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公子3丰含笑下载:英云梦传 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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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赴科场江中遭祸 报恩德寨内存身

  词云:
  可怜祸福事无常,功名顷刻惶惶。月影空花,宁不凄凉。误入桃源,洞房说萧娘。坚辞名义,困我书香,无限思乡。
  右调《湿罗衣》
  话说云龙野人细观张、万二人道,“二子器宇不凡,日后必为衣紫之客。惟张子美中不足,结发无齐眉之庆,后得治民清廉,则介福弥深。二子终身已定,惟王子前途浩远,不能细述,老道有偈言八句,汝可记着。”取笔写于纸上,递与王云。王云双手接过,看上面写的道:
  丁火虚惊,不遂功名。
  蓝田双玉,前定梦英。
  哀哉生我,南北埋尘。
  子孙瓜瓞,荣寿康宁。
  王云看过,不能细解,心甚怏怏。云龙野人道:“汝不必踌躇,终身之事,尽在于此,日后自然应验。”张兰道:“弟子等科试在耳,可能得第?”云龙野人道:“功名之事,老道不知。路途惊恐,最宜慎之!”遂垂眉不言,三人只得顿首致谢而出,道人即系云龙真人,王云乃群仙降世,云龙真人故此来点化他一番,次日所以就隐去不题。
  且说他三人出得观中,来到张兰家坐下待茶。张、万二人欣喜,惟独王云不悦,只将这八句偈语吟哦,始不能解。道:“内云‘不遂功名’,‘哀哉生我’,颇为不祥。”万鹤见王云忧郁,遂道:“清霓兄不消忧虑,弟观此偈语后两句大为吉昌,为人在世,只看终身之吉凶,以前颠沛些何必介意。”王云道:“这道人相兄等荣贵终身,独与小弟不言,必有患难,故此忧虑。”〔万鹤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人之祸福,总在上苍与圣人。清霓兄才智过人,何以一时之糊涂?”王云闻言大喜道:“承长兄指教,弟顿开茅塞。”随谈笑自若。三人又说了闲话,各人散去。
  不觉光阴易过,倏又望期。王云命家人雇下一只大船,次日早晨整备行装,一应物件,带了锦芳,拜别了母亲。夫人随吩咐道:“路途自要小心。”随同了锦芳,来到河下,张、万二人尚还未到,王云先上船,安排好琴书行李,复至船头上,望见张、万二人远远来了。行至船边,王云道:“二兄快请登舟。”张、万二人上船进舱,揖罢,万鹤道:“清霓兄来之何早?”王云笑道:“弟不比兄等有尊嫂留恋。”万鹤道:“此时由兄说趣话,说兄的日子在后边。”王云就吩咐开船。船家即忙解缆开船,望北进发。张、万二人各带家童一个,共是主仆六人,惟有三人谈今论古,说诗道文,到不寂寞,是日舟抵无锡,王云吩咐将船泊于惠山浜内。船泊已定,三人同登岸观惠山景致,但见那:
  巍巍殿阁不胜幽,古柏苍松隐佛楼。两岸柳阴藏市馆,钟声扬出亦悠悠。香云绕,品泉流,锡山峰对惠山头。落叶飘来鱼鼓静,暮烟绿径月升楼。
  右调《鹧鸪天》
  三人观玩了一会,见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在一座石碑上坐下,看那山岚烟雾,夜色阑珊, 张兰道: “舟中暑热,莫若将酒席移来此处小饮,可乎?”王云道:“小弟亦有此意。”随命锦芳到船上取了酒肴,到山上摆下,三人共饮,只见月光如昼,万鹤道:“对此良夜,我等三人在此小饮,广寒中仙子应有怜乎?”张兰道:“月中素娥见了我等二人未必怜也。只恐见了清霓兄到要动情,正所谓月里嫦娥爱少年。”王云道:“二兄休得取笑。待弟作一歌以记其意,若何?”万鹤道:“如此更妙。”王云随歌道:
  人生于世最乐兮,花酒情长乎良朋。
  皓皓月照山川兮,白云悠悠四海升。
  姮娥笑我寂寥兮,云睹寒宫也相乘。
  风清露沾青衿兮,妒煞阇藜几众僧。
  张兰道:“清霓兄之歌,曲尽其景,吾等不为寂寞矣。”王云道:“亦要请教二兄一歌,未知有此兴否?”张兰道:“对此美景,亦当献丑。”随歌道:
  霞觞映月青山兮,寂寂松涛玄鸟啼。
  顽石留人心醉兮,造化相持我独迷。
  盈盈一水名利兮,此时此际乐更齐。
  只隔故园六时兮,计程应到百里溪。
  张兰歌罢,万鹤亦应声道:
  良夜迢迢清风兮,苍翠山环古刹宜。
  举手月落金卮兮,笑将吞月幻虚奇。
  英豪处世惯乐兮,西海飘游任我居。
  萧萧竹木敲林兮,夜深白露来酒里。
  王云道:“二兄歌思甚佳,胜弟百倍,惟秀芝兄有怀乡之念。”张兰道:“怀乡之念,何人不有?”张兰起身道:“夜深矣,我们上船罢。”三人一齐步下山来上船,家人收拾杯盘回来,次早开船,途中闲话之事不谈。
  且说舟行不两日,已到京口泊住。三人上岸,步到江边,见一派的江水,急波滚滚,往来帆影,真如一叶。王云向张兰道:“此时江景到也可观,更兼金、银、焦、蒜几山,惜乎天色已晚,不能上去一游。”张兰道:“在此一望,总在目中,何必登临? ” 万鹤道:“对岸一望之地,谅是瓜州,今日何不过去?”张兰道:“天色已暮,明日长行。”说罢,三人仍回舟中安歇不题。
  到了五更时候,三人就催船家开船,不期是夜竟大雾漫漫,船家道:“要待雾散才能开得。”他三人那里肯听,只是叫开。船家也不敢十分违拗,只得解缆往江北进发——所以读书人那晓得江中利害。一者也是合刻下有祸,却才放到中流,巧巧遇着一只贼船,才劫得客商回来,见了王云的船,趁着这样的大雾,正中机谋,说声“动手”,就将王云船来搭住,斩断绳帆,七八个强人跳上船来。王云船上的船家见了,个个束手而战,任这些强人打入舱中,一掠精光。内有一个强徒,将王云看了两眼,就将王云驮过船去了,众强人就扬帆而去。从船家看见强盗已去,方出来思想埋怨。张、万二人及家人俱各面面相觑,见此光景,甚觉惨然。张兰跳脚道:“就迟些开船也罢,误在催逼,遭此横祸!”万鹤道:“行囊劫去到也罢,为何将清霓兄抢去?令人不解!若是仇人抢去,害了性命,王年伯就是此子,岂不休矣!”张兰道:“事已出乎无奈。”随叫船家仍回京口。万鹤道:“此事正应道人之口了。”张兰道:“何以见得?”万鹤道:“前日清霓兄偈言首二句说‘丁火虚惊,不遂功名’,今日是丁巳日,况道人云:‘途路惊恐,慎之。’今皆应验。”张兰道:“如此看来,也是大数,清霓兄不至丧命。”说话之间,船已到京口。张兰同万鹤写了两张呈子,到府、县官投递,府、县两处晓得王仁诚之子被盗劫去,不敢怠慢,即忙差了捕役,分头缉捕。
  你道如何捉着这伙强人?张、万二人一连候了几日,并无消息,只得听府官差人去缉捕,船竟回苏。锦芳先到府中报知主母,夫人闻言,恸之欲绝者几次,众丫环、妇女救醒。少顷张、万二人来到,请出夫人,揖罢坐下。夫人道:“小儿只说同二位尊相北上,以为万安,不幸又遭此倾生之祸,未知能有相会之日否?今二位尊相到舍,有何见教?”张、万二人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来非为别事,令郎被盗劫去,自然尊介来已经禀过,前令郎与侄等未起程之先,玄妙观有道人能知未来之事,侄等同令郎去问终身,道人有八句偈言付与令郎,上有‘丁火虚惊,不遂功名’。前日被劫,却是丁巳日,又有虚惊二字,况年伯未尝结怨于小人,今虽被劫去,谅无加害之理,伯母请自宽心。”夫人道:“承二位尊相安慰老身,但母子难免不悲伤耳。”万鹤道:“侄等叨在令郎交契,尚然关切,何况伯母是母子天性。但前日侄等在京口已经报了府、县,府、县目今佥批差人严获,少有音讯,即当来报府。伯母大人且少宽怀,保重贵体要紧。”说罢道:“侄等且告辞,再来请安大人罢。”张、万二人别去不题,且说夫人在家逐日悲恸,修书差人上京报信不题。
  却说王云被劫之事。谁知这个强盗就是元宵释放的滕武,已入长兴山为盗,后来李霸死了,这些喽罗们就立他做了寨主。只因李霸未死做寨主的时候,下山劫掠乡村,见一小女子生得好,他竟掳上山来做了女儿,名唤英娘,年才六岁,生得百伶百俐,所以就与他书读,故此认李霸为父。到了十三四岁上,人又生得一貌如花,诗书文墨无所不通,所以李霸更爱如掌上明珠。一日问英娘道,“汝以此才貌,吾必要与汝觅一快婿,也不枉带你上山。”英娘知身非所栖,以字匪人,故此不避羞赧,向李霸道:“爹爹若与孩儿择婿时,其人才貌若不与孩儿相等者,誓死而难从严命。”所以李霸临终,托与滕武道:“倘吾去世,汝当任此山寨之王。我有义女英娘,才貌兼全,真人间之奇儿。汝当为择一才貌兼全的快婿,不可妻于匪人,为他终身之恨。”随唤出英娘来,命拜滕武为父,拜毕,李霸道:“莫负我重托!莫负我重托!”大叫数声而死,当时各各举哀挂孝。殡殓已毕,众人推滕武任其山寨,屡屡曾吩咐觅获才郎不得。却好此日劫掠财物,又撞着王云一表人才这样一个少年,故此抢过船来。
  不两日到了山寨,王云不知就里,所以惊得魂不附体。只见三四喽罗上山去了,顷刻同了两头目下来,对众喽罗们道:“与相公整好衣冠,请上去相见。”王云听得“相见”二字,心中才少定,起身整好衣冠。二人上前向王云打躬道:“先生请行。”王云问道:“此处何地?将我劫来作何计较?”二人道:“先生不必惊疑,到寨中便知分晓。”王云始知原是强人,无可奈何,只得同着二人走上山来。一般也有关隘,到还有条款布制,也不细去看他。不觉已走到寨中,只见厅上一人端然坐在那里。这二人上前禀道:“蒙大王差迎奇士已至。”滕武道:“着他上来。”随唤王云,王云就上前,端然立着道:“汝等何敢劫掳宦家子弟?应得何罪?”滕武闻言冷笑道:“此处并非城池皇地,惟我独尊。什么宦家不宦家!你大模大样,见了俺也不行个礼儿,反出大言,押制谁人?”王云怒道:“汝等强徒,群聚山林,擅自称尊,岂人类也?吾头可断,焉能屈膝于汝等贼子乎?”滕武见王云毁骂,勃然大怒道: “黄口孺子, 无知小儿,俺到优待于汝,汝反毁骂于俺!”唤左右:“与我斩讫报来!”喽罗闻言,急忙动手。才接王云的两个头目张成、孙虎上前禀道:“请大王暂息雷霆。这书生小子不知利害,看择人之难,待小将以言劝他。”滕武道:“既如此,松了绑,汝等可去问他姓名、乡贯,再来回报。”二人领命,带了王云到别室坐下,道:“先生适才之言语,太觉猛了。古人云:‘在他檐下过,怎敢不低头?’”王云凭他二人说长道短,只是个不开口。张成道:“先生尊姓大名?贵乡何处?乞道其详。”王云自己暗想道:“欲待言,又恐加害我。且相机而应, 巧处商量。 ”随道:“小生姓王名云,祖贯苏州,家君仁诚,现居翰院。”“原来是一位公子,多有失敬了!实不瞒公子说,大王有一位淑女,真正才貌兼全,欲得一佳婿,今遇公子,如得连城之璧,欲赘东床,共成大业。公子若依在下,可以俯就此段良缘,切莫过于固执,以失其和心。”王云闻言,变色怒道:“小生乃名门贵裔,岂肯纳贼女为妻?”张成忙掩住王云口道:“公子谨言,恐生事端。”王云道:“有何大事,可速速送我下山!若不送我回去,到速求一死,免污祖上声名。”张成笑道:“公子,你突将性命看轻了。大王之女,生得绝世无双,这样美事不可错过。”王云又怒道:“汝等一般狂徒,何必唢唢!”
  张成见王云十分执拗,到将言语伤人,就怒恼起来,向孙虎道:“小子无知,兄看守他在此,我去回复大王,再作定度。”随到前厅,将王云之言一一禀知。滕武惊道: “原来就是我恩人, 何不早言!”忙整衣冠来见王云,就倒身下拜道:“肉眼无珠,冒犯台颜,望恕不才无知之罪。”王云一时竟茫然不晓,随搀起滕武道:“兄何前倨而后恭?不识何由?”滕武道:“谅恩人也不认得不才了。向蒙公子元宵活命之恩,就是愚下。”王云道:“原来你就是滕兄。别后多时,不意就创此等大业!”滕武随邀王云到大厅上坐下,向王云打躬道:“小弟们不知大驾,误犯虎威,罪莫大焉。”王云道:“不知者不罪。”滕武就吩咐手下排宴。王云道:“明日乞令一人送小生下山,足见高谊。”滕武道:“公子不必焦〔虑〕,且消停一日。但山寨中无非村醪野味,实非敬客之物,愚下也还有片言相告。”王云道:“承兄美意,实该领情,但家慈在堂,一闻此信,不但悲伤,更加朝夕悬望,能令为子者安乎?还是赐我还乡更叨爱矣。”滕武道:“公子不必介怀,少不得要送驾回府,只是还未到此日。”说话之间,筵席已经摆下,滕武起身奉王云上席一座,滕武对面一席,下边几席是众头目。须臾坐定,滕武向王云道:“虽然村醪野味,公子若不嫌简亵,可请用一杯。”王云思乡心重,那里咽得下喉去,所以只推无量。正是:
  一心一念报深恩,诗赋无情志独存。
  清酒难回君子意,为关名节执辞婚。
  王云见滕武加意殷勤,自己回想道:“这班人终是强盗,我若过于推却,他起兽心害我,岂可策料。他若再来劝时,我且勉强也饮他两杯。”主意已定。话说滕武见王云不酒不看,随起身到王云席上道:“想是公子一人寂寞不饮,待愚下来奉陪。”王云起身道:“小生实系酒量不胜,何劳大王错爱?”滕武道:“就少可见意,也尽不才之心。”随满斟一爵,奉与王云。王云接来,勉力饮尽。又奉了两爵,滕武才归原席。大众又劝,王云坚辞。少顷席散,送王云到一书房安歇。
  不知不觉的住了五六日,一日滕武向王云道:“不才受先寨主之托,权守此山寨,实在欠才,不能任此。近来朝廷昏弱,权臣当道,不能使英豪才士得志。不才观公子正是少俊英豪,莫若守此寨,以图大业,不才愿让,不识公子意下若何?”王云闻言,正色道:“大王何害小生为罪人也?小生虽未上进,家君现居翰苑,世代簪缨。若为此不法之事,贻千古臭名,灭祖宗之荫。虽身首异处,实难从命!”滕武见王云立志坚牢,出言恶撞,面含愠色道:“公子不愿为也,听凭尊意,决不相强,但要留公子在此帮助不才,共守此寨,待朝廷招安之日,同下山去。”王云见滕武面容不善,恐触其怒,只得含糊答道:“小生才疏学浅,恐不能应教于左右。”滕武道:“公子不用过谦。”又道:“不才还有一事相告。”王云闻言,谅是说亲,随道:“大王又有何见教?”滕武道:“不才有一女,可称淑媛,但无君子可配。念遇公子而不为,君子再往何求?若不见弃,愿奉公子以侍箕帚。”王云接着说道:“承大王雅爱,实该领教。奈小生已经聘过荆妻,有妨尊命,望乞海涵。”滕武见王云坚意辞婚,就拂然道:“公子自抱铿金戛玉之才,谅我等山鸡难配凤凰,然有女亦不愁无婿!”随吩咐各路关隘上人等,“若遇王相公,不许令其下山。如有放行者,定按军法!”王云被滕武当面讥刺,也无奈他何;又听得不放下山,真正只好肚中暗苦,也只得勉强住下不题。
  却说英娘年已及笄,每常闲坐花亭想道:“奴家生在名门,被强徒带上山来,称人为父。我枉有才貌,陷在山寨之中,终无出头之日,将来不知作何结果?”时下又值秋景萧萧,更触起一番愁绪。他自己思前想后,想到这个心酸的去处,留不住两行清泪,介破了芙蓉娇面,这已无怪其然。蛋说这英娘身边有一个待儿,名唤香珠,生得到也有几分姿色,人又乖巧,望见英娘不在房中,寻到亭子上来,只见英娘一人独坐,面带忧容。香珠就问道:“小姐,你一人在此,为何烦恼?”英娘道:“你丫头家晓得甚么,怎知我心中之事?”随叹而吟道:
  秋光何事逼愁人,景物无情恨独亲。
  久困山中终是了,红颜命薄果然真。
  香珠听了英娘之吟,道:“小姐愁肠不言,贱婢已知。”英娘道:“汝小小年纪,知何事来?”香珠道:“小姐所愁者,久困山寨,父侍他人,一也;再者,迢迢城市,而小姐纵有才貌,那得门当户对?若字近人,其名不正,二也;大王费心与小姐择婿,那有豪门贵客而到此山寨中,结其丝萝者谁肯自浊?此三也。贱婢忖度,小姐心上只此三件,所以难释其怀。”英娘听得香珠之论,竟愕然道,“汝小小年纪,到有此一番度量。你可晓得大王连日所作何事?”香珠道:“我也不知尽细,只听得前日喽罗们下山,掳了一个人上来,又说是大王的恩人,大王就将小姐许他为婚,那人反到不允,可是奇也不奇?”英娘道:“那人不允其事,必然是高士。”香珠道:“小姐未识其面,何以知其高士?”英娘道:“是有婚而辞,亦不可料。不然,自居清白,不肯与贼女为配,故此知其高士。”香珠道:“依此说来,小姐终身不能成婚了。”英娘道:“蠢丫头,胡言乱语!”因叹道:“真是红颜命薄,陷于此,有妨情白,不如弃此主以谢世,到还清洁!”香珠闻言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凭此才貌,谅不居于人下,偌大个世界,宁无人物?前日掳来那人,未知若何,待贱婢去探个消息。”英娘道:“休得胡为!姻缘自有定数,所虑者非此。只因负我一诗一韵于空山,自怜其情也。”香珠笑道:“小姐进退相关,将来作何计较?”英娘不答,竟回房不题。
  且说工云在寨中度日如年,所恨者滕武不放他下山,朝夕思亲,怎能脱离虎口?所以对着这秋肃天气,更助其愁,道:“我王云生于宦门,功名婚姻如此命蹇,今又遭此不幸之祸!”想到苦恨的田地,因作恨辞两阕以记之,云:
  丹桂飘香候,离愁日积新,西风蛩调助愁嗔,萧萧落叶频。白云飞去易,红树间河津。高秋山郭慕萱椿,悠悠闷系心。
  调寄《巫山一段云》
  山林阻断乡关翰,孤雁哀声魂散。宝镜光盈人(情)玩,予恨观银汉。哀情梦里神凝半,客底离愁时按。花鸟幽林无伴,篱菊频频叹。
  调寄《桃源忆故人》
  王云书罢,自己吟了两遍,甚觉无聊,在房内低着头走来走去。忽然见房中摆设不凡,奇道:“不想此间如是幽雅,我到不曾留意,正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随步到外边来一看,竟也有花卉假山。又细细一看,道:“原来是一座小花园,其功到也精巧,不料此等匹夫,也有这作为!”王云那知是英娘的指点所造,故此英娘常日在此园亭之中拈章弄笔,玩月吟花,所以这房只隔得英娘的卧室一进。起先王云原在外厢安歇,滕武见王云愁深无解,故送到此处,以慰其心,所通英娘内室之门已经锁断。王云初进来时因愁闷忘情,今日见之,称赏不了,重复走进房来,见图史堆满,笔砚精良,惊讶道:“我自上山,未曾见有文人交接,莫非滕武之女果有才情?”又道:“非也,他要赘我为婿,故设此局以动我心,不可被他所惑。”又见壁上贴着些甚么,上前一看,就喜得手舞足蹈,大赞道:“不料山寨之中有此才士,我深敬之。”看去诗词颇多,单道两律云:
  杏林春色
  园林春晓景重重,碧草萋萋衬落红。
  玉露附花花有色,锦云磐树树无穷。
  流莺乘早啼深处,归雁迷芳绕此中。
  斜挂酒旗留醉眼,赏心日日怨东风。
  中秋晚月
  小窗初涌月光平,气肃秋宵分外明。
  庭院碧梧金露霭,广寒丹桂彩云轻。
  素娥因恨怜秋夜,青女常愁怨汉清。
  鸿雁一行音断续,寨林新叹归思生。
  王云看到二诗,沉吟道:“满壁诗词,若出男子之口,必无这等秀媚;若出于女子之口,又绝无脂粉之气,令人不能识辨。”重又将这此二诗细细推敲一会,道:“这诗还是闺中之句,词内俱稳愁怨,未知何故,其情景倒与小生并驱。世间我只道就是梦云小姐,谁料此地又有这才女!可见天下之大,闺阁中才子不时而有,希为男子者不可以才自负。”又道:“也还不可深信,或者抄录他人之句。移来蛊惑于我,也未可知。”又想道:“他既抄录,不抄幽闲丽句,反录愁恨之章,只怕还是真的。”
  正在疑真疑假之时,抬头只见花阴深处,一青衣女子冉冉而来,想道:“园中女子从何而至?谅必滕贼他家眷。”随步出来,只见这女子在那里折桂花,且是生得俏丽,王云竟走到园中,上前问道:“小娘子折桂何用?”那女子见人问他,欲待发作,看看王云是一位俊伟书生,所以含笑不答,竟去折花。王云见问又不答,折花奈树又高,因道:“小娘子折取不着,待小生折取一枝,付与小娘子何如?”随扳树折一枝在手,香珠正中其怀,怎奈素不相识,不好就要,只是站立踌躇。王云道:“小娘子又不折花,端然站在那里,意欲何为?”香珠见就问他折花,答道:“才承先生慨允赐花,值之折下,又不见付,亦不知何意?”王云见他娇声呖呖,就要歪缠起来,道:“花乃贵园之物,岂有不付小娘子之理?但要请教小娘子:可是大王身边的侍儿么?”香珠见王云殷勤相问,那有不答之理,随道:“不是,我家大王从来没有夫人。”王云道:“大王没有夫人,小娘子又不是大王的侍儿,一定邻家女子爱花而来。”香珠道:“更不是,此地乃山寨之中,那有邻家?”王云笑道:“好个山寨之中没有邻家,叫小生却到难猜,不如小娘子直道了罢。”香珠道:“妾乃小姐身边的侍儿。”王云道:“小娘子又来哄小生了,适才说大王没有夫人,忽然就生出一位小姐来了?”香珠道:“先生有所不知——小姐系先大王所遗。”王云道:“你家先大王姓甚名谁?”香珠道:“先大王姓李名霸,在今夏初身故。先大王见滕将军能事,临终故将大事托之,立为寨主,所以小姐就拜滕将军为父。”王云道,“原来如此!小姐芳名唤甚?青春几何?”香珠道:“先生素无相识,问得好奇!我家小姐乃闺阁名姝,岂得轻与人言?先生肯与花则付之,若不肯,妾去叫人来折。”王云见香珠抢白了几句,羞得满面通红,忙陪罪道:“非是小生失言,因小娘子言及,故此相问,谁知就触犯小娘子之怒。”香珠见王云躅促,不觉可怜,随笑道:“我家小姐乃世间罕有之人,岂能擅向人言?”王云见香珠转口,陪笑道:“据小娘子说来,怎样才与人说?”香珠道:“要礼到,少言一二。”王云道:“小生知罪矣。”忙向香珠深深一揖:“我如今礼到,先要请教小娘子的芳名,然后再请教小姐的芳名。”香珠遂答礼,掩口笑道:“先生请自尊重。贱婢名唤香珠。”王云道:“好个芳名!自然是丽人所用。小姐的芳名亦乞赐闻。”香珠道:“小姐名唤英娘,年方十七,尚未字人,真正才貌绝世,诗文词赋件件皆通,此乃实言。请教先生是何方人氏,因何得到此地?”王云忍不住两泪双流,香珠惊讶道:“先生泪从何来?”王云道,“承小娘子见问,未免触动离愁,所以伤感。小生乃苏郡人士,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尔科试,舟过京口,被你大王手下之人掳上山来,汝大王亦是苏郡人。岁首曾到舍间为盗,被小生获住,未曾究治,反赠他银两释放,谁知反成大事。”香珠道:“怪不得大王有‘恩人’之称。此时大王也应将恩报恩了,何以先生反倒悲泣起来?”王云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汝大王要将小姐招赘为婚。我想出自名门,岂肯与他为婿?恐其日后难免人谈论,所以不曾从命,故此触怒大王,始才关禁小生在此。”香珠笑道:“这是先生立身之行止。若论这样一个美人,就俯就此良缘,也不辱没了先生。”王云摇首道:“这事如何使得!纵然是九天仙女临凡,也难以从命。”说罢又流下两行清泪。香珠道:“先生汪汪流泪,思乡之念,且自耐烦。”王云道:“小生思乡念切,也无处可诉,今幸遇小娘子,得以剖其衷。”香珠道:“妾来此已久,恐小姐见责,二则恐有人来,明早再当请教罢。”王云将桂花付于香珠,香珠接花竟袅袅而去。王云被香珠这一番说话,倒弄得不上不下,疑疑惑惑的,道:“前有吴小姐,一场跋涉,尚无毫厘之间,不意又有一个英娘。”又想道:“任他是才貌兼全,难免贼女二字,又不曾见面,岂可多用这想慕之心。”
  不题王云自言自语,且说香珠折花回去,英娘怒道:“你这贱人,叫你折花,就去了这一日!”香珠道:“树高难折,因此耽迟。”英娘道:“胡说!你明明在那里玩耍,还要遮掩。可实对我说就饶你,不然打你三十竹片!”香珠想,也瞒他不得,遂道:“就是有话,怎敢在小姐面前说。”英娘道:“但说不妨。”香珠道:“贱妾去园内折花,正折不着,厅内走出一个少年书生来,他道:‘你折不着花,待小生折一枝与你可否?’贱婢那时正无人折,正中我意。不期他折花在手,不肯就与我拿来,要问我是那个身边的侍儿。贱婢竟不答他,他又殷勤再三相问。故此无奈,只得对他说了。其次又问小姐的芳名……”英娘道:“你可曾对他说么?”香珠道:“也曾说来。”英娘道:“贱人,我的名字岂可轻与外人说的?”香珠道:“贱婢原不肯的,见他问得可怜,故此相答。”英娘道:“你可晓得此生的姓名?那方人氏?因何到此?”香珠道:“他姓王名云,字清霓,姑苏人氏,上京去科试的,就是前日被大王掳上山来的。他说大王也是一处人,曾在他家为盗,被这生获住,反赠金放的,所以才有‘恩人’之称。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不出小姐前日之料,这生坚辞不允。”英娘闻言,心中明白,道:“这生年纪有多少了?相貌何如?”香珠道:“看他年纪,只在二十之下,相貌到与小姐相等。”只因香珠这一说,打动了英娘往日想思,因沉思良久道:“据你说,此生有貌,未知可有才?他次后还说些甚么?”香珠道:“他说:‘小生还有思乡的愁绪,还要相告。’欲向我言,是贱婢要紧回来,所以也未曾言及。”英娘叹道:“奈男女各别,不能试王生之才志。”香珠道:“小姐不可错过这佳偶,虽然王生推却,他不知小姐这才貌。若知道,必然俯就。”英娘道:“汝论虽善,但儿女之事,非媒的、父母之命不可。”香珠道:“虽在嫌疑之际,也要从权变。待贱婢明早再借折花为由,探他口气如何。”英娘道:“不可造次。此生立志已坚,恐取其辱。”香珠道:“小姐守身,言非无理。但此山寨之中,非独不保后事,倘字不得人,目下不随权变,恐失其大事。”英娘道:“我心已惑,听汝为之。只是不可走漏消息。”香珠道:“这个自然,不必小姐吩咐。”他二人议论不题。
  且说王云自香珠去后,回至房中,看了壁上之诗,愈看愈奇,道:“如果是英娘所作,其才不亚于梦云,虽有盗女之名,也顾不得他,且就其婚,得占人间双美,亦快事也。”又想道:“前日这般拒绝滕武,如今怎好又去求他?”又想道:“莫若我且题诗一首,待香珠再来,烦他带去,且探一探英娘的才调何如,再作理全。”随展开花笺,题成一律,叠成方胜,压在砚底下。
  正在沉思之际,滕武走进来道:“公子在此沉思何事?”王云到着一惊,起身道:“大王请坐。小弟乃离乡之人,岂无思乎?”滕武坐下笑道:“不才送公子在此,也还少可解闷?”王云道:“幽雅之处,虽可解闷,也难释乡思。若大王果然见爱小生,放我还乡,此情此德,没齿不忘。”滕武道:“公子不必心焦,归期自有。不才原留公子在此,别无他意。目下有一言请教:寨中人马有半万之外,何奈粮饷不敷,请公子以何策教我?”王云道:“承大王下问,但小生诗文之中还能应教,若云军伍之事,实是茫然。”滕武道:“公子抱经略之才,何必过谦,望乞赐教,以救苍生。”随向王云一揖。王云答礼道:“大王,小生虽有小见,未知大王得能听从?”滕武道:“愿求妙旨。”王云道:“大王聚乌合之众,每每劫掠客商,其罪莫大焉。在于客商,远离父母,撇子抛妻,希图微利以养生,忽然被动,富者犹可,若然小本营生,其情惨然,既已囊橐一空,流落他乡,其父母妻子有倚门之望,饥寒之苦,是时儿啼母哭,家资日散。大王若察此情,岂能忍为?莫若散去军兵,改业为良,岂非美策?”滕武道:“公子之论,未为不可,但不才受先大王之托,一旦毁他事业,与理不合。”王云道:“大王既不从此,还有一永远之方。”滕武道:“愿闻。”王云道:“若许荒山,可命兵丁开出,改作良田,耕种麦谷,足可以军。”滕武道:“此真良策也。”王云道:“若此法一行,少要劫掠,以害生民。”滕武道:“承公子金玉之言,待不才成功之日,自当报效。”随辞去不题。
  且说香珠次早又到园中折花,遇见王云,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江南一梦到仙峰,不异良缘遇玉容。
  因是蕊珠宫里客,故数幻事巧相逢。

 

第七回  俏书生连传词藻 美英娘密订终身

  诗曰:
  丝萝逸逸好良缘,占尽人间双玉仙。
  但恨断桥多阻隔,相逢花下妒争妍。
  话说王云清晨见香珠又来,喜之不胜,忙出去。香珠道:“王先生起何能早?”王云道:“小生知小娘子今早要来,故此早候。”香珠笑道:“不敢有劳,何须巧言!”王云道:“小娘子可是又来采花?仍待小生和你采花。”香珠面红道,“先生乃读书君子,出言尽带芒刺,非正人也。”王云忙陪笑道,“小生出之无意。小娘子休得见怪。”香珠道:“这也罢了。昨日先生云思乡之言,有何见谕?”王云道:“小生也无他说。因汝大王掳我在此,舍间老母未免悬望,小生在此日食不安。这段苦衷无所以告,今向小娘子言及,可有良策以告小生么?”香珠道:“远离乡井,自然挂念,莫若先生权且在此读书,就是尊堂处,能有一礼之通可以安心。”王云道:“只身孤影,叫小生那里去通信?小娘子总说的是宽心话儿。”香珠道:“事亦不难,待妾与小姐商量,或有良谋,也未可知。”香珠又道:“先生府上自然已经娶过,故此急欲怀归。”王云叹道:“再莫言起,小生婚事,到还未聘,向有一门姻议,也属镜花水月。若然要娶时,室中有妇久矣。只因小生立心要访一个才貌兼全的佳人,所以耽误至今。”香珠道:“如此说来,先生青年尚还虚室。若是未娶, 归期也还缓得。 ”说罢道:“再烦先生折一枝桂花与妾去。”王云道:“小生还有一事相烦小娘子。”香珠道:“又是何事?”王云道:“小生有俚言一律,望小娘子带去,烦小姐涂抹。”香珠道:“这事妾不敢领命,此即是传词递柬,非妾所为之事。”王云道:“不妨,此诗莫过求教于小姐,并非淫词,有碍于小娘子。”香珠只是摇头,王云无可奈问,只得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望小娘子方便。”香珠明要带去,故意作难道:“带便与你带去,倘有污耳之词与小姐看将出来,竟送到大王处,莫怨于妾。”王云道:“休要取笑。”随将诗递与香珠。又折了一枝桂花,香珠拿了进去,正是:
  传消递息小裙衩,一笑含春智满怀。
  每到花阴身袅袅,胸藏机慧巧安排。
  却说香珠折花回来。莫娘尚未起床,香珠走到塌前道:“小姐今日失睡了。”英娘道:“我今早身子有些不爽利,故此起迟。”随被衣起来,梳洗已毕,问道:“这桂花可是你去折来的么?可曾见那生?”香珠假意笑道:“今早却不曾见他。”英娘道:“贱人又来骗我了,去了这一早晨,不知在那里与他做些甚么事,也不对我说声,竟自去了,我问你时倒要哄我。下次不许去!”香珠道:“小姐不要着忙,待贱婢说来。我到园中,那生已在树下观花。见了贱婢,他就说起思亲还乡的话,道大王不肯放他下山,欲要带一信回家,未得其便,故此日夜忧愁,不得安心。”英娘道:“这也怪他不得。”香珠道:“这生还求计于我。小姐想,贱婢晓得什么,只得说出小姐来了。”英娘惊问道:“贱人,你又说出我甚来?”香珠道:“侍妾回去与小姐商量,或有计策,也未可知。”英娘道:“汝可为多言,此乃大王之事,那有甚么计策?以后便怎么?”香珠道:“次后我就回来。他道:‘素知小姐诗赋精微,必要请教。’随向房中取出锦笺一幅,托我带来。贱婢再三不肯,他求之恳切,只得又带来了。又恐小姐见怪,所以不敢呈览。”英娘道:“论理不该接他的才是。但我山寨中有才并无识者,今日与他唱和一二,亦未为不可。”香珠就在神中取出来递与英娘,英娘接来放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
  久慕小姐大才,渴想之私,时刻不忘,今集斋头,偶成即景一律,实贻笑于大方,祈小姐改正,若得沾光,更求步韵。左呈台览。
   得傍娥眉笔砚香,文思郁郁阿家娘。
  华墙珠玉篇篇秀,锦案图史叠叠章。
  月白花阴留睡鹤,风清梧影待栖凰。
  飞琼言语何传错,污却几头翰墨光。
  英娘吟了几遍,笑道:“书生诗思清新,自然是才士。何其出语甚狂,言我非才女,以假借耳。细玩其中隐词,又欲求婚,含而不露。”香珠道:“他讥笑小姐,也要回他一首,奚落他一番。”英娘道:“这个自然,可取笔砚来。”香珠随取过文房之具,摆在英娘面前,磨好香墨。英娘就提笔和成一律,叠做方胜,随命香珠送去。
  香珠拿诗来到园中,走近书房门首,就咳嗽一声。王云听得咳嗽,走出来,见是香珠,喜得迎上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小生的诗,小姐可曾赐教?”香珠道:“还要什么诗不诗!我拿去,小姐见了,被他一场臭骂,叫我丢还你!”王云闻言,一天的欢喜,今变作满肚愁肠,道:“小生的原诗在那里?”香珠取出来递与工云道:“这不是你的原诗?”王云接来,垂头丧气的打开来看,又忽然喜逐颜开,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香珠道:“早对你说了,就无此番情景了。”王云看上面写着“奉和原韵”,道:
  莫道书生词语香,诗文犹让段家娘。
  今朝污墨终成句,他日成名却负章。
  鹤梦恐惊山外鸟,鸡声怎听海边凰。
  侍儿谁示多消息,谅夺贤才宝物光。
  王云吟完道:“词颇精明,真乃香闺之句。我之诗句却也狂些,如今也讥刺于我,好笔力也。”香珠见王云沉吟,道:“先生如此沉吟,莫非疑此诗又是假借么?”王云道:“小姐真仙才也。小生诗句唐突,再当荆请。适间所言之事,小娘子可曾与小姐言及?”香珠道:“妾已向小姐说过,小姐道,此乃大王之事,岂能如何耶?”王云闻言,愁锁眉尖,亦无奈何,随道:“小生再题诗一首,烦小娘子带去请罪如何?”香珠道:“既如此,可速做来。”王云就到房中,也不落草,书成一绝,出来付与香珠带去。王云想道:“英娘之才已知,未识相貌何如?如果才貌兼全,又是梦云的这一段想思矣。”
  且说香珠进去回复英娘。英娘道:“你将诗去,他说甚来?”香珠道:“他见了小姐之诗,称赞不了,自己惶恐。”英娘道:“他先恐我无才,故来试我;今见了我和去之诗,就如此谦罪。此生不独有才,而且有志。”香珠道:“小姐不要过于赞他,还有一诗在此。”随递与英娘。英娘接了来看,道:
  书香今已属娥眉,谢傍仙楼白玉诗。
  妒柳妒花情未足,情思能让传情时?
  英娘看过道:“书生何以前倨而后恭,文词隐逸,欲求我相见之意。我乃闺中弱女,岂好与汝相会?也只好复和诗一首。”随题一绝,叠好向香珠道:“明早送去罢。”香珠答道:“这自然明早送去。但此生深有情义,小姐不可错过念头。”英娘叹道:“世间才郎,人所共愿。只因我是闺中幼女,他是户外孤男,恐妨清白,故此难露于形容。”香珠道:“小姐若不依权变,拘此小礼,误却终身大事。劝小姐莫作闺中儿女之态。”英娘道:“汝当慎言,我自有道理,到日后再讲。”
  且说王云见香珠去了,不出来回复,心上疑惑不定,道:“为何一去不来?莫非见了此诗,不中意么,故此不来?”就在园中走到厅上,厅上又走到园中,这一夜枕席不安,直到次早,眼巴巴望个多时,才见香珠到来,喜得眉开眼笑迎出来说道:“小娘子为何昨日不来?”香珠道:“清晨来往,借折花之由;日中来此,无以可答。”王云道:“小娘子言之有理。小姐可有什么说话?”香珠笑而下答,在袖中取出一幅锦笺,掷于地下。王云弯腰去拾时,香珠就戏道:“小官人免礼罢。”王云道:“小娘子,你好作耍小生。少不得有一日将你报仇。”香珠笑着:“好人那,恩将仇报,我自去也。”王云笑道:“小娘子不要着急,仇也是恩,恩也是恩。小生因惜小娘子年幼,不便报恩。”香珠啐了一啐道:“你在那里说些甚么话!”王云笑着,就将锦笺展开,看上面的诗道:
  缥囊原弗屈蛾眉,一片霞笺戛玉诗。
  柳柳花花皆有色,未知花胜柳阴时。
  王云吟哦了几遍,道:“词理相合我怀,而踪迹不露,真乃女中之才魁矣。”笑向香珠道:“小生有一言相告,未知小娘子肯纳否?”香珠道:“先生请道其详。”王云道:“小生承小娘子垂情,将小生之衷情已申剖于小姐,不过小生求一归计。今小姐竟依大王拒绝,所以欲邀小姐半面,待小生细剖一番。未知小娘子可能代小生项言否?”香珠道:“先生之言差矣!我小姐乃闺中弱质,从未见人,岂肯轻出?君休作此想。”王云道:“小娘子之言,虽则近理,但小生熟思已久,谅来小姐的父母已归泉下,自隐迹于山寨,何时才有个出头的日子?莫若与小生一面,策划有成,岂非两全其美?若论其婚姻,听其缘耳,不敢强求。”香珠道:“前日先生一到,大王将小姐赘君,君何过执不从?”王云道:“此言前日已经奉告,一则不知其才,二来恐污清白,所以相却。”香珠道:“今番的小姐不是前日的小姐么?先生不怕污其清白了?”王云道:“小娘子若见怜小生,可在小姐面前道其一二。”香珠道:“我那记得这些说话?先生可写一字,我带去。”王云道:“有理。”随到房中,片刻之间,修成一缄,付与香珠道:“此事全仗小娘子的神力。”
  香珠不答,竟接了书进去,到小姐房中,将王云的说话细诉了一遍,才将书呈上,英娘展开看书道:
  姑苏王云顿首至书于
  英娘小姐妆前:
  窃闻才化于五色,文章之秀逸,远刁遥闻,互相传捷。德配红裙,才称弱质,古今宣扬不一。采蘋白室,皆出书香,幽幽清丽,敏敏挥毫,乃仙姬之谪降而下凡尘。近寓于斋,见案叠诗文,壁生光彩,异常识之,方晓珠玉之作,实令予搁笔。即欲趋仰芝颜,请教指迷,奈闺阁深沉,未能插翅,特修尺素,冒渎妆台,敢恳移玉趾之金莲,望仙姬临降园亭,有衷曲一番,必当面诉,自识予之患难,知有嫌疑,断无效襄,至祈勿却,若果见怜,望赐一线之音,即当扫门恭候,不胜翘企之至。
  英娘看完笑道: “书生甚觉可笑, 素无一面,怎生叫我去会他?”香珠道:“小姐可将书中意诉与贱婢一听。”英娘遂将书中之意说了一遍。香珠道:“如此一番殷勤之意,小姐不可负他爱才之举;而且王生又是少年智士,小姐一往何妨。”英娘道:“羞人答答的,怎好去会他,此事断然来不得。”香珠道:“小姐数常愁叹,所为者恐难遇其人。今已见才,又拘嫌疑,就到白了头发,还是一位小姐。这是贱婢向主之心,请小姐自己三思。”英娘道:“贱人出言何直!纵然要会他,也要想个良策方好。”香珠道:“也不用什么良策,一向走的这个门被大王封锁了。这具锁原有一样两把,一把现在小姐箱子上,到晚将封皮湿透,轻轻揭去,那时小姐可出去会他,直是人不知鬼不觉。小姐意下何如?英娘心中无有不从。香珠道:“事不宜迟。小姐可写一字去相约他才是。”英娘此时已经着迷,随去写书,提笔想道:“怎样称呼才好?”又想一想道:“有了,莫若作一词,省得称呼不便。”随题一词,递与香珠道:“就约他今晚在亭子上相会。”
  香珠接了,竟到园中来约王云。王云见香珠又来,忙问道:“小娘子此来,必有好音与小生也。”香珠笑道:“快来谢我,小姐已允与君相会。”王云闻言,欢喜无极,就向香珠深深的一揖,道:“小姐怎样应承?约在几时相会?”香珠答礼,笑着说道:“小姐是不肯与先生相见,乃妾再三相劝,方才应允。”随出手书付与王云道:“要知会期,观此便知。”王云道:“小娘子有此珍宝,何不早付,务要疑难小生。”香珠道:“这样快了还嫌迟,以后我就……”王云道:“小娘子以后就怎样?”香珠笑着道:“我不说了。”王云就拆书看道:
  左调《玉蝴蝶》许英娘拜草
  翰墨霞笺是锡,肃身静览,洞悉其章。士魁才端名表,茅屋生光。集古人扬眉吐气,附当今学贯书香。天府中,英英俊秀,优为栋梁。凄凄嘱音领命,会期今夕,月上东墙。素躯临院,蒲柳村妆恐辱郎。夜沉沉,更筹待漏,思雅雅,乞述衷肠。羞遮斜鬓,祈掩彷徨。
  王云道:“深得文家之妙,不便称呼,故此作词。”随向香珠道:“今晚小生梦想以待小姐驾临,切不可失信。”香珠道:“先生放心等待。”说毕回去。复英娘不题。
  且说王云满心欢喜,恨不得赶下一轮红日,唤出玉免东升。偏是这一日天色更长,看看挨,到日落西山,星月布天,一时间更点初交,人烟方尽,万籁无声。
  不题王云望眼欲穿,且说香珠见夜阑人静,随拿了钥匙开了锁,轻轻揭去封皮,来向英娘道:“小姐此时好去也。”英娘道:“羞人答答,怎好相见。”香珠道:“既为终身之事,何拒其相见之羞。”被香珠只是催逼,英娘无奈,只得起身,也不施脂粉,真个是天生的袅娜。香珠开门引路。英娘随后来到亭子里坐下,香珠才到王云房外弹其窗道:“天上仙姬已降,何不跪接。”王云闻言,忙走出来一揖,及至起来,又不见英娘,忙问道:“小姐在那里?”香珠笑说道:“先生何以这等情痴?小姐是在亭子上。你随我来,放稳重些,不要象这个光景。”王云道:“小生晓得。”忙整整衣冠,恭恭敬敬,跟着香珠来到亭子边,王云却迎月光,英娘窥见王云风流品格,一表人材,暗想道:“他日必为栋梁之器。”随侧身背月而立。王云就走入亭中,先有麝兰扑鼻,只见英娘侧身站立,随揖道:“小生渴慕小姐芳名,每欲想聆教益,何奈男女有别,未能遂愿。今宵得睹仙姿,如大旱之得甘泽,望小姐休作儿女之态。”英娘还礼答道:“妾也虑男女授受不亲,因承先生殷殷赐翰,计于策划,故不避嫌疑而来,望君谅之。”香珠道,“二位请坐下讲,不用面东面西的站了。”王云就在东坐下,英娘西首坐下,此时王云才见英娘的芙蓉娇面,但见他:
  不施脂粉出天然,淡扫蛾眉谪降仙。
  语吐如莺花外啭,风流月下更翩翩。
  王云一见,也觉魂飞魄荡,随道:“屡承小姐手教佳章。”英娘道:“妾无故勉力应教。”王云道:“小生闻得小姐的尊父母俱已去世,而且小姐又倚附他人,尚还待字,宁无妆台之叹耶?”英娘见问,惨然泪下,道:“蒙君垂问,纵然含冤亦无门可诉,妾之家严姓许,也曾出仕,是年妾才五岁,渺茫记事,被李霸下山劫掠妾上山。那时父母年已望五,音讯杳然,谅亦不能存世。今日称人为父,实是出于无奈。”说罢不胜悲咽。王云道:“只说是小生遭强徒之困,谁知小姐亦然,前云小姐乃李霸之女,我道这强徒如何生得出这样一个书香闺秀,实令人不信。今小姐久居山寨,有所虑乎?”英娘叹道:“君乃一男,困此尚然无为,何况妾是一女子?纵然有虑,终为无益。”王云闻言,兜起了自己的归心,向英娘道:“小生来之踪迹,小姐自然尽知,希图今夕之会者,请教于小姐,策一回乡之计,幸勿见却。”英娘闻言暗想道:“书生见面并无别说,就想归计。他几番恳切之由,从何而起?他毕竟观我之动静,试我之心术。”随道:“先生欲得回乡之计,此非一朝一夕之事,有巧处方可图之,但妾有一言,欲诉与君,犹恐见笑。”王云道:“小姐有言,见谕何妨。”英娘欲言,又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府上自然聘过名门,故将清白之言见却。不然,君以名门贵裔,不亵攀妾。”王云听得英娘说出这一番言词,就接口道:“小生亲事虽有议,尚未纳聘。前日滕贼将小生劫上山来,也为小姐亲事。小生只道是滕贼之女,所以将清白推之。若早知是小姐,就无这番饶舌了。”英娘道:“君初上山来,不知是错。今已就里分明,君亦无疑矣。妾欲与君永订终身之约,莫以自荐卑微见却。”王云道:“虽小姐垂爱,小生敢不听从?自后倘得侥幸成名,即来迎娶小姐下山,成百年之好。”英娘道:“蒙不弃,是妾之幸。”香珠已在旁睡着,英娘唤醒香珠,向王云道:“天将曙矣,妾要回去,明晚约君至妾处,另有相订。”王云诺诺领命,依依不舍相别。英娘也欲留连,香珠相促而去。依然将门照旧封锁了,进房去安睡不题。
  却说王云也回房去,虽然解衣就寝,在枕头上想道:“世间只知有梦云小姐,谁知又一个英娘更胜。有意不能一晤,无心反能成事,世间之事难于测料!”此一夜思来想去,不曾合眼。倏忽之间,东方既白,红日高升,少顷起身。是日滕武寨中到了两个客盗,滕武在他们面前称赞王云之能,以为寨中有人,随来请王云出去相见。王云有英娘之约,再三相却,滕武务必要请去。王云无奈,也只得勉强陪着众人,晚间设席,直饮到二更方散。王云心上一则有事,二来不胜酒力,被众人你劝一杯,我劝一盏,竟也大醉,扶到床边,倒身就卧不题。
  且说英娘不知王云去陪客,日间整治下几品佳肴美酒,候王云来小饮。到夜深时分,叫香珠去请王云。香珠随开了门去,到王云门首,见灯火皆无,寂寂无声,隔窗轻轻叫了几声,并无声息,随恨道:“少年子弟能无信行,怎么到睡着了?”又听了一会,全无动静,随恨恨而回。见了英娘,气哺哺的道:“年少狂生,这等无信,他竟安然睡了。贱婢唤之数次,并无声息。”英娘闻言,气得长叹道:“一则是你贱人之唆,致使我受浪子之薄。正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从此之后,汝再不许到园中去!与我收拾这个念头罢!”香珠见小姐怨着他,默默无言,竟不到园中去了。
  不说他主婢二人杜门绝迹, 且说王云一醉醒来, 想起英娘所约之事,恨道:“误尽大事,英娘不知我洒醉,只说我是负心之人。”巴到天明起来,望香珠来说剖原由, 再约来期, 谁知香珠踪迹杳然。王云就如机上之梭,走出走进的想道:“香珠为何不见出来?是何缘故?一定为我失约。自古女子心专,见我未曾赴约,必然为此所恨,怎知小生因酒误事!”自此以后,寝食不安。那正在九月初旬的时候,王云心中一日一日愁恨,就恹恹成病,好生难度。这一番王云卧不题。
  且英娘虽然一时之忿,到底有些挂念,想道:“王生如此文雅风流,岂是无情之辈?又不好叫香珠再去问个消息,遂想出一个主意,道:“此时园中菊花谅有,莫若叫香珠去看菊花为由,其中自有分晓。”主意已定,遂向香珠道:“园中菊花不知可曾开放,你去看看。若开了,可移两种在盆内玩赏。”香珠知小姐差他看菊花是探听王生消息,遂笑说道:“说过不到园中去的,如何小姐到忘记了?”英娘道:“移菊花何妨。”香珠笑道:“无妨,贱婢去移花去。”说罢,一竟走到园中,见菊花果有两种开的,就走到厅上去拿铲挖花。不见王云,只闻得中有些声息,香珠就作嗽了一声。王云闻得咳嗽是女子之声,忙起身往外一看,见是香珠,喜得向前问道:“小娘子为何数日不来,害煞小生也。”香珠见王云容颜消瘦,甚是可怜,遂道:“先生还是因病失约,还是失约得病?”王云道:“小生因失约才得病的。”香珠道:“你既失约,可负小姐之心,病就不该生了。”王云道:“小娘子那里晓得,这样屈情,皆因胜必生祸。小生承小姐同小娘子好情相约,真乃有幸。不期被滕贼务要扯去陪客,被众人强劝了几杯,竟吃得酩酊大醉,因此失约。连日又不见了小娘子到来,丢得小生这般冷落,所以恹恹成病,还望小娘子见怜。”香珠道:“小姐乃闺中英杰之女,期约先生不至,未免恨怒,所以才闭门绝迹,那里晓得有这段情由。先生且暂宽心,待妾向小姐细剖此情,再当奉复。”王云闻言,忙向香珠一揖道:“若得小娘子见爱,感情不浅。”香珠随还礼,笑说道:“先生何多情耶?”说罢,遂移了菊花回去,竟拿盆去种菊花,王云之事绝口不题。
  英娘见香珠花已种完,尚无一言,暗忖道:“难道不曾遇见王生?”遂问道:“移花去可曾遇见王生?”香珠笑着回道:“不曾遇见。”英娘见香珠含笑而言,必有缘故,遂道:“看我日后如何待你!”香珠道:“只说王生负心,谁知为了小姐在那里害病。”英娘惊道:“他自己负约,何以又为我生病?”香珠道:“前次不是王生之过,是大王拉他去陪客,被众人劝酒吃醉了,所以失约。这几日又不见我们的动静,故此恨想成病。若然下去宽慰他,则恐害了王生的一条性命。”英娘道:“我疑这生不是负心之辈,你就约他今晚进来罢,再莫有误。”香珠遂到园中来,向王云道:“妾来特报佳音,今夕切莫再负!”王云道:“承小娘子关切,小生自然在心。”香珠恐有人来,随就进去。英娘收拾了房中,单候王云进来。
  倏尔夕阳西坠,夜色阑珊,已是初更时候,英娘向香珠道:“你可去约了王生进来。”香珠暗笑道:“前日如何,今夕如何。”遂即开了门,走进园中,见王云打扮的俏俏丽丽,在那里走来走去,上前道:“打扮得好耶!”王云吃了一惊,见是香珠,方道:“小娘子来了。”香珠道:“不要多言,随我来。”王云喜从天降,随了香珠,一弯一曲,来到英娘外房,只见琴书图史,并无脂粉之气。英娘遂在内房走出来,向东而立。王云见了,身在浮云,忙揖道:“前晚蒙小姐相约,不期遭其间阻,是小生粗心,乞为恕罪。”英娘答礼道:“前夕承君子允订,故耳相约一决。”遂分宾主坐定,香珠捧过茶来,二人饮毕,英娘道:“妾虽承君子不弃,恐其口角之言,无以为信,所以有相约这举。请君之示,一则释妾之疑,二来恐君以妾为自荐,日后轻弃,令妾有白头之叹。”王云道:“小生在难中,承小姐知遇之恩,岂有变易之理?但是小生在苏有一门亲议,倘若家慈定了,那时小姐如何?岂不是小生负义?”英娘道:“君就有五六佳人,妾也愿居其末。只是不弃妾于此,则感君之厚德。”遂唤香珠安排香案,二人对天同拜。誓毕,香珠见他二人已成好事,遂摆下佳肴。二人入席,对面坐下,香珠在旁斟酒,各相敬酬。你想,一个是俊俏才郎,一个是窈窕的佳人,岂有不动情者?因各怀着有才不可无德念头,所以毫不相狎,惟有谈论些古往今来诗文之事。王云道:“小生羁绊于此,终非长策,小姐何以教我,得图归计?”英娘沉思良久,道:“君之归计则易:日近重阳之节,年年众头目、大小喽罗皆要去出猎登高,那时妾略施小计,可以脱离此山寨,但郎君去后,路阻山川、强人之险,一旦音信杳然,难免终朝悬念。”王云道:“小生此别,倘能侥幸成名,只在三年之内,定来迎娶小姐。”英娘道:“妾居非其所,三年之别,倘一朝事变,那时祸起萧墙,妾到底不知作何结局?”说到伤心之处,忍不住两行珠泪落将下来。王云道:“今日乃为婚姻之始,小姐何出此不吉之言?”英娘道:“非为不吉也,不得不虑。”香珠见他二人虑前虑后的,遂道:“小姐,今夕何夕,也不要过虑,若是前日王相公一上山时竟俯就了,也无这番光景了,今宵始订姻好,日后之事岂能预定?悲欢离合,上苍自有定数。小姐只生欢喜,莫作愁烦。”二人听了香珠之论,才更欢喜。英娘道:“鸡已三唱,郎君可回去罢。妾有绫帕一方,上有俚言一绝,郎君收去,好为日后之验。”遂起身到妆盒风内取出,递与王云。王云接来收下,自想无物答赠,只有绣翠私赠之玉鱼一枚,遂在身上解下,送在英娘面前,道:“这个玉鱼是小生常佩之物,小姐可收下。”英娘遂拿起一看,果是玉鱼,其光润可爱,就收于袖中,王云起身辞别,英娘亦起身相送,一同到园门首。英娘道:“初八之夜,再约郎君会于亭中,还有一言相商。”王云点头道:“小生之归计,小姐千万在意。”英娘道:“此事妾已安排,何用郎君费心。”遂命香珠送王云到花厅方回来关门,同英娘进房安寝不题。
  却说王云来自己房中,将英娘所赠的绫帕取出,铺于几上,道:“梦云有一方绫帕,谁知英娘也有一方绫帖,其为奇异。”上有一首《落花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许氏英娘咏落花之句
  王云吟了几遍,称赞不已。又叹道:“虽然今宵得此佳人,只怕日后还在镜中,总是我王云婚姻之魔。”遂灭了灯,安寝不题。
  却说滕武到了初八这日,聚集大小喽罗在厅,道:“明日是重阳之节。汝等各要整备衣甲鞍马,旗帜鲜明,好到北山采猎登高。敢违令者,定按军法!”众喽罗合寨去整备不题。
  肯说英娘到了晚间,叫香珠开了园门,一同到亭子上来。谁知王云先在亭子上相候了,见英娘走上亭子来,就上前一步,揖道:“小生有何德能,敢劳小姐垂情。”英娘答礼道:“说那里话来,君之事即妾之事。计策已经排定,若明早滕贼来请郎〔君〕向北山登高,郎君可托病不起,随他自去。那时妾着人送郎君下山。”王云道:“有费小姐清心。但是此别之后,未知会期何日,宁不叫人肠断。”英娘道:“郎君此去之后,谅来音信不能闻问。然而知妾谅妾者惟郎君一人,此去稍能得意,可早来迎妾,久之必生他变。”工云道:“小生去虽去了,倘滕贼回来查问,将何以对?”英娘道:“妾自有发付,郎君不必虑此。”王云道:“谅来明日匆匆,不能面别,小生就此拜别小姐罢。”二人遂一同拜毕。王云道:“小生去后,小姐珍重贵体,毋以小生为念。”英娘哽咽不能言语,惟道:“郎君前途珍重。”洒泪而回,香珠也不胜凄然。正是:
  淑女怜才结好音,感离情切过伤春。
  依依款致情珍重,始为难期翠黛颦。
  到了次日重阳,滕武进来请王云去登高。才走到房门前,只听里面呻吟之态,忙走向床前问道:“公子为何这等模样?”王云道:“得罪大王。小生不知何故,昨晚偶然抱病,好生难过。”滕武道:“公子莫非受些凉了?”遂命烹姜汤来解寒。王云道:“多蒙大王费心。”滕武道:“今日是重阳佳节,特来相请公子去采猎登高,不期又有贵恙。”王云道:“承大王美意,谅不能奉陪矣。”滕武遂唤丁老伺候,道:“倘公子要茶汤之类,须要小心应酬。”丁老领命。滕武到底是个粗人,那里晓得王云是计,见王云在床,只道是真病,遂出去点齐喽罗,带了犒赏之物,滔滔望北山而去。
  英娘知滕贼已去,吩咐厨上安排几席酒肴,又向香珠道:“这是棉衣一件,白银十两,可拿去交与王生,叫他小心前去。可再对王生说:‘莫忘了良宵重誓!’可叫汝父送他下山, 指明去路, 速速回来。”香珠领命。来到园中,向丁老道:“爹爹,你可晓得这王相公的事么?”丁老道:“我也晓得些,”香珠道:“你还不知深细,他说起来是小姐的哥哥。如今要瞒着大王送他下山,要爹爹一行送上大路,作速回来。倘大王回来查究,只说王相公病好,起来去赶大王的便了。”丁老道:“是了。”王云在房听得这一番嘱咐,满心欢喜,遂起身下床。香珠进来道:“郎君可曾打点么?”王云道,“小生惟有此身,并无打点。”香珠道:“小姐命妾致意郎君:‘前途珍重,不可忘却良宵之约!’这包内是棉衣一件,与郎君御寒;白银拾两,为途中之用。”王云道:“若忘了小姐之德,非禽兽而何?祈小娘子转致小姐。”说罢泪下,香珠亦流泪道:“郎君此去,地北天南会期未卜。愿郎君专心进取功名,也不枉妾一番心计。纵然日后相逢,妾之存亡不未知若何。”王云道:“小娘子说这不利之言,反助小生的愁肠了。”香珠道:“郎君前途保重!”说罢放声大哭。王云含泪揖道:“小娘子不必悲伤,会期有日。”香珠道:“郎君若闻厅上鼓声即行!”说罢,含泪别去。英娘见香珠眼俱哭红,不觉自己亦凄然泪下。香珠道:“王郎同父亲俱已约候,但闻厅鼓响,就起身了。又叫贱婢致谢小姐。”英娘遂命人传令至外,“凡在寨中并守关隘将佐、大小喽罗,皆来庆赏。但鼓起三通,俱要到厅。如有违令不到者,以军法从事!”众喽罗听得犒赏,无有不到者,一闻厅上升鼓,众皆齐集,谢过小姐,竟乐然大喜,那管他关隘、仓房。王云听得鼓响,叫丁老背了包袱,竟下山来,并无一人阻挡。行了半日,方到大路,丁老向王云道:“相公已上大路,前去便是宜兴。”遂将包袱递与王云,丁老回山去讫,王云一人取路前行。只因此去,又续了旧日风流欢喜,丧却了椿萱烦恼。毕竟不知王云怎生到家,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王府中椿萱遭变 吴衙内恶棍强婚

  词云:
  故地椿萱遭变。皆因夙缘系恋。伤心何必泪潸潸,梦里多成倦。暇蟆想天鹅,那得上青天。纵饶纨裤计无边。怎得情人面。
  右调《误佳期》
  话说徐氏夫人,自从王云失去之后,日夜忧愁,恹恹成病。婢子玉奴百般解劝,夫人怎得丢下思儿之念。玉奴几次叫王三去请医生来调治,夫人屡次不许请医,道:“我病非药饵可治。”惟有终朝垂泪,思想儿子不题。
  却说王仁诚在京得了这个信息,心中未免忧愁。忽然得了一病,不数日而身亡。有同僚甚为伤感,遂买棺盛殓,连夜打发家人报到姑苏,然后又着家人送柩下来。家丁晓行夜走,不几日,已到姑苏,才走至府门前,有门上王三见是姚茂,穿了一身的孝服,遂问道:“姚茂哥,你穿这样服色,莫非老爷有何长短么?”姚茂道:“不要说起,老爷在京,一则得了公子的消息,也着些恼,二来又得了一个急症,不数日身故。”王三闻言大哭道:“夫人也正在抱病之时,若闻此信,大事休矣。”又不得不报,遂叫姚茂到后边用饭,自己走到后堂来。玉奴迎着,问道:“王公公,你为何哭起来?”王三道:“玉奴姐,不要说起,不期老爷在京病故了,姚茂现在外边报信。”玉奴闻言,惊得魂不附体,只得进房报知夫人。夫人病势正重,又听得玉奴说姚茂来报老爷京中病故,这真是雪上加霜,一惊一苦,遂归阴府。玉奴见势不谐,连唤“夫人”,竟不醒来,摸其四肢皆冷,气也无了,慌得玉奴脚软筋麻,大哭出来道:“王公公,不好了!夫人得了老爷的凶信,一恸气绝。”王三闻言,忙叫他妻子取姜汤来灌,灌之下受。王三看来无用,遂大恸出来,叫锦芳去请张、万二位相公来商议。锦芳遂去报知二人。张兰、万鹤闻言大惊,飞奔而来,王三接着,跪下坠泪,道:“不料老爷、夫人有此大变,叫小人肝肠皆断,方寸已断,特请二位相公来斟酌。二位相公看先老爷之面,推公子相契之情,全要二位相公作主张。”张、万二人搀起王三,也下泪道:“说那里话来,你公子之父母,即我等之父母,如今事已至此,汝速去打听人家可有好寿器,兑银去买。”王三即忙去备办,直到次日,入殓已毕。王仁诚为人梗直,故此门生故旧俱皆疏淡。真个是世态炎凉,见王府夫妇双亡,王云又不知去向,竟无亲眷上门。全是张、万二人料理丧事,极尽年家之谊,张兰吩咐王三道:“你老人家可掌管府中诸事,婢仆不得混杂。看你家公子今冬可有消息,若无音信,明春再作计较。”王三领命,张、万二人时常来照看。
  不谈王府中丧事,却说王云别了丁老,向大路而行。他是个嫩弱书生,那里曾走过路来,可怜一日只走得三四十里。滕武着人来赶,幸尔王云走了小路,故此未曾追着。王云行了六七日,一日行来,看看天色已晚,前无村,后无店,心上有些着急,脚步偏又走不上,渐渐昏黑上来。正是心慌之际,猛见东边村中射出一星火光,心上又少安,就望灯走近,见是几间茅屋,窗内灯火犹存,只得上前敲门。里面妇人认是丈夫回来,问道:“为何今晚就回来了?”及至开门一看,是个少年书生,吃了一惊,忙立在门后道:“家下无人,黑夜到人家敲门打户!”说罢,就欲关门。王云见要关门,只得走进一步,揖道:“小生因天晚不能前行,故造贵府借宿一宵,明早就行的。望小娘子开恩!”这妇人还礼,王云揖罢,看着这妇人道:“小娘子好象有些面善,那里曾见过。”这妇人道:“妾也有些面善,客官好象向年在武林吴府中记室云相公。”王云道:“小主就是。小娘子可是绣翠姐姐?”绣翠笑道:“正是贱妾。”遂邀王云到里面坐下,将门拴好,忙备夜膳,与王云用毕,方问王云道:“郎君何能到此?”王云道:“一言难尽!”遂将上京,江中被劫,目下逃回这一段情由细说了一遍,独不题起英娘之事。绣翠道:“也是天假其便,与郎君重会。”王云道:“姐姐为何往在此间的?”绣翠含泪道:“贱妾来此,也是为君,自夏间事露之后,卖找出来,就嫁了贩窑器的朱寿,在八月中迁到此地来的。”王云道:“好个朱寿,我曾会过他两次。”绣翠道:“这也奇了,郎君何处会过他的?”王云将会朱寿之情由说了一遍,又问道:“姐姐,此地属何县?”绣翠道:“这里宜兴落乡。”王云道:“你丈夫往何处去了?”绣翠道:“今日众同行议事,今晚演戏,有酒,大约要明日才得来家。”王云道:“故此姐姐开门,认是丈夫回来,小生几月不会,观姐姐芳容,比昔日更加丰彩了。”绣翠道:“郎君休得取笑,妾自别君之后,无时不念郎君,又想小姐待我之恩,真个令人肠断。”王云道:“小生承姐姐知遇之恩,亦时时在念,不料天从人愿,无巧不巧,今夕又与姐姐相会。”绣翠道:“郎君途中辛苦,请安睡了罢。”王云遂起身,同绣翠走到第二进屋内,亦是三间茅屋,东首一间是绣翠做房,西首一间闲着,中间是坐起。王云道:“请姐姐自进房去睡罢,小生只好就在此间坐一宵矣。”绣翠道:“郎君不必过谦,奴家草榻当让与客。”王云已知来意,遂笑道:“今非昔比。”绣翠笑了一笑,就去移了灯,同王云进房,自己去将床铺好,才向王云道:“请安罢。”王云坐到床上坐下,看他房中铺设,虽是村舍人间,倒也收拾得洁净,一张红漆凉床,床上一条紫红绸被。绣翠拴上房门,笑向王云道:“郎君请床上睡,妾在这凳上睡了。”王云笑道:“姐姐也来虚套了。”说罢,遂相挽并坐,卸去衣妆,连臂同衾,一则是旧时相知,今宵又他乡遇故,郎贪女爱,曲尽永夜之欢,难述其妙。正是:
  他乡逢旧好,男女两相亲。
  今宵云雨畅,不比向时春。
  却说王云正同绣翠雨散云收,倦情浓睡,只见他父母在云中呼唤道:“我儿快快家去罢!”言毕望西而去,王云急赶上去,被门槛一绊惊醒,乃是南柯一梦,浑身冷汗,肉跳心惊。绣翠亦被王云惊醒,问道:“郎君为何着惊?”王云道:“不瞒姐姐说,适间得一梦,甚为不祥。”绣翠道:“所得何梦?侍妾详之。”王云道:“梦见我父母在云中呼唤小生,叫我速速回家,说罢竟望西面去。可是不吉之梦?”绣翠道:“郎君且自宽心,此梦应于老爷升任也未可知。”王云道:“非也。”这半夜虽然与绣翠共枕,心上疑疑惑惑,也无情再赴阳台。天才有曙色,就起身欲行。绣翠道:“郎君何必过起这样早?”王云道:“早才好,迟了恐你丈夫回来,非为儿戏。”绣翠遂即起来,忙向厨上收拾了汤饭,与王云梳洗用毕。王云打开包裹出房,取白银一锭,送与绣翠道:“聊为一履之资,望姐姐笑留。”绣翠道:“郎君前途要用,妾受之无益。”王云道:“小生自有,姐姐请收下,不要见弃。”绣翠只得收下,遂泣道:“妾与郎从此别后,料难再有会期。”执袂恸然。王云亦含泪道:“后会有期,姐姐不要挂怀。”绣翠道:“郎君此番若至武林,日后得偕小姐之姻,乞述妾之怀。郎君前途保重!”王云因心上有事,无暇细述,只得匆匆告别。绣翠自此思想王云,恹恹成病,不愈而亡,此是后话。
  且说王云走到宜兴县,雇了船只,不两日已到姑苏上岸,打发了来船,急到家来,只见门上挂白,大吃一惊,已知梦兆。进门来,遇王三,王三见了主人回来,忧喜交集。王云见王三一身孝服,忙问道:“老爷、夫人莫非有些不测么?”王三哭道:“祸事不小。老爷在京得病身故;夫人见公子失去无信,终日恼闷,正是病凶,又闻老爷之信,一恸也归西去了。”王云闻言,大哭一声,猛然倒地。王三慌忙叫:“公子苏醒!”后边玉奴、锦芳及众家人听得公子回来,哭晕在地,都一齐跑出来,叫扶将起来,坐在椅子上。王云慢慢醒来,哭道:“我王云大为不孝,真罪人也!”说罢又大哭。王三劝道:“公子不要过于悲泣,恐伤贵体。”王云才住哭,问道:“老爷的灵柩可曾着人去扶?”王三道:“朝暮也好到了。”王云道:“夫人亡后,全亏你料理。”王三道:“小的是应报效主人,还亏张、万二位相公在此作主。”王云道:“夫人之柩是停在后堂?”王三道:“正是。”王云就将家人的孝衣换了,进去哭拜夫人道:“孩儿别后三月,不料父母皆游泉下,不能见面,丢下孩儿好苦也!”几番哭绝。王三再三苦劝道:“公子少要恸苦。老爷、夫人今已升天去了,谅不能复生。目今全仗公子接代香火,可保重尊体要紧。”王云方才住哀,遂命家人在柩旁打下床铺伴材。
  次日,张、万二人听得王云回来,喜之不胜,就来看候王云。正是:
  友谊谁知胜嫡亲,何期张万处交真。
  心契才能扶患难,管鲍同伦有几人。
  张、万二人来到王云府上,家人进去报知王云。王云出来拜谢二人,道:“先慈去世,承二位长兄培植,恩感五内。”张、万二人忙挽起王云,共揖毕,坐下道:“自兄失去及先年伯父母去世,令弟等旦夕挂怀。今早闻兄回府,使弟们欢喜之极。”王云流泪道:“不料先父母如此结局,甚为可伤!”说罢又大恸,张兰道:“世间死别生离,最苦之事,总亦是大数,兄也不必过于苦伤。夏间道人的偈言看来倒应验,岂非定数。况年伯只得兄一位,若日夕悲恸,倘有些三长两短,反为不美。”王云道:“承二兄美意,弟亦足佩。但道人之言,前句纵应,未知末二句何如?”?”张兰道:“前事已验,自此一路吉庆,长兄何须忧虑。”锦芳捧出茶来,三人用毕。万鹤道:“夏间兄在江舟被盗劫去,意欲何为?兄怎得脱身?可说与弟们知道。”王云道:“小弟那日被盗劫去,恐其加害,谁知其意不然。”就将到山寨,滕武招赘不从,以下山来之事,细说一遍。万鹤笑道:“也亏兄之才调能脱虎口。”正说话间,有金圣、李贵知王云回家,二人亦来相候。王云三人看见,遂起身,俱各揖毕,就序齿坐定。王云谢罢二人,李贵道:“适间小弟同洛文兄偶闻得清霓兄回府,故此特来候,又不料尊大人有此惨变,小弟等不胜伤感。”王云道:“承诸兄垂念,乃小弟之幸。但先父母去世,是弟之福薄。”金圣道:“兄乃人中之凤,他日飞腾,可并日月,莫要苦伤贵体。”张兰道:“闲话休题,近闻得二兄北上,总荣授了。弟等尚还欠贺。”原来金、李二俱人纳了武职,故此张兰说起。李贵道:“秀芝兄休得取笑,弟等不过支持门户,算得什么数。”王云道:“小弟昨日才到,故此不知。待过百期,少不得要来奉贺。”金、李二人道:“断不敢当。”他宾主五人言来语去,直到日暮,才各人散去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单候父亲柩至,好开丧出殡。不几日,家人报来说:“老爷灵柩已在河下。”姚茂等听得公子回来,好不欢喜,叩见了小主人。王云道:“姚茂,难得你一片好心,扶老爷柩来。”姚茂道:“公子说那里话来,这是小人分内之事。前日小人已到此报信,又复去迎接的。”王云吩咐:“明日起柩到厅。”说罢,急到舟中,见了棺木,犹如乱箭攒心,以首撞地,哭之几绝,众家人苦劝方止。到次日,合夫人之柩停了。此时亲朋晓得王云回来,又是一番气象,都又来作吊,好不热闹,无几日之间,安葬已毕,王云接着就谢了孝,忙了几日,料理事完,竟在家守孝、读书不题。
  却说滕武那日打猎回来,去看王云。见房中无人,遂到园中去看,竟也不见,就唤丁老来问道:“王相公那里去了?”丁老道:“自大王去后,王相公病好,叫小人指往北山去路,去赶大王的。”滕武知是王云脱逃,遂叫喽罗分头追赶。众喽罗去了一日,竟追寻不着,回来复了滕武,也就丢起不题。
  且说吴斌致仕在家,自王云去后,无聊之极,幸有梦云同父亲吟诗和唱消遣。不想一日圣旨到来,言兵部侍郎吴斌告假日久,速速赴京听用。吴斌谢恩,请过圣旨,先打发天使回去。又住有几日,就命家人收拾起身,遂别了夫人、儿女,那正是仲秋天气,一路上对景凄凉,至初冬方到京中,朝见圣主,会谒同僚,忙了几日,住下稍闲不题。
  却说臧瑛为官奸恶,因吴斌梗直,他也不喜欢他。一日偶有日本作乱已受招安,圣止要差官去封王,旨下着该部知议回奏,这臧瑛就特荐一本。圣上见本荐吴斌出使,遂招吴斌谕道:“今臧瑛荐卿往日本封王,谅卿不辱君命,可刻日起程。”吴斌听旨,唬得汗流浃背,复奏道:“臣蒙圣恩,授职未经出使,只恐有辱君命。伏乞陛下另选能员,不负圣意。”上道:“朕已点卿,谅不辱命,待卿出使回朝,加卿官爵,毋得推阻。”吴斌谅不能辞,只得谢恩退出,纵然深恨臧瑛,也无奈何,只得收拾,刻日起程,众官齐送出城。吴斌别去,到日本封王不题。
  却说臧瑛之子臧新,在家倚仗是兵部的公子,同着白从、刁奉东游西荡,为非作歹。一日刁、白二人在在臧府小饮,臧新说道:“老白,我偌大年纪,尚未续姻,怎得有一日娶个如花似玉的娘子,则遂我平生之愿也。”白从道:“这有何难!”臧新就问道:“老白,你说不难,那里见来?”白从道:“见是没有见,似大爷这般相品才情,岂无一名姝来配大爷么?只要大爷留心,说与媒人们去访,偌大城市中岂无一个绝色佳人的道理?”这臧新见白从的话说得快畅,连叫斟酒,三个人说白道黑,吃到日暮,方各散去。到次日,臧新叫家人去唤媒婆,家人领命,即刻就叫了两个惯做媒的班头媒婆,一个姓张,一个姓王。两个媒婆来到臧府,见了臧新,蹭了一蹭道:“大爷呼唤小妇人们,有何吩咐?”臧新道:“唤你二人来,非为别事,我大爷要娶一位才貌兼全的娘子,寻你们到城中去访访,不拘贫富人家,只要人才出众。 ” 张媒婆道:“有貌的也还容易,若说有才有貌的却难。”臧新道:“如此说来,我大爷终身不娶不成?”张媒道:“怎个说大爷终身不娶,只是将就些也还容易。”臧新听了大怒,便骂道:“没的放你娘的狗屁!难道我大爷将就些,竟娶一个村姑罢? 这样说的可恶, 叫家人快与我赶他出去!”王媒忙向前说道:“大爷且息怒,听小妇人有一言奉享。我这张妈妈本来不会说话,故此冲撞了大爷,可恕他初次。若说起才貌佳人,有是却有一位,难是却难。”臧新道:“有了最妙,如何有许多难处?你且说来,是那样人家?”王媒道:“是府前兵部侍郎吴老爷家,有一位小姐,年方十七,生得如广寒仙子,月里姮娥,真正落笔如龙蛇飞舞,诸子百家无有不晓。”臧新听了王媒的言语,喜得手舞足蹈起来,恨不得立刻娶到家才好。”又问道:“这小姐叫甚么名字?”王媒道:“小姐的芳名叫做梦云。”臧新听得“梦云”二字,道:“原来就是帕上之人!”喜的设法,真个是天随人愿。王媒道:“大爷为何如此欢喜?日后吴府不允,不要烦恼。”臧新道:“这段姻缘岂有不成之理?”王媒道:“吴府小姐,小妇人也曾说过几次,俱是缙绅公子,那吴老爷总不肯允。”臧新道:“他不允,要配何等样人家?”王媒道:“人家到还不论,只要与小姐才貌相当,方才肯允。”臧新道:“似我大爷这般才貌,也不为俗了。你二人可用心去说。”他二人唯唯领命,竟投吴府中来。
  丫环迎着道:“王妈妈与张妈妈,是甚么风吹到我们府中来?”王媒道:“我见你家府中如此热闹,故此进来看看。”丫环道:“你老人家不晓得么?我家老爷奉旨到外国去封王,今日报到,夫人在那里烦恼哩。”张媒道:“这是喜事,为何到烦恼?”丫环道:“出使外国封王,路程遥远,不知几时才能回家,所以夫人和小姐烦恼。你二人进去,劝劝夫人来。”二人进去,见了夫人道:“老夫人恭喜,老爷封王荣归,自然加封爵位。”夫人道:“什么恭喜,千山万水的去了,知道可得回来? ” 王媒道:“说那里话来。”夫人当时打发报人去讫,又问二媒婆道:“你二人到来,必有事故。”王媒道:“也没有甚事,来候候夫人、小姐的。小姐为何不见?”“适才在此,想是进房去了。”张媒道:“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那得才貌兼全的一个状元郎来相配才好。若是小妇人做着这头媒就好了。”夫人见二人言语,已知来意,自想:“梦云年已长成,或者说来有个佳配,亦未可知。”遂道:“我家小姐也倒不在高攀门第,只要与小姐才品相当,也就罢了。”王媒听得有些口风,正合来意,遂道:“本城中倒有一乡宦人家,有一位公子,年纪才二十岁,前年入泮,取的案首,好个人品相貌,正好与小姐联姻。”夫人道:“姓甚名谁?”王媒道:“他父亲现任兵部尚书,姓臧名华玉。”夫人道:“闻得臧华玉为人不大端方,其子谅亦可知。”张媒道:“夫人,非如此论。自古龙生九种,这公子到不比他父亲为人,言谭儒雅,貌相端严。夫人若攀这门亲倒好,除却这位公子,别家也少。”夫人被他二人说得半信不信的,道:“你两个到明朝来讨回信。”二媒婆就起身回去复臧公子不题。
  却说夫人就走到梦云房中来,梦云正同绣珠在窗下刺绣,见夫人进房,即便起身。夫人道:“我儿刺绣,不要辛苦了。”梦云道:“孩儿不过闲中消遣,也算不得生活。”夫人道:“适才张、王两个媒婆来与你做媒,说兵部臧华玉的儿子才学相貌都好,不知真假。若何可矣,我想攀了这门亲也罢。不知孩儿意下何如?”梦云听得夫人有允结之意,遂道:“孩儿闻得臧兵部为人不端,其子之才学德行不问可知。这也悉听母亲裁度。论理,还该访访。”夫人听了梦云之言,似有不欲之意,遂道:“自然还要着人打听。”母女二人又讲了些家常闲话,夫人就起身出去。梦云一个在房,停针想道:“谅来臧生岂是我〔可〕儿夫。倘若母亲错主,将我许配,岂不误尽终身?”思来想去,自恨红颜薄命,溜溜流下两行珠泪。有绣珠捧茶进房,见如此光景,便问道:“小姐何故流泪?”梦云不答,绣珠递过茶,明知小姐因臧家议亲,恐夫人允了落泪,也就走开。
  且说夫人出来,即刻着人打听臧新的好友,少刻打听回来,细细将臧新为人不端之处,呈说与夫人,遂罢议亲,梦云方得心安。
  却说臧新自媒婆来说明日去讨回音,他到得次日,绝早就叫家人去催张、王二媒,去是府讨信定局。二媒不敢怠慢,只得就到吴府中来。夫人尚在房中梳洗,王媒道:“夫人还未出房哩。”夫人道:“为何来得这般早?”王媒道:“公事在身,不得不早。”夫人出房坐下,张媒道:“昨日夫人有命,叫小妇人们来领台示,故此早来。未知夫人有何吩咐?”夫人道:“昨日匆匆,未曾看得来书,晚间才看。有老爷叮嘱,言女孩儿择配,务要待他来作主,所以老身倒不便管了。”王媒见夫人推托,大失所望,遂道:“老爷回期有日,岂不误了小姐的青春?如何使得!”夫人道:“小女尚还年轻,就迟一两载也还不妨。”正说之间,梦云出来问夫人的安,见了二媒婆,心中好生不乐。二媒见梦云出来,各起身礼毕,王媒道:“我有年许不见小姐,小姐越发长成了。”梦云不答,问过母亲安,遂就坐下,二媒见梦云生得如花似玉,定睛只顾看他。梦云见二人看得厌烦,遂起身往房中去了。二媒见夫人不允,也就去回复臧新。
  二人一径来到臧府,臧新迎着道:“此事如何?”王媒道:“小妇人再三玉成,奈何夫人不允,说他家老爷有书,直要待他回家作主。大爷不要见责不能效力。”臧新闻言,怒道:“这泼妇如此可恶,你就推托,允与不允,我大爷难道罢了不成!偏要他的女儿,不怕他不肯!”遂就逐出两个媒婆。二媒受气出门,道:“真真悔气,直走了这两日,汤水也没有一些粘牙,到要受气!”二人一头走,絮絮叨叨的回去不题。
  却说吴璧在他伯父任所回来,到了家中,见过母亲、妹子坐下,夫人便问道:“你伯父母安好否?”吴璧道:“伯父母命孩儿致候母亲,二大人都还康健。近日听得爹爹出使他邦,谅情又是臧华玉之鬼,甚是可恶!”
  不题他母子谭心,且说臧新在家,一心想梦云,无计可施。一日臧新正在寻思无法,忽值白从到来,见了臧新道:“大爷为何在此出神?”臧新见是白从,道:“老白,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心事与你商议。”白从道:“大爷有何使令,小的无不听从。”臧新道:“前日有一门亲事,是王媒婆说起的,不料就是帕上之人,其女犹如西子重生。”白从拍手笑道:“就是帕上之人,这也奇了,正该是姻缘。”臧新道:“我也是如此想,不料他老母猪竟不允。”白从道:“其母不允,又是作怪。大爷可能奈何他么?”臧新道:“到也无法。闻得他大儿子近日回家,除非烦白兄一往,向吴玉章说,看他允是不允。若然不允,我自有道理。”
  白从领命,遂起身到吴府中来。问:“门上有人么?”家人问道:“是那一位?”白从道:“是我白相公。可去报知你家公子。”家人遂走着道:“什么大来头,自称相公!”来到书房中,向吴璧道:“启上公子:外面有一人要见公子,他自说是白相公。”吴璧闻言,想道:“是那个姓白的?”只得出来,见是白从,迎上厅,揖罢,分宾主坐下,道:“久不接教,已有年余,近闻兄在臧府中,那得闲暇至舍?”白从道:“好说。兄一向他往,不曾进谒。今日登堂相候,兼有一事奉求。兄且猜一猜。”吴璧道:“小弟那里去猜。”白从道:“谅兄也猜不着,小弟此来,系臧兄所委,闻得令妹贤淑,所以特托小弟来求庚帖,一则是门当户对,二来佳人合配才子,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这吴璧深知臧新目不识丁,貌相亦难称扬,岂肯与他联姻,遂道:“承我兄作成,甚蒙关切,门楣之间,倒不在高下之论,奈何家君出使,无人作主,岂敢造次?望兄委曲转达臧兄。”白从道:“足下休得过谦,尊翁老大人虽不在府,然有令堂作主,何必待尊公来。”吴璧正色道:“白兄之言差矣,自古道:女子三从,在家从父。况且家严也曾吩咐过来,舍妹的年纪又未到二十三十,何必过于唢唢!”白从被吴璧抢白了几句,就一腔怒气,竟告辞去了。
  白从气冲冲走到臧府来,臧新邀白从坐下,道:“吴玉章可肯允此亲事?”白从气吴璧抢白他,遂造言道:“再莫说起。吴玉章这小畜生可恶之极!不允亲事倒也由他,怎么就出言不逊,说大爷无才,相貌丑陋,无所不之,又将我抢白了许多。”臧新闻言,气得暴跳道:“这个小畜生,狗骨头,这样可恶!难道你不允就罢了不成!你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中,不怕你飞上天去!”白从道:“大爷作何计较?”臧新道:“且消停议论,你受了气,且取些酒来与你消消气再讲。”
  不题二人饮酒,且说吴璧进来向夫人道:“可耐臧新这厮,竟着人来说妹子的亲事!孩儿已回他去了。”夫人道:“我倒忘了,前日有两个媒婆来说亲,那时不知臧家底里,故此叫他次日来讨回信。当时就着人去打听明白,到第二日说时,我已回付了,何得又来说?”吴璧道:“臧新为人刁决,兼有两个帮闲,防他还有不良之念,这事怎好?”夫人道:“我家女儿由我做主。”吴璧道:“惧是也不惧他,就是惹厌得紧。妹子年纪已长成,不如访相宜门弟,配了亲也罢,省得人家来求亲不允,又要招怪。”夫人道:“我也是这等想,只是看你妹子之志,非其配而不悦,如之奈何?”吴璧道:“这也由他不得。”
  他母子正说话之间,巧巧绣珠出来听见,就进来将夫人同公子所论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与小姐。梦云闻言,叹道:“自古红颜薄命!”没情没绪,起身援笔,因题一绝,书于后堂壁上,吴璧正进来看梦云,及至走到后堂,只见壁上墨迹淋漓,走向前一看,知是妹子所题,便吟道:
  绣户龙香袅篆烟,一阳凛冽赋从天。
  冰心只待东皇主,雨妒风催总不然。
  吴璧细玩其诗,已知梦云借梅花之意,遂走到梦云房中来。岂知梦云正在房中纳闷,一见吴璧进来,即起身让坐,吴璧坐下道:“贤妹为何在此闷坐?”梦云无言急对,只得推说道:“小妹适成俚言一律,尚欠推敲,故此沉吟。待小妹录出,与长兄涂袜。”吴璧道:“愚兄不习此,焉能斧正?近来贤妹诗才大长,愚兄正欲一观。 ” 梦云遂取一幅花笺,立就诗一首,书出送在吴璧面前。吴璧看上面写着《仲冬即景》,道:
  雪舞风酸烟漠漠,珠帘香拥梅花萼。
  凝寒窗下竹萧疏,护暖楼中人不觉。
  书云亚岁倒观台,吐火严冬附客略。
  拣点闲闺胜事无,朦胧呵笔学涂鹤。
  吴璧吟完,羡之下已道:“贤妹诗才,过于男子。愚兄竟搁笔矣。”梦云道:“小妹之诗,乃童蒙之句,哥哥还该指教。小妹亦要请教一律。”吴璧道:“愚才不能敌妹。”梦云道:“哥哥即不肯吐珠玑,小妹也不敢过求。”吴璧就道:“我想爹爹外境封王,未知几时才能回来。贤妹年纪长成,尚未择选乘龙,若待爹爹回来,岂不耽误了?”梦云也不作羞态,遂道,“哥哥不必虑及小妹。兄长尚未联姻,待哥哥完娶之后,那时再议小妹之婚,未为晚也。”吴璧道:“愚兄亲事犹在。贤妹属意于富贵乎?才貌乎?”梦云道:“富贵易而才难,小妹之志重于才。”吴璧听梦云之言,已知其志,遂闲话不谭。
  却说臧新与白从二人饮了一会酒,臧新向白从道:“那吴玉章不肯允亲,他妹子现有把柄在我手里,也不由他不肯。此回去说。如再不肯,就猖扬出去,叫他妹子今生今世嫁不成人。”白从惊问道:“有何把柄在大爷处?”臧新道:“你到忘了,夏间所拿王清霓的绫帕上可是吴梦云的名字?前回与你说过,何以又忘了?”白从闻言,拍手笑道:“是!是!有这件宝贝在此,好商量了。大爷自己是去不得,日后若结了亲不雅,我也去不得,这必要刁兄去才妥当。他若不允,将此帕与吴玉章看,说是他妹子与大爷的表记,令妹已经心允,你何必推托?再不然,竟到官与他讲,也可使得。”臧新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就烦兄去与老刁说声。”白从就起身去与刁奉说话不题。
  到次日,刁奉受了白从的言语,竟投臧府而来,却遇臧新在门前。臧新见了刁奉道:“好信人也。”遂同到里边,就将这一方绫帕交与刁奉道:“此乃至宝,不可遗失。”刁奉道:“这个自然,何消大爷吩咐。”臧新道:“成与不成,全在此举,须当着意。”刁奉点头,领命而去。一路行来,已到吴府门前,到遇着吴璧,就迎到厅上,揖过坐下,叙过寒温,刁奉道:“小弟此来,乃是臧兄所托,有事相求。”吴璧道:“若说臧兄所命,除了亲事,其余一概领教。”刁奉笑道:“臧兄所求,单为令妹亲事,故叫小弟造府相恳。兄却推阻,据小弟之意,倒是玉成这姻事也好。”吴璧道:“昨日己与白兄言过,要待家君来作主,非是弟之推托。”刁奉道:“这是长兄辞亲之说。兄就允与不允,也无关小弟之事。若过于执辞,也难料未必无事,劝兄曲从的为妙。”吴璧听了“未必无事”这四个字,就大怒起来道:“老刁,你好欺人!太过他不过是兵部家声,我家也亚多少?求亲允与不允由人,何言‘未必无事’?他就有事,又待如何?这话怎讲得去?”刁奉道:“吴兄不用动气。非言非语,非出小弟之意。因令妹有个什么把柄在臧兄处,故此小弟才言到‘未必无事’。”吴璧听得把柄二字,自己沉吟道:“我妹素在深闺,有何把柄在他手里?此是造言。”遂道:“越发放屁了。既有把柄,拿出来!若不拿出来,看何本事出我之门!”刁奉笑笑,以为实在要塞吴璧之口,道:“待我取出与兄看,方塞其口。”遂到袖中去摸,摸了半日,竟无所有,满身寻遍,到底不见,急得满面通红。谁知刁奉得了臧新的言语,一心要来说合,忘其绫帕在袖,竟在路上失落,巧巧又遇着郑乾罢官回家,为粮饷之事,是日到府前,见一人袖中坠落一物,其人不知,竟急急走去。郑乾叫家人呼唤其人转来抬去,连叫几句,已经进巷去了。遂叫家人拾来看,是一方绫帕,见上面有字,细看之时,是女子所咏之诗。意欲追着原人还他,不期又遇同年邀去说话,也就带去不题。
  却说那时刁奉没有绫帕,局促不安,假推道:“还在府中,适间不曾带来,我去取来。”借此飞跑而出。吴璧知其情虚,故意叫家人大呼小叫,要打这造言的刁奴。 刁奉闻言要打, 巴不得两只脚做了四只脚的跑出来,离远了吴府,才想道:“怎么不小心就失落了?怎好去见臧公子?且避他几日!”遂到家中不题。
  吴璧见刁奉去了,进来告诉夫人如此长短,丢过不题。却说臧新同白从两个等刁奉回来回话,竟到晚也不见刁奉来了。臧新着急道:“老刁此时不见来,莫非吴家抢去绫帕,打坏老刁么?”白从道:“断无此事。待我去打听打听,便知分晓。”遂起身去了,一会回来向臧新道:“我到吴府,问他门上人,说刁奉早间来说了些话,竟不别而跑了。我又到他家去问,又说不见。可是奇事。”
  只因此帕一失,有分教:士子想思之物,佳人音信,佳配之由。要知刁奉去向,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再游杭绿堤松咏 复吴门西席兰篇

  诗曰:
  湖边晓色揭山青,柳畔莺簧隔树鸣。
  画桨轻翻春水碧,波光映带晚霞明。
  题松争讶惊人句,以酒相酹快士情。
  一韵一觞通契阔,绛帏自此播才名。
  话说臧新不知刁奉去向,叫家人四处找寻,并无下落,臧新大怒,连白从也怪在里边,埋怨道:“都是你叫他去,如今拿了绫帕,不知到哪里去了?”白从见臧新埋怨于他,只得陪笑道:“大爷不必发怒,待我去寻他。若寻他不见,我想一个良策,务要谋这天小姐与大爷成亲。”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你有甚么计策?白从道:“这非一时一刻的事,也要随机应变,岂可草草?”臧新信以为实,遂丢过一边,和白从玩耍不题。
  却说王云在家守孝,度过残年,又不便出门游戏,终日在家纳闷。一日想起梦云的绫帕,要取出来玩赏一番,遂向旧时书箱内翻遍也寻不见,心中着急,各处找寻不见,又问丫头小厮们道:“谁曾开这书箱?”奴仆们回道:“一总无人敢动。”王云不见了绫帕,更加恼闷,想道:“这帕去年在浙回来也来曾检点,不知被何人窃去,莫若还到浙省一游,打听下落。”主意已定,遂吩咐王三料理家事,将几个大丫头俱已嫁去,只留玉奴,王三夫妇守家,其余家人都已打发出去。安顿已毕,带了锦芳,雇只小船,主仆登舟。不几日,复到杭城,打发来船,上岸竟投郑府。锦芳进去禀报,少顷,郑乾同夫人出来,王云拜见,坐下,道:“二位大人风光依旧,康健如初。甥自去岁别后,不幸父母俱已去世,承姨父母远赐隆仪,谢之不尽。”郑乾道:“向闻贤甥被盗劫去,又值尊椿萱遭变,老夫日夕挂怀,今得贤甥到舍,又少慰鄙怀。外日理该亲来作吊,奈去岁罢官,又不得其名,又受署印官之累,因气恼相感,至于残伤贱体,未能到府,甚为失礼。”王云道:“承大人挂念,则感无地,何敢当大人赐领,罪于甥也。”夫人垂泪问道:“不想外甥父母有此大变,今得外甥来舍,又少慰老身之意。”遂叫家人将东厢收拾,与王云安歇不题。
  到了次日,王云去候钱、何二人,又带些礼物送与两家。有钱、何二人自答拜之后,时常来闲话,王云到不为寂寞。一日何霞来访王云,王云接入书房,礼毕坐下。何霞道:“明日是三月三,西湖不可不到。小弟治得一樽在舟,候兄去一游,亦不敢具柬。”王云道:“小弟到贵府就要叨扰,甚为不当。”何霞道:“兄休得见笑。”说罢遂起身回去。到次日,何霞收拾完备,亦无他客,就来邀了王云同钱禄二人,出城竟到西湖,登舟游玩。看那往来游舫,士女纷纷,岸边桃柳杂笙簧,湖光荡漾载游歌,看不尽西湖的景致。正是:
  六桥画舫举春觞,间绿施红芳草香。
  燕剪睛云轻荡荡,风翻弱柳态颺颺。
  三人在舟中玩景,家人摆下酒肴,遂就坐席。三人饮酒猜拳行令,饮个多时,船泊至岸,何霞又叫家人换席,可摆在大松树下去,遂邀二人登岸,到各处去游玩了一遍。回来正要坐地之时,只见一少年远远而来,渐渐走近,方知是吴璧,也同几个朋友在舟中游玩,他自己上岸偷闲,却又遇着钱、何二人,皆是同学朋友,上前作揖。何霞道:“玉章兄来得正好,却少一位酒客。”吴璧道:“小弟在此相扰,却也甚妙,奈何也有几位友人在舟等弟。”何霞道:“且由他们去。见兄不去,他们自然回去, 兄与弟等一同回府罢。 ”吴璧不能推托,见了王云,就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未曾识荆过。”何霞道:“这位兄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姑苏人氏。郑天昆年伯的姨外甥,可称当今才子。”吴璧道:“小弟不知,失敬了。”遂与王云揖毕。王云接问何霞道:“此位兄尊姓大名?”何霞道:“姓吴名璧,字玉章,就是吴文勋年伯的令郎。”王云道:“久慕大名,尚还欠拜。”吴璧道:“岂敢。”王云心中想道:“原来就是吴璧,不知梦云小姐可曾配亲否?若与其兄相交,或者得际,也未可知。”何霞遂斟酒来,王云推道:“小弟不能饮了。”何霞道:“酒未曾敬,怎么说个‘不能’二字?”各各斟满,尽兴畅饮了一会。吴璧见王云有服,问道:“清霓兄,尊制是何人的?”王云道:“不幸先父母去冬俱已辞世。”吴璧闻言,亦觉惨然,又道:“室中自有尊嫂了?”王云道:“尚还未聘。”吴璧道:“苏郡及文墨之邦,清霓兄自然博学。今日集此,美景幸会,请教一佳章如何?”王云道: “小弟学浅才疏, 恐不能应命。若玉章兄有兴,自当领教。”何霞道:“玉章兄也脱不得白。”吴璧道:“小弟是不能,只好请教清霓兄。”王云再三推托,经不得他三人相促,王云道:“务要小弟抛砖,请命题。”吴璧道:“清霓兄,请随意罢。”王云道:“无题无句。”吴璧道:“春山兄来。”钱禄道:“小弟不能,就是兄出个题罢。何必只管推托。”吴璧道:“务要小弟放肆。”想道:“若出即景,皆是容易的,莫若将此老松为题。”遂道:“新时新景,谅清霓兄常作,今将此虬松为题罢。”钱禄道:“此题大妙。”王云想道:“出此题目,其人也不巧。倒未曾做过这诗。”家人送过文房四宝,王云就拂彩笺,不加思索,一挥而就。吴璧见王云诗成,先已惊奇。王云将诗遂送在吴璧面前道:“勉力应教,望乞恕笑。”吴璧道:“岂敢。”遂接过来看,上面写道:“《咏虬松》一律,应玉章兄之命。”诗曰:
  形怪长松半接天,岁寒历遍已千年。
  回枝势若龙盘影,苍树高标鹤唳跹。
  山谷野朋惟日月,石林散发只云烟。
  满身鳞甲飞腾象,和动春风聚酒仙。
  吴璧念完道:“极尽形容,真仙才也。”钱、何二人亦各称赏不已,遂斟酒贺王云。王云道:“小弟已献丑,诸兄们亦要赐教了。”吴璧道:“清霓兄珠玉在前,小弟等不如不献丑为妙。”三人竟自赖过,王云亦不过强。又各饮了片时,遂下山登舟,吴璧的船果然已去。又在舟谈笑了一会,各各致谢散讫,何霞亦上岸回家不题。
  且说吴璧回家,心中想道:“若我妹择婿,得如是之士足矣。奈他此时落魄之际,母亲未必肯允。待他得志功名,言之未晚,前日母亲要与文弟觅师,看来王清霓倒也合宜。不知他可肯坐馆,待我去与何霞商议。”遂迤逦行来,已是何宅,进去问时,家人回道:“家相公才到郑府去了。”吴璧闻言,竟到郑府,见门上无人,一直竟走到厅上,闻得笑语喧哗,竟在东厢。吴璧就走进去,何霞同王云见了,迎上道:“兄何由至此?”遂揖毕坐下。吴璧道:“小弟才到尊府致谢,欲烦兄引弟来候清霓兄,谁知兄已在此。”王云道:“小弟尚未造府,倒反劳玉趾,甚为罪矣。”吴璧道:“岂敢。”遂邀何霞起身,在一旁说道:“小弟有一事相托。”何霞道:“长兄有何见谕?小弟无不领教。”吴璧道:“小舍弟要请一位先生,我想清霓兄家中并不挂碍,倒也合宜,二则他也可以读书。烦兄与他一言,未识可能俯就?”何霞道:“待弟与他说看。”二人复坐下,王云问道,“二兄谈的甚么私房话?”何霞道:“不是甚么私房话。适间玉章兄托小弟向兄说,彼有一位小令弟,欲请一位西宾,想到长兄甚为合宜,未识长兄尊意若何?倘能俯就,我兄也可以读书。”王云道:“小弟所学甚短,承玉章兄见爱,恐不能为人师长。”吴璧道:“清霓兄不必过谦,只恐舍下蜗居有屈,望海涵些。”王云道:“岂敢。”遂想到梦云身上,正无门可入,不料有此机会,岂有不允之理?当下应允。吴璧同何霞二人别去。王云就进内与郑乾言及此事,郑乾道:“贤甥闲居,未免荒疏儒业,若是坐馆,倒也合宜,只是要丢开少年气概,方成师长之道。”王云道:“大人之言诚然有理。”次日,吴璧就着家人送了关书聘礼来。王云收下礼物,择三月十五进馆,打发来使去讫。
  不几日就是望日,钱、何二人来送王云进馆,吴璧着轿来接。王云不坐轿,叫人挑了行囊书箱,一面打发锦芳回家,说与王公。又到里面辞别了姨父母,遂同钱、何二人步到吴府中来。吴璧已在门前相候,见他三人已到,就迎接进厅。各各礼毕坐下,茶罢,遂邀王云到书房内坐。为何吴府家人一个也不认得王云?原来向日这些家人总跟吴斌在任,近日这些家人俱是随吴璧来的。外边有两个家人虽是原旧的,见王云又姓王,又有服,一时也难辨别。王云见无人认得,更加一倍喜兴。至书房坐下,吴璧叫家人进去请公子出来,家人进去请文郎,谁知文郎在家独喜绣珠抱,此刻不要家人,务要绣珠同去。绣珠道:“先生在那里,小公子,我是不去。”文郎见绣珠不肯同他去,就哭将起来。梦云在旁说道:“文弟不要哭,看先生听见羞。我叫绣珠同你去。”绣珠只得同了到书房来。
  四人见文郎出来,遂起身,家人铺下红毡,吴璧请王云上坐,王云道:“不消行此礼,可叫令弟揖罢。”吴璧道:“师生之礼,岂可废乎?”王云西向而立,吴璧着文郎下拜,王云忙来扶,被吴璧阻住,受了两礼。吴璧又与王云为礼。王云命绣珠带进小公子去,明早出来读书。绣珠遂同文郎进去,一头走着,暗想道:“好一个小先生,年纪还不到二十,就生得这样风流俊秀。身上不知穿的何人的孝?”进来就将自己暗夸的好告诉夫人,梦云喝道:“贱人多言!”绣珠暗暗而退。
  却说王云见绣珠送文郎出来,存心观视,看来倒有春风满面,虽在青衣之列,日后未必在人之下。旧岁闻绣翠言小姐身畔还有一个,后问其名,他说叫绣珠,不知可是他?若然是他,小姐之事少有门路矣。
  不题王云心上思想,家人排席在厅,来请坐席。四人就起身,次序坐下,觥筹交错,整整盘桓了一日,克尽宾主之欢。钱、何二人谢别不题。王云就榻在馆中,次早,还是绣珠送文郎至馆中,王云命文郎参拜了圣人,作了先生揖,然后与他起讳,唤作吴珍。绣珠看吴珍上了书,方才进去,心上十分慕爱王云。王云此时还假装老成,不看绣珠。
  不觉光阴迅速,又交初冬天气,朔风凛凛,瑞雪飘飘。王云常思梦云姻事,叹恨未遂。况且绣珠落后出来得也稀了,是夫人不许他出来,纵然间或出来,又有人同来,不能通一言半语,王云心中好生烦闷。一日想起慧空来,道:“我到此终日碌碌,未曾立候他,他也不知我来。此人乃多情这辈,若不去走走,日后晓得,以我为无义之人。”主意定了,隔了一日,天气睛朗,吴璧到馆中来,王云向吴璧道:“小弟今日要到家姨夫宅一往,有些小事,特与兄道及。“吴璧道:“先生有尊事请往,何必又向小弟说!”王云别了吴璧,不到郑宅,一直竟到福云庵。庵门未闭,王云见寂寂无声,步入佛堂中,小女童在里边出来,看见王云,遂施礼道:“王相公来了。”王云回揖道:“令师何在?”女童道:“家师在房向炉。”女童进去报说,王云随后进来。慧空一见,喜颜相接,施礼坐下。王云道:“年余相别,师兄德容如故。”慧空道:“自贤弟苏旋,杳然无信,未免渴慕。今幸驾临,少慰愚怀。”又问道:“贤弟身上尊服是何人的?”王云垂泪道:“一言难尽。”遂将舟中被劫,父母去世的情由细述一遍。慧空闻言,亦泪下道:“年半之别,不料贤弟有许多的苦楚。”又问道:“贤弟几时到此的?”王云道:“实不瞒师兄说,小弟还是春间到贵府的,每欲来候师兄,奈何碌碌栖身,一点不得脱身,故此望迟,乞师兄宽恕。”慧空道:“贤弟好人也,春间到此,连信也不带一个来!目下尊寓还在郑府么?”王云道:“若在家姨尊那里,来会师兄久矣。不期被吴府请去坐馆,一刻也不能脱身,故尔延至今日。”慧空道:“又是哪一家吴府?”王云笑道:“就是去年被逐之家。”慧空道:“哪有这等事,怎生进身?那吴老爷岂不认得?”王云遂将吴斌出使封王,吴璧西湖之会,因此请为西席细说一遍。慧空笑道:“如此看来,贤弟已得妙人矣。”王云蹙额道:“莫要提起,音响全无,两边浑然不晓,如之奈何?”女童捧上茶来。二人茶罢,慧空道:“我前番也曾会过梦云小姐来,相貌果然生得好,怪不得你这般痴想。”王云道:“师兄可是真么?”慧空道:“岂有造言之理。”王云道:“你看小姐生得如何?”慧空道:“若说小姐的相貌,真真西子重生,色胜海棠,金莲二寸,不施脂粉,自生成月貌花容。”王云闻言,惟有垂首沉吟。慧空见王云这般情状,遂问道:“贤弟是何意思?”王云叹道:“一身孤泊,岂无叹乎!”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虽则椿萱去世,待服满之后,名标金榜,那就不是得意之日?”王云道:“功名易取,吴小姐姻事难成。其中或师兄去通一线之音,与弟成其姻好,感恩不浅矣。”慧空笑道:“原来贤弟为着吴小姐,故此愁闷,真好痴也。你日后脱白挂绿,央媒来说,无有不允之理。”王云道:“师兄总说的宽心话,若待成名之日,他家小姐岂肯守着我么?”慧空道:“不然,贤弟意欲何为?”王云道:“此事还要师兄周全。”慧空笑道:“我出家人,焉能管你这事?”王云道:“适才师兄所言会过吴小姐来,倘若再会吴小姐,见机而作便了。”慧空道:“难。”王云道:“这有何难?”慧空道:“我出家人,那里管这闲事?”王云见慧空不肯,就深深作一揖来,道:“还要师兄帮衬。”慧空见王云求告,方才道:“贤弟不要心急,待有巧处,自当意关心照看他动静,再当奉复如何?”王云道:“若得师兄用情,没齿不忘。”
  不题王云在庵,却说梦云是日午后闲坐,想起绣珠之言,夸这先生少年英俊,为何父母一旦双亡,亦是苦情无寄,少年性情,那里坐得住馆?倒也难得。正想之间,文郎进来玩耍,扯着梦云的手跳。梦云道:“文弟今日为何不上学,在此皮面?我去禀先生。”吴珍笑嘻嘻的道:“姐姐羞!那先生今日家去了,到晚才来哩。”梦云知哥哥也去会友,遂起身道:“文弟,我同你到书房里去看看来。”吴珍扯着梦云手,一径来到馆中,不与夫人知道。梦云到馆,见书史齐楚,笔砚精良,象个文人书室,遂坐在椅子上翻王云的诗稿,看得篇篇锦绣,眉宇齐舒道:“王生真才士也!若得如是之人为配,足我平生之愿矣。”翻到后面,见夹着一幅牙笺,抽来看时,上面题《秋夜感怀》,诗道:
  天阔秋云白,孤鸿绕汉清。
  蟾宫青女梦,客苑素生情。
  翠竹风声动,苍梧月色明。
  绫书珠玉杳,日恨隔蓬瀛。
  梦云将诗吟了几遍,不解其中之意,因想:“客情、青女,可有所怀;翠竹、苍梧,乃寂寥夜景;绫书、珠玉,事有可疑。但我之绫帕系云生所得,这王生诗中之意,又何以关?真令人莫解。恨隔蓬瀛,是远是近?莫非知我而怀?亦不可料。”心上疑惑,不能参透原由,将诗文放好,起身叫吴珍,不知去向。梦云恐王生回来,遂起身往外走。却却事又遇巧,却值王云回来,才到书房门首,两人撞个满怀。梦云杏脸涨红,三脚两步走到自己房里坐下,自己懊悔道:“千不合万不合到书房中去,被他看见,视我为轻荡之辈。”又想道:“原来王生这样青年,果然人物出众。”
  不说梦云在房中自悔自想,且说王云见一女子在书房中走出来,细看方知是梦云小姐,遂进书房,喜的手舞足蹈的道:“今日得见小姐芳容,我好侥幸也,岂不令人想煞。”细看书史依然,想道:“小姐不知曾看我的诗否?若不看还好,看了岂不出丑?小姐此行又无人相随,甚为奇怪!”
  不说王云在书房中千思万想,却说慧空受了王云之托,刻刻在心,无由得便,不觉残冬已度,又是新春到了二月中,乃是观音圣诞,托这机会,换了福衫,竟到吴府中来。此时王云已在馆中,慧空竟往后堂,却遇夫人,忙施礼道:“夫人万福。”夫人答礼道:“慧师今日何闲暇来舍下走走?”慧空道:“一则来候夫人、小姐,二来这十九乃是观音圣诞,特来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夫人道:“理该到宝庵拈香才是,因老身心上不奈烦,小女年幼,只好奉香资罢。”慧空道:“夫人大驾不往,小尼焉敢强请?小姐为何不见?”丫环道:“小姐在花园里哩。”慧空道:“小尼正要到宝园一玩,不识夫人相容否?”夫人道:“还恐候慧师不至,何出此言?只是才身不能奉陪,叫丫环送慧师去,有小女在园相陪。慧空闻言欢喜,遂同丫环到园中。只见小姐在花亭上坐着玩花,慧空道:“小姐好作乐也!”梦云见是慧空,遂道:“慧师到亭上来坐。”慧空即上亨施礼坐下。梦云见慧空青年秀雅,到却合机,遂问道:“慧师至舍,有何尊事?”慧空道:“小尼轻造,并无他事。十九日是观音圣诞,求请夫人,小姐到小庵随喜。不料夫人不肯去。闻说小姐在园中,所以特来奉候,二则瞻仰宝园。”梦云闻言,起身道:“既如此,我同慧师一玩如何?”慧空欣然相从,梦云、慧空两手相挽,走下亭来。慧空观园中景致,好不繁华,但见那:
  花开花落,雕栏曲畔,径填彩王进。小桃枝红,爱梅残柳绿,纱窗垂幕,屋宇生春。试看燕语莺声弄,望游鱼晱影水波津。牡丹亭,一枝枝方吐,芍药相亲。见山叠素螺可意,又那翠柏松椿,这李白来衬,竹修桐嫩,蕉阴鲜杏,露润风纯。绣毯珠玉,兰馨透好,戏蝶狂蜂采蕊新。须臾香惹衣衿,情盛俏丽主人。
  右调《洞庭春色》
  慧空在园中游赏,观之不足,羡慕不已,行到假山深处,翠竹丛中,慧空同梦云坐下,绣珠同众丫环们皆去寻花觅果,不在面前,慧空见无人在侧,以言挑梦云道,“小姐,如此春光,岂不拨乱人心情,在小姐若何?”梦云笑道:“慧师乃出家人,再言凡俗,惜当年误入空门,而今悔之晚矣。似区区日对名花,时临山水,惟吟咏以取乐,计此之外,更无所思。”慧空道:“小尼乃无心之言。”梦云道:“言出于心。”慧空道:“小尼失言,詒笑于小姐。”梦云道:“我也是无稽之谈,慧师不要认真。”慧空道:“小尼也是戏言,焉敢认真。小尼另有一言相告,望小姐恕责,小尼方敢奉察。”梦云道:“慧师有言,请教何妨。”慧空道:“小姐正在青春,未逢折桂之郎,因尔敢与小姐作伐,望小姐莫作闺中之态,以致有误终身。”梦云闻言,唯唯不答,慧空遂告别起身,梦云留住道:“奴未答师者,有所思耳。”自想道:“关于终身,也害不得许多羞。”遂问道:“慧师所言,必有原故。”慧空道:“并无他故。小尼见小姐乃人中之风,择配才上才是。因小尼有一个义弟,他是苏州人氏,翰林之子,前岁来到小庵,与小尼结拜的。那公子前岁曾在府上做过记室的。”梦云道:“做记室的,可是云生?”慧空道,“云姓是他改姓,实是姓王。说也奇怪,闻得去年复到府上坐馆,不知可是否?”梦云闻言,奇道:“舍下馆中先生却是姓王, 也是姑苏人氏, 难道前岁记室云生就是他么?”慧空道:“然也,小姐不知其细,王生知小姐久矣,托名记室,亦为小姐而行;来做西宾,也为小姐而至。如何小姐反倒茫然,将一个多情才子弃于度外?岂不幸负王生慕才求美之恒心?”梦云听了慧空一番言语,如醉初醒,似梦方觉,叹而失言道,“无怪于我,奴不知也。”慧空已知梦云之心,遂道:“小尼今日造府,亦是王生相托。请问小姐主意如何?”梦云自知失言,遂转口道:“此言休向我说,婚姻之事,凭媒妁之言,遵父母之命,奴家岂能如何?慧师不必多心。”慧空见梦云言语,欲依不依,假言道:“小姐既是这样说,小尼也是为人所使,看来事不能谐,不如面绝王生,另作求凰之想。”又要告辞。梦云道:“慧师且住着。”又自沉吟道:“这秃奴可恶,明明难我,叫我如何回他?若由他去了,又恐失此一段美缘。”慧空见梦云踌躇不语,促道:“小姐有何台谕?望乞见教,小尼庵中有些小事要去料理。”梦云道:“烦慧师致于王生,据言有意而来,可将前岁所拾绫帕一方叫他取来还我,则谐姻好。”慧空道:“小姐这有何难,承小姐已允谐姻,以后莫要更改。”梦云道:“岂有此理。”慧空闻言,遂起身同梦云步出园来,绣珠也正来请他两人去吃午饭。绣珠见他二人已来,迎着道:“请师父同小姐去用午膳。”遂同到后堂。夫人道:“慧师在内玩了这半日。”慧空道:“名园美景,莫说半日,就是半年也不厌。”夫人道:“慧师请用午斋。”慧空道:“到府就要相扰。”夫人道:“便饭不恭。”慧空道:“好说。”遂饭罢。夫人封了五两白银,付慧空为香烛之资,慧空收了,谢过夫人,小姐出来。到厅上,却遇王云同吴璧饭后闲谭,见了未免施礼。王云不能同慧空言语,心中怏怏。慧空向王云打了一个照会而去。
  且说王云见慧空至此,必然为我之事而来。隔了一日,托事故竟到福云庵,与慧空相见坐下,王云道:“前日师兄在吴府探事如何?今日特来相问。”慧空道:“惶恐,惶恐,枉受贤弟之托,不期劳而无功。小姐说你落泊书生,未知才学真假,闺中儿女不能专主。”王云听了哑口无言,闷闷不悦,惟有长叹而已。慧空见王云如此光景,不觉好笑起来。王云见慧空笑,遂问道:“师兄,你莫非戏我?”慧空道:“我见你如此痴想,所以好笑,并无他意。”王云道:“实指望师兄去一言,事有八九, 谁知竟成画饼! 叫我这腔愁绪怎生消遣?”说罢就欲告辞。慧空道:“贤弟且少待,还有一言相告。”遂笑道:“我实对你说了罢,小姐云你前岁拾他一方绫帕,若将绫帕还他,大事则谐;若无绫帕,莫想姻缘之分。”王云闻言,一喜一优,喜的是小姐相允,忧的是绫帕失却。慧空道:“贤弟闻此纶音,为何反倒烦恼?莫非绫帕不见了?”王云道:“却被师兄猜着,此帕久已被人窃去,怎生有绫帕还小姐?此事还要师兄在小姐面前方便一言。”慧空道:“此言大谬。那小姐前日斩丁嚼铁讲得明明白白,若无绫帕,叫我休去见他。知道你将这绫帕送与何人,倒来说这话?倘然小姐知你将绫帕失落,越发不重你了。”王云道:“如此作何计较?”慧空道:“别的计策无用,有绫帕则成,无绫帕则休想。”王云闻言,闷闷不悦,遂别了慧空,来至馆中,凝愁不展。
  不觉光阴容易,又是初冬,真个日积月累,恹恹成病,竟卧床不起。吴璧见王云恙重,只得将轿送至郑宅调理。郑乾同夫人闻得送外甥来,说是有病,心上着急,遂榻王云在内室,请医调治,终不霍然。一日郑乾问王云道:“贤甥之恙,病源因何而得?”王云道:“甥因失志功名,少年落泊,感慨而成。”郑乾道:“贤甥差矣!汝正少年英杰,还该奋志向前,异日成名,显宗荣祖,那才是少年志气,何得郁郁成病?老夫想贤甥年已弱冠,尚未联姻,一向存心访求,淑女难得。只有前岁冬间,老夫往府前有事,见一人行走,袖中坠下一绫帕,上有诗句,乃是女子之作。若得如是之闺秀,可配贤甥矣。未知可有这女子?”王云听说绫帕二字,心中惊奇,遂道:“是帕可在?”郑乾道:“怎么不在,待老夫取来。”起身向书橱内取出,付与王云。王云接来一看,就喜得眉开眼笑,病竟霍然,当时下榻。郑乾见王云看了绫帕,猛然下地,喜道:“贤甥一见此帕即能下床,病也无了,是何缘故?”王云道:“不瞒大人说,此帕原系甥者,是前岁所拾,放在书箱内,不知被何人窃去。闻得就是东君吴文勋令爱所作,今要此帕,是有联姻之意,奈未得其时,又失却此帕,故尔烦恼成病。幸喜大人又拾着,所以喜则忘病。”郑乾闻言,呵呵大笑道:“原来贤甥意中有美,若待吴文勋回朝,老夫必要与贤甥作伐。”王云道:“承大人作伐(原书下缺)”
  不说王云在郑府养病,且说梦云闻得王云有恙,已送回郑府,心上甚放不下,慧空自向去后又无音信,心上只管切切思思,未免食减愁眠,竟有些想思的样子。且说王云病好,度过残冬,又到新春,吴璧来请去,仍复教吴珍书。梦云听得王云复至,心上少安,已知王云即是云生,欲叫绣珠打探一个消息,又怕母亲、哥哥知道。绣珠进房来,见小姐面带忧容,这几日茶饭不思,容颜消减,遂问道:“小姐,你终朝纳闷,却是为何?可说与贱婢,倘能分忧,亦未可知。”梦云道:“我家馆中之王生,据慧空言,就是当年的云生。”又将慧空问答之言说了一遍。绣珠闻言道:“怪不得王生去年有病回去,原来是小姐所使。”梦云道:“贱人,怎么是我之使?”绣珠道:“小姐熟通书史,这些小之事就谅不出来?小姐索他绫帕方肯允亲,若此帕在,即忙送来。他延后至今不题者,必然绫帕失落,故此忧闷居病:岂不是小姐所使?如今好而复来,待贱婢去问个消息,就知分晓。”梦云道:“惟恐夫人、公子知道不便。”绣珠道:“小姐放心,贱婢托事而出,随机应变,断不致误事。”梦云不语。
  且说王云在馆中,一时想起慧空去岁之言,幸喜绫帕又在,意欲送进去,又无可托之人。小姐前番既有口风,我待便而行也罢。正思想之间,只见绣珠送出吴珍来,想道:“绣珠多时不出来了,今日为何又来?其中必有缘故,待我问他一声,看事如何。”遂道:“姐姐一向不见,今日得暇送公子出来。”绣珠见王云相问,遂道:“家里无人,小姐使我来的。”王云听绣珠的来言,好似双关,又道:“姐姐是小姐房中的么?”绣珠道:“正是。”王云道:“闻说小姐有才,可是真否?”绣珠笑道:“先生所问得奇,我家小姐生于当今之世,才富五车,人人皆晓,非一人所知也。”王云闻言,沈吟不语。绣珠受了小姐之托,正要问王云一个底细,遂道:“先生踌躇不语,若有所言,不妨见教。”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告,恐关耳目。”绣珠道:“公子年幼,外而无人,但说不妨。”王云道:“小生有心于小姐久矣,谅小姐亦知之。所虑者落泊书生,未敢启齿于夫人之前。然则世间淑女难求,去岁曾托慧空与小姐面叙,不期小姐要索向日的绫帕,此绫帕那时已被人窃去,无得原物还小姐,因此恼感成病。谁知天缘有定,窃去之人又遗落街坊,是家姨夫拾得,仍付与小生,小生才得心安病愈,正虑着无人传进,今得姐姐到此,敢劳带与小姐。”绣珠道:“绫帕既在,可付与妾带去,恐有人来。”王云急忙在书箱内取出付,与绣珠,又作一揖道:“此帕小生重之如珍,今付与姐姐,须要仔细。”绣珠还礼笑道,“先生既爱此帕如珍,在前为何失落?”说罢袅袅而去。
  来到梦云房中,向小姐笑嘻嘻不言,梦云道,“你笑甚来?那生可有话说?”绣珠道:“王生别无言语,就说小姐无情。”梦云惊道:“他怎说我无情?”绣珠道:“反复三年,那一刻不思慕小姐?而小姐竟为不知,所以常时感叹。”梦云道:“书生好不情痴!我又素昧平生,未常一面,怎生晓得?好不奇怪!这些闲话也不要题他,绫帕之事可曾说起?”绣珠道:“我前日所料不差,他的绫帕已被人窃去,故感思成病。”梦云叹道:“书书薄幸,一方绫帕也收藏不住!此事只好罢了。”绣珠笑道:“还有缘故。说来也奇,谁知窃帕之人又失落在路上,巧巧遇着他姨夫拾得还他,方得病好,今已付我拿在此。”遂在袖中取出,递与小姐。梦云接过来,喜之不胜。及至看时,惊奇道:“此帕仿佛似我者。”又看上面的诗款,乃是许英娘咏落花之句,观此诗情,倒是个才女,未识英娘是何处女子?自然同王生会过,他既得佳人,为何又来烦絮?”又想道:“或者也是拾的,亦未可料。”绣珠见小姐观帕惊疑,遂道:“小姐为何踌躇?”梦云道:“你看这帕,不是我的,他不知将何人的来搪塞我。”绣珠道:“这定是拿错的,王生岂肯将别人的送与小姐。待贱婢明日再去与他要小姐的原帕。”梦云允诺,就收起此帕。只因绫帕一错,又有分教:时下书生局促,后来信达佳人。正是:
  今日才联红叶缘,才华同调两周全。
  双绫幸汝传消息,故有兰词到案前。
  毕竟绣珠怎生去与王云索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赴秋闱儒生登榜 进京都难女逢仙

  词云:
  萧酒书香一脉,秋场文策。定然鹿宴列头名,却不道栋梁格。素女他乡遭厄,兽心恶客,何常人算有天奇,富贵神仙已识。
  右调《洛阳春》
  话说王云次日清晨望绣珠音信, 少顷, 绣珠送吴珍至馆。王云笑问绣珠道:“姐姐,昨日之事如何回复小生?”绣珠正色道:“先生作事真也儿戏!”王云闻言吃惊道:“姐姐何出此言?此系小生终身大事,安有戏言之理?”绣珠道:“既不儿戏,为何将别人的绫帕搪塞小姐?小姐见了大怒。”王云闻言到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是了,前日将英娘之帕放在一处,昨日匆忙,未曾细看,谅情取错,此事怎了?”遂道:“烦姐姐致意小姐,不要见怪。是小生一时之误。这帕是小生拿得朋友的,恐其来要,姐姐去取还小生,换上小姐原物如何?”绣珠道:“小姐等候原帕,时不待缓,那里等得取了来换?莫若先将原帕付妾拿去,明早送还先生之帕,可否?”王云无奈,只得取出付与绣珠拿去。
  〔绣珠〕进来向梦云道:“小姐的原帕在此。”梦云道:“取来我看。”绣珠递上,梦云接来,细看是自己的,遂道:“绫帕呵,你一去三年,今日来见旧主,好侥幸也!”梦云道:“可曾问王生,那方绫帕是何处得来的?”绣珠道:“我也未曾问他,他说是取得一个朋友的,恐那人来要,叫我送还他。”梦云笑道:“莫睬他,知道那里来的?以言遮饰耳。”绣珠道:“明日他与我取讨,如何回他?”梦云道:“你只说是我在灯上焚了。”绣珠笑道:“小姐,你要这帕何用?不如还了他罢。”梦云道:“你莫要管我,我自有道理。”绣珠道:“小姐,绫帕已有,怎生发付王生?”梦云道:“前言不过一时之谭,实是索绫帕之意,怎认起真来?可慢慢回他便了。”绣珠道:“小姐之言差矣。自古君子出言不苟,况王生慕小姐于梦寐,动静三年,今小姐忘却前言也罢,只可惜害了王生一个才子的性命!”梦云道:“且再三思。”绣珠道:“小姐亦不必过疑,若虑王生无才,也只消一张笺纸,或是出题限韵,或是小姐题句相和,待贱婢拿去试他一试,便见分明。”梦云道:“王生才貌,我已深知,倒不用试得。”绣珠道:“又来了。小姐深居闺阁,那得知其深细?”梦云笑了一笑道:“有个缘故才知。”就将王生不在馆中,自己同文郎到书房,看见王云的诗稿,后来王云回馆,自己出来,两相撞见,说了一遍。绣珠道:“那里晓得小姐有此佳会!”梦云以目斜视道:“贱人,何以叫做佳会?”绣珠道:“小姐,到底如何回复王生?”梦云道:“你取一张锦笺来。”绣珠已知其意,遂取过一张锦笺,磨浓了香墨。梦云握笔沉思少顷,就借兰花寓意,题律诗一首,书完付与绣珠道:“可将此诗送与王生,叫他依韵和来。小心在意,不要被别人看见。”
  绣珠接诗在手,遂走到书房,见里面无人,一径步入。王云看见,起身向绣珠道,“姐姐此来必有佳音,还是送还小生绫帕?”绣珠笑道:“你还想那方绫帕么?前日小姐见不是己物,当夜在灯上烧了!”王云着急道:“姐姐所言,是真是假?”绣珠道:“谁来作耍先生?实是小姐烧了。”王云暗自沉吟道:“这事怎了?倘果然烧了,日后英娘与我索帕,如何是好?”遂道:“小姐既不还绫帕,有别话说么?”绣珠道:“小姐并无话说,就是命妾来做试官。”王云道:“小姐还要考小生么?”绣珠拿诗笑说道: “这是小姐的诗, 请先生步韵赐和。”王云接来,看着诗道:“这就是了。”遂念那诗题,却写道:“题兰花一律,录呈教正。”诗曰:
  幽花每放动谁心,石谷临风我自钦。
  弱秀常留君子室,轻英不入小人林。
  知他曾入燕姬梦,记取还鸣宋玉琴。
  爱尔骨高名第一,纷纷香气惹衣衿。
   王云看完道:“妙嘎!诗之壮观美丽如此。虽则题兰,意在小生。小姐之作形容已尽,小生今当搁笔,倘若画虎不成,反类其狗,只好谢罪罢。”又将诗反复吟了几遍,道:“小生好不侥幸!”又向诗深深作了一揖。绣珠见了笑道:“先生,你莫非痴了?却向何人作揖?快些打发我去回复小姐。”王云道:“姐姐,你不知诗中之意,故说小生是痴。若说与你知道,只怕姐姐也要痴起来了。”绣珠笑道:“诗中之意,妾也知之。可速付回字与我进去。”王云遂出座,取了一张云笺,铺于几上,也不和兰诗,提起笔来,挥成二绝,叠成方胜,递与绣珠道:“草草不恭,烦致小姐海涵。”
  绣珠就袖了进来,梦云正在窗下喂鹦鹉,见绣珠进来,问道:“你将诗去,王生可曾和韵?”绣珠道:“王生见了小姐的诗,羡慕不已,自言自语了一会,又向诗作揖。他说:‘小姐的形容已尽,小生只好搁笔’,大约不曾和得。”遂在袖中取出王云的诗呈上。梦云接过,看是两首绝句,诗曰:
  花动春风若有情,玉箫未奏《落梅》声。
  愧予难比相如令,专待嫦娥赐好盟。
  其二
  谢得殷殷珠玉篇,羞将半幅写云烟。
  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
  梦云看完笑道:“王生诗洒落,其礼自居。”绣珠道:“小姐何以见得他自居?”梦云道:“他诗中之意,言无盟恐我误他。欲要相质计,岂可为之?”又自沉思了一会,道:“罢罢罢,我今还他一个决断,待他好忿志功名。”绣珠道:“小姐之言正合其理,与他订约终身,使王生就无三心两意了。”梦云道:“你可将前日的绫帕取来。”绣珠遂向箱内取来,铺于桌上。梦云就题了四句在上面,就命绣珠送与王云,说道:“叫他努力功名,我决无二意。与他也要一个准信来。”
  绣珠领命,遂又到书房,向王云笑着说道:“郎君好喜也!”王云道:“姐姐,喜从何来?莫非小姐有甚好音么?”绣珠道:“然也。前日相逼郎君之帕,今日依然送上。”王云因笑道:“绫帕一方,颠来倒去,依旧又到小生。”将来看时,好不欢喜。观上面又多了四句,道:
  天定姻缘,固是宿缘。云梦结缘,今生了缘。
  王云念完道: “小姐良缘已允, 姐姐可能使小姐与小生一会么?”绣珠道:“不可。我家小姐立身不苟,若去言之,定激其怒,小姐使妾来者,不过致意郎君,惟以功名为念,莫使小姐有白头之叹,并无他意。郎君亦要留个珍物与小姐,以作日后之质。”王云道:“小生承小姐垂情关切,岂肯作负心之辈?小生囊底一空,并无珍物可留,前日取错的那方绫帕,谅情未焚,还在小姐处,可以算了罢。”绣珠唯唯领命,恐有人来,遂进去回复小姐不题。
  却说王云在馆,又是孟夏的光景,父母的服功又满了,一日想起今秋是科试之期,要去科考,待绣珠出来,与小姐说知才好。一日绣珠出来摘兰花,王云见了,起身走出书房来,问道:“姐姐摘兰花何用?”绣珠道:“小姐所爱,故命摘取。”王云道:“小生有一事,相烦姐姐致意小姐:今岁乃是秋试之期,小生要辞馆回去。”绣珠道:“这是郎君的大事,待妾进去说与小姐,不知可有话说?”王云道:“有理。”绣珠摘了几枝兰花进来,递与梦云道:“小姐可晓得么?”梦云道:“平白的我又晓得甚来?”绣珠道:“王郎要贱婢致意小姐:今秋乃科试之期,他要辞馆回去,问小姐可有甚么话说。”梦云道:“正是。今秋是试期,不知我哥哥可去?我也并无他言相致, 不过赠他盘费些许。 可在箱内取白银二十两送去与他,说声‘前途珍重’。”绣珠领命,就拿了银子出来。吴珍年已八岁,少知世事,王云见绣珠又来,遂步出书房。绣珠向王云说道:“小姐致意郎君:客途保重,莫负初心,使小姐有妆台之叹。外具白银二十两,与郎君途中之用,请收下。”王云接过道:“承小姐用情如此,小生粉骨碎身也难报答。”绣珠道:“郎君过于言重。只怕郎君一朝荣贵,不似今日。”王云道:“小生怎敢忘姐姐今日之情,烦姐姐进去与小生致谢小姐。但是与姐姐从此一别,未知会期何日?”说罢凄然。绣珠闻言亦泪下,道:“郎君前途珍重。”只才说得一句话,听见有人来,急忙进去回复梦云不题。
  却说吴璧到馆,求与王云闲话。说到其间,王云道:“小弟有一言奉告。”吴璧道:“先生有何见谕?”王云道:“小弟一则返舍去看看,二者今秋又是科试之期①,意欲要去走走。未识长兄尊意若何?若去,小弟同兄偕行更妙。”吴璧道:“正是。今岁秋试,小弟倒忘了,先生正该去夺魁。小弟去倒要去,惟恐去而无益。”王云道:“长兄何出此言?”吴璧道:“先生岂不知臧氏父子与寒家为难?岂非去亦徒然?”王云闻言,唯唯点首。吴璧问道:“先生何日起程?”王云道:“小弟意欲明日就要告辞。”吴璧道:“何其甚速?”说罢,遂进去吩咐治酒,当晚就与王云饯行。次早,王云停当了书箱行李已毕,吴璧就封出二年的束修,另有封程仪,王云再三不受,吴璧务要尽收。二人谦让了一会,王云只得收了,遂谢过吴璧,又道:“令堂伯母不及面辞,望长兄致谢。”吴璧道:“不敢当。”遂叫吴珍拜谢了王云,就问道:“先生几时回苏?小弟好去候送。”王云道:“不敢劳步了。”吴璧遂叫人挑了行李, 送王云到门外, 两人一躬而别。吴璧来至内堂,夫人问道:“先生可曾去哩?”吴璧道:“去了,叫致谢母亲,孩儿想,王清霓青年才貌,日后必位高爵显,孩儿不及也。”夫人道:“我儿既不如人,就该努力向前。”梦云在旁听得王云已去,心中甚是不安,就回房去了。
  【校勘记】
  ①“科试”原作“秋试”,据扫叶山房本改。
  不谭他母子闲话,且说王云走到中途,却遇着慧空,遂施礼道:“师兄何来?”慧空答礼道:“才在小庵来,为何贤弟一向不到小庵来走走?莫非见怪么?”王云道:“不是见怪师兄,却少工夫,今日却要到宝庵相辞。巧遇途中。”王云就打发行李先去,自同慧空来到庵中。慧空就邀王云到房中坐下,煮茗闲谭。慧空问道:“贤弟今欲别愚何往?”王云道:“今年秋闱科试,所以解馆苏旋,打点北上。”慧空道:“这是贤弟的大事,此去定取金紫无疑。”说罢想了想,又相着王云笑道:“贤弟面上丰彩异常,必然还有些喜兆。”王云就笑了一笑,慧空道:“此笑内必定小姐丝萝亦允。”王云遂道:“不瞒师兄说,小姐已经心允,就是夫人未知。”慧空道: “小姐已允, 何愁夫人不肯。”王云道:“但愿如此才好。”慧空道:“将来愚亦要与贤弟做乡邻了。 ” 王云道:“师兄也要到苏郡去么?”慧空道:“正是。向日家师有一位师兄在山塘北里护云庵中常住,今春家师往苏问候回来,言及师伯年老,庵中未曾招得子侄,无人照管,要家师迁去。说那庵中甚是清静,无闲人往来,况钱粮又多,不比此庵,坐落城市,往来人众,应接不暇,故要弃此庵而去。”王云道:“妙极。师兄若迁到我乡,小弟正好请教。几时方去?”慧空道:“约在今秋搬去。”王云又叙了一会闲话,起身告别道:“小弟时在这三五日内起程,就此拜别师兄了。”慧空道:“贤弟此去,途中自重,耑望捷音。愚亦不来相送了。”王云道:“不敢劳步。”慧空遂送王云出庵门,两人依依而别。
  王云来到郑府,见过郑乾夫妇。郑乾道:“闻知贤甥解馆,北上么?”王云道:“甥虽有此意,只恐才浅,去也无用。”郑乾道:“说那里话来。此去一定名登天府,老夫也少沾光彩。贤甥准于何日苏旋?”王云道:“打点明日就要行了。”
  正说话间,家人进来报道:“有钱、何二位相公在外候大相公。”王云闻言,出来迎接到厅,揖罢坐下,钱禄道:“适会玉章兄,道及长兄解馆北上,小弟们欲附舟同行,未识尊意如何?”王云道:“若得二兄同行,小弟沾光多矣。”何霞道:“清霓兄回府自然要逗留几日,弟等随后就来。务必要候弟等到府同行。”王云道:“这个自然,相候二位长兄同行。”二人见王云应允,遂就告别而去。
  王云次早雇下小船一只,拜别了郑乾夫妇,遂叫家人挑了,送王云上船。王云登舟,不几日已到姑苏,打发了来船,遂即来到府中,王三接着,说了些家常事务。次日,王三将各田租账交进来,王云道:“账目事务你还管着,我不日就要上京去的。”王三领命,仍然收下。王云因上京日近,也不出门拜客,只到张、万两家去通问他二人可北上,不期二人俱不在家,次日,张、万二人来候王云,王云见二人来到,忙迎到厅,揖罢坐下。张兰道:“前岁尊介回来,道及长兄在吴府设帐。小弟想长兄正是青年杰士,那里坐得住?”王云道:“到这地步,也就罢了。昨日小弟到二位长兄府上奉候,不期二位兄俱已公出,连府上的人亦不知兄何往。”万鹤道:“小弟昨目路遇秀芝兄,又被友人邀去闲游,故此失迎长兄。”王云道:“岂敢。今岁秋场,二兄几时起程?小弟当附舟。”张兰道:“记得江中遭祸,不觉又是三年了。我们三人自然同行。”王云道:“还有两位武林朋友,亦要附舟。”万鹤道:“姓甚名谁?”王云道:“一姓钱名禄,字春山;一姓何名霞,字瑞麟,总是洒落朋友。”张兰道:“如此更妙,今已是五月初旬了,就要起程才好,不宜再迟了。”王云道:“就行最妙,但不知武林这两位在何日才到?”张兰道:“好个好候这二人,待他们一到就起程便了。”说罢,二人遂起身别去。
  又隔有两三日,锦芳进来禀道:“浙江钱、何二位相公到了。”王云闻言,忙整衣出来迎接,接至厅上,揖罢分宾主坐下。王云打一躬道:“外日小弟在贵府屡叨隆爱,谢不能尽。”钱、何二人亦打一躬道:“弟等今日轻造贵府,甚是不安。”王云道:“二位长兄,说此客话,就不相契了。”钱、何二人问道:“兄的行期在于何日?”王云道:“前日有二位敝友亦欲北上,在舍下言过,只候二兄一到便行。”钱禄道:“如此就是明日行罢。”王云道:“忙也不在一时,还要留二位长兄一日,少尽地主之心。”何霞道:“后会正有,何必在这几日中。况且程途遥远,路上恐有耽误。”钱禄道:“瑞麟兄言之有理,清霓兄不必多情。”王云道:“如此竟遵二兄之命,只是得罪了。”何霞道:“岂敢。”王云遂唤锦芳去请张、万两位相公,锦芳领命而去。少刻二人来到,各各相见坐下,通名已毕,五人叙谭有兴。须臾摆下酒肴,相邀入席,五人欢饮至暮,约定明早起程,各各散去。
  次日,五人各带家人、书箱、行李,集至河下,一同登舟,开船进发,直至湖广,重登陆路而进,说不尽途中的跋涉。来到京中,寻了寓处,已是七月将尽。五人在寓中也不读书,逐日去游玩。不觉考期已到,五人入场,到第三场考毕。揭晓之日,五人去看,王云高高中在第一名解元,张兰中在三十二名,万、钱、何三人落榜。三人恭喜张、王二人,王云道:“三位长兄的文才超于小弟等,试官不取,可为无眼力矣。”钱禄道:“功名迟早,焉能强勉?”张兰道:“春山兄之论确然。”五人回寓,报录的来报了,张、王二人去参主考,谢房师,打发人往家中去报信。二人就在京中赁了寺院里的闲房读书,只等明春会试。钱、何、万三人别了张、王二人回南,俱各不题。
  却说臧新自从刁奉失落了绫帕,后来刁奉依旧出来,臧新埋怨了几句,也则索罢了。臧新闻得王云在吴府中处馆,心中甚为不然,想他拾得绫帕,自然晓得梦云,倘他成就这头亲事,岂不便宜了这畜生?欲待要去套他的口气,怎奈不好上吴家的门。事在两难,也觉无法,后来冷淡了,也就罢休,隔有二年,闻得王云已辞馆回苏,又叫白从去打听消息,未曾说起亲事,方才放心。臧瑛有书来,叫臧新上京科试,臧新要谋梦云的心重,那里肯上京去。却说白从、刁奉受了臧新之托,向年又曾说包在他身上,谋成梦云亲事,故此终日在吴府左近打听。
  却说吴文安为官清正,两年内升到总台,圣上闻知治民清廉,钦诏进京,授吏部左侍郎之职。想起兄弟文勋封王出使外国,不知何年才能回家,有家在浙,侄儿软弱,常被恶宦欺凌,又不上京应试,有许多不便,莫若修书一封,着家丁去迎接兄弟的家眷到京同住,有何不可?遂修了书,次日就差家丁星速南下。家丁领命,当日起程,在路晓行夜宿,一日到了武林,问着吴府,将书传递去内宅。吴璧遂将书看过,就唤家人打发京中来人的酒饭,一面袖书进后堂,送与夫人看。夫人细细将书看过,道:“承文安伯美意甚好,只是程途遥远,又兼不服北地水上,如何是好?”吴璧道:“母亲不服水土,也还容易,孩儿想,爹爹未知几时还朝,孩儿终不能进京科试,论理去的才是。”夫人道:“既然如此,听凭我儿择吉起身便了。”吴璧见母亲应允,遂打点船只不题。
  且说白从、刁奉常在吴府前察听,闻得吴宅家眷上京,想出一条妙计,欢喜无限,竟到臧府中来会臧新说话。臧新见了白从,发话道:“老白,你天天来说计策,日日来道机会,怎么这两三年了,并无一个计策?明明骗我,好生可恶!”白从陪笑道:“大爷不要性急,如今已有一条妙计在此,我今日为此而来。”臧新闻言,回嗔作喜道:“老白,有何妙计?快些说来。”白从附耳低言道:“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事成矣。”臧新道:“计策虽好,倘若其女不从,如之奈何?”白从道:“这个请放心,自古女子水性杨花,若是不从,可慢慢的劝他,自然顺了。”臧新信以为实,就叫白从、刁奉暗暗打点行事不题。
  且说吴斌家眷择吉登舟,一路无话。一日舟泊江右,是小春望日,一轮明月当窗。梦云在舟见景生情,又想着王云去科试,不知可在榜,就有许多情思,因叹道:“暮光凝而明月清,舟次人儿乡思浓。”吴璧闻言:“贤妹起思乡之念矣。”梦云道:“夜静月明,烟光浓淡,土音又异,怎不令有乡思之意?”吴璧道:“贤妹之言极是。但是为人不过行权,到此时不得不然。”叙话之间,丫头摆下晚膳来,吴璧道:“贤妹对此明月,不可不赏。与贤妹相饮三杯,以解思乡之念。”梦云道:“长兄有兴,小妹自当奉陪。”夫人饮了几杯,就不饮了,吴璧竟开怀畅饮,梦云亦多饮了几杯。夜膳毕,各备安寝。方交半夜时分,只听得一片响声,打入舱来。夫人惊醒,急唤家人。吴璧醒来,惊得魂不附体。梦云醒来,只见许多人明火执杖,已知是强人,急忙穿了衣服。吴璧唬得话也说不出,蹭倒在半边。家人内有胆大的喝道:“众位不要罗唣,我们是兵部吴老爷的家眷进京,舟中并无财物,惊了夫人、小姐,与你们不得干休!”强人闻言,将刀背打那家人,骂道:“瞎眼的忘八羔子!咱们就是当今老李也不怕,莫说甚么兵部!既有小姐,可献来,好做压寨夫人。叫孩子们抢!”众强人一齐过去,抢了梦云过船,又拿了些细软之物,扬帆而去。此时虽有邻船,见是大盗,谁来救护。夫人与吴譬见强人抢了梦云去,夫人大哭,埋怨吴文安来。不然如何遭此大祸。吴譬亦泪下,劝夫人道:“母亲,事已至此,不用过于悲伤,明日到南昌府去追捕强人便了。”夫人道:“报官缉获起来也迟了。我梦云孩儿立身不苛,倘然强人奸逼,一死无辞。”说罢又哭,有绣珠因不见了小姐,已遭强人之手,谅不能活,不如同小姐到泉下去罢,竟推开舱门,投江而死。吴璧、夫人见绣珠投江,急叫人救时,谁知江流水急,救不及了,莫知去向。夫人叹惜道:“青衣之中,有此义女,可怜死于非命!”吴璧就写了呈子,遂去拜南昌府投递了报呈。知府怎敢怠慢,即刻批文至县,着捕役缉拿。捕役等领批,四路缉访,并无形迹。吴璧在舟候着,府、县缉捕到有个月,一点信息全无,只得劝母亲进京,再作区处。夫人亦无其奈,只得往京进发。在途无话。一日到了京中,已至吴文安府第,家人进去禀报吴文安。吴艾安夫妇出来迎接至厅,各各拜见毕,夫人哭泣,道及舟中之事。文安闻言,大吃一惊,道:“有这等事!俱是老夫之过。我这里星速行文,去着落府、县官严缉。”夫人、吴璧住下不题。吴文安差人火速下文书到南昌府,府、县官接着文书,急得没法,即忙差了几十捕役,各处严拿不题。
  却说梦云遭难之时,正值云龙真人在云中经过,早知梦云主婢有难,即忙按落云头,唤河神救护绣珠,又遂到臧新船上,自来救梦云不题。
  且说河人领了真人法旨,将绣珠提浮江流,好好送在京口鱼舟之侧,是日五更,有一个老渔翁正在那里打鱼,一网洒去,却巧打着绣珠在网中。老渔翁起网觉得沉重,因喜道:“今日利市,打着大鱼了。”用尽平生之力一拉,拉在船头上,一看却吃了一惊,这渔翁又细细一看,却是一个女尸。老渔翁用手去拉了一拉,其尸尚温软,老渔翁想道:“尸首温软,只怕还救得活也未可知。待我救他一救。若救活了,也是一点阴功。”遂将这女尸抱进船舱,将水衣脱去,拿些衣被拥好。少顷,渐渐醒来,哭出声道:“我那小姐嘎!”渔翁道:“好了。”遂问道:“小娘子,你是何方人氏?因何寻此短见?”绣珠闻言开眼,看见是一个老渔翁,料无他意,遂将始末细说了一遍。渔翁道:“如此说来,小娘子是个义女了。”绣珠道:“承老公公活命,可送奴到夫人处,多将金帛酬谢公公。”老渔翁道:“这断不能,我以打鱼为活,一日鱼不打就不能度活了。况你家夫人又无下落,往何处去寻?”绣珠听得老渔翁不肯去寻夫人,又大哭起来。老渔翁道:“小娘子,你不要哭,此处乃是人烟凑集之处,恐其坏人知是小娘子,那时反为不美,莫若暂住渔舟,日后晓得夫人、小姐的下落,那时再送你回去,岂不是好?况且我一个老人家,同你在船,谅无妨碍。”绣珠听得老渔翁这说话,自思无计,沉思了一会道:“既然承老公公的好意,奴家在船上客情不便,莫若拜在膝下,也好朝夕侍奉。未知尊意若何?”老渔翁听得绣珠要拜他为父,喜的眼总笑合了,道:“我老儿那里当得起?”绣珠遂倒身下拜,叫了一声“爹爹”,老渔翁叫了一场“孩儿”。老渔翁道:“你今虽是身安,却要改扮男妆。若是照常打扮,恐招坏人口舌。你改妆了男子,倘有人问时,只说我领的一个儿子,岂不是好?”绣珠当下从言改扮,俨然是一个小渔翁。
  不说他二人取利江中,且说那颗强盗,你道是谁?就是白从、刁奉、臧新并恶家丁安排下这个计策,一路跟到南昌空野之后,方才下手,意将梦云抢过船来,顺流直下。相隔已远,又改宫船,泊于野处。臧新好与梦云成亲。梦云自被强人抢过船来,唬得九死一生,声都哭哑了。那时臧新打扮了,走到梦云身边,道:“小姐小姐,你家母亲、哥哥为何再三不肯将你配与学生?今日一般也到我手中,任你插翅也飞不去了。小姐且不要惊怕,今宵定要与你成鸾凤之交,日后不失夫人之位。”梦云方知是臧新,即时星眼圆睁,咬牙怒骂道:“你们这些禽兽,千方百计将我抢来,我不过拚身一死。看你这班丧心强盗行此非为,自然有一日碎剐你这些强盗之肉!”臧新被梦云千强盗万强盗骂急了,道:“你这贱人,不识抬举!待我来杀了你这贱人,看有甚么计较!”就拿起刀来去唬他,梦云哭道:“你快些将我杀了,倒见你强盗的好处。”一头哭着,骂不绝口。
  且说云龙真人在舟中化作凡人,两相误认,不能识破。听见臧新欺负梦云,心中忿怒,虽是梦云有难,恐其污染,遂化作家人模样,进舱来道:“大爷请用中饭去,待小人劝小姐用些午膳。”臧新道:“你若劝得小姐回心,我大爷重重有赏。”说罢遂进前舱去了。云龙向梦云道:“小姐请用些午膳。”梦云悲哭不答,云龙低低说道:“小姐,我不是坏人,来救你的。”梦云抬头见是一位真人,遂道:“承真人救我,未知真假,若果能救妾,就是重生父母了。”云龙道:“谨言!汝只闭目,不可开声。”梦云依命,云龙念动真言,即唤河神吩咐道:“这是平南侯一品夫人,汝可小心护送到姑苏护云庵侧近,不得怠慢。”河神领了法旨,遂护送梦云去讫。云龙又显神通,以心慧性变作梦云,侧身端坐。又假作家人说道:“大爷用完了饭请进来,小人吃饭去了。”臧新闻言,遂走进来,见梦云侧身端坐,也不哭了,遂向前陪着笑脸道:“小姐可曾用些午饭?”假梦云竟不答,臧新走近身去搂抱,被假梦云一推,却跌了一跤,臧新扒起来笑道:“看不出小姐倒有这个跌法。你跌是跌了学生,看小姐怎生安放我。”假梦云也不答,这臧新又去搂着歪缠,假梦云用手一推道:“臧大,你好没分晓,婚姻乃一生之大事,既要逼我成亲,岂能在舟中草草行之?此事断断不能,劝你休作此想!”臧新闻言,见有相允之意,就问道:“据小姐之意,若是如何?”假梦云道:“除非是到你家中,参天地,拜公姑,方成大事。”臧新闻言,欢喜无限,忙咐开船,昼夜趱行。
  不几日到了武林,臧新上岸,先到家中,禀知他母亲道:“孩儿去寻了一个媳妇来了。禀告母亲知道,好择吉成亲。”夫人道:“你这个不肖之子,莫非是那里拐骗的来哄我,日后遗害我做娘的?”臧新道:“孩儿岂有做这犯法之事?因到扬州院中去玩,遇见此女,是个处子,也还生得有些姿色,情愿从良,故此要他来的。”夫人信以为实,道:“你既无此事,你自己料理便了。”臧新见瞒过母亲,欢喜之极,也不择吉,遂打发乐人新轿,又请了几个亲朋,竟来船上迎娶。少顷娶到家中,参拜了天地、家神,又拜了夫人,遂扶送新人进房,夫妻交拜毕,依然也是洞房花烛,正是:
  臧儿造孽事无端,惹得真仙降世尘。
  为救广寒青女难,洞中仙子拜凡人。
  却说众亲朋在厅饮酒,臧新未免在外相陪。臧宅内有一个奇丑的丫头,美名就叫丑环,年交十八,看见娶了一个新大娘,他也来房中看看。才走进房门,这假梦云就算定丑环走到跟前,使一个迷魂法,将丑环真性迷住,推在床上。云龙念功动真言,将一张柬帖变作丑环,自己出房,化阵清风而去。
  不说云龙回去,且说臧新候亲朋散去,自己带醉进房来,不见新人,遂问道:“小姐在那里?”丫环们回道:“新大娘先安睡了。”说罢遂各散去。臧新喜兴非常, 走到床前道: “我的娇娇小姐,你先睡了么?”一连问了几声不应,笑道:“想是这几日在船上辛苦了,故此这般熟睡。”遂上床与丑环脱去衣裳,自己也去脱了衣服,搂着丑环,此刻也不嫌其粗丑,竟自交胫而卧,百般抚弄,渐觉欲火如焚,那里等得醒来两情欢畅,其时醉梦之间,竟赴赴阳台之乐。云雨已毕,臧新仍搂着丑环道:“小姐,你何得好睡至此?”又自想道:“虽然到手,未得情气相交之美,等他醒来,再整旗枪。”遂转想之间,也就睡着了。这丑环到天明时候,迷神已退,醒来翻身,觉得有一人相偎而睡,自想道:“是了,大约是那家的大姐没处睡了,来我床上睡的。”又摸着那被褥,惊奇道:“这床不象是我的了。”正在奇异之间,臧新醒来又去搂着丑环叫道:“我的娇娇小姐,何得这样好睡?适才与小姐鸾凤之交, 小姐可晓得? 此时当再赴阳台。”丑环听得是公子声音,遂道:“大爷,是我。”臧新道:“你是那个?”丑环道:“我是丑环。”臧新还不深信,此时已窗含曙色,忙披衣下床,钩起幔帐去看,却不是小姐,果是一名丑环。臧新道:“小姐那里去了?你为何在我床上睡?”丑环道:“我昨晚进来看新大娘的,后来不知怎么在大爷床上的。新大娘的去向我是不晓得。”
  众丫环妇女听见大爷房中不见了新大娘,一齐来看。臧新问道:“你们晓得丑环怎么在我床上的?新大娘那里去了?”众人道:“大爷又来说笑话了。新大娘在房中,大爷一同睡的,如何得不见?”臧新道:“如今现不见了,却是丑环同我睡的,可不是奇怪!”丑环见众人进来,忙穿衣就走,众人见了,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臧新见他们一笑,也觉无趣,遂怒喝道:“贱婢们,有甚么好笑!快快与我寻去!”众人见公子发怒,也有去寻的,也有去报与夫人的。夫人听得来说,也自惊奇,遂到臧新房中来看。臧新见了他母亲,哭不得笑不得,弄得不尴不尬的一个痴呆样子。夫人问道:“这事端的是何缘故?臧新道:“明明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姐娶进门的,怎么就不见了,换了一个丑环在床上?这不是奇事?”夫人道:“那有这样异事?”正说着,众人寻了回来,说道:“我们去闲门屋里,无一处不寻到,并无影迹。”夫人见这样异事,也有些烦恼。忽然一个丫头在床侧拾起一个柬帖,递与夫人道:“这是一张甚么东西?”夫人接过来看,上面写着四句金字道:
  天道疏而不漏,人情果报无差。
  孽子造冤造恶,神仙移木移花。
  夫人看完了道:“这柬帖明明是象神仙留下的,你这不肖的畜生,又造无端之事,故此神仙来戏弄你。我昨日这样查问,你为何瞒我?你究竟做的甚么事?快快说来!不然,我修书与你父亲,叫他处死你这不肖的畜生!”臧新见母亲动怒,不敢隐瞒,遂将白从定计抢梦云之事一一说出。夫人闻言大怒:“真气煞我也!养你这畜生不习好,辱没了祖宗的货物儿!小姐也是抢得的?幸而神仙赦免,不然这事怎么敢来遗害你父亲,这顶乌纱也戴不成呢!那白从、刁奉两个恶奴,引诱官家子弟。吩咐门上人,自今以后,不许放他两个进门!”又向臧新道:“你这不肖畜生,若是再不回头,我一定叫你父亲处死你,也免得后来为祸!”又吩咐家人:“不许传说出去!”说罢就出来了。只有臧新受了母亲的一场大骂,又是一场空欢喜,故此不敢上街行走,怕人笑话,只得在空房独坐。
  且说刁、白二人在臧家当晚席散回家,以为作事有能,到次日又来,好在臧新跟前讨好,不期被门上人拦住。白从喝道:“你家大爷见我也不敢拦阻,你就如此放肆?”门上人道:“是宅里吩咐出来,不许放你二人进去倒也罢了,听说还要送官治罪。”白从听得此言,问道:“大叔知道是为何事?”门上人道:“我们细底是不知,只听说你两人引诱宦家子弟,劫抢缙绅女子,当得何罪?”白从道:“非干我二人之事,这是你家大爷烦我们去的。昨夜已成过亲了,纵然到官,不过是抢亲,也无大罪。”门上人道:“若是成了亲,到也不讲了。”白从道:“莫非小姐寻了短见么?”门上人道:“也不是寻短见。说也奇怪,明明是一个新人娶进门,今早忽然换了府中一个丑环在床上。我家大爷活活气杀,大爷正要寻你二人出气,可快些回去罢。”白从道:“大叔可晓得吴小姐端的那里去了?”门上人道:“我听得说,遗下一张柬帖,小姐乃是神仙变化,故此知道(原文下缺)。”白从、刁奉二人听说,半信半疑的,败兴而回。
  古语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知一个武林城中,人人皆知,也有亲戚相遇俱谈奇异,又有好事的编出一个《驻云飞》,到说得好,道:
  宦室臧家,娶个新人奇怪煞。容貌真堪画,窈窕潇洒。小鬼探名花,早变了丑怕。自己丫头当做妻儿耍,还是真来还是假。
  臧新每每听见人唱,也觉不好意思,约了刁、白二人,一同上京去了不题。
  却说梦云被河神送到护云庵侧,隔了半日醒来,睁开眼来看,见是荒郊野外。坐在地上想道:“虽感真人救脱苦海,叫我一女子鞋弓袜小,投奔何处去?”正在悲泣之际,来了个救护之人,你道是谁?就是慧空之师悟真,今秋师徒已搬在护云庵中。今日出去化粮,看见一个女子在路旁啼哭,悟真道:“善哉善哉!”只因这一遇梦云,又有分教:佳人暂留禅院,可怜南北想思。
  天威岂可被人欺,善恶终须天自知。
  若是天颜无曲直,天生恶辈事还奇。
  毕竟悟真怎生救得梦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