有。”海涛道,“那就不晚,你去告诉他暂时不结婚,随便找个理由……我陪你去!”莉莉叹道,“算了吧海涛,我不是海青,我没她刚烈,何况我在这个医院已经够出名的了……”
        海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马路,怎么上的公共汽车,透过后窗玻璃,他看见莉莉一直呆立在医院的大门口。
        星期天中午,志南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睡完懒觉回家,在楼梯口碰到顾海涛,海涛还比较正常,不像海青沦为了一个母夜叉。海涛说他转业回来了,所幸家里还有亲戚在外贸系统当头,把他塞到二轻厅,不过是在办公室迎来送往,买机票车票,联系招待所开会,就是一个跑腿的,很没劲。志南道,“那就很不错了,我在汽车修配厂当清洗工,最脏最累的活儿。”海涛道,“你不该赌气复员的,好歹保留一个干部身分,不至于干工人的活儿。”志南叹道,“人在下面还好一点,农场一猫,最多是没人搭理,我在机关我怎么呆啊?真是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
        海涛沉吟片刻,突然对志南道,“你知不知道,莉莉跟一个小瘪三结婚了。”志南心里一动,但还是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她跟谁结婚跟我有什么关系?”海涛道,“你不觉得有点对不起她吗?”志南道,“觉得怎么样?不觉得又怎么样?很多人都以为我们这种人是自己掌握命运的,是幸运儿,至少以前是,其实我们又有多少事能自己作主?”停了一会儿,志南又道,“我是对不起她,我这不是受到惩罚了吗?她好歹是医生,我现在是社会的最底层。”说完,志南径自回家去了,把海涛一个人晾在楼梯口。
        对于莉莉的事,志南只难受了一会儿就不去想她了。人倒霉的时候,感情很粗糙,没有闲情要死要活,多愁善感。让志南不解的倒是自己的麻木,工作的辛苦,感情的空白,前途的渺茫都不能令他沉闷和痛苦,他只是接受,无言的接受,这可能是另一种绝望。行尸走肉是他此时最好的写照。
        没滋没味的日子是打发掉的,一天,志南在车间里洗涤汽车底盘,全身上下油渍麻花,脸都不叫脸了,像从锅底钻出来的。干完活儿,他席地而坐,从布满油泥的工装口袋里掏烟,却是一个空烟壳。有人递给他一枝烟,是外烟、好烟,他嗅了嗅,也学其他工人的样子,把烟插在耳朵后,这才抬起头。
        递烟的人个子不高,穿着随便,什么车的车主,来看修车的进度,也是常事。想不到这人倒愣住了,端详了他半天才满面狐疑道,“杨指导员?”志南也愣了,人黑得掉在煤堆里找不着。志南心想,开始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递烟的人忙提醒他,“指导员,我是蒋仕豪啊。”志南又在大脑里追索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蒋仕豪道,“坦克营,偷鸡蛋的那个。”志南噢了一声,其实还是没想起来。
        蒋仕豪往地上一蹲,亲热道,“你怎么忘了,我老不爱系风纪扣,你批评我像国民党的丘八,我跟你急了,因为我爸是淮海战役当俘虏被解放军收编的,我最不愿意让人提这段。”志南这回想起来了,“对了,是有你这么个人。”蒋仕豪感叹,“指导员,你怎么干起这个来了?”不等志南回话,他又道,“也是,你爸爸都上了中央文件,你沦落到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志南无言,老实说他最不愿意的就是碰上熟人,别说部队的,幼儿园的都不想见。不过蒋仕豪还不错,反倒安慰他,“你也想开点,你看我爸,当过国民党的小团长,那就不得了了,成了运动员,文革的时候没挺住,上吊自杀了;死前他对我说了一句话‘爸不是坏人,不过是各为其主’。这话我多少年以后才明白。台湾报纸登了他的照片,文章的题目叫‘下场’。我那时候也特别绝望。”
        两人聊了一会儿,仕豪突然看了看表,道,“不行我得走了,指导员,我这车等着急用,你可给盯着点……过两天我还来找你。”走前,他又咬着志南的耳朵嘀咕了一气,表情神秘兮兮的,听了他的话,志南惊道,“那不是犯法的事吗?”仕豪道,“什么法不法的,不就赚个差价吗?现在改革开放了,就看你敢不敢趟这道浑水,你修车能发得了财吗?发劈柴!”志南道,“倒买倒卖是犯法的事,我劝你也别干……”仕豪打断他道,   “改日我再跟你详谈吧。”说完匆匆地走了。
        志南刚点上烟,就听见师傅叫他去干活了。
        钱书明和莉莉结婚的第二年,就生了女儿钱弯弯。钱书明是那种捡了块木板都想着能回家修鸡窝的住家男人,洗尿布、冲牛奶,里里外外一把手,惟独对培养孩子方面没有发言权。莉莉嫁给钱书明,正应了那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所以一心培养孩子,希望她有能力有本事,活得比自己幸福。
        偏偏钱弯弯是个特别犟的孩子。尤其讨厌弹钢琴,莉莉和钱书明买琴不容易,家里孩子吃得好点。两口子常常吃挂面,莉莉倒也不是嫌钱白花了,只是偏执,恨不得孩子一生下来,就有危机感,别像自己似的,糊里糊涂过上了没有爱情品位庸庸碌碌的日子。她逼女儿练琴,弯弯不配合就挨打,钱书明看不下去就护着女儿,两口子还能不吵起来?钱书明也有急的时候,“她还不到四岁你想她怎么样?成为钢琴大师?”莉莉道,“钢琴大师都是从小培养的。”钱书明道,“她不喜欢就算了呗,将来学习不好我也不怨她,长大卖酱油就是了。”莉莉最听不得这种话,她最厌烦的小市民习气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她的生活,她鄙视道,“长大当司务长好了。”这话真把钱书明给激火儿了,“我知道你的出身高贵,可你爸爸上了贼船,你也只好嫁给我们这种小市民了,跟你好的那些高干子弟不是也不要你了吗?”只听啪的一声炸响,莉莉把自己手中的玻璃杯,像手榴弹。那样向钱书明掷去,钱书明一躲,玻璃杯在地上摔成碎片,不等他反应过来,莉莉把手边的东西统统推到地上砸了。弯弯吓得哇哇大哭。
        随着时间的推移,莉莉慢慢知道了志南背叛她纯属无奈,因为来自家庭的压力非常之大,她对邹星华撮合他们又拆散他们只有仇恨。她和钱书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热闹,经常会有些争执,比如钱书明喜欢招一伙老乡在家中聚,做一些甜兮兮的本帮菜,说一些庸俗的话题,每次她都有意回避,哪怕一个人在外面闲逛或在科里看书。回到家便看见钱书明边收拾边挂着脸,指责她摆架子让他在老乡面前没面子,在外面荡着回不了家的莉莉本来就一肚子火,这一架就吵定了。钱书明的母亲也从乡下来过,主要是带弯弯,莉莉看不惯她的卫生习惯,比如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在身上随便擦擦就给孩子吃,两个人根本搞不来,钱书明也只好送母亲回乡下了。对于弯弯的教育,钱书明不但使不上劲,还总足说一些泄气的话,搞得弯弯从小就仇视母亲沤心沥血的培养她。种种这一切莉莉认为是完全可以避免的,如果她跟志南生活在一块,这些就不是问题,每遇到这种烦心时刻,她就把气一股脑儿地归罪于邹星华。
        本来以为爱是可以培养的,但她对钱书明没有培养起来,而钱书明对她,她认为也不是爱,而是一种由于距离和陌生而产生的难以表述的复杂的感情。刚结婚的时候,钱书明曾经非常努力,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事,对她也颇顺从,但这并没有重新燃起莉莉对家庭生活的热情,她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随着彼此的熟悉,两个人开始有了明显的分歧,其实吵架还不是最糟的婚姻,最糟的是莉莉觉得她属于另一种生活,这就造成钱书明无论怎么做,都丝毫不能消减他们之间的差异。
        后来莉莉也听说了杨志南被判刑的事,这件事几乎人人皆知,因为登在报纸的法制之窗里。杨志南和一伙人集体看黄色录像之后有淫乱行为,莉莉很为志南痛心,她是恨过他,但也觉得他不至于走到这般田地,而且她自认为她是了解志南的,他并非好色之徒,这样做无外乎也是先命运一步而放弃了自己。
        在莉莉心中,真正倾注感情的只有杨志南,她以为自己对他已经死心,事实上没那么简单,见他沦落至此,也还是难过和心疼的,同时又把这笔账算在邹星华头上,至少客观上她害了他们俩。医院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别人家的孩子也一样被努力培养着,有的是拉小提琴,有的是参加舞蹈班或学画画,当然更多的
        孩子还是弹钢琴,和莉莉的家庭一样,钢琴是节衣缩食买回家的。别人的孩子弹琴弹得好,可以独奏、演出,莉莉就会变本加厉地督促弯弯,可是弯弯喜欢跳舞,上幼儿园以后几天就坏一双鞋,压制也压制不住。弯弯的性格很像莉莉,柔弱之中蕴藏着一股倔劲,莉莉深信只要孩子肯下功夫就一定能出类拔萃。
        不幸的是事情还是发生了。一天莉莉正在科里值班,突然接到钱书明的电话,声音颤抖地叫她马上到外科来一趟,莉莉赶去之后,看见弯弯躺在急救室的床上昏睡过去,两手缠满了纱布,还渗着血,她像狮子一样扑向钱书明,喊道,“弯弯怎么了?她是动了电还是动了火?你怎么搞的!”医生和护士纷纷过来劝阻莉莉。平时,都是莉莉督促弯弯弹琴,弯弯又哭又闹,逐步发展为沉默寡言,故意弹错,但莉莉仍旧锲而不舍,抓着鸡毛掸子守着弯弯。最终两人好像不是为了弹琴而是争输赢。开始钱书明一直帮着女儿,认为许多事不能勉强,莉莉最看不上钱书明这种小市民的庸碌思想,更怕它会感染到弯弯,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完了,家中又无背景可言,弯弯如果要过上优雅的日子就只有靠她自己有本事,这就必须从小吃苦。
        在这个问题上莉莉和钱书明没少吵过架,最终还是以钱书明让步才罢休,有时候钱书明也会觉得自己很贱,莉莉对他越是漫不经心、居高临下,他越是受用。他终于成了莉莉的帮凶。弯弯终于在这个晚上,面对逼她弹琴的钱书明大声尖叫,然后突然拿起水果刀在手上乱划,等惊呆了的钱书明反应过来时,弯弯的双手已鲜血淋淋。弯弯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的手坏了,我不能弹琴了……”她的声音很虚弱,莉莉心疼地抱住女儿失声痛哭。
         这件事令莉莉很绝望,她突然很想见到志南。
        考虑了一个多星期,仍旧欲罢不能,她想办法找到志南看守所的地址。
        这种地方她并不陌生,她曾到秦城监狱去看过父亲。她穿军装去的,管教干部还比较客气。
        志南的情况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一是他表现得还不错,二是许多管教干部是复转军人,跟志南容易沟通。他们让志南当了狱中的电工,这样可以较为自由地走动,还能在有人跟着的情况下上街买电线、灯泡之类。人气很热。志南的短裤是军裤剪去了裤脚,圆领汗衫破了两个洞,剃着光头,但精神还可以。
       对莉莉的来访他也很意外,但两个人都不显得过分激动,似乎是比较平静地聊了一会。
       莉莉突然说道,“你妈妈过世你知不知道?”志南道,“知道,他们告诉我是病死的,其实我知道是我害死了她……”他低下头去,搓着手指,看得出心里还是难受的。莉莉道,“你干吗去交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志南道,“活得太闷了,就像行尸走肉,别人拉我去干些什么,等醒过来已经给关起来了。”莉莉冷不丁道,“你妈真害惨了我们!”表情恨恨的。志南道,“求你原谅她,她毕竟是我妈啊,再说她已经死了。”
        后来莉莉又去看过志南两次,给他带去了方便面和榨菜肉丝,榨菜肉丝令她想起初识志南时的情景,真是百感交集又颇带嘲讽之意。
       志南出狱以后,在家休整了两个星期,因早已被工厂除名,又不是马上能找到事,就耽在家里看书,心里知道不能长此下去。便跑去找蒋仕豪,蒋仕豪其实没少看过黄色录像,也是他鼓动志南去的,偏偏出事的那天他病了没去,躲过一场大祸。三年没见,蒋仕豪还是那个德性,张口闭口指导员,志南骂他,“你他妈少恶心我。”蒋仕豪没发什么财,但狐朋狗友挺多,他托了关系,把志南介绍到一家运输部门做临时工”当了货车司机。
        如烟往事在志南心里到底留下多少痕迹呢?
        那是初春一天,杨志南正开着大型货柜车从昆明出来,上了公路,往广州的方向行驶。收音机里,一个绘声绘色的说书人,正在说着武打小说《射雕英雄传》。杨志南看上去似听非听,他微皱着眉头,双手握着方向盘,他不大喜欢云南,到处是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驾驶室的座椅上放着一条蜡染的半截裙,这是莉莉嘱他买的,另有一块家织的土布,里面包了块玉佩,摸上去润滑、清凉,听说云南的玉器全国闻名,志南请人挑了一块,准备送给莉莉。他没赚到什么大钱,但他敢花,花钱跟大款似的,那是因为他非常接受及时行乐的观点,人的命运太化学了,可以上天也可以入地,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才不至于被命运暗算。
        这几年,他靠走私香烟、洋酒、小电器挣了点外快,蒋仕豪总是调唆他玩一伙大的,志南坚决不干,他说,“玩白粉?我玩不起,我还想多活两年呢。”“你一天到晚跟臭咸鱼似的,活一百岁有什么用?!”志南见蒋仕豪不仅一身名牌,还开上了一辆丰田车没见他做什么赚钱的生意,就知道这小子不定干嘛呢?他警告他道,“是男人就喜欢赌,你可别拿命下注啊。”。
        蒋仕豪笑道,“指导员,9O年代了,你可还是一蓝领。”他知道志南有女人,但不知道是什么人,心想,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傻的女人啊!
        一个周末,志南拿着一包脏衣服回家,在楼梯口,他碰上出来送客的顾海涛,海涛冲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海涛的客人是一个满脸横肉但穿戴还挺讲究的女人,志南绕过他们准备回家,这个女人突然说了一句,“是杨志南吧?”志南愣一下,他又仔细看了一下这个女人一眼,确定不认识,女人笑道,“你可能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我父母跟你父母还挺熟,我叫宋乔娅,我们家原先是中南局的。”志南礼貌地笑笑,不知说什么好,过去他是当家小生,经常会碰到认识他而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女孩,光阴荏苒,人事全非,现在认出他来的,已是阿婆级人马,这不能不令他无奈和神伤。宋乔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志南,“你也给我一张名片吧。”志南笑道,“我哪有什么名片。”宋乔娅道,“那就给我留下拷机。”志南的拷机还是蒋仕豪送给他的,说是联络方便,志南也只好给宋乔娅留下了拷机号码。
        这时宋乔娅对海涛说。“你回去吧,记得我托给你的文件要亲手交给你们老总。”海涛恭敬道,”你放心吧。”宋乔娅一扭一扭地出去了,上了一辆白色的凌志跑车,这倒把志南震了一下,他刚才在院子里看见这辆座驾,还盯看了好一会儿。想不到是……他认真看了名片一眼,宋乔娅,胜宏贸易公司,总经理。
        海涛把志南的举动尽收眼底芪,笑道,“这可是一条大鱼。”志南斜了他一眼道,“那就留着你慢慢享用吧。”海涛道,”可惜我不是自由身啊。”志南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这种女人给我提鞋我都不要。”
        海涛心想,你杨志南有什么牛的?除了蹲监狱,把自已弄得家破人亡,还把莉莉的一生给毁了。这种人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海涛有意刺激志南道,“这在前些年,是不够资格给你提鞋,现在,还不知道谁给谁提呢!”说完,不再理志南,回家去了,志南不屑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要是知道了我和莉莉仍有关系,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呢!
        隔了约摸两个多星期,宋乔娅还真拷了杨志南,志南回电时才知道是宋乔娅,宋乔娅约他到公司去看看,然后吃餐饭,叙叙旧。志南想起海涛对他的讥讽,本不想理这个茬儿,但一想自己这么穷困潦倒,也没有什么可端的,且花容月貌的女孩看也懒得看他一眼,不如逢场作戏,看看宋乔娅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那天杨志南也没刻意收拾,只穿了身特别随意的休闲服。
        胜宏公司在中国大酒店有两间长包房,宋乔娅在一间房办公,另一间房有几个人在忙着,公司的生意好像还不错,宋乔娅坐在一张大班桌的后面,穿一身黑色的套装裙,全身上下的手饰金光闪闪,钻戒就戴了两只,她一连接了好几个电话,冲志南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女秘书走过来送上一杯香茶。
        宋乔娅打完电话,说了一一串对不起,坐到志南的对面,笑咪咪地看着他。他问志南现在在哪个公司,志南心想海涛知道他的底细,撒谎也没意思,就照实说了,宋乔娅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像我当初想当兵都想疯了,我爸给打倒了,政审不合格,这些事全一样。”宋乔娅又说,她是在一个朋友的结婚典礼上认识志南的,“当时你带了几个文工团的小妞去助兴,她们能歌善舞长得又漂亮,你是自然不会注意到我们这些老大姐了。”志南想了想,也仅是有点印象而已。
        那次宋乔娅问别人,那个风流公子哥是谁,别人告诉她是杨司令家的老三,她当时非常被他吸引,但仍是远在天边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每次见到杨志南,他身边都有漂亮女孩,宋乔娅便问他到底跟谁结婚了?志南笑了笑,表示未婚,宋乔娅惊道,“钻石王老五?”志南自嘲道,“有钻石就不当王老五了。”
        聊了一会儿,宋乔娅和志南一块到楼下的潮园吃正宗潮菜。宋乔娅点了冻蟹、鹅片、菜包碎肉和一条乌鱼,又要了几听啤酒。志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菜,忍不住大吃起来,心想,过去的奢华和现在的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这些新贵比起当年的他们,可是大大地捞着了实惠。宋乔娅没怎么吃,只是陪在一边喝酒,看着杨志南吃,心里也挺高兴,没有比周济过去仰慕和暗恋的人更惬意的事了,在这一点上,宋乔娅不怕花钱。
        打这以后,宋乔娅没事的时候,就会叫杨志南过来吃饭。她有她的想法,自离婚之后,她一直有心再嫁,尤其财源滚滚的时候,看到别人出双人对,就觉得自己特别可怜。但是宋乔娅不喜欢小白脸,她找这样的人并非毫无机会,只是她实在是憎恶这类人。
        她比较喜欢粗犷的、孔武有力的男人,杨志南虽然没有钱,但坎坷的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给他风流倜傥的形象熔进了一种耐人寻味的强悍和冷漠,这一点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却仍旧吸引着宋乔娅。
        有一次,宋乔娅叫杨志南过几天陪她去一个酒会,杨志南道.“我不去,我哪来的那些行头。”宋乔娅一再坚持,又带志南去了中国大酒店楼下的商场,买了一套昂贵的名牌西装,一双软皮鞋和一打高级衬衫。志南没办法,也只好答应了。
        那天的酒会没在国际外商活动中心,场面相当宏大。有杨志南陪伴在侧,宋乔娅真是出尽了风头。许多名媛当然不是看她,而是盯上了杨志南。
        杨志南是一个受打扮的衣裳架子,只要是名牌,到他身上就大放异彩。加上他实在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不会露出卑微、怯懦的马脚。逢人作介绍时,宋乔娅便说杨志南是她公司的副老总,许多人也摸不清他的来头,光是气势就挺唬人的。
        他不怎么说话,甚至对宋乔娅也不冷不热的,殷勤就更谈不上。恰恰宋乔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发现志南不仅迷倒了一大片女人,也不折不扣地迷倒了她——在这之前,她至少还没丧失理智。
       酒会之后,志南驾着那辆凌志跑车,载着宋乔娅在不少羡慕的目光下箭一般地离去,留给当时的商海精英们颇多玄想。
        他把车开到自己家的楼下,已是夜深人静,他叫坐在身边的宋乔娅自己开车回去。“戏法变完了。”他这样评价一句,准备离去。
        刚刚打开车门,他的一只胳膊被宋乔娅拉住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宋乔娅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好好想一想,到我们公司来当副老总吧,我让你承包项目,挣了是你自己的,咱们的账目一定不能混在一块。”
        志南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回家越想越糊涂,这是天大的好事,有什么好想的!自这天开始,宋乔娅就再也不拷杨志南了。这时的志南已经吃顺了嘴,喜欢上了排场,再反思宋乔娅的话,无非是想跟他好,或者要结婚?
  按说他是烂命一条,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宋乔娅实在是让人看一眼、烦半年的人,当老婆日对夜对这谁受得了?再说这不把自己卖了?我杨志南再差,也没想过吃软饭这条路,他又怎么面对莉莉呢?
        当然他也没想过跟莉莉结婚,不管怎么说莉莉的老公是本分人,是可以一块过日子的,他算什么?流氓无产者,能给莉莉带来安宁和幸福吗?再说莉莉也肯定没有想过要嫁他。但即便不是结婚,他也没必要让她看低他吧!志南的夜行货车,就在他纷乱的思绪中行驶在蜿蜒的没有尽头的公路上。沿途,有些公安局的人拦车检查也属于很正常的事。但是今晚,志南觉得搜查的比较密,而这些人的脸上也完全不是走过场的意思。
        不过这次出车,志南倒是绝对轻松,因为车上没有任何走私物品,只是蒋仕豪说是临时急事,高价请帮忙,他不相信,蒋仕豪就指天跺地发誓,说是合同到期,货要是不能及时运到就赔大了。志南觉得他出的价码不低,也就答应了跑一趟。临时抓不到倒换的司机,志南只好又累又乏地一个人顶着开车,实在困了,就把车停在路边迷糊一会儿,饿了啃点干粮,或在路边的黑店里塞巴塞巴。走了一天一夜的路程,志南被查了三次,都没查出什么来,只能对他放行。
        离广州越来越近了,志南也觉得越来越疲惫,心想,有些自尊真是没什么好守的,比如把自己一卖,摇身一变就是胜宏公司的副老总,不光吃香的喝辣的,那是坐在酒店里赚大钱,比臭苦力强哪儿去了!再说,等着蒋仕豪施舍,这又比听宋胖子的喝儿,能强到哪儿去?蒋仕豪这个王八蛋,没准心里多得意呢!说到莉莉,她不是也有人同床共枕吗?也没有资格来要求他,只要两个人的关系不变,形式不见得有多重要,人不是可以同床异梦吗?不是可以爱情婚姻不当作一回事吗?正在无比的倦意中耐心地说服自己,志南陡然发现有人拦车,并且一辆公安的警车停在路边。
        拦车的公安人员出示了证件,并请志南下车。志南心想,无非又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正好下车吸根烟,也就蹲到路边去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们什么也没检查出来,这时他们从警车上牵下一只军犬,这狗足有一人多高,缎子一般的皮毛,熟褐色的,它竖着耳朵,鼻子湿漉漉的四处嗅着,一跃而蹬进货仓里,但没有听见它的叫声。
  “我可以走了吗”志南若无其事的问一个公安,他没有回答他,只从他手上接过来一根香烟,他走去找他的头儿,那人看了志南一眼,又拿出对讲机,说了好一通话。
        货柜仓中的物品全部被御下来,公安干警好像在跟谁赌气,又开始新的一轮检查,恨不得把这辆货车大卸八块,志南也开始疑惑了,莫非车里真藏着钻石?
        显然,公安人员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他们把油箱里的油全部抽干,油箱的中部呈现出一个焊上去的小铁箱,铁箱被油封着,狗鼻子当然无济于事。这个小铁箱被打开,是整整一箱海洛因,志南的脸色顿时比白粉还白,他两腿发软,瘫坐在地上,整整一额头的冷汗。他恨不得活劈了蒋仕豪。
        一连数日,莉莉每天都是十次八次的拷志南的呼机,但毫无反应。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现象,只要拷他他都会千方百计地打电话过来与她联系。这使她有许多的不祥的联想,她是知道志南要去云南,说好了很快回来,现在完全不知道他的下落,最坏的两种可能是车祸或者被人谋杀!莉莉简直不敢想下去了,她也不敢到车队去问,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关系。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她之外,真不会有人为志南担心了,他的家庭名存实亡,根本各人过各人的,他的职业又是云游四方,谁肯白操这份心?又想,可能也没什么事,或许又去跑长途了,来不及联系?自己这么一惊一乍的,仿佛要咒他出事似的,总之莉莉想来想去,心绪烦乱得很,回到家里也是驴脸倒挂,长得不能再长。钱书明道,“真是吃不消,绝症病人家属的脸都比你好看。”这么多年,钱书明讲普通话还是丝丝拉拉的像拔丝苹果,莉莉火道,“还有完没完?我这脸就这样,看不了别看,离婚好了。”说完这话,她自己先是一愣,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实情况轻而易举就能把她说服,可这回志南在她的生活中突然消失,她直觉是自己魂都没有了,正如她对海青说的那样,他是她生命中的男人。每个夜晚,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感到无处不在的杨志南气息,他吻她的脖颈,强悍地把她拥在怀里,他让她感觉到她是一个纯粹的女人,事实上,她是根本离不开他的。有时候她会自责,她觉得杨志南把她变成了一个荡妇,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和他在一起。而对钱书明,她必须编出不同的谎话,的确,她不爱钱书明,但这样对他不公平,他对这个家是倾注心血的。
        现在在火头上,她完全是厌倦了自己的这种双重身分,她在生自己的气,希望对自己的情感有个了结。
        无论志南发生什么事,既然她敢在这种时候作出选择,已经很说明问题了,她不准备把她的话当作气话收回去,所以她心里有点如释重负。钱书明也没有暴跳如雷,这倒十分出乎莉莉的预料,钱书明道,“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跟我摊牌的,你在外面早就有人了!”莉莉心虚道,“你胡说!”钱书明道,“你脖子上的项链是谁送的?”莉莉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支吾道,“这是我自己买的……”“骗鬼去吧!”钱书明气道,“你会舍得买这种东西?我们俩挣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凡是你每次满面红光的回来,都是收了礼的,时装啊,皮包啊……”莉莉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有一点因私情败露后的难堪,幸亏钱书明又道,“不光是我知道,医院里也有人议论你,说你跟一个台商不清不楚的,还看见你们俩在饭馆吃饭。”听了这话,莉莉稍稍有点安心,毕竟钱书明对她还是不明底细的,否则也不会冒出什么台商来。
        但这一次,钱书明也决定硬下心肠,不再忍让。他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值,委屈,他跟莉莉好的时候,正是莉莉最落魄的时候,就算她家以前辉煌过,他可是没沾到半点光,虽然他找莉莉不完全是出于爱,有好奇和虚荣的一面,但他毕竟是对她负责任的,这么多年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没有非分之想。钱书明知道自己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么多年来,真和莉莉生活在一起了,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好奇心和新鲜感了,反而是莉莉与生俱来的小姐脾气让他消受不起,而且他很清楚,莉莉在心里是看不起他的,更别说什么深厚的感情了。但是想当初,他和莉莉的事因为章小毛闹得满城风雨,如果后来他和莉莉又过得不好,甚至离婚,这在他看来是件很没面子的事,而且事实证明,章小毛日子过得不错,找了一个丈夫不仅高大威猛,还是火箭干部,所以他希望自己的家庭平平安安的,至少不能让人家说东道西,让章小毛看笑话。
        现在情况不同了,改革开放带来的是观念更新,结婚离婚的事已不会再发生爆炸性反应,章小毛也调到深圳去了,听说还脱了军装,成了特区的老百姓。钱书明有点想穿了,如果莉莉外面有人,无心跟他过日子,两个人晚散不如早散,老实说,他也的确听到了关于莉莉的风言风语,只是一向以来他在家中也不是兴师问罪的角色,看着孩子那么大了,也不想扩大事端,既然莉莉首先说出了绝情的话,他这回也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只要莉莉不把话收回去,离婚就离婚。
        当天晚上,钱书明就搬到弯弯的房间去睡了,莉莉想不到这回钱书明的态度这么硬,一时还不能适应,也觉得自已有点过分,但杨志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她也真是无心收拾自家的战场,冷静地思考一下与钱书明的关系,每天她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
        莉莉做梦也想不到,杨志南现在正在拘留所蹲着呢,而且与贩毒有关。志南因为有进去的经验,所以在第一时间,乘着天黑、混乱,把呼机给扔了,他也怕连累了莉莉。尽管查来查去,志南的确是不知情者,但他原来有案底,公安局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在被关的日子里,志南不想也得想,想自己的出路何在?他想出去以后,他一定要彻底脱离和蒋仕豪这一类人的关系,必须离开车队,离开原先的环境和圈子,否则他说不定引来杀身之祸。这种时候想到宋乔娅,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将改变他今后的生活。志南也想到莉莉,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是稳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莉莉在家里找不到爱情,而他和宋乔娅当然也没有什么爱情可言,那么他们的关系反倒是纯之又纯的爱。
        又过了一段时间,志南才被放出来,由于主意已定,他根本就没有回车队,那些换洗衣服和铺盖加在一起也不值什么钱,他径自来宋乔娅的公司。见到他,宋乔娅并没有喜形于色,仿佛她料定志南会倦鸟知返似的,她也没问他是从哪儿来的,只是催他洗澡,又换了个里外三新,然后陪他去食街喝粥。宋乔娅道,“我看你疲惫不堪,还是先吃点清淡的东西吧。”
        饭后,宋乔娅开车把志南送到五羊新屯的一套三房二厅的居所,让他好好睡一觉。“今后我们就住这儿,番禺那边我还有套别墅,你放心……我们的事一切从简。”志南眼睛望着窗外,似听非听的嗯了一声。
        宋乔娅走了,志南也不想那么多,倒头就睡。
        这一觉就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之后,志南在桌上发现了纸条、钥匙和钱,纸条当然是宋乔娅留的,叫他醒后自己到下面去吃饭。志南觉得宋乔娅到底是干部子女,虽然长得不济但并不招人讨厌。
        他这时才在几个屋子里转了转,房间布置得还不错,简洁而清爽,没有什么金光闪闪的暴发户遗风。
        志南下楼吃了点东西,感觉人基本上恢复过来了,这时便想到要与莉莉联络。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不愿意在失意和狼狈的时候见到莉莉,他喜欢在自己比较体面的时候去见自己心爱的女人。
        他在公共电话亭拨通了莉莉科室的电话,有人叫他稍等,他想象着莉莉穿着白大褂向电话机走过来,一步,两步……他听见他熟悉的那声“喂”,“我是志南。”说完这句话,他听见莉莉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跑到哪儿去了?”之后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志南觉得心里暖暖的,但还是喝斥她道,“你疯了!你那边是办公室!”莉莉哽咽道,“今天大查房……你现在人在哪里,我必须马上见到你。”志南道,“莉莉你冷静一点,我没什么事,一切正常,是车坏了,在路上耽搁了,等下班……”“不,就现在,我不管你在哪儿,半个小时以后老地方见。”不等志南答应,她那头已经收线了。
        两个人前后脚的来到了小屋,见了面,不由分说就紧紧地搂在一块,小屋里弥漫着霉味儿,到处都是尘灰,他们简直连开窗都等不及了,掀起床罩,两个人就滚到了一起,先是狂轰滥炸的吻,然后就是疾风暴雨般的造爱,屋里充满了他们压抑的喘息声,因为筒子楼的房间不隔音,他们还不至于昏头到放肆的喊叫。
        身体是熟悉但久违的,这就使他们彼此感到十分刺激,感情没有了性的支持就显得太空泛了,他们发现其实在这方面他们相当和谐。
        总算慢慢平静下来,两个人并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意念可能还没从疯狂中完全脱离出来,所以他们谁也不说话。老半天,莉莉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志南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地抓住了莉莉离他最近的那只手,他想莉莉可能决定要离开他了,否则神态怎么会这么严肃,他突然在心中产生了一种失去她的怅然,不禁握紧了那只手。莉莉又道,“我决定跟你结婚,我已经跟钱书明分居了。”
        志南呼啦一声坐了起来,莉莉惊道,“你怎么了?”志南道,“你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莉莉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一无所有,虽然你经常送我东西,做出手头宽裕的样子,其实……不过我不怕,反正我还有一份工资,你不要再跑长途了,就开出租车吧,我们带着弯弯一起过。”“我们住哪儿?”“就住这儿啊,我不想跟钱书明争房子,我只要争回我的女儿,先在这里过,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这是顾海青的房子,我们幽会可以,举家过日子,就会有人告状,海青的单位也不会允许。”
        志南心想,莉莉真是天真幼稚得可以,她是不知道世事艰难,想开出租车的人多了,你以为有驾照别人就肯要你?再说这间小房子怎么居家过日子?
        正在乱想的功夫,志南看见莉莉起身穿衣服了,黑口黑面,脸像锅底似的。志南道,“你怎么生气了?”莉莉气道,“我还以为我对你这么说你会欣喜若狂呢,想不到你是这种态度,那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志南也只好起身穿衣服,“爱就是爱,未必非得结婚,爱是无条件的,可结婚是有条件的。”莉莉道,“我都不讲条件了,你还怕什么?”志南烦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你原先不是挺超脱的吗?怎么突然钻起牛角尖来了?”莉莉奇道,“这怎么是钻牛角尖呢?我是一个女人,你替我想过没有!我爱你却要跟另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我能超脱一辈子吗?”志南道,“莉莉,我也希望我们俩的关系长久,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不合适结婚。”莉莉低声骂道,“混账逻辑!”
        本来志南也想告诉莉莉他要和宋乔娅结婚的事,但这样一来,他哪还敢提这件事。一心只想说服莉莉,“……我们也不想这样,谁想到所有的事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你是不嫌我,可我自己还嫌我自己呢。”志南突然黯然神伤道,“莉莉其实你一点也不了解我,我比你想象的坏十倍百倍,我不是你能终生托付的人。”
        一心只想跟志南生活在一起的莉莉,根本听不进这些话,她一直以为,她和志南的关系是她能否想通的问题,是她有没有勇气放弃安逸家庭的问题,但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换来的却是志南的唯唯诺诺以及顾左右而言他,她怎么能不发火呢,“那好,你说,我们这样算什么?玩一玩啊?”这样尖锐的问题,志南当然无言以对,莉莉又道,“或者你希望我回去向钱书明认错,从此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这回志南火了,他第一次对莉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指着门大喊,“你走,你现在就走,你跟他过日子去吧!”莉莉完全被他吓傻了。
        同时,她更加想不明白,既然志南这么在意她,为什么又不愿意同她结婚呢?自他们交往以来,尤其有了肉体关系后,莉莉感觉志南对她是专心用情的,而说到共同生活,他应该高兴,感动还来不及呢,怎么会百般搪塞?我尚莉莉不嫌他,难道他还嫌我不成?这一次的见面,两个人都没想到会从高温降到冰点,在短暂的快感和幸福滋味过去之后,横在他们面前的是深不可测的鸿沟。
        这天分手之后,莉莉没有再主动与志南联系,她想给他一点时间考虑,或许他就回心转意了。
        但志南也好像在赌气,也不给她打电话,这使莉莉在心情失落的情况下,又添了一重烦恼。整个事件,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对了,像钱书明,也绷着劲儿,从来没有这么硬气过的他,这回也是死不低头,一直住在弯弯的房间里,还故意在平常的生活中与弯弯有说有笑,完全不把莉莉当作一回事。
        一天下班之后,莉莉不想回家,就打电活给海青,这时的海青已经离开医院,到专门的美容院去了,因为生意不错,又是替自己赚钱,海青就像多服了维他命一样,一边喊忙喊累,一边日理万机应付宾客。
         “又怎么了嘛?”海青在电话里问道。莉莉有气无力道,“见到你的面再说吧。”海青道,“那你只能到美容院来,我可没你那么闲。”莉莉气道,“你都快掉到钱眼子里去了,我在这边已经闻到你身上的铜臭味。”海青笑道,“是吗?那我总算进入状态啦,感谢你的鼓励,来吧,我请你吃十元一份的盒饭。”莉莉呸道,“放你妈的屁,二十分钟以后你出来,还是到你们隔壁的酒吧去。”
        莉莉搭车赶到酒吧之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见海青急急忙忙地闯进来,气喘吁吁地落座,“真没办法,客人实在太多了……想不到这么好赚,真应该早出来的……喂,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我们最近新进了一种面膜……”莉莉忍无可忍地瞪了海青一眼,她这才不情愿地收声,莉莉道,“海青,我想跟志南结婚。”她本以为海青会骂她傻,或者讥讽她,想不到海青语出惊人,“你开什么玩笑?杨志南已经结婚了。”莉莉一时呆住了,脸色从灰暗变得苍白,口中喃喃道,“这不可能……”海青也奇怪莉莉怎么会不知道这事。“我哥告诉我的,说这个女人比志南大,奇丑无比,但挺有钱的,我想他肯定会告诉你的,而且也不可能影响你们的关系。”莉莉半天没说话,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幸亏酒吧里的客人不多,侍从倒是见怪不怪的。
        这之后莉莉就再没说一句话,只是哭,从失声痛哭到不停地抽泣,这次海青倒比较通情达理,没有大骂志南,只是劝莉莉不要太认真,志南的选择倒也是冷静的,否则他娶了你又不能让你过好日子,还不如让别人领养了他。莉莉在内心里实在震惊海青的变化,她已在任何事情上一切从实际出发,丝豪不考虑情感因素。然而此时此刻,莉莉哪有心情和海青争辩,她真是万念俱灰。
        无论是什么原因,也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她是决不会原谅志南这么做的。是的,她是在有家庭的情况下与他交往,但婚姻情况是历史,两个人在有了这么深的感情和关系之后,志南突然要跟别人结婚,他这已经是第二次背叛她了。莉莉恨志南,更痛恨自己,是痴情害了她,她从此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感情了。
        这一天的晚上,莉莉一夜未睡,如早年的严重的神经衰弱重新复发,三天之后她又莫名其妙地高烧不退,被送进内科病房住院,每天都要打吊针。倒还是钱书明,不计前嫌,守护在莉莉的身边,每天端汤倒水,还要上班,并在家里安置弯弯。
        一天傍晚,钱书明来给莉莉送饭,莉莉仍没有什么胃口,钱书明劝她多少吃一点,是她平时喜欢吃的皮蛋瘦肉粥。当时莉莉的心情很难过,对钱书明说道,“……我过去的确有出轨的行为,如果你想离婚我们就离,如果你能原谅我,我以后会好好跟你过日子的……”说这些话的时候,莉莉始终低着头,并不看钱书明,手指搅着胸前的白被套,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艰难。钱书明道,“等你病好再说这些事吧。”
        莉莉住院期间,钱书明就从弯弯的房间搬回卧室,直到莉莉出院,家中仍是老格局,钱书明也再没提离婚还是好好过的事。不久,海青打电话给莉莉,说自她离开医院之后,院里一直催她交回那个小房间,她就拖着不办,现在院里下最后通谍,要么交钥匙,要么他们就砸门换锁,她主要是问莉莉在房子里有没有什么值钱东西。
        当天晚上,莉莉去海青那里把钥匙还给了她,志南手上的钥匙她决定不追,他们再不会到小屋里去,钥匙也就没用了,里面的东西,她也决定一件不要,以后进去住的人,或留或扔,也就随它去了。
        海青道,“为这间破房子我打了一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他妈的,不要了,我们自己赚钱买商品房。”她劝莉莉也离开医院,和她一块来搞美容院。“再说在部队也不能呆得太久。”海青又补充了一句。莉莉答应认真考虑她的意见。
        上午九点半钟,美容院依时开门,拉闸打开之后,巨幅的美人招贴以性感迷乱的笑容迎送路人。
        海青和莉莉都在做准备工作,今天有好几个手术,两个割双眼皮,一个磨胎记,三个换皮肤。莉莉早已从部队转业并正式下海,美容院新换了德国的激光设备,效果不错,所以宾客盈门。
      “我昨晚又跟钱书明干了一架。”莉莉一边泡器械一边面无表情地对海青说道,海青显然是老听众,一点也不会感到奇怪了,也是语气平淡道,“又为什么嘛?”莉莉道,“我说现在多赚一点钱,好送弯弯到国外去读书,钱书明不同意,说那是有钱人的想法,他说有了钱应该先改善家里的生活,满脑子的小生产……”海青道,“我就是搞不懂你,只要是跟杨志南崩了就使劲的培养弯弯,培养弯弯出现障碍之后又会找杨志南。”莉莉冷言冷语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去找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莉莉,有些事不能太认真,孩子有孩子的造化,我们有我们的人生,不过多赚钱总是没错,你现在知道钱的重要性了吧,要不送孩子出去读书这种事你想都不会想。”“我早就知道钱的重要性,如果当初我有钱,志南也不会离开我。”
        道理就这么简单,虽然自那次争吵之后,莉莉再也没跟志南见过面,但当她冷静下来之后她相信志南有他的难处,这次伤害固然是她心中永远的痛,但两个穷光蛋在一起生活又能把爱情维持多久?既然是她认了,弯弯也会选择一个心电图室当医生的父亲,而不是卡车司机,现在的孩子是既实际又虚荣。
        美丽的爱情总是短暂的,没有结果的。莉莉经常这样宽慰自己,和海青比起来,她的人生已经够丰富了,海青至今也没找到合适的人结婚,她甚至怀疑她还是处女。只是有时深夜静思,她会突然问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可相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