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号队大鼓:闲说金瓶:人性复杂而微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8 17:54:05
撇开种种捕风捉影和道听途说,你真正好好读过古典小说《金瓶梅》没有?
不必一一列举证据,重温鲁迅的几句评语就足矣。“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现,同时说部,无以上之。”可真是看穿了金瓶世界里那些男男女女的心。
主人公西门庆集富商官僚恶霸于一身,尤长于玩风赚月的床戏,第七十五回里一句妙语揭了他的底:“老婆是墙上泥坯,去了一层又一层。”见色起心,谋人性命,强占民女,诱骗友妻,暴死于早入膏肓的性病。
整日穿花戏蝶于西门庆身畔的那群大小红颜知己,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李桂姐,王六儿,如意儿,爱月儿,不说一个个青葱如水,只凭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孟浪和风骚,就让人咋舌。
干柴遇烈火,这比喻并不自本书始。不过,西门庆、陈经济几个妙龄男人,彷佛有云雨不竭的精力,却属事实。小说家不惜笔墨肆意铺陈,曲尽其妙,惊心动魄的文字,近全书四成篇幅,引人诟病,大率在此。
这部书,欢情爱梦不止于男女。试看去,竟男风无度。西门庆和家里的书童、王经,家庭秘书温必古偷偷和仆人画童,陈经济和金宇明,和侯林儿等,做下的丑事非语言文字所能拈弄,也不足为外人道。
还有那些奸情屡屡被撞破的搞笑镜头──西门庆刚与李桂姐风流快活,就被个不晓事的孱头应伯爵“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潘金莲好容易和陈经济卷棚里春宵一刻,不意又被那孟玉楼悄悄瞅在眼里;唤春梅在身后推,串作一团,怎料窗外丫环秋菊偷窥窃喜;西门庆和爱月儿才“入港”,应伯爵又愣头青般走进来,还道一声“你两个好人儿”;西门庆和贲四娘子交欢,不防被韩嫂儿冷眼瞥见。原作出自平民之手,写的是市井之事,人物对话俚俗,甚至常带那么点儿泼辣味,有趣。
晚出的《红楼梦》从《金瓶梅》里得到过不少好处,譬如胡庸医乱用虎狼药,让人联想起赵太医让李瓶儿服巴豆,金钏、玉钏之类名字,也一脉相承。我觉得,红楼人物是圆形的,故而早已有了引人入胜的电视剧。金瓶人物呢,举其大者,西门的淫,金莲的浪,瓶儿的柔,月娘的让,乃至十个无赖兄弟彼此间大同小异的作派,从头至尾,一以贯之,谈不上掀起了多少性格发展上的波澜。故事中人颠鸾倒凤、对性事的那份共同的娴熟,更像是上苍早已注定了的事──这出戏里所有人,确实都只能说是扁平的。
对此,可以从两部小说对性的不同处理方式得到深层次解释。红楼里的痴男怨女,莫不成其为精神之爱。而浮沉于金瓶恨海中的红袖青影,则是把性欲当作工具来驱遣的。且看西门大官人合则喜,不合则坐在床沿,拿马鞭抽跪在地下的潘金莲,就可以明白,这样一种肉体成为了全部主题的两性活动,不可能有超越工具色彩的化蝶之举。具体的和丰富的总是精神。当精神世界被世俗的兰花拂穴手挑去最后一层遮羞布,虚空毕露,便也否定了任何去美化它的企图。
既如此,洋洋洒洒,小说家干嘛还要写这疮烂脓流的一百回传奇?我们触及了作品的意义问题。表面上,优秀的文学作品都以其对现实的鲜明超越性而立身,金瓶故事却似乎全然沉湎于现实,无超越性可寻。但且慢,认真看,它其实是个有意把人性推向极致的游戏文本。请试想,既能轻而易举赢得那么多漂亮女性的垂青,又能入官府如入无人之阵、任意签押文书、结交宫中太监、使自己的太师干爹蔡京亲自“走出轩下相迎”,还能拥有花之不尽的家财、银子一出手便万事搞定,这样一个西门庆实已被高度游戏化了。材料是写实的,手法却是暗暗游戏化重新组合的。当一切出场的人都淫得离奇,秽得精怪,有女皆妖,无男不嫖,连永福寺的和尚见了薛姑子都立马变得“个个是硬帮帮的”,小说就已悄悄弥散开反讽色彩了,它不动声色提醒我们,潜藏在这袭花花世界华美袍子下的肌肤,已中毒到了何等靡烂的地步。晨风夕露,临窗研磨,小说家凭借这股以毒攻毒的力量,勾起十丈红尘里漫漫絮絮的碎影。
话说回来,这世界里也还是有些温情一闪的片断。轻薄桃花逐水流,吴月娘和李瓶儿却可算得两个难得温厚的人物。身为正室的月娘,能容忍西门庆猫儿般频繁偷腥。瓶儿之死是全书最动人的部分,她临终都不忘叮嘱西门庆节省棺材钱,还不让他陪在病床前,“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恶,熏得你慌。”让人为之掬一把泪。连潘金莲这片颠狂柳絮,也愿意生出些恻隐之心,施舍给磨镜老叟一点酱瓜腊肉,可见,人性原也是复杂微妙的。正是:
数黑论黄,藏春坞风波起萧墙;
看朱成碧,翡翠轩柳絮落荷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