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癌肿瘤:冰川学家:这些与“崇高”打交道的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9 08:05:51

 撰文/单之蔷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第12期卷首语

  冰川学家是最幸福的人

  我喜欢冰川,去过一些冰川,也结识了一些冰川学家。这些人给我一个强烈的印象是,他们对他们所从事的冰川事业的喜爱超过了正常的程度。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自己从事的职业。讨厌自己的工作,兴趣与工作分离,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普遍现象。人生的幸福之一,是工作与兴趣统一,从这个角度看,这些冰川学家是最幸福的人。我感兴趣的是他们为什么如此喜欢自己的工作?

    雅鲁藏布江在西藏自治区林芝地区拐了一个大弯。远处银光闪烁的雪峰是海拔7782米的南迦巴瓦峰,主峰在多数情况下都云雾缭绕,没有特别好的运气,我们是很难目睹她的风采的。由于雅鲁藏布江河谷的海拔高度只有2000米左右,所以主峰与江面的最大高差可达到5700米,从而造就了世界上最为壮观的峡谷。这也使得纯净冷艳的冰雪圈与生机盎然的生物圈在此地融合在了一起。南迦巴瓦峰披盖着数十条冰川,冰川末端一直伸进了茂密的森林里。不论站在什么位置,我们都会目睹雪山、冰川、森林、峡谷交响乐般的组合。摄影/田捷砚

 

    这张照片拍摄于西藏自治区定日县的公路旁,此时天空万里无云,天际线上一座高耸的雪峰却甩出了一层旗云。那是海拔8844米的珠穆朗玛峰。珠峰右侧的喜马拉雅山脉上流下了一条条冰川,图中最右侧的高山是世界第六高峰——海拔8201米的卓奥友峰。要知道,珠峰距离这里有近百公里的直线距离,但它的形象直逼过来,为湿地和草甸上的羊群搭建了背景,构成一派高原上的“田园风光”。摄影/单之蔷

 

  如果你随他们上一趟冰川,你会觉得他们喜欢自己的工作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冰川学家的工作,是在雪线之上,去过那些海拔5000米以上高山的人都知道,在那样的地方,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从这个角度看,冰川学家的工作是体力接近极限的一种不亚于重体力劳动的工作,是要以肉体的痛苦和身体的健康为代价的。

  冰川学家的工作又与登山家和探险家的事业有些相像。危险总是和他们相伴,冰面上潜伏着危险:冰裂缝、冰面湖,一旦失足,暴风雪、低温、失温、冻伤……

  这样的工作,有什么值得留恋?

  北大教授崔之久是我国著名的冰川学家。1957年他还是一个北大地理系的研究生时,被选中去参加全国总工会组织的一次对川西大雪山的主峰——贡嘎山的登山考察。

  轰……轰……雪崩了。他被埋在了雪下,当他爬出来时,发现队友已经牺牲。在下山的途中,又有3人滑坠到千米之下的雪谷无影无踪了。

  令人不解的是,时隔不久,有关部门组织登山考察又一个雪峰——属于西昆仑山脉的慕士塔格峰时,问他去不去,他竟然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征程。这次考察让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右手的手指冻伤后全部切除,还切除了一个大脚拇指。同时,他的眼睛受到了冰雪反射的紫外线的伤害,不时地流泪。

  然而这竟没有阻断他对雪山冰川的向往之路,愈挫愈烈的他竟然由研究黄河改为研究冰川了。

  我看到国外一份研究高山病的文章,说是那些得过高山病的人,后来看似痊愈了,其实在身体中已经留下了永久的伤害。我接触过的这些冰川学家,高山反应痊愈后,留下的却是对雪山冰川终生不变的爱。

  是什么原因让这些搞冰川研究的人如此热爱自己的事业?他们的职业特殊性除了环境独特之外,还有什么神秘因素呢?

  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他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对冰川之美赞不绝口。

  站在希夏邦马峰下野博康加勒冰川的冰塔林中,施雅风院士说:“这太美了,比桂林山水还美。”

  在西藏察隅境内的阿扎冰川上,李吉均院士说:“冰川伸进了原始森林中,像一条银龙在苍翠的林海中飞舞。”

  姚檀栋院士说:“站在冰川上,我就高兴。”

  记得冰川学家张文敬带着我去看米堆冰川,那个冰川从一个悬崖上跌落下来形成了一个大冰瀑。他说:“那是最壮丽的风景。”

  科学家的眼睛能不能看到美

  无疑,这些冰川学家都被雪山冰川的美征服了。

  但是以往有一种流行的美学理论——美感的无功利说却和上面的故事相冲突。这种理论说美感是一种对事物的纯粹的直觉,不含有对事物意义、概念的联想和领悟,即美感只是对事物的外在形式感受和欣赏,不是对事物内容和意义的理解。比如大美学家朱光潜在《谈美》一书中有一段著名的话表达了这种观点。他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假如你是一个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朋友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我们三人可以说同时都‘知觉’到这一棵树,可是三人‘知觉’到的却是三种不同的东西。你脱离不了你的木商的心习,你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做某事用值几多钱的木料。我也脱离不了我的植物学家的心习,我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叶为针状、果为球状、四季常青的显花植物。我的朋友——画家——什么事都不管,只是审美,他所知觉到的只是一棵苍翠劲拔的古树。我们三人的反应态度也不一致。你心里盘算它是宜于架屋或是制器,思量怎样买它、砍它、运它。我把它归到某科某属里去,注意它和其他松树的异点,思量它如何活得这样老。我们的朋友却不这样东想西想,他只是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苍翠的颜色,它盘曲如龙蛇的纹线以及它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

  有人认为这是说科学家和商人看不到美。我不同意这样的观点。

  我以为对朱先生这段话不能理解为科学家看不到美。

  朱先生的这段话应该这样理解:科学家在处于工作和研究状态时,确实不是在审美,因为审美是精神的一种自由状态,是想象力和知解力的自由活动与和谐合作,科学家在进行科学研究时,是借助于科学的范畴和概念进行分析、判断,进而得出结论。这是在一种受到限制和约束的非自由状态,因而不是审美。同理,商人在算计一物的价值、用途、成本、利润时,受到了收益和利润的驱动和胁迫,精神也不是处于一种自由状态。但是当科学家不把景观当做研究对象时,在闲暇或非工作状态时,是可以进入审美状态的,是能够看到美的。同样,一个商人,在不进行商业算计时,也是可以审美的。

  比如,冰川学家在向野外冰川上的工作地点行进时,放眼望去,蓝天下洁白的雪峰剑指锥立,云雾如梦似幻,一条条冰川像琉璃从山谷中涌出,古冰川推出来的巨石组成一道道高大的石垄,一个个房屋一样巨大的漂砾从他身旁闪过。这时冰川学家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他内心充溢着欣喜,他还没有想测量冰温、雪线,更没想到冰芯中含有的微量元素等他没有进行分析、判断、推理,只是聚精会神地对周围的景观观照。谁能说他不是在审美?

  即使是在科研中,在工作的某个间歇和瞬间,冰川学家也能进入审美状态。只要是停止了分析、判断、推理,就可以进入审美状态。是不是处于审美状态,只要看其面对景观时精神是否自由,情感是否感到快乐。

  经验告诉我们,审美经验虽然是一种直觉,但这种直觉不是简单的感知,直觉中浸透了对对象的领悟,也弥漫着自由的想象。直觉其实是由思想、经验、意识等锤炼而成的一种让你意识不到的意识,其实每个人面对同一个审美对象时,直觉到的东西是不同的。这种不同是由每个人的经历、学识等人生背景决定的。审美的快感主要是由视觉带来的,而视觉并不是简单的看,看是有思想的,是对世界的重新组织。面对星空,一个天文学家和一个牧童看到的东西肯定是不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科学家,尤其是地理学家应该比常人看到更多的美。

  一个好的地理学家,就是一个对地表上的各种景观能够给出解释的人。在有地理知识和生态环境知识的人能看到一种范式与和谐的地方,无这种知识的人看到的是无意义的杂乱。

  在西藏林芝地区波密县的一个山谷中,布满了一堆堆高大的土堆,当地人说是古代战士的坟墓,但难以自圆其说。因为这些土堆显然比坟墓大多了,再说怎么会把战场选在一条山谷之中?而冰川学家张文敬却告诉我,这是古冰川消退后留下的遗迹——冰砾埠。当我把这些土堆理解成冰川遗迹后,整条山谷都变得美丽恢宏起来,我的想象中,一条巨大的冰川,曾经像一条大河一样在这条山谷中静静地流淌。

  崇高的美产生于荒野

  冰川学家是地理学家中的一部分,也是比较特殊的一部分。我觉得在审美这个领域,冰川学家的特殊性在于他们是比其他地理学家看到更多自然美的人,尤其是他们能看到自然美中最特殊的部分——崇高。

  崇高这个词,一般用来形容人的品质或者某事物性质的高尚伟大,但在美学中崇高是指一种自然美的风格。如果我们把自然美分为两种,那么一种是普通的使人愉悦的自然美,另一种美就是崇高。这种美区别于其他美,在于它给人带来的审美感受先是恐惧和压抑,接下来这种惧和畏转化成痛快和舒畅。

  崇高美产生的基础是荒野。缓缓流淌的小溪,炊烟袅袅的村落,桃花满枝的田园都不会给我们带来崇高感。康德说:“自然引起崇高的观念,主要由于它的莽荒,它的最粗野无规则的杂乱和荒凉,只要它标志出体积和力量。”崇高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数量的崇高,特点在于对象的体积无限大;还有一种是力量的崇高,特点在于既引起恐惧又引起崇敬的那种巨大的力量或气魄。

  崇高会引起惊愕的情绪,让人想起危险、恐怖、力、强暴、痛苦等概念。当大自然呈现出一种巨大、无限、黑暗、寂静、辽阔无垠等景象时,都会让我们的心头袭来一种可畏、战栗、渺小无助的感觉,这种感觉就是崇高这种美感产生的基础。对大自然的崇高感就是在人的恐惧和渺小感中产生的。

  这正是欣赏雪山和冰川时的心理过程。

  我曾与冰川学家数次去冰川考察,因此我能体会站在雪山和冰川之上时的心情。

  在海螺沟,我们站在7个日本人的墓前凭吊,说是墓,其实里面只是埋葬了他们的衣物而已。他们几年前在攀登贡嘎山时,滑坠到主峰下那个把雪变成冰的巨大的深不可测的粒雪盆里去了。几年后,冰川把他们的照相机、笔记本、衣物推出来了。

  在稻城的仙乃日雪山,我正在欣赏悬挂在绝壁上的一段冰川蓝幽幽的横断面,忽然一声巨响,一阵烟雾,雪崩了,再看,那段冰川消失了。

  如果危险真的就在眼前,那我们就不会感到欣喜了,但是如果我们意识到危险和恐怖有一定的距离,不会降临在我们头上时,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会充溢我们心中,我们原有的恐怖和痛苦就会转化为欣喜。

  人只有身处大海、高山、高原、沙漠、雪山、冰川、沼泽、荒原等处境时,才会感到恐惧和痛苦,才会体验到自然具有巨大的支配力,这时人的本能“自我保护”的情感才会被激发出来。当我们发现凭借理性,可以超越自然巨大的支配力获取自由时,恐怖和痛苦就转化为一种轻快和欣喜。而人对引起这种情感转化的自然景象就会产生一种崇高的感觉。

  有一次,我们去来古冰川考察,据说这是中国境内最宽阔的冰川,一直到了夜幕降临,我们才开始回返。让我惊奇的是,黑夜里我们竟然碰到了一个外国人,他独自一人来探访这条冰川,那天夜里他就睡在冰川旁。我曾经难以理解他的行为,在寒冷孤寂、空气稀薄的高海拔的冰川上,到处都是死亡的威胁,他来这里寻找什么?他能获得什么?今天我似乎对他有所理解,难道又是那种崇高的感觉吸引了他?

  冰川学家:看到了“崇高”的人

  崇高最后跟道德联系了起来,因为崇高中见出了人的精神的伟大和坚强。在自然景观的崇高中,我们见到了自然的威力,就会对自然景观生发出一种感激之情,因为这崇高的自然,把我们从惯常的凡庸状态中拉出来,让我们显示出一种抵抗力,一种勇气,一种豪迈,让我们去和自然那种表面上的巨大威力去较量。

  冰川学家姚檀栋去过众多冰川,在祁连山的敦德冰帽、西昆仑山的慕士塔格、天山一号和二号冰川、喜马拉雅山脉的达索普冰川、羌塘高原的普若岗日冰原等冰川上他都钻取过冰芯。我问他:在这些冰川上,你觉得哪里的景观最壮丽?他告诉我,还是在海拔7000多米的希夏邦马峰的达索普冰川上见到的景观最壮丽。为什么最高处的风景最壮丽?除了登高望远,视野无限外,一个冰川学家攀登到海拔7000多米的高度,他所看到的壮丽风景,他所获得的崇高感,难道不包含对自身勇气和尊严的肯定与赞美吗?

  自从有人类社会以来,不畏艰险、百折不挠的战士,勇敢无畏、坚毅顽强的品质从来都是受到崇敬的。我们赞美荒野,赞美粗野冷酷的自然有一种崇高之美,无非是这样的自然能够激发出人勇敢无畏的精神。

  因此我们对崇高的崇敬,其实是对人自身的崇敬,对崇高的赞美是对人自身的赞美。我们在自然景观中感受到的崇高,实际上是对人自身勇气和尊严的体验。

  冰川界的老前辈施雅风先生有一句名言:“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如果说我们常人看到的是优美,那么冰川学家则看到了崇高。

  冰川学家不仅看到了“崇高”,他们还见证了“崇高”。(撰文/单之蔷 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10年第12期卷首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