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豹功夫学院闯关:英云梦传 震泽九容楼主人松云氏撰 (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5 20:20:32

第十一回  闻凶耗书生下第 强逼嫁寨女离山

  诗曰:
  南宫遭点额,意在梦中求。
  义友无他意,江湖浪迹浮。
  话说悟真看见梦云在路旁啼哭,上前问道,“小娘子,独自一人在此啼哭为何?”梦云见是一个老尼,遂住了哭,说道:“承师父垂问,只是苦衷一言难尽!”遂将上京被盗,遇真人救至此地的说话,细细述了一遍。悟真道:“原来就是吴小姐,老尼眼目花了,一时不能识辨,多有得罪。”梦云细将这老尼一看,道:“师父好象敝处福云庵中悟真师父。”悟真道:“老尼正是,今秋同慧空小徒才迁到护云庵中来的,既然如此,请小姐且到小庵再作计较。”悟真遂去扶起梦云,二人一同来到庵前。悟真叩门,慧空出来开门,见是师父回来,遂问道:“师父去不多时,为何就转来了?”悟真道:“因遇见一位稀客,故此同来。”慧空听说稀客,仔细一看,见是吴小姐,就吃了一惊,道:“小姐为何得到此地?”悟真道:“且拴上门,到里面去讲。”慧空同梦云到内厢房里,二人草草见礼坐下,慧空问其来由,梦云道其始末,慧空叹道:“小姐吃了苦了!这也是天缘有定,神仙才送小姐到小庵。若仍送在夫人处,还恐有他变。今小姐且住小庵,访问着夫人的下落,冉寻归计;或待王郎成名之日, 奉旨归娶, 那时就是小姐团圆,小尼也有风光。”梦云道:“蒙贤师徒之雅爱,何能报效?”慧空遂唤女童取水来与小姐梳洗,梦云梳洗毕慧空又取出几件衣服与梦云换了,当下又收拾蔬饭用过。原来本庵中老尼在秋末已经去世,仍是他师徒三众。梦云住在庵内,细观此庵,倒也不俗,但见那:
  门迎绿水,寂静无寻春之客;户绕乔松,幽闲有可玩之花。莲台金象,光辉不沾尘垢;殿宇玲珑,彩幡常袭香风。听鸟语,好似笙歌乍鸣而乍歇;看蝶舞,犹如玉板或翻而或覆。斗室湘帘,房帏最美;修竹临窗,绿阴缭绕。僧家趣,老梅袭座,白蕊浮香佛院清,摆设着古兽炉、孔雀瓶、端方砚、积经书,真是无忧自在;挂几幅羲之字、摩诘画、七弦琴、拂尘帚,果然壁上清高。罗列笙箫鱼鼓,整齐衣钵袈裟。纸帐无情卷,明几有怨词。说不尽多少神仙景致,胜过了蓬莱阆苑家。
  梦云看不尽庵中景致,清雅不凡,晚间与慧空对榻住在庵中,也还合式,就是挂念着母亲、兄弟,日有所感。幸有慧空相劝,或是寻花觅句,两两酬和,又少遣愁怀,梦云倒也心安不题。
  却说王云同张兰在京读书,度过残冬,又将是二月初旬,打点文场鏖战。一日同张兰到街坊闲步,闻得人言:“兵部侍郎吴斌家眷进京,在江西被了盗,连小姐也抢了去,逼死了一个丫头,府、县官为了这盗案也坏了,你道利害不利害?”王云听见此言,犹如劈头打了一个霹雳,问那人道:“老兄,此事可确否?”那人道:“怎么不确?京中是那个不知?”王云听了,连声叹气,再问几人,说来也是一样,就潸然泪下。张兰道:“清霓兄与吴老先生不过宾主之谊,强盗打劫亦是定数,何得如此之恸?”王云道:“长兄不知弟的缘由,到寓所再当细剖。”二人遂回至寓所,王云就将吴府始末细说了一遍。张兰笑道:“清霓兄真好稳口,原来在浙有此好处,故而留恋他乡。今番颠沛,好事无凭,兄且耐烦。世间佳人亦有,再当访求。”王云道:“弟遍游江浙,能见几个佳人?”说罢,竟倒在床上大哭不已,道:“我那小姐呵,你乃贞烈之人,谅情必丧强徒之手。我王云好没福也!有一日拿着强徒碎尸万段,方出我心中之气!”张兰劝道:“清霓兄不要痴情,试期已近,打点去夺魁元,莫以小事挂怀。若是一朝荣贵,何愁无一佳人。”王云叹道:“纵然能再遇佳人,那有吴小姐的德性?”张兰道:“兄观天下,何得甚小。倘若再遇,亦是一样情肠。目下兄是已遇之情。”王云那里丢得开这个痴情,朝夕只以吴小姐在念,那里想着功名。不觉试期已到,张兰同王云入场,就是王云勉强,一心只将梦云挂在心上,那有心于文字。三场已毕,到揭晓之日,二人去看,只有张兰中在八十一名,王云落榜。张兰道:“这总是兄心有二用,所以下第。”王云道:“不第倒也罢了。”二人仍回寓中,张兰却有报录的来吵闹讨赏,王云静悄悄只是睡。张兰殿了三甲十二名,寓在京中候选。有王云别了张兰,同锦芳回南,竟不往苏州,竟上江西南昌府住下,缉访梦云不题。
   却说吴斌出使封王回来,一路好不兴头。圣上听得吴斌还朝,遂着百官迎接进城,当下到金阶复命,圣〔上〕龙颜大悦,敕封文华殿大学士,恩封三代,又赐黄金彩缎。吴斌谢恩退朝,百官齐与吴斌庆赏。文安遂同吴斌至府中叙叙阔别之情,又将去岁接家眷,途中被盗,又抢去梦云侄女,至今未获强人,一一说与吴斌,吴斌闻言虽恼,不好形之于色,只得道:“这也是大数。——原来家眷在京!”遂进去通报。夫人听得报说老爷回来,遂出来相见,各各垂泪。夫人道:“恭喜老爷还朝。别去四载,就须鬣皓然了。可怜梦云孩儿被盗抢去,至今并无下落,料然必死。”遂说着就双抛珠泪。吴斌道:“事已至此,夫人挂怀无用。”吴璧遂走过来拜见了父亲,问过安就侍立于侧。吴斌道:“我儿还是青衿,谅是避臧氏之威。”吴璧道:“正是。”夫人遂叫吴珍过来道:“与你爹爹拜揖。”吴珍上前叫道:“爹爹,孩儿拜揖。”吴斌看见喜道:“文郎如此长成了!”就是不见梦云,心中惨然。又请出长嫂来, 相见毕, 就在文安府中住了几日,心上也不愿为官,奏闻圣上,言:“臣年虽未迈,常多疾病,望赐还乡。”吴文安亦上本告老,圣上俱各不准。竟连上三次,圣上批道:“告老告病一概不准。给假三年,期满赴京复任。”二人谢恩退出。次日就起程,各官饯送,无有不来趋奉者,独是臧瑛父子不服气,亦不得不然。吴斌弟兄两人家眷一路风光。一日舟至江西,夫人思想梦云,竟恸哭不止。吴斌解劝道:“这是我长兄为好,谁知反成其拙。”文安在旁听得,又叹惜又没趣。不说舟行在路,不几日已到浙江,文安搬往旧宅去住不题。
  却说吴斌到家,众亲朋俱来贺喜,接连闹了几日,祭过祖,一日闲暇无事,向夫人道:“大孩儿尚未联姻,如有相宜人家,也要与他寻亲才好。”夫人道:“也该与他完娶了。”吴斌遂命家人叫了一个媒婆来,媒婆进内堂见了吴斌,磕了头,道:“太师爷呼唤小妇人有何使令?”吴斌道:“我家大公子尚未联姻,可去访访乡宦人家,有贤淑小姐可来回复。”媒婆道:“启上太师爷,本城中何瑞麟相公有一妹,才貌可称,又是世宦人家,不知可合太师爷之意?”吴斌道:“这头亲事却也使得,你去要个庚帖来。”媒婆领命,竟到何宅去说,次日来回复道:“昨日小妇人领太师爷之命,到何相公家去请庚帖,何相公叫小妇人来多多拜上太师爷道:他家寒素,不敢仰攀。”吴斌道:“你去与何相公说,总是年家,说甚么寒素,快去取了庚帖来。”媒婆领命,又到何宅,道及此意,何霞无有不从,遂写了庚帖,付与媒婆,媒婆送至吴府,一边择吉行聘,接着就迎娶新人过门,真个是郎才女貌,吴斌夫妇甚是欢喜。吴璧新婚,正在乐境不题。
  且说英娘在山寨中又经四载,想着王生一去杳然无信,度日如年,也只得强延日月。只有膝武招兵买马,积草屯粮。一日来了个投军的,姓陈名洪,也是浙江人氏,生得一表人材。滕武得了此人,欢喜之极,就点为寨内参谋,见英娘年已长成,尚未得一佳婿,因此留心,今番得了陈洪,意欲将英娘许配,主意已定。一日,滕武同陈洪在厅议事毕,想起英娘的事来,向陈洪道:“俺有一事要屈从参谋。”陈洪道:“大王有何事吩咐?”滕武道:“俺有一小女,欲赘参谋为婿,未识参谋意下若何?”陈洪道:“小将有何德能,敢劳大王错爱?犹恐有辱公主。”滕武道:“参谋说那里话来。”遂吩咐当值的择吉与陈参谋同小姐完姻。这也是合当有事,巧巧香珠从后面走过,听得此言,大惊失色,急忙进去向英娘说道:“小姐,不好了!”英娘亦惊问道:“是甚么事?”香珠道:“我才在厅后廊下走过,听得大王已将小姐许配陈参谋, 即日要择吉成亲。 这事如何是好?”英娘闻言泪下,道:“我自知遇王生,汝所尽知。逼我再适他人,焉有此理?无过一死以报王生!”香珠道:“小姐休得起此短念,再想别策。”英娘道:“事急至此,亦无计可施。谅我与你两个女子,焉能脱得虎口?”香珠道:“小姐不如下山去,竟到姑苏寻访王生下落。”英娘道:“此计虽好,叫我鞋弓袜小,怎生去得?”香珠道:“小姐若虑艰难,大事休矣。女身下山,其实难行,须得男扮,方可去得。”英娘道:“男身易改,怎得出关?”香珠道:“既能改扮,何愁出关?只消取了大王一面令旗,关上人那里晓得其中的缘故? 他若来盘问时, 小姐不可惧怕,就喝他一声,说:‘大王有机密事下山’便了。”英娘道:“我虽去了,只是丢不下你。”香珠流泪道:“小姐你放心前去,切不可记念贱婢。若是大王来盘问,我将小姐的衣服放在后园池边上,只说小姐投于池中。此池原通山涧,那里去查考。若然逼于严究,贱婢惟拼一死,以报小姐宽待之恩。小姐此去,遇见王生,自然得所,就是贱婢未知后会有期否?”英娘闻言大哭道:“我虽有此行,祸福也还未定。今承你一片诚心,可受我一拜。”英娘就拜下去,香珠也慌忙跪下扶起道:“小姐,事不宜迟了,作速改妆下山去罢。”香珠遂去那些掳来的衣服内,拣了一套象身的衣服鞋帽来,将英娘打扮得男子模样,看不出是女子,又取些金珠首饰细软之物,打了一个小小的包裹,窃了令旗。英娘装束齐备,别了香珠,各各洒泪,不敢出声。英娘从后边绕至前关,把关人役见有令旗,竟不盘问,放下山去不题。
  香珠见英娘去了,不胜悲伤,到次日,将些簪珥衣服放在池边,就放声大哭,一径哭到前厅来。滕武看见,问了一声道:“丫环,为何啼哭?”香珠道:“大王,不好了!小姐今早不知去向,贱婢四处找寻不见,及至到后园去寻,只见池边有小姐穿的衣服簪珥。多因是投水去了,不知是何缘由?”说罢又大哭。滕武闻言,怪睁两眼道:“那有这等事?待俺去看来!”遂带了些喽罗,到后园来看,果然见有衣饰在池上,遂叫人打捞。喽罗内有会水的,下去打捞了半日,竟无踪影,上岸道:“大王,并没有小姐尸骸,只怕流下山涧去了。”滕武道:“再与我到前边各处房屋内去搜寻!”众喽罗领命去寻遍,来回复道:“没有。”滕武道:“有这等事?”遂唤香珠,香珠走来道:“大王有何吩咐?”滕武怒道:“你这贱婢!俺想英娘在山好好的,岂肯寻死?总是你这贱人在内中为非。与俺一一说来,免得动刑!”香珠跪下道:“大王之言差矣。贱婢在里面只管服侍小姐,并不晓得甚么为非。昨日早上,还在前边行走,晚间在床安睡,今早忽然不见。”滕武冷笑道:“好张利嘴!俺晓得你若不加刑,怎肯招认!其中若无情弊,英娘岂肯丧身?叫左右与俺拶起来!”喽罗们不敢怠慢,将香珠拶起,真个十指连心。这香珠疼痛难忍,哭道:“大王就搜死贱婢,也无得可招。”滕武又叫敲,又敲了几十,香珠悠悠死去还魂,也只是不招。滕武吩咐锁下,明日再问,喽罗带去监下。
  滕武来至前厅,请出陈洪来道:“参谋,有件奇事。”陈洪问道:“大王,有何奇事?小将愿闻。”滕武道:“昨日已将小女许配参谋,不期小女今早竟投池死了。”陈洪吃惊道:“公主竟投池自尽了?”滕武道:“正是。”陈洪道:“公主擅自丧身,内中必有隐情,问近侍便知分晓。”滕武道:“俺也是这等想。适在后园,将婢女香珠考打了一番,他不肯招认,如何是好?”陈洪道:“明日再考问,婢子必有原由。”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陈洪道:“请教大王,寨内又没夫人,这位公主是何人所生?”滕武道:“参谋有所不知,这英娘原不是俺家所生,是先大王遗下,拜俺为父,一向与他择婿,未曾得一才士。后来先大王临终,又吩咐俺家与他择一佳婿。向年有个秀才,被喽罗劫上山来,却是俺同乡,俺欲赘与英娘为婿,谁知这书生倒坚执不从。俺留他在山寨中权为记室,也是逼留其心。英娘这女子姿慧过人, 或者他二人后来以才爱才, 各相有约,亦未可知。”陈洪道:“这书生后来怎样了?”滕武道:“后来是重阳佳节,採猎北山,俺请王生同去,是日他托病不起,待俺去后,他就逃下山去了。近日得遇参谋,可称快婿,不料这丫头是何故寻此短见?又不知是藏在何方?岂非作怪!”陈洪道:“大王,只怕公主之变,还因这秀士之故。明日再问香珠,便知分晓。”当日二人议论不题。
  次日,滕武又吊出香珠来审问,喝道:“贱婢!实招上来,免动非刑!”香珠哭道:“大王好没来由,叫贱婢说甚么来?”滕武道:“俺旦问你,那年王生在山,可曾与英娘私通么?”香珠道:“大王此言差矣!向年大王要将小姐配与王生,王生坚辞不从,岂有私通之事?”滕武见女说来有理,顿口无言。陈洪在旁道:“大王不必问他去事,只问昨日之事便了。”滕武遂怒道:“贱婢奴才,莫是你将小姐谋死了,造言说谎?”香珠道:“大王不要冤屈贱婢,小姐待我恩厚如山,情同姊妹,又无冤仇夙恨,为何害起小姐来?贱婢无小姐也难度日,到求大王打死贱婢也罢。”滕武冷笑道:“好句话儿!你是阻我不打,若不打这贱人,你如何肯招!叫左右与俺打这贱人三十,看你招不招!”喽罗们将香珠拖下去,打了三十棍,可怜姣怯身躯,打得皮开肉绽,死去还魂。滕武问道:“可招么?”香珠哭道:“大王纵然打死贱婢,也无得甚么招。”滕武恐香珠受刑不起,仍叫监下。
  如是四五日,香珠受刑不过,几欲自尽,恐怕死后又起风波,知觉了恐去追赶小姐,故此迟延。今已四五个日期,谅小姐去远,若是再加刑考,只拼一死无辞。主意已定,想起小姐来泪如雨下,放声大哭。
  且说滕武接连这四五日考问香珠,并无口词,恐其实不知情,却欲罢休。当不得陈洪见失了他的婚姻,只在内中唆挑。滕武又吊出香珠来,跪在厅前,道:“看你小小年纪,这等好恶!英娘踪迹你无有不知情的,快快招来!”香珠道:“大王,若是贱婢知情, 前日就招下, 还能到今日么?”滕武闻言,低首沉吟。陈洪道:“大王,不动非刑,焉得肯招?”滕武道:“参谋说得有理。”遂叫喽罗取夹棍来,喽罗就要动手,香珠拦住道:“且慢,待我招来。”腾武道:“住了,快招上来!”香珠站起身来道:“大王大王,你想小姐乃是英雄才女,”一一指着陈洪道:“岂肯嫁此贼辈!”滕武喝道:“唗,贱婢!”陈洪道:“大王且待他讲来。”香珠道:“小姨死与不死,也难策料!”骂陈洪道:“你这丧心的贼徒,我与你往日无冤,为何唆大王将严刑考我?我生不能杀汝,死当追汝之魂!我香珠实实受刑不过,今日一死以报小姐作养之恩!”说罢,望厅柱石撞头,花红迸出,死于非命,可怜:
  年少青衣女,轻盈志满怀。
  一朝为主义,碎首在厅阶。
  滕武见香珠碎首厅前,死于非命,心中惨然道,“小小女子,有此义气,为主丧身,倒是俺害了他性命。”合厅喽罗,俱各下泪。陈洪自觉无趣。滕武吩咐丁老将香珠买棺入殓,葬于山后,立碑写:“义女香珠之墓”。丁老不胜悲苦,唯唯领命去讫。陈洪道:“大王,适才香珠道:‘小姐死与不死,难于策料。’此情自然逃下山去,可查把关人役便知端的。”滕武道:“参谋言之有理。”叫左右:“与俺到关隘上,问前日可有军士人等下山,查问明白,速来回复。”喽罗领命去查,少刻来回复道:“启上大王:小的到关查间,关上人俱说,向前日有一个少年士子,手执令旗,言大王差下山的。”滕武道:“不消讲了,一定是英娘盗俺的令旗,改妆逃下山去了,谅他鞋弓袜小,纵然去也不远。”遂叫喽罗分头去赶。众喽罗闻言,各骑快马,各路追寻。大家追赶了一日一夜,不见踪影,只得回山禀道:“大王,小的们追了一昼夜,并无小姐下落。”滕武道:“追不着让他去罢。只是俺几载劳而无功,负却先大王之托。”自此滕武与陈洪将英娘之事丢开,日日两人在山寨中训练人马,打点下山不题。
  却说英娘得逃下山,步小难行,好不苦楚,又恐人来追赶,只得依林绕壑而走。幸喜英娘有些胆量,路途之中倒不露马脚,走了五六日,才到宜兴地界,此际金莲碎破,一步也不能行了。虽识东西南北,未知是甚么地方,欲得去问人,犹恐落入圈套,只得坐在路旁,暗暗的自己垂泪。正在忧疑之际,见一个老道人走近前来,向英娘道:“郎君何以在这荒僻之所独坐悲伤?必有冤情。可能向老道一言?”英娘见是一个老道人,谅无他意,遂道:“小生乃山东人氏,因父亲为难小生,所以逃出到此,迷路难行。望老师父搭救。”道人道:“郎君因父难出来,今欲何往?”英娘道:“小生欲往姑苏。”道人道:“郎君前去,自有人来照应。”说罢,化道清风而去。原来道人就是云龙真人,知道英娘下山,所以前来指引。英娘见道人忽然不见,谅是神仙指引,遂望空拜谢,无奈何只得依了真人言语,慢慢的向前捱去。又走了里许之地,真个一步也难移了,仍复又坐下。此时正值清明节届,纷纷的有祭扫之人,英娘望见东边一座大坟,有许多人祭罢欲归,却要去问一声,及起身走时,谁知寸步难移,依然坐下悲泣。
  且说那上坟的是谁?原来是一位兵科给事,姓杨名凌,字韶庵,本县人氏,为人一生清高,年纪五旬之外,并无子女。今日清明,同夫人萧氏来祖莹上祭扫,杨凌看见一个清秀书生坐在路旁,只是不起身走,却是为何?遂向书生看,只见那生双眉愁锁,满面泪痕。杨凌忍不住向前问道:“兄何一人独坐荒郊,暗自悲苦?所为何事?”英娘见杨凌神清貌古,必是高人,遂道:“承老伯垂问,晚生不敢隐瞒:舍下住居山中,只因老父不容,故此逃出。不想行到此处,足破难行,落得进退两难,所以忧虑。”杨凌道:“令尊姓甚名谁?为何不容兄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家父姓滕名武,因数行非礼,是晚生常日苦谏不听,反招其罪,所以晚生逃出。今幸得遇老伯,望垂恩指示迷人。”杨凌听罢,又见滕生眉清目秀,甚觉可怜。他回想自己无子,意欲要他抚为己子,不知滕生肯与不肯,待我问他。遂向膝生道:“兄此行还是投奔亲戚,还是自处他方?”英娘道:“晚生有个表兄在苏州,欲去投他。 ” 杨凌道:“若到苏州甚易,但不知令表兄数常可曾来往么?”英娘道:“许久不会了。”杨凌道:“可又来,既不知他的着落,倘若到那里无处查问,反为进退两难。据老夫之意,不如不去为妙。实不瞒滕兄说,者夫姓杨名凌,乃当朝兵科给事,近日告假在家。”英娘道:“原来是一位贵人,小子多有得罪。”杨凌道:“老夫还有一言,未知兄可见纳?”英娘道:“不识老爷有何吩咐?”杨凌道,“老夫并无子嗣,意欲将兄带至舍下,继我宗支,未知尊意若何?”英娘道:“承大人收留小子、乃是再生之德,岂敢不从,但恐有辱门墙。”杨凌见英娘乐从,心中欢喜,有家人走来禀道:“夫人已上轿了,请老爷上轿回府。”杨凌道:“可将一骑马来我乘,将轿抬这位公子回府。”家人领命,遂扶英娘上轿。英娘向杨凌道:“倒得罪大人了。”
  当时英娘坐轿,杨凌乘马而行。离城二十多里路,不一时已到府前,夫人先下轿进去,英娘后到,出了轿,杨凌下马,扶英娘到厅上,夫人迎着道:“闻得相公带了一位官人来,是何处人氏?”杨凌道:“夫人有所不知,此位官人乃是山中人氏,因父亲合气,要处死他,故逃出外。今日行至我家墓所,足疼难行,老夫见他一貌堂堂,非落魄之子,况我夫妇二人并无子女,意欲将此子承继为嗣,未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闻言欢喜不了。英娘上前向他二人作揖,夫人见英娘的容貌宛如女子举止,又细看双耳尚有环眼,遂道:“官人的形影宛如女娘,望示真情,以便定夺。”英娘闻言,满面通红,无由可答,自想终难瞒过,倒不如说了罢,遂道:“承夫人垂问妾之衷情,妾敢实告:身本系女子,幼年曾许苏州王生为婿,不期王生许久不来,家君毁却前姻,又欲使妾另侍他人。窃思虽居山野,礼义岂可有废?虽然父命,焉能改节?故此欲奔姑苏,寻取王生。谁料地脉生疏,难向前行。今日幸遇二大人垂救,是妾之幸,得沐大人之恩。”杨凌闻言,呵呵笑道:“夫人好眼力,老夫倒被他瞒过了。”遂唤丫环扶小姐进去,改妆出来相见。众丫环笑个不了,扶英娘到夫人房中梳洗,换了衣服鞋裙出来。夫人见英娘改妆出来,好个窈窕身材,竟如仙子一般。英娘走来道:“请爹爹、母亲上坐,等孩儿拜见。”杨凌夫妇自来不曾有人叫过爹娘的,今日英娘来叫爹娘,好不喜欢的道:“孩儿罢了。”英娘就端端正正的拜了两拜,夫人就挽起,遂唤丫头们来与小姐叩头毕,一面就铺设卧床,与英娘居住,杨凌夫妇已知英娘名字,后来晓得英娘精于文墨,更加珍爱。
  不觉光阴迅速,又是一年,杨凌在家竟忘却赴京。一日圣旨到来,钦诏杨凌进京,杨凌不敢怠慢,就要起程,只因夫人有愿,要到姑苏各寺院烧香,二来与英娘访王生下落,遂叫船先到姑苏来还愿不题。
  却说梦云在护云庵中,虽然有梦寐之思,幸得慧空做伴,所思父母、兄弟心却也难免,先已知王云得中解元,又候到春闱之后,叫慧空买了一本会试录来,从头看至尾,自后看至前,并不见王云的名讳,梦云就意兴索然,又添得一番愁闷。因此渐渐觉容颜清减。
  亦不题梦云在庵,且说杨凌舟至姑苏,遂着家人去访王云的踪迹。家人领命去访问,多时回来禀道:“启上老爷:小人去访问半日,也无下落,人道无他父祖的名号, 那里去问? ”杨凌听说无处访问,也就无法,只得回里舱来对英娘说道:“我儿,所访王生并无下落,且到京中,待他成名,自然知道。”英娘闻言,不好再说,只得隐怀。到了次日,夫人同英娘登小舟到各处庵观寺院进香。一日临护云庵,悟真同慧空出庵迎接进庵,夫人、英娘就参拜佛象已毕,悟真同慧空跪下道:“本庵尼僧与夫人、小姐叩头。”夫人叫丫环搀起,就问道:“这位就是当家的老师父么?”悟真答道:“正是。”又指着慧空答道:“这是小徒。”夫人见慧空青年潇洒,不象是个出家人的模样,遂问慧空道:“宝庵中随常可有游客来此吵闹?”慧空道:“启上夫人:草庵荒僻,游人却少。”说罢,小女童献上茶来,夫人、小姐用茶,慧空立在旁边,相着英娘的容貌,暗自惊奇:“分别又是一个梦云!”正在暗称暗羡,有悟真在里面摆了茶碟出来,遂命慧空陪夫人、小姐到后厢献茶,慧空遂邀了夫人、小姐至后边静室中。夫人见茶果极其精细,比别庵中颇是出类,竟觉不同,遂另眼相待。慧空请夫人、英娘坐下,慧空在旁侍立奉茶。夫人遂叫慧空陪坐,慧空方才告坐入席,
  茶过两巡,众丫环在那里啛啛嚓嚓,被夫人看见,就喝道:“贱人们在那厢吵些甚么?”内中一个丫环上前说道:“贱婢们不敢吵闹,因见这庵内有一位女子,同我家小姐一般齐整,故此喜笑。”夫人问慧空道:“庵中是那里来的女子?莫非是人家送来带发修行的?”慧空就随口答道:“正是。”夫人道:“何不请来相见?”慧空见夫人要请见,遂走到房中向梦云道:“小姐,外面有一位夫人同女儿到庵拈香,要请小姐相见。”梦云道:“适才有两个丫环在此张望,想必就是他们跟来的了。”慧空道:“就是这些丫头出去说的。”梦云道:“这夫人是那里人?何等乡宦?”慧空道:“他是宜兴人,丈夫姓杨,官居兵科给事。小姐就出去相见无妨。”梦云就是随身素服,同慧空到外厢来。夫人一见,不胜惊讶,遂起身。梦云上前见礼道:“老夫人万福,贱妾不知夫人驾临,有失迎迓,望乞恕罪。”夫人见梦云举止好似大家子女,遂答礼道:“老身不知姑娘,望恕惊动之罪。”梦云道:“夫人言重。”转身就向英娘见礼,二人相向,你看我如广寒仙子,我看你是月殿嫦娥,两人各各钦羡。梦云向夫人道:“这位就是小姐?”夫人道:“正是。”遂让梦云入坐。梦云道:“夫人在上,贱妾焉敢坐?”夫人道:“姑娘何必过谦。”梦云就告座,俱各坐下饮茶。夫人又问梦云道:“令尊贵姓?作何事业?姑娘为何寄寓庵中?”梦云答道:“承夫人见问,贱妾实呈苦楚:本贯武林人氏,家君吴文勋,官拜兵部侍郎,四年前奉旨出使外国,蒙家伯吏部侍郎恐寒家母女被恶宦欺凌,因此接上京中。不期舟泊江右,突遭大祸:有臧兵部之子臧新因求亲不允,竟假扮强盗,将妾抢去。幸得神圣救护,送至此庵,更蒙慧师恩留。谅来区区一女子,焉能去寻父母?只得在此待时耳。”说毕就潸潸泪下。英娘见梦云下泪,就打动了自己的情肠,也禁不住两行清泪,叹不了的红颜薄命。慧空见英娘无辜下泪,笑说道:“吴小姐苦情落泪,也惹杨小姐泪流起来。阿弥陀佛,也是一个软心肠的小姐。”夫人道:“原来是一位小姐,老身多有得罪。世间就有这样不公不法之事,还亏他是官家之子! 少不得也有败露之日, 老身有一句话,未知小姐可能听从?”梦云道:“老夫人有何吩咐?贱妾愿闻。”夫人道:“据老身想,小姐寄寓此庵,终非了局。谅尊堂必在京中,目下老身就要进京,莫若小姐同老身进京,亦可与尊堂相会,二则舟中有小女相陪。不知小姐意下若何?”梦云道:“贱妾蒙恩提拔,岂不乐从?只是萍水相逢,何能报答?”夫人道:“人在难中,岂有见善不为的?”说话之间,小女童来撤去茶果,摆上素斋来。四人用罢,夫人起身净手毕,悟真走来,邀了夫人、小姐到后园游玩去了。
  梦云向慧空道:“奴家在此每承厚爱,今日一旦别去,实令人依依不舍。”慧空道:“小姐去见父母是大事,小尼也不敢久留。但是王师弟是原有行止的,何以至今无信?”梦云道:“倘若王郎回苏到庵中来,慧师可向王生表妾之来去。”慧空道:“这个何消小姐嘱咐,更望王师弟与小姐荣归之日,小庵也得风光。”梦云道:“此事还在镜中。”二人正叙之间,杨夫人同英娘回来,道:“吴小姐,可快收拾好回去。”梦云道:“妾也没有甚么收拾。”慧空道:“小姐可到房里来。”梦云同慧空进房,慧空向梦云道:“小姐可将衣衾一概带去。”梦云道:“非我所有,如何使得?”慧空道:“莫学小家之态,点点东西,何足挂齿?”遂打起包裹出来。杨夫人同英娘谢过了悟真师徒,又送了二两香资,悟真推至再三,方才收下,又谢了夫人。梦云遂谢别悟真师徒道:“承二位师父两年留养之恩,只好再图后报。”说罢,泪随言下。慧空亦垂泪道:“小姐前途珍重。今同老夫人,谅无他事。”梦云含泪点首,夫人催促起身,当下各各含泪而别。
  不说慧空回庵寂寞,且说杨夫人带了梦云回至大船,杨凌看见梦云,问夫人道:“这个女子又是何处来的?”夫人遂道其始末,杨凌道:“原来是吴文勋年兄的令爱!夫人以年侄女称之。臧瑛之子这等作恶,待老夫进京,少不得动他一本。”梦云方才向前相见。夫人香愿已完,次日就北上。水陆程途,因路计有两月有余,方到京中,进府第住下。次日杨凌面圣,拜候同僚,一连忙了几日,问及吴斌昆玉,俱已告假还乡,回来向夫人道:“老夫适问同僚,吴年兄去岁还朝,今春昆弟俱已告假还乡去了。此事如何是好?”夫人道:“偏偏不遇巧,待我与侄女说去。且留他住下,等他父亲到京,送还才好。”杨凌道:“也只好如此。”夫人遂进去向梦云道:“侄女,老身希图至京,送侄女交还令堂。谁知事不遇巧,尊公去岁还朝,官拜大学士之职,今春同令伯俱告假回乡去了。”梦云闻言,无可奈何,惟泣而已。夫人又劝谕道:“虽然不巧,侄女也不要忧愁,此时若送侄女回府,奈着路途遥远,非一日之程。谅令尊告假不过一年两载,侄女且耐心住在寒舍,待尊公到京,那时父女相会,方释老身一番用心,不识侄女意下如何?”梦云道:“承伯母见爱,侄女焉敢不从?但长年养膳之恩,何能报谢?”夫人道:“侄女休得见笑,惟望早晚关怀教训小女,老身则佩恩矣。”梦云道:“侄女得亲近令爱,已出万幸,怎当此言?”夫人知梦云与英娘同庚,英娘月分小些,遂吩咐英娘以姐姐称之,“倘姐姐一时愁闷,你当缓款劝解。”英娘应道:“孩儿晓得。”说罢,夫人遂到外厢去了不题。
  却说杨凌又新得了一所花园,叫匠作重新装点,起造房屋,就叫做“聚春园”。去府有二里之遥,如闲暇就邀同僚到园赏玩,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梦云在杨府住下,纵然有万种忧愁,且喜有英娘解劝,时常听得夫人唤女儿为英娘,想道:“前岁王郎错传之帕,上面却是英娘名字,这可是一桩奇事。幸得此帕未曾遗失,待我取出来看。”遂在衣箱取来看时,后面落款却是”许英娘”,遂又收起来道:“帕上姓许,现在的姓杨。”梦云正疑惑之际,英娘进来,见梦云若有所思,遂笑着说道:“姐姐一人独自寻思何事?”梦云亦笑着道:“奴家见贤妹案积图书,自然翰墨名流,所以自恨无知之故。”英娘道:“姐姐又来取笑,小妹不过粗知几字,那里与姐姐并驱。”他二人假假真真,各自含糊过去。一日梦云同英娘早起梳妆,见妆盒内有玉鱼一枚,就取过一看,分明象己之物,是那年失却,怎么得到他手?英娘见梦云细看玉鱼,遂道:“姐姐细看沉吟,却是为何?”梦云道:“不瞒贤妹说,奴家当时也有一枚,同此一般无二,其年忽然不见,因此细看。贤妹此鱼还是祖遗的,还是新得的?”英娘被梦云一时问起,竟回答不出,触动向日之情,不觉红生杏脸,隔了半会方道:“是新得的。”梦云又问道:“是在何处得的?”英娘未曾打点,又回答不出,笑道:“如此急问,莫非小妹窃得姐姐的?”梦云笑道:“贤妹休要作耍。委实是那里来的?”英娘道:“向年路过苏州买的。”梦云见英娘所答,不象心上本来的言语,终为疑惑:“我知玉鱼系绣翠当年窃去,谅情赠与王生。王朗既得,当爱如珍,岂有遗失之理?况英娘之名,又与帕上相同,更有可疑。”英娘见梦云只是沉思不语,遂道:“姐姐有所虑乎?”梦云有心要试英娘,遂道:“奴家偶成俚句,要请教贤妹。”英娘道:“姐姐好人耶,先说字也不识,为何今日又有佳作?”梦云道:“奴家原不识字,唯有杜撰。我念来贤妹录之。”英娘道:“姐姐过谦至矣,可快些录出与小妹赏见,得沾翰墨之光。”梦云遂不推辞,取过斑管,铺下牙笺,磨浓香墨,一一写出,英娘见梦云弄笔如同闲戏,知是惯家,更加钦敬。梦云写完道:“诗却不工,请贤妹改削。”英娘接来,端端正正铺于几上。上写着《咏落花》之句,诗道:
  春风花老嘱谁怜,点点残红落地妍。
  片片香魂明月伴,如何不坠在池边。
  英娘看完,神情改变,惊奇不已,沉吟道:“此诗分时是我做的《落花诗》,写在绫帕上,向年赠与王生者,他何以知之?岂有暗合,一字不遗之理?他在盘问我之玉鱼,其中定有隐情。”只因这一首诗,又有分教:道破根由一样,闺中共诉衷肠。正是:
  天缘奇合又奇逢,并立花前不辨侬。
  本是瑶池筵上客,今朝降世幻相同。
  毕竟英娘怎生与梦云叙出根由,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占春魁权奸妒事 封列侯仙丈传情

  词云:
  春信梅花陇头,杏园龙虎名流。琼林锦队任他游,好风流。征蛮不用将军力,功成奏凯封侯。紫衣威武兴悠悠,近天楼。
  右调《杏园芳》
  话说英娘看了梦云之诗,不胜惊疑。梦云见英娘观诗改色,知有情由,遂道:“贤妹看了奴家之诗,不发一言,可是不中贤妹之意?”英娘道:“姐姐的诗却清新,不知可是姐姐之作?”梦云笑道:“贤妹又来取笑了,难道奴家抄录他人的不成?”英娘道:“不然。这诗小妹曾见过来,又不知那人窃姐姐之诗,还是姐姐抄他人之诗来作戏小妹?”梦云见英娘言语离奇,笑道:“谅非人窃奴家之句,是我抄录他人之诗。”英娘道:“姐姐在那里所见?可与小妹实言。”梦云笑道:“贤妹从何处而见,我即从此而窃。”英娘闻言,自觉心虚,满面通红,无言可答。梦云见英娘光景,是王生帕上之人无疑矣,遂道:“贤妹之事,不用藏头露尾,现有凭据在此,望细言衷曲,以释其疑。”英娘见梦云话有来历,遂道:“说话好没来由,我有甚么凭据在你处?可取出来看。”梦云笑道:“贤妹不要着忙,待我取出来你看。”遂在衣箱取出绫帕,掷与英娘道:“这是何物?”英娘拾来一看,是赠王郎之物,怎生得到他手?好不奇怪!王郎真为负心男子!当时抵口,遂向梦云道:“小妹之事,少不得也要陈说。但不知此帕姐姐从何处得来的?”梦云道:“贤妹送与何人,我从何人而得。”英娘笑道:“若说起此帕根由事长。”遂将王云上山,自己下山,赠帕原由,细细说了一遍。梦云闻言,暗想王云的心性,始知英娘不是杨凌之女,遂向英娘道:“适才所见玉鱼,可是王生赠与贤妹的?奴家眼力原不错。”英娘笑道:“姐姐眼力却好,但是玉鱼如何得到王生之手?可见姐姐之事更比小妹又奇。”梦云叹道:“贤妹之遇王生,见面交谭,两情共晓,怎似奴之镜花水月!”遂将上项之事也说了一遍,英娘方得释然,知王云先有梦云,后才及己,他二人才知细底,更加亲密,每每寻花觅句,互相酬答。
  一日,梦云成《秋闺》回文诗一首,请教英娘。诗道:
  清清冷露润窗纱,小院愁云伴月斜。
  鸣雁空闻常怨晓,唤规远听静忧家。
  声敲雅竹摧梧落,雨洒文蕉傍菊华。
  情有闺香花有色,平秋卷绣自咨嗟。
  英娘吟玩,钦羡不已。梦云道:“奴家拙作,不及贤妹之佳章。若然贤妹不弃,亦请教一律。”英娘道:“姐姐珠玉在前,小妹作来恐为贻笑。”梦云道:“贤妹锦心绣口,还要相谦。”英娘遂不再辞,握笔也题成回文一律。梦云看道:
  沉沉月上树林秋,白露连云护翠楼。
  音助乱蛩怜夜静,响闻残杵和更筹。
  琴挑怨室兰存调,笛弄闲房花韵悠。
  深漠银河星寂寂,金风拂动桂枝幽。
  梦云看完称羡道:“贤妹之佳作,其超凡入圣,虽千古亦无双矣,令奴自愧然。”英娘道:“小妹无学之句,何劳姐姐过奖。”梦云道:“可将二诗录于一笺,取去与年伯笔削。”英娘道:“有理。”遂就录在一张锦笺上,二人一同至外厢,却杨凌在书房出来遇见,英娘道,“〔适〕才孩儿同吴家姐姐偶成俚言二律,送来与爹爹改削。”杨凌接过细细吟哦,道:“清新闺阁之句,工巧悉敌。不料我府中到藏双秀,何男子中反无才士。”夫人出来问道:“相公在此与二女讲甚么?”杨凌道:“英娘同吴侄女有诗送与老夫看,我言才美佳人。府中到藏二秀①,世间反无真正才子,我想英娘虽许王生,踪迹不闻,就是吴侄女也还未曾受聘。二女俱已成人,侍明春试期之后,老夫用心选二少年才子,完结二女之姻缘,未为不可,就是吴年兄日后知之,谅不见责。”梦云、英娘二人闻言吃惊。不料这英娘素有胆量,事到临头,也不得不言,遂道:“孩儿辈承爹爹美意,但是孩儿姻订王生,终身不改。况且王生当年名标榜上,明春必到京中,那时访着则可了孩儿之终身也。还有一桩奇事,爹爹与母亲却不知道。”杨凌惊问道:“有何奇事?可细细说来。”英娘道:“孩儿前日与吴姐姐叙及,不期吴姐姐在家时也曾受过王生之聘,此非世间之奇事?”杨凌惊奇道:“那有这样事!未必是真。”英娘道:“孩儿岂有造言之理。”杨凌见梦云垂首无言,已知二女同心,遂道:“孩儿所言,老夫尽知,务必周全才子佳人,安肯草草?待明春试期,细访王生下落。只是臧瑛父子行此不端之事,至今未曾动他一本,因见圣上宠爱,恐生祸端。老夫心中隐忿,务要上他一本才好。”梦云闻言道:“承年伯与侄女抱此不平之恨,恐一旦事及,未免又费年伯的唇舌,不如缓图的好。”杨凌闻梦云之言,点首道:“侄女之论亦为有理。”就此停止不题。
   【校勘记】
  ①“府”字原作“之”,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且说王云自从南下到江西南昌县寓下,缉访梦云,那里有个消息,不过书生一片痴情,时刻想念着梦云、山寨中的英娘。却说王云一日又去寻消问息,信步行来,见一个小小的酒肆,伫步细观。却说这开酒肆的主人是谁?姓顾名瑕,却是一位贡生,其年选了浙省教授,带领家眷赴任,不料过湖遇风暴覆舟,妻子李氏、幼女彩姑浪打入芦苇得活性命,顾瑕打流他处,遇人救起。所以他母女沿途乞化回家,后顾瑕亦到家中,知机而退,故此弃官,就了这生理。这顾瑕走向店中,见一少年眼不转一转朝里相人物,又生得清秀,遂向王云拱手道:“兄请里面坐。”王云正欲寻一个洁净寓处, 即忙步入。 顾瑕道:“兄的语音不象是敝处人。”王云答道:“小生系姑苏人氏,因春闹不第而归。为原聘荆妻被盗劫去,小生要缉访个下落,能得一个洁净下处才便。”顾瑕道:“兄乃当世才士,老夫多有失敬。”王云见顾瑕话有来历,遂问道:“老翁尊姓大名?”顾瑕道:“老夫姓顾名瑕,幼年曾习儒业,进学之后不能上进,就挨贡得授浙省教授,因赴任遭风暴覆舟,幸得保全性命,故此弃却仕途,就此贱业。去岁有吴太师的令爱被盗劫去,原来就是兄的原聘。府、县官为此已坏,总难缉捕。”王云闻得顾瑕弃儒就贾,口称“老先生”,从新行礼:“晚生不知是前辈,多有得罪。”顾瑕道:“老夫还未曾请教兄尊姓贵表。”王云道:“晚生姓王名云,表字清霓。因荆妻遭盗劫去,目今欲觅一相宜寓所,敢望老伯指引。”顾瑕道:“兄欲觅寓处,就是舍下住居,不堪留客,王兄若不弃嫌,就在舍间草榻可否?”王云闻言喜道:“虽承老伯见爱,但是蓦路相逢,怎好轻造?”顾瑕道:“人生何处不相逢。”遂叫家人同锦芳去搬了行李过来,安排一静室与王云下榻,自此王云就在顾瑕家住下。
  却说顾瑕夫妻所生一子一女,其子已习生理,其女年已十九,名唤彩姑,生的貌相也有些姿色。一日窥见王云丰神如画,未免动情留意。王云也不当见一女子,虽不称国色,也超脂粉之美,时时偷看半面,或观全身,谅是东君之女,细想面貌好象当年虎丘唱曲之女。疑心不解,甚为奇异,观此动静,亦是个有情的腔调。奈小生痴情于佳人,无瑕及此,一夕,王云正独坐痴想,只听得轻叩双扉,王云就问是何人叩门,外面唯唯应道:“是奴家。”王云奇道:“是女子声音。夤夜到此,必有他故。”遂开门看时,却是一女子闪进,及细看时,就是东君之女。但见他:
  面带三分色,含情袅娜来。青丝挽就俏身材,谈妆一天丰韵,笑颜开。
  调寄《碧窗纱》
  王云见其女进来,灯光之下,看着也还生得体态,遂道:“小娘子夤夜到此,有何见教?”彩姑含羞答道:“奴非为淫奔而至,因窥郎君才貌,日后必成大器。郎君若不弃寒微,贱妾愿侍箕帚,以终身一订,故此惊动。”王云笑道:“是蒙小娘子见爱,小生奈何舍下已聘荆妻,怎好停妻再娶?小娘子请自便,休责小子是幸。”彩姑道:“郎君不必瞒妾,郎君来此为何?倘日后吴小姐复出,奴家愿作小星,望君怜之。”王云道:“小生看小娘子的仪容,宛如当年在虎丘唱曲的女子。”彩姑笑道:“郎君好眼力,也是因从家君赴任覆舟,父女飘零,真是宦途之苦,只得乞化归来。”王云道:“果然不出小生之眼。”王云被彩姑说得心软了,暗自转道:“莫若权且允下,日后再图别计。”遂道:“虽承小娘子相爱,也只好再择吉期。”彩姑见王云已允姻亲,满心欢喜,另有一番温存,道:“承郎君不弃,始此一言为定。郎君勿以妾为路柳相弃。”王云道:“小生岂是这等无情之辈。”说罢,彩姑相辞王云回房去讫。自此王云在寓无聊,幸得彩姑送茶送水,加意周致,故此王云也无归念,时常锦芳来劝相公回家,王云也不入耳。
  一日,想起梦云无信,正欲打点起身回家,听得新任知县是张兰,王云甚喜,遂又住下。候了几日,果是张兰到任,让他公事已毕,王云带了锦芳竟到衙前。锦芳去投了名帖,张兰见帖,遂请进私衙相见。他二人见了,笑容满面,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王云道:“长兄荣任,可喜可贺。”张兰道:“岂敢。清霓兄久已南下,为何羁留于此?”王云道:“不瞒长兄说,是情之所使。有吴小姐乃在贵治地方失去的,故此痴心在这里缉访,并无消息。”张兰道:“兄可是真正痴情,一世聪明,何被一女子所牵?”王云无所答,张兰又问道:“兄在此行止若何?”王云道:“小弟不然前日就回苏了,闻得长兄荣任于此,故尔停留一候。今会过长兄,明早就要行矣。”张兰道:“据弟之愚见,兄也不必回府,就在敝治中读书,再有二载,又是试期。一动不如一静,省得途中跋涉,小弟朝夕又得聆大教,岂非两便?”王云闻言,细思有理,当下依允。张兰遂差人去取行李,王云就寓在张兰任所,凡有不决之事,就和王云商议,治民也还清廉,百姓俱也感戴。
  王云时常到顾家与顾瑕闲叙。顾瑕心中欲得王云为婿,意思虽有,未曾言及。就与彩姑同室交谈,顾瑕竟不在意,此亦是怜才欲婿之心。一日王云在署中,正值仲春天气,偶然散步到后园一小室中闲坐,只见壁上贴一幅楷书旧字,及起身去看,却是《春闺曲》,倒也做得好,不知是何人所作。吟哦了几遍,触动了自己的愁情,想起两个美人皆成画饼,一腔愁闷,吊起他的曲兴大发,遂取笔砚,也作《春闺词》九阕,坐下细细的推敲了,才录在锦笺上,其曲道:
  〔步步娇〕春院花庭缘把愁神遣,朝怨霞桃面,情分忧万千。满目繁华总是增人怨,悠悠倦倚栏,恼堤前飞絮随风串。
  〔醉扶归〕背书窗,斜倚低枝,倦玩梅花,难将意马栓。艳娇红,恨这浪蝶粉帘儿动,紫燕衔情转。鸾音未听,渴心潜,雨风妒染柔枝蹇。
  〔玉娇枝〕时光易去,爱三春,愁听比鹤,恨双双花底莺和燕,怎教人不妒情怜。粉蝶穿花,惯入灿花妍,却不道寒窗静里想思现。说不尽风光万千,寄不尽情思万千。
  〔江儿水〕瞬息风云志,青灯误少年,往花溪妒尽春容面。月沉沉暗里嫦娥殿,馥纷纷香惹芝兰羡。愁听竹窗萧卷,芍药栏前,却没个人儿见。
  〔好姐姐〕一年和韶光先显,明艳艳纱厨愁遣。想琴书可怜,吹箫谁弄,学空成乐,香魂花影难寻见,斋寄春词绰约篇。
  〔月上海棠〕最可怜花随嫩柳青青线,翠户中香散满壁馨烟,霎时间翠减香消,断却了生前夙缘。儒客另起书篇,愁见瑞气连连。
  〔玉芙蓉〕想思步院前,忆昔刘阮杏林边,霞云常护芳鲜。或黄鹏对对衔残片,银样花毬赛月圆,身消遣。厌的是更残和夕晚,好一派晴光霁晓未留全。
  〔园林好〕草萋萋皇孙过转绿阴边,沉沉暗泉一任鱼书未传,零落了茜红颜,又是荼蘑开遍。
  〔清江引〕光阴迅速多缘蹇,不觉春将尽,凄然行雨烟。露罩残红面,忆天涯媚名花开去已远。
  王云又吟哦了一遍。贴于壁上,复再看玩之间,张兰退堂进来,不见王云,就寻到后园来,只见王云在小室中,遂问道:“清霓兄独自一人在此看甚么?”王云道:“小弟偶然步来,见壁上有《春闺曲》一调甚雅,弟今凑成《春词》九阕,望长兄改正。”张兰向前细细就吟玩一番道:“句句春景,字字相思,真出清才之手。”
  二人谈论之间,家人摆下酒肴,就此对饮。王云问道:“秀芝兄有几位令郎了!”张兰道:“惭愧,小弟尚未有子。前岁又值寒荆亡故,因在京应试,未曾与兄说及。”王云惊道:“已应前番道人之言矣。”张兰道:“果应此言。”王云道:“如此说来,长兄与小弟一样风流。”张兰笑道:“却又来。”王云遂转到彩姑身上:“莫若说与他续弦也罢。”张兰见王云若有所思,遂问道:“清霓兄有何事不决?可与弟说。”王云笑道:“小弟所思非别,要与兄作伐。”张兰呵呵笑道:“兄己事参差,还与别人做媒。”王云正色道:“弟非戏言,实是本城中有淑女,正在妙龄。”张兰道:“兄乃客寓于此,何以就知人家宅眷?弟难取信。”王云道:“小弟于别家其实不知,所晓者是弟作寓之家,主人姓顾名瑕,曾授浙江教授。有一女名彩姑,今春年交二十。他本属意于弟,弟曾权允过,兄若不嫌寒微,弟当与兄五成其事。”张兰道:“小弟焉敢割兄之爱?此是断乎做不得!”王云道:“长兄不必多虑,弟若安心为己,岂肯与兄言及?”张兰才相信应承。
  次日,王云着人到顾瑕家求亲,说:“留寓府上的王相公着我们来相求令爱之婚,老相公若允,可发一庚帖去。”顾瑕夫妇闻言,喜之不胜,遂发了庚帖与来人。彩姑闻知,欢喜无及。王云见要了庚帖来,接着来与张兰商议择吉下聘。不几日就亲迎,一面吩咐衙役,各事齐备。到了吉期,派县官的职事去迎娶彩姑,顾瑕亦备妆奁送去,这日迎娶好不热闹。将彩姑娶到衙中,出轿同张兰参拜天地后,入洞房交拜,多少绅衿俱来贺喜,当夜王云吩咐丫环,候老爷进房,可将灯尽彻在外厢,众丫环领命行事。是夜张兰与彩姑结亲,疑与王云有染,谁知竟是处子。彩姑认是王云,一夜的恩爱难尽于言。次早夫妻起身,看见新人貌美,欢喜不尽。彩姑见张兰不是王云,好生烦恼。张兰已知其意,遂道:“夫人不必烦恼,下官就是本县正堂。因前岁丧偶,与王兄谭及,后王兄言与夫人之事,他已聘有二妻,不忍将夫人作妾,故此作成下官。”彩姑见张兰也是一表非俗,已居县令,自己就是一位夫人,心上也就罢了。少许请王云来相见,彩姑道:“下该与你这负义之人相见。”王云道:“嫂嫂恭喜。”彩姑不答而入。王云就到顾家说明此事,顾瑕见女儿嫁了县令父母官,无有不喜之理。张兰又到顾府谢亲赴宴。后来张兰也知彩姑就是虎丘唱曲的女子,不胜奇异。
  话说王云在张兰任上住着,那知光阴荏苒,又经两载。日日所念者不过两个美人,那里有志于功名。一日张兰来书房中闲叙,向王云道:“清霓兄,明春试期不可错过,月下已是仲冬,正该饯行了。明日与兄饯行。”王云道:“小弟实是无意于此。今承兄美意,勉力也要去走走。”张兰道:“兄正在妙龄,何出此败兴之言。”次日王云命锦芳收拾了行囊,张兰备酒饯别,又送程仪。王云谢别了张兰,主仆望京进发。
  不题在途的风景。一日,到了京中,仍寓旧处读书。一日闲步街坊,正遇万鹤、钱禄二人,各各相见,叙了一番寒温。万鹤道:“清霓兄一向还在京,是在那里?小弟去岁秋榜同钱兄侥幸得中,在京访问兄,竟不知下落。今日方得相会,少解心怀。”王云道:“承兄垂念。小弟自不第之后,被秀芝兄留在任上,盘桓两载,是去冬才到京中。”万鹤道:“兄原来在秀芝兄任上。弟去岁在江西经过,欲到秀芝兄任上候他,又恐打搅,故此终止。”王云道:“这个何妨。飞仙兄去岁几时北上的?怎生遇着钱兄同来?”万鹤道:“去年六月中起程的。府上老仆甚好,常来问长兄信息。钱兄是在京相会的。”王云问钱禄道:“何兄因甚不来应试?”钱禄道:“瑞麟兄去岁偶染小恙,故未上京。”王云道:“二兄可将行李移来旧寓,同伴如何?”二人道:“极妙。”遂叫家人搬取行李,三人遂同来寓,正走之间,见一人昂昂然,头戴软中,身穿华服,左右相从二人,在前摇摇摆摆而来。他三人定睛细看时,却是臧新。回避不及,只得向前相见。臧新道:“兄们几时到京的?也不来我府中走走。 ” 王云闻言甚厌,他道:“弟等一介寒儒,怎敢登府!”臧新道:“王兄何出此言?”王云不答,遂促二人扬扬而去。臧新大怒道:“王云这小畜生,如此无礼!见了我臧大爷这般模样,明日教他晓得我的手段!”这两个帮闲的白从、刁奉道:“王云也曾与大爷相交过,今日见了怎么就欺大爷?其情可恶。明日致意老爷,寻他个风流罪过才好。”臧新道:“有理。”遂去游玩不题。
  却说王云等三人同到下处,谭论臧新不端,逐日论文究学。不几日,已是试期。三人唱名入场。三场已毕,揭晓之日,三人同去看榜,王云就高高中了第一名会员。本来王云该在下科取中,因他在江西有彩姑阴德,所以今科得中。万鹤中第五名亚魁,钱禄中在第十五名。幸喜三人俱已在榜,各相道喜,同回寓中打发报子,好不兴头。钱、万二人自多欢喜,惟有王云想起梦云,美中不足。到得三月初旬殿试,王云殿了鼎甲第三名探花,入词林供编修职;万鹤二甲,传胪入词林编修职,仍留内阁听用;钱禄三甲八名,在京候选。其余进士各各点毕,俱谢思。钦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合京男女多人来看。房师就是杨凌,自去与梦云、英娘说知:“王云是我房中〔人〕,今已中探花。”二女闻言满心欢喜,其日游街,梦云、英娘出来窥看,见王云第三名,高坐马上,二人暗喜不题。
  众进士游街之后,各去参主考,谢房师,忙个不了。却说臧新也入场考,亦是杨凌房中,头场就刮了出来②,臧新倒不在意,臧瑛心中大有不悦,道:“不中我孩儿也自罢了,不该头场就刮出来,扫我之面!”遂怪主考并房官杨凌,少不得奈何他门生。正怒之间,门吏来报道:“新科探花王老爷来拜老爷。”臧瑛命请进,王云步进府门,臧瑛降阶迎进厅上。王云道:“老大人请上,小侄有一拜。”臧瑛道:“贤契乃皇家新贵人,就是常礼。”王云道:“从命了。”揖罢,臧瑛奉坐,王云道:“老大人在上,小侄焉敢坐?”臧瑛道:“那有不坐之理。”王云告座在下,打恭道:“老大人齿德兼崇,朝中元老,小侄初进仕途,全仗老大人青目。”臧瑛见王云少年英俊, 自己儿子不如, 倒不怪己于为非,心中反忌王云,答道:“老夫年迈无能,怎比得贤契英英梁栋。”正谭之间,报道九卿议事,来请臧瑛,王云遂就告别。
  ②“刮”字原作“帖”,今据扫叶山房本改,下同。
  且说臧新自从遇见王云之后,怀恨在心,无机可乘。那日王云来拜他父亲,见王云又中了探花,更加气他不过,要在父亲面前说些是非,作弄王云。少顷臧瑛议事回来,见臧新面有怒色,因问道:“我儿为何不悦?”臧新道:“怎耐王云那小畜生可恶之极,孩儿在浙曾有一面之交,前日街坊相遇,孩儿与作揖,他竟佯佯不睬而去。”臧瑛道:“有这事!以后便怎么样?”臧新道:“今日来拜爹爹,又不知为何在门外道‘我乃皇家新贵客’,道爹爹一个兵部官儿,不能奈何他。”臧瑛闻言,勃然大怒道:“小畜生,如此无礼!你说是新探花,奈何你不得,少不得叫你认得我这兵部官儿!”臧瑛正恼杨凌,要奈何他门生,就有这样凑机缘的事出来。
  不说臧瑛父子要害王云,却说滕武在山寨中兵精粮足,拜陈洪为军师,择吉挥兵下山,封吕安为先锋,战将是李益、张威、孙虎、毕先等众,其余副将有三十余员,飞拥马步军乓二万,滔滔下山,掳掠民财,攻打城池,竟为无故。浙江督抚提兵来除剿,屡次败回。告急文书雪片来京,兵部臧瑛上本奏闻圣上,圣旨批“着兵部保举大将奏夺施行”。臧瑛领旨谢恩,心中喜道:“王云这小畜生无礼,必举荐他,断送他的残生,方消我气。”主意已定,次早上朝,一本特荐新科探花王云文武全才,深通韬略,望陛下着行。圣上闻奏,龙颜大悦,即诏王云上殿。王云俯伏,圣上谕道:“臧卿保奏卿有文武之才,当与朕出力。今敕封汝为平南大将军之职。”又赐剑印与王云,圣旨道:“凡在朝兵将,任卿点用。”王云奏道:“臣乃一介书生,未习战策,恐误国家大事。望陛下另择大将前去剿除贼寇,方不辱君命。”圣上道:“臧卿举荐无差,卿家不得过辞。”王云谅不能却,只得谢恩。杨凌在班中闻知,吃惊不小,道:“王云乃是一个书生,怎能临阵督军?此举自然王云有不到处,故此臧明荐暗害。家中现有二女相待,倘有不测,如何是好?”遂出班启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冒渎天颜。”圣上道:“卿家有何奏章?”杨凌道:“兵部臧瑛保奏王云除寇,恐误国家大事!王云乃一介书生,焉知战策?臧瑛只知公报私仇,望陛下听裁。”圣上闻奏迟疑,臧瑛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杨凌之言。王云已经情愿谢恩,何得杨凌反加阻当?其中必有隐情,望陛下监察。”圣上道:“杨凌所奏不准,王云刻日点军起程无误。”王云出朝,杨凌会着,道:“贤契,此事干系非小,如何就领旨?莫非贤契胸中自有甲兵么?”王云道:“门生此举,非人力能回也,待天命而已。若违圣意,恐触其怒。幸得圣旨许在朝兵将,任门生点用。”杨凌道:“但愿贤契马到成功。只是到教场点将时,可将臧瑛之子要在军前听用,以做防备。”王云道:“承老师指教。”遂辞别杨凌,欲往教场,又见钱、万二人来道:“适间弟闻臧瑛保奏兄征南,兄可能去得?”王云道:“圣意如此,不能挽回,又承二兄可念。”
  王云有公事在身,不敢耽迟,遂辞别二人,往教场中听令,着在京将佐,一应军兵俱到演武厅前听点。众兵将闻知有令,不敢怠慢,流水齐集,王云遂选精壮兵马五万,老弱者不用,大将三十员,其时李贵、金圣俱考职在京,王云亦令军前效用。点毕,礼于教场,遂出告示,张挂辕门,众将俱来看道:
  钦点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为禁约事。近闻草寇滕武猖獗,侵犯江南,劫掳民财,至今未除。恐为后患,圣上特点本院剿除贼寇,以静地方。奈云幼习书文,恐安邦不足,凡在军将佐,不得袖手旁观,隐谋不限,取罪无宽。盖闻兵贵神速,取胜敌之良机;将知意变,奈锐气之先谋。军贵威严,不得懈怠;队伍整齐,毋为自乱,犯者斩。闻鼓不进,鸣金不退者斩。遇敌不先,畏首退后者斩。抢掠民财,淫人妻女者斩。交头接耳,泄漏军机者斩。持强凌弱,搅扰地方者斩。有慢军令,擅闯辕门者斩。兵器不利,旗帜不鲜者斩。捏造妖言,惑乱军心者斩,窃他人之功,以为己有者斩。自古军令不得不严,各宜遵守,如违令者,罪在不赦。一概大小兵将,在营不端者,定照军法施行。特此告示。
  众将看罢,不敢怠慢,各遵规矩,纷纷议论道:“他乃书文之士,倒转兵法无差。”众皆悦服。
  次日五鼓,王云升帐,众将士上前打恭毕,王云就传令:“着殷奇——乃殷开山之玄孙——协同李贵为前部先锋,带领三千人马即刻起程。”二人领命去讫。又令:“徐文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前队。”令“刘明带领人马一万,副将八员为二队,依次即刻起程。本院还要入朝,面圣后提后队前进。”徐文、刘明二将领命,挥兵依队而去。王云才入朝面圣,至阶山呼已毕,黄门唱道:“文武官员有事奏来,无事退班!”王云出班奏道:“臣王云蒙圣恩命往征南,军中缺少一员谋划之士。闻得兵部臧瑛之子臧新少年多谋,可着军前效用,望陛下降旨。”圣上道:“昨日朕已有旨,任卿点用,何必又来启奏。”王云谢恩退朝。百官俱已朝散,惟臧瑛闻言胆落,暗思道:“王云这小畜生与我作对,少不得送你一死,谅情不能挽回。”只得回府,打发臧新到王云军营中来,又嘱咐臧新道:“军前不比寻常,须要小心。”
  臧新辞别父亲,竟来营中。王云正欲要发令箭去提他,只见一位臧新已走进辕门——所以宦家子弟那知军伍之事——竟到帐前,也不跪下,也不打恭,朝上道:“老兄请了。”王云喝道:“汝是何人?敢违吾军令!”吩咐左右拿下,一声号令,鹰拿燕捉,将臧新绑下。臧新嚷道:“你们不要放肆,何得将我兵部公子擅自绑了?”王云道:“你既是臧新,就该报名传入,何得擅闯辕门,有违军令?推出辕门斩首示众!”左右遂将臧新推出欲斩,两边走过四将程济、罗封、秦国圣、金圣,一齐上前跪下禀道:“启上元帅,臧新擅闯辕门,理正军法无疑。但今出军黄道,若斩家人,于军不利,求元帅暂赦臧新,以后将功赎罪。”王云道:“既然诸位将军代他求免,军法焉有容情,死罪姑免,活罪无宽。与我捆打四十,以戒众心!”说犹未了,左右将臧新拖翻,二棍一换,打了四十,可怜打得皮开肉绽放起。王云吩咐发在后军听用,臧新此时才知军法利害。王云遂传令拔营,挥师前进。正是:
  号令一声星斗落,将军兵甲赛天神。
  旌旗闪闪如团锦,剑戟森森似雪银。
  鼍鼓音高流水急,龙蟠影动落花尘。
  肃然队伍无嘶马,绣扮儿郎出海麟。
  王云提大军滔滔南下,不载程途。话说大军未一月已抵京口,一路秋毫无犯。却说先锋殷奇同李贵领兵已到毘陵,打听贼兵已入境内,攻打城池。太守孙仁坚守,是日打探得京兵到境,出郭迎接,殷奇将兵扎于城外,与太守孙仁相见。礼毕,遂问贼人来历虚实。孙仁道:“贼兵到此已有数日,与他交战几阵,彼众我寡,不能取胜。”正说话间,探子来报道:“贼兵蜂拥而来,势不可敌。”殷奇听得敌兵逼近,遂即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
  却说滕武起首下山,已经占据数县,今着吕安来攻打毘陵,太守孙仁坚守,一时难下。其日又来攻打,不防京兵已到。两阵对圆,贼将吕安溺战,李贵即忙出马,但见贼将怎生打扮:
  头戴着黑油盔,身穿锁子甲,双举长柄槌。坐下银鬃□骊马,貌恶神雄声似雷。
  右调《江南春》
  李贵立着马前骂道:“你这一伙贼徒!如此皇天后土,敢自造反,今日天兵已到,剿除山寨,踏破窝巢,一个个斩为碎粉!好好束手归降,免得祸临后悔!”吕安那容分说,舞鎚来取李贵。李贵使枪急架忙迎,力战有二十回合,李贵力怯,遂就败下阵,那知吕安马快,赶上一鎚,正中李贵后心,翻身落马。殷奇急出,已救不及,可怜一命已归泉下。贼将吕安趁势挥兵掩杀过来,官兵锐气已失,不能抵敌。正在危急之际,只见贼兵后阵已乱,殷奇谅是后队官兵杀入,复〔转〕身挥兵杀回,前后夹攻,贼兵大乱,死者大半,吕安亦死于乱军之中,所剩一小半投降。徐文兵到毘陵,见有贼兵厮杀,遂挥一万生力兵冲入贼兵后阵,所以得获全胜。当下齐合兵一处,殷奇致谢徐文道:“小将已承将军救应得全,但是李贵阵亡,如之奈何?”徐文道:“胜败兵家之常事。”少顷刘明率二队亦到,合营扎住,其议剿贼,所言李贵阵亡,刘明道:“将次元帅后队亦好到也。”直到次日,王云才到,安营已毕,徐文、刘明、殷奇一干众将来参见王云,所呈交锋之事,呈说李贵阵亡。王云闻言,责殷奇道:“汝乃领正先锋之职,李贵莫过副将,如何不相机而战,遂至于败?若非徐文兵到,丧尽吾军锐气。本该加罪才是,以后谨持,将功赎罪。”殷奇诺诺而退。王云命记徐文第一功,又命将李贵尸骸买棺安葬不题。
  去说滕武大军在宜兴屯扎,有败残贼兵逃回,报与滕武道:“吕将军全军尽殁。”滕武大惊,忙与陈洪相议,陈洪即着军士去打探领兵元帅是谁。探子得令前去,探来回报道:“启上大王,小人打探得领军元帅是新科文探花王云,统领五万雄兵,勇将百员,威严之势可吞江汉。”滕武闻言惊奇道:“王云乃是一个儒生,何以能知军旅,好生奇怪!”陈洪问道:“此人武艺如何?”滕武道:“不过是白面书生,倒不在惧他武艺,所得有些情分。”陈洪道:“大王欲成大业,那里重得交情!赶去一战,可捉王云,事亦可图矣。”滕武听了陈洪主意,打点交锋不题。
  却说王云提兵已到宜兴,去城三十里,分三处安营,以防人来劫寨。遂又写书一封,着金圣前去说滕武来降,是汝之功。金圣领命,轻骑竟往贼营。军士报知滕武,遂请相见。礼毕,金圣将书送与滕武道:“元帅致书,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借生灵涂炭之厄,特来劝汝卸甲归降,以顺天心。”滕武接过,拆书看道:
  敕调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特封平南大将军王云寄书于滕武将军台下:
  盖闻识时务者呼为俊杰,知天命者称为人杰。汝纠乌合之众,哨聚山林,兵不雄,将不勇,粮不足,饷不广,莫过擅行劫掠,侵犯城池,岂不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一旦天兵临境,剿除山寨,玉石俱焚,生灵涂炭,悔之何及!本院惜念同乡,不加兵刃,先书谕知,若失时务,作速卸甲归降,保奏招安,以享圣主爵禄。如苦执迷不悟,致大兵剿除,身首难保。特此布闻。
  滕武看罢,沉吟良久道:“金将军请回,多拜复王元帅,待将众等齐集一议,再当奉复。”金圣遂回本营来复王云不题。
  话说陈洪道:“大王,此事切莫招安,纵能保得万全,不过受一小职,怎若自己称孤道寡,独据一方?况目下兵强将勇,岂可一旦受制于他人,有负从前之志?”滕武听了陈洪一片言辞,直入其耳,已备来朝厮杀。
  却说王云闻金圣来言,已知不肯招安,遂差军士前去探取贼营动静,一面提兵前进。到次日,贼将来溺战,探子来报与王云。王云传令将人马摆开,布成阵势,率众将出阵,立于旗门之下。只见贼兵多不满二万,不比北兵强马壮。却说滕武见两军相对,旗门开处,亦领贼将多人立马阵前,见官兵骁勇,旗帜鲜明,行阵队伍井井有条,先已心怯。王云在马上叫滕武答话,滕武在马上欠身道:“元帅别来无恙?”王云道:“滕武,汝食唐朝水土,不思安分守业,枉自造反,今日天兵剿汝,还不束手归降,更待取罪么?”滕武闻言怒道:“谁与我捉王云?”言犹未毕,左有李盖,右有毕先,二将飞马直取王云。王云背后殷奇、罗封二将突出迎敌。这四人四骑浑然战作一团,从辰至未,不分胜负。忽然贼阵中纷纷自乱,却是王云预先暗差徐文领步勇一千,密伏贼人之后,待交锋之际,率众杀出,故此贼阵大乱。两处夹攻,将滕武围在核心,真个象踏翻江海之势,贼兵那能抵敌,杀得尸横遍野,血泛红流。滕武等奋力杀出,去四十里下寨。王云亦鸣金收兵,大获全胜,重赏将士不题。
  却说滕武查点残兵,贼众只有二千余人,将员三四人,陈洪又死于乱军之中,谅来不能复兴,想王云每处留情,断下加害,莫若率众归降也罢。心意已决,遂问众人道:“王元帅初欲招安,乃陈洪阻拒,今见此一阵失利,莫若归顺,尔众何如?”众将听滕武意欲投降,齐声道:“悉听大王主裁。”滕武听得众口一词,遂定了主意,写好降书,协同众人执绑了,跪于营门。纳降军士报入,王云传进帐前,命去其绑。滕武献上降书,王云看过,用好言安慰一番,遂命滕武引道,拔营直到山寨,当晚大兵屯于山寨。到次日,王云命滕武收拾金帛粮草,给散于左近被劫之民,百姓感激不尽,遂将山寨放火焚了,一一停当。又问滕武道:“昔日有个英娘,如何不见?”滕武道:“英娘之事,至今不明。向原欲得元帅为婚,不期元帅坚持下山。之后又得一陈洪,倒有些才干,是小将赘他为婿,将及成亲之期,英娘竟投花园池中丧身。”王云闻言,扑案大惊道:“有这等事!”心上十分悲伤,看着众人,那好落泪。又问:“英娘既死,枢葬于何处?”滕武道:“池通山涧,尸骸未获。”王云道:“还有侍女香珠何在?”滕武道:“香珠被小将勘问英娘之由,拷到第三日,又问,他说:‘小姐死与不死,还未可知。’说罢,这丫头竟触柱而亡。此女之尸已葬在山后。若依香珠临死之言,小将犹疑英娘未死,亦不可料。”王云闻香珠亦死,不胜伤感,虽疑英娘未死,亦是渺茫。遂起身,命滕武引至香珠墓所,见有题“义女香珠”的石碑,也自暗暗偷垂清泪,遂作七言绝一章,以吊香珠。诗云:
  琼儿为主赴幽冥,烈烈香魂可再生?
  无限伤心无限恨,寄能泉下谢芳卿。
  王云题罢,遂着地方官建立碑亭于香珠墓所,一面传令班师,各营将佐得令,大军齐往京中进发,一路有大小官员迎接。正是:鞭敲金镫响,齐唱凯歌声。
  不言王云班师,却说杨凌回府,与英娘、梦云道及王云征寇之事,说是王云若还得胜回来,务必要参臧瑛。梦云闻言暗自惊伤,英娘就惊问道:“爹爹,王云乃一柔弱书生,此去必丧贼人之手。”说罢泪下。杨凌道:“我儿不要心焦,谅情王云此去无碍。幸得圣上不着兵部调拨人马,命王云自选。所带人马总是雄兵勇将,此去谅得成功,我儿不必挂心。”
  不说二女忧心,且说臧瑛满心欲害王云,荐他剿贼,意在不言:“拔些老弱之兵与他,想送他的性命。不期圣上令其自拣,却选的是雄兵勇将,又将我孩儿要去军前效用。听说闯了他的辕门,被他捆打四十。倘若得胜回来,将我奈何,岂非反累己身,我明日早朝,上他一本,只说王云通同贼寇,不战而反降贼,请圣上加兵除之。”主意已定,连夜修成奏章,次早竟上此一本。圣上阅过大怒,遂要加兵。不期通政司抱本奏道:“陛下万千之喜:王云平寇大获全胜,贼首投降,不日就奏凯回京。”臧瑛闻奏胆落,圣上道:“臧卿有奏章,言王云已降贼人,朕正欲加兵问罪,焉有得胜之理?”杨凌出班奏道:“陛下不可听信臧瑛,他图公报私仇,陷害贤良。他子臧新现在军中,若果降贼,即系同谋。”百官不服,俱奏臧瑛不是。圣上龙颜大怒道:“朕无辜负汝处,何得陷我忠良?”旨下命发大理寺勘问,待王云班师,对明定夺,校尉立时拿下,百官谢恩退朝。
  且说王云大军到京,圣上命百官迎接。王云将人马仍屯教场,到次日早朝,率众将入朝面圣。圣上大悦道:“不料卿家文武全才,立此大功,真乃朕之股肱也。”王云道:“臣有何能,乃是圣上洪福,众将之功。”遂将贼首滕武归降,众将随征一一奏明圣上。圣上道:“卿家征寇有功,加封平南侯,署理兵部尚书事,赐黄金彩缎。臧瑛冒奏诳君,理宜斩首。朕念荐贤有功,贬为庶民。滕武既背故自新,封锦衣卫千户之职。金圣加封京营把总,其余众将各加升赏。李贵尽王事阵亡,亦敕追封。臧新因父有过,随证无功,赐回籍。”各各谢恩而出。
  且说王云遂任兵部尚书事,各官俱来贺喜,见王云未妻,都来说亲。王云意在二美,所以一概坚持。有钱、万二人亦来恭贺,王云迎入,揖毕坐下道:“长兄怀此韬略,建立奇功,弟等虽叨知契,那里知长兄武略超伦。”王云道:“一则托二兄之庇,次赖众将之功,弟有何能,敢劳过奖?”说罢遂留二人坐席,饮谭至晚方散。
  且说臧瑛后投得宠太监的门路,复任了工部尚书。
  再说王云日日公事碌碌,心上又挂念着英娘和梦云,忖道:“既然知遇他二人,而今都付之流水,我王云连一个也消受不起!虽然官居极品,心上为此之忧闷,终难得释。”一日一日忧积已深,就成起病来,竟十分沉重,纵请太医院调治,也难愈他心上的病,所以恹恹在床。有钱、万二人是在署中主张,见服药无效,心上也有着急的意思,只是无法可施。
  却说英娘同梦云闻得王云得胜回朝,官居侯爵,喜欢不了,巴不得杨凌去说亲才好。杨凌见二之意,已知其情。杨凌一日向夫人道:“我欲与二女完结,何奈王云卧病,故此停止。”梦云、英娘闻知王云有病,亦各增愁不题。
  却说王云卧病正在无法之际,一日来一道人,在府前道:“可传与你家老爷,说我云游道人能治此病。”门役闻言,即忙通报。万鹤命请入,引至王云榻前,道人道:“看君之恙,乃七情所伤,非治心丹,焉能得愈。可命退左右,老道有法。”王云将头一侧,左右俱出,道人道:“君堂堂一男子,官居一品,一旦为女子情牵,岂不使天下人耻笑?劝君子偕朝中缙绅之女,以免垂危之疾。”王云道:“弟子不遇前缘,自甘终身不娶。”道人见王云心坚,叹道:“真义丈夫也。”只因道人这一救王云,又教我向细辨真伪,堂前二美完姻,正是:
  书生文武就,金殿早封侯。
  意念英云切,感病遇仙流。
  毕竟道人怎生治好王云之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辞月老春园计会 恳冰人绣户佳期

  诗曰:
  伐柯从来有,冰言自古通。
  双星天阙彩,一叶御沟红。
  合卺缘才美,佳期羡少翁。
  兰房留夜月,绣户笑春风。
  碧殿青娥妒,瑶池仙子同。
  丝萝完夙愿,伉俪得宽胸。
  话说道人已知王云情重初缘,便向王云道:“老道与君有缘,所以尽言。但是姻缘颠倒,终有成就。”王云道:“据真人所言,英、云二女还在世不成?”道人道:“君且宽心,夙因无改。”遂取灵丹一粒,说道:“此药服之即愈。”说罢飘然而去。这道人就是云龙真人,来点醒王云的迷情。王云见真人出去,急声相留,已不见了。万鹤听得王云叫唤,急忙进来问道:“兄为何叫唤?道人那里去了?”王云道:“道人方才出去,我留他,故此声高。长兄不曾见么?”万鹤道:“这也奇了,弟与众人在外,何曾见道人出来?乃兄之福,必是神仙下降,医兄之恙。”王云心中暗喜,将丹药付与万鹤,依方调治,王云服下,真个是仙丹,不一时,身轻体健,即日就起床。万鹤等众人各各欢悦。王云自此病体已痊,想着真人的言语,说二女还在,安心等待不题。
  却说杨凌已知王云病痊,想去说亲,却无合式之人,想了一会道:“有了,王云的同年钱禄,烦他去甚好。”遂叫家人去请,家人领命而去。少顷,钱禄请到杨府,与杨凌见礼坐下,打一躬道:“老师呼唤门生,有何台谕?”杨凌道:“老夫请贤契来,非为别事。闻得王贤契尚还未娶,老夫年近六旬,只生二女,虽然不称名姝,也还少有才貌,欲烦贤契到王贤契那里作伐,或长或次,或许双栖,亦可使得,悉听王贤契相择。”钱禄闻言,皱着眉道:“承老师一片婆心见爱于王年兄,但王年兄向年曾聘过双妻,因遭难流落至此,全无消息,前日之恙亦为此起,曾有许多人来,俱是说亲的,王年兄竟一概辞绝。门生此行,亦恐不局。”杨凌道:。油他允与不允,贤契代老夫走一遭。”钱禄道:“门生敢不如命!”遂别了杨凌,竟到王府来。 门役传报,王云迎入,叙礼坐下。王云道:V卜日承兄顾临,多有简亵。今日降临,有何见谕?”钱禄道:“年兄清猜一猜,看弟因何而至。”王云道:“年兄不过为朝事。”钱禄道:“非也。”王云又道:“莫非为朋友吹荐?”钱禄道:“亦不然。”王云道:“莫非说分上?”钱禄道:“更加不是。兄猜的都不是。”王云笑道:“这就难猜,到不如请兄明言了罢。”钱禄道:“弟此来与兄作伐。”王云惊道:“兄岂不知弟之意?”钱禄道:“弟与兄已曾委曲回过,他必定要我来与兄说。”王云问道:“是那一家乡宦,兄实对弟说。”钱禄道:“是别人还可,偏偏是杨老师。他有二女,颇有才貌,任兄择一,或得双栖。此乃天下之奇遇,人间之美事。兄所遇吴小姐杏无音信,岂可常守?不如成就这段姻缘,一则全其师生之谊,二来长兄完讫终身大事。虽然小弟敢致一言,亦要兄自己裁酌。”王云道:“虽是师生,终难从命。况前日真人所言还在,小弟岂肯陷作不义,望长兄与弟委曲辞之。”钱禄见王云谆谆不允,遂辞别王云到杨府。杨凌迎进坐下,问道,“贤契作伐如何?”钱禄将王云的言语细呈了一遍,杨凌大怒道:“王云小畜生如此可恶,他以为官高品极,不将我这穷老师看在眼目中,这样推三阻口,少不得有一日撞在我手里!”钱禄道:“老师暂息雷霆之怒。奈王年兄虽登仕途,毕竟年幼无知,怀其小义,疏于大纲。容门生再去劝他。”杨凌回嗅作喜道:“贤契之言其为合理,有劳玉趾再去。”钱禄又到王云府第来,王云见了道:“年兄去而复返,姻事谅已回绝。”钱禄道:“再莫说起。非是弟不能与兄回绝。”遂将杨凌的说话又细述了一遍。王云道:“杨老师亦为可笑。婚姻大事,成与不成,听随人愿,岂有强逼之理。待小弟明日登门面辞。”钱禄闻言告别,回去复杨凌不题。
   且说次早王云乘轿到杨凌府中来,家人通报,王云到厅上与杨凌叙礼坐下。王云打一恭道:“昨蒙老师至爱,门生岂不乐从。奈门生有愿在先,岂可昧心欺天。故不敢领教,望老师体察其情。若老师见责,门生则无容身之地矣。”杨凌笑道:“贤契甚为迂阔,日昨钱贤契来回复了,老夫并不来勉强贤契。老夫有女,何愁快婿,贤契放心。”王云又打一恭道:“承老师见谅。”杨凌不复再言,师生两个又谈了些国政,王云遂
  581告辞回府不题。
  杨凌见王云去了,自觉好笑,进来与梦云、英娘道:“汝二人终身造化,不想王云是一个情种。”遂将他两度却婚之意说了一遍,杨凌就笑向夫人道:“必须要如此如此,难他一难方妙。”夫人闻言亦好笑,杨凌即将其计施行。
  时在九月深秋,聚春园菊花正盛,千种秋芳不亚春时风景。杨凌吩吩管园的大开园门,纵放游人玩赏,一时轰动长安人众,游玩的那里挨挤得开。却说王云日夕在署中纳闷,想着真人的说话,未知何日可能得见,只管愁思。时有锦芳在傍,见主纳闷,遂道:“老爷如此困倦,何不到聚春园一游?”王云道:“我亦有此意。但是游人混杂,甚为不便。”锦芳道:“老爷要清静,这有何难?只消小人去回管园的说了,将园门闭一日,不放游人进去,明日老爷去游玩便了。”王云点首,锦芳竟到杨府,与管园的说下。这管园人是杨凌吩咐下的,次日竟将园门闭了,有人来游玩的,只说老爷园中宴客,暂闭一日。次日,王云换了便服,带了锦芳,就步行到聚春园来。锦芳上前扣门,管园的问道:“是谁?”锦芳答应道:“是我家老爷来了。”管园的遂开了园门,王云进去,只见那园中果然好秋景,但见那:
  飘飘簌簌丹枫落,叠叠森森竹树林。
  艳艳娇娇棠菊韵,苍苍翠翠柏松吟。
  清清朗朗停台雅,曲曲弯弯石径深。
  碧碧沉沉流水活,斑斑点点落花金。
  淡淡浓浓墙上句,明明古古壁间琴。
  门门院院呈佳气,户户窗窗锁绿阴。
  王云细观园中景致幽然,一直竟到聚春园深处,又是雕栏曲径,树木阴阴,翠竹映于碧窗,白鹤唳于乔松。又见菊花千枝竞秀,万种呈芳。王云观之不足,就在菊花边一块假山石上坐下玩赏。只见里面就走出一个小童,笑嘻嘻的手提着白铜茶壶一把,古瓷盅子一只,走近前来,斟杯茶递上道:“王老爷请茶。”王云接茶在手,异香扑鼻,想道:“若非园主,焉有此茶?”遂问小童道:“这茶何人叫你送来的?”小童笑嘻嘻的道:“老爷,你是请茶,问他怎的?”王云见小童说话蹊跷,端的要问,小童道:“不瞒王老爷说,我家二位小姐瞒着老爷到园中游玩,不知王老爷在此,是家小姐问及管园的方知,故遣小人送茶来,是尽园主之谊。”王云见小童语言伶俐,甚喜,想道:“小姐命你送茶来,好生奇怪。杨老爷既晓得下官要到园中,怎肯又放女儿出来?这是择婿未遂,将此动我心耳。”又问小童道:“你家老爷在那里?”小童道:“我家老爷今日在府中宴客。”王云将壶香茗饮完,道:“小哥,借重你将茶杯收了回去,可致谢小姐。”这小童拿了茶壶,笑一笑,跑进去了。王云起身想道:“杨老师不知何等样两个女儿,擅自送茶与我吃,甚觉可笑。待我进去偷觑他一眼,也无妨碍。不知可得看见?”依着小童的去径,走到一厅中,上有一扁,三个大字乃是“悟云堂”,两壁诗画都是古人名笔,又看到一首兰诗,大惊道:“此诗乃梦云小姐赠我之兰诗,并无他人晓得,如何录贴于此处?真为怪异!难道小姐落迹杨府不成?”心上疑疑惑惑,走出厅来,又往里行,见一座高楼,画梁雕斗,花墙曲曲,那知里面的菊花更比外盛些。王云看了多时,反眼间见假山后绿树阴中站着一位女子,颇有倾城之色,左右有二三侍婢。王云细看一会,惊道:“这女子仪容分明是梦云小姐,何能至此?意欲闯进去细认一认,想道:“倘然不是,如何使得?”正想之间,一个丫环看见王云,遂道:“小姐,外面有人偷觑,我们进去罢。”那小姐不慌不忙,似花枝袅娜转秋波,将王云一视,上楼去了。那丫环走到门首道:“你是那里来的游人,直闯到这个所在来?我家小姐在此,只是张头探脑,成何体统!若是不念斯文,叫你不得好回去,快些外面去,免得告诉老爷。”王云被丫环抢白了几句,无奈何只得出来。才转身,只听得楼上吟道:“空斋日落留明月,犹恐嫦娥误少年。”王云想道,“此句是我当年复梦云小姐之诗,杨小姐何以得知?我想面睹是实,其人真梦云小姐无疑矣。且回府中,再作商议。”行至外边,寻着锦芳道:“可唤轿来。”锦芳道:“轿已在园外等候老爷。”王云遂出来上轿回府,心中不释其疑,痴痴的想道:“梦云小姐必然杨老师收得,故意来说亲,云他有二女,许双栖之事,自然一个是他女儿,一个是梦云无辞。明日请钱、万二兄去求婚,看他怎么说。”主意已定,次日王云差人去请了钱、万二人来。叙礼毕,王云道:“小弟今日请二位长兄来,非为别事,就是前日钱年兄所说杨老师家亲事,小弟一时执性,未曾相允。近日闻得他只有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梦云小姐,故此相恳二位年兄到杨府中作伐。”钱禄道:“小弟前日来说,年兄只是推三阻四,话已回绝,今番怎好去求他。年兄所言吴小姐在杨府,也恐人传讹。他父兄在浙,何得他在杨府,其中还恐差错。”王云道:“年兄之论却是,但是小弟访得实在,敢劳二位年兄一往。成与不成,由他便了。”钱、万二人道:“谨领年兄之命。若是好事不成。休要见责。”说罢,二人辞别王云,到杨府中来。
  却说杨凌见王云不允亲,故设此计,开园与人游玩,引动王云。知他是清高之人,必不与俗人并行,自然来此园,管园家人亦是吩咐下的。料定王云必有此游,故将梦云预藏园中,叫小童送茶,录诗贴壁,使梦云会面吟诗,打动王云。英娘踪迹不与其闻。谁知王云陷入其计。当日梦云在园中回来,言及王云上计,杨凌喜道:“明日必有求媒的来也。”
  却至次日,家人进来禀道:“启上老爷,外边钱、万二位老爷有事求见。”杨凌已知为王云亲事而来,出厅叙礼坐下,万鹤打一恭道:“前日王年兄有罪于老师,今日特着门生来,一则请罪,二则还求老师完全姻好。”杨凌正色道:“婚姻大事,岂可反复。日前老夫却欲高攀,不料王贤契见却,老夫就不敢相强。今日忽又言起,岂非出乎尔,反乎尔。老夫也是在朝一老臣,岂肯与小儿播弄!”钱禄打一恭道:“门生有一言奉告:前日王云过执,实有罪于老师,自然要来请罪。但是王年兄言其中还有隐情,要求老师明示其由。”杨凌笑道:“并无一些隐情,贤契亦从其谬。”钱禄道:“门生却也不知其细。据王年兄言,老师只有一位令爱,那一位就是吴小姐。未识可有此事?”杨凌笑着道:“那有此事?”万鹤道:“若是果有此事,真正天下极美之事。”杨凌道:“事虽有因,只是要二位贤契向王云说,吴小姐却是老夫收养,但是与小女在闺中同起居,竟成刎颈之交,誓愿同归一人。如王贤契不从,由他自便。”钱、万二人道:“不料果有佳音。门生等听王年兄之言为莫须有之事,今却是实,乃天从人愿,一不负老师择婿之心,二来不负王年兄真诚之意。天公造下这样美姻缘,王年兄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便宜了他。”又叙了收留梦云的一番说话,二人遂起身来回复王云。
  且说王云眼巴巴望得二人回来,就急忙相问,他二人笑着作耍王云道:“杨老师云并无此事,说年兄传错。”王云见二人笑得有因,遂道:“二位年兄何必作耍小弟,其事真假若何?”万鹤道:“我说来只是造化了年兄,吴小姐果是杨老师收留在府,与他令爱知契同心,誓嫁一郎。年兄若愿双栖,小弟们就去说,料想这样美事天下也少有,何推托之理。”王云听说果是梦云,喜之欲狂,说道:“就多杨小姐。”一番议论,这也无可奈何,当下只得应允。钱、万二人次日去回复,杨凌命王云择吉行聘。是日行聘到杨府去,好不富丽,一边就择小春望日迎亲,杨凌整备妆奁不题。
  却说圣上想起吴斌已今告假三年,着礼部抄诏,诏吴斌速速到京赴任。礼部领旨,着人星夜去诏。且说吴斌在家,甚得山水之趣,安享林泉之乐,有吴璧到科举之期,偶患病在身,故未上京。一日圣旨到来,开读毕,方知钦诏进京复任,心中反为不乐,只得就收拾起程,遂命家人雇好船只,带领家眷,一同次日登舟,沿途官员迎送,也不说途中风景,一日到京,已是十月初旬,原住于旧时府第。次早面圣,山呼已毕,谢恩出朝回来,拜望同僚。及至拜候杨凌,二人叙罢寒温,杨凌道:“有件喜事奉告老年兄。”吴斌道:“小弟何喜之有?”杨凌道:“令爱那年失去,小弟收留在舍,带至京中。小料年兄又往南去,欲送到府中,又恐路途他变,弟欲与令爱觅一佳婿,一同送到府上,方成快事。不期令爱已曾受过王云之聘,前日小弟错主,已经受过了大礼。”吴斌闻言大喜,遂打一恭道:“但不知年兄怎生得收养小女?”杨凌将臧新假扮强盗抢去,神仙救送到庵,细说了一遍。吴斌大怒道:“臧瑛之子有这等兽行的事,年兄何不上他一本?”杨凌道:“小弟颇有此意,是令爱劝免,恐圣上闻知,又惹风波,所以待后。”吴斌闻言点首道:“小女可在后堂?”杨凌遂唤侍婢清吴小姐出来,丫环领命来请。梦云闻说父亲在外,喜从天降,就三步做两步移,急忙走到前厅,拜见父亲。父女二人悲喜交集,吴斌道:“为父的只道与儿无会期了,谁知还能相见,可称万幸!”梦云道:“孩儿久离膝下,使父母悬念,是孩儿之罪。家中母亲、兄弟俱各好么?”吴斌道:“你母与哥哥、兄弟俱一同在京。”梦云道:“如此,孩儿就要去看母亲。”杨凌道:“真乃天性。”遂叫家人将轿来送吴小姐,家人领命。梦云进内别了杨夫人和英娘,出来又别杨凌,上轿去看他母亲不题。
  杨凌又向吴斌道:“令爱于归将近,自然在府上出阁了。有妆奁家饰,小弟俱已齐备,不消年兄费心。”吴斌道:“小女承年兄三载养膳之恩,尚未报答,怎敢再领妆奁?”杨凌道:“年兄不必过谦。王云所来之礼,系小弟收受,些些薄奁。何足戒意。”吴斌道:“年兄所言小女已受过王云之聘,可是征寇得功的王云么?”杨凌道:“正是。”吴斌道:“从前受聘,小弟却倒不知。”杨凌遂接口道:“此言出于令爱。”吴斌想起吴璧曾请过王云做西席,那时在府,私与梦云订约亦未可知。遂自转口道:“是小弟出使外国之时,舍下受聘的。”杨凌晓得吴斌是遮掩,亦不再言,吴斌遂就谢别杨凌回来。
  有梦云到府,夫人见了,浑如梦里,母女二人抱头大哭。夫人道:“我儿一向却在何方,使做娘的碎心终日?”梦云道:“孩儿自被盗劫去。以至母亲伤怀。”遂将始末根由细述一遍,夫人甚喜。梦云遂与兄嫂相见,单独不见绣珠,问夫人道:“母亲,绣珠因何不见?”夫人垂泪道:“绣珠死于非命,是那年孩儿被盗劫去,料你必死,他也投江而死。”梦云闻言,感伤不已。
  少顷,吴斌回来,向夫人道:“梦云孩儿只道今生不能得见,谁知倒有好处安身,岂能测料。”夫人道:“此是神天保祐。”吴斌道:“杨凌还将梦云孩儿许配王云,就在本月望日迎娶。”夫人惊道:“老杨为何如此猛浪?虽然是承他收留,到底是我家女儿,要择配人,也该预先送个信来,如今知道配与何等样人?况且妆奁未备。”吴斌道:“夫人不必惊慌,谅杨凌择婿无差,孩儿所配之婚,出于孩儿之口。”夫人道:“王云官居何职?”吴斌道:“他是平南侯兼理兵部尚书事,说起来夫人也该晓得的,向年大孩儿请来训文郎的先生,就是他。”夫人喜道:“原来就是这个王云,真正也是天缘。当年原有此心,因见他落魄之际,未曾言及,天从人愿。就是妆奁措手不及。”吴斌道:“不劳夫人费心,杨凌俱已齐备。”
  不题吴府中之事,且说王云知吴斌钦诏进京,吉期在即,不得不去一拜。是日来至吴府,家人通报,吴斌出来接到厅,道:“老夫应当奉拜,因闻杨年兄言已聘小女,故敢斗胆。”王云道:“岳父大人请上,小婿有一拜。”吴斌道:“不消,常礼为妙。”王云从命,揖罢坐下,茶毕,王云打一恭道:“小婿未曾面请大人,因令爱寄居杨老师府中,故此过聘杨府,兼他令爱亦要同归,所以小婿罪深无地,望大人宽恕。”吴斌看王云之相貌,俨似向年记室云生,此时不好就问。因答道:“贤婿不弃蓬门,小女得托丝萝,老夫沾光多矣。”王云道:“二位舅翁何不请来相见?”吴斌道:“大小儿适出拜客未回,向年大小儿所请西席,可就是贤契么?”王云道:“正是小婿。目今二令郎文才自然大进。”吴斌道:“年幼无知,也算不得甚么。”遂唤家人请出二相公来,相见了先生。家人领命,遂请那吴珍到厅拜见,王云挽起揖罢,坐于下首。王云见吴珍长成,相貌端方,向吴斌道:“二令郎真是少年英俊,他年一定是紫衣之客。”吴斌道:“蠢子岂能有望。老夫有一敝友,亦是贵乡人氏,姓云名章,贤婿可曾会过?”王云打一恭道:“向年在府记室云主,就是小婿改名。”吴斌闻言笑道:“老夫想来天下那有这般相象的!请教为何移名改性,进身记室?乞试言之。”王云道:“《诗》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婿在苏。因遇令爱小姐,故此托为记室,后义引为西席,皆为小姐姻事,并后令爱失去,使小婿驰于四方,无意功名,岂料天缘有在,皆因儿女之情,祈大人见谅。”吴斌道:“老夫尚在梦中。”王云要请见夫人,吴斌道:“在后少不得要相见,今日无暇。”王云遂辞别回府,打点亲迎之事。
  且说圣上闻得王云亲迎,钦赐金莲宝炬,彩缎黄金。在朝大小官员,无有不来趋奉,到了那日,杨府送来妆奁,十分富丽,人人钦羡。次日十五,王云命备两队役人职事,新轿件件皆双。王云不便自己迎亲,就请了钱、万二人来迎亲,役人起程,笙箫鼓乐,花炮连声,二路分开。一起役人到吴府,却是钱禄迎亲。吴斌迎入,叙礼毕,钱禄打一恭道:“令婿命小侄致意老年伯,本该亲到,因是两宅不便。凡有不到处,望乞海涵。”吴斌道:“岂敢。”少顷,排下席面,相邀入座,钱禄饮酒不题。内庭夫人打点梦云上轿,俱悲喜交集。梦云道:“孩儿受母亲劬劳抚养,一旦竟离膝下。”说罢大哭,夫人亦哭,说道:“我儿不必悲伤,相会有期。孩儿也是聪慧之人,余言无可嘱咐。”正说之间,笙歌合奏,傧相已请新人,梦云拜别父亲、兄嫂,吴斌抱他上轿,一片乐声,役人簇拥起身,吴璧相送不题。
  却说万鹤到杨府中来,杨凌迎接到厅,叙礼毕,遂就坐席不题。却说英娘垂泪别了继父母,来上花轿。杨凌亲自随送,却好两处新轿一齐进府。那王云在京却无多亲,惟有郑天昆新任刑部侍郎,请他夫妻二人在府中,又请了几位在朝元老,几个同年,以作陪客。众人遂将杨凌、吴璧一同迎入,叙礼毕,然后傧相请两位新人出轿,二女一男参拜天地祖先,后拜亲长毕,才入洞房,夫妻交拜,以成合卺之欢。正是:
  翠绕珠围,看鸳鸯对半,花烛交辉。屏开孔雀,双女于归,香烟透户扉。齐奏合欢会,有笙箫鼓乐相催。成合卺,似仙娥滴滴,羞举霞怀。今宵团圆明月,赴绣帐春风,玉貌微微。笑向银灯,佳人遂愿,可喜才郎相依。写鸾笺绫锦,都勾去从前是非。好佳期,□一窗瑞彩,郁郁兰飞。
  调寄《春从天上来》
  王云见二位新人挑去羞巾,隐隐飞光,心中暗喜。只因两个佳人低垂粉颈,故此看不出英娘来,少顷,外面来请陪宴,王云遂到外陪客,众亲友俱各畅饮,至晚方散。王云待是事已毕,才进房去。丫环们见老爷进来,遂摆下洒席,他夫妻三人坐下饮酒。王云见二位新人娇羞,遂挑梦云道:“下官自遇小姐之后,不知几遭颠沛,今宵得遂平生之愿,亦出于意外。未知小姐如何得遇杨老师收留?小姐少施片言。”梦云含羞答道:“妾身蒙君不弃,已结丝萝之好。后因家君出使,伯父接我们上京,不料中途遭贼子臧新之变,假扮强盗,劫抢妾身。幸得真人救免,送妾到姑苏慧空庵中住下,访君春闱不弟,音信无踪。幸得杨年伯母到庵进香,道其缘由,带妾进京。只说交还父母,不料家父母又已南返,故此才留杨府。”王云道:“天下有这等奇怪之事!向年慧空云至我郡,下官为他无意之谈,今却果然。向年有一老道,付下官偈言一首,谁知句句皆应,俱是此人救我夫妇。未知日后再可能会着?臧新作恶,明日一定要上他父子一本,方消昔日之仇。”王云说罢,遂取出向来绫帕,交与梦云道:“这是小姐的绫帕在此,下官之帕何在?”梦云道:“君之帕因妾与杨小姐玩赏,据杨小姐云,‘此帕是小妹之物’,物各遇主,竟自拿去。今幸杨小姐当面,君自索之。”王云道,“岂有此理?”英娘见王云不认得,遂抬头说道:“家君年迈,作事多讹,君家既有前聘,何须急图富贵,今日为人所弃!”王云闻言大惊,细看杨小姐举止音容,宛如山寨英娘,越看越象,遂道:“杨小姐不必藏头露尾,据下官看来,好似山寨英娘。”英娘笑道:“君以妾为谁则谁。”王云又细看道:“这有何疑,下官好侥幸也!”添得满面笑容,向英娘道:“望小姐恕下官不知之罪。”英娘道:“好说。”王云道:“杨老师就明说与我便了,何必如此难我。”梦云笑道,“君惜自恕,不想昔日以绫帕哄妾,至有杨年伯今日愚君。”王云遂笑问英娘道:“小姐怎么得到杨府,请道其详。”英娘道:“滕武逼嫁,妾身不从,逃下山来,可奈鞋弓袜小,难以行走。正在诉苦无门,幸遇真人指路,得蒙继父救归。就是香珠无下落,放心不下。前日君临山寨,可曾见他?”王云道:“香珠真乃是义女,因滕贼勘问小姐下山的缘由,他受刑不起,竟肝胆触石而亡。”英娘闻香珠已丧,不胜心酸,就垂下两行清泪。这梦云亦打动想绣珠的心肠,不由得也泪下思腮,王云道:“杨小姐因叹香珠下泪,吴小姐是何故?”梦云道:“绣珠丫环为我被劫,身赴江中,死于非命。闻触其怀,故亦伤感。”王云闻言,叹之下已,道:“记忆二姝之情,言犹宛然在耳,何得两个大媒人,今宵一个无存!老天真无情耶?”英娘闻言,反笑将起来。众侍婢禀道:“夜已深了,请老爷、小姐安寝。”王云即便起身,侍妾撤了一个盘,英娘遂取出绫帕、玉鱼,叫丫环送与王云,就往卧房去睡。当夜王云就在梦云房中安歇,说不尽此夜恩爱千般,绸缪似漆,不啻是神仙境界。正是:
  风流翡翠效鸳鸯,往日情怀自此忘。
  月照海棠娇不胜,晓来无力对鸾妆。
  王云一夜浓情,不觉金鸡三唱,起来入朝谢恩,转来又至吴府谢亲。复身到杨府,杨凌迎入,王云请杨夫人同拜。谢毕坐下,杨凌道:“贤契富贵极矣,妻以人间二美,位居极品,真称快事。惟有小女,丝萝虽在强勉,幸勿弃之。”王云笑打一恭道:“英娘那知也蒙大人恩养。”杨凌大笑道:“此乃真真夙世姻缘,岂能勉强。老夫若实实说出,就称不得奇缘佳遇了。”又道:“目今臧瑛在朝为祸,向年他子又扮盗劫抢令夫人,大关风化。老夫几欲上本,被令夫人劝止。今贤契姻事得谐,明早老夫有本参他,贤契可同上一本。”王云道:“小婿正有此意。”说罢告辞回府,就修成奏章,来早好上。是夜王云就在英娘房中,见英娘在灯下卸妆,观之欲狂,戏道:“夫人可记向年在山寨之情?乐哉今夕!”英娘道:“非昔日之守,今日何如?”王云遂拥英娘共入罗帏,英娘此刻娇羞满面,王云偏会温存,二人竟成鸾凤之交,娇啼宛转,极尽人间之乐。正是:
  多情多爱两风流,夙世姻缘今夕酬。
  锦帐凤鸾连理树,遗红猩点耐娇羞。
  说不尽他夫妻二人一夜恩爱,又是早朝时候,王云起身上朝,遇着杨凌,一同面圣,与百官山呼已毕,黄门官唱道:“有事奏来,无事退班!”内有杨凌、王云二人出班执简,俯伏金阶奏道:“臣兵科给事杨凌有奏章,习渎圣躬。”王云亦奏道:“臣平南侯署理兵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传与侍卫,铺于龙案,圣上细细阅过一遍,见所奏者尽是臧瑛的过犯,卖官鬻爵,纵子淫人妻女,江中扮盗劫抢王云命妇,见二本皆同,龙颜大怒,遂批道:“臧瑛欺诳朕躬,本该斩首,姑念老臣,罪减二等,削职为民,永不复用。父子着刑部各杖八十,家财籍没,散与受累之民,同妻孥发边远充军。杨凌为官清正,朕特简工部尚书。王云追封三代,新娶妻吴氏封一品正夫人,杨氏一品亚夫人。”杨凌同王云谢恩出朝。圣上有了旨下,校尉立刻就拿臧瑛父子至刑部牢中,星夜又差人到浙江去拿家属到京,将臧瑛父子杖过,发解起程。今日夫妻父子一旦如此情状,叹他往日英雄何在。被解子催趱起身,望边外进发。正是:
  人心一举鬼神知,奸险徒然富贵时。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满朝文武见臧瑛削职,俱各畅快。王云在府有二美作乐不题。
  却说白从、刁奉见臧瑛事败,遂盗了许多古玩器皿之类,竟自逃回南来。二人也不回原籍,就在镇江府赁下房子。将所盗臧氏之物,二人竟开了一个古玩铺,十分有兴。正所为光阴似箭。一日端阳佳节,京口龙舟大盛。刁、白二人雇下小舟一只,往江中看赏龙舟。二人竟看之际,见右边一只渔舟内有一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他二人看见,眼不转睛,只是相那女子,那女子见人看得厌烦,遂坐下舱去。白从向刁奉道:“我们卖古玩不如做这个生意好。”刁奉问道:“白兄,又有什么生意好做?”白从笑道:“方才那女子,若能骗到维杨去一卖,岂非一主大财?”刁奉道:“你又来〔了〕,想这女子出落渔舟,往来不定,怎能骗得他动?”白从道:“你不知道,这只鱼舟上这个老儿,每日在街上卖鱼,难道你不在意么?”刁奉拍手笑道:“妙极!不想这样一个老儿,倒生花枝般的一个女儿,莫非是拐来的?”白从道:“那也不管他,我们只要骗得到手就是。”刁奉道:“既有定止,怕他起上天去不成!”二人遂看了龙舟回去,定计要骗不题。
  且说这渔舟女子,你道是谁?就是绣珠。自从那年跟着者渔翁飘泊江湖,打鱼为活。这老渔见绣珠聪明,欲与择婿,见绣珠执意不允,也就丢开。这老渔又打了些鱼蝦之类, 又到京口街上去卖, 巧巧从白从店前过。白从看见老渔,便叫道:“拿鱼来!”老渔听得要鱼,就提着进店问道:“相公要甚么鱼?”白从道:“你这些鱼我总要你的,该多少银子?”老渔道:“这些鱼只卖二钱银子。”白从道:“二钱银子却不多。你这老人家偌大年纪,还上街卖鱼,何不叫你令郎来卖?”老渔汉道:“相公,老儿连女儿也无,那里来的儿子?”——所以老渔是个老实人,不识引逗之言。——白从道:“我听见人说,你船有个女儿,怎么说没有?”老渔道:“这是我承继的一个女儿,算得什么数?”白从笑道:“这句话有些荒唐,那有个女儿肯承继与你?”老渔道:“相公料事无差,却是小老儿在江中打鱼救起来的。”白从假意惊道:“大江之中,那里来的女子?”老渔道:“这女子本是武林吴府中之婢子,叫做绣珠,同着他家夫人、小姐上京,在江被盗,因不见了小姐,此女亦投江自死。也是他阳数未绝,随流推至船边,被我救起来,认我为父的。”白从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遂称了二钱银子,打发老渔回去讫。少顷,刁奉在城中回来,见白从笑容满面,遂问道:“白兄这般光景,必有个巧事。”白从道:“并无别的巧事,就是前渔舟上的心事,我已打听着实了,谁知就是吴文勋家的婢女,是那年投江的,岂不是机会?”刁奉道:“有这等巧事?是便是了,但何谋可就?”白从道:“只消如此如此,大事济矣。”刁奉闻言,口称妙计。
  不说二人定计行事,且说绣珠在舟中思想小姐,自料今生未必有相见之期。正在那里垂泪,只见一只快船摇近船来,一个男子道:“呀,绣珠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那里不寻到。”又有一婆子道:“这个就是绣珠姐么?”男子道:“正是。”这婆子道:“梦云小姐已经于归王云老爷了,访得姐姐被渔舟救养,今泊舟在此,命我同赵大哥来寻你,一连寻问这几日,全无下落,不期今日遇巧。绣珠姐可过船来。”绣珠闻言,欢喜无及,道:“小姐在那里?”这人道:“前面。”绣珠道:“少缓,待我继父来,说声好去。”婆子道:“王老爷的船泊在京口,尚还不开。姐姐去了,等他来便了。”只因绣珠要见小姐心重,一时被惑,竟过船来。摇动双橹,直望维杨进发,绣珠在舟中猛然想起道:“罢了罢了,我又坠入人计中了!小姐不知在何处,怎得就叫人到江中来寻我?就来寻我,难道一个熟人也没有?今事已至此,只好由命。”不半日,已扬州在目,就将船泊了。你道此船却是何人?就是白从、刁奉设下此计,刁奉无须,假扮妇人,二人哄绣珠来,要卖在扬州院中,白从就上岸到院中来会龟儿,讲定身价银一百二十两,遂写了文契,即着小轿到船上抬人。绣珠看见轿来,遂问道:“你们说小姐船就泊此间,为何行了半日还不见,又停在这里?”白从道:“姐姐,王老爷同小姐赁了房子,住在这里,这轿就是来接你的。”绣珠半信不信,只得上轿,一直抬进院中。出了轿,龟子鸨儿看见绣珠生得标致,欢喜不了。绣珠见此光景不好,就问道:“小姐在那里?”鸨儿笑道:“那有什么小姐!方才这是两个镇江人,将你卖在我院中了,难道你不认得他么?自今以后要从我院中规矩。若受教便罢,若不受教,就要受责。”绣珠闻言,大哭不已道:“奴是清白之女,岂肯身入烟花?宁死不从!”遂就寻死觅活。鸨儿因他初来,不轻自动刑,晚间叫几个妹妹们来相劝,以此又将月余的光景,鸨儿叫绣珠接客,绣珠全然不睬。鸨儿那时性发,将皮鞭终日敲打,绣珠哭告道:“任你打死,我身不欲。”这鸨儿打得也无兴了,只得停止。
  却说白从、刁奉卖了银子,仍回京口生理不题。
  却说老渔那日卖鱼回来,至船中不见绣珠,老渔连叫数声“女儿”,不见有人答应,前后舱内也寻不见,大惊道:“我女儿那里去了?”所问邻船,俱言不知。老渔垂泪测道:“若是被人来拐去,谅来拐他不动。或是跟人逃走,我看此女却又不是这等人,一定还是投江死了。”这老渔不见了绣珠,终日悲伤,无个月之间,一病身亡。众渔船见他无儿无女,就将他船换了棺木,殓葬了老渔不题。
  却说钱禄在京候选,巧巧江都刺史任亡,王云代他力荐,圣上喜允,就点为扬州刺史,刻日起程赴任。钱禄谢过圣恩,又谢别了王云并众同年,起程南下,命大船在后缓行,自坐小舟,先往江都私行察访民情。一日行到陈家院前,龟子认是嫖客,忙忙的道:“请相公里面奉茶。”钱禄晓得是个大院,遂走到里面,见多少妖烧脂粉的女子上前来,你扯我拽,奉茶的奉茶,甚为熟识,怪不得富家子弟迷恋其中。 钱禄坐下, 问长问短,讲了一会儿。少顷,鸨儿出来,见了钱禄,便问道:“相公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钱禄不便说出真名实姓,遂说假姓名道:“我姓赵名和,浙省人氏。”鸨儿道:“有何贵干到敝府来?”钱禄道:“一则到此置些货物,二来久慕青楼名地,故来一访。”鸨儿听说是买货客商,就满面堆下笑来,道:“赵相公,老妪这里粉头也有几个,听凭相公选爱。”正说话之间,隐隐听得哭声,甚是惨凄,遂问鸨儿道:“缘何有悲泣之声?”鸨儿答道:“实不瞒相公说,近日因新买了一个粉头,倒有几分姿色。不料这丫头性僻,不依我院中形景,不肯接客, 终日啼哭。 今相公到此,或者有些缘分,梳笼了我这女儿罢。”钱禄道:“他宁死不从,何以使得?”又想道:“其女必然良家之女,埋没烟花,待我去看来。”遂向鸨儿道:“妈妈,可带小生一见如何?”鸨儿闻言喜道:“老妪是乐从,但是这丫头见了人就要寻死拼命,除非相公一人自去。若见相公这样风流品格,看上了也不可知。”钱禄依言,鸨儿引路到厢楼前,叫了这几个做伴的下来,钱禄自己度上楼去。只因钱禄这一会绣珠,有分教:贼子无边之祸,青衣万分之缘。正是:
  祸福无门本自招,苍天数定岂相饶。
  他年义女成连理,不负青衣身赴潮。
  毕竟钱禄来看绣珠,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香闺内花神梦兆 锦堂前桂子双生

  词云:
  林泉锦绣情多少,才子精,佳人妙。牡丹芍药齐开了,有花神琼瑶表。天锡降麟儿双巧,画堂庆歌宴风标。遣情是白云花,朝日处,家乡好。
  右调《迎春乐》
  话说钱禄上楼来,见那女子哭得蓬头垢面,眼都肿了。绣珠见有人来,更加哭得凶些。钱禄道:“小娘子不必悲伤,小生非因风月而至,是意闲游到此。适闻小娘子悲苦之声,谅非甘情落于风尘之意,这还是你父母将汝卖在此间的,还是被人拐骗?可细剖一言,吾当拔汝水火。”绣珠初还认是诱他,后来见钱禄说话正道,就住了哭,偷眼看钱禄好象故乡音说话,谅是好人,遂低声说道:“承相公垂问,妾当直告:奴本是武林吴府中的侍婢。”又将同夫人、小姐上京被动,自己投江之由说了一遍。钱禄惊道:“原来就是吴文勋年伯家的姐姐!”绣珠见有年伯之称,心又少安,遂问道:“相公尊姓?何以认得家老爷?”钱禄道:“小生也是武林人氏,姓钱,表字春山,与你家老爷是年伯侄。我常在汝家府中出入,原来未曾见过,所以就不认得。”绣珠道:“原来是钱相公,贱婢只闻其名,也未识荆。”钱禄道:“这也罢了。只是汝因何得到此地?”绣珠道:“投江得蒙老渔救养,所拜老渔为父,只道栖身再访夫人、小姐,不期一旦祸起萧墙。是日忽见一只船来,说是王老爷同小姐衣锦还乡,船过京口,来访寻妾,说来底里投机。妾思小姐心重,一时被惑,不等渔父来就过他舟,望江都进发,那时已知落计,悔之无及,未识强盗是何人,将妾卖与院中。钱相公既同家老爷是年家,须看年家之谊,望救小婢子出水火之中,小婢子则衔恩不尽。”说罢就跪于楼板上,钱禄忙扶起道:“姐姐少待一日,等小生脱汝水人之难。”绣珠见钱禄允救他出火坑,满心欢喜。
  鸨儿见客人上楼去,绣珠也不啼哭了,但听得唧唧哝哝,笑道:“我说这贱人是装腔,今日见了好老公,一般样不做声了。”钱禄遂走下楼来,鸨儿道:“相公,我这女儿可中相公之意?”钱禄道:“这女子乃与小生同乡,故在楼上讲了一会。但不知是何人卖与你们的?”龟子走来说道:“此女子是两个京口人卖与我们的。这两个人我也认得,他在京口西门开古玩店铺,他原籍也是武林,前日纸上却写的姓吴,不知可是他真姓?往上亦有鬼名鬼姓,这也难以为真。”你道龟子何以肯说真话?因绣珠不肯接客,见钱禄说是同乡,来问根由,巴不得要他赎去,就出脱了银子,好再买粉头。若是赚钱的货,请他也不说实话。钱禄听龟子讲完,竟自回到寓所,细想他二人晓得吴府根由,必然有因。又想了想道:“是了,去岁京中臧氏事败,有恶棍刁、白二人逃回南来,谅情是他二人又在此为恶,待到任之后,拿他来正法。”
  却说长接衙役迎接新任太爷,访得太爷先已到府私行,众役亦回来伺候。钱禄已知船到码头,遂至舟中。少停,众属员俱来迎接。钱禄就吩咐到衙门相见,遂坐轿到了府衙。次日行香拜庙,拜了众缙绅已毕,方才放告。钱禄到任后治民有道,真正公庭无争,百姓皆安。
  却说这绣珠在院中眼巴巴的望钱禄来赎身,谁知一去杳无音信,叹道:“男子汉的心肠,那里论得,不过一时高兴之谭,那还记得这等闲事。”又想道:“奴亦好痴也,他是个过客,我如何认起真来?”惟有悲哭而已。鸨儿每日来絮絮叨叨,打打骂骂的,料无出头的日子,不如一死,也落个干净身子,正在那里思无头绪,不觉就朦胧睡去,只见一轮皓月当窗,少顷,祥云缭绕,现出两个仙姬,冉冉而来,道:“姐姐休寻短见,不日有人来救你出火坑,汝后来还有好处。慎之慎之!”说罢,将绣珠一推,绣珠惊出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细想梦中之言,句句在意,道:“我不日就脱离火坑,还言后有好日,但愿依得梦中也好。”自己暗疑暗想下尽,后来绣珠所生的二女,就是梦中这二姬降生。
  且说钱禄逐日未免有些公事,一日想起院中绣珠之事,道:“几乎忘怀了这桩事情,岂不被这女子说我言而无信?”即刻坐轿到陈家院来,众衙役摸头不着,遂吆吆喝喝,来到陈家院前。龟子见太爷到院中来,活不唬煞,心中怀着鬼胎。钱禄到院中坐定,叫带龟子上来,左右将龟子带到,跪在面前。钱禄道:“你就是院中当家的么?”龟子道:“小人正是。”“汝院中有多少粉头?细细报来。”这龟子抬头一看,见太爷就是日前在院中游玩的客人,心上着了些忙,连一句话也回不出了。左右喝道:“太爷问你,怎么不讲上来?”龟子歇了一会才说道:“太爷……太爷, 小人……小人家只……只……只有四五个粉……粉……粉头。 ”钱禄道:“本府不来难为你,休得害怕,好好的讲来。你新买镇江人那个女子,原身价多少?”龟子闻言,方定了神道:“太爷若要这女子,小人不要身价。”钱禄道:“本府那里白要你的人,不过与他赎身。”遂着门人取出白银,问龟子原价多少,龟子道:“买得纹银一百二十两,如今听凭太爷。”钱禄命照数还他。龟子收去,即将小轿先抬绣珠进衙内,钱禄当下批了广捕文书,即差捕役带龟子做眼,到京口速拿拐卖女子的两个拐子。公差领命,同龟子过江去拿人。
   钱禄回至私衙,绣珠拜谢道:“贱婢蒙老爷救拔之恩。虽婢子身安,未知家老爷与夫人、小姐在那里?敢问钱老爷可晓得?”钱禄道:“你家老爷与夫人、小姐俱已在京中,小姐与王年兄已结花烛。”绣珠闻言喜道:“谢天谢地!只道小姐已落强人之手,谁知原归好处!贱婢欲往京中,何由得便?”钱禄道:“汝一孤身女子,怎生去得?目今王年兄有二姬之美,谅不属意于汝。据下官论来。汝年已不小,尚未得逢爱婿,下官年交三十,尚少于嗣,意欲将汝纳爱任上,未知姐姐意下如何?”绣珠道:“王老爷在京中,又赘谁家为婿么?”钱禄遂将王云细底说了一遍。绣珠听罢,自己沉思道:“王云美有二人,纵然分爱,亦未必舒心。目今现成一个黄堂夫人,岂为轻我?”钱禄见绣珠沉吟不语,又问了绣珠,绣珠道:“蒙老爷不弃下贱,只恐有辱。但是未曾请命于王老爷与小姐,虽则侍奉老爷,他日小姐知之,责其非礼。”钱禄道:“汝为一婢女,尚知大义,可敬可敬!今送汝暂居尼庵,待下官修书至京,候王年兄示下见允,那时娶汝回衙何如?”绣珠道:“若如此,贱婢则沐恩无赧。”钱禄遂将绣珠送到尼庵去讫。
  去说公差到京口,龟子已见二人在店内,指与公差,竟走进去将他二人锁了起来。白从、刁奉惊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公差,不问情由,擅自拿人?”公差道,“我们是扬州府太爷差来的,连我们也摸不着,现有捕批在此。”二人见捕批,是拐女事发,无言可对。公差将他店内玩器取了两担,叫人挑了上船,过江而来。次早,钱禄坐堂,公差带到二人,禀道:“犯人拿到,请老爷消牌。”钱禄叫带上来,左右将二人提上堂来跪下,钱禄一看,正是白从、刁奉,遂将怒其一拍,道:“你这两个恶棍奴才,拐骗人家女子,卖良为娼。渔舟之女可是你两个拐来卖与陈家院的么?”白从道:“青天太老爷,小的们那敢做这犯法的事?想是仇人暗害,求太老爷明镜万里。”钱禄道:“好刁奴才,你且抬起头来,认我一认!”二人抬头一看,认得是钱禄,唬得魄散魂消,只得哀求道:“小人们却没有拐人家女子,求太老爷看同乡分上,饶了小人们,愿太老爷万代公侯。”钱禄冷笑道:“好个看同乡分上!明明拐骗渔舟女子,尚要口硬。本府想你在臧氏门下狐假虎威,今日也是恶贯满盈,才犯在本府手里,也除得民间一害。”命左右:“与我拶起来!”两边役人一齐动手,他二人想来难赖,怕受大刑,只得一一招认,钱禄摸签掼下,每人四十,打得二人皮开肉绽,吩咐收监。钱禄退堂。可怜刁、白二人禁于监内,无人送饭,受尽苦楚,后来断了狱食,活活的饿死在监中。正是:
  浩浩青天不可欺,瞒心岂少鬼神知。
  苟求可惜空成计,今日无常也算迟。
  却说王云在京为官清正,圣上甚是喜爱,屡次上回乡之本,只是不准,惟在府中同二美朝夕一觞一韵,月下花前,极享人间之胜。一日正闭在府,家人传进书来,却是扬州钱禄的来书。王云拆开看书道:
  弟钱禄顿首致书于
  云翁年台长兄大人座下:
  客岁揆违,屡怀厚德,何缘仕途羁绊,未能趋驰候谢,虽别左右,情激寸中,不忘于梦寐之间。所恨者关山间阻,以致知己无邀花月玩赏之辰,惟皓魄一轮,可共同观清晖而已,启禀台颜,新声奇异:尊泰山府眷向年北上,江中遭劫婢女绣珠怀义投江,六阳未绝,得江渔救免。依食几载,祸逢臧氏恶棍刁、白设骗,售于敝治水火之中。弟窃闻究治赎回,寄于尼庵,令婢谅小姐祸福无定,立有神愿,脱身难者情自妻之。弟尚乏嗣,欲纳绣珠,未曾请命于足下,安敢斗胆。肃此短牍奉闻,伫望翰颁定夺,幸之幸之。
  王云看罢来书,已知始末,袖书步向后堂,笑对梦云道:“适间维杨太守有书到,下官甚是稀奇。”梦云道:“有何奇事?”王云拿书道:“夫人看他来札便知。”梦云接书细细看过,道:“呀,且喜绣珠未死。但是钱禄要他为妾,如何回他才好?念他自幼相随,又为我丧身,一旦与人为妾,我岂忍得?”王云道:“夫人之言甚是有义,下官岂但无心,因同年分上,岂惜一婢以疏朋友。他言绣珠有愿,怎好回答。”英娘在傍笑嘻嘻的,梦云道:“贤妹为何暗笑?”英娘道:“姐姐,情义两全的好。相公肯了是徒劳唇舌,只恐姐姐肯而相公不肯。”王云道:“二夫人好趣话也。”梦云道:“贤妹之言甚善,随相公主意便了。”王云遂到书房修书,打发来人去讫。
  也无他事,不过在府朝欢暮乐,设建园亭,栽培花卉。偏有这等人来趋奉,呈送异奇花卉的,竟也络绎不绝。将次无一载之工,花园装修齐整,真个有四时不绝之花,八节长春之景。内起一亭,亭名积霞,半边种的红梅,半边是白梅,白的白碧玉点成,红的红胭脂染就。王云或同二美共乐于此,或同亲朋诗酒于亭间。一日王云设家宴于亭中,相拥二美于梅间,夫妇三人观梅小饮,传杯弄盏,曲尽人间之乐。王云道:“值此花展,幽赏极乐,吾观夫人之态若有所思,何有所系?”梦云笑道:“相公有所不知,妾想人生于天地之间,有穷通艰舛,妾向遭臧氏之艰,赖得真人救免,后来得遇贤妹,俱为意外之事。此时同相公花前罇酒,妾念穷民攻于耕织,热汗辛苦,相公可知乎?”王云道:“下官焉有不知下民之苦?此刻花前,何忧及于民? 此两端无并之礼, 莫系远思。”英娘已见王云之意,笑向梦云道:“姐姐且举霞觞,莫要与他相论,云云雾雾的。”梦云道:“贤妹所见有理会。”王云道:“你二人同心奈何下官。今日庆赏名花,独有酒无诗,岂称佳兴?下官先起一美韵,要难你二人。”梦云和英娘笑道:“你也不识羞,我姊妹可是怕你难的?”王云哈哈大笑, 侍女随捧过文房四宝, 王云立刻挥成一律。梦云二人看上边写着《仲春于积霞亭赏红白梅花之作》,诗云:
  满亭春色晓风香,漫认罗敷旧日妆。
  红掩丹砂千百态,白傅银粉两三行。
  喜他冰骨邀明月,爱尔霜姿带素光。
  疏影牵连诗酒债,赏心常进紫霞觞。
  梦云、英娘看过笑道:“我姊妹二人不可输与他。”梦云道:“我们各和一首。”英娘道:“姐姐先请,小妹续貂。”梦云道:“贤妹休得过谦,我们同作。”二人遂各取锦笺,构思珠玉。王云只管饮酒,任他姊妹推敲,少顷,二美诗成,遂送王云道:“妾们和韵在此,请相公改正。”王云笑道:“二位夫人佳句,自然胜于下官。”先取梦云的看道:
  曲苑疏斜清影香,朝容暮态妒红妆。
  云霞错认桃花坞,玉露浑看白云行。
  独占春魁非色艳,常开腊首借寒光。
  箫箫松竹为良友,馥郁飞来袭紫觞。
  王云吟完,拍案赞道:“真乃香奁佳句,下官诚不如也。”又将英娘的看道:
  亭亭玉树启寒香,爱向梅花卸晚妆。
  白蕊暗飞怜曲径,霞林风动娱清行。
  低枝带笑分人色,坠影含情胜美光。
  满地月明疑点雪,知他春首助春觞。
  王云道:“二位夫人诗才并驱。”梦云、英娘道:“妾等之句乃闺阁俚言,还要相公斧正。不消如此谬赞。”王云道:“夫妇之间,岂有枉誉。汝二诗新景新情,不似腐儒堆砌。”梦云命侍婢取暖酒来奉老爷,王云畅饮酩酊,彻暮才回房去。
  却说钱禄接着王云回书,已知慨允,不胜欢悦,择吉取回绣珠成亲,是夕亦两情欢爱,无样的绸缪。绣珠已做了现成一个夫人,甚是快乐,合城绅宦俱来贺喜。绣珠与钱禄成亲后,念渔父恩养,禀知钱禄,着人去访。差人去访来回复道:“这渔翁因不见女儿,终日悲想,得病死了,现葬江滩。”钱禄进来说与绣珠,绣珠闻言悲痛道:“渔父养妾几年,一旦又为妾身亡。老爷能开恩,令妾至渔父墓前一奠,以表养膳之恩。”钱禄见绣珠重义,心上喜允。次日命家人备了钱纸酒肴,绣珠带了两个妇女,上船竟过江来,至渔父墓所,哭拜一番,极尽其道,化了钱纸,奠毕回衙不题。
  却说王云在京,光阴荏苒,不觉又是小春天气。一日偶至园中,见百花齐放,万卉呈英。王云见了惊奇,即回内堂来,向梦云、英娘道:“二位夫人可知后园中百花齐放?我们同去看来。”梦云道:“虽是小阳春,只闻天后时此时曾百花开放,今日相公之言莫非来作耍妾们么?”王云道:“说也奇怪,开得比春时更好,同去一看便知。”二美同了王云,来到园中,果然百花吐艳。但见那:
  娇艳浓香花尽开,芍药爱多才。牡丹富丽千般艳,羡苓兰郁郁飞来。金桂风飘,榴葵皆绽,黄菊起层台。玉兰银月庆三台,白李并桃梅,水中菡萏容堪赛,出污泥不染尘埃。鲜杏梨芳,百花齐放,犹胜在春哉。
  右调《一丛花》
  梦云、英娘玩赏多时,向王云道:“四季名花开在一时,此乃祯祥之兆。闻说昔年天后尚有牡丹、荆树不开。”王云道:“百花开放,果是奇闻,明日奏知圣上,园中开宴,请百官同来一赏。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此乃千古奇闻,不可不奏闻圣上。”王云主意已定,明日早百官朝罢,王云出班奏道:“臣平南侯署兵部尚书事王云有奏章,冒渎天颜。”黄门官接本呈上龙案,圣上看完,龙颜大喜,遂降旨道:“天后曾封过小阳春,催百花开放。今日卿奏园中百花开放,亦是世间少有之事,朕不得不去一幸。”遂传旨命排銮驾。王云谢恩,先回府中排香案伺候接驾,少顷,圣驾到来,王云同二位夫人接驾。圣上见王云夫妇三人接驾,遂传旨命王云二妻回避,王云随驾至园中。圣上看见真个花开千树,翠压重重,道:“诚然更胜于春。”遂就摆下宴来,君臣等尽欢。圣上大悦,盘桓许久方才回驾,众官亦散去,惟有杨凌与张、万二人及吴斌父子、何霞等复坐下饮酒赏花。杨凌向王云道:“今日圣上大悦,明日必有加封。”王云道:“小婿再作此想,非志上也。将来要急流勇退,静归于林泉下矣。”吴斌道:“正在青年夺萃之时,贤婿何逃名之早耶?”王云道:“大人之意,又有一论。但小婿之志,原非功名在念。人生于天地之间,极尽其富贵,亦不免‘无常’两字,倒莫若遁迹丘林,一觞一韵,嘲花吟月,何必为此乌纱拘束?”吴斌、杨凌二人点首道:“贤婿所论极高,日后归里,老夫等亦要偕行。”王云未答,又饮了一会酒,各各散去。
  王云回至园亭,一时神思困倦,就伏几而卧,竟入梦境。步出了亭子,只见一天月色,花光灿烂。正玩之间,忽闻环珮之声,隐隐在耳。王云转想道:“是二位夫人来了。”其声渐近,只见数婢簇拥着一个霞衣女子,但见他生得:
  面似海棠初带雨,姣容犹胜月中娥。
  霞衣款款轻盈态,见也魂消可奈何。
  王云见了惊奇不已,细观所来女子,竟有些面善,一时想他不出,上前揖道:“何处仙姬降临,下官不知,有失回避,望乞恕罪。”女子回礼道:“郎君难道不认得妾身了么?妾乃香珠,为小姐死于非命,上帝怜妾义侠,封赐花神之职,掌辖长安。今令值小阳春,略施小伎,使园中香花开放,以报郎君佳兆。”言毕,步至亭中坐下,王云对陪,细看果是香珠,遂问道:“下官讨滕武之日,知小娘子死于非命,下官悲痛至今,幸得小娘子已成神,又少慰予怀。”花神道:“承郎君感格及造碑亭,妾承郎君之恩,今当图报,今小姐得配郎君,富贵极矣,犹念妾乎?”王云道:“小姐虽然得偕在府,其心那能放得小娘子下?每每忆想,无不疼泣。”花神道:“小姐念妾,我岂不知。妾虽不能生侍于左右,也常默护于妆台。”说毕,遂令侍女排宴,又向王云道:“妾与郎君且饮一觞,不负今宵之遇。”众侍婢领命,霎时将酒肴罗列亭中,花神遂邀王云入席,王云竟也就坐,花神对陪,侍女们进酒,正是,碧玉杯中斟琥珀,异香扑鼻;水晶盘内列珍馐,味献时鲜。酒过三巡,花神命侍女奏乐,众仙姬各执着鸾笙象板,顷刻间六律和声。王云闻乐,情态难禁。少顷,又命歌舞,这青衣仙子领命,遂轻敲二板,宛转歌喉,歌出《月宫春》两阕,道:
  广寒宫殿玉玲台,仙姬庆紫杯。霞裳一曲爱媛来,怜取桂花开。露润银河香飘异,嫦娥相戏月中回。天开琼瑶喜报,神仙亲送来。
  舞衣不胜蕊珠香,霓云护众芳。留情笑献紫霞觞,芙蓉星斗光。月色花丛人意软,瑶池会上我佯佯。风列花亭景物,君且有容光。
  这青衣仙子歌罢,那绛衣仙子同黄衣仙子二女对舞,浑似花枝招飏,舞出多般解数,真世间罕见。少顷,二姬舞罢,花神命素衣仙子奉王云酒,王云不胜酒力,辞之不饮,花神道:“郎君日间多饮故耳。此酒不伤脾胃,多饮无妨。适之歌舞可悦郎君之耳目?”王云笑道:“小娘子说那里活来,这等清歌妙舞,人世焉有?”花神笑容可掬,轻举霞觞,请王云用酒,王云又饮了两杯。花神道:“妾此来非无益于君而至,因承君厚德,妾在广寒宫得桂子两枚,令女子吞之,定生贵儿,一则郎君有缘,二则相报前恩。”在袖中取出,着玄衣仙子送与王云道:“可与二位小姐各吞其一,定生折桂之儿,方见今夕之祯祥。”王云道:“下官有何恩德,敢劳小娘子用情如此?”就起身作谢。花神道:“用色溶溶,妾当回去。另有小词一章,烦致与小姐,异日再当图会。”又道一声“郎君珍重”,缈缈而散。
  王云正还在梦中依依之际,有府中两个丫环领夫人之命,各提绛纱红灯,来请老爷。只见王云还伏几而睡,两个丫环上前道:“老爷,夫人有请。”王云猛然惊醒道:“那花神何处去了?”睁眼时只见两丫环侍立,方知是南柯一梦,袖中词章、桂子犹存,口内余香尚在,真为神异。丫环道:“夜深了,老爷请去安睡罢。”王云起身,来至内堂,梦云和英娘迎着问道:“相公为何此时还在园中?”王云坐下笑道:“不瞒夫人说,适间送客回园,偶然神倦,隐几少息片时,不期竟入好梦。”英娘、梦云问道:“相公梦见何物这样奇异?”王云道:“梦中见一美女,簇拥着侍女十数人,及问之时,就是香珠,上帝怜其义,封他做花神,掌管长安。此时园中花放,亦是他所施之伎,复排宴于亭中,侍女们情歌妙舞,曲尽盘桓,细问二夫人之起居,为之垂泪,言虽不能生奉于左右,定当时常默护在妆台。”英娘闻言心酸流泪。梦云笑道:“此乃相公日有所思,夜有此梦之故。”王云道:“现有实据。”梦云道:“有何为据?”王云道:他送我桂子两枚,词书一章,寄与二夫人的。”王云遂在袖中取出桂子、词书,对与二人道:“下官岂有谬言之理。”梦云接过桂子来看,却是彩锦封固,拆开看时,异香扑鼻,形似丹丸,才信是真。又拆其书,三人同看道:
  昔日乡山分袂,今宵锦苑传书,虽隔阴阳径界,晨昏照护于妆台。忆别时朱颜绿鬓,叹而今月影花形。碎首阶前,惟报小姐之万一;神封花使,是承上帝之洪恩。富贵荣身,主君福德,当尊绮罗锦体。小姐禄寿,该应苦风楚雨。每蒙垂泪,恩情何由报答。暗雾愁云予怀,血染生离既绝,难以相亲,今申桂子,后产麒麟;魂托书情,梦传恩语。依依愁绪,只寄花前花后;荡荡微躯,全仗风去风来。珍重万千,余情无既;俚言附后,极尽唏嘘。
  月白风清欲断肠,泪珠洒尽血成行。
  谁怜红粉填丘壑,自叹朱颜记短长。
  绣户不争人易老,纱窗未晓我先亡。
  歌花浑许怒轻薄,暗傍妆台形影香。
  三人看完, 见其情致宛然, 悲感不已,惟有英娘更加心酸垂泪。梦云劝道:“贤妹何得情痴,他已成神,就如以恩报恩的了。”英娘含泪道:“姐姐不知小妹的心,想他为我亡身,今虽得成神,他心怨犹存,使小妹见此诗书,那得不恸?”英娘说罢,又索书看,已经不复见。王云道:“神者鬼也,仙者形也。他寄之书,不过一时之迹,我们看过,自然化去,不必疑猜了。”三人各归卧房安寝不题。到次日,梦云二人将桂子各吞一枚,日齿皆香,知为奇品,又到园中观花,只见所开花朵尽皆不见,依然枝枯叶落,英娘二人暗称奇异不题。
  王云早朝,圣上加级,又赐金花彩缎,谢恩回府,自此光阴荏苒,英、梦二人已各怀身孕。王云见二位夫人怀孕,想花神兆,信不谬也。不觉又到了次年中秋佳节,英、梦二人已及临盆,却好是日二美一齐产下两个麟儿,王云好不欢喜。已经寻下乳娘,一下地各来收领,有梦云所生先下地为长,名唤桂儿;英娘所生为次,取名双桂,真真一对粉孩儿,又且兄弟二人一般相貌。到了三朝,请诸亲并同僚,其时杨凌官已入阁,张兰官拜兵部右侍郎,万鹤翰林学士,金圣锦衣卫佥事,滕武不愿为官,入山修道去了。吴璧,吴珍皆登科第,俱入词林,吴珍在京完姻。何霞登进士,现为礼科给事。郑乾夫妇俱已病亡,王云亦极尽甥道,安葬在京。是日请来诸亲,在府大开筵宴演戏,俱各畅饮。有吴斌向家人道:“可到里面抱出新公子来看。”王云遂叫乳母抱出厅前,诸亲看见桂儿、双桂,众皆称羡。吴斌同杨凌各抱一个在膝上道:“好一对宁馨儿!”喜欢的了不得,看了半日,递与乳娘,各出黄金两锭,为见面之资,乳娘就抱回内堂去讫。众皆称贺王云道:“如是宁馨之子,他日朝中之玉柱。”王云躬身称谢。家人一边换席。演完了下本戏文,众人方散。后堂所请的女眷,也是戏席,亦各散去。王云在府闹过几日,才得清闲,不过在衙中与二美两子聚乐消遣。
  任是光阴迅速,不觉又经四五番寒暑,那桂儿、双桂已交五岁,真个是胭脂染就, 玉粉妆成, 英、梦二人爱如掌上之珠,宝贝相同。一日王云向梦云二人道:“这二子要请个先生攻书才好。”梦云道:“妾闻姑苏家里王三年纪老极,公婆坟莹在苏七八载,不归祭扫,岂成子道。且来仕途也没有甚么大趣,常言道:‘官高必险’,相公何不致仕回乡,何苦恋此乌纱?莫若林泉安逸,那时请一位饱学,可与二子攻书,岂不好么?”王云道:“夫人所论甚善,下官起念已久,但是屡次上本,圣上不允,如之奈何?”梦云道:“谅是相公言同不切,若是切当,圣上无有不准之理。”王云听了梦云之言,次早又上辞官之本,圣意不允,王云就一连上三本,然后才准。王云见圣上准了,不胜欢喜,遂就打点长行。吴斌、杨凌见王云辞官,想他如此少年,倒急流勇退,我等在暮年,倒不回头,亦各上辞归故土的本章,不期圣上皆准,遂附了王云之舟。值众同僚饯送,又忙有几日,就择下三月三日行程。
  梦云、英娘也打点起身,又不捨园中花卉。是日梦云向英娘道:“贤妹,我两上可到园中细玩一番,可作辞行。料你我未必再来此地矣。”英娘道:“姐姐请。”二人轻移莲步,相挽玉手,来到园中,见花开红树,莺燕新声,顿助行人之愁绪。英娘道:“姐姐初心惟劝相公回乡,今日行期在即,反见姐姐之愁,何也?”梦云道:“居此七八载,装设花园之巧,我等去后,一旦又为他人所有。兼之朝夕盘桓其中,绿艳红姣,明日撇他而去,故此心中耿耿,实无他意。”二人说话之间,走到牡丹亭畔,见开艳姣姣,百种奇葩。梦云见牡丹茂盛,因叹说道:“牡丹牡丹,明日妾去江南,你又为他人所玩矣!”说罢,霎时间千花坠地,万蕊倾颜,梦云和英娘二人惊奇不已,英娘就潸然下泪。梦云道:“贤妹何以下泪?英娘答道:“百种姣花,为姐姐一言立时憔悴,岂有花知人事?必是花神香珠。”梦云道:“然也。”英娘遂嘱道:“花神花神,妾姊妹二人明日回南,为不捨园亭,今日特地辞行,何独牡丹凋残,群花如故?妾们留恋心肠,岂有易彼易此?”英娘说犹未了,顷刻间狂风大作,走石飞沙,二人唬得无躲处。少顷又日暖风清,只见园中百花零落,四壁萧萧。梦云、英娘道:“花神灵验,识我等的心情,真个人间异事。”二人仍来至花厅,只见粉壁上有诗四句,二人向前看诗道:
  苦心妾识便花残,此去江南依旧看。
  莫为长安〔疏旧主〕,明年仍倚玉琅玕。
  后落“花神赠别”,去有军人看过,及复看时,已连字迹全无。他两人正议论之间,又值王云回府,不见两位夫人,问侍女,闻知在花园内,遂走到园中,只见花木凋零,萧条无色。正无情处,又见二位夫人,反笑容可掬,王云遂问道:“园中花木凋残,何故?”梦云言其原故,王云闻知惊奇。当日不题。
  明日车轿起程,一路东行,至湖广登舟,顺流而下,所到之处,就有官员迎送,一日到得京口,梦云要会绣珠,命舟泊江都。钱禄闻知,出郭迎接进衙。至内堂,各各叙礼坐下,献茶毕,钱禄向吴斌、杨凌打一恭,道:“二位老师,年未耄耊,正当为朝廷柱石之时,为何倒隐归林下?”杨凌道:“贤契有所不知,老夫辈年迈力衰,且才疏智短,故此辞归故土,以待残年。似贤契等少年英俊,正堪仕途,不料王贤契这等英英才杰,尚且激流勇退,何况老夫等乎?”钱禄又向王云道:“年兄正在少年,不该及早辞官。”吴斌道:“贤契不识小婿之意,他称羡山林之趣,志在幽栖,不恋其极品,亦是知足之意。”钱禄点首,久致谢道:“屡承王年兄厚爱,铭刻不忘。”王云道:“年兄所纳如君,可曾获弄璋否?”钱禄道:“说也惶愧,不期双生二女,为人所恨耳。”王云道:“儿女皆然,最为恭喜。”杨凌哈哈大笑道:“好个儿女皆然。”
  正说话之间,内堂传请,钱禄就起身进去,绣珠迎着道:“老爷,贱妾有一言奉禀:闻得吴府夫人、小姐现在舟中,妾欲设席请来一会,未知者爷意下如何?”钱禄道:“下官倒也忘记了,亏汝题起。听说杨老夫人并吴大娘都在舟中,可一同请来。”着书房写书去投。一边投帖,家人传进,梦云收下来帖,遂有五乘宫轿来接吴老夫人——吴璧妻子因要侍奉公姑,所以同回——杨老夫人、梦云、英娘,各各上轿,其余丫环、妇女小轿,一齐接进衙中,钱禄大夫人也接在任上,同绣珠出来,迎接至后堂,各各叙礼。惟绣珠拜罢吴老夫人并小姐,含泪道:“贱婢投赴江中,幸遇渔人收养,常常思念夫人、小姐,心如刀割。只言再无会期,谁知今日重逢。后来又遭刁、白之变,承钱爷收拔,如今侍奉钱爷,未曾禀命夫人、小姐,贱女之罪也。”吴老夫人道:“汝有昔日之义,故有今日之福,何罪之有。”梦云道:“奴在京中,闻你为我投江,使我碎心终日。后江都既得,喜之不胜。只望得能共事,不料又为钱君所留,我甚怅恨。”绣珠道:“绣珠乃贱妾也,出于无奈。”少顷茶罢,摆列酒肴,前厅吴斌、王云等饮酒,后堂佳人赴宴,极尽宾主之欢。绣珠见英娘同小姐生得一般美貌,细细问于小姐,梦云微笑。英娘知绣珠问己,笑而不言,梦云将始末述了一遍,满座俱各喜笑。桂儿、双桂在身边跳舞,钱禄夫人同绣珠看见这两个孩儿,犹如玉琢成的一般,喜欢的了不得。有绣珠所生二女,只比桂儿小一岁,亦生得标致,梦云、英娘看着甚是喜爱。这四个儿女,在筵前耍舞,却也无人不爱。那绣珠满意要与王府联姻,一则儿女尚小,二来不好开口,却值吴老夫人道:“老身日后要与这四个孩儿作伐。”绣珠忙答应道:“是好,只恐高攀不起。”正说之间,外边吴斌等席散回舟,后堂女眷只得也要谢别。绣珠捨不得小姐,梦云亦捨不得绣珠,他二人四泪交流,悲啼难割。吴老夫人道:“相会有期,汝二人不必悲伤。”遂各各谢别,上轿回舟,钱禄所送下程极其丰盛。王云着船家开船。只因此一去到姑苏,有分教:二子风流顽劣,佳人又出苏扬。正是:
  满堂福庆喜筵新,王子今生定此身。
  后代风流从父职。他年两桂两佳人。
  毕竟王云等到姑苏怎生团聚,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锦衣归顽枢劣栋 脱凡居雪凤花鸾

  古风云:
  天设幻景总成空,四海清而继文风。
  钟秀山川仙才出,湖水甸而有神童。
  层峦竞秀平江路,羡说姑苏高穹窿。
  翠带色分岚气瑞,刹观屡次建琼宫。
  震泽三万六千顷,内插七十有二峰。
  缥缈灵源林屋洞,莫厘相对何郁葱。
  玉石玲珑光潋滟,碧波深处藏蛟龙。
  梅花橙桔黄金果,梨桂芳香伴虬松。
  虎丘踪迹古来胜,灿烂楼台朝暮钟。
  画船士女游春兴,举止飘扬罗绮丛。
  歌管酒旗杨柳下,醉颜相映杏梢红。
  笙歌合奏啼莺巧,茜裙绿树夹时融。
  地贵壑岩引瑞凤,名流从此发其踪。
  锦绣文章谁可比,互传屡受帝王封。
  簪缨家世诗书客,神清骨秀孰与同。
  双美降落广寒殿,相配英才正夙风。
  娇媚惯能临翰墨,纱窗盛事乐无穷。
  英梦所产麒麟子,两辈宁儿接代雄。
  故国乾坤访境外,影飞紫阁霞衣龙。
  历遍凡尘福禄寿,笑携素娥入云中。
  话说王云自江都挂帆,不几日就舟至姑苏。老家人王三到码头上迎接,王云安慰了一番,命家丁同去打扫堂宇。王三道:“老奴知道主人回来,俱已打扫齐备了。”遂搬运物件,各各乘轿进了府门,就有合城官员俱来参贺,王云一概辞回。次早,王云合眷至祠堂参拜祖先,回府就接着许多官员、绅士、望邻俱来贺喜,络绎不绝的忙了两日,王云又拜了数日客,才择日备祭礼同梦云、英娘、两个儿子到祖茔并父母塚上祭祀。王云在父母坟前哭拜,痛之欲绝,只因自身荣显,不见父母安享,故此大恸。梦云和英娘亦各下泪,祭罢回府。次日,杨凌夫妇辞欲回家,王云道:“岳父母为何就要回府?”杨凌道:“老夫今年迈,又无子女可托,又无宗族可投,全赖贤契看顾,一则念抚养英娘,二则看师生之谊。老夫此去,欲将薄产归着,还来倚傍贤契,未识贤契意下如何?”王云道:“岳父之言正合鄙怀。英娘蒙大人抚养,就是亲生。岳父竟去将事务理料清楚,宜速来舍下。”遂唤家人收拾行装,就打发杨凌老夫妇回宜兴去讫。
  王云在府也是终朝碌碌,幸有吴斌分理。王云见王三夫妇年老,付腴田数亩,令他自住。玉奴丫环年纪大了,梦云和英娘中意他,故此将他配了锦芳,也择了个吉日。是日锦芳同玉奴成亲,一般也是千情百爱,二人之欢畅不题。
  却说慧空在护云庵中,自从师父悟真故世,自己当家。向年曾闻王云奉旨讨贼,进京复命后自然还乡,不期一去七八年不归,连梦云小姐也无消息。近日徒弟在城回庵, 说道王云回来, 慧空方知,到次日即来访贺,烦门人进来通报。王云道:“我倒忘了,尚未去谢他,承他留寄夫人,甚为失礼。”忙忙走至外边,降阶迎接进厅,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一别师兄,经数载光阴,真为速耶!近睹尊颜,更觉丰彩。向承留寄贱荆,尚未报答,弟虽在京,时常感念大德,皆由关山迢远,不能遂愿。近日到舍,俗事偏多,未曾进谒,缓日尚庵致谢,不期今日报蒙师兄玉趾光降。”慧空道:“岂敢。今贤弟位居极品,衣锦还乡,甚是可贺,但小尼与贤弟贵贱不一。似昔年征寇,贵步不到小庵,连消息也不传一个。依此看来,君好薄情也。”王云忙陪笑道:“师兄罪小弟该当,听剖原情便知。虽然昔年在浙一言,不料师兄果来此地;二则有王命在身,安敢胡行。”慧空道:“这也不必题起。小姐在那厢?”王云道:“在后堂。”慧空遂同王云到后堂来候梦云。梦云闻知,出来相迎,叙礼坐定,一边叫看茶。梦云谢慧空道:“两承师父厚德,尚未到宝庵叩谢,抱罪之甚。”慧空道:“不敢。小姐昔年北上,久无消息,小尼好不忧心。今日荣归,可喜可贺。”吴老夫人同英娘亦出来相见,慧空道:“原来吴老夫人也在这里,你老人家更觉康健了。”吴夫人道:“慧师撇却我处,迁来此地,一向自然得意的。予小女蒙师父留救,谢之不尽。”慧空道:“好说。”遂向英娘道:“这位夫人好似当年杨老夫人的小姐,同小姐北上的,不识可是么?”梦云道:“然也。”慧空道:“我说象他的。为何也在这里?”英娘不觉好笑起来。梦云道:“慧师你猜一猜。”看杨小姐亦在此,慧空观其动静,已揣明其意,以目视王云,王云笑道:“师兄相我何故?”慧空道:“杨小姐必为贤弟之亚夫人矣。”王云道:“师兄,何以见得?”慧空道:“我有先见之明。”梦云道:“慧师那算得先见之明,已经被他瞒过。”慧空道:“请教小姐,瞒我何来?”梦云遂将英娘始末细细的述了一遏。慧空闻言,拍掌笑向王云道:“贤弟,你好人耶,当年只说江中被劫,并不题起此情。”王云道:“此乃着己之事,岂可轻向人言。倘或不成,不被人耻笑?”慧空道:“天下奇巧之事也多。好象小姐寓小庵的时节,偏是杨小姐又到庵烧香,杨夫人又肯带小姐上京,岂非都是奇遇?这等无巧不巧,可作日后佳话。”说着大家都好笑起来。慧空看见桂儿、双桂,问道:“这两位官官,就是小姐生的公子么?”梦云道:“这个桂儿是我生的,那个双桂是杨小姐生的。”慧空道:“为何兄弟二人一般模样? 又是一般长大? ”梦云道:“他二人总是中秋日生的。”慧空道:“这也奇了,偏偏又是同日,又是一样的齐整,怪不得父母俱是当世的人物,岂有不生俊秀儿郎。”梦云笑道:“慧师又来取笑了。”众人又说了一会闲话,用过午饭,慧空相辞回庵。
   却说王云要访一个名师教训二子,巧巧城中就有一个老贡生,姓胡名贤,名亦闻于郡内,王云就与吴斌商议定了,就着人去说。这也事该凑巧,一说这胡贤便允,来回复了王云,王云就备了关书,聘礼择吉,请至府中。书房是三日前已收拾清洁,是日胡先生来,王云同吴斌迎到厅上,叙礼坐下,参毕,王云唤锦芳去请二位公子出来,锦芳进去候着,梦云、英娘将两个儿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同锦芳来到前厅,拜过先生。胡贤见二子生得俊秀,称羡不已,当日坐席不题。到次日,桂儿、双桂早进书房,拜过胡贤,胡贤与桂儿起讳名枢,双桂名栋,朝夕训蒙,王枢、王栋二人本来聪慧,竟不用先生费力,胡贤心中亦自欢喜不题。
  却说王云连日无事,梦云说道:“相公,昔日慧空之恩,为何不去酬谢他?”王云道:“下官有此意,且到明早罢。”到了次日,王云令家人叫了一只小船,挑白米拾担,锦帛十端,古玩拾种,白金二百两,王云登舟,摇至护云庵上岸,王云进庵,慧空就迎接进院,叙礼坐下,王云道:“小弟今日之来,一则相候师兄,二来相酬厚德。”慧空道:“贤弟何出此言?”少顷,只见挑进白米、锦帛、白金、玩器,慧空道:“贤弟,这是何意””王云道:“此微薄之物,望师兄笑纳。以作常住之资。”慧空道:“既承贤弟见赐,小尼谨领白米,所有锦帛、古玩、白金,贤弟请收回,我出家人要他何用?”王云道:“师兄却者,莫非嫌轻亵么?”慧空又推之再三,实意不肯收,王云奈何得没去处想法,只得叫家人收回,女童捧茶来,王云道:“宝庵比在武林时更加清静,此番之雅,堪羡仙源别境。”慧空道:“不过避得一点尘凡,有甚么好处。”王云同慧空各处瞻望了一番,见其装点无不精致。二人步来,到慧空的卧房,只见四壁无尘,架堆书史,案积经文,又见一部牙签锦囊,不知是何书。王云取过,打开一看,乃是名人诗籍,观之良久,见后页夹着一副彩笺,抽出来看时,却是一首小词,咏德盛之感怀,上面写着:
  金菊芙蓉玉露秋,梅帐飞香,惹起闲愁。纱窗明月上帘钩,力弱海棠,不胜清幽。蛩声连长雁惹愁①。一种想思,寄付东流。此情梦里暗追求,才上银钩,懒下银钩。
  〔校勘记〕
  ①此句原作“螽蛰助连长雁惹愁”,今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调寄《一剪梅》
  王云尚未看完,慧空劈手来夺,王云早已藏过,笑道:“尊兄好美丽佳词,只因写尽寂寥,心应有乱。但是身历空门,还该隐密些。”慧空不觉面衬桃花,笑说道:“此词系代闺人所作,非愚之本体。”王云道:“梅花纸帐,非闺中之有,师兄何必惶惶。”慧空道:“情之一字,词赋中岂可不点,但是无而为有,以物寄兴处,至于人岂无性理自成耶?贤弟何必以此见笑?”遂抢其词,焚之于炉,王云遂也辞别起身,慧空道:“贤弟为何就要回府?若不嫌弃,在小庵用了疏饭去。”王云道:“舍下还有些小事,来期正有,改日再当取扰罢。”慧空道:“贤弟若果有事,也不敢强留,乞烦致谢二位夫人。”慧空遂送出庵门。
  王云登舟回府中,见吴老夫人同梦云、英娘在堂中叙谈,见了王云进来,俱各起身。王云道:“慧空不受白金、器皿、锦帛,单收了米担,叫多多到家致谢二位夫人。”英娘笑说道:“这尼僧也会撇清,出家人见财如命,他今不受,莫非假意?”王云道:“慧空比众不同,颇有些才情,另有一番义气。今日不受财帛,此是确情。”英娘笑道:“慧空当年与相公相遇,就是有情的了,而今尤其该好。”王云笑道:“还有一同, 念与你们听。 ”遂将慧空所作之词念了一遍。梦云和英娘笑说道:“一个尼僧,作此情同,也觉不好看相。”英娘道:“王相公今去做了潘相公了。”王云道:“不要胡说。诗词中若无情景,就不风丽了。”梦云就接说道:“相公之五不独于此。”英娘道:“还有甚败么?”梦云道:“向曾在浙改姓云的,私通婢女绣翠,这不是丑处?上年与意空结拜,后来我同慧空已会,时常谈吐之间,听之亦使人有些疑惑。”英娘道:“费力之事,尚且无中生有,何在这是上门生意,就肯不为么?”王云道:“汝二人串同着戏弄下官,”英娘笑着说道:“当真好个官体。”说了大家一齐都笑起来。王云也笑道:“还有桩奇事,也对你们说了罢。向日在山寨中下来,将近宜兴,天晚竟无歇店,到一村所去借宿,那家有一女子,问起情由,那知就是绣翠,其时见了,他说常常想念夫人,恸泪不堪。未知近来如何了?”英娘又笑道:“如此又便宜相公续了旧好。”梦云道:“绣翠这丫头伶俐,我倒喜他,因而坏在相公手里,将他卖了,若在宜兴,明日着人去访他。”说罢,有吴老夫人向王云道:“老身在府久住,今欲辞贤婿回浙。”王云答道:“岳母何出此言?二位大人虽然在舍月余,终朝碌碌,未曾尽礼,那有就去之理?”吴老夫人答道:“岂有久不思归的么?”梦云道:“母亲就款住些时,必定要撇却孩儿回去?”吴夫人道:“不是为母的撇你前去,古云‘长安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正说着,吴斌进来,亦为此事。王云道:“二位大人,且消停到明春和暖些去罢。”吴斌道:“久欲思归,奈见贤婿事忙,故此停留许久。今少得清闲,明早必要告辞了。”王云见去意谆谆,谅留不住,就叫厨上备酒饯行,一面差家人叫船伺候,又停当了下程。到了次日,吴斌夫妇绝早起来。王云亦早起,着家人搬运行囊上船,并下程礼物俱以挑上坐船,也细述不尽所送之物。吴斌夫妇遂告别起身,梦云、英娘俱各含泪。梦云道:“爹爹同母亲途中早晚珍重。”众人言到别离,不觉俱各潸潸泪下。吴斌夫妇拭干眼泪,道:“孩儿不必悲伤,自宜珍重,会期有日。”吴璧妻子亦走来相别梦云、英娘,何氏道:“有此取扰姑娘许久,今日拜辞,姑娘自当保重。”梦云和英娘答道:“嫂嫂,在舍简亵,礼貌欠恭,望乞海涵。”梦云又向何氏道:“爹爹、母亲早晚全赖嫂嫂照看。”何氏答道:“公姑奉养,乃愚嫂分内之事,毋劳姑娘挂怀。”更有英娘送别吴老夫人并何氏,触己情自无亲娘的苦,更加十二分悲伤,两下里依依不捨,珍重万千,直送到大门。吴斌夫妇并何氏俱各上轿,王云亲送上船,向吴斌道:“小婿理该相送二位大人到浙才是,因有西席,不能脱身,望大人宽宥。”吴斌夫妇回道:“贤婿请回。”当下解缆开船,顺风引帆而去。
  却说王云直待望舟不见才回。再说英娘思想父母,着人到宜兴遍访无迹。梦云亦附访绣翠的下落,去人回来道:“绣翠二年前得郁症身亡。临断气之时,犹念老爷。”三人俱各感伤,独是英娘为父母而感,只有王云、梦云为绣翠而伤感。梦云向王云道:“妾身边两个丫头一般伶俐,实是可人,绣珠存心有义,得享近来之福;绣翠淫念一生,是有近来之夭。一般二人,命各不同。”自此王云在府起造花园,惟同双妻二子花朝月夕唱和清平,或访山水渔樵,或过慧空之庵,享尽林泉之乐。杨凌夫妇回去将家事理料已毕,仍回苏来,傍着王云,以膳终身。王云另拨一宅与他二人居住不题。
  却说王枢、王栋二人年已十岁,不但文章锦绣,而且无书不晓,王云见二子聪明,欢喜无限。胡先生训诲甚好。不觉到了十三岁,却是岁试之年,兄弟二人入场起考,竟自双双的做了秀才,父母、先生俱各欢喜的了不得,亲亲眷眷俱来贺喜,乡党之中无人不羡。兄弟二人才情虽好,就是性格与他父亲大不相同,喜动而不喜静的,常要出外玩耍,而且生事,倚着自己有才,靠了他父亲的势头,往往有些大凡小事,人也不来计较,况且先生虽严,不过时来时去。又是科试之年,王云因为二子年幼,不叫他们上京科试。真个是光阴迅速,又过了几年,王枢、王栋年已十六,兄弟二人生得一般样丰神如画,比他父亲更加齐整,梦云、英娘爱如掌上明珠。他二人腹中偏多锦绣,笔扫龙蛇,出外人人钦敬,在城亦相与了多少朋友,俱是这样少年公子,无所不有。所少的不过是红粉佳人,他偏晓得赵家院内有两个名妓,年才十五六岁,生得十分美貌,一个唤作霞仙,一个唤作彩仙,况且才华足备,声名大振。王枢、王栋二人几次要去相访,奈无由得便。一日却值胡先生有病回家,他二人就正中机怀,瞒过父母,竟到院中去了。王枢向王栋道:“贤弟,我们不要这般装束、只可青衣小帽而行,一则不动人之眼目,二来看妓者见我们如何光景。”王栋道:“哥哥言之有理。”二人就换了衣巾,也不带家童,悄悄的步出府来,一径直到赵家院内。 鸨儿看见这两个白面书生寒酸子, 那里动意,就淡淡的说了声“请坐”。他二人就坐下,问鸨儿道:“老妈妈,久闻贵院中有二位令爱,才貌兼称,小生等相慕,故此今日过访。未识妈妈见允否?”鸨儿答道:“二位相公却来得不巧,两个女儿才是金老爷家公子接去陪客了。”王枢问道:“是那个金老爷家?”鸨儿道:“这金老爷,二位官人就不晓得么?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王枢心中转道:“原来就是金洛文。”其时金圣告病在苏,其子也是一个不习好的,所以常常到院中来,要梳笼二仙,故此鸨儿假言二仙金府接去。王枢、王栋听说二女金家接去,一时情兴索然,又问鸨儿道:“约摸令爱几时回院?”鸨儿答道:“这个那里论得,就来也不可知,不来也不可知。”王枢见鸨儿笑脸全无,茶也不奉一杯,想是见我们寒酸,故无趋奉之态,这等可恶,正所谓鸨儿爱钞,竟欲想回去,却着来此又难,只得再候一候去。
  不说二人呆呆坐候,却说霞、彩二仙这日却闲在家中,这两个女子倒是富家儿女,本来扬州人氏。他父亲姓朱,是一个有名的盐商,为了钦案,故此家财籍没,妻孥官卖,以此二女被院中用多金买下,做了粉头。霞仙年才十六,彩仙年才十五,他姐妹二人年虽及笄,誓不接客,怎奈鸨儿终日凌逼打骂,姊妹二人也无奈得他,所以只肯陪客,不肯陪宿。皆因他二人书文精妙,而且貌压西施,故此文人士子往来的车马填门,比陪宿的更有钱钞,以此鸨儿也就罢了。他姊妹二人虽然遭难,心留从良之念。是日正闲,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就走到壁缝中来张听,巧巧听得这二生来访,姊妹早已着意,细看他身上虽然寒素,面上光彩非常,年纪约在十五六岁,何得生来一般面貌,倒象兄弟二人,又见老鸨佯佯不睬,欺他贫寒的光景。霞仙看了半会,向彩仙道:“妹妹,你看二生丰神绰绰,不知何等人家子弟?腹慧如何?依我看来,不是落魄之辈。”彩仙道:“据小妹看,此二生必是贵家公子。”霞仙道:“妹妹何以见得?”彩仙道:“他举止仪容自然之态,虽是青衣小帽,全无寒酸之气,只恐装此情状来试我妓家的是实。”霞仙道:“妹妹所论,倒有几分。若是宦家,多有无才。”彩仙道:“姐姐你管他有才无才怎么?”霞仙道:“我心中有个痴想:似我姊妹二人,得侍此二生,亦从我与妹今生之愿。”彩仙道:“你我虽有意,那里识得他心?若与他面会一番,行止可定。就是才妈妈已回说人家接去了,怎好出去相会?”霞仙道:“这倒不难。”遂唤一丫环来道:“你可到厅前去向妈妈说,两位姐姐从后门来家了。”丫环领命,遂去向鸨儿说了。王枢、王栋闻言欢喜无及,向鸨儿道:“令爱既回,可请来一会。”鸨儿晓得两妮子要会二位,亦无法再口,只得向丫环道:“你进去与姐姐说知,适有二位官人要会姐姐哩。”丫环进来回复姐姐,姐姐叫丫环道:“你去请二位相公里面相见。”两娘子一时穿了素服而待。丫环到了外面说到:“姐姐请二位相公里面坐哩。”王枢、王栋遂同丫环进来,独是鸨儿气直了肚皮。
  二人来到里面,见二女素服淡妆,还胜似蕊宫仙子几分,更加一番留意。二女见他二人进来,降阶迎接。王枢、王栋揖道:“小生等久慕二位小娘子,今日得近芳颜,果然名不虚传。”霞仙姊妹答礼道:“承二相公降临,妾等有失远迎,望乞恕罪。”王枢、王栋二人坐下,霞仙姊妹下坐相陪,随即丫环捧过茶来,霞仙姊妹递奉毕,枢、栋二人道:“小生等因慕芳名,特来相访,不期妈妈见拒,言二位小娘子不在院中, 以失其望。 幸得三生有缘,得睹仙姿,渴心顿解。”霞仙答道:“妾乃风尘下质,何幸得蒙君子见爱?”遂问道:“二位相公尊姓大名?贵庚多少?尊居何处?”王枢道:“小生姓王名枢,这是舍弟王栋,今年俱是十六岁,祖居阊门。”霞仙听念来就惊道:“二位相公就是新入泮的秀才,平南侯王大老爷的公子么?”王枢道:“正是。”霞仙道:“妾等肉眼无珠,不识贵人下降,望恕无知之罪。”王枢道:“小生们原系娘子为访,何罪之有。”丫环听得,即时报与鸨儿.当下丫环、鸨儿唬作了一团,慌忙去备了极盛的酒肴,遂轝上来。王枢见这鸨儿前倨而后恭,不觉倒好笑起来。霞仙就邀王枢兄弟二人入席,他姊妹相陪,极其殷勤。王枢道:“二位小娘子芳旬多少?”霞仙答道:“妾年十六,妾妹十五。”王枢又问道:“久闻二位小娘子博于诗文,可借来一看如何?”霞仙道:“妾等无师之学,难入贵入之目。”彩仙道:“蒙童之句,必经老师斧凿。待妾取来与二位公子涂抹。”遂起身进房取出来,送在王枢面前。兄弟二人见是一本诗稿,上面写着《霞彩集》,揭开细玩诗情,颇有士人之风,二人不胜敬服,单道《咏秋海棠》一律云:
  最爱秋花柳,苍苔睡海棠。
  西风吹绿案,斜月照红妆。
  傍石娇无力,临窗媚有光。
  曾为黄菊友,寂寂诉柔肠。
  王枢看罢道:“不想青楼女子有此妙才,岂不是明珠暗投?”霞仙闻言就垂下泪来,道:“公子之言动妾们肺腑,妾姊妹二人因遭难身落风尘,也是出于无奈,倘若公子不弃烟花贱质,愿为婢妾。但妾等虽在门户,尚未辱身,不识公子肯怜纳否?”王枢道:“承小娘子恩爱,小生们岂不乐从。奈有严亲在堂,不敢自专,少待成名之后,再为小娘子赎身。”霞仙道:“公子言出如山,妾等当闭门避客,守身以待。 倘若公子日后青衫换紫, 弃妾等是烟花,此情也未必不有。”王枢道:“君子一言,当垂千古,岂有改易之理。再若小娘子不能相信,可取过笔砚来,待小生题记于小娘子是集之后为执,如何?”彩仙就捧过笔砚,王枢援笔就题于《霞彩集》之后云:
  昔年曾有蕙兰篇,今日犹联霞彩笺。
  霞彩可留枢栋取,二贤安肯负双仙。
  王枢写毕,向王栋道:“贤弟如何?”王栋笑道:“长兄言尽于此,弟又何必再言。”王枢遂将诗递与霞仙,霞、彩姊妹观诗,欢谢不已。
  正唤丫头取酒,外边一个丫头跑进来说道:“姐姐,金大爷来了。”霞仙道:“厌物又来做甚么?”王枢道:“那一个金大爷?”霞仙道:“就是锦衣卫金老爷的儿子。”王枢道:“原来是金洛文之子!小生从未与他会过,千万不可说是我们,只说我们是武林人氏,姓吴,在此玩耍的。”一边说犹未了,只见金生闯将进来,乱嚷道:“二位姐姐好人耶,躲在里边吃酒!这是那里来的客人?”二仙只得起身道:“金大爷请坐。”王枢、王栋齐声道:“请坐了。”金生不问情由,恭然就坐下,王枢、王栋生厌,霞仙没法,只得添了盅筷过来奉酒。这金生就象几百年不曾见酒的一般,一气吃了六七怀,王枢兄弟肚里只是暗笑,金生方才落盏,相着王枢兄弟转道:“怎么生得这样齐整?好似兄弟二人。”肚中倒不怪己貌不扬,反憎别人齐整。遂问王枢道:“二兄尊姓大名?贵处是那里?”王枢假言道:“小弟贱姓吴,这是舍弟,敝处是武林,到贵府来买些货物。闻得霞、彩二仙芳名,故此来相访。 ” 金生闻得他二人是做买卖的,自己一时就大起来了。王枢也故意问他道:“兄尊姓?”金生道:“小弟姓金,锦衣卫便是家父。”王枢道:“原来是一位贵公子,失敬了。”金生笑道:“岂敢。”霞仙明知金生一窍不通,故意向金生道:“二位吴相公已行过令了,如今奉金大爷行令。”金生自己不会行令,倒发挥霞仙道:“这妮子不识时务,令是坐首席的行的。我金大爷坐的第三席,行什么令?若不看妈妈分上,一顿臭骂才是。”王枢、王栋见光景不好,忿忿的意思明明怪我们不让首坐与他,王枢道:“金兄不要这样没意思,不过大家饮酒取乐,何必如此?”金生就怒骂道:“这野畜生!那个是你金兄?好大来历!”王枢、王栋一齐骂道:“放你父亲的狗屁!你家老子不过做一奴才兵头官,你这个小畜生在此放肆!不看世界面上,一顿拳头拷打你!”金生闻骂,就将桌子掀翻,大骂起来。鸨儿听得,慌忙进来同霞、彩二女解劝,陪小心,金生更加骂得狠些,王枢、王栋那里受得这个气,二人幸有些力量,就动手将金生掼倒,打了个落花流水,衣帽俱扯得粉碎。鸨儿上前扯开时,金生已打得不成模样了。金生道:“反了!反了!”正闹之间,金家家人在外听得,忙赶进来,见主人被人打坏,他们也没主意了。金生看见家人便骂道:“你们这班奴才,总躲在那里?我大爷被人打坏了,与我探这两个狗头去见县尊,少不得也受我些累儿。”家人不由分说,扯着王枢兄弟二人便走。
  王枢见人众,不与争扯,一同到县再讲。金生指着霞、彩二女道:“你这两个贱人,藏着你野孤老奴才打我,少不得也死在我手里!”气哺哺的上了轿。抬到县里来,正值县官坐午堂,家人跪上去禀知县令,言金公子被人打坏。当下县令就叫拿打人凶手上来,快手扭王枢兄弟二人上堂,端立不跪,县令喝道:“你二人就是打金公子的么?”王枢道:“是。”县令喝道:“你二人犯法,到朝廷法庭之上,挺立不跪,如此大胆么?”王栋道:“生员们不做非礼之事,身未犯法,如何肯跪?”县令冷笑道:“你二人不过是生员,怎么这等放肆!你是那一县的生员?”王栋道:“是本县的生员。”县令道:“方才金府家人禀说是武林吴姓,忽然又是本县生员,且问你二人姓甚么?叫甚名字?”王枢道:“生员是王枢、王栋。”县令闻言惊道:“原来是二位公子,久慕大名,未曾识荆,多有得罪。”忙下公座,即刻唤金府家人道:“将你大爷抬回府去,明日自有公断。”②众家人将金生抬回府去,金圣晓得,又臭骂了一顿,金生受过这个小累,后来不敢胡行。
  ②“公断”原作“哭诉”,今据扫叶山房本改。
  县令请了枢、栋兄弟进私衙待茶,细问原由,王枢将始末细呈了一遍。县令道:“打得好。然而两位公子正在青年,只该愤志功名,在青楼行走的一节亦要自戒。倘若尊翁老大人知道,亦要责备。”王枢道:“承老父师教诲,门生辈岂有不知。因闻二女才名,故去相访,不期有此异事。家君闻知,未免责罚。但二女在院,日后恐道金氏之毒,万望老父师在都台处请一告示,悬于院门,不致匪棍搔扰。”县令道:“领教。”
  正在内堂说话,早有人报与王云,王云即着家人来县前打听,访知二位公子在私衙,不致受累,忙进去请了二位公子回来,县令亲送出堂。王枢兄弟回来,王云大怒,又见己儿如此一个打扮,不觉心上更气,骂道:“你这个两个不肖畜生,幼年擅入青楼,生端若祸,幸而打了金圣之子,倘若打了别个乡绅的儿子,只怕未必就肯干休。我为父的未常做下坏事,就生你这两个畜生。快快与我跪下!”王枢、王栋不敢强,只得跪下,王云命取大板过来。梦云、英娘知得此事,忙到厅前向王云道:“相公且息怒,却是两个畜生不是,少年子弟可该去游串花街?望相公看妾等之面,饶他初犯罢。”王云怒道:“这等不肖畜主,甚么初犯不初犯!”骂家人:“快取大板来!”梦云又道:“妾姊妹二人就这两个孩儿,相公可恕过他们罢。”王云那里肯听。有家人忙到隔壁,请了杨凌夫妇,二人忙来劝道:“贤契,令郎青年惹事,游串青楼,理宜该责,奈此二子也是聪明的,自经警告,他就改过了。贤契可看我老夫妻的薄面,恕他初犯罢。”王云怒犹未息,半晌道:“承二位大人说情,且饶你这两个畜生。如再犯,决不轻恕!”王枢、王栋起来,谢过杨凌夫妇并父母宽恕之恩。梦云道:“为父母的爱儿如珍,可该做此非礼之事?”王枢、王栋二人道:“孩儿们自今改过了。”王云道:“夫人,这两个畜生本性如此,那里约束的许多。我想明秋科试之期,今岁先着他到江都钱年兄府中读书,待我修书一封,托他管束,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听随相公主意。明春也要北上,可着两个家人同去才好。”王云道:“府中并无老减管家,就是王三忠厚,去年夫妇皆亡。不然就着锦芳同去也罢。”主意已定,王云晚间修好了书,次日就整备行装,打发王枢、王栋上船。二人拜别过杨凌夫妇,又来拜辞三位父母,梦云、英娘一时割捨不下,垂泪吩咐道:“两个孩儿途中小心。切莫又去走花街柳坊,父母记念。此去钱年伯府中用心攻书,明岁秋闱可望,方不负父母之训。”又向锦芳道:“你可早晚用心服侍二位公子,不可引诱为非。”锦芳道:“小人晓得,不必二位夫人挂意。”王云将书交付王枢,又嘱咐了一番。王枢、王栋领命,含泪而别,遂登舟望江都而进。正是:
  此去又投双凤阙,珠帘绣幔待春风。
  瑶池谪降无虚话,自是天仙巧合逢。
  王枢、王栋一路在舟中纳闷,王枢偶想一计,向王栋道:“贤弟,我们去有一桩不合宜的事。”王栋道:“此乃父命,不合宜又何为?”王枢道:“非为去不合宜,我想到了江都,竟投钱府,钱年伯看了父亲的来书,自然拘束我们在府。闻得江都也是个繁华之地,怎得出来游玩?莫若到江都,或寓僧房旅店,且游玩他十日半月,再投钱府未迟。”王栋道:“好是好,恐其爹爹知道,又要责罚。”王枢道:“贤弟,为人要知权变。人生天地之间,一概畏首畏尾,岂能成其大事?”锦芳在旁道:“二位公子不可造次。前日老爷、夫人这样叮嘱,命小人解劝。二位公子到江都又不投钱爷府中,又寓别所去游玩,日后若是老爷知道,不但责罚小人,就是二位公子也有些不便。论理小人不该阻当二位公子之兴,因老爷分付过,不得不进言相劝。”王枢道:“锦芳,汝言虽善,但老爷训子不得不严。似我兄弟二人,才情虽不及古人,我观今天下才貌及我兄弟二人者,亦觉不多几人。人非草木,趁着这少年时候,不去游玩游玩。到得白发生头,岂不被花月取笑么?任老爷百般拘束,也要偷闲游玩。今来江都名胜之处,倒藏躲在家,断断不能。”锦芳闻言,笑将起来道:“公子,只好少玩几日,不可久滞。”王枢道:“这个自然,岂有久荡之理。”不觉次日舟到江都,主仆三人上岸来,打发了来船。王枢道:“闻得琼花观中可以借寓,竟到那里去便了。”锦芳叫人挑了行囊,竟到琼花观来。王枢进去与观主借寓,观主当下应承,就打扫了房屋,留他主仆三人住下游玩不题。
  却说钱禄江都任满之后,就告病在家,见江都繁华有趣,竟买了房屋,住在江都,所生二女,长女名唤雪凤,次女名唤花鸾。绣珠见二女生得一貌如花,赛过班姬,又见当初梦云小姐之才,故与二女从幼就请师教训。二女本来仙胎夙慧,一交十二三岁上,就是无书不晓,若是两个男子,必定鳌头有分。他姊妹二人在闺中,不过寻章摘句,惟有诗文而已。钱禄正夫人已经病故,亦不再娶,就将绣珠扶正,后来绣珠又生了一个儿子,年才五岁,钱禄见二女长成,要与他二人择婿,绣珠就言及王云之子,钱禄也常有书到王府,王云意中未知钱禄的二女近日好歹,所以也不曾应承,但云小儿功名成后自当遵教,因此两下蹉跎。而今雪凤、花鸾年交十五,就有许多叹月怜花的情景,这也是才女的常情。绣珠每每窃见,暗笑道:“二女的光景,即小姐昔日的情肠。”向钱禄道其意,也无可解释。竟欲造一别室,与二女消遣,府中并无余地,四处访寻,离府一里之地,有空房一所,到也广阔,钱禄就买下,起造花园,书室名曰“脱凡居”,装修奇巧,幻立幽深。雪凤、花鸾常玩于此,或是连朝不返,或是月余不住。一个江都城中,那个不知二女的才名?就有许多缙绅来求亲者,钱禄概将有婿之言辞却。
  且说王枢、王栋寓在观中,锦芳守寓,他兄弟二人终日出去游玩,总然名胜之所,青楼之地,无有不到。一日,二人到街坊行走,见商贾中人山人海,又觉厌烦起来。又望僻静处步去,只见一带高墙中间,一座门楼壮然可观,周围绿阴缭绕,两扇门又半开半掩,这门上有一幅对联道:
  扫苑迎花鸟,开书见古人。
  王枢向王栋道:“这个光景象是人家的花园,我们进去一玩何如?”王枢、王栋二人竟步进园来。一个小小院落,又去到里边,只见一个大月洞上有三个字,乃是“脱凡居”三字。王栋道:“好口气!”又进去,轻个弯是三间书室,倒也精洁可爱,中间挂着一幅古画,两旁一对联道:
  座迎花露千秋秀色同佳调
  帘卷春风万卉娇容拱丽文
  王枢、王栋想道:“此园必是乡宦之家,为何人影全无,空落落的?”室中并无多物,只有花梨几一张,斑竹椅子六只。二人步下阶来,一望总是花木茂林,乔松修竹,林中有一阁,下面是粉壁玲珑,上面俱是红漆的纱窗,二人又步到阁中,壁上俱是诗画,有古有时,内一幅锦笺,楷书可爱。二人上前看时,却是两首绝句,题的是《花情》《鸟意》。二人细细的读那《花情》云:
  香魂一点吐芳情,百媚临风宛有声。
  绰约偏多倾国态,几朝娇艳各相争。
  《鸟意》云:
  春风呖呖似笙歌,巧踏花枝意若何。
  舞向绿窗如诉语,共君谭笑不嫌多。
  王枢道:“好佳丽文词,真个秀色可餐,一定是香闺之句。”王栋道:“观此二诗,实出于女子之口,肖清雅可爱,不知是那家的女子有此妙才?”二人疑疑猜猜,又步上阁去,见上有一扁,是“丛香阁”三字,推开纱窗,只见一带青楼相对,去阁不远,已被修竹遮着,故看不见,只听得对楼中有女子之声,似新莺呖呖,少时也推开窗来,站立着两个女子,也是一般面貌,王枢、王栋一见,竟也魂消。但看那女子,生得却是一对瑶池仙子,正是:
  杏脸光含玉,春山眉黛清。
  纤纤花退色,昃昃月羞明。
  绿鬓云堆翠,红衣彩蔆生。
  秋波留淑意,隔苑珮环声。
  王枢、王栋见二女姣不胜衣,容光飞舞,不啻天姿国色,谁家生此尤物,适间所玩之诗,履是此二女所作无疑,兄弟二人竟看呆了。谁知对楼的两个女子就是雪凤、花鸾,正在园中玩赏。这园门本来是闭的,却是这管园的小童出去和人耍钱,忘记关好,所以他兄弟二人得能进去。
  却说二女正与众侍婢在楼中推窗观望,只见那丛香阁上有两个少年书生面貌相同,呆呆的望着对楼二女,倒是一惊,见书生生得:
  皎皎庞儿潇洒,宛然玉树临风。
  满面才华秀色,一般齿白唇红。
  这雪风、花鸾观之不捨,将窗儿半掩着愉看二生。雪凤道:“这两个少年不知是何方人士、大胆闯入园中,擅登此阁?”花鸾道:“一定是园门失闭,才得进来。他两人又是一般面貌,必然是兄弟二人。”众侍婢见两个小姐在那里自言自语,走将来看,见对楼上有二生倚望,就嚷将起来道:“是那里来的男子,敢大胆到这阁上来?我们去骂他。”雪凤止道:“汝等不要造次,下去好好叫他去,恐怕老爷到园中来,见了不雅。”众丫环领命下楼。王枢、王栋见二女顾盼留情,掩窗偷看,二人就意软筋酥,不能行动。正在幻想之际,只见几个丫头跑至阁下道:“你们两个是甚么人?大胆闯进来,也不问问这是什么所在。快些与我走出去!若是老爷来,了不得哩!”二人见丫环抢白来赶,谅是乡宦人家,闯将进来是自己无礼,遂走下阁来向丫环道:“小生们不是贵处人,适从宝园经过,见园门大开,花卉可观,故此到来一步,不期惊动了姐姐们。”丫环道:“不要姐姐不姐姐,快些走出去。”王枢、王栋欲要问个姓名,怎奈丫环狠恶,只得垂头丧气的走出园来。众丫环们乒乓将园门闭上,回楼去向雪凤道:“小姐,你道是两个甚么人?”雪凤道:“痴丫头,我那里晓得他是甚么人。”丫环道:“是两个少年书生,不是这里人,且是又标致,不若是二位小姐哩,真真一般面貌,好象弟兄两上。他下阁来还要问长问短的,被我们赶出去了。”二女闻言,意为不然,垂思无语,可恨丫头们逼他出去,怅恨下已,遂就回府。只因这一见,又有分教:闺阁增愁绪,窗前怨落花。正是:
  相思相见不相识,意在多情无语时。
  遍倚栏杆空怅恨,终朝吟出断肠诗。
  不知王枢、王栋出园,怎生到钱府去,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登金榜双成合卺 庆齐眉各受皇恩

  词云:
  世上荣华烟雾绕,岁岁春春人未晓。锦书日望状元头,前途杳,光阴少,利名争夺何时了。仙源踪迹谁修道,云树月花童子扫。忘怀甲子不知年,根流早,真真好,天楼近处芳名保。
  右调《天仙子》
  话说王枢、王栋出了钱府园门,心中怏怏,在路上要问个姓名,又不认得他邻右。正在那里出神,却遇一个老儿扶杖而来,王枢上前拱手道:“老伯请了。”谁知那老儿有些耳聋,见少年人向他拱手,就也略略的拱拱手。王枢道:“借问老伯,这所花园是那家的?”老儿只道问他园对过的花门楼,答道:“是田府。”王枢只道花园是田府的了,王枢又问田府小姐长短,老儿道:“田老爷吏部侍郎有两位小姐。”说罢笑道:“二位兄问他怎的?”王枢正要回答,有人叫了老儿去了,所以王枢、王栋将这两个女子只认是田府的小姐。田府果有两个小姐,俱已出过门了,是这老儿讹听错说,他二人见老儿已去,就回到寓处。王枢向王栋道:“这样两个才女,生于大家,一定联过姻了。”王栋道:“下天事也难料定,二女或者有貌无才。况全身未露,宦门如海,长兄徒思无益。”王枢道:“贤弟到底不识真虎丘,二女容颜宛然在画,不睹全身可知,焉有无才之理。”
  不说他二人议论,却说一日钱禄拜客回来,在琼花观前经过,只见锦芳站在观门前。钱禄吩咐住轿,锦芳见了,慌忙上前叩头,钱禄道:“起来,锦芳,你有何于在这里?怎不到我府中来?老爷、夫人好么?”锦芳道:“家老爷、夫人俱好,命多多致候老爷。小人奉家老爷之命,送二位公子到老爷府中来。”钱禄惊问道:“既同公子到此,为何不到我府中?却在何处?”锦芳道:“两个公子在家欢喜出外游玩惹事,家老爷命送二位公子到钱老爷府中读书,请老爷拘束二位公子;二则明天秋闱就此北上。谁知二位公子在途中商议,恐到老爷府中不得出来游玩,所以暂寓观中数日,兴尽之后才到老爷府中去。”钱禄道:“二子可为巨顽,那有此理。”遂下轿步进观中道:“快请来相见。”锦芳遂到房中道:“钱老爷请二位公子相见。”王枢道:“那个钱老爷?”锦芳道:“就是我们到他家去的钱老爷。”二人闻知就是钱禄,觉着不好意思,也无奈何,只得拂衣起身,到外边来,钱禄见他弟兄二人翩翩年少,翠色凝人,不象庸愚浪子,先欲将年伯之势发挥他两句,及见二人飘飘然如神仙中人物,竟将此意丢入东洋大海去了。王枢、王栋下拜道:“小侄等原奉家严之命投年伯府中领教严束,恐不能玩锦城之名胜,所以逗留旬日,不期年伯驾临,望恕侄等无知之罪。”钱禄答礼扶起,笑道:“二位年侄性情钟爱花锦,正是少年所为,亦怪不得,何罪之有?”遂命家人取行李到府中去,谢了观主。钱禄同王枢、王栋步来府中,从新叙了礼坐下,茶罢,王枢取出父书呈上,钱禄启开看道:
  弟王云顿首致书于
  春翁年兄大人台下:
  忆昔江都分袂,不获芝颜,忽忽数载。相隔不遥,何相聚之难。弟虽苏郡,恭闻足下诗酒陶情,与花月为友,不胜称人间之紫府。机关参透,壮年薄于仕途,消遣闲林,坐观休咎,不啻汉时司马。至于弟,不幸二小儿不肖,顽劣异常,懒习书文,惟串花柳,欺人惹事种种,助弟之愁肠,无可如何。今来贵府,特恳年兄垂德,听受大教,当子侄之论。如不遵训,加以责罚,毋得依情,足叨同榜分金之契,敢斗胆相托。来岁秋闱,望遣二小儿北上,侥幸寸进,自当图报。不胜惠爱之至。
  钱禄看完,藏入袖中道:“尊翁来札,皆为二位年侄懒惰书文,游荡等情。今托老夫拘束二位年侄,却无此理。请自酌谅。”王枢道:“年伯说那里话来。小侄等奉家严之命,来轻造年伯府中,听从教训,若再游荡,非下愚而何?”钱禄道:“二位年侄立志可敬,老夫悦服。”王枢道:“请年伯母拜见。”钱禄笑道:“不敢当尊。”王枢道:“好说。”钱禄命丫环请夫人,绣珠甚喜,不知王云二子来到。丫环传请,绣珠就移步至外堂,王枢、王栋走下来道:“年伯母在上,小侄等拜见。”钱禄上前扶起道:“二位年侄常礼为妙。”二人依命揖罢,道:“家母致候伯母,小侄等轻造,全仗伯母教训。”绣珠道:“岂敢。承二位公子驾临,茅舍生辉。令堂小姐及尊大人在府纳福, 妾常想小姐一会, 无由得便,至今怏怏。”王枢道:“承伯母垂念。”绣珠见二生丰神潇洒,心中甚喜,遂回后堂去讫。钱禄设馆于厅之西室,与王枢、王栋读书不题。
   却说雪凤、花鸾自从见过王枢、王栋之后,在闺中添了许多愁绪,增了百倍相思。那日绣珠出厅会王枢、王栋进来,雪凤、花鸾迎着问道:“母亲,何人在外,出去相见?”绣珠笑道:“是姑苏王云的两个公子,明岁要上京科试,在家贪着游戏,不肯习理书文,故命他至此读书。二子乃二母所生,倒生得一般模样,令人喜爱。”雪凤、花鸾遂不再问,竟回房去讫。有前日在花园中的丫环在外看见王枢、王栋,跑到小姐房中来道:“有桩奇事,说与二位小姐。”雪凤、花鸾道:“又有甚么奇事,大惊小怪的。”丫环道:“才到的二位公子,就是前日花园里见的两个书生。”雪凤道:“不要乱讲,他是投我府中来的,岂有隔了几日才来的道理。”丫环道:“小姐将人屈煞,分明就是,贱婢岂敢扯谎。”花鸾道:“姐姐,适间母亲云二子惯喜游玩,到此恐被吾父所拘,暂住他处游玩几日,亦未可知。”雪凤道:“贤妹所论也是。”
  不谈他姊妹在闺中议论,却说钱禄陪过王枢、王栋的晚膳,就到后堂来,绣珠同二女起身,钱禄坐下笑道:“夫人,方才可曾细观王家二子?”绣珠道:“老爷说的话令人好笑,妾的眼又不花,为何看得不明白?”钱禄道:“二生才貌称足,但也算顽皮之极。他父亲书来叫下官拘束他,他恐被拘,公然到此不来我府,竟寓在琼花观中,在外游玩。”钱禄说至此,花鸾以目送雪凤,雪凤微微点首。绣珠道:“二生少年才貌,也怪他不得。”钱禄道:“二女年已长成,理应择婿,因夫人云王云之子,向有此议,耽迟至今。待二子成名之后,始与联姻,方不负二女归此二生。”雪凤、花鸾闻言暗喜,遂回房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在书房读书,每常也想起园中二女,亦无路可近,也就丢开了,虽知钱禄有二女,却也不曾见面。
  光阴容易,不觉的冬去春来,又将夏初,王枢、王栋就要打点北上。钱禄亦不再留,命二人由洛阳至长安,备下了程仪。兄弟二人辞别了钱禄夫妇,带着锦芳望北进发,也说不尽途中辛苦。一日到了京中,竟投吴璧府中来。吴璧闻知接入,王枢、王栋参拜母舅毕。吴璧见两个外甥貌凝寒玉,真令人夺目,问道:“二位贤甥何日离府的?堂上父母康健否?”王枢道:“家大人托母舅之庇,俱安好在堂。甥等还是去岁离苏,在江都钱年伯府中附学,就此来京,未回家。”吴璧道:“原来在江部附学。钱年伯近况如何?”王枢道:“钱年伯近况得意,命致候母舅。”少顷,吴珍进来相见,礼毕。次日,王枢、王栋去拜望年家及万鹤、张兰、何霞等。以此就在吴璧署中读书,吴璧每试二甥才学,甚为通达。看看试期已近,兄弟双双入场,三场毕后,到揭晓之日,王枢、王栋高高的都中了,王栋倒是第一名,王枢第四名,主考就是万鹤,房师是何霞,去参谢过。吴璧见两个外甥俱中,也自欢喜,差报录的到苏去报。王云夫妇甚是欢悦。王枢、王栋就住在京中,候到来春会试,俱登进士第,王枢殿一甲二名、王栋二甲一名。圣上赐御酒,金花游街,赴琼林宴。众进士谢恩毕,出午门,银瓜彩旗,骑上马遍游长安,城中士女争看俱羡,王枢、王栋游街、谢师已毕,二生俱入词林,就上归娶之本,圣上准奏,钦赐归娶,给假一年,赴京听用。王枢、王栋谢恩出朝,拜别母舅,辞别了同僚,锦衣还乡,在路好不风骚。经过江都,投钱府而来,钱禄就迎入堂中。王枢、王栋拜谢钱禄夫妇。钱禄道:“二位年侄同登金榜,今日衣锦荣归,尊翁又增荣光。”王枢道:“侄等今日荣身,皆赖年伯之教。”钱禄道:“不敢。”王枢就要告别,钱禄留住饮宴,至晚方散,钱禄出手书递与王枢,道:“此书乃上尊大人者。”王枢遂袖书谢别上船。
  不二日,舟至苏州,王枢、王栋上岸,到府中拜见父母,道:“孩儿等不孝,承爹爹、 母亲教训, 侥幸成名。见爹妈更加康健,孩儿等不胜雀跃。”王云道:“我儿罢了,今日成名,与父争光,宗祖之福庇。”梦云、英娘见两个儿子乌纱圆领,宛如玉树临风,真正喜从天降。王枢、王栋又去拜见杨凌夫妇。少停,王枢将钱禄书呈上,王云启开看道:
  小弟钱禄顿首拜书
  清翁年兄大人阁下:
  闻花月诗情,玩今博古,事事皆为吾兄占尽乾坤之造化,健羡。两令嗣连登金榜,可喜可贺。向蒙姻议,弟久俟台命从信。欲传媒妁,恐语差讹,故特修尺素,冒渎台颜,二小女不称淑媛,难字蘋蘩之好;两令郎时之英俊,足缔乘龙佳客。叨在同年,敢汗颜相订,谅兄不以寒门见弃。耑望好音,不胜企仰。
  王云看完,笑着就递与梦云、英娘,二人接来同看毕,梦云道:“向年京中下来,在江都俱有此意。妾见二女一般相貌,却是双生,不知近来相貌如何?”英娘戏向王枢、王栋道:“汝兄弟二人可曾看见钱年伯之女?”王枢笑道,“从来不曾见面。”王云道:“若久有此议,万不可辞了。”梦云、英娘道:“这姻事果不可辞,谅是天定姻缘。我家二子,他家二女,面貌都也相似,岂非不是良缘。”王枢、王栋心中不然,又不曾见过,知道如何,怎就联姻,他二人不欲之意已形之于面。王云见二子有不欲之意,遂道:“看你两个之意,有不愿成。此乃是汝等终身大事,为父的也不强勉。”王枢、王栋就跪下道:“爹爹,恕孩儿之罪,方才敢言。”王云道:“何罪之有?起来讲。”王枢道:“钱年伯之女,他来意谆谆,如却之,使他无趣。前岁不肖孩儿在赵家院内,有二名妓,乃江都朱商家之女,犯了钦案,妇女官卖,被院中买来为妓,二女才貌足备,立身自洁,不肯失身,是前岁孩儿等会过,他愿嫁与孩儿。爹爹若怜二女之难,使孩儿们也不负二女之望。”王云闻言,沉吟不语,梦云笑道:“两个孩儿亦要学其父也。相公不必沉吟,可从他兄弟之志罢。”王云唯唯点首。王枢、王栋见父亲允了,不胜欢喜。次日祭祖,拜望亲邻,接着这些亲邻就来道喜,一连就忙了几日。
  却说院中霞、彩二女,自从王枢、王栋去后,绝不会客,鸨儿每常凌逼,二女惟有哭泣,以命听为。鸨儿没法,也索罢了。后来金生来有几次,二女绝会,又见都堂有告示,所以不敢罗唣,也就不来了。目下霞、彩二女闻得王枢、王栋及第而归,暗暗欢喜。一日,王枢、王栋瞒过父母,随身衣服到院中来。鸨儿、龟子忙接下暇,霞、彩二仙迎着,笑容可掬,亦欲下拜。王枢、王栋止住道:“常礼罢。”遂见礼坐下。霞仙道:“二位老爷双登金榜,连捷泥金,可庆可贺。妾等恨落风尘,受人之逼,自二君别后,因杜门绝客,遭妈儿凌逼,不可胜言,望二位老爷见怜。”说罢,泪若涌泉。王枢道:“自来妈儿爱钱,见二位小娘子谢客,无处求财,所以相逼,这也不足怪他。”王枢道:“可唤鸨儿过来。”鸨儿见唤,忙向前跪下道:“二位老爷呼唤妇人,有何吩咐。”王枢道:“起来讲。前年下官在此,问及二女,乃是宦家之子,他立心只愿从良,下官欲与他二人赎身,你难道不知的么?何以常行凌逼?这等可恶!若不看二女之面,定然送县处治才是。”鸨儿声声道:“不敢。”王枢道:“汝买得身价银多少?到日一一送来。”鸨儿道:“二位老爷若钟爱,两个女儿情愿相送,岂敢要身价。”王枢道:“那个要你送。可小心看待二女便了。”鸨儿领命,王枢、王栋回府。
  却说王云修书至江都复钱禄联姻之事。钱禄接王云来书,知允联姻,夫妻不胜喜欢,就写回书约王府择吉下聘。王云得书,遂行聘去,打点迎娶。钱禄在江都齐备妆奁,王府择好吉期,十日前即发人役起身,两只大座船,新轿、职事,好不富丽。王枢、王栋亲往江都迎亲。三五日舟到江都码头上,翰林院职事,又兼王云侯爵的仪从,其实威武,直摆到钱府门前。钱禄出府迎接王枢、王栋至厅,早有许多乡宦在堂,各叙礼毕。众人见他弟兄二人一般样的齐整美少年,称羡不已。当日饮宴,次日清晨傧相请新人上轿,雪凤、花鸾拜别父母,依依不舍。绣珠悲痛,不忍分离二女,好生伤感,嘱咐道:“两个孩儿此去要孝顺公姑,好事丈夫,诸宜谨慎。”雪凤、花鸾哭道:“孩儿等晓得,爹妈请自宽怀珍重,莫以孩儿为念。”外厢乐人相促,母女分离上轿,王枢、王栋拜谢岳父母登舟。钱府发下妆奁,十分丰盛,钱禄亲送至苏。
  不几日到了苏州,却正是吉期。新轿上岸进府,王云迎接钱禄进厅,二人相拜谢毕,次与众亲友叙礼,坐下茶罢,王云道:“屡承亲家厚爱,谢不能尽。”钱禄道:“叨在同年,凡礼数欠恭,万望亲家海涵。”王云道:“岂敢。”少顷,鼓乐声喧,新人将要出轿,王云道:“小弟有一事请罪于亲家。”钱禄道:“亲家又来取笑了。”王云道:“前岁两个不肖畜生瞒过小弟,到赵家院中,有二妓却是名姝,立身贞洁,志愿从良,他以才貌打动二小儿,已经许二女侧室之姻,今宵同结花烛。恐亲家见责,故告罪耳。”钱禄闻言哈哈大笑道:“此乃人间之美事,何罪之有?一双才子,两对佳人,夺尽世上荣华,亲家真为全福人也。”合座大笑。
  王云已经与霞、彩二女赎身,早就安顿在府的了,只候江都新人到来,一同便拜花烛。此时细乐合奏,新人出轿,内堂亦扶出两个新人,雪凤、霞仙在左,王枢在左;花鸾、彩仙在右,王栋在右,共是六位新人,一般美貌。众人齐声喝彩,王云夫妇欢喜无极。先拜天地、家神,次拜父母、钱禄及众亲戚,后送入洞房,夫妻交拜。乃是东西四间房,各分左右。王枢、王栋如登仙府,好不富贵。但见那:
  对对银台笼绛纱,风流齐列玉瓶花。
  堂前箫鼓乘鸾凤,座上笙歌傍彩霞。
  燕尔洞房真富贵,新婚合卺实荣华。
  宛然误入神仙府,美满佳期更可夸。
  王枢、王栋各归房合卺交杯。王枢到东房,侍女们排下酒肴,一郎二妇,同交合卺之欢。霞仙是个惯家,并无羞涩之态。雪凤低头不语,王枢细观雪凤,分明是在江都园中阁上所见之人,路人又云是田家小姐,好生奇怪。雪风偷看王枢,是阁中士子,暗暗欢喜;又见霞仙美貌,已是闺中得方,又生欢喜,霞仙见雪凤端严美丽,也自喜爱。王枢饮酒之间,笑向雪凤道:“夫人乃官家小姐,今日乃是吉日良辰,合卺之期,何作儿女之态?”雪凤含羞答道:“妾处闺中之弱,今得侍君,望君怜念。”王枢道:“下官得遇夫人,三生之幸。前岁下官在江都脱凡居园中阁上,所见二女,宛若夫人姊妹一般,问路人,说是田府小姐。”雪凤笑道:“乃路人之传说,田府在舍间花园对过,却也有二女,久已适人,园中所见者,即妾姊妹也。”王枢大笑道:“若不是夫人今宵说明,下官还在梦中。罢是也罢了,那时在园中,夫人还该容情些,何以着丫头恶狠狠的相赶?”雪凤笑道:“非是妾不容情,以避嫌疑耳。”霞仙笑道:“亦算是姻缘有巧。何以巧巧在园中得会,只恐小姐遇君之后,有留想于君,亦未可知。”说罢欢然酒散,王枢就在雪凤房中安歇,郎才女貌,恩爱何消细说。霞仙归房安歇不题。是夜王栋归房,这些恩爱事亦相同。王枢、王栋次夜各及霞、彩二女房中,确然还是处女,弟兄二人各暗暗的欢喜,枕上的风流亦不细叙。
  却说钱禄住有四五日,就回江都去讫。自此王枢、王栋夫妻恩爱,父母双全,一门有庆。不觉假期将满,要打点进京,忽然武林吴府家人来报丧,云太老爷已升天了。王云闻言,进内堂说与梦云,梦云闻言大哭。次日,王云叫船,备了吊奠礼物,同梦云、王枢、王栋登舟,望武林进发。不几日已到武林,上岸到吴府中来,家人去禀知,吴璧、吴珍因守孝不出外厅,知宾亲友出来迎接至厅,各各相见。吴斌之柩停在后堂,王云同二子进去哭拜奠毕。梦云亦在后堂拜罢大哭,哭得几次欲绝,老夫人劝止。王云、梦云及二子又拜见了老夫人,吴璧、吴珍出孝堂相谢,各各相见,叙过寒温,宽慰苦怀。老夫人见两个外甥长大,又衣锦归娶过了,欢羡不已,梦云同二子进去与嫂嫂,弟妇相见。王云住满旬期,意欲回苏,不料老夫人也病在床,候了几日,竟就恹恹不起。吴璧忙请医调治,谁知竟是药力无功,不几日也自寿终,吴璧、吴珍满门举哀,买棺收殓,接着就开丧。安葬事毕,王云想起对门任先生,承他荐入吴府之情,问到吴府家人,言已去世,王云自吊奠一番,到次日,就辞别了吴璧兄弟,同梦云、二子回苏。王枢、王栋钦限已满,不敢久停,急忙进京,就拜别了父母,带了霞、彩二女,风、鸾姊妹不愿上京,留在家中侍奉公姑。二人在路无词,到京面圣受职不题。
  真个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说不尽的家常,走不尽的路途。几年以来,王云也就须鬓皓然,已登花甲之年,杨凌夫妇去世,王云以厚礼葬之。此时王云夫妇白发齐眉,儿孙满眼,享尽人间之福。有时或棹一舟,游于山水,或到庵中与慧空谈讲。
  不言王云安享,且说王枢、王栋官拜学士之职,二人上养亲之本,圣上批下只许王枢归养,王栋留京。王栋见了兄嫂归家,也就罢了。王枢别了王栋出京。在途无话。一日到了苏州,拜见父母、妻子。他兄弟二人虽则在京为官,三年两头告假归省,也倒不久宦他乡,王枢此来不过同老父消遣。虽是王云六旬之外,真个鹤发童颜,似得道玄之妙。梦云、英娘亦然。说着话休烦絮。王枢、王栋各生四子二女,俱已完娶过了,是时王云年近八旬,眼看八孙皆受官职,王枢长子王琦官拜吏部侍郎,次子王珮官拜太仆寺少卿,三子王琅官授翰林院编修,四子王玕官授洛阳县令。王栋长子王琮官授山西巡府,次子王珖官授翰林院侍读,三子王珊官拜大理寺卿,王瑚官居山东刺史,一门十员现任高官,赫赫之势,还有谁不趋承。王云此时八十大庆,普天下官员俱送礼庆贺。王枢前告养亲在家,此刻王栋及众子侄俱上本告假,与祖庆祝八十大寿,圣恩已准,各各来府。其时张兰、万鹤、钱禄、何霞、金圣、吴璧同年俱已去世,尽是子侄辈往来。是日,王云生辰,合城大小官员、士绅、亲邻俱来祝寿,好不兴头。正在一堂亲友庆祝,门上跑进来禀道:“圣旨到了!”王云排香案,合府大小跪接圣旨。钦差官开读道:“圣旨已到,跪听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盖闻人之立身治国齐家创功立业,以图荫子封妻。一生之名行犹禄寿巍巍,系上天之锡,非福量全人,何能备载?朕洞悉王云乃先帝良臣,文可安邦,武能定国,为国家之梁栋,海内之人才。朕当论功①,奈卿年耄耋,不堪侍朝,因未加诏。而齐家有方,生麟虎之儿孙,享千钟之禄寿。卿年享八旬,果称大庆。钦赐莽袍一袭,玉带一围,彩帛十端,黄金一镒,加封于后:
  〔校勘记〕
  ①“当论”原作“常神”,据扫叶山房本校改。
  敕封王云文华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一等平甫侯;
  诰封妻吴氏一品太夫人,杨氏一品太夫人;
  加封王枢中极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
  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
  加封王栋武英殿大学士,授光禄大夫;
  诰封妻钱氏一品正夫人,朱氏一品亚夫人;
  加封王琦吏部尚书,授资德大夫;
  诰封妻万氏夫人;
  加封王珮太常寺正卿,授资政大夫;
  诰封妻张氏夫人;
  加封王琅翰林侍读,授奉真大夫;
  诰封妻徐氏宜人;
  加封王玕钦取特点吏科给事,授谏议大夫;
  诰封妻钱氏孺人;
  加封王琮户部左侍郎,授正议大夫;
  诰封妻吴氏淑人;
  加封王珖詹事府少詹,授中议大夫;
  诰封妻吴氏恭人;
  加封王珊都察院左都,[授]资政大夫;
  诰封妻金氏夫人;
  加封王瑚特升布政司,授正奉大夫;
  诰封妻李氏夫人。
  众卿在任者,寿事庆毕,各各供职,毋得迟延,钦此。
  王云等谢恩毕,钦差官拜过王云之寿,次日即京复命,王云修谢表一道,与钦差官赍上谢恩不题。
  众亲友见圣恩封诰满门,又各各道喜,少顷散去。王枢、王栋及众儿孙媳妇俱来与祖公婆祝寿,罗列一堂,王云夫妇看得眼花缭乱,喜随颜开,儿孙辈依次拜祝,王枢,王栋各献寿诗一章呈上,王云夫妇同观。王枢的道:
  海屋添筹未记年,椿萱八十迈神仙。
  烟霞领就长春树,瑞彩呈来千载莲。
  琴瑟共调俱玉案,儿孙齐享种蓝田。
  蓬壶路径知多少,紫气飞空是洞天。
  王栋诗道:
  寿享巍巍庆八旬,童颜鹤发姤仙真。
  金桃待献三千岁,玉树常开几万春。
  北海风云来际会,南山紫气贺芳辰。
  彩衣舞罢封章读,代代欢声印绶新。
  王云夫妇看完大悦,门上人进来禀道:“慧空老师太来与太老爷祝寿。”
  王枢等一齐出来迎接进厅,慧空与王云夫妇祝寿已毕,向王云道:“贤弟同二位夫人寿诞,老尼无以为献,府上富贵极矣,何物无之。老尼所以撰得寿章一轴,聊以塞责。”命道童献上,王云谢道:“师兄偌大年纪,费此一番心血。”遂命家人挂起,且是写得端正,俱各上前看道:
  恭祝
  师弟云君并二位夫人八十大庆寿章曰:
  三星辉煌,夫妇寿康,齿德兼崇,遐龄亦昌。盈盈盛世,赫赫名扬。吴门瑞结,紫诰封章;平江气秀,梓里生光。云君之文,治国有方;云君之武,开土丰疆。圣明眷爱,锡爵英良,云君淑配,鼓瑟吹簧。家庭毋仪,夫人之襄:侍夫之道,事事周庄;和偕雍睦,吹絮成章,绵绵瓜瓞,楚楚行行;兰孙竞秀,衣冠庙廊;英英俊杰,阆苑仙郎,云君之庆,悠福悠量,寿登南极,禄享圣皇。筹添海屋,记祝春长。锦堂开宴,芝酒飞香,千秋绵远,瑞霭呈祥。钟鼎燕序,诗书传芳。满门嘉庆,合眷书香。芝兰玉树,称庆一堂。
  护云庵八十六龄老尼慧空顿首拜撰
  王云等看完,赞谢不已,众皆坐下。慧空年虽八旬之外,行走如飞,好返老还童,颇得玄机之妙。王云道:“师兄可记昔年在武林倡和时节?近来总这般老了。”慧空笑道:“可见之速。你只看君有如此福量,儿孙满眼,富贵之极,天下惟君一人而已。”梦云笑道:“幼时江中遭臧氏之难,寄迹宝庵,宛如下几日,谁知发鬓皓然了,世事也不知多少更变。”英娘道:“老身昔年在山寨下来遇继父,后到老师庵中进香,得遇姐姐,想来就在眼前。皓首余生,也想不到有今日。”合座闻言大笑。慧空见满堂娇女,一室才郎,看得眼花缭乱,笑向王云道,“贤弟一门富贵,才子佳人尽在府上。”王云道:“那里后来。”慧空见府中碌碌,不敢久留,就起身告辞,王云留之不任。慧空临行,向王云道:“老尼后日要辞世了,贤弟若看结契之情,来送老尼一送,足感情谊。”王云道:“师兄正好暮年消遣,何出此言?”慧空道:“大数难逃。”说罢扬扬而去。
  王云晓得慧空有些通禅,到后日不失信,竟叫小舟往庵,梦云、英娘闻言亦要同去,王枢、王栋并众子俱各相随到护云庵来,慧空久已备下茶果,命徒子徒孙迎接王府众老爷、夫人。见礼侍茶已毕,慧空沐浴更衣,向佛礼拜毕,又辞了众人,与王云执手道:“老尼今日先行,大约老弟夫妇不久也就来相会矣。”王云已知其意,垂下泪来。慧空笑道:“大丈夫视死如归,况是极乐净土,何苦之有?老尼去后,命众徒将柩焚之。”王云点首。慧空并不吩咐子孙一句,转身坐在中间椅子上,道声“请了”,端然瞑目归西而去。众人皆为奇异,并无苦境,就是王云、英、梦三人心觉依依。徒子将柩盛殓,众人各拜毕,王云道:“你师父遗言,速为化火。”遂将柩抬在院中,王云为首化火,念四句偈言道:
  一番修炼脱尘魔,今日西回大道何。
  入火飞空归净土,依然般若有波罗。
  一时火焰齐发,只听一声响亮,一道青烟冲天而上,袅袅有形,宛若慧空在内,隐隐归西而散。 王云等赞叹不已。 待徒子拾骨入塔,梦云、英娘观玩旧地,道:“人已老矣,故物犹存。”日色渐渐含山,王云等辞别众尼,下船而回。
  又隔有几日,已是二月初旬,王云想起慧空之言,向梦云、英娘道:“夫人,前日慧空临回之言,云我们老夫妇不久也要去与他相会,谅我们光阴有限,明日叫一小舟,同二位夫人游于名胜之间,只此一游,以为谢世。二位夫人意下如何?”梦云、英娘道:“老爷说那里后来,正该出去游玩。”王云次日令家人叫船,就同梦云、英娘、王枢、王栋登舟,先到虎丘游玩。王云笑向梦云道:“当年老夫见夫人只此处也。”梦云微微而笑。玩至山顶亭子内,梦云见昔所题之句宛然如故,因叹道:“六十几载已来,物是人非。”王云笑向英娘道:“老夫为了这首诗,不知害了多少想思。”英娘笑道:“这想思已被你害着了。”工枢、王栋不知来由,问于老母,梦云细言前事,俱为大笑。又到各处随喜了一会,走下山来,上船就往玄墓进发。少刻,舟至玄墓,上岸见遍地梅花大放,就如一片白云,清香袭人。正是:
  香流暗送白云飞,点落苍苔又惹衣。
  若是罗敷认美女,梅花应得妒燕姬。
  王云等遍玩梅花,后到寺中游玩,来到山门前,见一老道合眼端坐蒲团之上,王云近细看那道人, 惊道: “这位真人好似昔年在京救我命者。”忙躬身叫道:“老真人!老真人!”叫了几声,那道人开眼将王云一看,哈哈大笑,站起来向王云道: “你来了么? 老道在此等候多时了。”王云晓得是真人,急忙跪下谢道:“向蒙真人活命之恩,欲图报答,不期真人化去,今日得拜金面。”梦云在旁,认得在江舟救身者即此真人,亦跪下相谢,英娘亦认得真人指路救难,也跪下拜谢。王枢、王栋见父母皆跪者道,只好也跪下。真人大笑道:“起来,起来,恐旁人看见不雅。”王云等立起身来道:“愚夫妇皆承真人活命之恩。”真人道:“汝六十年前同张、万二生在此游玩,赠我白金,可还记得?”王云道:“此是真人玄术,弟子那能认得。今望真人脱弟子出于红尘,超离夫妇于苦海。”真人道:“汝夫妇三人本是上天列宿,合该归位。可回家,望日当归天界,从此脱壳,老道为之引路,遵此便了。后面又有一道者来也。”王云等回首一望,不见有人,再回头来看,真人不知去向,王云夫妇俱皆醒悟。王枢、王栋不胜惊奇,向父亲道:“爹爹、母亲正好享几年清福,如何就要归天?”王云道:“一则大限难逃,二来去登极乐,我儿不须忧虑。”王云等也不到远处去游玩了,登舟竟回府中。
  王枢、王栋将此事说与合府人等,王琦等向父亲道:“爹爹,此事宜真宜假,亦要打点下。”王枢遂料理诸事。王云夫妇到望日,命烧香汤,沐浴更衣,拜谢世界。儿孙见此光景,牵衣留哭下拜,王云道:“汝等不得如此,这是喜事,何须啼哭。我回后,儿孙等宜清正为主,不可好佞贪酷。”儿孙媳妇来牵祖母之衣下泪,梦云、英娘亦吩咐一番。英娘同梦云说毕,夫妇三人端坐而终,俱享年八十。众儿孙成服入殓已毕,方敢举哀啼哭,合城乡宦、大小官员俱来吊奠。安葬事完,王枢、王栋丁忧在家,后来也不出去为官,亦告老回家,夫妇也是齐眉寿终。众儿孙代代居官,张、万、钱、王、金、吴这几家世代婚姻,盛在江浙。只此《英云梦传》留为后人一笑。有诗一律,单道王云夫妇之福:
  少年才振古吴阊①,筹运乾坤作栋梁。
  双子共登金带客,八孙齐荐紫衣郎。
  人生富贵无边福,夙世姻缘到底良。
  应是凤凰池上子,寿终又且好回乡。
  ①“阊”字原作“间”,据扫叶山房本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