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超教练:钟晓阳《唤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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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在唐朝,有一个姓赵名颜的进士,从画工那里得了一幅软幛图,图上画着一个十分秀丽的女子,赵颜便对画工说:‘你有法子叫她成为活人吗?我想纳她为妾。’画工说,‘我这一幅是神画,这画上的女子,名叫真真,你只要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她一定出声答应你,到时候你再把百花彩灰酒给她喝,她就会活过来了。’赵颜回去照着画工的话做,每天对着那画上的女子,‘真真’、‘真真’地呼唤她的名字。一百日期满,那女子果然从画上走了下来。她和常人一般的说话,吃喝,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还在年终生下一个儿子。可是,后来,赵颜怀疑她是妖妇,她不想再留在人间,便带着儿子回到画上去了。从此画上多了一个小男孩。”
曾以一幅《石女图》,在本地的青年画家创作奖中获得首奖的良作,心中也呼唤着一个真真,不下千百回。每当他看见那幅为他带来荣耀以及名利的《石女图》,便不期然想起告诉他真真的故事的,那个名叫赖银欢的女孩。只需想起她来,她的形象便鲜活地浮现脑海,历历如在目前。虽然她的外貌已经变了,他所深刻记忆的,依旧是她十六岁他为她画像时她的样貌,尤其当她看到自己的画像,那个满足的,对自己怀着一份欣赏似的神情。然则,她究竟不是真真,不能因为他的呼唤而从画图上走下来。他们依然一个是画中人,一个在画外面,以他画家的手,创作出无数的画,代替心中的呼唤—一他不只是真真的故事里的那个赵颜,同时也是那个画工。
二十多年前,他和银欢都不过五六岁的年纪,两人已经是好朋友。出生于小康之家的他,父亲是摄影师,拥有一家兼营摄影器材的照相馆,母亲在馆里帮忙,上头两个都是姊姊,他自然备受宠爱。银欢的父亲在车厂当总技师,母亲经营一家报纸杂志兼租售小说的摊位。他们两家,同住在一座五层旧式楼宇里面,一住二楼,一住顶楼,日常颇多接触的机会。
赖太太那爿摊位就在楼宇的楼梯口,良作出出入入,总要打报摊经过,赖太太常把《儿童乐园》,《良友之声》一类的儿童书塞给他,让他带回家看。她是个嗜赌而好拜神佛的妇人,每天一炷香,一盘水果,在楼梯口靠墙脚的角落供奉土地神。她跑去打麻将,便把银欢叫来看守铺位。银欢一个人,或带着底下的两个弟弟,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看连环图,一边以一副精明的样子与顾客交易。即便如此,赖太太还老是打她,动不动给她两巴掌。银欢却并不显得特别地不快活,看见良作,她笑嘻嘻地叫道:“杜良作!”顺手拿几本儿童书递给他。
无论是良作和他上头的两个姊姊,或银欢和她底下的两个弟弟,都玩不到一起。反而是他们一个做老么,一个做老大的,玩得很投合。照相馆就在报摊隔壁,两人时常一同到照相馆玩耍,看良作的父亲为顾客拍照。银欢也每年来拍学生照。她八岁那一年,照了一张特别好的,良作的父亲把它放大,镶在架子里,摆在照相馆门口的陈列窗中。银欢想必是引以自豪,每次经过总要有意无意地看上两眼,又特地叫学校的同学来看。那照片在橱窗里一直摆了许多年。
他们居住的楼宇座落于一个十字路口,门前横贯着一条交通繁忙的双线马路,正对面就是他们读书的小学,斜对角是石油站,左手边,隔着一条单行道的,是一间小小的基督教堂,这个十字路口可说是他们童年生活的中心地带。他们并排坐在楼梯口,同看一本儿童书,吃那被线香的香味薰透,供奉过土地神的水果。
斜对角石油站前面矗立着一株高大的木棉树,年年春季开出血红、火热的木棉花,一朵朵都极大,仿佛满树红巢,每一朵可以住进一只鸟。黑油油的枝干,是肥沃的泥土的颜色,生在枝上的花,宛如直接种植在泥土里,各自有它们小小的根。树身非常直,迎着阳光看,简直高与天齐,伸出的枝柯柔韧处有如筋脉,从形状的动势来看,又清新刚健如炎夜的闪电,爆裂整片天空。其富于造型美,及意态之丰繁,良作看遍了木棉树,没有及得上这一株的。
-他依照儿童书早的图形画画,惟妙惟肖,每每拿给银欢看。书后每期有填色比赛,他为自己那份填了,又为银欢填,两人拿了不少次奖品。银欢喜欢讲故事给他听,罗宾汉、圆桌武士、哪吒等的英勇事迹,她讲得条理分明、灵活有趣。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些故事影响,有一次,她叫他偷山楂饼给她吃。
“偷?”良作惊异道:“你没有钱吗?我有,我给你。”
“不,我一定要你去偷。”银欢坚持道。
“不好吧,又不是没有钱,为什么要偷呢?”
“总之我要你去偷。”她再一次强调。
“不不行的,让人家抓住了怎么办?这样,我帮你买。”他去买了一筒山楂饼回来,递给银欢,“哪!”
银欢拿了一摔就摔在地上,“不要,不是偷的我不要。”气鼓鼓的跑回报摊去了。
良作把山楂饼拾起来,拆开了吃,绕过报摊走到照相馆,立在门口望着银欢。她只不抬头朝他看。他默默地把吃过一半的山楂饼送到她的面前,她不接,只是张开嘴。良作便把一片山楂饼放在她的小舌头上。她这才笑了。剩下的山楂饼就是这样一片片的喂她吃了下去。
他们也像其他孩子一样,喜欢扮演各种身份,如新郎新娘,医生病人,顾客伙计,教师学生。银欢最喜欢英雄美人的角色,乐此不疲。
中秋节晚上,孩子们提着灯笼在街上跑来跑去,橙黄的灯笼,烛火跳跃,四周的阴影变化微妙缤纷,整个视觉世界活泼起来。银欢要良作做英雄,她做美人,有恶霸要强抢她,叫良作带她逃跑。他们越跑越远,不觉进入偏僻的地段。
“我们回去吧。”良作说。
银欢仍然陶醉在美人的命运里,神色惊惶,频频回首观望,“快!快!他们快追来了!我们快走!”
良作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夜,森森的,黑得像一种狱,有秘密的形体在动,却不在肉眼的视觉范围内。他看得头皮一阵发麻,拉着银欢拔腿就跑,慌不择路。蓦地,听得银欢惊叫道:“哎呀,我的灯笼着火了!”
也许是奔跑时所带起的风,使烛焰卷向灯笼的纸壁。灯笼燃烧起来。良作手足无措。
“踏熄它!踏熄它!”银欢亢奋地望着火苗,眼睛瞪得老大,小脸被火映得明暗不定。她顿着脚,狠狠地说:
“踏熄它!”
良作略为踌躇,终于走上前,提起脚往火苗踏下去。火势非但没有减弱,连良作的袜子也燃着了。
一个过路的大人看见,叫道:“小孩子,想死呀!”马上赶了过来,费了些功夫把火弄熄了。但良作的脚已被灼伤。那之后几天,银欢对他格外好,在他面前很顺从乖巧,完全是个好女孩。良作初次感到她女性的心,液体一般流向他。
他们同在对面马路的小学念书,每天上学,良作在楼梯口等银欢,两人手携手一起过马路,放学就在校门口等,课间休息则各有各的活动。良作是品学兼优的优等生,银欢靠些小聪明,功课也勉强应付过去,却是调皮惯了的,被老师记过,在课室门口罚站,她毫不在乎。两人同级不同班,良作当班长,常跑教师室替老师拿作业簿,银欢在课室门口罚站,看见他经过,像是看见亲人似的欢喜,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叫他:“杜良作!”并不因为罚站而闷闷不乐。
他们都升上了那间小学所附属的中学,就在小学后头。良作还是常跑教师室,越过学校长长的走廊,那干净的砖地,发出阴凉的薄光。银欢在课室门口罚站,看见他,总还是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叫道:“杜良作!”这时他们都长高了,良作比她要高半个头。
中三那一年,银欢迷上了中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不仅成绩优异,相貌英俊,还是个体育健将,很受学校女生的欢迎。银欢一大早就跑到学校等那男生上学,下学就混在以那个男生为中心的小团体中,不知跑到哪里去,上下学便不和良作在一起了。
学校里,良作有时候会听到一种爽朗的笑声。那笑声稍微有点硬硬的质地,给人一种有边缘的感觉,甚至可以从中想像发笑的人那弧线坚韧的口唇。他知道那是银欢的笑声,她说话的声音也同样使人感觉到她生理方面的青春健旺。看见他望过来,她总是高兴的,笑嘻嘻地向他招手,呼唤他的名字。
一天下学,他看见银欢坐在校园的一株槐树下哭泣。已经是春天,树上开满了鹅黄的槐花,那形状乍看之下就跟叶子差不多,说那是叶,绿的才是花,也无不可。两者都是落花落叶本性,见风就落,遍地一片片的花叶难分,被踩踏成芬芳的绿泥黄泥。
良作抱着书包默默地在银欢面前站了一会。
“怎么的了?”他说。
银欢不回答他,兀自掩着脸呜呜哭着。
良作用手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什么事?”银欢还是不理他。
他走到她旁边,蹲了下来,变成和她差不多的高度,在她耳边说:“你为什么哭?”
银欢摇了摇头,仍旧哭个不停。
良作很纳闷,不明白她为什么哭这样久。他在她旁边又蹲了一会,便抱着书包立起来,只这一会功夫,身上已沾了些槐树的花叶。春风吹着他,一阵一阵地,就仿佛希望他也是一棵树,也让它吹落许多花朵和叶子。果然有花叶从他身上飘下来了。学校的人走了大部分,四周冷清清的,校墙外的马路传来车声。
他不再向银欢说什么,只在树下徘徊不去,不时抬头看看槐花落剩多少。再看银欢时,她已经擦干了眼泪,抬头向他道:“我们走吧!”
走出校门,远远的就看见加油站前正在开花的木棉树。两人一起过马路,来到树下,抬头看那木棉花。银欢想数那主枝有多少根,靠近地面那些还容易,越往高处去,因为眼睛被树顶的阳光刺着,就越难了。离地面最远的较细的枝子,如周长在天空上,以蓝天为土地。很奇怪,从来没见过木棉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每次看见,总是已经开得很尽情了。
含苞待放的时候是怎样的呢?想必是个可爱的小红瓜,开放时,一瓣一瓣的破开来,那花瓣就像香蕉皮似的往外翻。
“帮我摘一朵!”银欢叫道。
“那么高,怎么摘呢?”
“你摇那树干试试!”
“怎么可能!”良作道:“这么老的树,硬邦邦的。刀他还是上前试了试。简直像石头一样。围绕加油站疏疏种植着长春花和大红花,他在花丛底下捡了几块小石子,“你要哪一朵?”
银欢望来望去,拣了半晌,指着其中一朵说:“我要这个!”
“好!”良作瞄准那朵花,把石子向它掷去。这一次没有中,再掷一次,也没有中;接连掷了三次,方才把花打落下来。
银欢一直站在花下全神贯注地等着接,那朵花落下,刚巧落在她怀中。她非常高兴,又有点诧异,“哎呀,真的接着了!”
她忽然又指着路旁道:“那里还有一朵!”
想必是自己从树上掉落的。良作跑去捡了起来,两人便朝家的方向走。
银欢一路上滴溜溜旋着花萼,“你看,像个羽毛球。”
“咦,真的!”良作笑道。
往花的内部看,只有与花萼相连的地方透着黄色,除此之外,连花萼都是红的,密密麻麻,宛如种植在花心的令森林,其中有一株形貌与别的不同。
银欢指着它说:“你猜这是公的还是母的?”
良作想了一想,“公的吧,通常都是一夫多妻。”
银欢咯咯地笑起来,“才不是呢,那是母的,什么一夫多妻!”
“你怎么知道?”
“这是常识嘛,书上都有的。”
回家后,良作坐在书桌前把玩那朵木棉花。很脏,微尘般小的蚂蚁从花里爬出来,爬到他手上。他拿到水龙头底下放水冲洗,洗干净了,嗅一嗅,有一股清新的瓜皮的气味,花瓣厚厚的,给人结实的感觉,仿佛可以做成耐穿的布。整朵花看起来比羽毛球还要结实。把玩着,良作为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所袭,很想把花画下来。他忙去准备画纸,调了水彩,毫不迟疑的,把花的正面对着自己,边看边画,很快就画成了。他兴高采烈地拿着画到楼下报摊给正在看武侠小说的银欢看。
“咦,真像!”银欢说。
良作开心地笑着。“你那朵呢?”
银欢在旁边指了一指。原来她把那朵木棉花放在土地神面前的果盘里,拿去当供品去了。
恰值杜先生从隔壁的照相馆踱了出来,笑道:“你们在看什么呀?”
良作把画拿给父亲看。杜先生微笑着把画端详了半大,也没说什么。不久,在父亲的鼓励下,良作到一个画室学素描,开始了漫长的学画生涯。
自从那天银欢在校园哭泣,不知什么缘故,以后就脱离了那个中六男生的团体,一个人到处游荡,良作也很少见到她。同年,她因为在校成绩太差而被留级,她不甘心多读一年,嚷着要转校,为此跟家人闹得极不愉快。她转到一家声名不太好的学校去,自此与良作更显疏远,虽然良作也时常在楼梯间、报摊或十字路口附近一带碰见她。他觉得她一天比一天更秀丽了。报摊附设的小说租售,多是文艺言情、武侠、侦探,悬疑一类的小说,不少街坊青年前来租阅,生意很不错。银欢对其他的不感兴趣,惟有武侠小说,捧着一本从早看到晚,看得昏天黑地。赖太太为此与她争吵,动手打她。“你打!你打!”连在二楼的良作也听到银欢这样嚷。街坊邻里都知道她们两母女不睦,也不当作一回事。
良作利用课余时间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素描,银欢则蹲坐在报摊看了一本又一本的武侠小说,有时候,她叫住良作,叫他给她喜欢的英雄人物画像。良作便另外端张板凳,蹲坐下来,听她描述那是个怎样的人物。她是说故事的能手,神情与言语配合着,把故事说得生动传神。他们又像小时候那样,把供奉土地神的水果剥开来吃。线香的袅袅烟云,仿佛传来极乐的香味。或许她在英雄崇拜中得到某种寄托,良作一边听着银欢说故事,一边想道。后来他发觉她口中的英雄,全是停留在受苦受难、伤心失意,孤立无援的阶段,至于他们最后如何战胜群魔,却只字不提。
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的英雄总是惨兮兮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耶稣还受了四年天苦难呢!”
“可是连最后也复活了,你却只挑受难的部分讲。”
“英雄落难才是最叫人疼惜的!”银欢交叉手抱着那本武侠小说说这话,样子很天真。
良作对于她并不崇拜胜利的英雄,觉得费解。她叫他画的画像,在如今的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并非素描,不过是线条简单的平面的人像。银欢把这些画都珍重地收藏起来。有一天,她叫良作替她画一个女孩子。这是银欢第一次叫他画女孩子,他不免有些好奇。
这女孩自小远离尘俗,随师父修习剑道,才十八岁,已臻相当高的境界,但是不知为何,再也没有进境。她师父便让她到江湖上历练,以期能从世事中有所领悟。她在江湖上行走,遇上了男主角,并且爱上了他。从此她的心灵无复平静,虽则她明知修习剑道,必须保持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她希望自己是激流中的岩石,尽管有流水、砂石、花屑、草叶等等物事从它身上流过,它亦无动于衷。它发出声响,只因为流水打在它身上;受到腐蚀,只因为岁月消逝。对于流水的浪游生涯,或岸上美好的风物,它既不羡慕也不向往,唯屹然立在水中,坚强冷漠。然而,当那女孩仰望夜晚的星空,她不禁怅然若有所感。她想起自己过往的生命,就好比漫漫长夜,虽然也有星月微光点缀其间,又怎及太阳的光辉灿烂?
“我也要做岩石!”银欢双手合在心口上,发誓一般地说。
良作对那故事的女孩也产生了一种感动的心情,回去画了一个仰望星空的女子,拿给银欢看。
“怎么搞的?这不是我吗?”银欢指着画纸上的女孩说。
良作有点难为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回去又画了两幅,银欢还是说:“不行,还是有点像我。”
“其实像你有什么不好嘛!”良作道。
银欢灵机一动,“喂,不如你画我吧,你还没给我画过像呢!”
良作笑道:“好啊,我还没给真人画过素描呢!”
两人立刻跑到二楼良作的家。他的寝室已几乎变成了画室,四壁贴满画家的作品以及他自己的习作,颜料,颜料箱、画架、画纸、画笔等,到处乱堆着。
第一次有人给他当模特儿,良作兴奋不已,跑来跑去把乱七八糟的房间略为整理。银欢悠闲地观赏着墙上的画。
“咦,这不是你从前画的那幅木棉花吗?”
良作向她手指着的那幅画看了看,“哎,那是第一幅,
以后我不知画过多少幅木棉,什么样子的都有。”
“将来你在画坛上就是木棉专家。”银欢笑道。
良作也不禁笑了。
“可以开始了,”隔了一会,他穿上工作服说:“今天先决定姿势,我再画几幅草图,从里面拣一张最好的照着画,大概画四五天。”
银欢把手按在钮扣上,“要不要脱衣服?”
良作吓了一跳,“不用不用,穿着衣服就行了。”
“不用吗?我看那些人都是脱衣服的。”银欢指着墙上的人体素描说。
“但我是画穿着衣服的。”良作忙道,
“哦。”银欢不再说仟么,只是以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你先摆几个姿势给我看看。”
银欢虽然刚看过墙上的人体素描,不知不觉的,又还是模仿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摆姿势。
“不是不是,不是这种姿势。”良作道。他想,既然她喜欢那个仰望星辰的女孩子,不如就把她画成一个仰望星辰的女孩子好了。“你站到窗口那边。”他说着把书架挪了挪。
安顿好,再抬头,银欢已经立在窗旁了。就在刚刚抬头那一刻,良作仿佛看见了完美的幻象。并不是看见银欢?而是看见二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夜晚凭窗仰望星空,脸部敏感的肌肤,轻轻感觉着自由的光。她的姿势柔软,有着水的流动和饱满,外面是一片月的世界,和乐安定,同时有一个繁星闪亮的梦,酝酿在静静的仰望中。良作觉得这一幅画没有一个细节他看不到,甚至连发阴、眼睫、衣褶、手指缝等这些阴影,如何地是一种月夜的调子,他也清楚知道。
他急不及待地教银欢摆好姿势,原先计划中的草图索性不管,开始作正式的素描。炭条在画纸上飕飕走着,此外只有街上的车声。画了二十分钟,他让银欢休息十分钟,然后再画。这一次统共工作了一个半小时。
他用白粉笔在银欢站立的位置,依照她的脚型画了两个脚印,简短地说:“好了,明天继续。”
银欢有点认生地望了望他,似乎对他艺术家的那一面不太习惯。
一连工作了四天,完成银欢的全身站姿素描。他发觉她的头型偏窄,后脑较圆,一直到颈部都有着优美的形。这些都因为头发的软薄而看得出来,富于变化的光暗层次加强了头发的弹性。这时的银欢已经开始化妆,肤色原是浅棕,肌理细密,与光的接触很柔和,发线至眉毛一段,因为气留了些刘海,不至于太短,额头到鼻梁一带比较平坦,鼻子寡肉,人中的小洼十分明显,以致上唇中间有点突出,下颏的形状方中带尖,使腮部的线条瘦硬。他喜欢她的眉,像春山一样难画。
他把衣服画成淡淡的,都是疏松的线条,使其不至于和脸部同样密度,而减弱了脸部的独立性。裙子流畅地垂到小腿,底下一双赤脚,脚型稍为宽扁,脚趾有厚重的感觉。
良作从未如此全面而详细地观察一个女性的身体构造,好比以一双眼睛抚摩过她的全身。眼看着银欢的每一部分在他笔下渐渐成型,他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只要他怎样看她,她必顺从他的意愿成为怎样的一副样子。
银欢立在书架前看着自己的画像。
“不太像!”
“什么不太像?”
“不是很像我。”
良作把银欢和那幅画像对比着看了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说着,自己倒先笑起来。
本来是要给银欢画像,结果只画了一个少女。不过良作自己很喜欢那个少女微仰着脸的模样。
“画得很好。”银欢微笑着说,虽然不像她,也没有意见上,有如在暗色的调色板泼上一抹新鲜的颜料。她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行人道,经过她从前的学校,一直往前走去,走得很远都看得见。
他经过十字路口附近的时装店、精品店、发型屋、餐厅,车站,常会看见银欢,越来越花枝招展。她渐渐和街坊的一些青少年男女走在一起,一大群到处招摇,大叫大嚷的旁若无人。有时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男孩子;亲昵地挽着腰行走,看起来都不是什么老实人。莫非那就是银欢心目中的英雄吗?良作也曾想劝她不要跟那些人来往得太密切,到底又觉得不便干预她的行动。
良作在房中作画,偶尔听到一阵爽朗的、带着硬边的笑声,自街上传来。他跑到窗口把头伸出窗外。银欢杂在一群人中,或者挽着一个男孩子,正好打楼下经过。有时候,她抬起头看看,只要看见他,她总不忘向他招手,笑嘻嘻地,从楼下直嚷了上来,“杜良作!”然后就跟着她的同伴去了。
像许多青年画家一样,良作也做着留学法国的梦,憧憬那清贫浪漫的生活。在十字路口长大的他,天天面对乌烟瘴气的街景,也从中取材作了不少画,身心都不免有空气污染的感觉,颜色旋律倾向低调。惟有石油站前的木棉树、银欢的彩衣,以及留学法国的梦,使他整个作画的色谱响亮起来。
中学毕业那一年,他以一幅《木棉花落》赢得一个校际作画比赛的冠军;知道消息后,他简直一刻也等不得,马上跑到楼上想告诉银欢他的一幅以木棉花为题材的画得了奖。可是,跑了一半,只听见上面吵吵闹闹,声音似乎来自银欢的家。他又攀上一层,在楼梯上站住了。
“你要怎样?你到底要怎样嘛……”赖太太哭叫着说。
有人倾咛哐啷砸着东西。
“你砸呀,你砸呀,反正你又不把这里当你的家了,光是知道玩,知道有你那些三教九流的朋友,成天见不着你的人,现在有事情了,你去找你的朋友呀,你跑回来干什么?你向我发脾气有什么用?难为你有这个脸!”
银欢大声嚷着,“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个屁!你就知道赌,知道打,知道骂,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赖太太气疯了,“你说什么?你敢这样说话,你这个人还有心肝没有呀,你当心天打雷劈呀你!”
“我有什么不敢的?到了这种地步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我让雷劈死了不正称了你的心愿吗?……”
“哎呀我把你养到这么大,到头来你这样对待我,你自己想想你对不对得起我,你不看看人家良作?读书多么用功,人又老实,又孝顺……”
“对,我没用,我贱,我丢你的脸,我哪里能够跟人家比,哪里能够跟两个弟弟比……”
良作不忍再所下去。闹得这样凶,这个时候去调停,恐怕只有弄巧反拙。这样想着他便掉转身回到楼下去了。想不到没有一会,赖太太倒来敲他家的门,说要找他。良作迎了出去,赖太太看见他,哭哭啼啼地说:“良作,你去帮我劝劝银欢?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她做错了事,我说她两句,她就发作起来了,还要生要死的,口口声声要自杀,什么话都说不进去,一味对我耍狠,说那话不知有多难听,你们从小是好朋友,你的话她总会听一点的,你去帮我劝劝她,我求求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
赖太太哭得几乎要昏过去,良作连同他的家人好不容易把她劝平静了些,良作的母亲杜太太也闻讯从照相馆跑上来帮着劝,结果是杜太太和良作一同随赖太太到楼上去了。
还没到赖家,先就听见银欢大骂的声音,“……”你就让我死嘛,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了你落得清静,反正你也没当我是你女儿,你什么时候疼惜过我了……”
良作看见这种情形,心中也不觉黯然。
赖家的两个男孩大概见情势不妙,早就逃出去了。地面散落着砸烂的东西。银欢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房门敞开着,从外面却看不见她,只听见她在里面提着声音说:“……谁叫你倒楣,谁叫你生我下来,我是贱种,我的孩子就是野种,怎么样……”
良作吃了一惊,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赖太太不好意思对他们明讲,银欢倒自己说了出来。
赖太太大为尴尬,忙趋前往房里嚷道:“良作来了!”
房间里立刻安静了。良作上前一步,正待往房里喊声,银欢倒走了出来,头发蓬乱,脸也脏了,眼也肿了。她朝良作看了一眼,就声色俱厉的对赖太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人家找来干什么?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凭什么拖人家下水,你害我还害得不够吗?”
赖太太也不让步,“啊,是我害你的?你把一张脸涂得红红绿绿的,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是我叫你去的吗?你在外面大着肚子回来,孩子是谁的你都不知道,是我叫你的吗?……”
眼看又要争吵起来,良作忙插身在两人中间,把银欢往回拉,“好了好了,别说了,我们到房里再说。”
杜太太也劝着赖太太,“你先到我那里坐坐,喝杯水消消气,还是小孩子嘛,那么认真做什么!”说着连搀带拉地把赖太太带走了。
屋里只剩下银欢和良作,银欢呆呆地立了一会,一反身跑回房里,趴在墙上嚎啕大哭。那个房间的四壁铺满中外男明星的海报,所以她等于是伏在海报上。
良作默默地在她背后站了一会,半晌方道:“别哭了,好不好?”
银欢自顾自哭着,良作又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哭了,总是我把你哄回来,我不信这回我哄你不成。”
谁知不说还好,这样一说,她哭得更是凄惨万分,良作也不知如何措辞安慰她。
“有什么事,总可以慢慢解决,先别哭吧!”
“你懂得什么?你什么都不懂!”银欢不耐烦地说。
良作也就默然了。他不说话,银欢倒好像有点不安似地,反而很快就止住眼泪,叫了声:“良作!”
“吓?”良作应道。
顿了一顿,银欢方道,“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哦,还没有,我还在这里。”良作忙道。
银欢噗哧一声笑了,“现在我知道了。”
她略为转身向他,良作也移了移脚步,两人都相对无言。房间里光线昏暗,四周寂然,觉得是空空的,街上的车声也像是很远似的,就像秋天的落叶被风吹着,轻轻擦着路.面。
“我有了孩子了,怎么办?”她小声道,像个无助的小孩子。
良作望着她,心痛地说:“你真傻!”
她伏在他胸膛上,静静地又哭了。
第二天,银欢就失踪了。前一日良作还在赖家的时候,因为看她实在太累,嘱咐她好好休息,然后再商量办法。银欢也听了他的话b他是看着她躺下去之后才离去的;还顺手为她带上房门。第二天他上去找她,她不在家,料想是出去散心去了,也没在意。直到那天晚上银欢没回家过夜,赖太太方才着急了,跑到杜家大哭大闹,质问良作到底跟银欢说了什么。杜家的人都很气忿,?但看在她迭受打击的份上,也‘没跟她计较,只劝她说银欢想必是心情不好,找朋友玩去了,不回家过夜在她又不是第一次,既没有带走什么东西,孤身一人,身边又没有钱,能跑到哪里去……说好说歹地把赖太太哄回去了,然而大家都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三四天过去了,银欢还没有回来,他们到警察局报了案。良作到她常去的一些地方打听,也没有任何结果。她是真的出走了。
赖家在报上登了一则启事。启事说;
银欢:
自你离家,父母念甚,
日夜愁烦?寝食难安;
纵有怨隙,无宁恩义,
盼你归来,既往不咎。
但是一直没有银欢的消息。
赖太太每次经过照相馆的陈列窗,看见摆在那里的银欢八岁时的照片,总是潸然泪下。那照片遂被杜先生从陈列窗拿走了,后来也不知失落到哪里去了。
良作考上了大学的美术系,不断接触各家各派的绘画理论,。不断作画,同时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虽则不是在法国,却是写意平实的学生生活。几年间,他自小熟悉的十字路口也有了显著的变迁,旧的商店被淘汰,新式商店取而代之,他父亲的照相馆也有落伍的迹象,显得简陋黯败,历史悠久的酒楼被新的财团接手,石油站标出的石油价格高出数倍不止,许多旧式住宅被拆卸,改建为高大的公寓楼房。良作有点担心他居住的那幢楼宇亦将不保,那时候不仅赖太太,连他父亲都要失业。
在那二楼的房间,他画过的画数也数不清。从窗口望出去,只有石油站前的木棉树,是唯一可珍贵的景致。从前还有银欢的彩衣。有时他仿佛又听到她以爽朗的声音,呼唤他的名字。“杜良作!”从楼下一直叫了上来。非常遥远的声音,使人觉得她是从极低极低的地方叫上来的。他想到银欢是一个多么聪明、激烈,而又善感的女孩子。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呢?过着怎样的生活?她腹中的孩子后来不知道怎么解决,想必总是打掉了。想起与她在这十字路口一同度过的时光,他不禁怅然良久。
毕业后,他在一家美术设计公司工作,余暇仍不懈地作画,把自己的作品拿去参加比赛。他和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组织画社,商议画社名称的时候,他说:“叫真真画社怎样?”于是把真真的故事说出来。结果由于典故冷僻,又与家喻户晓的珍珍薯片谐音,而被否决。画社定名真吾。
良作画画多了,在画坛上渐渐也小有名气,除了以画木棉著称外,他那亦刚亦柔的线条,豪放而又典雅的情趣、画面上中国风的空白,巧妙的颜料堆砌、鲜明的颜色对照等,都是他为人所熟知的风格。画社举行画展,他把《仰望星辰的女孩》易名为《十六岁的少女》,还有《木棉花落》,拿到画展展出。他留意着前来看画展的人,希望能够发现银欢,然而他的愿望毕竟落空了。银欢似乎也已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惟在《十六岁的少女》中,留下她的姿影。
想不到的是,他二十六岁那年,终于又与银欢见面,那天黄昏,他在一个公共车站等车。车站并不拥挤,他背倚着栏杆,正看着天边的夕阳缓缓下沉,那太阳又圆又近,端正玲珑,使人清楚感觉到是在和太空中的另一个星球对面相见。
忽然之间,他背后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云丝顿,还有这个……多少钱?”
那声音如此熟悉,以致于他觉得像在做梦一样,有点恍惚起来。回过头去,后面是一间小士多,除了士多老板,尚有一个浓妆艳抹、服装突出的女顾客,没有其他人。往两旁张望一下,良作的视线再度回到那个女顾客身上。她身子微侧地背对着他,等士多老板找零钱,找了钱,便步出店门离去。就在她将要离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刻,她仰起脸来,不知看点什么。虽然只是极短促的一刹那,良作也认出了那张脸。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再也不会忘记那张仰望的脸。那是他以他的眼睛爱抚过,又令其在他的画笔下重生的。
银欢没有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支冰棒、一包云丝顿,自管自走了。良作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进退两难之际,银欢已经走了一段距离。他忙追了上去,只见她不久便拐入一条横巷。她边走边吃冰棒。走得很快,高跟鞋重重地敲打地面。吃完冰棒,她随手扔了冰棒棍子,掏纸巾擦手,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豪爽,却又有点风骚的味道。
良作不打算立即叫住她。他想看看她到底上哪里去,最好能够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便尾随在她身后。她走路比他平常的速度要快一些,因此要跟踪她,又不为她所发现,实在有几分冒险,幸而不到五分钟,便看见她走进一幢旧式楼房。在狭窄的梯间,是很难再躲过她的耳目的。良作只得暂不跟进去,看看再说。他后退几步,仰头打量这座楼房。在落日余晖的照耀下,楼宇的外表显得说不出的贫穷、荒凉。四楼一个掉光了牙的老妇正在收衣裳,把鲜黄色的晾衣竿连同上面的衫裤缓缓抽进去。那晾衣竿晃悠悠地在空中摇摆,随时要掉下来了。银欢就住在这里吗?假如这不是她的家,而他贸然出现,说不定会造成误会。正打量着,只见右边二楼的一个窗户,有人拉起窗帘,打开了窗。是银欢!他忙一闪身躲进楼梯口。看情形,银欢的确就住在这里。是不是应该通知她的家人,再一起来劝她回去呢?然而,离家多年,她始终没有音讯,一定是有什么深藏的原因。叫她一下子就面对家人,一个不好,便会弄得不可收拾。无论如何,他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朋友,向来她也很看重他,由他先去见她一面,应该是最妥当的了。这样想着,他便往楼梯上走去。走着那阴翳霉淫的楼梯,连心里也是阴沉沉的。走到二楼,根据窗户的位置找到那扇门,他也没怎么犹疑便按了门铃。银欢几乎是马上就来开门,一看见她,良作便叫道:“银欢!”一面伸手把门抵着,怕她关门。
银欢站在那里,也不出声,也不做什么,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久久,眼眶逐渐蓄满泪水。
两人在薄暗中相对立着,恍如隔世。
银欢回身走进屋内,“你怎么会找到这里的?”
“我刚才在街上看见你,跟了来的。”良作说着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银欢用手臂擦了擦眼,“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良作说到这里就没有说下去了。
银欢木然立着,半晌,方才有点疲倦似地说:“你还是走吧!”
“银欢,你父母……”
“我不会回去的。”不等他把话说完,银欢就用决绝的语气说。
“银欢……”
“你不必再说了,我是永远不会回去的。”她不再理他,径自去把外面晾着的衣物收进来。
良作往四下里看了看;地方很小,看来是从旧单位间隔开的,墙漆都剥落了,透出一块块霉斑,东西堆得满满的这种寒伧的情形,已足以说明银欢这些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良作道。
银欢就像没听到似地,望也不望他一眼,坐在床上折叠着收进来的衣物。’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担心你……”
“我用不着你担心。”银欢冷冷地说。
良作不由得感到颓然。两人都沉默了。屋里静悄悄的,有人打门外走过,把钥匙拿在手上摇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银欢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一点力气也没有似地坐在那里不动。
一段沉寂之后,良作道:“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念你的家人?”
银欢不言语,将一张椅子拖到面前,把脚蹬在椅子上,开始脱丝袜。她把裙子曳得老高,把袜裤的裤腰褪下来。淡淡的斜阳从窗外照进屋内,就是刚才他看见她打开的那扇窗户。大概是太阳完全沉落以前最光亮的一刻,整个地方突然非常明亮。银欢坐在那里脱丝袜,出奇地慢与细心,就仿佛剥着自己的一层皮,太快了会痛,那情景,不知为什么,使良作深深地受到震动。
“你真傻!”他望着银欢弯曲的背影说,“你真傻!”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连连摇着头,“你不要,良作,你不要……”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你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你别管我,你就当我已经死了……”
“银欢……”
“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令人,你走吧……”她把脸埋在弓起的膝盖上,哭不成声。
“我怎么放心就这样走呢,看见你这个样子……”
“你别管我,你让我去吧,你让我去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为了什么?”良作问道,因为不明白。
银欢弯着背痛楚地,撕心裂肺地哭泣着,似乎要把这些年来的积郁全部哭出来。
“银欢,你怎么可以这样下去呢?你跟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难道你就一直这样下去吗?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我不回去,我回不去了。”她绝望地说。
“为什么?”
“你不知道的,你不会知道的,良作,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你。我只剩下你一个了,我心里常常跟自已说。想起我们小时候的事情,我心里才比较开心一些,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没有面目见你们,更没有面目见你,我只要知道你是好好的,我就不知有多高兴了,你的画展我都有去看,看见了你画的木棉花,《十六岁的少女》,还看见了你,但你没有认出我来,我变了许多了,我知道你不会认得我的,我才敢去,看见你这样用功,这样有成就,我就觉得好骄傲,看见人家称赞你,我就好像自己被称赞一样,我觉得什么都是好的,都值得了,我一生人,只有你是好的,你明白吗?我虽然不行了,至少还有你,是好的……”
良作心里一阵阵地难过,不觉流下泪来。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想再见你了,你走吧……”
良作惘然地望着她的背影,半晌,终于悄悄地走了。
他没有把遇见银欢的事情告诉任何人。一连几天,他无法安心工作。家后面的旧楼正遭拆卸,斜对角石油站的后头正在起造一座高楼,建筑地盘的噪音日间总是不断,在家的时候,想集中精神作画加倍地困难。他到海边看海,仍无法解除心中的郁结,银欢最后那番话不住萦回脑际。站在岩石上,脚底的浪涛回旋击打,翻起白花,雪白的海洋的浪,溅到他身上来。阳光普照,无际的波光水影虚实顺逆,千变万化,只在有无之间。他想到他和银欢从未一起到十字路口外面的世界走走。如果他带她来看这大海;她一定会喜欢的,她也必定喜欢看见这岩石。他并没有忘记她告诉过他的许多故事,譬喻真真,怀着好意来到人间,却不被了解,宁愿放弃生命,回到画中去。还有那个修习剑道,希望自己是一块岩石的女孩。“我也要做岩石!”银欢把双手捂在心脏,所在的地方说。一个人真的能够成为岩石吗?,要怎样的生命,方足以诠释岩石浩然的静态?
回家之后,良作夜以继日完成了《石女图》。画面上的岩石粗看只是一块岩石,须细看方看得出岩石里蕴含着一个仰脸伫立的女郎,其容貌举止无不是润静的笔调,部分线条与岩石吻合,那却又是遒劲洒然的,不知是那女郎正在化为岩石,还是岩石化为女郎。岩石周围一条条回荡奔放的水线,又有部分与岩石吻合,造成自岩石流出的印象,也不知是岩石溶化为流水,还是流水凝固成岩石。画面上半部疏缀着一点点红,亦不知是红花、红雪,抑或红色的星星。
就是这一幅《石女图》,使良作在画坛上声誉益隆。银欢知道了吗?良作不由得忖道。她是否也为他这次的成就感到高兴?她可知道她自己就是那幅图画最完美的诠释?
只要有多余的时间,他还是留在家里作:画。他觉得只有在他那十多年的寝室兼画室里,他的心才是安定的。往窗外看,石油站后面的高楼快要建成了,足足有十多层高。木棉树也吐血一般地开了花;一日血,一朵花。看着那尚未竣工的高楼和那株木棉树,他突然有一个构想,起头作了草图。
那天晚上,他工作到午夜时分,有点倦了,和衣倒在床上休息,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这一睡,昏昏沉沉,睡得不十分熟,满脑子缭乱的梦,也不知梦见了什么,猝然惊醒过来,犹自怔怔的。梦中好像听见重物落地的声音。是因为这个惊醒的吗?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无缘无故心跳得很厉害。他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完全没有人了,可见确实是深夜。夜晚的灯光下,远处的马路上像是躺着一个人体。良作还以为是他看错了。大概是一只死猫,或者死狗。他眨了眨眼,用尽目力望去,真的是一个人!他的心迅速往下沉,沉到了底,整个人木木的。来不及了!来不及下!他心里发狂地叫着,夺门而出,一直跑到街上,因为惊惧而有点踉跄。春夜的风吹着他的衣衫,从前胸直透背脊,他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冷颤,一面奔跑着。一定是从那尚未竣工的高楼上跳下来的,“银欢”!他打心底里呼唤着,然而,他知道再也不能唤醒她了。
鲜红的血从银欢体内流出来。他心里空荡荡地,只是呆然立着,凝望那新鲜的血,顺着地势流到他脚下,那样地红,就要在他脚下开出花来了,一朵大大的木棉花……
木棉,可爱的木棉。
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