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港嘉苑二手房:《美人恩》_张恨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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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四壁斋空薄衣难耐冷 一丸月冷怀刃欲寻仇
  余氏那样大吹大擂地说了一顿,自己觉得是很对的。反正你喜欢我的姑娘,你就得敷衍我,我说了什么,你也得受着。不料王孙竟不受她这一套,扭转身来便跑了。这一下子,倒让她脸上抹不下来。加之小南又不问好歹,站在大门口,就哇地一声哭了,这是让她手足无所措。便扯住小南一只手,向屋子里拉了进来,道:“我且问你,我什么事把你弄委屈了?  要你这样大哭大闹。”小南将手向怀里一缩,指着余氏道:“你这种样子胡闹,你不爱惜名誉,我还爱惜名誉呢。从此以后,我们母女脱离关系,谁也不管谁。我说走就走,以后我是永不回来的了。”她扭转身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向杨柳歌舞团走去。余氏由后面追了出来,叫道:“小南子,你往哪里去?你就是飞上天去,我也会用烟熏了你下来呢。”小南竟是不听她的叫喊声,一直跑了。  余氏本想一直追到杨柳歌舞团里去的,转念一想,她说不回来,不能真的不回来,就算真的不回来,好在由家到杨柳歌舞团只有这样三步路,自可以随时去找她去。于是眼望了小南走去,也就不追了。当她走回家来的时候,常居士首先问道:“你也太闹了,一个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你的大名,已经在报上都登出来了,这还不算,又要和你女儿大闹。你的鬼风头,出的是越来越大,那非在大门口摆下百日擂台不可了。”余氏道:“要大闹,就大闹到底,反正我不能让那小毛丫头逃出我的手掌心去。若是她都闹赢了我,以后我别做人了。死瞎子,你别多管我的闲事。”她口里说着话,手上碰了屋子里的东西,就是轰轰咚咚的一阵乱响。常居士看她那样子,大有发拚命脾气的意思,这话可就不敢接着向下说了。余氏听了报上登了她的消息,已经是不高兴,加上女儿回来,又数落了她一阵,更是忿恨,一个人尽管在家里滔滔地闹个不绝。常居士被她吵骂不过,又不敢禁止她,只得摸了一根木棍子在手,探探索索地,走了出去了。他心里想着,洪士毅这个人,总是少年老成的汉子,他起初认识我家的女孩子,或者不能说全是好意。但是自从到我家来了以后,说的话,做的事,哪一处不是公正的态度?就是以我们谈话之间,研究佛学而论,我们也不失为一个好朋友,人家到我们家来拜访,病在我们家里,我们不好好地看护人家,却也罢了,反把人家抬到当街去放了。只怪自己太柔懦了,当时却不能把这事拦祝自己的妇人,勉强去看人家的病,还闹了一场大笑话。这事若传到了洪士毅耳朵里去了,岂不是替人病上加病?再说,不管朋友的交情怎样,他是一个客边寒士,穷人应当对穷人表示同情的,他就是不认识我,不是由我家里抬了出去的,我知道了这么一番情形,为和他表示同情起见,也就可以去看看他了。好在那个慈善会附属医院,自己也是很熟识的,就半坐车子半走路地慢慢地挨到医院里去吧。他想到这里,伸手一向口袋里去摸钱时,呵!前天余氏撒落在里面屋子里地上的铜子,自己曾偷偷儿地,摸了一些揣在小衣袋里,不料现在一个都没有了,这一定自己觉睡得熟的时候,让余氏又偷了去了。这样看起来,这个女人,对于她丈夫,简直不肯失落一点便宜。我虽然是有妻有女,其实也就是无妻无女,和洪士毅是个同样的人,我不去看看他,谁还应当去看看他?想到这里,身上就是没有铜子坐人力车,这也不必去管了。凭了一张嘴,和手上一根木棍子,挨命也要挨到那慈善会的医院里去,要这样,才可以知道是用什么心眼儿去对他?在我一个人,总算是对得住自己良心的了。  他如此想着,自己鼓励着那一万分的勇气,沿路逢人就问,到医院是向哪里走?虽然路上人见他是个瞽目,一一的指点了。这样靠人指点着走路,却是非常地耗费时间,常居士是上午十点钟由家里动身的,当他居然摸索到了医院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他问明了这是医院以后,且不进去,就用手上的木棍子,把沿石探索得清楚了,然后蹲下身子,慢慢地坐下去。门口的巡警,看了他这种情形,倒有些奇怪,就问他道:“你这位先生,是来医病的呢,还是来看病人的呢?你来了就坐在这台阶上做什么?”常居士昂了头向他问道:“你这位是医院里的人吗?”巡警道:“我是巡警。”常居士道:“我走的这地方,有些碍事吗?不瞒你说,我很穷,又很孤单,没钱雇车子坐,也没有领着我走,由西南城到东北城,斜着穿城而过,全是问路问了来的,十几里地,走了我半条命啦。你让我先歇息一会儿,再去瞧我的朋友吧。”巡警道:“你的朋友,在这医院里吗?姓什么?”常居士道:“是洪士毅!”巡警道:“是洪士毅?昨天有个大胖娘们来瞧他,可闹出了笑话了。你姓什么?”常居士道:“我是个出家人,没有姓,因为衣服是人家施舍的,所以没有穿和尚衣服。”巡警道:“你辛辛苦苦走了来,算是白跑了。现在已经快三点钟了,到了三点钟,我们这里,是禁止探病的。”常居士听说,就站了起来,将脸朝着巡警,做出诚恳的样子来说:“你不能想法子通融一下吗?”巡警道:“这一个大医院,哪一天没有百儿八十的人来看病?迟到了都要通融一下,我们这钟点,就定得一点效力都没有了。再说,我们一个当门警的,也不敢做这个主。”常居士听了这话,脸上立刻现出踌躇的颜色来,摇摆着头叹了一口气,巡警看了他那为难的样子,因道:“你要进去看病人,就是有人通融了,也是不行的,因为管这件事的人,都下了班,谁来领你去呢?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要几个钱来,让你雇车回去吧。”说着,他倒扶了常居士坐下,真的去化了几张毛票来,替他雇好了一辆人力车,把他拉走。常居士随便说了一个地址,坐上车去,却再三地对巡警说。请他传个口信给洪士毅,就说有个吃素的瞎子走了来看他的病,今天不能进来,有机会还要再来呢。巡警因他如此热心待朋友,果然就找了一个确实可靠的院役,把这个消息,口传到病室里去了。  洪士毅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里在大为感动之下,觉得常家人纵然是不好,也只有她母女两个人,至于这位常先生,却是一个诚实而又柔懦的人,而且还双目不明。对于这种人,只有向他怜惜,哪有和他计较之理?只是他的家里,却不愿去了。一个人穷了,固然是不配做爱人,也不配做友人,甚至还不配做恩人呢。将来我出了医院,约他到小茶馆去谈话吧。  他起了这个念头之后,心里对于常居士,就完全地宽恕了。他的病见好以后,所以精神还不振的原因,就是所受常家的刺激太深。现在常居士历尽艰难,步行来看他的病,这实在让他得了一种莫大的安慰。  经过了两星期之久,洪士毅安然地迁出病院了,他依然回到会馆里去住着。这已经是初秋的天气了,白天的温度,却还罢了,到了晚上,窗户外面寒风呼呼地由墙头吹过,桌上放的那盏玻璃罩煤油灯,也有闪闪下沉之势。淡黄色的灯光,映着四方的墙壁,都现出一种惨淡之色,那人的影子,映到床后的墙上,也好像清淡得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并不像什么人影。床铺板上,除了那一条草席子之外,只有一床绽上四五块补丁的大被单,在草席面上盖了。在被单上,放了两个枕头,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唯其有两个枕头完好,更现出了这床铺的寒保因为看着床铺单薄,身上也就寒冷得只管抖战,有些坐不祝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灰布长夹袄,虽然还有一件半旧的青灰布夹马褂,却是舍不得穿。这原因很为简单,就是自己乃一个办公人员,到了办公的所在,必须套上马褂,那才现得恭正,若是在家里就把这件马褂穿着不脱下来,穿破旧了,办公的时候,就没有可以应用的了。所以无论这屋子里面,是如何的冷,士毅总也不肯把那件马褂穿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抖战了一会,心里想着,假使我不认识小南,不至于花费得一点积蓄没有,也不至于把床上的被褥都当光了。到了现在,坐着是衣服不够,冷。睡下去没有被褥,更冷。然而这样的人受苦,还不能得着人家正眼瞧一瞧,我这不是太冤屈了吗?心里不住地计算过去的事,身上也就一阵比一阵地冷了起来,抬头一看,那件半旧的青布马褂,正挂在墙上一个长钉子上。那墙上旧有的裱糊纸张,都成了焦黄之色,零零落落地向下垂着,配上这件马褂,那是更显得破烂。士毅这就想着,一个人穷到这般地步,还顾全什么面子?现在我冷得厉害,穿了这件马褂再说。就是将来马褂破了,也不见得慈善会办公室里不让我进去。如此想着,就把马褂取了下来,立刻穿着上这也许是心理作用,身上暖和了许多了。但在他所感到的暖和,也就是那一会儿,坐在黄昏的灯下,看过了几页书,身上又冷了起来了。这还另外有什么法子?除非是把床上那条被单也披在身上。但是那不过两幅单布拼拢起来的,那会发生什么暖气?听听这会馆里的同人,尚有不曾睡觉的,若是他们有人撞了进来,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那不成了笑话了吗?这不必去挂心。冷了,心里越怕冷,身上就越会冷的。于是自己警戒起自己,不要去想到冷了,就把平常消遣的几本《水浒传》,放在灯下来看。展开书本,正看到那五月炎天,吴用智劫生辰纲那一段,仿佛自己也在酷毒太阳底下,一座光山岗上走着。可是这种幻想的热,终久是不能维持久远的,慢慢儿的,感到两只腿凉浸浸的,这凉气一直上升,就升到脊梁上来,这就无法了,再没有什么可以兴奋一下子了。身上冷得抖颤着坐不住,且在院子里走走路,取一点暖气吧,于是开了房门,扑上院子里来。  这时,一个七分圆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半空里,仅仅是月亮身边有几粒亮晶晶的星光,此外便是一碧晴空,什么痕迹也没有。因为如此,所以那月光射在地面上,就更觉得活水一般,在四周泼着。人站在月光里,也就无异游泳在冷水里。月亮虽然是不要钱的东西,忍饥受寒的人,一样的没有资格去赏鉴她。士毅在周身发冷的情形下,抬头看了一看月亮,更觉得这秋夜的可怕,不免怔了一下。因为精神有了几秒钟的安定,立刻便有一种壶水沸腾的声音,传送到耳朵里面来。就立刻让他心里生了一个主意,厨房里有灶火,那总是暖和的。于是就到屋子里去,拿了一把破茶壶,一直就向厨房里跑去。  到了厨房里,看到灶口里伸出来的火焰,十分的可爱,火边一把黑铁水壶,里面沸腾着的水,正噗噗作响的,自壶盖下喷出。于是,赶快地沏上一壶开水,两手捧着,嘴吹了壶嘴,喝下去两口。第一,手捧着这热茶壶,手上就暖和多了。其次,是滚热的开水,由嗓子眼里直烫到肠胃里去,身上就有一阵热汗,向外直冲出来。说也奇怪,全身的肌肉,就不再哆嗦了。身上有了暖气,就不肯离开这厨房了。拖了一条板凳在灯边放着,手上捧了那壶开水,便慢慢地想着。唉!一个穷人,总是一个穷人,不会翻转身来的。想我在二三月里的时候,穷得将热水来充饥,现在又把热水来御寒了。我本来有了办法的,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醉心那个捡煤核的女孩子,以至于又落到地狱里面来。其实呢,这是我自愿的,那不去管了,但是这个捡煤核的小姐,她虽然不感激我一点恩惠,也不应当把我当一个仇人。当我在她家里害病的时候,她家里人就把我抬到街心里来。若是那个时候有汽车由那里过去,岂不把我轧死吗?假使现在真有鼓儿词上那种剑侠剑仙的话,一定会把这种人的脑袋割了来下酒喝。他坐在这厨房里,越想到自己的苦闷,越恼恨常小南的狠毒。不知道坐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想了多少时候,厨房里是漆黑的,四顾不见什么,越是导引得人要去沉思。向外的半扇短窗户,正敞开着,见那屋檐的影子,斜伸在月光地里,似乎是夜深了。  会馆里的同乡,睡觉的更多些了,声音便沉寂下来。可是隔院子里,一种男女嬉笑的声音,却轻软地传来。不久,在细微的笑声过去以后,却接着那时髦的歌舞曲子,毛毛雨的声音,传进耳来了。乃是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只要你的心。士毅想起来了,隔院里住着两个有钱的大学生,他们常是把附近的私娟,乘黑夜叫到会馆里来伴宿。这种声音,是那私娼唱的。请问作私娼的人,她为什么来着?能够不要人的金吗?能够不要人的银吗?她唱这支曲子的时候,不知道她心里会起一种什么感想?可是这也不必去怪那私娼,她目的是为了钱,怎样能骗人家的钱,那就怎样去做。只是专门唱这种曲子的歌舞明星,她们是鼓吹纯洁甜蜜的爱情的,她们不要金不要银吗?可是据我看起来,也许要变本加厉。那个常小南,我断定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唉!我该死,当我在西便门外给她洗脸的时候,我为什么要信什么宗教,保持她的贞操?现在她淘混在那卖肉感的一群男女当中,她能保持她的贞操吗?她反正是个淫贱的孩子,算一算我受了她这些委屈,如何抵偿得了。我那回该不那么尊重她才好。那都是后话了,现在无论她怎样的下贱,也是藐视我了。我这口怨气,我怎样出?我真恨!想到了这里,不由得将脚一顿。在他这一顿脚之间,惊动了在砧板上睡的一只懒猫。那猫被这声音惊醒,直跳了起来,碰着砧板上一把菜刀,当的一声响。这刀声触动了士毅的心机,他想着,我不奈你何,难道我还不能杀你吗?你能快乐,我把你宰了,我看你能干什么?你快乐什么?我知道那杨柳歌舞团有道短院墙,我爬了进去,要杀他一个痛快。想到了这里,突然地放下了手上捧着的那把热茶壶,推开厨房门,走到院子里来站着。抬头一看那月亮,冷晶晶的,真是一块缺口冰盘。心里这样想着,这样好的月亮,也许那丫头,正让什么臭男人搂着,在哪里赏月呢?我这就去,他毫不踌躇地,提了那把菜刀在手,悄悄地走上大门口来,见大门还是半掩着的,也不拉动门扇响,侧了身子由门缝里向外走去。到了胡同里一看,果然是月华满地,由南到北,一片白光,看不见一个人影。电灯柱上几盏电灯,被月亮光盖住了,宛像几个光点,士毅满胸口都是热云沸腾,心里可就想着,手上提了这把刀,不要让街上的巡警看到了,于是避去了大街,只管在月亮下的小胡同里走着。  夜是很深了,远远地有那种小贩卖零食的声音,在空中传递了过来,只觉既沉着而又惨厉。士毅听了,心想,这也是在黑暗里奋斗的朋友。其实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凡事只求一个爽快,早了结也是了结,迟了结也是了结,那样苦苦地挣扎着做什么?我受了半年气,今天应该要发泄一下子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杀了人,决计不躲,我一直的就向区子里去自首投案,在法庭上我要侃侃而谈。心里七上八落地想着心事,脚底下也是七上八落地走着路。他弯弯曲曲走过了许多路,看看到常居士家附近了,抬头看着月亮,呆了呆,心里叫道:月亮呀月亮,你看我一个人这样做作,一定可以原谅我,我受的委屈,实在太大了。今天你照着我了,明天我关到监狱里面去了,你就照不着我了。岂但是明天?恐怕今晚我杀不到人家,人家反把我杀了,今晚下半夜,你就会照不着我了。他提起脚走来,一路本都是很快的步子,到了现在,一想到这番动作的结果,成败是不可定的,设若是提着菜刀,翻墙过去,让人家拿住了,我是一个穷人,人家不说我是小贼,也要说我是强盗,我又用什么话来分辩?越想越觉得这事情的可怕,步子就慢慢缓了下来,心里计划着,我真这样地往前做,这件事,恐怕有考量的必要吧?越是这样地沉吟着,这脚步却也越发地慢了,自己走来的时候,乃是一鼓作气,除了感到要兴奋地痛快一下之外,别的都不会去计较。这时脚步走缓了,身上那一股勇气,把热气也顺便地要带走了。人在水样的月光中走着,身上也就仿佛让冷水浸泼了一般。士毅猛然地回想到今晚因身上冷不过跑到厨房里去烤火的一幕,这就把态度又激昂起来。我为了常小南,才穷到了这番地步,我为什么不有杀她?纵然把我捉到法庭,我自然有我的一套言词可说。我走对这个地方,我依然还带了刀向家里去,我这个人也就未免太没有勇气了。走,我一定要做到,他想到了这里,把掩藏在马褂底然下的菜刀,拔了出来,在月光底下,向空中举了两举,下面两只脚,也就开起了大步子,噗笃噗笃,向前快走起来。  到杨柳歌舞团的直路,自己还不认得,只好还是到了常家门口,再由那边绕道过去的了。顺步走来,那常居士的临街矮墙,在月亮下排列着。由墙的那个缺口之处,正可以看到院子里是一种什么情形。这时,月亮仿佛是更显明些,只有偏西余氏住的那间屋子,有一线灯光,映着那纸糊的窗户格扇,似乎向外半开着。士毅想着,这个贼婆娘,其可恶不在常小南之下,我不如翻过墙去,闯进窗户去,先一刀就把她砍了。心里既然如此想着,于是侧了身子,顺着墙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了去。走到那墙的尽头,是要转弯的地方了,自己站着想了一想,我去是去定了,等我先凝一凝神,然后向前一跑,不管好歹,就直冲了进去。一面想着,一面将怀里藏的刀,抽出来了,反复着看了两遍,想道:“喝!不用犹豫了,先砍了那贼婆娘,再去砍那小贼丫头,”沉思约摸了有两三分钟之久,锐气就养得十足了。正待要走,可是这古城里保存的古制,那彻夜敲梆子打锣的报更声,却遥遥地送进耳朵里来了。  这更夫的路线或者是经过常家的门首,若是正当自己爬墙的时候,又恰是那更夫巡到面前来时,那可老大不便,不如让他们过去以后,自己再来动手吧。于是走到了杨柳歌舞团的后墙,向那边周围看了一遍,果然,那远远的更梆更锣声,就慢慢地敲到身边来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这更声越是靠近了身边,心里也就越跳得厉害。直待那更声一直和自己顶头相遇了,看时,乃是两个极衰弱的老头子,走路时,连带着喘气,脚提不到五寸高,就是这样挨挨蹭蹭走了过去。洪士毅想着,他们做事,总是这样掩耳盗铃的。请问,这样两个衰弱的更夫,管得了什么事,假使我真要做强盗,这两个更夫,我准可以打倒。他在这里藐视那两个更夫,那两个更夫,仿佛也有些藐视他,一点也不注意这胡同里有个人,竟自走过去了。  士毅在胡同两头,又徘徊了许久,将杨柳歌舞团的短墙,也看清楚了,待用手扶着墙上的砖眼,要向里爬时,心里这就省悟过来,我错了。这里面房屋很多,我知道常小南睡在哪一间屋子里?我还是先去找那老贼婆,把常小南住的所在问清楚了,再来到这里动手。于是复又翻身转来,直奔常居士家。这回他鼓了二十四分的勇气,决不肯退缩的了。把两只油子高高地卷起,手拿着刀把颠了两颠,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就大开步子,直向常家矮墙缺口的地方走去,在缺口的地方所在,侧着身子,用耳朵对屋子里听着。微微的一种睡呼声,由窗户里送了出来。抬头一看,那轮微圆的月亮,已经斜到屋顶树梢里头去。她好像是在说,这一幕惨剧,我是不忍看的了。士毅不管一切,将身一耸,跳上了墙的缺口。虽然那墙上的碎土,不免纷纷地由上面滚了下来,却幸没有大块砖头的移动,并没有什么声响。于是匍匐了身子,将刀放在墙上,两手紧扒住墙头,身子向下一溜。下得墙来,在地面上站稳了,手提了菜刀,悄悄地走着,直贴到窗户边,用手虚探了一探,却是开的。心里想着,这可不是天凑其便?右手握好了刀,左手按好了窗上的格扇,正待将窗子一推,人就向里面钻了进去。  那墙外边忽然有人喝道;“呔!你好大胆,月亮地里,你就动起手来。你敢动,你动一动,我这里就开枪。”  士毅万不料在这样吃紧的时候,身后会有人叫了起来。回头看时,只见那墙的缺口处,站有两个穿黑服的警察,将墙半掩着身子,各自伸了手,向他比划着。月光下看不清楚他们手上拿了什么,但是随便地推想一下,就可以知道他们手里一定拿着手枪,要朝着自己放的了。心里一时乱跳,人就慌了,站在这里,哪里还移得动?那巡警就喊道:“这里面的人还不醒醒吗?你们院子里出了歹人!”这时,士毅已经醒悟了过来,就答道:“我是什么歹人?这是我朋友家里。”巡警道:“你还要胡说啦?我们老远地就看见了你,你是翻了墙头进来的。有半夜三更翻了墙头来看朋友的吗?”士毅扶了窗户的那只手,未曾敢动,提着菜刀这只手,恰是垂了下来的,将手一松,菜刀落了地上。所幸这里是土地,虽然刀有一下响,却不十分重大。这两个巡警中的一个,已是翻过墙来,一步一步,逼近身边。士毅看,果然他手上拿着手枪,巡警喝道:“你举起两只手来,我要搜搜你身上。”士毅手上,已经没有了刀,这就不用犹豫,将两支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巡警一手拿着手枪,一手掏摸他身上,在月亮下面看得亲切,见他穿长袍马褂,不觉咦了一声道:“这真奇怪了,你还是个斯文人呢?”士毅道:“我说是我朋友家里,你不相信。常老先生,常老先生,你起来开门吧,警察把我当贼了。”只这一声,屋子里便有声音答应出来。  
  
第十八回 终受美人恩解铃堂上 重增同伴情邀酌街头
  警察在月光底下捉刺客,这自然是一件很紧张的事情,屋子里头虽不完全明白屋外边究竟为了什么,但是听到警察那样大声喊叫,知道总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听到外面有熟人的喊叫声,常居士究竟是个男子,胆子要大些,就问道:“说话的是洪先生吗?”士毅道:“正是我,你快开门吧。巡警把我当了贼了。”两个巡警听他一问一答,果然是朋友的口吻,这倒有些奇怪了,便道:“你亮着灯打开门来吧。外面有两个巡警啦,不要紧的。”常居士叫道:“小南妈,你起来开开门吧,外面有巡警,不要紧的。”余氏也就早早的惊醒了,只是睡在床上,一动也动不得,便不敢作声。现在将外面说话人的声音,都听清楚了,这才逼出一句话来,问道:“巡警先生,外面有几个人?”巡警答道:“就是一个人,他说是你们家朋友,我看守住啦,不要紧的。”余氏听他如此说着,才摸索着下床,手上捧了那盏灯,抖抖颤颤的,前来开门。她只把屋门一开,伸出脚来,还打算穿出院子去开街门。不料身子刚踅了出来,就看到屋檐阴下,站着几个人影子,不由得吓了一跳,人就向后一缩。士毅早就看见了,心想,长子走到矮檐下,不低头来要低头,见了余氏,如何可以不理会?于是就叫了一声伯母。余氏听得士毅的声音,已经很清楚了,这就在门里问道:“哟!你是洪先生吗?怎么会在我家门口,让巡警逮着了呢?”士毅叹了口气道:“不要提起了。我病好了,出了医院了。我想到你二位老人家,都到医院里去看了我的病,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今天晚上,月色很好,我趁着月光,想到这里来,谢谢你二位老人家。不想走到这里,你们关了门了。我就由墙缺口的所在,翻了进来看看你二位睡着没有?不想就惹起巡警的疑心了。”他这样说得有缘有故,余氏不疑心了,就放下了灯,走出院子来,开了街门,将那个巡警也放了进来了。两个巡警押着士毅走进屋来,一看常家,是如此破烂的家庭,常居士又是一个瞎子,这要说士毅这样长袍马褂的先生,是来偷盗的,却有点不相像,也就认为自己错误了,便向士毅道:“不是我们多事,你的行动,实在也有些奇怪,怎样不会引起人家注意哩?好在这里是个贫苦之家,要不然,你纵然和这家主人翁是朋友,我们也不能放你过去。”常居士正站在他那张破烂的床铺前,笑着道:“实在的,我们这种人家,就是夜不闭户,也没有关系。这位洪先生,是我的好朋友,那决没有错,二位先生请便吧,多谢你费心。”  两个巡警看到,实在也无话可说了,于是又说了几句公事话,走了出去。其中有个巡警,在灯光下看到士毅的神色不定,总有一些疑心,于是在走出院子来的时候,复又回到窗户边去看看,究竟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没有?他顺脚走去,皮鞋踏在那把菜刀,几乎滑得他摔了一交,他低头一看,见月光射着地上,银光灿然,用手一擦,却是一把刀,这不由得他不叫了起来,因道:“慢来慢来,这地下一把刀,是哪里来的?”说着,就捡起了刀,送到屋子里面来,向余氏问道:“这一把刀,是你们家里的呢?还是……”一面说着,一面去偷看洪士毅的颜色,早见他站在屋门边,呆呆的不动,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身上有些抖颤。巡警道:“哈!我看出来了,准是你带来的刀吧?”余氏看到这柄雪亮的刀,两手向怀里缩个不迭,口里哎呀呀的道:“这是那里说起?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刀呀。了不得,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刀呀。”巡警一手抓住士毅的手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跟着我走吧。”士毅道:“胡……说,我……我哪里有这样的刀?我不能跟你们走。”常居士听明白了,走向前,牵着巡警的手道:“先生,你不可以乱提人,这是我们家的刀。”巡警道:“是你们家的刀,为什么不放在屋子里,却丢在院子里地上?”常居士道:“这因为……”巡警道:“你说,这因为什么?怎么你们家妇人又说不是你们家的刀呢?”常居士道:“你别着急呀,我自然会说出个原因来。因为我女儿白天买了一把旧刀回来,放在院子里,要找磨刀石来磨,她有事,她先走了,我眼睛看不见,又不能拿进来,所以放在外面。”巡警道:“你女儿呢?”常居士道:“她在对过杨柳歌舞团。”巡警道:“这个时候,能把她找回来吗?”常居士道:“那不能够。”巡警道:“既是不能够,这个人我要带到区里去问问。你叫女儿明天到区里去对质。她若是承认这刀是她买来的,那就没事,如其不然,这件事,我们可要追究的呢。”于是向洪士毅道:“没有话说,你得和我们到区里去一趟。”士毅看这情形,大概是逃脱不了。只得硬了头皮子道:“要我去,我就去一趟。人家事主都承认了,我还有什么事吗?”两个巡警看到这件事情,总有些尴尬,不肯含糊,两个人押着士毅,就向区里面来。区官将他审问了一顿,士毅还是照以前的话,说了一遍,区官对于他这种供词,却不能表示满意,也只说了等次日常家人来作了见证,再行定夺。当晚将士毅押在拘留室里,不曾把他放走。士毅先是有些害怕,后来一想,我一口咬定这把刀不是我的,他们也没有什么反证,可以断定我是拿刀杀人。万一他们就这样断定了,好在我并不曾伤害常家人一根毫毛,总不能判我的死罪,若是判我一个周年半载的徒刑,得在牢里度过残冬,免得发愁挨饿受冻,对我也是一件好事。主意如此定了,倒也心里坦然。  到了次日上午,区官又传他到讯问室去问话。他只走到屋檐门口,早见一个时髦女郎站在屋里。这正是常小南。他一见之后,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两下。明知道小南是自己的仇人,就是没有原因,也许她要栽自己两句。现在他父亲捏造供词,说这刀是她买的,她凭着什么,要撒这样一个谎呢?她并不用说我什么坏话,只说刀不是她买的,别事她也不知道,如此一来,就要我的命了。想到了这里,心里又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自己走到问案的桌子旁,那小南竟是回过头来,半鞠着躬,向他笑道:“洪先生,你病大好了吗?”士毅笑道:“大好了。”区官向他两人望了一望道:“你们彼此认识吗?”小南道:“彼此认识的。他是我父亲的朋友。”区官道:“你相信他不会对你家有什么歹意吗?”那区官高高地临在问案的桌上,两旁站了四名巡士,十只眼睛,齐睁睁地向小南看着。士毅虽然是和她站在一旁的,到了这个时节,心房乱跳,也就少不得向她偷看了一眼。小南笑道:“区官,你看我穿得这样好,不是像个有钱的人吗?”这话对于士毅,不像是有什么好意,士毅一颗心,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到口里来。小南又接着道:“可是我家里,穷得和要饭的花子差不多呢,这衣服都是歌舞团里代我做的呀。”区官道:“我不问你这些个闲话,我只问你,洪士毅昨晚到你家去,不是想提刀杀人吗?不是想抢劫东西吗?”小南道:“他到我家去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哪里知道?可是说提刀杀人,我相信是不会的,因为我父亲是个念佛的人,这位洪先生也是个念佛的人,他们平常就很说得来,何至于杀我父亲呢?若说到我家里去抢劫,我不是说了吗?我家穷得像要饭的花子一样,他到我家去,打算抢些什么呢?”士毅心里,正自扑扑跳着,心想,她和我虽无深仇大恨,已经是十分讨厌我了。到了这里,哪会说好话?可是现在一听她的言语,不但完全和自己摆脱,而且简单扼要,说得非常之有理,简直不像是一个无知识女孩子说的话,这可有些奇怪了。想到了这里,就不由得只管溜着眼珠,去偷看小南的态度。小南却是只管朝上回话,并不注意着他。区官又问道:“那末,那窗户下一把菜刀,是哪里来的呢?”小南道:“这是我在旧店摊子上买了,拿回家去的。”区官道:“为什么扔在地上?”小南道:“我拿回去,一时高兴,自己想磨,后来又怕脏,扔在阶沿石上,没有管,我就到歌舞团里去了。”区官看她答应得非常简捷,态度又很是自然,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便沉吟了一会子道:“没有你的事,你在那面等着。”小南退下去了,区官又把常居士传上来问话。他所说的,和小南正是一样,不容区官有什么疑心的。区官一想,这反是巡警多事,侵害人民身体自由,只得向洪士毅道:“这样说来,你虽没有犯什么罪,可是你冒夜翻墙爬进人家,也不是正常行为。这种嫌疑举动,警察当然可以干涉你。念在你是慈善机关的人,不和你为难,也不要你取保,你下去具个结,声明以后不再有这样不合的举动,就让你走了。”士毅心里明白,这总算捡着一个大便宜,还有什么话说?于是也就答应遵办,退下堂来了。  这日下午,他安然地回了会馆,自己心里默想着,昨晚上简直发了狂,为什么好好地起了杀人的心事?常老头子为人实在难得,他明知那把刀是我带了去的,他毫不犹豫,一口承认是自己家里的东西,把我开脱出来。这种心肠,在旁人看来,受了佛教的愚弄,是个无用人的思想,然而由我当事的人看着,只觉得他忠厚,只觉得他伟大。不用说,小南那些供词,都是他教着说的。可是小南这个女孩子,又骄又笨,怎么会肯如此听他的话呢?这个里面,大有原因,我必定要去问一问详细。对于常居士这种人,我要把他当个活菩萨看,以后我不能看小了那贫寒的残弃人了。今天是晚了,不能再冒夜去拜访人家了。明天必得到他家里去,向他忏悔一番。他如此想着,坐在那四壁萧然的屋子里,身靠了桌子,一手撑了头,正自发呆想着,却听到院子里有人道:“就是这边,你一直向前走,叫一声,他就出来了。”  士毅伸头由窗纸窟窿里张望了一眼,只见常居士手上拿了一根棍子,向前探索着,正自一步一步向这里走。口里啊哟了,立刻迎出房门来,叫道:“老先生,你怎么来了?快请屋子里坐。”于是伸手挽住了他一只胳膊,向屋子里引了进来,一面用很和缓的声音向他道:“我正在这里想着,明天一早,应该到府上奉看,不想老先生倒先来了。”于是把他挽进屋子来,好好地安顿他在椅子上坐着。找过了他手上的棍子,放到墙边,正要转过身去,泡一壶茶来他喝。他昂着面孔,对了房门,感触到空气流动着,便道:“洪先生,你把房门掩上来。”士毅果然掩上了房门,拿起桌上的茶壶,有一下响,常居士就向他连连摆着手道:“你不要张罗。你一个单身客,住在会馆里,也是怪不方便的。我不为了喝茶,跑到这里来。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士毅知道他虽然一点什么也看不见,然而自己脸上,也不免通红了一阵,答道:“老远地来了,怎样好茶也不喝一口呢?”常居士手摸了桌子,轻轻地拍道:“你坐下来,我和你说话。”说时,脸上还带了笑容。士毅见他那样子,既诚恳,而且又温和,实在不忍拂逆了他的意思,只得搬了一张方凳子过来,和他共隔了一个桌子角坐了。常居士新伸了手过来,按住士毅放在桌子上的手,然后将头向上伸着,低声说:“老先生,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不但以后一个字别提,连想也不必去想。我就是怕你回得家来,心里头会胡思乱想,所以特意来看看你,安慰你几句。”士毅握住了他的手道:“老先生,你真是修养有素的人……”常居士摇了两摇头道:“话是越说越烦恼的,我告诉你不必提,你就不必提了。你若是只管烦恼,岂不是辜负了我瞎子这一番来意吗?”士毅想了一想道:“好,就照了老先生的话,不去再提了。只是我心里有一件事不解,非问上一问不可。”常居士微笑道:“你是以为小南这丫头说的话可怪吗?”士毅道:“对了,我猜着是老先生告诉她这样说的,但是她怎样就肯说呢?”常居士缩回两只手来,按了自己的膝盖,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我是个瞎子,管她不了,只好由她去了。”这几句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士毅倒有些不解。他又继续着道:“她在那杨柳歌舞团,和一个姓王的,很是要好,看那样子,大概姓王的想讨她。我想,一个姑娘家,老是干这种露大腿的事情,哪里好得了?一年一月地闲下去,不知道会闹到什么地步的?既是有人讨她,让一个男人去管着她也好,所以我也就含糊装了不知道。今天一早,我把她叫了回来,告诉她昨晚的事,要她帮我一个忙。她自然地是说些不懂事的话,我也想开了,因对她说,只要她帮我这一个忙,一切条件,我都可以承受她的。我索性说开了,就是那个姓王的要娶她,我也答应,只要她照着我的话,到区里供出来就是了。她因为我这样地答应她,还跑回歌舞团去,向别人请教了。大概有人给她出了主意,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所以她就照方吃炒肉,把我教她的话全说了。好在区官不会多问些什么,若是把话问多了,也许会露出什么马脚来的。唉!家丑不可外传,洪先生,你就不必多问了。”  士毅听了他一番话,既是惭愧,又是感激,这就握住了常居士的手,深深地摇撼着道:“你老先生待我的这番意思,实在太厚了。作晚生的人,一贫如洗,怎样报答你这番厚恩呢?”常居士道:“笑话!我不是受过你的好处吗?我用什么报答你来着?这一层陈帐,我们都不必去提,这只合了那句文话,各行其心之所安罢了。”洪士毅道:“唉!老先生,我实在是惭愧……”常居士听了,就站起身来,两手按了桌子,向他微笑了道:“什么话你都不用说了,我们都是可怜的人,一切彼此心照吧!我的棍子呢?”洪士毅道:“老先生是摸索着来的,难道我还能让你摸索着回去吗?我去给你雇一辆人力车子来送你去吧。”他口里如此说着,手向口袋里摸时,便是雇人力车子的钱也不曾有。只得和门房停歇的熟车夫商量好,让他先拉了去,回头来取钱。其实他又何尝回头有钱?常居士去后,他将里面的小褂子脱子下来,当了几十枚铜子,把车钱开发了。  这天晚上,他更是愧恨交加,想到昨天晚上那一件事,实在不该做,若是真做出惨案来了,怎样对得住常老先生这种待人忠厚的态度呢?走到院子里,昂头一看天上,那一轮冰盘似的月亮,越发地团圆无缺了。心想到昨天晚上那件事,简直是一场恶梦,天下哪有这样茫无头绪,从容行刺的呢?这算受了一个很大的教训,从今以后,对这件事不必想了。所可恨者,为了这样一着下错了的棋子,倒让那姓王的一个小子捡了一个大便宜,这可见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这句话,那是一点也不错。想到这种地方,自己不由得又悔恨起来,只管用脚在地面上顿着。这一晚上自然没有睡得好觉。因为耽误了一天,不曾到慈善会去办公,今天应当特别卖力,早一些去了。  早上起来,对那照例应吃的一套油条烧饼也不曾吃,就起身向慈善会来。当他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墙上有鲜艳夺目的广告,上面印着那绝非中国固有的四方块子图案字,引起人家的注意。那字写着杨柳歌舞团二十四日起,在维新大戏院逐日表演。另一张上面画了几个披发女子,光着手臂,光着大腿,作那跳舞之势,其中一个,便是常小南。那人像下面,有一行小字,乃是我们的小天使。心里这就想着,越是我瞧不起她,她倒越红。现在她做了小天使了,我若说她是个捡煤核的小姑娘有谁肯信?不但不肯信,恐怕还会疑心我糟踏她的名誉呢?由此看起来,什么英雄,什么伟人,什么这样的明星,那样的明星,都是受着人家的抬举,戴上一个假面具,若是有人能说出他的底细来,恐怕都是小煤妞吧。嗐!我洪士毅虽没有多大的本领,但是普通常识是有的,而且能看书,能写字。那些不会看书,不会写字的人,甚至于连自己的姓名都写不出来,他们倒偏偏是中国的大伟人,我们小百姓要受他的统治呢。想到这里,就不由得连连地摇摆着几下头。在这时,仿佛听得身后,唏唏嘘嘘,有点人类呼吸的声音。回答看时,站了有七八个人,都向墙上的广告看着。他心里这会子明白起来了,就是自己望着广告发呆,惹着走路的人,都注意起来了。人家若问起我的所以然来,我用什么话去回答人家呢?于是扭转身来,再也不加回头,径直地就走了。心里想着,这件事真是可笑,我发呆,大街上还有不知所云的人,也跟着我一块儿发呆。假使我要在那里再站十分钟,过路的人,随着那些发呆的人,又呆了下去,可以集上一大群人,这就更有趣了。  他在马路上如此想着,到了慈善会里去办事,依然排解不开,继续地想着。伏在写字桌上写字的时候,停住了笔,回到在当街的那一层情景,却不由得噗哧一笑。坐在对面桌子上一个同事叫韦蔼仁的,今天也是很闲,不住地将眼睛注意着他。等他笑过两回之后,看看屋子里没人,就走过来悄悄地问道:“老洪,今天你什么事这样地得意?老是一个人笑了起来。”士毅笑道:“并没有什么事。”韦蔼仁道:“你自己这还在笑着呢,不能没有事。你若是不说,我就给你嚷嚷起来,闹一个有福同享。”士毅恐怕他真嚷嚷起来,只得直说了。  韦蔼仁道:“是一种什么广告呢?你这样呆看。”士毅道:“是杨柳歌舞团的广告。”韦蔼仁两手一拍,笑道:“我这就明白了,前两天报上登着,说是歌舞明星常青的爱人,病在我们会里附设医院里,她母亲去看他,闹了一个小小风潮,我心里就想着,不见得是你吧?这样看起来,果然是你了,你有这样一个爱人,比做官发财还要荣耀,可喜可贺!”他口里说着,就比着两只袖子,连连地向他作揖。士毅淡淡地一笑道:“什么稀奇?一个煤……”说到这里,他心里忽然一动,何必揭破人家的黑幕呢?停顿住了。韦蔼仁听了这话,哪里肯打住?追着问道:“梅花呢?玫瑰呢?你知道她的究竟,你必须说出来。”士毅道:“你为什么追问这样一件与你无干的事情?”韦蔼仁觉他这句话,问得厉害一点,一手扶了他的书桌沿,一手搔着自己的头发,踌躇了一会子,才走回到他的位子去,笑道:“迟早我得找你打听这一件事。你哪里知道,我是一个歌舞迷呀。”士毅对于他的这种话,倒也没有加以注意,自己照常地办事。  到了下午六点钟,公事办毕,起身向外面走,走出了大门口,忽然自己的衣服,在身后被人牵头,回来一看,乃是韦蔼仁笑嘻嘻站在身后,士毅道:“你是没有忘了那歌舞明星,还要打听一个究竟吗?”蔼仁道:“是你的爱人,我何必那样不懂事,只管去打听?今天我口袋里很有几个钱,我打算请你去吃晚饭,你赏光不赏光?”士毅笑着,倒向他周身打量了一番,笑道:“你端着猪头,还怕找不出庙门来吗?怎么碰上我这里来了?”蔼仁笑道:“我好意请你,你倒拿话来俏皮我?”士毅道:“并不是我俏皮你,我向来没有请过你,怎好叨扰你呢?”蔼仁道:“你没有请过我,我也没有请过你呀。若是因为谁没有请过谁,就谁不受谁的请,这就一辈子吃不上一餐饭了。彼此要互请起来,总有一个开始的,我就来开始吧。”士毅见他的话,说得既委婉又透彻,那是请定了。这样地要请客,决不能没有作用。但是坚决不受,可会得罪他的,便笑道:“我昨天下午,穷得把小褂子都当了,早饭勉强过去,正愁今天的晚饭,不知出在何方?你今晚请我吃饭,可说是雪中送炭。我嘴里那样客气,正怕是这餐饭靠不住,现在你说实了,这真是天上掉下馅饼来,我能放过吗?”说毕,哈哈大笑起来。蔼仁回头看看,笑道:“别嚷,别嚷!离着会里大门口不远,有同事的由后面跟了来,我不能不请。”士毅道:“你既然慷慨起来了,都是同事的,又何妨再请一个呢?”蔼仁笑道:“咱们自己,吃吃喝喝,无关紧要,他们那些人,和我又没有什么交情,何必自请他吃上一顿呢?”说着,见旁边停有人力车子,说明了地点,就请士毅上车。  士毅道:“不讲一讲价钱吗?”蔼仁道:“你不用管,拉到了那里,我打发他们就是了,”士毅向他笑道:“说慷慨你就越发地慷慨了。”于是也就只好依了他的话,坐上车子去。  蔼仁的车子在前停了下来,却是北平一家有名的菜馆门口。这让土毅愕然了,哑了一声,正要说,你是在这里请客吗?可是不让他这句话说出口,韦蔼仁竟是毫不踌躇,昂然直入。走进门,向柜上道:“陈四爷来了吗?”答道:“早来了,正要打电话催请你呢。”韦蔼仁道:“怎么没有看到他的汽车呢?这可怪了。”说着话,回来向士毅点了两下头,一直就顺着楼梯向楼上去,好像他在这里却是很熟。士毅虽觉得这事很有些蹊跷,但是不免打动了他的好奇心,很想看个究竟。走上楼来,是一道长廊,沿着长廊是一排雅座房间,都垂了雪白的门帘子。在许多酒保茶博士忙着来去乱钻的时候,有一个白面少年,在那里徘徊不定。他身穿一件淡灰色哗叽长夹袍,露出下面一双古铜色西服裤脚,和一双尖头的漆光皮鞋。头发梳得光而且滑,越是显得脸皮白净。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两手插在夹袍子下面裤子插袋里。他猛然抬头,看到韦蔼仁,先唉了一声,做个叹息的样子,然后伸了手,连连向他点着头道:“你真是个烂污,把我等苦了。”当他伸出手来的时候,指头上露出一粒晶光闪闪的钻石戒指。韦蔼仁抢上前一步,正待解释着他所问的话。他又不容人家解释,突然地问道:“他来了没有?”蔼仁笑道:“来了,来了,这就是我那同事洪士毅。”说着,用手一指,又向士毅道:“这是陈四爷,就是我们名誉会长的四少爷。”士毅真不解,他何以会约了陈四爷来吃饭?然而认识这种人,总也是幸会,一会子工夫,他的心里,就惊喜交加起来。  
  
第十九回 尴尬行为推恩逢纨袴 豪华声望传刺动蛾眉
  那韦蔼仁见洪士毅站在陈四爷面前,有些发愣的样子,怕他会发生什么误会,因笑道:“我们四爷,人挺和气。我今天打了一个电话给四爷,给你介绍介绍,四爷很欢喜,叫我邀你来吃饭。”有了这两分钟的犹豫,士毅想起来了,这陈四爷叫陈东海,是有名爱玩的公子哥儿。他必定是听说我认识歌女,所以请我吃饭,预备让我做个皮条客人,给他拉拢拉拢。  这样看起来,这一顿饭,就也算不得什么好意了。可是他是名誉会长的儿子,却也得罪不得,他有一句话,自己那十几块钱一月的饭碗,就会打碎。于是也就勉强笑着向东海半鞠了躬道:“我怎好走来就叨扰四爷呢?”东海将头一摆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说着,他已走进一个雅座里去,将桌上摆的一个香烟筒子,用手推了一推,向士毅道:“抽烟。  喂!老韦,你别光是蹭吃蹭喝,给我张罗张罗。”蔼仁道:“我这不是奉了四爷的命令来吃饭的吗?这又算是蹭吃蹭喝了。”东海道:“你真是那样肯听我的命令吗?好!你把痰孟子里的水,给我喝三口。”蔼仁听了,更不答话,蹲下身子,两手捧起桌子下一个痰孟子,做个要喝水的样子。东海笑骂道:“别挨骂了,放下吧,你那鬼相!”蔼仁笑道:“我就猜着四爷不会让我喝呢。”放下痰孟子,他就笑着要向士毅敬烟卷。东海皱了眉道:“就这样敬人家的烟?快洗一把手吧!”蔼仁真是肯听话,就笑着走了出去,洗着手进来了。士毅向他笑道:“我不抽烟。”东海道:“那就让他给你倒一杯茶。今天你是客,总得让他招待一下。”蔼仁果然是不推诿,立刻倒了一杯茶,两手捧着,送到士毅面前来。士毅正待一点头,蔼仁却笑道:“你别谢我,这是四爷的命令,你谢谢四爷吧。”士毅端了他倒的茶,怎好去谢东海?也觉他这番恭维,有点过了分量,但是他既然明说了,自己又没有那种胆量,敢去违抗四爷,只得两手捧了茶杯,做个不能鞠躬的样子,向东海笑着。东海笑道:“你别信他,他是胡拍马屁。”说时,那菜馆子里伙计,正半弯了腰,两手捧了菜单子请四爷看呢。他指指点点地,向单子上看着说了两样,然后将手一挥道:“拿去,快点地做来。”士毅在一旁冷眼地看着,觉得这位公子的脾气,很是不容易伺候,蔼仁在他身边转着,好像很得他的欢心,但是依然不断地挨骂。自己固然不会恭维,可是像这样挨骂地生活,也是受不了。这一餐饭吃过了之后,赶快就避开吧。  他正是这样地为难着,东海指着椅子道:“请坐下吧。这是吃便饭,用不着客气。”蔼仁得了这分颜色,也就两手相拦,跟着把士毅拥入了座。一会子酒菜摆上,东海伸着筷子随便在菜盘子里点了两下,作为一种请客的样子,然后就自己随便吃了起来。这就向士毅笑道:“听说你跟杨柳歌舞团的人认识,这是真的吗?”士毅道:“我有个朋友的女儿,在里面当舞女,别人我可不认识。”东海道:“你认识的,就是常青吗?”士毅道:“是的,我也是最近才晓得她叫常青,她在家里的时候,名字叫着小南。”东海道:“两个字怎么写?”士毅道:“大小的小,南北的南。”东海将筷子头蘸了酒滴,在桌上写着笑道:“这名字不大好,何不叫天晓的晓,兰花的兰呢?”蔼仁凑趣道:“要改过来也很容易,四爷可以打一把金锁片送她,在锁片上刻着晓兰两个字,她打算要这把锁片,就不能不承认这个名字。”东海道:“你这个人真是俗得厉害,只晓得金的银的就是好的。”士毅看到蔼仁又碰了钉子,只得笑笑。东海两只手将筷子分拿着,在桌沿上闲敲着笑道:“我们这话说错了,怎好拿人家的未婚妻开玩笑?”士毅笑道:“四爷猜错了。你想,像我们这样的穷书生,能够有那样阔的未婚妻吗?而且连朋友也不是,不过我和她父亲是个谈佛学的熟人罢了。”东海将筷子敲着桌子道:“你和她熟不熟呢?”蔼仁笑道:“打一个电话,可以把她请来吗?”东海将筷子头指着他道:“天下事,有这样开特别快车的吗?你这不是废话?”于是掉转脸来向士毅笑道:“实对你说,我很喜欢摩登格儿,歌舞班子里的人,最合我的条件。  但是我的脾气太急,叫我天天在台底下去捧场,打无线电,再找戏馆子里通消息,这些拖长日子的办法,我不愿干。反正她们不是不出来应酬人的,我也不省钱,该花多少,就干脆花多少,我们把那些手续省了,来个见面就握手。老洪,你瞧行不行?”士毅听着他的话,真把这歌舞团里的姑娘,看得一个大钱不值,未免侮辱女性太甚。但是,听他叫着老洪,人家真是降格相从地来拉朋友了。又不是我去将就他,他来将就我,有什么使不得?笑答道:“她们那般人,对于男女交际,本来也就无所谓。只是我和常青的父亲太要好……”说到这里,把话拖长了,不肯继续下去。蔼仁见他有推诿的意思,大为焦急。两只眼睛,只管向他望着。但是东海自己,倒真能将就,便向士毅道:“这就是你误会了。我不一定和常青交朋友,而且她年纪也太年轻,未必懂得交朋友是怎么回事,她们这里面,有个会跳拉胡舞的,那一身白肉,真好!”说着,又把筷子,在桌沿上敲了两下,表示那击节赞叹之意。蔼仁笑道:“我知道了,是那扭屁股舞,满台扭着屁股走路的那一套叫胡拉舞。”东海道:“你简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蔼仁道:“得啦,我不说了,我吃我的吧。”他说着,果然扶起筷子来,只管在菜碗里夹着吃。东海笑道:“老洪,你没有什么事吗?”士毅道:“我每晚除了到分馆办事而外,其余是一点别的事没有。”东海道:“那好,她们今晚就在维新戏院表演,吃过了饭,咱们一块儿瞧瞧去。”士毅听他所说的话,未免又更进了一步。但要不答应,无奈他是个有势力的人,与自己的饭碗,有密切关系,也不敢作声,只好笑着。不多久的时候,把这一餐饭吃过了,东海已是在身上连连掏出表来看了两回。蔼仁站起来,对衣架上挂的帽子看了一看,表示着一种要走的神气。东海道:“难道你不要瞧歌舞去吗?”蔼仁笑道:“现在已经是蹭吃蹭喝了,再要跟着一路去听大戏,好像良心上有些说不过去。”  东海道:“别害臊了,你还知道良心上说不过去吗?走吧,我们一块儿去。”蔼仁听说,就把士毅的帽子取了下来,交到他手上。士毅跟在东海身后,情不自禁地,慢慢下了楼。一出大门,东海家里的汽车,开在路头上等着呢;事实上,他家的汽车司机不得不如此这般。上了汽车,自然也就到了戏院子里了。  东海毫不犹豫,一直上楼,站在楼梯口收票的茶房,早就笑着向他鞠了躬道:“接着你的电话,就把二号包厢给你留着啦。”他受了人家的一鞠躬,昂着头一直地走入包厢去。这时候,台下乐队所在,刚刚是前奏曲开场,台上的绣幕还没有开呢。东海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士毅道:“你到后台去,请你那位女朋友,和她的同伴说一声,就说我陈四爷请她们吃饭,请她们自己订个日子;不赏光呢,没有关系。要不然。请她们问问她们的团长,陈四爷究竟是哪一路人?大概票不了她们吧?快去,我等着你的回信呢。”士毅将名片握住在手上了,倒不住地发愣。心想,这样硬上,岂不会到后台去惹出是非来?但是糊里糊涂已经将名片拿在手上了,若是退了回去,准会惹得这位爷恼羞成怒。管他呢,为了饭碗起见,且去碰碰看。就是碰不上的话,其过也不在我,总不至于妨碍到饭碗上去的。如此想着,就唯唯地答应着,走出包厢来。走到楼梯口上,他忽然灵机一动,便向那先前打招呼的茶房,将名片扬了一下,因道:“这位四爷给了一个难题让我做,要我送这张名片到后台去,你去!”茶房笑道:“拿着陈四爷这张名片,就能值银行里一张支票,你送给人家,哪还有碰钉子的道理呢?你只管去,没事便罢,有了事,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就得了。”士毅听他所说,倒有这样的便宜,也许不会出什么乱子,姑且大着胆子,向后台冒险一回试试看。于是问明了路径,绕着路到了后台门口来。这后台的门口,开在戏馆子的内墙,门外是一个露天的长夹道,一直通到前面卖票的所在。  士毅走到夹道里,不免犹豫起来。心里想着:小南必竟是个无知识的女孩子,我和她感情丧失了,她自己也知道的。在警署里她给我圆谎,乃是有条件的,并不是和我有什么好感。这个时候,我若是拿了名片去找她,她不会知道,我是不得已而如此,一定还要疑心我这人得步进步,她给了我几分颜色,我就癫狂起来了。他心里想着,手上担着陈东海那张名片揣摩了一番,只管出神。走到了后台门旁了,他又退了回来,慢慢地低头沉思,一直走回了原路。这若是推开门进去,走进了办公室,那就是票房了。回头票房里人看到,倒以为我无钱买票,是听蹭戏的呢。本来我这样的衣服褴褛,不像是个听戏的阔人,怎能够不让人家疑心哩?我人穷志不穷,何必装成那畏缩的样子?我尽可以大着胆子,向后台闯了去。陈东海父亲在北平是个有势力的阔人,我到了后门,我就说是陈四爷叫我来的,不必找第二个人,径直地就去拜访他们,看他们用什么言语来打发我?于是他的胆子大了,直了腰杆子,就向后台门口走了去。刚要到那门口的时候,恰是有两个穿西装的人,皮鞋走得嗒嗒有声,由身边过去。他们的胸脯子,都挺得有一寸来高,颈脖子也直了起来。走到身边的时候,就恶狠狠地看了士毅一眼。士毅看那样子,好像是杨柳歌舞团的人,真个是钱是人的胆,衣是人的毛,只看他们那样子,气势雄壮极了,以这样的男子,在后台做那些女子的护身符,慢说我是个穷人,就算我是个有钱人,他们又有个不吃醋的道理吗?本来吗,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去请别的女子吃饭,这是什么用意呢?这样前去,无论如何,是碰钉子无疑了。心里如此打算着,脚步又慢慢地缓了下来。自己离后台门还有一丈多远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完全停止了。他站住了,五官四肢也静止了,同时那戏院子里震天震地的鼓掌声就传到耳朵里来。心想,我来了时候不少了,给陈四爷办的事还不曾办到,他一定是要见怪的,自己太无用了,有了人为自己撑腰杆,自己连送一张名片的小事还不能干,也未免太无用了。于是又移了两步,靠了那门。这回,算是他的机会到了。  走近门口的时候,门里有个人伸头张望了一眼,同时道:“门外边有个人探头探脑,是找人的吧?”说时,就有个穿蓝布大褂,类似听差的人,走向前来,向士毅打量了一番。问道:“找谁?”士毅见他并不是阔人之流,胆子也就大了一些,于是先拿那名片出来,让他看着。那人恰也不托大,问道:“你是陈四爷的管家吗?”士毅心里想着,难道我脸上带来仆人的招牌,到了哪里,人家都说我是一个听差,这不是一件怪事吗?但是既然脸上带定了听差的招牌了,这也没有法子,只好让人家去叫吧,便微笑着道:“我倒不是听差,不过是他们老太爷手下一个办事的人罢了。”那人听了这话,又在士毅脸上看了一遍,笑道;“这位陈四爷的老太爷,不就是陈总长吗?”士毅道:“对了,他现在在包厢里坐着呢。”那人于是带了笑容道:“是拜会我们团长吗?好,我去对他说,一会儿就让他到包厢里去答拜陈四爷。”士毅一听这话音,将名片送到后台来,乃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便笑道:“劳驾,请你到后台向常青女士说一声,就说有一个姓洪的要见她有两句话说。”那人道:“你认识她吗?”士毅道:“我和她是街坊,这个陈四爷,也要拜访她呢。”那人听了这话,好像得了一件什么新闻消息似的,掉转身躯,就向里面跑去了。这时士毅心里那乱撞的小鹿,算是停止着不动了,可是望了后台的门,还不敢进去,只是背了两手,在夹道里来回地踱着。  不多大一会儿功夫,常青出来了,站在门口,笑着向士毅招了招手,连连点头,不用说,那自然是没有一点儿见拒的意思,表示着很欢迎的了。士毅走了过去,还不曾开口,她就笑道:“你是和那位陈四爷一块儿来的吗?”士毅心想,很奇怪,她一个捡煤核的姑娘,却是也认得陈四爷,便点点头道;“对了,我和陈四爷一块儿来的。我有两句话和你谈一谈。”士毅说这两句话时,嗓子眼里不免震动着,自然是觉得这话过于冒昧了。可是小南对于这事,丝毫不以为奇,可就向他点头道:“请到后台来瞧瞧吧。”她说毕,立刻就转身来,在前引路。士毅这时不但心里不是小鹿撞钟了,而且变得很高兴跟她走着。这后台的地方,人乱哄哄的,有一部分工人拖着布景片子,前冲后撞。有的歌女们,搽着满脸的胭脂粉,穿上极其单薄的衣服,在单薄的衣服上,却各加了一件大衣御凉,三四个人缩着一处,喁喁私语。还有那些穿西服的男子,在女人里面钻来钻去。士毅在后台看那些人,那些人也就不住地来看他,他只好跟在小南后面,低头走进一间屋子里面去。小南也不像以前那样无知识,走进屋门以后,顺手就把房门关了。这是一个未曾用过的化妆室,里面有两副床铺板,中间夹着一张破旧桌子。小南先坐下,指着对面的床铺板道:“有话坐着谈呀。”土毅见她如此,觉得她是更客气了,一切都没有问题,大着胆子就向她笑道:“前天在警区里,多谢你帮我的忙。”小南道:“这不算一回事,难道你还真能拿了刀子到我家去杀人吗?就是我父亲不那样告诉我,我也会那样说的,这个你就不必提了,你不是为陈四爷拿了名片到后台来的吗?他拜访谁?我们的团长,正叫我向你打听着呢。”士毅道:“他也不一定拜访谁?拜访你也可以。”小南听了这话,身子突然向上一起,好像是很惊讶的样子,问道:“什么?他拜访我?我并不认识他呀。”士毅道:“他对于你们这贵团里,四爷本来是谁也不认识,只要他请你们,你们有人出来受请,他就很乐意了。你也知道陈四爷吗?”小南道:“我哪里认识他?也是听到团里人说,他是个有名的公子哥儿。他花了七八万块钱,讨了一个女戏子,后来那女戏子不爱他,他也就不要了。”士毅道:“哦!你是这样的闻名久矣,那末,他要是愿意和你做朋友的话,你也愿意吗?”小南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她道:“哟!我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呀?”士毅道:“这是真话,我并不和你开玩笑。他说,他最喜欢摩登女郎,现在社会上最摩登的女郎,就是你们这歌舞团里的人。”小南听了这一番话,脸上就不由得飞起了红晕。但是这红晕不是害臊,乃是一种喜色,眼皮一撩,微笑道:“我们哪里能算最摩登的呀?”士毅道:“这都不用去管它,又不是我这样说你,你和我老客气也没有用。他既是那样佩服你,请你去吃一顿饭,能到不能到呢?”小南笑道:“他为什么单单地请我一个人吃饭呢?”士毅道:“他也不单是请你一个人,不过他最佩服你们团里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会跳胡拉舞的某女士,希望认识了你两个人之后,再托你两个人去转请你们同行的人。”小南道:“这样说,倒是他第一个就是要认识我了。说起来,这倒怪寒蠢的。”说到这里,她就微微地撅了嘴。不过虽是撅了嘴,脸上带的是笑容,并不是怒容。士毅道:“你赏光不赏光呢?请你回答一声,陈四爷还在包厢里等着我的回信呢。”小南听他催促着,将一个指头含在口里,将头扭了两扭,倒不免有些踌躇。士毅道:“你不能答复,就请你们团长出来答复吧。”小南道:“人家好大的面子请我吃饭,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哇?不过我总得和团长说一声。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一会就给你个回信。”说着,她就走出去了。  这个时候,他们的团长柳岸,正在后台大化妆室里,监督着这一群歌女化妆。他口里斜衔了一支烟卷,抬了腿,坐在门边一张椅子上,斜着眼望了众人。小南跑了来,远远地举着两手,就笑道:“你猜哪个人要见我,为什么事?这不是笑话吗?那个陈四爷,又不认得我,叫他来说,要请我吃饭,还让我代他转请大家。”柳绵绵正打了赤膊,上身只穿了一件似背心的东西,只胸前掩上一小块绸片,拿了带着长柄的粉扑子,在桌上大粉缸里蘸着粉,只管反伸到背后去,在肩膀上乱扑。脸还对了桌子上斜支着的一面镜子,于是将嘴一撇道:“美呀!有阔人请你呀!可是知道人家存的什么心眼吗?”小南听她说了这样尖刻的话,一时倒回答不出来一句,可是柳岸突然地站立起来道:“刚才听差拿了陈东海一张名片进来,又没有说清什么,我以为他是介绍一个人到后台来参观,也就没有理会。既是他要请我们吃饭,这倒是两好就一好的事,我正也有事要找着他呢。那个人和你怎样说?你就答应他,我们一定叨扰。”小南睃了柳绵绵一眼,然后向柳岸撅了撅嘴道:“我不管。”柳岸走向前,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别撒娇了。你们大家不都是希望到南洋去玩一趟吗?这盘缠到哪里去弄呢?认识了他,那就可以请他帮忙了。那个人在哪里?我们一块儿去见他吧。”说时,携了小南一只手,就一同来见士毅。他虽穿了一身漂亮西服,但是对于士毅,倒很客气,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笑道:“承陈四爷和先生多捧场,我们很感激。照说,我们应当先请陈四爷才对,倒要他来先请我们。四爷赏饭吃,我们一定到。不过我们敝团人多,不敢全去叨扰,请四爷随便指定几个人就是了,我们这些孩子,都顽皮得很,将来有失仪的地方,四爷可别见怪。”士毅做梦也想不到这件事有如此的容易接洽,连陈东海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他都代为说了。这一点没有问题,总算大功告成。于是他和柳岸握了握手,就赶快地回到包厢里去。  陈东海因士毅去了许久,就一连抽了六七根烟卷。台上的歌舞虽然已经开始了,但是他只皱了双眼望着,而且不住地回头看着。韦蔼仁在他身后坐着,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他是急着士毅没有回来,便笑道:“洪士毅办这种事,他是不在行的,我去催他一催吧。”东海道:“你别胡捣乱了。他要是碰了钉子的话,早就该回来了,还在那里老看着人家的颜色不成?到了这时候没来,自然他还在接洽。可是,怎么不先来回我一个信呢?”说着,扔了手上大半截烟卷头,又拿了一根烟来抽着。蔼仁不敢作声,也只好学了他的样,不时地回答,向后面张望着。好容易,望得士毅来了。东海第一句就脱口而出地问道:“他们答应了吗?”士毅道:“他们完全答应了。”东海笑着立起来道:“咱们别在这里说话,免得扰乱了别人,到前面食堂里去吧。”说着话,他起身就走。洪、韦两个人,当然是跟在他后面。  到了食堂里,他就向茶房一挥手道:“要三杯咖啡,两碟点心,不用多问,我们要谈话,别打岔。”说着,坐了下来,指着桌子旁两把椅子,让洪、韦坐下,笑向士毅道;“你接洽的成绩,有这个样子好,倒出乎我意料之外。你说一说,他们怎样答复你的。”士毅看了他这番性急的神情,越是不敢拂逆了他的意思,就把接洽的经过,大致实说了。东海笑着将身子和脑袋同摆了两摆,向蔼仁一伸大拇指道:“不是吹,还是我陈四爷行,不用那些花套,给他们来个霸王硬上弓,也就成了。老韦,你的差事来了。”蔼仁道:“四爷就吩咐吧。”东海在身上掏出一元银币,当的一下响,丢在桌子上,笑道:“不能让你白跑,拿这块钱去,买二三十封请帖来,可是都要有点美术意味的,别把乡下人玩的那个红封套也买了来,四爷今天高兴,多的钱赏给你买烟卷吧。你去买,别耽搁,我等着你呢。”蔼仁拿了那块钱在手,除答应是而外,连第二个字都没有,立刻就走了。东海见柜台上放了电话机,走过去打电话。电话通了,他道:“我是陈四爷,明天下午七点钟,给我预备三桌宴席。我今天就打了电话,你得把那个大房间,给我留着,不留住可不行。”放下了电话,他就向茶房造:“你这儿有笔吗?”茶房答应了一声有,就拿了一张纸片,一枝铅笔,送到桌上来。东海拿着铅笔,向桌上一阵乱点,点得扑扑作响,望了茶房道:“你还是没有听到我打电话呢?还是没有脑子呢?你不想想,我请客要写请客帖子,能使铅笔吗?”这茶房无缘无故,碰了他这样一个大钉子,也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冤枉,但是看到东海这种样子,是个阔公子的神气;不然,手上怎能带那样大的钻石戒指呢?所以虽是碰了一个钉子,却也没有什么废话可说,只得站在一边微笑着。第二个茶房见他未免受窘,就将柜台上一只木盘里的用具,两手托着,送到桌上来。于是,笔墨砚水,完全都有了。东海看了那茶房微笑道:“像你这样子,就不愁没有饭吃了。”  一言未了,韦蔼仁气呼呼地,红着脸,捧了一叠请柬跑了进来,陈东海道:“真快!怎么这一会儿工夫,你就办来?”蔼仁道:“这街口上就有家纸店,我坐了特别快的来回车,所以不多大一会子就到了。”东海笑道:“成!以后替我办事,都这样子让我称心如意,我就可以提拔你了。”他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杨柳歌舞团的节目表来,交给士毅道:“他们这节目上,开着有二三十个演员名字,除了男的而外,凡是女的,不问大小,不问姑娘,或者娘们,一个人给她一封帖子。地点是东美楼,时间是下午准七时。外加团长一张,敷衍敷衍就行了。快写,写完了,赶紧送去。”士毅替他把更困难的事都做了,这样容易的事,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于是就伏在桌上,写起请帖来。写完了,将笔一放,东海却笑着向他握了一握手道:“对不住,我先向你道歉!”士毅倒是愕然,为什么他倒向我道歉起来呢?    
第二十回 明镜青灯照人愧屋漏 城狐社鼠联伴结金兰
  陈东海似乎看明了他这惊愕的意思,因笑道:“让你写了请帖不算,还要你送一趟。因为明日请客,今日这帖总得送了去,耽误不得。我要是派听差送到他们家里去吧,他们恐怕要到夜深才回去……”士毅抢着道:“反正后台我已经走熟了,我去一趟就是了。”东海将请帖理齐了,一齐交到他手上,笑道:“像你这个样子痛快做事,我就很欢喜。”蔼仁道:“欢喜是欢喜,四爷总也不肯在会长面前提一提,约我们跑小腿的升升。”东海道:“你这家伙,倒会乘机而入。你已经由录事升到二等办事员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呢?人家老洪,还是个小录事呢。老洪,你这人很好,做事既勤快又老实,今天晚上,我就给你想法,给你升到办事员,每月薪水,让他们定三十块钱,你看怎么样?”士毅听了这话,不由心房扑通一跳,自从投身到社会服务以来,始终没有拿过一块钱一天的工资,只凭阔少一时欢喜,就一跳跳上来了,可见天下事难是假话,于是福至心灵的,就向他鞠了一个躬,笑道:“多谢四爷了。”说着,他也真不敢多事耽搁,拿着请帖,就向后台走去。这后台方面,已经是来熟了的,毫不踌躇的,推了门,一直就向里面走去。他由外面进去,恰有一个穿漂亮西装的少年,由里面走出来,两个人钉头一碰。他向士毅周身打量了一番,瞪着眼道:“这是后台,你找谁?”士毅有了靠身了,怕他什么?便道:“我是来会常青女士的。”那人自己报名道:“我叫王孙,她是我……我和她最接近的,她并不认识你这样一个人呀!”士毅道:“哦!你是王先生,和她最接近的,这与我有什么相干呢?我是来下请客帖子的,帖子投到了也就完了,至于她肯认识我不肯认识我,我倒不管。”他说着,依然向里面走。王孙因为阻拦他不住,也只好在他后面盯着,一路走到后台来,士毅是来过一回的了,见了后台听差,就向他道:“陈四爷又差我来了,请你们柳团长出来,我还有两句话说。”这话恰是让屋子里的柳岸听到了,立刻抢了出来,随后就跟来一大群歌女。士毅向他笑道:“陈四爷说请柳先生明天带着各位小姐,到东美楼来吃晚饭。”说着,把一大叠请帖,递到柳岸手上。  那些歌女,有眼快手快的,大家就出来,口里叫道:“这是我的,那是她的,”大家就在柳岸手上乱抢。抢得太乱了,其中就不免撕破了两张,有人撅了嘴道:“这也不知道是撕了谁的了?知道哪些人他请了,哪些人他没请呢?”士毅道:“凡是贵团的女艺术家,陈四爷都请了。到了明天下午七时,请大家都去吧。”  常青在人群里挤了出来问道:“洪先生,你明天去招待吗?”王孙也不等她第二句,将她拉着向一边跑,口里还不住地叫道:“来来,我有几句话和你说。”小南虽是挣扎着,王孙却是不肯轻易放松,只管向化妆室里拉了去。士毅在一面看到,心里这就想着,这一碗醋,未免吃得太厉害了?我现在穷得穿灰布夹袄,她这种摩登女子,还会和我谈恋爱不成?  这也未免太神经过敏了?他心里如此想着,两只眼睛,对于王孙去的后影,就不免凝视了一番。柳三爷必竟是在社会上混油滑了的人,知道拉拢陈四爷的重要,得罪了陈四爷的心腹,那不是办法,况且王孙走去,那形迹也太显然了,怎好让人家下台?于是走上前,抢着和士毅握住了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一次两次地烦动你老哥,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改一天我来专请一次吧。请你回包厢和陈四爷说一声,一会儿我就过来奉看。”他口里如此谦逊着,脚步却是慢慢地向外移,引着士毅不得不跟着他走,也就不知不觉地走出后台了。及至回到包厢里以后,果然东海带着笑容在那里看戏。他回转头,向士毅微点着头,笑道:“你的事情办得好,成绩昭著。”士毅笑道:“四爷怎么知道有成绩呢?”东海笑道:“怎么没有成绩?这些小姑娘家,早得着信了,一出台,就对着我这个包厢飞眼。”士毅没有作声,只笑了一笑。不多大一会儿,柳三爷手上拿着帽子,走进包厢里来了。他见了陈东海,就是一鞠躬,东海和他握着手道:“我早认识你,好几次看过你在台上梵呵铃独奏。”柳岸笑道:“见笑得很!”东海笑道:“我非常之羡慕你的生活。你春夏秋冬,过得都是爱情生活呀。”柳岸笑道:“谈不到,不过和一班孩子们天天接近罢了。”东海道:“明天请你吃饭,你可要赏光。”柳岸笑道:“一定来的,我还要指挥他们,不能多奉陪,明天再谈吧。”于是和东海握手而别。如此一来,东海和这歌舞团的团长,发生了直接的关系了。心里一得意,脸上就不住地发生着笑容。蔼仁也借了这个机会,只管在一旁凑趣,总是说士毅会办事。  一直把歌舞看完了,东海笑向士毅道:“老洪,你说实话,你和常青有什么关系?”士毅道:“四爷不要多心,我和她实在没有一点关系,不过和她的父亲是朋友罢了。”东海道:“她家里是一种什么情形呢?”士毅道:“瞎!那就不用提了,简直穷得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父亲是吃斋念佛的居士,她母亲的脑筋,也顽固得跟块石头一样,假使不为穷所迫,他们肯让他的女儿来做这样摩登的事业吗?”东海道:“那么,她家里人很爱钱,要钱就好办。”说到这里,就不由得笑了起来了。因向士毅道:“今天我对于全班的姑娘,都注了意了。考察的结果,只有两个人合我的意思。一个是跳胡拉舞的楚歌,一个就是常青,其余的那些人,不是脸子长得不够分数,就是身上的肌肉不够分数,这两个人要是都行,我不怕花钱。”说时,伸手一拍自己的腰。士毅和蔼仁还有什么可说的?也无非跟着他身后笑笑而已。他把话说完了,笑道:“糟糕!你瞧,我们这三块料,不是傻劲大发吗?全戏馆子里人都走光了,就是我们三个人在包厢里坐着聊天,你看这不是笑话吗?”说着,向外面走,走了几步,他回头看士毅还在身边,就道:“我本当用车子送你回去的,但是我还有点事,我给钱,你们自己去雇车子吧。”他说着,在身上掏了一下,然后分别地向士毅、蔼仁手上塞了过来。他也不等人家说什么,已经是走远了。士毅觉得手上果然是塞住了一件什么东西。低头看时,乃是一张五元钞票,因为蔼仁不曾有什么表示,自己也就只好是不说,出得戏馆子门以后,由郁塞的所在,走到空阔的地方来,空气流通,便觉得精神为之一振。听戏的人,这时自然走了一个干净,就是馆子门前那些灿烂繁多的电灯,也多数熄灭了,灯光影里,只见到三个一群、两个一双的歌女乐师,笑着走了。  士毅闪在暗地里看了一阵,蔼仁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那天上初残的月亮,这时也是把清白的月华,送到大街上来铺着。士毅为了踏月,丢了大街,只是走小胡同,心里这可也就想着,人事太变幻无定了,前两天我乘着月色,我要提刀去杀小南,今天月色来见得和那天有什么分别,可是我呢?原要杀那个人,我却拉人来捧她了,我虽然不必再记仇了,然而我这人,也未免太没有志气!照着陈东海那种行为,当然是侮辱女人,叫我去给他勾引歌舞团里人,这是三姑六婆干的事,我一个堂堂男子,为什么这样下流?再说,常居士待我,那一番犯而不较的态度,真可以说是菩萨心肠,便是老子待儿子,也未必能办到这种样子,可是我倒要助纣为虐,帮了陈东海去勾引他的女儿,我这人未免太对不起人家了!再就着陈东海说吧,他请我吃饭,他叫我听戏,给我钱用,他一不是爱惜人才,二也不是可怜我落魄,无非要鼓励我替他拉皮条。拉皮条这件事,稍微有一点骨格的人,也不愿干的,我所以穷得无可奈何,满街走着想去捡皮夹,还不肯去偷人家一文,抢人家一文,为着什么?不就为着要争一点志气吗?可是到了如今,就去给人家拉皮条来维持饭碗了,这拉皮条的行为,和作强盗作贼,好得了多少呢?作穷人的人,应当要忍耐,应当要奋斗。但是,忍耐不是堕落,奋斗不是不择手段。我现在为了十几块钱的饭碗,就是在这公子哥儿的后面,去做一个最下等的皮条客人,那太不值得了,最后,就是常老头子待我,十分仁厚,他对我差不多是以德报怨。我呢,可是以怨报德。照说,他的女儿如果堕落了,我应当在一旁补救,那才是正理。现在,我倒帮了别人,引他的女儿去走上堕落之路,这是一个有志气的人,所应当做的事情吗?  他在冷静的街巷里走着,更引起了他那冷静头脑的思索,越想是自己走错了道路,非纠正过来不可!一路计算着到了会馆门口,老远地看到胡同口上,有两个人影子在那里晃荡着,突然间有个苍老的妇人声音道:“你自己也有个姐儿妹儿的,为了几个小钱,就干……”一个男子的声音,又截住了道:“别嚷别嚷!”以后唧唧哝哝,就听不清楚了。士毅走进了会馆门,随后有人跟了进来,走进门房去了,接着道:“平安这孩子,实在不听话,金铃是个好孩子,他爹粮糊涂,让她干这个。错了一回两回的,收心还收得转来。若是只管拉人下水,就把这姑娘毁了。我们得几个小钱是小,毁了人家终身是大。做长班的虽是下流,伺候人就是了,一定得把抽头卖大烟带马拉皮条全干上吗?”士毅站在院子里,把这话听了一个够。这是长班母亲说的话。这个老妇人,平常也是见钱眼开的,不料她对于儿子拉皮条的这件事却如此反对!我书读得比她多,我的心胸比她开展,我还研究佛学,人生观也比她透彻,然而我不如她,我竟是干了拉皮条这种生活了。这件事若让这老妇人知道了,她是个嘴快的人,或者教训我一顿起来,那未免是笑话了。自己悄悄地走回房去,将灯点着,想起刚才在戏馆子里那一番情形,犹如幻梦一般在眼前回旋着。再想到陈东海那一种骄傲狂放的样子,就该上前打他两个耳刮子,然而我竟在他面前唯唯喏喏,一切都听了他的指挥,若是有人在旁边看到我那种行为,不会冷笑吗?桌子上摆着一盏灯,桌下堆了一叠破书,书上压着一面应用的方镜子。将身子伸起了一点,便看到镜子里面,一个五官端正,面带忠厚的影子。于是拿起镜子来,索性仔细地看了看,那平正而浓厚的眉毛,微垂的眼皮,两个微圆的脸腮,广阔的额头……是呀,这是个忠厚之相。所以许多老年人都说我少年老成。然而我自处得怎么样?我是最无心的一个少年罢了。想到这里,放下了镜子,将手在桌上一拍!心里想着:“这面镜子,给予了我一个自新之路,从明天起,我做好人,躲开陈东海,躲开韦蔼仁。要躲开韦蔼仁比较的难,除了在同一个机关里供职以外,而且同在一个屋子里做事。想了一想,有了,那屋子是办事员的所在,并不是录事的所在。我明天到了慈善会里去,见那总干事曹老先生,就说办事有些不便,请他把我调到录事室里去,那位曹老先生,脑筋非常顽固,位分阶级这些念头,根本不能打破,我说是依然住到录事们一块儿去,他自然赞成。我决计离开他们。不但是自明日起,自今晚起,我就改过自新了。那陈东海不是给了五块钱吗?这五块钱乃是不义之财,我决计不要,明日全数捐到红十字会去,要做好人,就做干干净净的。设若这种举动把陈东海得罪了,至多也不过打破十块钱一个月的饭碗,又要什么紧?充其量也不过让我像以前固守在会馆里一样,那般挨饿,这又值得了什么?”他越想就胆子越大了,决计离开那些恶人。因为主意打定了,心里坦然,虽然还是像往日一样,屋子里行李萧条,但是紧缩着身体,在床铺上可睡得很是安定。  到了次早起来,漱洗已毕,摸摸那五元钞票,还在身上,在厨房里喝了一碗热开水,就大开步子到慈善会里来。今天大概是因为决心要做善人了,精神抖擞,步子也走得很大。不久的工夫,就到了慈善会里。这位曹总干事在民国初元的时候,也制了一辆马车。后来马车落伍了,没有人过问,然而觉得坐这个比坐人力车人道,也舒服。时间是无所谓的,不用去经济了,所以就墨守旧章,到现在依然坐着一辆绿漆的四轮马车。这一辆马车,也就无异是曹总干事的标志,有了这辆马车在门口,也就是表示着曹总干事在里面办公了。士毅很爽直地向总干事屋子走了来。一走进门,取下帽子,一个头还不曾点了一下去,曹先生已经站了起来,向他抱着拳头,微拱着手笑道:“恭喜恭喜,这可以说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了。”士毅突然听了这话,一时倒摸不着头脑,望了他只管发愣。曹先生道:“你望着我为了什么事?  不就是为了你已经升了职务,前来和我接洽的吗?”士毅摇了头道:“不,我不知道这样一件事。”曹先生道:“我说呢,你怎么会把消息知道得这样子快?今天早上,我得了一个电话,说着你办事很好,将你升为办事员,每月支三十块钱的薪水。我们这里,本来无须乎加人的,为了添你进来,会长还特意想了个法子,把这里老办事员调走一位,才空出了这一名额,让你来填上,你倒是做了一件什么有功劳的事情,引得会长这样注意,把你特别提拔起来了。”士毅心里明白,这并不是陈会长对我有什么好感,不过是陈四爷从中帮了一两句话的忙。至于有什么大功劳,这个问题那就不能研究了。想到这里,不由得红起脸来,低着声音道:“什么功劳也没有呀?”曹先生笑道:“这个暂且可以不必去研究了,本来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十分诚实,很可以提携提携,只是会里的这种职务,完全已安排停当了,并不能再加一个人进去,既是会长肯这样地为你设法,那就正合我的意思。你好好地去办事吧,不要辜负了会长栽培你这一番美意。你写字的地方,本来就是办事员的位子,你依然就在那里办事得了。”士毅预备了一大篇应当换掉的大道理,到了这时,不知是何缘故,已完全消磨干净。只有站在人家面前,唯唯称是的分儿。那老先生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吩咐他回到自己屋子办事,士毅也就无法说什么,悄然地走回原来的办公室了。蔼仁一见,站起来两手拱一揖道:“恭喜恭喜,你得的消息,比我还快呢,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了。”土毅明知他是由陈东海那里得到的消息,人家好意周旋,决没有置之不理会之理。于是也就笑嘻嘻地,拱手相还,道是多蒙帮忙。  不一会儿,许多同事来了,都来给士毅道喜。在办事员与干事之流,无非见了面之后,作一个揖,说几句客气话而已。然而,那些录事先生来了,情形可就不同,大家都睁着眼睛在士毅周身注意着,好像在那里思想,他究竟是什么缘故,就一下子跳了上去呢?我们当录事的,尽管干了三四年,还不曾爬上去一步呢。所以他们见了面之后,口里说着恭喜,有一连道下去十几句的,那也就是心中在估计着,口里便不知不觉说着许多了。到了这时,才感觉到这办事员来得之难,自然也跟着喜欢起来。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有几个同事在说笑着,士毅今天升职了,必须要请大家饱餐一顿。士毅却情不过,也只好带了他们到一家小馆子里去吃喝着,原来放在他身上所要捐给红十字会里的五元钞票,这时也就不知不觉地散拆着一部分转到酒馆掌柜的手上去了。直混到晚,土毅回了家,恰是半空里刮起两阵西北风呜呜作响。士毅心里一想,今晚天气之凉,恐怕还要增加,一只光床,如何受得了?身上有的是钱,暂赁两床被来睡吧。到了明天,估计估计当的棉被,本息共有多少?设若身上所有的钱,够做这件事用的,就不必再去犹豫。从此以后,我不是每月有三十元的收入吗?像我这样清寒生活,每天哪里用得了一块钱?我稍微可以放手享受一点了,以前我是自寻苦恼要去追逐那个捡煤核的姑娘,现在我自己挣钱自己用,那是足有富余的了。心里这样一痛快,昨天所要挣立的那一种硬气,就不知道消失到什么所在去了。当时掏出钱来,吩咐长班去赁两床被。长班望着他,不由得笑起来道:“洪先生,不是我底下人多嘴,你一个月也挣个十块钱,比赋闲的时候,总要好些,怎么还闹得床上一铺一盖都没有了呢?”士毅笑道:“那是过去荒唐,闹成了这般光景,从今以后就好了,我有钱了。”说到这里,将头微微摆了两摆。因道:“你应当恭喜我,我今天升了职务了。我现在是办事员了,每月的薪水三十元呢。”长班道:“真的?那可该恭喜,你一个光人,有了这么些个钱,也就可以不至于再闹饥荒了。会馆里多住几位有差事先生,也是我们长班的福气,多少也可以沾些光呢。”说着,他一路打着哈哈出去。会馆里寄寓的人,有听到长班说话的,知道洪士毅升了职务的,也都走到他屋子里和他来谈话,探问究竟。士毅觉得这是有面子的,除了承认这是事实而外,并且说自己觉得办事也并非怎样努力,不过总是谨谨慎慎,有事就办,所以会长就很赞成了。  这一晚买了几个铜子的茶叶,泡了一壶茶,和大家谈着。到了床上,又有被盖着,这种舒服,那也就不可以言喻了。再过一日,自然是照旧到慈善会去做办事员的工作,绝对没有离开韦蔼仁的意思了。当身边没有人的时候,蔼仁就悄悄向他笑道:“喂!老洪,陈四爷帮你这样一个大忙,你也不去谢谢人家吗?”士毅红了脸道:“我怎么去谢他呢?我也不便就胡乱走到人家公馆里去呀。”蔼仁道:“难道信也不会写一封吗?”士毅道:“这个倒行。”蔼仁道:“你写好了,别由邮政局里寄,我给你送去就是了。”士毅道:“那怎样敢当?”蔼仁道:“这话不是那样讲。咱们都是饭勺上苍蝇,混吃而已,咱们是鱼帮水,水帮鱼,互相利用。”士毅见他把话都完全说明了,这也就用不着再为客气,便笑着写了一封信交给了他。  到了次日,蔼仁在办公室里和他相会。便笑着向他拱拱手道:“老洪,我有一件事要求你,不知道你肯答应不肯答应?”士毅倒莫名其妙,他有什么要紧的事相求,便笑道:“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求我呢?你不是说了吗?鱼帮水,水帮鱼。这还有什么问题呢?而且我的能力薄弱……”蔼仁不等他说完,连连摇着手道:“全不是那回事。我还是贯彻一句话,鱼帮水,水帮鱼,我们既然同是给四爷跑跑腿的,更要团结起来才对,我的意思,很想高攀一点,和你拜个把子,不知道你的意思怎么样?”士毅不但不愿和这种人拜把子,就是愿意的话,他所说的这种拜把子的命意,也就十分可耻。就红了脸道:“你这人说话,也不太谨慎,在这办公的所在,怎么就说起跑腿的话来?”蔼仁笑道:“这要什么紧?老实说,在这里办事的人,谁不是抱了陈家的大腿呀?”说到这里,向身后看了一看,低声道:“虽然是曹老先生在这里办事,完全是尽义务的,他也是为了要在别的所在找一份权利,把这份义务缝补起来的。我这话你爱信不信。”士毅不便怎样地驳他,只好含笑点了几点头。蔼仁笑道:“咱们不说这个了,还是说换帖这件事吧。我自己也是很明白,有一点儿攀交不上……”他慢慢地向下说着,脸上也就慢慢地庄重起来。士毅看他有些生气的神气了,连忙就阻拦了道:“你要这样说,不是见外了吗,我有今日,都是你老哥的携带,怎样反说对我攀不上的话来呢?”蔼仁笑道:“不是我说了一句揭了底的话,人家说狐群狗党这四个字,这是大有用意的。我们这里的人……”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下了几格,接着道:“谁又不是这一番情形呢?大家偷偷摸摸,都有个联络,我们何必就孤单起来呢。”士毅笑道:“你越说越不对,怎样自己骂起自己来了呢?”蔼仁道:“我敢大胆说一句,生活在这样污浊社会里的人,也没有多少人能例外。”他说到这里时,究竟不免声音高了一点,这就把隔壁屋子里一位同事邱海山惊动了。他是个近视眼,一副其大如铜钱的眼镜,紧紧地被钢丝软脚挂在耳朵上,两个高撑的颧骨,和下巴上一片麻黑的兜腮胡须的短桩子,这都可以形容他另成了一种人。加上穿一件染遍了油迹脏痕的灰夹袍,外套青中泛白,两袖油腻得成为膏药板的马褂。一见之后,就让人先有几分不快。  这位邱先生,短于视却不短于听,他在隔壁屋子里,早听到洪韦二人有拜把子的话,于是抢进这边来向二人坐的空间里,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将两只袖子,略微在鼻子上碰了两下,显出那很诚恳的样子来道:“洪先生的少年老成,韦先生的人情练达,我都是二十四分佩服的。二位要结金兰之契,彼此互助,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小弟忝在同事,也想高攀加入,未知可否?从来结义弟兄,都以桃园三义士为标准,加上小弟,共是三人,岂不大妙?”士毅对于蔼仁这种要求,还不曾有话可以推托,偏是这位先生又来毛遂自荐,这却叫他更没有办法。心想,和这种人要结拜弟兄,那真是城孤社鼠了,不过他是一个一等办事员,每月能拿五十块钱的薪水,和曹总干事非常地接近,勉强可以说是一个红人,似乎也不宜得罪他,所以也就不作声。可是这位韦先生,立刻表示出很欢喜的样子,迎上前来道:“这就好极了,邱先生贵庚呢?大概不许以小弟相称吧。”邱海山道:“痴长三十六岁了,我倒是老大哥。”说毕哈哈大笑。这样一来,换帖的成分,三人中倒有两个人赞成,自居多数。士毅为势所迫,也就无话可说了。  
  
第二十一回 终效驰驱无言怜瞽叟 同遭冷落失恋笑王孙
  过了三五天之后,邱海山洪士毅韦蔼仁三个人已经成了结义兄弟。自然是邱海山居长,士毅却居次,蔼仁不叫他洪兄或士毅了,口口声声都是二哥。这样地加倍亲热起来,士毅以为也无非是彼此拉拢,好向陈家进身的意思。论到自己的能耐,自然是不能和一兄一弟打比。而且自那天和陈东海见面之后,也就不曾再见东海的影子,他也没有叫蔼仁带什么口信来,也许他不想杨柳歌舞团的姑娘了,自己这倒落得干净。如此想着,这个办事员,也就可以坦然地坐下去了。又过了一个星期,便是会里发薪水的时候,自己预算着,不过做了半个多月的办事员,也就拿半个月的薪水罢了。可是那发钱的会计先生,交给他钱的时候,说是陈会长那边交了条子下来,从一号算起的,还笑道:“老洪,这样的事,我们这儿还少有呢。你好好地干吧,将来你还有大发迹的希望呢。”士毅也觉得陈四爷为人虽十分荒唐,对我倒这样细心,人生在世,无非是人心换人心,倒不可将人家的意思太埋没了。他如此计划着的日子,恰是陈四爷找他的时候了。下班的时候,蔼仁轻轻地拉扯着他的衣襟道:“你先别回去,我们同到会长家里去一趟。”士毅道:“我自从升了职务以后,本来也就想着到会长家里去面谢的。”蔼仁摇着手道:“你见不得会长,一见会长,他要问你如何认识他四爷的,万一露了马脚,那还了得!不瞒你说,我在陈宅跑了两年,差不多是天天来,可没有几回见着会长呢。”士毅道:“哦!原来你是天天上这儿来的,怎么不早一点带了我来呢?”  蔼仁笑道:“你忙什么?到了那程度,自然会带了你来。现在这不就带了你来了吗?”士毅也不便怎样地追问他,只好跟了他来。  到了陈家,蔼仁见了男女佣仆,含笑点了头,拐弯抹角,进了几层院落。一带红漆游廊的上房里面,早听到陈东海的声音叫着道:“进来吧,我算着你们也就该来了。”于是蔼仁在前引路,将他引到屋子里来,只见东海穿了一件白底带红条的绒睡衣,踏了一双拖鞋,站在那一架无线电收音机旁边,地板上一只篮子里面装了钉锤夹钳之类。他额头上,兀自汗涔涔的,看那样子,大概是自己在动手,修理无线电机呢。他一见士毅,就笑道:“这半个月以来,我仔细考察了一下,楚歌那孩子,知识充足一点,可是难逗。常青知识浅一点,也不大认得字,就容易应付得多了。至于说到漂亮呢,那还是常青可以多打二十分。你和常家的关系,我也明白了,你倒是没有说假话。这半个月以来,你怎么没有到她家去过一回呢?”  士毅道:“一来我没有事,二来常青的母亲和我说不大来,所以我也就懒得去了。”东海笑道:“你说她母亲不好逗,我可正打算要你去逗她呢。其实穷人家的老太太,没有什么难对付,给她几个钱,天大的事儿都完了。我认为不好说合的,还是她的父亲呢。这件事,没有法子,只好麻烦你了,老实告诉你,常青已亲口答应,愿嫁给我了。”士毅听了这话,虽明知此事与自己何干?然而心里头,还不免动了一动,因笑道:“那很好,该喝四爷的喜酒了。”东海笑道:“喝得成喜酒喝不成喜酒,这就全瞧你的了。我已经叫常青探了探她母亲的口气,只要给她三千块钱,就是叫她写一张卖身字纸,也是肯的。就是她的老子说,他不能把女儿卖给人做校我也曾用话冤他,说并不把这人讨进门,另外找房居祝我现在家里只有一个少奶奶,把她当作一子双桃就是了。这老头子偏又懂得,说是在中华民国法律之下,一子双祧这些话说不出去。而且说贫富相差得太厉害了,就是平等结亲,还怕受欺呢,何况还是卖了做小呢。他这样地说着,看将起来,这事有点不妙。我听到说,你和这老头子交情不错,谈话也谈得上,你不妨去说说看。假使这老头子能够答应的话,我就再送他一千元。俗话道:‘瞎子见钱眼也开,这个瞎子,未必也就能例外吧?’”说着,抬了肩膀笑了一笑。士毅心里想着,这可是个难题目了。站在四爷当面,只管是是地答应了一阵子。东海笑道:“真的,我不是说笑,你就照着我这话去办就是了。你今天要不要带一点钱去呢?”  士毅笑道:“银钱大事,我可不敢经手。”东海道:“今天要你去,当然不是就要你去兑身价银子,无非要你把那老头子请了出来找个小酒馆,先吃一点喝一点。这事也不能让你自己掏腰包,我得先把钱给你带了去。”士毅笑着随便答道:“这也是很小的事情,还用得着四爷先掏钱啦?”东海见他如此说着,更不能不掏钱,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一张五元钱的钞票,塞到士毅的手上,笑道:“只要你在办事上给我竭一点力,比什么都强。你想,我还能在这几个钱上打算盘吗?”士毅想要不收那五元钞票,却是没有那种勇气。然而收了这五元钞票呢,势必给东海去作媒,这却是自己最不愿意的事。于是他手里拿了那张五元钞票在手,只管向东海望了微笑。东海道:“你还觉得钱不够吗?”士毅连说是够了够了,东海又道:“既然是够了,为什么你还站在这里发愣?”他这句话问了出来,却叫士毅没有法子可以答复,只好向着东海微微一笑。东海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说这件事不见得有把握,设若把事情没有接洽成功,把我的钱花了,有些不好意思,你说是也不是?那没有关系,天下有说媒的人,包说成功的吗?你只要尽力给我说一说就是了。对于常家的消息,我是很灵通,你若是尽了力,我自然知道,决不会埋没你这一番意思的。”他对于士毅的事,实在没有猜着。不过他这两句话,却把士毅提醒,知道要偷懒也是不可能的了。他回头看时,蔼仁自把他送进这屋子以后,就不知道缩到哪里去了;面前又没有一个帮腔的,若是说错了,恼怒了四爷,还找不着人转圈呢。这也就只好委委屈屈地拿了那张钞票,一鞠躬而退。刚走到院子里,东海开了半扇门,伸出头来向他点着道:“努力吧,我晚上还等着你的回信呢?”  士毅答应着走了出来,蔼仁又从院子里钻了出来,在他一旁鼓励他一顿,说是四爷越是希望得紧的事,越是失败不得,闹得不好,他真会发狂的。士毅在今天领到了三十元薪水之后,便感到这件事很可宝贵,万万抛弃不得。这事既然是陈四爷一力促成的,千万就不能得罪陈四爷。而且给了我五块钱去请客,又约了我晚上等我的回信,这是马上非去不可的了。  管他呢,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我不过和人传话而已,我就去见常居士探探他的口气再说吧。  他若用话来怪我,我就说连你的妇人,你的女儿,都答应了,教那姓陈的怎样能丢手?有了,我就是用这种话来堵他。再说,你女儿已经做了歌女舞女,再去做人家的姨太太,你不干涉于前,何必干涉于后?再说,你那妇人厉害,你女儿也不善,你不应承,她们自己做了主嫁出去,你一个残废人,又有她们什么法子呢?  士毅为了自己的饭碗要紧,说不得了,只好想了这么样一个强硬又无奈的说法,前去冒险。当时和蔼仁告别,坐着车子,一直就奔向常居士家来。一进门之后,倒令他大吃一惊,原来是走错了人家,赶快退回大门外去看时,门楼子并没有错,门牌也没有错。仔细看时,却原来是那院子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已经一扫而空,院子里扫干净了,墙上粉刷了,窗扇也把纸裱糊了,最妙的是院子中间还摆了几盆夹竹桃和一些西番莲的盆景,一只圆瓦缸,养了十几条粗金鱼。这虽然不值得什么,这样的人家,居然既干净又雅致起来,这不能不说是由人间变到天上了。走了进去,便是正中屋子里,已经打扫干净,把常居士那单铺拆了,正中放了两把木椅子,夹住了一张方桌,旁边随放了几张方凳,倒大有会客室的意味。自己心里想着,也许是这里另搬了一家人家来了吧?却不可大意冲了进去。于是站在房门外,轻轻地叫了两声常老先生。果然常居士在里面答应着出来,道:“是哪一位叫我?是洪先生吗?”士毅笑道:“是我呀。因为府上现在焕然一新,我怕是另有别家进来,可没有敢进门呢?”常居士由里面屋子摸索着走了出来,先叹了一口气道:“士毅兄,你以为这是我的幸运吗?嗐!我是欲死不得,求生不能!”士毅还未说什么,不料一见面之后,他就说了这样十二分伤心的话,这却叫人有话也不好说出来。可是自己还不曾顺着他的话答复出来呢,余氏早由里面小屋子叫出来道:“你这老瞎鬼,又该瞎说八道了。你生定了这要饭的命,只配在猪窝里住着,舒服不得一点子。”常居士本是摸索着向外面走出来的,这时就扭转身躯,面向着里,昂了头道:“要饭有什么要紧?不过叫人家几声老爷太太罢了,至多也不过是说这个人没有志气,做个寄生虫……”余氏抢着道:“你又该说上你那一大套了。老鬼呀,你赶快闭了你那鬼口,如若不然,你愿意讨饭,就出门讨饭去,别在家里住着。”士毅见他两人越吵越凶,这倒是自己的不是,立刻抢上前向余氏拱了两拱手,笑道:“老伯母,别生气,我带着老先生出去喝碗茶吧。”于是在屋角里拿来一根棍子,交到常居士手上,笑道:“我们走吧。”常居士道:“好,我和你出去走走,我也正有许多话要和你说呢。”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出来。这个时候,天色有些昏黑了,阵阵的乌鸦,在红色的晚霞光里,飞了过去。电灯杆上的灯泡,已经亮了,土毅听杨柳歌舞团里的钢琴,叮咚入耳。看了那边的后墙,不免出神。只在这时,一辆油光雪亮的人力车,上下点了四盏电石灯,斜着奔了过来。车上坐着一个女郎,身上披着雪青色的斗篷,一张苹果色的脸,两只乌亮的眼珠,在乌云堆似的头发上,绕了一匝窄窄的红丝辫,左右两鬓上,插了一朵剪绸桃花,添了无限的妩媚。车子走到面前,她不用士毅注意,倒先注意了过来。彼此相距得很近了,她转着眼珠,嫣然一笑,在那红嘴唇中间,露出了那两排雪白的牙齿,真是一顾倾入城,再顾倾人国。士毅愣住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也不说话,用嘴向常居士一努,在斗篷里伸出一只雪白细嫩的手来,向人连连地摇晃了几下。士毅心里明白,便点了两下头。然而车子走得很快,他不曾将头点完,已飞驰过去了。他又愣了一愣,心里赞道:媚极了!艳极了!这不是在积土堆里捡煤核的常小南,外号大青椒吗!不想她出落得这一表人才。我虽然被她害苦了,实在地讲,她太美了,教人怎样地不会迷着呢?哼!这样的人才,我自己得不着,无论是什么人得着了,我都有些不服气,我为什么帮陈东海这样一个忙,把我自己所想不到的来让给他。他心里如此地发着呆想,只见一个西服少年,头上也没有戴帽子,跑了过来。他一面跑时,一面还向前昂头看着,似乎是看那辆包车。一直走到面前,士毅认出他来了,乃是自命为小南保护人的王孙。想起那天在后台受他那一番冷视,自己恨不得打他两拳,于今他倒站到自己面前来和我行礼打招呼来了。哼!我哪里那样不要脸?士毅想到这里,板住了面孔,对王孙望着,然而王孙不是以前那翩翩少年了,两腮尖削着,眼睛眶子陷下去多深,虽是在电灯下面,已经可以看出来,他已是憔悴无颜色了。他今天非常谦和了,先向士毅笑着点了一点头,然后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姓王呀,你有工夫吗?我想找个地方,和你谈几句话。”常居士道:“哦!王先生,有什么事呢?这位洪先生正约会着我出去呢?”王孙顿了一顿,才道:“什么时候回家呢?”常居士道:“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还不晓得这位洪先生,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士毅道:“你是吃素的,我请你到功德林去罢。”说毕,就扭转身去,意思是不屑于和王孙说话,立刻也就雇了两辆人力车来了。  到了功德林,二人找了一间雅座坐着,先要了一壶茶,斟上一杯,两手捧了,放到常居士面前。他手扶了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就先向他道:“士毅兄,未曾叨找你之先,我有两句话要问你。今天你请我吃东西,是你自做东呢,还是有人把钱给了你,请你代为做东呢?”士毅不料未曾开口,心事就完全让人猜着了。于是勉强镇静着,笑道:“我小请老先生一顿。”常居士道:“我眼睛虽瞎了,心里可是雪亮的。你现时在慈善会里办事,你会长的四少爷,他可看上了小南,要花三千块钱买她去做二房。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探听出来了的,因为我不肯应成,必是叫你来劝我的吧?我很能原谅你,你捧着人家的饭碗,他要你来,你怎敢不来呢?你就是来了,我知道你也不便对我说。老弟,你别为难,你回去对他说,应成我是不会应成的,可是我女人和那闺女真要嫁姓陈的。我是个残疾,为人向来又懦弱,也没有他们的法子,可是我万念俱空,我就自己了结了。”士毅一肚子委屈,全被这位瞽目先生猜着。这还有什么话可说?念他是个孤独可怜的人,也就不忍再和他谈这些话了,便道:“老先生说得完全对,处到这个境地,大家都是没法子。”常居士两手捧了一只茶杯,默然了许久,后来就道:“士毅兄,你到我家去,不是看到我家变了一个样子吗?这件事就要了我的命。那个姓陈的小子,也太有钱。有一天,不知怎么高兴了,由我家门口经过,停留了一下,说是我家太脏,说是怕小南有回来的时候,会得上传染玻而且他有时派听差送东西到我家来,看了这破烂的情形,也不雅观。于是就给了几十块钱,让我们把屋子收拾出来。我家那女人,平常叫她打扫这屋子,她一定说是干净人不长寿,又说是越干净越穷,怎样也叫不动。现在小南拿了钱回来,两天工夫,就办得清清楚楚。你想,这把我姓常的当了什么人家了,事情就不能想,越想就越是难过。我这几天,曾想了一个笨主意,觉得街市上的罪恶,总比乡村里多。我若是带着妻女,逃出北平城这个圈子去,也就不怕他什么陈总长陈四爷了。可是我肯走,她们是不肯走的。”说着,手拍了桌子,连连叹气,士毅看了他这种为难的样子,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也就是帮同着他叹息两声。停了片刻,常居士又道:“这件事,也怪我错了,小南早一个月,吵着要嫁那姓王的,我没有答应。早知于今不免卖给人为小,那就让她嫁给姓王的也好。”士毅半天没有作声,到了这时,就情不自禁地插嘴道:“不是我批评老先生,你根本不该让你的姑娘进歌舞团。姓王的那种人,也不过是个风流浪子,他是没有钱;他若有钱,做出来的事,恐怕还不如陈四爷呢。”常居士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并非说,一定要把小南嫁姓王的,不过说比卖了她好些罢了。若是有相当的人,他又有这种魄力,能挽救小南,不至于堕落,我马上就可以把姑娘给他。”  士毅听了这话,不由心里连连跳了几下,虽然明知道常居士是个瞎子,当时他的脸色依然还是红了一阵又红一阵。自己心里,正在竭力筹划着,要说一句什么话,不把这个机会放过。然而在屋子外面就有店伙叫起来了,有常先生、洪先生没有?有人找。士毅想着,这必是韦蔼仁找来了,他怕我一个人得着这说媒的功劳呢,便答应着:“有,在这里。”门帘子一掀,进来一个人,却让士毅大吃一惊,不是别个,正是刚才要躲开他的王孙。他也似乎知道来得冒昧一点,取下帽子来,就向士毅点了个头道:“对不住,我来得冒失一点了。可是出于不得已,请原谅。”常居士听到他的声音了,便道:“是王先生吗?有什么事情呢?”  王孙手上拿了帽子,向着士毅,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笑,这才向常居士道:“我实在忍耐不住了。”说着,突然停住,又向士毅一笑。士毅终竟是个脾气好的人,因为人家一再表示歉意,这就不便再板了面孔对了人家了,就笑道:“既然是有要紧的事,就请坐下谈罢,我应当出去溜一个弯,回避一下子。”常居士连忙摇着手道:“不必了,你想,王先生追到这里来,无非是谈小南的事。这件事,完全都明白了,何必回避你?”王孙虽是不愿向士毅当面谈着心事;不过常居士吩咐不用回避,自己再说回避,也就更惹着士毅的不快,于是向士毅点了几点头道:“真的,并没有什么不能公开的话,就请坐吧。”士毅也想着,他来究竟说些什么?这也就让王孙在客位上坐着,叫伙计添了一双杯筷。王孙坐下,掏出一条旧的花绸手绢,握着嘴咳嗽了两声,然后坐正了,用很从容的态度来说道:“我来也没有重大的问题,只是常老先生这方面,今天晚上,应该请个人出去找你姑娘一趟。我知道,她今天会闹得很晚回家的,也许就不回来。”他说到这里,将头扭了两扭,再向中间一点,表示那切实的样子,来加重这句话的语气。常居士听到他声音是那样的沉重,就向他问道:“据你这样说,今天晚上,有什么特别情形吗?”王孙又顿了一顿,才道:“令爱说了,今天晚上,到月宫饭店吃饭去。”常居士道:“当然是那陈四爷请了,但是这也不见得就有什么特别情形啦?”王孙道:“但是这一回请,是令爱要求到那里去的。你想,这种地方,有女子要求男子去,那不是很……”他把话音拖得很长,终于是没有把这话说清。常居士是个瞎子,士毅又是一个穷得透了顶的人,哪里是月宫饭店,月宫饭店又是怎么样?却是不曾知道。士毅便问道:“那月宫饭店不能去吗?”王孙道:“那里是个大旅馆,带卖大菜,又有跳舞厅,一个人要堕落,在那里是机会很多的。”常居士道:“她怎么知道这个地方呢?总是有人带她去过吧?”王孙听了这话,立刻脸上一红,用很细微的声音,答应道:“也许有罢。”士毅听他如此说着,在大为疑心之下,很死命地盯了王孙一眼。王孙也知道士毅在过去的时候,曾一度迷恋过小南的,他今日怀恨,自也难怪。于是将胸脯一挺,人坐得端正了,正了面孔道:“洪先生在这里,我今天来,并没有什么私意。只看到令爱这样年轻,去受陈东海的骗,很是可惜,只要你们去把她挽救回来,关于婚姻的事,我可以不谈了。”士毅顾不得常居士在面前,便俏皮王孙道:“王先生不是对我说过,是常女士的保护人吗?为什么这样子灰心?”王孙向他看了一眼,然后再接着叹了口气,才道:“我以前觉得常女士天真烂漫,实在很愿意保护她。所以她初和陈东海来往的时候,我竭力劝她,有钱的人,态度是靠不住的。现在他和你来往,把你一切的生路都堵死了。再过两年,你年纪大了,他也玩够了你,你的生活程度又过高了,不能再低下去。到那个时候,他不要你了,你打算怎么样?”常居士微微地垂着头,听着王孙的叙述。听到这里,井不插言,却微摇了两下头,表示这话不对的意思。士毅道:“你这话不是在根本上劝她,老先生却不能赞同的。”王孙道:“我哪里还能以做人的大道理来劝她?就是这样光说利害关系,她也不爱听了。你猜她怎样地驳我?  她说,我知道哪一天死?趁着活跳新鲜的日子,为什么不快活快活呢?陈四爷喜欢我,他一定给我钱花,有个一年两年的,我把钱搂足了,他不爱就拉倒。那个时候,我还不过二十岁,正好求学呢。你是有私心,才假仁假义对我说这些话,要不然,杨柳歌舞团的人很多呢,怎么都不这样说呢?你想吧,这还叫我说什么?这还不算,我劝她一回,她就和我反脸一回,先是不睬我,后来就把我送她的东西一齐退回给我。到了近来,更不对了,陈东海送了她一辆包车,要出门的时候,故意在大门口踏脚铃乱响。若是看到了我,就向我说,现在要和陈四爷到哪里去看电影,或者到哪里去吃馆子,笑嘻嘻地,存心用话来气我。我若是有三分血气的人,能够忍受下去吗?”士毅听到他也受了小南的气了,心里便是一阵痛快,微笑道:“王先生也太热心了。既然如此,你不会丢了她的事情不管吗?”王孙笑道:“你很不错,受了她这样的刺激,还是很忠诚地保护着她。若是我呢?”说到这里,回转头来看到常居士正呆了面孔在那里听着,心里便想着,这话若向下说,让老先生听到,很是不便,于是就转了一个话锋道:“照说,她是个小孩子脾气,天高地厚地胡乱说上一阵,或者有之,说这种俏皮话,故意使这种手段气人,依说是不会的。”王孙叹了一口气,复又笑道:“我可以说是福至心灵了。”常居士静静地听着,有许久不曾透一点声息,忽然地用手按了桌子,将面孔向着王孙道:“她今天到月宫饭店去,也用话来气你吗?”王孙道:“是的,她上车的时候,故意笑嘻嘻地向着我说,今天晚上要痛痛快快地玩一宿了,有人在月宫饭店等着我呢。”常居士接了桌子,站起来道:“真的是她说要到月宫饭店去玩一宿?”王孙道:“可不是这个样子说的吗,要不然,我怎么这样发急呢?”  士毅先听到王孙那样受窘,心里非常痛快。现在听到说小南真个住在饭店里玩上一宿,这好像自己有一种什么损失一样,心里立刻连跳了几下,脸上跟着红了起来。然而,这有什么法子干涉人家的行动呢?自己也只光着急罢了。他不便作声,王孙有法子也不便求救常居士,当然也无法可说。常居士听到这番报告,又羞又气,沉静了很久,忽然用手一按桌子道:“我也不能忍耐了,二位能陪我到月宫饭店去一趟吗?”士毅望了望王孙,而王孙也望着士毅,屋子里反是寂然了。  
 
 
第二十二回 慢索珠还语声亡座右 恰惊价巨块肉剜心头
  在三个寂然无语的时候,各人的心理不同。常居士是气昏了,士毅是不能得罪陈东海,未便答应,王孙却自知是个不相干的人,不应该搭腔。但是三个人这样对峙了一会,还是王孙忍耐不住,站了起来道:“好吧,老先生,我陪你去找她一趟。”常居士道:“不要紧,你只管陪我去,有什么大责任,都归我承担。我做父亲的人,到饭店里去找女儿回来,这有什么错误?”王孙想着,这也是实话,只要他肯负责任,第一步先把常青由虎口夺回来了再说,于是向常居士道:“既然是去,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就走。”常居士手扶了桌子,就向外走,士毅道:“老先生去了,要持重一点,可别太生气了,我就不去了。”常居士道:“我都知道。明天那个姓陈的要问你的话,你就说不曾看到我就是了。”他口里说着,手扶了王孙,竟自向外走。士毅一个人坐在菜馆子里自己想着,陈东海是个要面子的人,今天这一闹,不知要闹出什么大花样来?明天他一定是大发雷霆,就是我也小心了。哎呀!不对,常老先生叫我撒谎,说是不曾会到他。这个谎是撒不得的!何以撒不得呢?因为小南已经见我和她的父亲站在一处了。她今天在月宫饭店,见了陈东海,还不会说出来吗?然而我去说媒的结果,不但是她父亲不肯答应,反是让他到饭店里来捣乱,东海不会疑心是我挑拨的吗?我得跑去给他们送个口信,让他们躲开了。这样一来,可以顾全好几个人的面子,我也就有功无过。以后的事,不得而知;在今天,小南也就可以逃出虎口了。  主意想妥,索兴多花几个钱,让伙计打了个电话,叫了一座汽车来,会了饭帐,坐上汽车,直奔月宫饭店。到了门口,一看是五层高大洋楼,自己不免怔了一怔。这种地方,生平未尝来过。猛然之间,到哪里去找这两个人?自己这一身衣服,也绝不像是到这种大饭店来的人。于是在门口站定怔了一怔,身后忽然有人叫道:“洪先生,你是找四爷来了吗?”士毅回头看时,场地上汽车里坐了一个人,向他只管招手。士毅认得那辆车是陈东海的汽车。  那么,这是他的车夫了。于是走向前向他点了个头道:“对了,我是来会四爷的,有要紧的话和他说呢,他在哪里?”汽车夫跳下车来道:“既是有要紧话,我就带你去吧。你一个人去,见他不着的。”于是带了士毅进门,转到三层楼上,在一间房门口上,连连敲了几下。  过了一会,屋子里有人应声,汽车夫先进去了。随后汽车夫出来,才把士毅带了进去。士毅看时,正中桌子上,杯盘狼藉,刚刚是吃过西餐的样子。陈东海穿了一件睡衣,两手插在口袋,口里衔了烟卷,靠了玻璃橱子站定,脸上可是笑嘻嘻的。小南坐在一张长沙发的角落里,将头低着,差不多垂到怀里面去,手里拿了一条花绸手绢,只管抚弄着,却不用眼睛来看士毅。士毅看了这种情形,心里大为震动之下,只是当了陈东海的面,却不能有什么表示罢了。但是既不能违抗东海,那就不能不在阶级制度之下,向他行着鞠躬礼,东海衔了烟卷问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替我报喜信来了吗?”士毅正了脸色,低了声音道:“不,我给四爷报告消息来了。”说到这里就向小南道:“常女士,你父亲听了王孙的话,快要到这里来了。”小南听了这话,突然站了起来,向士毅问道:“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士毅道:“快要到了。我今天请今尊在功德林吃晚饭,王孙跑去说,常女士在月宫饭店呢。令尊就大发脾气,让他引了来。我想大家在这里见面,毕竟不大妥当,所以我就叫了一辆汽车,抢先跑来了。”小南听了这话,不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望了东海道:“那怎么办?”东海两只手依然插在睡衣的袋里,很坦然的样子,微笑道:“来了又怎么样?还敢捉奸不成?不过你先来报告一声也好,我们好有一个预备。你可以先回避,这里的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小南将挂在衣钩上的斗篷,抱在怀里,便撅了嘴道:“我不愿在这个地方闹,那是多么寒碜!”东海抢着跑过来,拦去了去路,两手一横,笑道:“你别害怕,闹不出什么事来,天大的事情都有我负责任。你刚才说王孙带你到这里来过一趟,这话是真的吗?”小南道:“这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我干吗撒谎呢?”东海道:“能够这个样子说就行了。回头我们照计行事。老洪,你回去得了,没有你的事,你总算是肯给我帮忙的,我心里明白,将来再调补你就是了。”士毅心里想着,这事可有些奇怪,我是来卸责的,偏偏又有功了。自己看到小南现在打扮得那样俊俏,本来是很爱她,然而看到她羞人答答的,只管让东海去玩弄,胸中一阵酸气,又不解何由而至?站在这里,只是看她那种无耻的行为,也忍耐不住,掉转身就走了。心里可就想着,陈东海这小子,仗了父亲一点势力,很是骄横的。常居士是个瞎子,王孙也不过是歌舞团的一个乐师,又能对他怎么样?必定是吃亏无疑,我暂且在这里等一会,看个热闹吧。他走出饭店,便门在对面一条胡同里来回踱着步子。  不多大一会儿,王孙和常居士坐了两辆人力车子,果然来了。依着士毅的性情,本应该上前去拦阻常居士的。可是果然来拦阻了他的话,自己就有了泄漏消息的嫌疑,冒昧不得。  当他这般犹豫的时候,那两个人已经走进了饭店的大门,要拦阻也来不及了。这个时候,王孙心里那一分不安宁,和士毅也就差不多,在车上的时候,一路想着,自己究竟是事外之人,带常居士来管他们的闲事,陈东海若要反问起来,自己怎么说了可是已经上了车子,半路退了回去,常居士不明所以,更会引起极大的疑问。心里一面打着算盘,车子可就不停地向前拉。不知不觉,也就到了月宫饭店门口了。他心里这就急中生智起来:有了,这饭店很大,知道他们开了哪一层楼的房间?而且陈东海在这里开房间,也就不见得拿出真姓名来。  自己到了帐房里,胡乱打听一下,只说陈东海不在这里,就可以带着常居士回去了。事到如今,畏缩不前,也徒然表示着小器。如此想着,就挺了胸走了进来。不料当他走进门的时候,就有一个茶房向他点着头道:“你是来会陈四爷的吗?”常居士牵着王孙一只衣袖,紧紧地跟在他后面,便答道:“对了,我们是来找姓陈的,你怎么知道?”茶房笑道:“四爷说了你们的形状呢。他在楼上等着,二位就去吧。”茶房说着,已经在前面引路。王孙向常居士道:“老先生,我也去吗?”茶房道:“四爷说了,二位都要到的。”王孙咦了一声道:“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来?不成问题,这必是那个姓洪的走漏了消息。”常居士道:“走漏了消息也不要紧,小南就是躲起来了,姓陈的在我面前,也不能不认他做的事。”二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一个房门口。王孙待要向回退缩时,一看那房门是洞开的,由外向里看得清清楚楚,不但陈东海在这里,小南也在这里。东海已经穿好了西服,见了人,摸了一摸领带,扯了两扯衣襟,笑着点了头道:“请进来坐吧。常先生,你的小姑娘也在这里。”常居士推了王孙道:“我们只管进去。”王孙被迫着,只好引了常居士进来,小南轻轻地叫了一声爸爸。常居士鼻子里用劲,哼了一声。东海让大家坐好了,就先向王孙道:“这件事与你阁下何干?要你来多这一件事。”王孙红了脸道:“我并非要多这一件事,因为这老先生眼睛不方便,叫我给他引引路。”东海就向常居士道:“老先生,你不要听旁人的挑唆,到这里来找令爱。我没有别的什么用意,不过请令爱在这里吃一餐晚饭。”常居士自从到了这门边,脸上便是青红不定。后来小南搭腔,居然在这屋子里,他气得脸上像白纸一般。可是自己既是瞎子,又赋性慈善,也叫嚣不起来,口里只连连叫着岂有此理!两手撑了两条大腿,半伏了身子坐在一边。现在东海既是叫起他来说话,他却不能不理会,便问道:“吃晚饭?我虽是双目不明,我猜想得出来一点,这是旅馆里的一间卧室呀。”东海扛着双肩,笑了一笑道:“对的,这是卧室。不过,到这里来,并不是我的意思。因为令爱说,有人请她在这种地方吃过饭,她觉得这种吃法,很有趣味,所以让我照样请一回。”常居士将脚在楼板上连连顿了几下道:“你说你说,谁这样请她吃过饭?”东海不答复常居士,却回转身来向小南道:“常女士是谁请你在这里吃过饭?”小南站了起来,指着王孙道:“还有谁?就是他请我在这里吃饭。那个时候,他还冤我,不肯说这里是旅馆呢。我跟你来,你就不说,我跟别人来,你就带了我父亲来捉我,这是什么缘故?”王孙真不料她在这个时候,忽然之间,会算起陈帐来,脸色跟着像常居士一样,苍白起来,那里还有什么话可说?常居士听着这话,也怔了一怔,原来王孙还骗了自己女儿,怎么倒认他为好人起来呢?于是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东海打着一个哈哈道:“什么艺术家?简直是个拆白党罢了。我们虽然也喜欢和女子接近,可是总在物质上尽量地帮人家的忙,让人家心里过得去。  那里只凭些假殷勤骗人家的身体呢?女人跟男子汉在一处,为着什么?是该跟男子去吃苦的吗?你不用来和我捣乱,你自己做的事,就该下监狱,我要问你一句,你凭着什么资格,能踏进我的房间?”王孙听他的话音,越来越紧张,便站起来道:“我是带这位常老先生来的,他来了,你们去办交涉,没有我的什么事。”说着,开步就向门外走。他走得慌忙一点,绊了房门口的地毯,身子向前一栽,扑通一声响,摔倒了。东海笑道:“你不用逃,现在我不能够捉住你。”王孙也来不及辩白,爬起身来就向外面跑走了。东海只当面前没有常居士这个人一样,昂头哈哈大笑。这时让常居士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更是受窘,便道:“我的女孩子在哪里?让她跟了我一路回家去。”东海笑道:“你的闺女是谁?我知道你的闺女在哪里?”常居士按着腿,站了起来,指着他道:“呀!你欺负我瞎子,和我硬赖吗?刚才我还听到我姑娘和我说话呢。你不把人交给我,我今天不走了。”那东海说过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辩论,屋子里寂然了。常居士道:“我既然找来了,决不能含糊回去的,你得给我一个答复。小南、小南,你在哪里?呀!屋子里没有人,他们逃走了吗?”他虽是如此说着,屋子里仍是寂然。常居士坐了下来,便也不作声,仔细地听着,看有什么响声没有?果然,沉寂寂的,人是走了。他顿了脚道:“嗐,太欺侮人了。”便放声叫着茶房。  茶房答应着进了门,同时有了妇人的声音,正是他妇人余氏来了。余氏一走向前,扯着他道:“你怎么会信了那姓王的小子胡扯,把你送到这里来了?小南回家了。你在这里干耗些什么?回去吧。”说时,不由分说,扯了常居士便走。常居士跟着余氏一路出了旅馆,却被她扶上了一种东西里面去,呜的一声,身体颤动起来。常居士用手在四周摸着道:“呀!  这是汽车,你……”余氏道:“是陈四爷派汽车接我,让我带你回去的。你跟我少管闲事吧。只要你不多事,舒服日子在后头呢,坐这汽车,简直算不了一回什么事。”常居士道:“这样子说,小南没有回家。”余氏道:“你要她回家做什么?谁家的姑娘,是在家里养活一辈子呢?”常居士听了她的话音,知道她和陈东海恰是勾结一气的,还有何话说?在车上连连叹息了几声。  到家以后,余氏的态度变了,挽着他下车,又挽着他进房,然后倒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上,常居士道:“呀!刚才我们回家来,谁开的街门?这茶也是热的,好像也有人预备着啦。”余氏道:“陈四爷心眼好着啦,说你是个残疾,得有个人伺候你,他愿出这笔钱。我想,咱们家还支使人,那是笑话了。有事,我就请间壁王大嫂子来帮个忙儿。刚才是人家替我们看家,现在走了。你摸,这是什么?”说时,接过他的茶碗,将一包沉颠颠的纸包,塞在常居士手上。常居士手里一颠,就知道了,因道:“这是洋钱,哪里来的?”余氏低声道:“别嚷别嚷,这是五十块钱一包的。我告诉你,我要得着六十包啦。陈四爷说,我什么时候要,都成。我倒没有了主意,我这些个钱,放到哪里去呢?”常居士将纸包向炕上一扔,板住了脸道:“我不管这个,孩子呢?你卖了她了吗?”余氏笑道:“小南爹,你看破一些罢,别执拗了。我们的姑娘,能给陈四爷这种人做二房就不错,就怕人家不要罢了。咱们苦了一辈子,干吗不享享福?”说着,又把那碗茶塞到常居士手里,而且将一条干毛巾,给他擦抹着脸。常居士自从结婚以来,大概有二十年了,未曾得着余氏这般温和的伺候。自己虽想发作几句,一时实在抹不下那面子来,只有死板板地板住了面孔,坐在炕上。可是余氏并不以为他这是过分,依然很温存地伺候着常居士。至于小南到哪里去,何以不回来,他是不忍问,也就不问了。  到了次日早上,他说是要到小茶馆子里去坐坐,摸着一根木棍子,就这样地走出去了。  吃过了午饭,到了太阳将落,他还不见回来,余氏这就有些着急。他这个人脾气很执拗的,不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了吧?于是走到大门口来,向四周去观望着。她的丈夫,不曾望得回来,把洪士毅可望着来了。他望到了余氏。老远的就取下帽子来,向她一鞠躬道:“伯母,老先生在家吗?”他这并不是一句敷衍的话。他今天负了很重要的使命而来,假使常居士在家,他就要想法子把他支使开来才说话。余氏听到他问这一句话,居然心领神会起来,立刻把盼望丈夫的心事忘了,向他笑道:“他不在家,一早出去,还没有回来呢。洪先生,你请到家里来说话罢。”士毅想着,这个女人可了不得,她会知道我这一来,是找她说话的。于是勉强放出了笑容,跟着她走进了房子去。他还不曾坐下呢,余氏便道:“洪先生,是陈四爷让你来的吗?”士毅道:“是的,陈四爷让我来的。”说到这里,向她屋子里外,看了一看,笑道:“老伯母,你可别见怪,我不过是替别人家说话。你觉得这件事可以这样办,你就办下去。你觉得不能那样办呢,你就把原因告诉我,我可以给你转告给陈四爷,我不过替别人说话罢了。”余氏听说,却不由得望了望他的脸,道:“我不是答应过人就算是给了陈四爷了吗?还有什么话说呢?”士毅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存款折子,又是一方图章,一齐放到桌上,笑道:“陈四爷说,答应了给你三千块钱,那是一个也不能少的。可是你们这样一个家庭,放三千块钱在家里,怕是不大稳当。所以他为你想了一个妥当的法子,给你把三千块钱存在银行里。图章也给你刻好了,在银行里留下了底子。这是活期存款,随时可以取的。你若是要钱用,自己带了图章折子到银行里去,爱支多少支多少。你不支呢,钱放在银行里,可以放周年四厘的利息。四爷还打你一个招呼呢,说银行折子别和图章放在一处,要搁两个地方。”余氏笑道:“我也正在这里发愁呢,像我们这样一个破家,家里忽然放着三四千块洋钱,这可是个了不得的一件事;不放在家里,这钱又放在哪里呢?倒多谢陈四爷给我出了这个主意。这就很好,我还有什么不依的呢?”她口里这样说着,已把折子和图章,拿到手上去翻弄。士毅望着她顿了一顿,这才道:“事情不是那样简单,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余氏道:“我把闺女给了人,什么大事也完了,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士毅偷眼看了她一下,看她的脸色,很是平和,这个时候,还不难说话。便笑道:“其实呢,这不过是一时的话罢了,将来总会好的。四爷又说了,你姑娘嫁了他以后,娘家太……太……什么一点了,请你不要登他的门。”余氏道:“这不用得他说,我自己瞧我自己这个样子,我也不敢去找他呀。我的姑娘,不是另外赁房住家吗?我也不会撞到他公馆里去的呀。”士毅道:“他说的,就是你姑娘这边,不让你去。”余氏道:“这是什么话呢?就是我姑娘坐了监狱,我也可以到监狱里去探望探望,嫁了人不过是由姑娘变成了媳妇,为什么不让我去看看?”士毅皱了眉道:“所以我觉得这话不大好说。而且他的意思,还更进一步,就是你的姑娘要回来探望探望你,那也不行。简直地说罢,就是你们断绝来往。”余氏将图章折子放下,两手一拍道:“那不行!我又没有把姑娘卖给他,为什么断绝我们骨肉的来往?那不行,那不行!”士毅道:“我还有两句话,得给你说一说。就是陈四爷说,那三千块存款,是给你一个人的,常老先生,可没有得着钱。他想着,人家养姑娘一场,凭什么白会呢?所以他又拿出一千块钱来,送给老先生,这钱可是现款,我已经带来了,我看老先生那种脾气,不给他这种钱,倒还罢了,拿出这样一笔钱交到他手上,他真许打我两个耳巴子呢。所以我得问你一声,这钱怎么办?是带回去呢。还是……”余氏道:“钱呢?拿出来我看看。”士毅见她瞪着两只大眼,犹如两只鸡蛋一般,直射着自己放在桌上的那一个皮包,便笑道:“这款子呢,本来也可以交给伯母的。只是伯母对于我刚才所说的办法,全没有赞成。将来说不妥的话,那折子呢,陈四爷有法子不让付款。这现款呢,我交出来了,拿不回去,那不是让我为难吗?”余氏道:“洪先生,两边都是朋友,你干吗那样为着陈四爷呢?”士毅道:“我决不为着他,可是我是个经手人,不能不慎重啊!”他说着话,两手去打开皮包,伸手向里一摸,就掏出了一沓钞票来。余氏虽不认得字,但是钞票上的壹宇、伍字、拾字,却完全认得。她早看得清楚,士毅手上所拿着的那一叠钞票,浮面是五元的。于是向他伸着手道:“你就交给我得了。”士毅并不交给她,将右手拿着的这一叠钞票,交到左手,右手又到皮包里一掏,再掏出一叠五元的钞票来。因为两只手都拿着钞票,不能再去打开皮包来,就举着向了余氏道:“你若是答应不来往了,这钞票我就负一点责任交给你了。”余氏道:“你拿过来吧,我还跑逃了不成?”士毅也不理会,将手上的钞票,放在桌子角上,然后又在皮包里继续地掏着,一共掏出十叠,放在桌子角上,自己半横了身子挡住余氏来动手拿,余氏望了那钞票,两只手只管搓挪衣襟摆。最后,她两手一护道:“好吧,我答应了。不通来往,就不通来往,反正陈四爷不能把我姑娘吃了下去。许多人家,把姑娘卖出去了,先也说是不通来往,日子久了,还不是照样做亲戚走吗?有了钱,我没有儿女,也是一样的过活,那要什么紧?就是那么办,我不和他通来往就是了。”士毅道:“你口说无凭,陈四爷要你写一张字呢。”余氏道:“洪先生,别呀!你不是信佛的人吗?遇事应当慈悲为本,干吗这个样子一步进一步的,只和我们为难呢?这不是逼我穷人没有路走吗?”  士毅红了脸道:“老伯母,我也对你很表同情的,干吗逼你呢?依着我的意思,你的姑娘,还是以前在家里捡煤核的好,根本就不会有人打她的主意。我现在不过是替人家传话,我并不出一点主意。你若是觉得这样办,怪不忍心的,就回绝陈四爷得了。”余氏沉吟了一会子,眼睛望了那叠钞票,就问士毅道:“那字是怎样写法呢?”士毅道:“这倒是我出的主意,我和陈四爷说,常家虽然穷,也是读书的人家,这卖儿卖女的契纸,人家不能写。我说好了,只要你写一封信给他,说是以后不是他来找你,你不上门去吵闹他。我是信任得过你的,只可要你答应了我,我就把款子交给你。”余氏一拍胸道:“洪先生,不管事情怎么样,你这话说得很好听,我就是这样子办了。”说时,已经伸出两只手来,要接那一捧钞票。士毅到了这个时候,实在也不忍心,再将那捧钞票保守住了,于是就一叠一叠交到余氏手上去。余氏接着钞票时,手里只管上上下下地抖颤着。士毅道:“钱我交完了:你好好地保守着。”余氏立刻向屋门口一站,拦住了去路,叫道:“洪先生,你走不得。你交这么些个钱给我,扔我一个人在家里,那不会吓死我吗?”士毅笑道:“你瞧,这真奇怪了,第一次手交三千块钱给你,你也看着平常得很。这次手只交一千块钱给你,你怎么就这样心神不安呢?”余氏道:“你交一个折子,就是十万,我也不怕呀。现在你交这些洋钱票给我,天呀,我哪里见这些个钱呢?”她口里说着,脸上像喝了酒一般,两只大眼睛,风轮一般地转着。士毅看了她那种样子,又是可鄙,又是可怜,便问道:“你不要我走,那怎么办呢?”  余氏道:“我给你搭一张铺,你在这外面屋子里睡一宿吧。等老头子回来了,大家想一个主意,明天把这钱安顿好了,你才能走呢。”士毅叹了一口气道:“钱这样东西,真是害死人。没有它,想得厉害;有了它,又怕得厉害。我也正有一番不得已的苦衷,想要和老常先生说说。那末,我就在这里等着他吧。”余氏立刻在脸上泛出笑容来,向他请了一个安道:“那可真正地谢谢你了。请你在外面屋子里坐一会儿,我进去一趟。”士毅点着头道:“你进屋子收拾钱去吧,我说了在这里等着你,就在这里等着你,决不会走的。”余氏笑着谢谢,才进屋去了。  士毅坐在外边屋子里,先听到她一五一十,数着钞票。后来声音慢慢地微细,听不到数钱了。但是数钱声音,却变了一种?O?O?@?@之声,好像是哭泣。他想着,穷人发财,如同受罪,大概是急得哭了,这也不必去管她。后来哭声越来越大,自己一个孤男子坐在这里,却不大稳便,于是伸头向里面看,只见余氏怀里抱了一叠钞票,哭得眼泪如抛沙一般。她道:“洪先生,我钱是有了,但是从今以后,我就不能看到我的姑娘了。这一笔钱,简直是卖我心里那块肉的钱呀。我的儿呀,你别怪娘老子狠心,谁教你自己想望高处爬呢?这个时候,我要不收人家的钱,你的身子,也是白让人家糟踏一顿,我是更不合算啦。谁教我们家没有势力呢?你爸爸今天也念佛,明天也修行,闹到这个下场呀……”士毅道:“老太太,你不能哭呀,你一哭,惊动了街坊,那可是麻烦。”余氏立刻止住了哭,掀起一片衣襟,揉着眼睛道:“我不哭了。可是,我二老这大年纪,只这一块肉,于今是让人割了去了。”说时,又不免裂开了大嘴。但是她也想到是哭不得的,就竭力地把哽咽憋祝看她那番难过的情形,也真是难以用言语形容了。  
 
第二十三回 突获殊荣畅怀成领袖 勉忘奇耻安分做奴才
  当天晚上,士毅为了保证余氏的钱,就在外面屋子里睡着。那常居士竟是到次日早上还不曾回来,士毅就问余氏道:“老先生走的时候,他没有说到哪里去吗?”余氏道:“他说到小茶馆子里去坐一会儿,没有说到哪里去。”士毅道:“以前他在外面,也有整宿不回来的时候吗?”余氏摇着头道:“没有过,他一个瞎子,谁能留他住呢?”士毅听了这话,就不由得心里扑通跳了几下,问道:“你府上在城里头有亲戚吗?”余氏道:“有是有,向来都不来往的,一来我们家穷,二来,老头子脾气又古怪。我是这样想着,他必是到亲戚家去了。今天我要去找找他呢。”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一低,微笑道:“我又为那钱很焦急。我走了,把钱放在家里,那是不放心的。把钱带在身上到处跑,那也不像话。”说着说着,她又皱起眉毛来了。士毅看到她那神气,实在也替她可怜,于是向她道:“这个你倒不必发愁,我陪你到银行去把款子存放着就是了。”余氏见他肯帮忙,又蹲着身子请了一回安。  这日上午,士毅似乎受着一种什么人在暗中驱使,先陪余氏到银行里去存上了款。然后又陪她东西城跑了几个地方,去寻访常居士,然而寻访的结果,人家都显着一分惊讶,说是一个瞎子,怎么让他在外面漂流?赶快把他找回去吧。士毅陪着走了半天,要去向陈东海复命,就不能再陪着了,心里也同时发生了疑虑,觉得常居士这个人,定是凶多吉少。我好好的要介绍陈东海和他女儿见面,以至于闹了这样一件事;万一有了什么意外,我不能不负一点责任的了。他心里思忖着,就坐了车子,赶向月宫饭店来。原来陈东海和小南,始终不曾离开这里,不过由三层楼移到四层楼去了而已。士毅到了房门口,踌躇了一下,才向前敲着门。东海叫了一声进去,推门而入。只见东海坐在沙发上,将一只手横搂着小南的肩膀。小南只把头低着,用手玩弄着东海睡衣上的带子。士毅看到这种样子,虽不免受些刺激,但是刺激得太多了,也就有些麻木了。因之并不望着小南,只管正了面孔,向东海回话。东海先就笑道:“钱都给了她的母亲了吗?”说着,连连拍了小南两下肩膀。士毅低了头,略略把经过的情形说了一遍,只是将常居士失踪的事,改为躲避开了,含糊地说着。东海笑道:“你很会办事,交给你的事,只要回来,总是交的整本卷子。这种人,我手下还真是缺乏呢。你既然这样的给我办事,我不能辜负你。在慈善会里,至多不过拿五十块钱一个月的薪水,不够奖励你的,明天我调你做慈善会工厂的厂长。薪水固然还是五十元,可是全厂有二三百工人,都听你支配,这里面好处就大了,你懂吗?”士毅笑了起来,一时却找不出话来答复。东海道:“慈善会你今天就不必去了。我已经在尚志胡同朋友家里分租了一个院子,当作小公馆,明天就得搬了去。我已经派了韦蔼仁带人去裱糊打扫,至于买办东西,非你不可!你为人干净,做得又快。我这里有一张买东西的单子,这是三百块钱钞票,你一齐拿去办去,办完了再来报帐。”说时,就在衣袋里掏出单子和钞票,一并交给了士毅,笑道:“你权给我们这位新太太,充当几天买办,将来她可以慢慢地提拔你呀。”士毅不由得看了小南一眼,见她斜靠了椅子坐着,脸上很有得色。心里老大不高兴,便向东海点了一个头,转身要走。东海道:“别忙,你要走,怎么也不同我的新太太行一点规矩呢?”这可是给予士毅一个大难题了。这个时候,他对于小南,是恨她、鄙视她、妒嫉她,且又有一点可怜她。他一见了她,满腔子便都是酸甜苦辣。虽然满腔子都是酸甜苦辣,却还是向她表示好感的成分少,表示恶意的成分多。若是在无人的所在,自己必得用那难堪的语言,咒骂一顿。  然而现在不但不许咒骂她,还要恭维她,这可是心所不服的事。但是东海说了给自己一个厂长做,这是如何的大恩?他是不能违抗的。不能违抗他,也就不能不向她表示敬意了。于是拿着帽子在手,点了个头道:“再见了。”他好容易挣出这三个字,以为可以敷衍过去了。  东海却站起身来,连连摇着手笑道:“老洪,这一层,你这人真不行。一个手下人对于上司太太,有这样子说话的吗?你必得先称呼她一声,然后说,明天再来请安。你必以为是她父亲的朋友,不肯下身分,你要知道,你恭维了她,比恭维了我还要好得多呢。你若是不恭维她,你就是瞧不起我。”东海只管要图这位新少奶奶的欢心,把这一番话对士毅说了,士毅是大僵而特僵。不这样办,那是对不起四爷,要那样办,可对不住自己。可是这回算是小南给他解了围了,站起来向东海肩上轻轻地打了一拳,道:“你这人岂有此理?别人和我起哄罢了,怎么你也跟我起哄呢?”扭身子就跑开了。东海这就哈哈大笑道:“老洪,得了,你去办事吧,等我们搬进小公馆里去了以后,你再给新少奶奶道喜吧。”  士毅这才拿了采办东西的单子,由大的床,以至于小的茶杯,都照着单子买了。可是这里面有一样东西,让他大费踌躇了一下。不是别的,乃是这位新少奶奶用的瓷器马桶。店里对于这东西,尽管出卖,然而却不管送。自从买了来了,势必放在自己坐的车子上,一个年少先生带了一只马桶满街溜达,这可让人家笑话了。因为如此,所以把单子上东西买全了,就单独的放下了这一样东西没有买。到了次日早上,再到月宫饭店去向陈东海报告。东海接着单子看了一看,问道:“东西都买全了吗?”士毅道:“都买全了,而且我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布置妥当了,才到这里来的。”东海道:“我一会儿就到新公馆里去的,布置得好,我另外还有奖赏,你也跟着我到新公馆里瞧瞧去。”士毅没有说什么,只唯唯地答应了两声是。东海说着话,就在抽屉里取出一个公函式的信封来,双手交给土毅道:“这是慈善总会的一封聘函,你拿了这一封信,马上就可以到工厂里就事。就事以后,你再到新公馆给我们新少奶奶道喜吧。”士毅两手接着那封聘函,也像余氏接了那几叠钞票一样,两只手只管抖颤个不定。东海笑道:“别泄气了,干这么一点小事,就支持不住,放大器一点吧,在街上可以找一辆干净油亮的新车,坐到工厂里去。好好儿地干,别辜负了你新少奶奶栽培你这一番恩典。”说这话时,那位新少奶奶正靠了一张桌子站定,半斜了身子,向着士毅微笑。士毅这次为了四爷给他特别的恩典,只得向着小南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小南并没有回礼,只是把那微笑的时间,展得更长一点而已。  这一下子,士毅趾高气扬,得意极了,果然坐了一辆新的人力车子,直奔慈善工厂而去。这地方,他也来过几回的,里面办事的人,自然也有熟识的。他到了这工厂门口,有两桩事情,不由他不大大的吃惊一下。其一点,就是大门口,高高地竖着一面慈善会的旗帜。  其二点,便是他所认得的那个熟人,正带了三四十名工友,在大门口站着,一见他下车,就噼噼啪啪的一阵鼓掌。士毅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欢迎自己的。心里这就想着,他们的消息真快,怎么就知道我就到这里来就职呢?早有两个办事的,点头相迎,说是接了陈四爷的电话,知道洪厂长来了。一面说着,一面将他向里引。那一群工友,自然是像众星捧月一般,紧紧地在后面跟随。进了几重院子,见正面走廊柱上,高高地钉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厂长室,一看之下,心里不免一动。不想洪士毅苦了一辈子,也有今日。虽然说是一个小职务,然而毕竟是一厂之长。古人说,宁为鸡口,毋为牛后,这也就是鸡口呢。士毅得意之下,挺着胸脯子走进了屋子去。那屋子竟是顶大的一间,里面有沙发,有写字台、写字椅,有盛公文帐簿的玻璃橱子,墙壁上也张挂着字书。这和慈善会总干事曹老先生的屋子竟是一样,不料一个在满街想捡皮包夹的人,居然也得着一个领袖的位子了。他这样想着,一个相识的办事员,早是将图章表册等项东西,一一地点交给他收着,说是受了前任厂长的委托,来办交代的。士毅还能说什么?见了这些东西,只有心里得意,脸上傻笑。至于接收以后,应当怎样的应付?有什么任务要支配没有?却是完全不知道。办事员就笑着问:“厂长来了,工友都表示欢迎,厂长要不要召集他们训话?”士毅听着,倒是愣了,这应该怎样的答复呢?办事员似乎知道了他有为难的意思,便接着道:“以前几个厂长,只有一个厂长在礼堂训话一次。因为工友太多,礼堂里容纳不下,其余的厂长,初来就事的时候,也不过是召集各班的工头,一个一个的介绍着就是了。”土毅觉得是一厂之长了,也该自己把态度放大方一些,所以也就不犹豫了,在办公桌边那张太师椅子上坐了下来。早有专门伺候厂长的听差,端了一杯酽茶,放到他面前。他手扶了茶杯,点点头道:“那也好,就是那样子的办。”这个办事员,得了厂长的命令,立刻精神焕发,于是走出屋子去,大声喊道:“厂长传见各班工友头目。”说毕,他走了进来,站在桌子边。就有人拿着名片走进来向士毅一鞠躬,呈上一张名片,然后退去。那办事员就在一边介绍着,是哪一组工程的人,简单的履历怎么样。这个去了,一个再来,这样的介绍着十几位,又介绍了十几位办事员,随便地混混,也就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那个办事员的领袖,又引着士毅到饭厅上去吃饭,自然,他又是坐在首席的了。  士毅吃过了饭,再回到公事房里去坐了一会。猛然上任,也不知道办哪一件事好?而且心里惦记着陈四爷的话,说是赶快到他新公馆里去看看。他说去看看新屋子,那都是假话,其实他是要对一对办的东西,有没有缺少。这是非去不可的。照着自己说法,所办的东西,只有更齐全的,不能有什么挑剔。只要自己向陈四爷态度表示和缓一点,一定可以吃得奖赏的。好在这工厂里自己是一厂之长,爱在什么时候走,就是什么时候走,决没有什么人出来拦阻的。于是大大方方的,出了厂长室,向大门口走来。这大门口有两个值班的工友,远远望见厂长走来,都直挺挺地站着。士毅学着那大官出门,向守卫军警回礼的办法,微微地点了一个头。门外有停在那里等生意的人力车子,一脚踏上车去,仿佛是自己的自用车子一样,说声到尚志胡同,也不曾讲得价钱,车子拉着飞跑。到了陈四爷的新公馆,正见七八个工人在那里忙碌着,有的是装电话的,有的是接电灯的,好像是奉了陈四爷的命令,要在今日一天办完,所以这样忙碌。自己作事,向来不肯拖延,说办就办。这个习惯,正对了陈四爷的劲儿。正向里走,忽然有人在半空里叫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正要打电话去催你呢。”士毅抬头看时,陈东海站在楼上栏杆边下,不住地向着他招手呢。土毅在楼下就是一鞠躬,然后赶着跑上楼去,远远的就向东海一鞠躬道:“多谢四爷的栽培,我已经到工厂里就事了。”东海皱了眉道:“老洪,你东西都办得很好,怎么把最要紧的一样东西,给忘了没有办呢?”士毅道:“缺什么呀?是要紧的东西,我都差不多办全了呀。”东海道:“你很细心的人,不应该想不到。怎么把我们少奶奶要用的马桶,会没给办来呢?这东西也是片刻都少不了的吧?”士毅不敢说是买了不好拿回来,只微笑道:“忙着把这一样东西忘了。”东海道:“没有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买了一个齐全。开在单子上的东西,你倒是忘了。这东西等着用呢,赶快去买了来吧。”说着,用手连连挥了几下。  士毅知道四爷的脾气,怎么敢违抗他的话?只得掉转头去,就向外面走。好在坐来的那辆人力车子,依然停在门口,坐上车子就走了。也不过三十分钟,他就坐着车子回来了。天本来是晴的,这人力车子,却把雨篷子撑起来,车子一停,士毅先由篷里钻将出来,然后站定了,向四周看了一遍。于是伸手在篷子里面,提出一样东西,向屋子里楼上就飞跑。他手里所提的东西,乃是一个铁条的柄,下面浑圆一圈,好像是一只大灯笼,但是灯笼是蔑扎纸糊的,当然很轻。现在他所提的呢,沉颠颠的,却是很笨。不过这东西外面,层层叠叠的,已经用报纸包着,便是猜,也猜不出是什么,好在士毅为了要得陈四爷的欢心起见,一切牺牲,在所不计,提了那东西,只管低头向里走。那些装设电灯电话的工人,看了他那情形,也不免纳闷,这人拿了什么东西,这般慌里慌张地向前走。都有些疑心,睁大眼睛向他望着。士毅心里,本来就够恐慌的了,许多只眼睛射在他身上,这就让他更加恐慌,两边脸上几乎都让热血胀破了。偏是当他上楼梯的时候,那新的老妈子迎上前来道:“洪先生,你买了马桶回来了吗?”她如此一说,在院子里正纳闷的工人,就恍然大悟,轰的一声,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而且有一个人轻轻地道:“刚才这里听差说,他还是新到任的厂长呢,怎么会给姨奶提这个东西?”又有一个道:“不提这个东西,也许当不上厂长呢?在外面混差事,不懂这一手,那还红得起来吗?”于是那些人又哈哈大笑了。  士毅在这个时候,只恨无地缝可钻,对于这些工人的话,只好装着听不见,赶快地将东西交给老妈子,就打算下楼要走。却听到房门里有人娇滴滴地叫了一声洪士毅。这分明是小南的声音。好!她学着主人翁的口吻,连名带姓一齐叫起来了。心里大不高兴之下,就不肯答应她这种唤声。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错了,接着第二声洪士毅又叫了出来。不但是随便的就叫出来,而且那声比第一声要高过去若干倍。士毅知道陈东海也在屋子里的,若是再不答应,陈东海就要生气的了。于是向着房门先答应一声来了,然后才轻轻地推门,伸了头进去看着。却见小南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茶杯,东海口衔了雪茄,靠着椅子来望着她。  士毅远远地站着向东海道:“已经买来了。”小南瞅了他一眼道:“恭喜你做了厂长了,阔起来了。”士毅笑道:“这都是四爷的栽培。”小南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知道树从根起吗?要不是为着我,四爷干吗待你这样好呢?”士毅还不曾说什么哩,东海就耸了两耸肩膀笑道:“对了,你别谢我,以后多伺候伺候她就得了。”小南一面呷着茶,一面微笑。将茶喝完了,她正待起身去放下茶杯子,东海将嘴向士毅一努道:“喂!交给他不就结了。”小南大概是得意忘形了,真个就一伸手,把茶杯子伸出来。士毅若是不接那茶杯的话,事情就太僵了,因之他自己不容考虑,一弯腰,两只手就捧了那只空杯子,放到桌子上去。他把事情是做了,心里却恨着小南十二分。他想,你这小丫头,忘了每天向我伸手要铜钱的时候了,于今却把我当你的听差。我本当不遵从你的吩咐,无奈我这新得的饭碗,驱使着我非巴结东海不可,我没有法子反抗你。但是在我心里,是决计看不起你的。他如此想着,在放下了那只杯子之后,转身就要走开。东海却向他连连招了两下手道:“别忙走,我还有话和你说呢。”只这一句,又把士毅的身体吸引住了。东海道:“这几天,我新成立这个小家庭,少不得要添这样补那样,希望你每天多来两次。今天呢,我们要出去看电影,你不必来了,明天早上,你没有到工厂去之先,到我这里来一趟。”  士毅看了他二人的颜色,答应着是,也就走了。他走下楼来,那些工人,还有一部分不曾走的,看了他那样子,都带了一些笑容望着他。他想,若是低了头走出去,分明表示自己的怯懦,他们更要笑得厉害,于是就挺了胸脯,昂着头,一直冲了过去,冲是冲过去了,然而身后那些工人,依然吃吃吃,笑出声来。他好容易离开了众人的视线,心里这就想着,他们幸而不曾知道的我的姓名,否则传说出去了,我是给人家姨奶奶提马桶的厂长,这不成了绝大的笑话了吗?唉!这都罢了,是陈四爷的命令。陈四爷的父亲是我的上司,他就委屈我一点,也就说不得了。最可悲的是小南,他总共做了几天的贵人,就这样地瞧不起我了。照说,她没有我,也不能有今日,我应当要算她一个恩人。可是她现在忘其所以了,居然要在东海面前充我的恩人,让我去巴结她,我能巴结她吗?不,她不过是个出卖身体的人,有甚价值,我决计不睬她了。  士毅十二分懊丧地走回了公馆。只一进门,就把他的愁闷打破,原来所有在公馆里的同乡,见了面都笑嘻嘻地说着恭喜。士毅正很惊讶着,他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厂长了?这时,以前曾把剩饭菜救济他的刘朗山先生,也走向前来,笑着执住了他的手道:“老洪,你这两个礼拜,真是运气透顶了。一回升了办事员,二回又升了工厂的厂长。事先为什么那样守着秘密?你怕同乡们沾你的光吗?说时,脸上表示着很亲热的样子,把他拉到自己屋子里去坐着。士毅笑道:“实不相满,就是我自己,在今天早上出会馆门以前,我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呢。”刘朗山道:“怎么会突然的发表出来呢?”士毅道:“我们会长的四少爷与我素无来往,近来有点私人小事相往还,他对我大为赏识,一再提拔我。今天我到他公馆去拜访,他一见面,就交了慈善工厂厂长的聘书给我,而且要我马上就职。这是天上落下来的财喜,叫我怎么样先通知各位呢?”刘朗山道:“那就怪不得了。今天有贵工厂一位工友,也是同乡,特意跑来攀乡亲,把你今日就职的情形,竭力地描摹一阵。我们虽同你喜欢,可是也怪你太守秘密了。既然像你所说,这位陈四少爷,可是你的风尘知己。你还常对我说,饿得不得了的时候,吃过我几顿饭,一定要报答我。其实这算什么?现在人家将你一把提拔到平地升天,这才是大恩大德,你不能忘了人家呀。”士毅皱了眉道:“在外面混事,现在并不讲真本领,只谈些吹拍功夫,我恐怕有些干不下去。”刘朗山一昂头兼着一仰身子,表示着二十分不以为然的神气,接着道:“哎!你果真是个愚夫子吗?就是做官做到特任,发财到了千万,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吹者须吹,拍者须拍,你刚刚有三天饱饭吃,就打算闹你这大爷脾气吗?”这样说着,让士毅想起了以前,刚吃三天饱饭,就追逐女性那一件错误上去,于是就默然的微笑了。正说着呢,还有从前送饭疙疤给士毅吃的唐友梅也来道着恭喜,走进来了。笑道:“呵,老洪是运气来了,门杠挡不祝”士毅想到以前得人家的好处,今天要报答一下子,于是约了两个人到小馆子里去吃晚饭。唐、刘二人,因为士毅有了美差,当然也愿意叨扰他这一顿,就一同地进馆子里来。找好了座头,三人分宾主坐下。伙计就恭恭敬敬,送上菜牌子来。士毅笑道:“今天请二位不必客气,想什么菜,就点什么菜。”唐刘二人谦逊了一会,才点了几个菜。唐友梅后来看到菜牌子上有一个一声雷的名目,下面定的价钱,又不过是三角二分,便笑道:“这很有意思,什么菜这样响法?别是大家伙吧?”士毅笑道:“饭馆子里反正不会给炸弹别人吃。伙计,你先别说是什么,来一个吧!”伙计答应笑着去了。一会儿工夫,上过几样菜之后,伙计端了一碗口蘑汤,和一大盘子油炸锅巴来,将那锅巴向汤里一倾,便嗤溜一声响着。刘朗山笑道:“这不过作耗子叫罢了,怎会是一声雷?”唐友梅却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刘朗山笑道:“这也犯不上害臊,你以为这是叫错了菜吗?”士毅摇着头微笑道:“非也,唐先生以前给过疙疤我吃。他以为点了这菜,未免有点讽刺我的意味。其实那要什么紧?这样记起以前的事,我更要好好去干。刘先生,不瞒你说,那次你留我吃饭,你不在屋子里,桌上放着白菜煮豆腐,我就恨不得先偷吃两块。于今相隔几天,我就能够忘了吗?吃,我先来一下。”说着,就舀了一勺子,先吃喝起来。正说着,伙计进来了,士毅笑着问道:“你这有白菜吗?”伙计道:“有,火腿烧白菜,虾子烧白菜,白菜烧肉……”士毅摇摇头道:“都不要,豆腐熬白菜得了。”伙计听说,就不由微笑。士毅笑道:“你不用笑,你瞧我现在身上带了钱来吃馆子,可是在以前,我有个时候,想吃豆腐还吃不着呢?”那伙计听他如此说着,就真的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来。  士毅吃完了这一餐酒饭。迎面一个老者,高举两手,向他连作了几个揖道:“洪厂长,恭喜恭喜呀。”士毅起初愕然,后来看清楚了,却是慈善会的老门房,便笑嘻嘻地向他回礼道:“你老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老门房笑道:“咱们应该有个上下之别呀,难道我还敢叨扰你不成?我到你会馆里去的时候,你刚出门,所以我就一路跟着到这里来,你在里面吃喜酒,我就在外面吃了一碗素面。你的话,我都听见了,这就好。”士毅道:“你这样跟着我,有什么话说吗?”老门房望了刘、唐二人,微笑了一笑。这二人一见,就知道里面多少还有问题,于是向士毅点着头道:“我们先告辞一步吧。”他们也不等主人翁的同意,已经就走了。士毅料着门房有事,就重新引他到雅座里面来说话。老门房不及坐下,就站着向他道:“洪厂长,你是一步登天了。我看到你老实,有几句话,不能不和你说一说。我原先也是在陈家当听差的,而且前后当了十几年听差。红也红过,黑也黑过,可是我情愿在慈善会做一分清苦的事,不愿回宅去了。陈家几位少爷,都难伺候,四爷更不易说话。你既然得了厂长这一分事,可得来容易,去也容易,得好好地维持着。要怎样维持呢?没有别的,你只记着给我打过替工了,那就好办。我的话,好像重一点,你想想吧。”说毕,连连拱手而去。  
 
第二十四回 抵抗觅生机懦夫立志 相逢谈旧事村女牵情
  士毅听了老门房这几句话,心里如何不明白?他的意思就是说,假使自己没有人提拔也不过是个小听差罢了。当小听差的人,还有什么身分可谈呢?我到工厂里去,二三百人都伺候着我呢;我在陈四爷面前,不过是巴结他两个人罢了。忍耐一点罢,要不然,又得饿饭。  现在同乡都很抬举我了,难道我把事情弄丢了,再去向人家讨饭疙疤吃不成?那么,羞耻的分儿,更要加上一倍了。他有这样一番思想之后,把今日在陈家小公馆里所受的那一番侮辱,就完全都忘记了。到了次日,就高高兴兴到工厂里去做事。今天前来,自然是驾轻就熟的了,走进了厂长室,听差来泡上了茶,斟过了一遍,就退了开去,士毅不叫人,也没有什么人进来。坐着喝了一杯茶,正感到无聊,听差却送来一叠报纸来。他心里这就想着,怪不得人家都想做首领。做首领的人,实在是有权有势,偏偏是无事。我仅仅做了一个小厂长,都这样自在,那比我厂长阔个十倍百倍的人,这舒服就不用提了。于是自倒了一杯茶,仰在椅子上慢慢地看报。先把紧要新闻看完了,然后轮次看到社会新闻。在社会新闻里,有一个题目,却让他大为注意了一下,乃是杨柳歌舞团乐士王孙被捕;小题目注明了,因其经人告发有拆白嫌疑。看看内容,果是让地方当局捕去了,但是告发的人为谁?却没有提到。士毅心想,这几天失了常小南,他要懊丧万分,那里还会有心思向别个女子拆白?我虽是恨他,却也不免为他叫屈呢。常家离杨柳歌舞团近,或者常居士夫妇知道一些消息。我何不去看看?一来探听常居士的态度,二来打听打听这段消息。于是,立刻就转到常家来。  只在大门口,就听见屋子里,有一片哭声,同时又有一妇人道:“老太太,你想破一点罢。你们老先生吃斋念佛,也不是今日一天,现在他出了家,他自己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免得在家里这样荤不荤,素不素的,那还好的多呢。”这就听到余氏哭道:“他出家就不要家了,这不和死了差不多吗?我一个妇道也不能到庙里找瞎子和尚去呀。我的姑娘,现在又出了门子了,孤孤单单的只剩下我一个苦鬼,我是多么命苦呀!”土毅听了这一大段消息,心里就明白了十之八九,这分明是常居士自那天出门去而后,就不曾回家了。他不是为了姑娘嫁人做妾,当然不至于灰心到这种样子。不是自己替常居士拉皮条,小南也就不至于嫁陈东海做妾。这两件事互相联带起来,这常居士出家,也就可以说是自己逼的。想到这里,不免怔了一怔。正好出来一个妇人,却向士毅看了一看,问道:“你不是常老先生的朋友吗?”士毅答应是的。妇人道:“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常老先生跑到城外无尘寺出家去了。有人给这位老太太带来信了,她特意跑去探望他,这位老先生,竟是铁面无私的,不肯相认。不用说劝他回来那一句话了。这位老太太由城外哭到家里,嗓子都哭哑了。  你们认识有个姓洪的先生吗?她说要跟姓洪的拼命呢。”士毅含糊着答应了两句,说是去找两个人来劝她,赶紧走开了。他心里乱跳着,不住地设想,这件事害人太多了,我怎样悔得转来?今天我还答应着陈东海到小公馆里替他去办事呢,我这就得去。顺便把这事露一点消息给小南,看她怎么样?于是脚下不辨高低,胡乱地走到陈家来。  刚上走廊下的楼梯,顶头就碰到女仆。士毅道:“四爷起来了吗?”女仆道:“昨天晚上四爷回他自己宅里了。少奶奶一个人睡在那大屋子里,可有些害怕,叫我睡在屋子里,陪她过夜的呢。”士毅道:“少奶奶起来了吗?”女仆低声笑道:“你别瞧她年纪轻,她心眼儿多着呢。她说:‘嫁来三天,丈夫就不在一起,这辈子有什么意思呢?’扭着鼻子就哭了。”士毅道:“现在呢?”女仆道:“大概四爷不放心,一早就来了,吃的、穿的、玩的,买了不少哄着她笑了,他就走了。这个时候,她一个人在屋里玩那小人儿打秋千的座钟呢。”士毅想了一想道:“既是四爷不在这里,我就不进去了。”女仆道:“少奶奶早就说了,你来了,有事安排你做呢。你去罢。”士毅也不知何故,到了这时,心里头自然有三分怕小南的意味,既然她说了有事安排着做,怎好不去?只得走到那间房门口咳嗽了两声。大概小南在屋子里玩得迷糊过去了,屋子外面,尽管有人咳嗽,她却并不理会。士毅本待冲进屋子里去,又不知她现时在屋子里正干什么?万一撞见有不便之处,现在小南的身分,不同等闲,那可是麻烦。还是昨天老门房提醒的话不错,我是同门房打过替工的人,现在还是忍耐一点,把自己的身分不要看得太高了罢。于是伸手连敲了两下门,接着喊到:“少奶奶在屋子里吗?”小南答道:“老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真等急了啦。快进来。”士毅推着门走进去看时,只见小南拿了一本连环图画书,躺在睡椅上看,高高地架起两支脚,并没有穿鞋,只是露着一双肉色丝袜子来。她那旗袍衣岔开得很高,只看见整条大腿都是丝袜子,而没有裤脚。加之这屋子裱糊得花簇簇的,配着了碧罗帐子、红绫软被,真个是无往而不含有挑拨性。士毅到了现在,也许是刺激得麻木了,只睁着大眼,板了面孔望了她,并不说一句别的话。小南放下一只脚来,把睡椅面前的皮鞋拨了两拨,笑道:“老洪,把我这双皮鞋,给我拿去擦擦油。”士毅道:“你怎么不叫老妈子擦呢?”小南睁了眼道:“我爱叫哪个擦就让哪个擦。”士毅道:“我并不是你雇的男女底下人,怎么专要我做这样下贱的事呢?”小南坐了起来,将手一挥道:“你敢给钉子让我碰吗?好!你给我滚开去?”士毅道:“你是小人得志便癫狂!我告诉你,你父亲让你气得出了家了,你母亲也哭得死去活来,王孙让人抓去了,大概也是你刁唆的,现在……”小南道:“现在要轮到你……”士毅也不和她辩论什么,掉转身就走,到了楼下的时候,却听到小南哇的一声哭了。心里想着,不好了,这惹出了个乱子,四爷回来,问起根由,一定要怪我的,怎么办?一个人站在院子里,呆了没有主意。不一会儿工夫,老妈子拿了一双皮鞋和皮鞋油过来,交给他道:“洪厂长,少奶奶是个孩子脾气,你胡乱擦一擦,哄着她一点就是了。”士毅接了皮鞋在手,踌躇着翻弄几下,回头一看,两个院邻都在月亮门外张望呢。红了脸将皮鞋一摔道:“你说她哭什么?她老子当和尚了,她不哭吗?”再也不踌躇了,立刻就向街上走去。恰有一辆汽车挨身而过,汽车上坐着陈四爷呢,向他招了两招手,那意思叫他到小公馆里去。士毅又发愣了,是去呢,还是不去呢?去呢,必定要受四爷一顿申斥,别的没有什么问题。不去呢,恐怕这个厂长有些做不稳。自己一面走着,一面想着。脚下所走的路,既不是回到陈四爷小公馆去,也不是到工厂去,更不是到会馆去,糊里糊涂的,就这样朝前走着。心里依然是在那里计算不定,是向小南陪小心呢,还是和她决裂呢?若是和她决裂了,干脆就把那厂长辞去,免得他来撤职。但是把厂长辞了以后,向哪里再去找出路呢?  他心里忙乱,脚下不知所之地走着,就到了十字街头。只见一堵空墙下,拥挤着一大群人。有一个青年,穿了青年学生服,手上拿了一面白布旗子,高高地站出了人丛之上。他后面还有一幅横的布额,是两根棍子撑着,大书特书爱国演讲团。士毅一向为着饭碗忙碌忧虑,不知道什么叫做国事。虽然有人提到,他也漠不关心。这时候,心里正徬徨无主地想着,觉得在这里稍等片刻,去去烦恼也好。于是远远地站着,且听那人说什么?忽然之间,有一句话打动了自己的心,乃是忍耐、慈悲、退让,这不是被欺侮的人应该有的思想。这好像是说着了自己。于是更走近两步,听他再说什么。那人又道:“这个世界,有力量的人,才能谈公理。要不然人家打你一下,你退一步。他以为你可欺了,再要打你第二下。你不和他计较,原来想省事,结果可变成了多事。倘若他打你第一下的时候,你就抵抗起来,胜了,固然是很好,败了呢,反正你不抵抗。第二下也是要来的。何必不还两下手,也让他吃一点苦呢?天下只有奋斗、努力,在积极里面找到出路的。决没有退让、忍耐,在消极方面可以找到出路的。”士毅一想,这话对呀。譬如我,这样将就着小南,小南还只管挑剔,天天有打碎饭碗的可能。忍耐有什么用?退让有什么用?这个厂长,我不要干了。他是一品大官,我是一品大百姓,他其奈我何?我一个壮年汉子,什么事不能做?至于给一个女人提马桶刷皮鞋去,找一碗饭吃吗?  他一顿脚,醒悟了过来,便没有什么可踌躇的了,开着大步,直走回会馆去,身上还有一些零钱,买了两个干烧饼,泡了一壶浓茶,一吃一喝,痛快之至。自己横躺在单铺上心里想着,陈四爷不必怕他,常小南也不必怕她了,我吃我的饭,我住我的会馆,我自己想法子找我的出路,谁管得了我?想到很舒服的时候,那昼夜筹思的脑筋,算是得了片刻的休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醒过来之后,抬头一看墙上的太阳,还有大半截光,坐了起来,揉揉眼睛,觉得精神有些不振,又复在床上躺下去。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惭愧,这半年来,睡在枕上,比在地上还忙,天南地北,什么地方都得想到。一醒过来,翻身就下床,那里像今天这样从从容容地睡过一回觉呢?他躺在床上,头枕在叠被上,却靠得高高的,眼睛向前斜望着,正看到壁上的一小张佛像,心里就联想到常居士这位先生,总算是个笃信佛学的好人,然而只为了一切都容忍着,结果是女儿被卖了,老妻也孤零了,自己也只好一走了之。  我为了好佛,把性情陶养得太懦善了,最后是给女人去提马桶擦皮鞋。我现在……他想到这里,跳了起来,把那佛像取下,向桌上破旧书堆里一塞,一个人跳着脚道:“什么我也不信仰了,我卖苦力挣饭吃去。”门外有一个人插言道:“老洪,你发了疯了吗?”说话时,韦蔼仁推开房门,走了进来。士毅倒不料他会来,笑道:“这样巧,我说这样一句话,偏偏让你听到了。请坐请坐。”蔼仁道:“我不要坐,同走罢。我在你房外站了好大一阵子呢,看到你自言自语,倒真有些奇怪。”士毅笑道:“是陈四爷叫你来的吗?谢谢你跑路,我觉悟了。我不想干那个厂长了,我也不给那个少奶奶擦皮鞋!”蔼仁倒愣住了,许久才道:“你这简直是和四爷闹别扭呀,你不怕他发脾气吗?”士毅微笑道:“发脾气又怎么样?充其量革了我工厂厂长的职务罢了。但是,我不要干了。哈哈,他是陈四爷,我是洪大爷呀!我告诉你,我现在心里空洞洞的,便是旧日的皇帝出世,我也不看在眼里,慢说一个酒色之徒的陈四爷。你走罢,不要和我这疯子说话!”说着,他一手开门,一手向外连连地挥着。韦蔼仁气得脸色苍白如纸,冷笑道:“好,很好,好得很。”也就一阵风似地走了。士毅这样一来,会馆里人全知道了。大家纷纷地议论,说是士毅没有吃饱饭的福气,所以干了三天厂长,就发了疯了。  士毅也不和那些同乡辩论,掩上了房门,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在床上躺着,心里无忧无碍,几乎是飞得起来。他心里这才长了一分知识:做高官、发大财、享盛名,那都算不了什么;只有由束缚中逃出,得着自由,那才是真快活呢。他掩上房门,自自在在地睡着,外面同乡如何议论,他却是不管。许多同乡,以为名正言顺地把他说服了,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士毅这两扇房门,自这时关闭以后,始终不曾打开。到了次日,他也不曾打开门露面。同乡向他屋子里来看时,原来连铺盖行李一齐都搬走了。这样一来,全会馆里人都愕然起来。  世界上只有为了穷困逼迫着逃跑了,却没有为了得着事、有了钱,反而逃跑的。大家猜想着,士毅是发了疯了,这样看起来,恐怕是真的发了疯了。除了和他叹息着是没有造化而外,却也没有人再去追念他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过了一个月又一个月,洪士毅的消息,却是渺然。这个时候,国内情形大变,今天一个警报,明天一个警报,一阵阵的紧张情形,追着逼来。有职业的人,已经感到恐慌,无职业的人,就更感到恐慌,哪里还会联想到这渺小的洪士毅身上去?然而有一天上午,在平汉铁路附近的一个村庄里,他忽然出现了。一个村镇小学,在门框上有一幅横额,上面写了一行大字,乃是欢迎凯旋。在这旗下来来去去的人,为数很多,脸上都表示着激昂慷慨的颜色。一个大礼堂里,座位上坐满了人,有的无地方可坐,就在礼堂周围,贴了墙站着。讲台上一个穿灰色制服的人,于不断的鼓掌声中,在那里热烈演讲,这就是洪士毅了。他在说了许多话之后,继续讲到:“我们饿了,要吃东西下肚去,我们身上冷了。要添上两件衣服,这为着什么?就是培养我们的身体,好去对付环境。又譬如我们身上有病,必需找医生吃药。这为什么?是对付我们身上的病菌。我们饿了、冷了、病了,一切听其自然,不想方法来对付,以至于死而后已,那就错了。诸位,我告诉你,我在半年以前,不但不是一个壮士,而且是一个懦夫,总想靠摇尾乞怜的态度,去维持衣食。但是结果却是我越柔懦,人家越欺侮的厉害,那衣食两个问题,也就越感到恐慌。有一天,我在街上听到演讲,大意说人必定要努力。抵御,才能自立。于是我就把每月可以收入一百多元的职务辞掉,跑到铁路去找一个小工当。身体上虽然是很苦,但是我每日工作,每月得着工钱,吃饱了就睡觉休息,不用去巴结人了,精神上却非常痛快。因为做工,把身体锻炼得健康起来。  两个月后,本军补充兵额,我就入伍了。我练习了四个月,就上前线,总算为国家尽了一些力。现在随着大家凯旋归来,我愿意将我的经验说出来,给同胞们作一个参考。总之,我们每一个人,总要先把自己的身体锻炼好,然后拣一件真正的有意思的事情做。那就是说,我们要自食其力,与人有益,与国家和民族有益。我希望同胞们都能够记牢我这话!”他说到这里,大家拍掌,有一个人却把手上的帽子抛入空中,站起来接着帽子,才行坐下。他那情形,分明是表示着有特别的赞成了。洪士毅在台上,不免向着那里注意了,随着那地方看去,正是以前的情敌王孙。他怎会到这种地方来?这事情有些不可思议了。他在台上把这番话讲完了,还有别人上去演讲,他就退席了。他出了大礼堂,正想找人把王孙寻出来。不料他已从身旁走出,一手脱帽,抢过来和他握手,笑道:“洪先生,了不得,你做了民族英雄了”。士毅看他时,不是以前那种样子了。头上那漆黑油亮的头发已经剃光。那窄小单薄,没有皱纹的西服,可改了灰布棉袍子了。虽然他的脸子不擦雪花膏,没有以前白,然而两腮胖胖的,透出红晕来,表示着他十分健康,因道:“你好!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王孙道:“我现在是这里的小学教员,至于何以到这里来的?这缘由说起来很长。贵军路过这里,大概还要耽搁几个小时,你若是没事,到小酒馆子里去,咱们坐着喝两盅,慢慢地谈心,不知道你肯赏光吗?士毅笑道:“可以的。以前的事,我已经满不放在心上了。”于是王孙引着路,将他引到村庄日上,一家小饭馆子里来。  这饭馆子,前面是席篷,一面摆了一张破桌子,一只托盆,堆了些油条烧饼之类。这边挂了一只鸟笼,用蓝布将笼子包围了。进了篷子,便是店堂,一边安着炉灶,一边放了几副座头,在座头一边,有一堆黄土墙,挖着一个门框,并没有门,只是垂着半截灰布帘子罢了。可是门框上贴了一个红字条,写着雅座二字。王孙引他走进屋子去,两个人都是一怔,原来这里坐着一个穿灰布旗袍,头垂发辫的女郎,在那纸糊窗下打毛绳东西呢。她虽是个乡下人,脸上不施脂粉,然而灵活的眼珠,雪白的牙齿,见人自也露出几分水秀。她猛然看到一个大兵进来,好像有些吃惊的样子,王孙却笑着向她挥挥手道:“不要紧,这是我的朋友。你告诉你父亲,给我们预备三个菜、一碗汤、一大壶酒。”那女郎笑道:“王先生,你也喝酒吗?”王孙道:“来了好朋友了。怎能够不痛快喝上两盅呢?”那女郎笑着去了。  王、洪二人坐下,先喝着茶。王孙不等士毅开口,便道:“我为什么来到此地呢?完全是常青刺激的呀。她把我以前和她恋爱的情形,完全告诉了陈东海。他这一碗陈醋的酸味,无可发泄,就暗告地方当局,说我是拆白党,把我逮捕了。但是我并没什么拆白的事情,可以找出来。当局自知理屈,关了我十几天就把我放了。那时,全杨柳歌舞团的人,眼见我受这不白之冤,并没有一个人保过我。柳岸想得着陈东海物质上的帮助,更是不管。我释放出来以后,再也不想和那班狗男女混了,就托朋友,另找出路。一个朋友向我开玩笑,说是这个乡村小学要请一位教员,教音乐、体育、手工三样。每月的薪水只有十五块钱,问我干是不干。我当时急于要换一个环境,就慨然答应了。朋友还不肯信,我去催他好几回,他才把我介绍到这里来。乡下的生活程度是很低,每月只吃四五块钱的伙食,已经是天下第一号的费用了。剩下的十块钱,我竟没有法子用了它。因为这里用不着穿西服,没有大菜馆、戏院,也没有汽车、马车,也没有上等澡堂、理发馆。出了村庄,就和大自然接近,大自然是用不着拿钱去买的。我现在除了教书,就是看书来消遣。六点钟起来,亮灯便睡觉,什么不想,什么烦恼也没有,我愿在这教一辈子书,不走开了。”士毅笑道:“你这刺激受得不小,心里十分恨着常青吗?”王孙道:“不,我很感谢她。不是她那样刺激我一下,我一辈子不会做人,不过是有闲阶级一种娱乐品而已。我有今天,都是美人之恩……”这句话不曾说完,那个女郎正端了酒菜进来,低着头,抿着嘴微笑。她去了,士毅叹口气道:“男子总是这样的,受了女人之害,总是说厌女人、恨女人,等到女人给他献殷勤的时候,他又少不得女人了。我这一生,大概是和女人无缘了。我们军长说了,等到不打仗了,带我们到沙套子里开垦去,这个我非常赞成,我愿意和这繁华都市,永不相见呢。”王孙道:“这样子说,洪老总,你是恨小南到了极点的了。”士毅道:“不,我和你一样,十二分地感激她,没有她刺激我,我只晓得做一生的懦夫,做一生的寄生虫,有什么用?经她处处逼迫着我,我才做了一个汉子。现在我替国家当兵,你替国家教孩子,我们都是一样的自食其力,总不愧为中国国民。凭这一点,我要感谢美人恩,还恨她作甚?来!我们喝个痛快。”说着,举起杯子来,咕嘟一声,喝完了那杯酒。王孙陪着喝干了一杯,笑道:“像小南这样的,不害人,也要害自己:我看得多了……”说时,那酒饭馆里的女郎,正向屋子里送菜。王孙接着道:“不过天下事不见得一样,美女有坏人,也有好人,三姑娘,你认为怎样?”王孙看了看她,又道:“今天你怎么自己送菜?伙计走了吗?”三姑娘道:“没有走。哦!走了。”王孙道:“我们来的时候,吓了你一跳罢?”三姑娘笑道:“我为什么那样胆小?因为这屋子里暖和一点,所以我在这里作活,大兵也是人,我怕什么?”说着,一笑走了。士毅道:“王先生,你在这个地方,又撒下相思种子了吗?”王孙摇了头,不住地笑,他只管向窗外面望了去,搭讪着道:“呵!这样冷的天,怎么把鸟笼子挂在屋子外面?鸟不冻死了吗?”  说着,跑出去,将那鸟笼子提了进来。掀开包围鸟笼子的蓝布一看,一只小小的竹林鸟,缩在笼底下不动了。它身上的羽毛,依然深紫翠蓝,间杂得非常之美丽。但是它眼睛已经闭住,一点不会动了。王孙捧了鸟笼,大吃一惊,叫道:“呀!常青死了!”士毅笑道:“你说不恨她,为什么又咒她”?王孙道:“我并非咒她。我常常这样想,这只美丽的小鸟关在笼子里,虽是吃也好、住也好,但是太不自由,这很像常青,于今它死了。常青在陈四爷那幢小楼房里关闭着,恐怕也和小鸟差不多罢。”他放下鸟笼,默然地坐下,斟了一杯酒喝着。士毅点点头道:“你虽是有点心理作用,然而我也相信你的话说得对。”于是也斟了一杯酒喝着。  两个人前嫌尽释,谈话谈得有趣,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呜啦啦一阵铜号声,士毅站了起来道:“我们已经吹召集号了,就要站队开拔。今天在这里经过,遇到了你,我非常欢喜,再会罢。”说着,伸手和王孙摇撼了几下,另外一只手,却拍了他的肩膀,笑道:“我起誓,永远不再上当了,也希望你不要再上圈套。生活给我们的恩惠,固然很多,给我们的教训,也算不少吧?”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外走,表示那匆忙的样子。王孙赶着送了出来,他已走到路心,恰好一个女郎,提了一筐萝卜经过,筐柄断了,撒了满地。士毅走得匆忙,踏扁了人家一个,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弯腰满地里捡着萝卜,向人家筐子里送进去。抬起头来看时,那女郎比饭馆里的那个还美呢。她笑着说声谢谢,才抱着筐子走去。士毅一回头,王孙和那个饭店女郎站在芦篷下面向他点头,于是彼此都笑了起来。站了一站,他这才听到召集的军号,依然在吹着,只好赶快地走。心想,替人家捡萝卜,几乎误了队令。王孙站在后面看着,笑道:“这是我一个好朋友,我们去送送他上路吧。”三姑娘笑着点了点头,二人跟着走了去。他们一路情话,走得太慢,到了路口,士毅随着一营的军队,在平原无边的大道上,迎着太阳光,一程程地走远了。王孙望着平原中间,掀起一道尘头,直到那枯树围合的地平线上去,叹了口气道:“不料他当了兵了。”三姑娘道:“他原来不是当大兵的吗?”王孙道:“他和我一样,是位文绉绉的先生。”三姑娘道:“怎么和你一样呢?”王孙想了一想,笑道:“没有你,我不肯在乡村小学当教员呀。”三姑娘瞅了他一眼,笑道:“哼!男人总是撒谎的。做先生的人,更撒谎得厉害,刚才你不是说着,女人是害人的吗?”王孙道:“那不一定,女人不见得都一样呀。你……”说着,他握了她的手,彼此都笑了。他们,又这样合拢了,将来少不得又有一番悲欢离合。但是那一番悲欢离合是另一番事,这也就不必提了。此所以天下多事也,此所以言情小说屡出不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