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瀚生口语讲义:军人生来为战胜:从一场战争看一支军队(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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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战争与北洋海军
战争与军队,是军事作为一门独立学科存在以来的千古话题。胜利与失败则是这一话题的最核心部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军人的实践,军队的实践.从最根本上来说都是这两个字:战争。战争从来用血与火,对一支军队进而对一个国家做出严格检验。
被甲午战争检验了的北洋海军,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一、是一支在官僚倾轧中艰难成军的海军
其从始至终的窘迫绝不仅仅源于挪用经费
北洋海军是中国第一支现代化军队。它能够成军.受三个事件的无情推动:1860年的庚申之变。1874年的台湾事件。1884年的中法战争。
1860年英法联军入侵北京火烧圆明园,是搭乘兵轮从天津海口登岸的;1874年日军人侵台湾事件,按满清大臣文详所述是“东洋一小国…仅购铁甲船二只,竟敢藉端发难”;1884年的中法战争,清廷上谕称为“法国恃其船坚炮利,横行无忌”。清车虽有陆上的胜利,结果却仍然是签约赔款。
三大事件,无不和海上力量的有无和强弱密切相关。在危机愈加深重的时刻,清廷终于发出了“造船不坚,制器不备.选将不精,筹费不广”的感叹,和“惩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师为主”的决断。1885年,总理海军事务衙门设立。1888年,北洋海军正式成军。
从1861年决定投巨资向英国购买一支新式舰队起,到北洋舰队成军的二十七年时间内,清廷为建设海军到底耗去了多少银两,至今无法精确统计。这对一个既无明确的用款计划,又无严密的收支审计制度的封建王朝来说,是一笔太难弄清的糊涂帐。但投入无疑是巨大的。前驻日本领事姚锡光在《东方兵事纪略》中说,北洋舰队“其俸饷并后路天津水师学堂及军械、支应各局经费,岁一百七十六万八千余两”。这还仅仅是饷项及后方开支等项,可见海军的开支的确惊人。有人统计,不算南洋海军和广东、福建水师,仅建成北洋海军就耗银3000万两;还有统计说,清廷支付的舰船购造费便已超过3000万两。再加舰船上各种装备器材的购置维持费、舰队官兵薪俸、舰队基地营造费及维持费、后路各造船修船局厂及官衙的开设维持费、海军人才的国内外教育培养、海军学堂的开办维持费等等,合而计之,清廷为海军的总投资约在1亿两上下。等于每年拿出三百多万两白银用于海军建设,平均占其年财政收入的百分之四强,个别年份超过百分之十。这样的数目与比例,在当时条件下不可谓不高。
它是在一个政局激烈动荡、财政捉襟见肘的情况下完成这一巨大投入的。近二十年之久镇压太平军、捻军等全国农民起义的战争,已使其“帑藏支绌”,财政上几乎山穷水尽;又外患方殷,“倭逼于东,俄伺于西”,东面先打发日本、后打发法国不断地赔款,西面先平息回乱、后收复新疆不断地支款。在这种情况下拆东墙补西墙,勉为其难地凑成了对海军的投资,为建设海军也算是挖空心思。道理很简单,此时的满清统治者,不论慈禧太后还是同治帝、光绪帝,皆深刻意识到了海防危机对其统治所带来的危险性。
但为什么自1888年北洋成军后,“添船购炮”的工作突然完停止了呢?连慈禧皆称“惟念海军关系重大,非寻常庶政可比”,几近将海军视为身家性命,却突然要将其经费挪去兴建颐园呢?
有三个人物应该注意:醇亲王奕擐,北洋大臣李鸿章,帝师同稣。
首要人物是醇亲王奕擐。这位慈禧旨派的总理海军事务大,初到海军衙门做了一些事情。主要是筹措、落实到了较为稳的海军经费,省免了若干海军建设中的掣肘贻误。但从他入海军衙门的第一天起,也带来了过多的政治利害。
奕擐是光绪帝的生父。其持掌海军时,正值慈禧应撤帘归政、光绪亲政在即的关键时期。他深知慈禧擅专权,索睹即使慈禧亲生子同治帝,亦长期被作为“儿皇帝”对待的境况。同治病亡无子,两宫宣布立其子为嗣、入承大统之时,奕擐竟然“警惧敬惟,碰头痛哭,昏迷伏地,掖之不能起”;可见他对祸福的感受有么深。多年来,他为其子光绪帝担心,怕不得归政,只能做个阴影下的儿皇帝;又为自己担心,怕稍露不慎惹怒反复无常的慈禧;招致更大祸患。他“谦卑谨慎,翼翼小心”,“深宫派办事宜,靡不殚心竭力”,甚至“前赏杏黄轿,至今不敢乘坐”,被慈禧评价为“其秉心忠赤,严畏殊常”。1886年,慈禧做出一个试探:“六月壬申,懿旨,钦天监于明年正月择皇帝亲政日期”,奕擐立即以极快的速度作出反应:“丙子,醇亲王暨王大臣等合词疏请皇太后仍训政,不许。皇帝亲政定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举行”;“庚辰,醇亲王暨礼亲王等复申训政之请,……懿旨勉从之。命醇亲王仍措理诸务”。内心明明时刻盼望慈禧归政,却又要两次亲率诸大臣恳请训政。他十分清楚,非此,不但光绪不能亲政,他可能“诸务”皆“措理不成”。在总理海军事务大臣任上,奕擐在勉为其难地走钢丝。其视点的中心不在海军。不过是在这个衙门里期待机会、寻找方式,好去接近心中的政治目标罢了。
几乎在指派奕擐出掌海军的同时,慈禧正面对另一个烦恼。
据李鸿章日记载。1885年7月13日“慈禧计修圆明园,估工银2000万两。户部尚书阎敬铭称无款可办。慈禧言改修三海,阎仍答无款。慈禧喝滚出,阎羞愤成疾。”
这一幕.奕擐该比李鸿章知之更详。海军和圆明园,成了慈禧的两块心病。
慈禧要修园由来已久。1873年同治帝刚刚亲政,即秉承慈禧旨意颁布朱笔上谕,重修圆明园。当时奕谭不顾同治帝的警告.两次上疏,两次廷辩.要求“屏无益之游观”,“省无名之兴作”,“现在急宜停止者,乃在园工一事”;甚至不惜在同治面前“面诤泣谏”,泪流满面地叩头申辩不已。最后虽与恭亲王奕诉等一道阻止了修园话动,但也几乎为此失去官爵。
就是这样一个当初坚定的反对修园者,在其子被立为皇帝之后,地位和利害随之变化.终竟成为一个挖空心思挪用海军经费修园的始作俑者。
铁甲舰和颐和园,应该说是一对矛盾体.但对慧禧来说却毫不矛盾。危机时用铁甲舰来维护统治,防止“大清江山”的崩塌,和平时用颐和园来享受统治,感受江山带来的奢华。一切似乎都天经地义。所以她既主张大办海军,多购舰船,又对阻止她修园的大臣“喝滚出”,给予痛骂。新设之海军大臣每年掌有数百万两银饷,既成为宫廷内外人人眼中的肥肉,又是慈禧两块心病的交叉汇聚点。该怎么维持这个艰难的平衡,地位十分微妙。
奕擐到海军不久就接到一道懿旨:“内务府年终发款不敷,著准由海军署存款内借银40万两,分五年归还。”他执行了这道懿旨。他也有两块心病。慈禧要购舰修园,他要保己保子。海军经费成为这两个不相干利益的黏合剂。此时还仅仅是“年终发款不敷”,还承诺“五年归还”。但奕擐再不会去“面诤泣谏”了。他要用满足慈椿一切心愿的方法实现自己的心愿。腾挪经费造一个园子,让慈禧早日住进去“颐养天年”,既了却其夙愿,从而确保自己并非十分稳固的政治地位,又能腾出其手中权力,让政权早日转移到光绪帝手中。如此一来,心病皆消。
这是一种既赤裸又深藏的交换。至于挪款给慈禧修园养心悦目之后.会否把海军也弄成一支只能观赏的海军,则未在这位总理海军事务大臣首要考虑之列。
人们指责慈禧以海军换取颐和园,却忽略了奕擐在这里投入的隐秘赌注:以海军换取光绪帝亲政。
他从上任到开始第一笔“借款”,担任总理海军事务大臣仅九个月。
若说奕擐早想如此,也不切实际。毕竟他还牢记着“庚申之变,大辱国家”,上书要求“裁汰冗费,积蓄钱粮”、“详制器械,精造战舰”;并提出海防“若不早为密防,其患有不可胜言者”。他后来在一份奏折中表露出挪用经费时反复权衡的心情:“钦工紧要.需教益急,思维再三”。    “思维再三”之后定下的决心,更难改动。这个陷于官场利害中的海军大臣,终于难以自拔。
如果说奕擐挪款出于自身种种复杂考虑、其前后言行表现出相当之矛盾,那么李鸿章加人挪款,其矛盾就更加深刻。
李鸿章早年也是一个坚定的反对修园者。1874年已经大规模铺开的修园活动之所以迅速夭折.他虽未处朝政中枢,却起了关健作用。当时他不满于修园,但并未犯颜直谏,而是在直隶总督任上.首先抓住受清廷内务府指派筹集修园木材的奸商李光昭,揭出其四处行骗、甚至引起中外交涉的事件。此事使慈禧和同治帝都处于尴尬境地。接着在同治允诺下。他穷追猛打,严刑审讯,最后以“诈传诏旨”律列判处李光昭斩监候,秋后处决。此案揭露。朝野大哗,人们“一时称快”。以此案为契机,突擐、奕诉诸重臣再次联衔上疏,修园活动终被终止。
李鸿章当时之所以坚定地反对修园,就是感觉到宫廷侈奢与国家防务的巨大矛盾。修园被迫中止后,他在上奏中提出“停内府不急之需,减地方浮滥之费,以裨军实而成远谋”。要求宫廷停“不急之需”,话虽婉转,也还是有一些胆量。李鸿章为筹建海军奔走数十年,其中、后期奏折中相当一部分与此有关。内多有慷慨陈词之处和苦心竭虑之思;凡有关海疆大略、海防分区、舰船配制、港口泊位、炮台船坞、官兵俸饷、经费筹措等事,无不参与谋。西方有人称其为中国现代海军之父,就是出于其对海军的贡献。所以即使醇亲王奕擐以皇帝生父身份入主海军衙门,最初要他“于存汇丰银行购买快船款内暂提银30万两.修三海工程”时,他也推说“因购船尚不敷,请另指他处有著之款拨付”。予以婉拒。
但最终他还是加入了挪款行列,甚至成为其中积极的筹措者,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一、对本身政治地位的忧虑。李鸿章在朝中政敌甚多。尤其在兴办海军问题上,开罪的权贵官僚不在少数。恭亲王奕诉描述建海军之艰难时说:“歧于意见,致多阻格者有之;绌于经费,未能扩充者有之;初基已立,而无以继起久持者有之。同心少,异议多;局中之委屈,局外未能周之”。恭亲王失势,他更失去一根台柱。与他为敌者,或出于保守派与洋务派的分歧,或含有满族大员对汉族大员的排异,更隐埋着宫廷内部对疆臣手中日隆之权力的警虑。总之对李鸿章来说,多年来参其奏折不断,甚至以其倡办洋务而“百疏诋为汉奸”;以致他后来竟发出“从古立大功者类皆谤书盈箧”的感叹。其之所以能够鹤立,主要得力于慈禧。但失去首倡洋务的恭亲王的庇护,不免总感势薄力单。醇王与恭王多年不和,其入主海军自然对李鸿章压力不小;又有光绪生父的身份。权力炙手可热。且光绪帝亲政在即,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全新的政治考虑。
但作为一个满清官场政治角逐中的老手,他很快摸透了奕擐的心病,从而做出了抉择1886年7月16日,在婉拒挪用汇丰银行那笔款后还不到一个月,李鸿章函奕擐“…拟先建旅顺后建胶州湾。请奕擐在亲政撒帘后继续主持海军”,向酵亲王发出了明确的信号。五个月后,因“南海工程款项不敷”,奕擐提出要求,要李“称创建京师水师学堂或某事借洋款七八十万两”,他立即嘱咐其亲信周馥办理。一个月时问便从德国银行借款500万马克,约合银90余万两,超出了奕擐提出的数目,将事情做得妥妥帖帖。总理海军事务大臣奕擐欲以海军换取光绪帝的早日亲政,会办海军事务大臣的李鸿章则欲借海军重新获得一片政治庇荫。
此时的李鸿章,也不再是那个以严厉手段处理李光昭诈骗案的李鸿章了,他也开始了不光彩行径:以海军办学名义“或某事”,直接向外国银行借款。1888年北洋海军成军,奕擐函称万寿山工程用款不敷,嘱李函各处以海军名义集款200万两存储生息,以备分年将利息支给清廷做修园费用。李鸿章即分函两广总督张之洞、两江总督曾国茎、胡广总督裕探、湖北巡抚奎斌、四川总督刘秉章、江西巡抚德馨等,广为募集。最后各地督抚认筹260万两,由其掌握,以利息供慈禧修园。就此完全跌人了挪款修园的行列。
此处之矛盾怪异就在于,为筹办海军树立的政敌,竟然以挪用海军经费去化解。
二、李鸿章之所以加入了挪款行列,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对北洋海军成军后形势的错误估计。这又是李本人的又一矛盾怪异之处。他原本是清廷中少有的窥破面临危机的大臣,尤其对日本,一直保持着较高警惕。1874年他率先指出“泰西虽强,尚在七万里以外,日本则近在户闼。伺我虚实,诚为中国永远大息”;1881年.他在另一份奏折中称“今之所以谋创水师不遗余力者,大半为制驭日本起见”。直接以日本为建设海军的假想敢.目标不能说不明确,警惕性也不可谓不高。
但随着定、镇二艘铁甲舰的到来及北洋海军成军,作为中国近代海军的当然创始人,在一片夸赞声中,他那种”日本蕞尔小邦”的帝国意识开始膨胀了。其一系列言行都表露出多年谨慎之后的志得意满。
1891年北洋首次大阅海军,他虽有“目前限于饷力,未能扩充”的遗憾,但又充满“综合海军战备,尚能日异月新”。“但就渤海门户而论,已有深固不可摇之势”的自信。
1894年5月,北洋第二次校阅,他在奏折中也有“北洋舰队成军后至今未添一舰”等语,但首先强调的仍是“整个北洋海防,北至辽沈,南至青济,二千里间一气联络,形势完固”。此时距海战爆发只剩下一个多月。
1894年7月,大战爆发已近在眼前,他仍然感到“海军就现有铁快各船,……似渤海门户坚固,敌尚未敢轻窥。即不增一兵,不加一饷,臣办差可自信,断不致稍有疏虞”。而此时距丰岛海战爆发只剩下二十一天。距北洋海军全军覆灭只剩下七个月时间。这个早年对日本警惕性如此之高的大臣,事到临头,对危机的感觉却变得如此麻木。
1894年7月25日爆发丰岛海战,8月1日中日宣战.但直至8月29日李鸿章仍在奏报“海军力量以之攻人则不足,以之自守则有余”,依然未从那片虚构的梦幻中彻底警醒。丁汝昌战前提出在主要舰船上配置速射炮,需银六十万两,他声称无款。北洋舰队在黄海海战中战败,他才上奏前筹海军巨款分储各处情况:“汇丰银行存银一百零七万两千九百两;德华银行存银四十四万两;怡和洋行存银五十五万九千六百两;开平矿务局领存五十二万七千五百两;总计二百六十万两。”
无款的海军和藏款的李鸿章形成了多么矛盾的对照。挖空心思为海军筹措经费的李鸿章,和同样挖空心思“变通”海军经费的李鸿章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照。
清廷之所以下决心“大治水师”,是出于面临危亡的考虑。失去海防几近意味着失去政权,已被数次危局所证实。挪用海军经费无异是削弱自己统治的根基,这一点精明的慈禧决不会不知。北洋舰队黄海战败后,她迅即宣布“现当用兵之际,必应宽备饷需。除饬户部随时指拨外,著由宫中节省项下发去内帑银三百万两,交户部陆续拨用”;紧接着又是一道懿旨:“因日人肇衅,六旬庆辰大典改在官内举行,颐和园受贺事宜即行停办。”她也知道要赶紧停止精心准备的在颐和园的祝寿,且赶紧归还一部分挪款。
翁同稣喻称“以昆明(湖)易渤海”,没有一个统治者会做这
种明显赔本的交易一一除非他感到那片渤海已经确保无虞。
结论再简单不过:设有了渤海,何谓昆明(湖)?
北洋海军表面的强大蒙蔽了李鸿章,通过李鸿章也蒙蔽了清廷。在这种心态下,挪用部分海军经费似变得无伤大局。
李鸿章早年曾经说过:“臣愚以谓国家诸费皆可省。惟养兵设防,练习枪炮,制造兵轮船之费,万不可省。求省费,则必屏除一切,国无与立,终不得强矣。”当初呼吁筹建海军最力的人,后来腾挪海军经费最力。当初反对修园最力的人,后来别出心裁地暂借、直拨、挪用、吃息筹资修园最力。清末政治中比比皆是这种极其矛盾复杂的现象。历史在同样人的身上,完成着令人深思的轮回。这不能不说是那种腐朽政治的必然悲剧。
到底有多少海军经费被挪用了,仍然是笔糊涂帐。传说3000万两。显然有夸大.现有的较为接近的数字有三种:1200万至.1400万两之间;600万到1000万两之间;860万两。这笔钱与其说是慈禧挪用的,倒不如说绝大部分是海军主持者们自己拱手让出去的。奕擐、李鸿章等人出于自身种种复杂的考虑,让最高统治者感到了渤海海面的升平。
再来看看李鸿章等人的反对派。帝师翁同稣是甲午战争中激烈的主战派。最与李鸿章格格不入。作为光绪帝的师傅及补进之军机大臣,翁同稣对朝政的影响不小。在因甲午战败给予李鸿章的一系列处分中,他都起了关键作用。但翁氏真如其在战争中表白的那样,是如此之求自强么? 1891年户部因库款支绌,奏准南北洋停购外洋枪炮、船只、机器两年,当时户部尚书即为翁同稣。时值颐和园工程用款最骤,翁氏作为户部尚书,不用简省宫廷开支之法解决支绌,反停支海军装备购置费两年,“所省价银解部充饷”。这不同样是在克扣挪用海军经费么?无怪乎黄海战败后两周,翁氏焦急于局面严峻,受慈禧指派赴津向李鸿章问及“北洋兵舰”时,李先是“怒目相视,半晌无一语”,最后慢慢掉头说,“师傅总理度支,平时请教辄驳诘,临事而问兵舰,兵舰果可恃乎?”而翁氏竟然“语塞”。
翁同稣当时出此议,并非仅仅出于他自我表白的“计臣以撙节为尽职”。真为“搏节”计,就不应只拿海军开刀。这里面同样含有官场中有我无你的个人恩怨。
翁、李交恶于1862年。时翁同稣之兄翁同书在安徽巡抚任内被曾国藩上疏严劾,受到远戍新疆的惩处,而曾氏那份慷慨激昂的上疏,据称立稿人就是李鸿章,出语惊人,无懈可击。从此翁、李结仇。
两人长期不睦还有一个皆不启齿的原因:满族中央权贵对汉族封疆大吏的疑虑与排斥。清朝末年,随着满族中央政权的衰弱,汉族官僚纷纷崛起。他们办洋务、兴局厂、练新军,在求自强的口号下闹得轰轰烈烈,李鸿章则是其中之集大成者。当时北洋海军在翁同稣等相当一部分满清权贵们看来,几乎已成为李鸿章的个人资本。兵部早有人上奏,说北洋水师有变成“李鸿章之水师”的危险,再阅数年,(李鸿章)兵权益盛,恐用以御敌则不足,挟以自重则有余”。他们要削弱李鸿章,就要削弱这支舰队。所以限制北洋海军就是限制李鸿章,打击北洋海军就是打击李鸿章,已经是他们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目标。
种种桌面之下个人和集团的私怨私利,拿上桌面便成为堂而皇之的“政争”。翁、李多年“怨之颇切”(李鸿章语),最后几乎到水火不相容的地步,皆是为了“大清江山”,未免太高尚点了。
但不管怎么斗,结果是一个:吃亏的都是夹在中间的海军。
颇富讽刺意味的是,停拨了海军经费的翁同稣,仅依据他在甲午战争中的激烈言辞,被后来大多数评论家称为“主战派”.似乎满清王朝中真正追求自强的,是翁氏这样的人。而他无事时首先停发海军经费之事,却被人忘记。光绪帝在危机中极力主战,召见军机大臣时“言及宗杜,声泪并发”,也为后人叹惜不已。这位主战的皇帝当年“办理大婚之款,四百万两尚不敷用。著户部再行筹拔一百万两”也被人忘记。皇帝成婚竞要以相当于两年的海军经费为代价,且正值北洋经费短绌、无力再添舰船之时。待到危机突至、真要割地赔款了,主战皇帝也只有泪流满面地“同诸臣,时事如此,战和皆无可恃”了。
在没有基本透视那部腐朽且庞杂的封建官僚国家机器以前,任何针对个人的结论都是轻率的。奕擐、李鸿章、翁同稣三人,身份各异,观点各异,利害各异,却是当时满清政治腐败的一个缩写。西人评论说:“此大机器… 其诸组之轮,不依一共同之方向而旋转,乃各依其私独之方向而旋转”,这种各朝己方旋转的结果, 就是在内外利害纵横交织、官场福祸蝇营苟且的形势下。谁也不会将全部精力投入海军建设,更不要说全付财力了。外患未至,海军是各自政治角逐中的筹码,待外患真至,方想起以海军为共同盾牌。但为时晚矣。不论光绪还是慈禧,洋务派还是保守派,中枢重臣还是封疆大吏,满人还是汉人,在那场深奥复杂、变幻莫测的政治角逐中,谁都不是胜利者。将如此之多的精力、财力用于内耗的民族,怎么去迎接外敌发出的强悍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