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儿心脏彩超有必要吗:读《伊索寓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8 02:30:09

《伊索寓言》-读《伊索寓言》(钱钟书)

比我们年轻的人,大概可以分作两类。第一种是和我们年龄相差得极多的小辈;我们能够容忍这种人,并且会喜欢而给予保护;我们可以对他们卖老,我们的年长只增添了我们的尊严。还有一种是比我们年轻得不多的后生,这种人只会惹我们的厌恨以至于嫉忌,他们已失掉尊敬长者的观念,而我们的年龄又不够引起他们对老弱者的怜悯;我们非但不能卖老,还要赶着他们学少,我们的年长反使我们吃亏。这两种态度是到处看得见的。譬如一个近三十的女人,对于十八九岁女孩子的相貌,还肯说好,对于二十三四岁的少女们,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所以小孩子总能讨大人的喜欢,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间就免不了时常冲突。一切人事上的关系,只要涉到年辈资格先后的,全证明了这个分析的正确。
  把整个历史来看,古代相当于人类的小孩子时期。先前是幼稚的,经过几千百年的长进,慢慢地到了现代。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历史愈短;时代愈在后,他积的阅历愈深,年龄愈多。所以我们反是我们祖父的老辈,上古三代反不如现代的悠久古老。这样,我们的信而好古的态度,便发生了新意义。我们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许只是喜欢小孩子,并非为敬老,也许是卖老。没有老头子肯承认自己是衰朽顽固的,所以我们也相信现代一切,在价值上、品格上都比了古代进步。
  这些感想是偶尔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可看得。它至少给予我们三种安慰。第一,这是一本古代的书,读了可以增进我们对于现代文明的骄傲。第二,它是一本小孩子读物,看了愈觉得我们是成人了,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见解。第三呢,这部书差不多都是讲禽兽的,从禽兽变到人,你看这中间需要多少进化历程!我们看到这许多蝙蝠、狐狸等的举动言论,大有发迹后访穷朋友、衣锦还故乡的感觉。但是穷朋友要我们帮助,小孩子该我们教导,所以我们看了《伊索寓言》,也觉得有好多浅薄的见解,非加以纠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见鸟就充作鸟,碰见兽就充作兽。人比蝙蝠就聪明多了。他会把蝙蝠的方法反过来施用:在鸟类里偏要充兽,表示脚踏实地;在兽类里偏要充鸟,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卖弄风雅,向文人装作英雄;在上流社会里他是又穷又硬的平民,到了平民中间,他又是屈尊下顾的文化份子:这当然不是蝙蝠,这只是——人。
  蚂蚁和促织的故事:一到冬天,蚂蚁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晒;促织饿得半死,向蚂蚁借粮,蚂蚁说:在夏天唱歌作乐的是你,到现在挨饿,活该!这故事应该还有下文。据柏拉图《对话篇·菲德洛斯》(Phaedrus)说,促织进化,变成诗人。照此推论,坐看着诗人穷饿、不肯借钱的人,前身无疑是蚂蚁了。促织饿死了,本身就做蚂蚁的粮食;同样,生前养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后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写回忆怀念文字的亲戚和朋友,写研究论文的批评家和学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衔肉过桥,看见水里的影子,以为是另一只狗也衔着肉;因而放弃了嘴里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抢影子衔的肉,结果把嘴里的肉都丢了。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贪得,但是我们现在可以应用到旁的方面。据说每个人需要一面镜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个什麽东西。不过,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镜子,不自知的东西,照了镜子也没有用--譬如这只衔肉的狗,照镜以后,反害他大叫大闹,空把自己的影子,当作攻击狂吠的对象。可见有些东西最好不要对镜自照。
  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里,大叫救命;他的邻居听见了,叹气说:谁叫他只望着高处,不管地下呢!只向高处看,不顾脚下的结果,有时是下井,有时是下野或下台。不过,下去以后,决不说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说有意去做下属的调查和工作。譬如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观天。真的,我们就是下去以后,眼睛还是向上看的。
  乌鸦的故事:上帝要捡最美丽的鸟作禽类的王,乌鸦把孔雀的长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应选,果然为上帝挑中,其它鸟类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来,依然现出乌鸦的本相。这就是说: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反过来说,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头脑,你想还会产生什麽旁的东西?这个寓言也不就此结束,这只乌鸦借来的羽毛全给人家拔去,现了原形,老羞成怒,提议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个干净,到那时候,大家光着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鹅等跟乌鸦有何分别。这个遮羞的方法至少人类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气,问小蛙道:牛有我这样大么?小蛙答说:请你不要涨了,当心肚子爆裂!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该跟牛比伟大的,她应该跟牛比娇小。所以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说是德。因此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这样,彼此各得其所,当然不会相安无事。
  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老婆子养只母鸡,每天下一个蛋。老婆子贪心不足,希望它一天下两个蛋,加倍喂她。从此鸡愈吃愈肥,不下蛋了--所以戒之在贪。伊索错了!他该说,大胖子往往是小心眼。
  狐狸和葡萄的故事:狐狸看见藤上一颗颗已熟的葡萄,用尽方法,弄不到嘴只好放弃,安慰自己说:这葡萄也许还是酸的,不吃也罢!就是吃到了,他还要说:这葡萄果然是酸的。假如他是一只不易满足的狐狸,这句话他对自己说,因为现实终不够理想。假如他是一只很感满意的狐狸,这句话他对旁人说,因
  为诉苦经可以免得旁人来分甜头。
  驴子跟狼的故事:驴子见狼,假装腿上受伤,对狼说:脚上有刺,请你拔去了,免得你吃我时舌头被刺。狼信以为真,专心寻刺,被驴子踢伤逃去,因此叹气说:天派我做送命的屠夫的,何苦做治病的医生呢!这当然幼稚得可笑,他不知到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这几个例可以证明《伊索寓言》是不宜做现代儿童读物的。卢梭在《爱弥儿》(Emile)卷二里反对小孩子读寓言,认为有坏心术,举狐狸骗乌鸦嘴里的肉一则为例,说小孩子看了,不会跟被骗的乌鸦同情,反会羡慕善骗的狐狸。要是真这样,不就证明小孩子的居心本来欠好吗?小孩子该不该读寓言,全看我们成年人在造成什么一个世界、什么一个社会,给小孩子长大了来过活。卢梭认为寓言会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复杂了,失去了天真,所以要不得。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子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以为人事里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象在禽兽中间一样的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缘故是,卢梭是原始主义者(Primitivist),主张复古,而我呢,是相信进步的人--虽然并不象寓言里所说的苍蝇,坐在车轮的轴心上,嗡嗡地叫到:车子的前进,都是我的力量。

附录:钱钟书的《读〈伊索寓言〉》

《读〈伊索寓言〉》是钱钟书的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中的一篇。该散文集薄薄一册,收入的文章不多;而于人生,见解深锐,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积淀了作者丰富的人生经验,堪称一本厚重的大书。 

钱钟书眼观今古,学贯中西,凡有所论,精见迭出。而其考据之精密,辞章之风趣,无不大有可观。要言之,钱氏之文,于义理、考据和辞章诸方面,都十分出色。清儒有钱氏之精博考据,而无如钱氏之谐婉辞章,如戴东原、段玉裁诸人是;近人有钱氏之谐婉辞章,而罕见钱氏之精博考据,如林语堂、梁实秋之类是。钱氏之学,竟成显学,不是没有原因的。钱氏的散文,亦具此本色。 

《写在人生边上》的大多篇章,与当今所谓文化散文,当属同类。文化散文,以洞察人性、解剖文化、评论人生为旨归,故此类散文之成功,要在有发人深省之见。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的各篇文章,无一不有精辟机智的见解。《读〈伊索寓言〉》一篇当然也不例外。此文对恶劣的人性和不良的社会,借读《伊索寓言》之题,淋漓尽致地大肆发挥。钱氏的发挥所涉甚广,精妙的议论随处皆是。文章的主体部分,列举了9个《伊索寓言》的故事作为分析例子,每个例子都有不少精彩的议论;首尾部分,更是圆转迂回,妙趣横生,前后一贯地阐发了作者对寓言、对历史、对生活多方面的独到见解。不必举例来夸其精彩,因为这些议论毫无例外都十分精彩,没有捃摘出来欣赏而犯割裂原文之忌的必要。我只想说明一下为什么它们会是精彩的。 

其实全部原因就只有一点,那就是:这些议论是充满智慧的。我们知道,议论有多种,板着面孔的迂腐说教、言不及义的陈词滥调、义正词严的装腔作势、一团和气的亲切甜俗、满嘴油滑的无聊调侃,是非常习见的几种。钱氏的这篇文章,与上面说的几种都不一样,外表是平和而冷峻的,而在这平和冷峻的外表下面,埋伏着洞察世相的尖锐眼光和解剖人生的犀利智慧。文中体现的智慧我以为主要有两种:一是作者积淀在人生经验中的智慧;一是他在体现在写作方面的思维和语言智慧。 

生活本身并不给人智慧。有些人只是在生存而不是在生活。生活中的智慧来源于人对生活的观察、体验和反省。以此为基础,才能够迅速地积累起深厚的人生经验。人生经验的多少与年龄的长短并不完全成正比。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发表于1941年,钱钟书还很年轻,仅仅三十一岁,而对世人心态和社会病态,已能深入而全面的洞幽察微。在《读〈伊索寓言〉》一文里,卖老学少的常人心理(第一段),不同场合的炫耀卖弄(蝙蝠的故事),生不救济而死后攀附贫饿诗人以利己(蚂蚁和促织),绝无自知之明的批评攻击(狗和影子),借口堂皇的文饰与汲汲名利的上爬(天文家的故事),以己之丑丑人的丑态(乌鸦的故事),美化自己弱点的为辞矫饰(牛跟蛙的故事),毫无理由的贪心和戒心(狐狸和葡萄),富而后吝的悭啬(老婆子和母鸡的故事),伪装济世的害世(驴子跟狼的故事),顺手拈来,加以讥刺,说明作者对人性之善恶和社会之丑陋,有全面的观察和深刻的体会。使彼世相,如现目前,这些对世相的征引和议论,充分表现了钱氏烛照人生的智慧。 

作者的思维方式,本篇以求异为特色。求异思维作为思维方式的重要的一种,体现着思维主体的批判精神。全文以《伊索寓言》为对象,不是作无聊的因袭,而是聪明地宕开笔墨,大肆求异。寓言作为一种文体,本身就以提供教训和批评人性为特色;而由于钱先生意在批判现代社会的人群里更甚于古代的劣根性,对每个寓言,作者都独出心裁地根据现代社会的特点作进一步挑漏子式的借题发挥,更尖锐地直指种种人性中丑恶的现实——可谓批评中的批评对批评的批评。钱氏笔锋所指,无不成为其嘲弄讽刺的对象,求异的批判精神是显而易见、无所不在的。 

文中求异的具体方式是多种多样的。钱氏的特色是以立异求新为宗旨,而具体手法则是借原题作巧妙的引申发挥。蚂蚁和促织的故事借柏拉图《对话篇·菲得洛斯》的促织变诗人的说法加以发挥,说这故事应该还有下文,引申出诗人生时无人救济而死后被人利用的炎凉世相;狗和它自己影子的故事叙述完原寓言后,又抛出一句我们现在可以应用到旁的方面转向批评世人的缺乏自知之明。天文学家的故事下井而类比引申到下野下台狐狸和葡萄的故事则虚拟葡萄被吃而深入一层揭露人类私心的贪婪和对别人的戒惕。钱氏善于借题发挥,善于发散开去——顺便说一句,发散思维是钱氏几乎所有著作都明显表现出的一个特色——笔法腾挪翻转,思路灵活广阔,于是既能立异标新,新意迭出,又能使这些新意如珍珠散地,让人目不暇接。 

《读〈伊索寓言〉》一文的语言智慧,体现在多个方面。首先,其语言基调是冷峻尖刻的。作者对社会的眼光不是热的而是冷的,不是温和的而是犀利的,他更多地看到的是人间丑恶的一面。这一点与鲁迅先生很相似。文章语言的警辟尖锐,径直说出了许多残酷的事实和残酷的真理,表明了作者洞察的深微细密和语言的深刻敏锐。这些语言直指人心,还真有点与禅语的机锋相似的意味。如: 我们每一种缺陷都有补偿,吝啬说是经济,愚蠢说是诚实,卑鄙说是灵活,无才便说是德。 世界上没有自认为一无可爱的女人,没有自认为百不如人的男子。 医生也是屠夫的一种。 以为人事里的是非的分别、善恶的果报,也像在禽兽中间一样公平清楚,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 世态竟如此之炎凉,作者自然忍不住随心所欲、左右开弓的嘲讽。此文不可以说是平和的幽默,只能说是峻刻的讽刺。由是之故,作者的语言智慧,于是又表现为尖冷的挖苦奚落: 这部书差不多都是讲禽兽的,…… 我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把纯朴的小孩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 这两句一前一后相互照应,不明明是说人类奸猾而禽兽纯朴吗?全文的意旨十分明显:现代社会里,人类和人性表现出来的病态,真是禽兽不如。 

读过作者的小说和散文的人都知道,钱氏在语言方面,喜欢并且擅长妙解曲解。本文之中,或机智俏皮地妙解,如对于现代比古代更悠久古老的议论;或别有会心地曲解,如天文学家一段由下井而及下野和下台。 这使得文章语言多了一层谐讽味道。这种风趣的语言,用来阐释对人生和社会的严肃见解,暗含着作者对人世的悲悯,就造成所谓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风格特征。这正是钱氏文章的一大特点。蝙蝠的故事里面有辛辣的嘲讽,蚂蚁和促织的故事背后却有酸涩的眼泪。钱氏的文章可以让人会心微笑,但决不会开怀大笑。它沉重的主题和叹息世相的深意,使我们在文中遇到再俏皮的话也大笑不起来。 

总的说来,《读〈伊索寓言〉》其文,一如钱钟书其人,以一语论之,曰智慧而已。钱氏学问广博,然并非立地书橱,决非徒有知识而无见识者可比。议论警辟,有识见故。识见深邃,有智慧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