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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不死于乌江考

作者:冯其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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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江自刎,这是千古流传、人人皆知的一个历史人物项羽的结局。但这个传说是否可信却一直没有引起人们的思考,甚至连史学界都没有予以注意,一直是沿袭旧说。1985年2月13日,《光明日报》发表了安徽定远一个中学老师写的文章,题目是《项羽究竟死于何地?》。他征引《史记》、《汉书》的材料,结合当地的一些遗迹,指出项羽是在东城(今安徽定远)自刎的。文章发表后,颇得到一些好评,还被多家报刊转载。现在,此事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了,当时的热点早已冷却了,事情又回复到原样。我看后来出版的有关书籍,仍旧说项羽自刎乌江。也就是说,这篇文章所提出的项羽自刎于东城的说法没有得到认可。
  恰好我从1982年起,开始调查《项羽本纪》的一些史迹和地理位置,我曾调查过“下相”(今江苏宿迁,项羽的出生地)、古盱眙(项羽立楚怀王孙心为义帝处)、东阳城(东阳少年聚众起事,立陈婴为长,号为“异军苍头特起”处)等等,后来又调查过鸿沟(在今河南郑州,楚汉相争以鸿沟为界处)、彭城(今徐州)等处。1986年我又两次调查垓下、灵璧和定远的东城、阴陵、虞姬墓,又到乌江作了调查。2005年11月14日,我再次到定远调查了东城、阴陵、大泽等遗址,二十年前调查过的古城遗址,现在都已立了碑记。前一次的调查后,我脑子里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今年的这次调查,使我决心对这个问题作一番考证。
  
  一 司马迁对项羽败、死的叙论
  
  要考证这个问题,还得从最早的记录——司马迁的《史记》说起。所以需把《史记》有关的文字全部引录下来,以便检验核证。《史记·项羽本纪》云: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忼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谓其骑曰:“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汉军围之数重。项王谓其骑曰:“吾为公取彼一将。”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与其骑会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乃谓其骑曰:“何如?”骑皆伏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乃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封吕马童为中水侯,封王翳为杜衍侯,封杨喜为赤泉侯,封杨武为吴防侯,封吕胜为涅阳侯。
  ……
  太史公曰:……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卷八《高祖本纪》:
  五年,高祖与诸侯兵共击楚军,与项羽决胜垓下。……(项羽)大败垓下。项羽卒闻汉军之楚歌,以为汉尽得楚地,项羽乃败而走,是以兵大败。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遂略定楚地。
  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下东城、历阳。渡江……
  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魏其(周定),以舍人从沛,以郎中入汉,为周信侯,定三秦,迁为郎中骑将,破籍东城,侯,千户。
  涅阳(吕胜),以骑士汉王二年从出关,以郎将击斩项羽,侯,千五百户,比杜衍侯。
  中水(吕马童),以郎中骑将汉王元年从起好畤,以司马击龙且,〔复〕共斩项羽,侯,千五百户。
  杜衍(王翳),以郎中骑汉王三年从起下邳,属淮阴,从灌婴共斩项羽,侯,千七百户。
  赤泉(杨喜),以郎中骑汉王二年从起杜,属淮阴,后从灌婴共斩项羽,侯,千九百户。
  吴房(杨武),以郎中骑将汉王元年从〔起〕下邽,击阳夏,以都尉斩项羽,有功,侯,七百户。
  高陵,(王周),以骑司马汉王元年从起废丘,以都尉破田横、龙且,追籍至东城,以将军击布,九百户。
  以上是《史记》中有关项羽之死的文字,此外如《汉书》、《资治通鉴》、《通鉴记事本末》等书,也全同《史记》,故不再引。《史记》有关项羽之死的全部文字,除《项羽本纪》中有“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两句涉及乌江,当另作分析外,其余无一处写到项羽乌江自刎。相反,却是明确说“身死东城”,“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破籍东城”,“击斩项羽”,“共斩项羽”,“从灌婴共斩项羽”,“以都尉斩项羽”,“追籍至东城”等等,因为他们都是从灌婴追杀项羽于东城的,所以有的只简略地说“共斩项羽”,其地点当然都是在东城。由此可见,《史记》里确实不存在乌江自刎之说。相反,却是用论断式的语言说:“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司马迁这样斩钉截铁的断语,以后的班固、司马光、袁枢等,都没有异辞,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那末,《项羽本纪》“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一段文字将作如何解释呢?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我认为后世的误解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当然后世的误解,以讹传讹,远远超出了司马迁的这段文字,完全违背了司马迁的原意,这将留待后面详谈。现在先说这一大段文字本身的问题。
  (一)项羽当时所在的地点
  《项羽本纪》: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
  据此,项羽当时所处地点是在东城,而“汉骑追者数千人,项王自度不得脱”,后面还有“卒困于此”、“天之亡我”、“今日固决死”等项羽的话,可见项羽已困死在东城,不可能突围出去了。司马迁的这些明确的叙说,加上这个地理环境,是这一历史事件的基本事实,我们分析问题,不能离开这个基本事实作任意的猜测。

        (二)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项羽本纪》的这句话,是意向性的话,是想东渡乌江,而不是已经到了乌江。一个“欲”字,充分说明了它的意向性和它的未遂性,这是一。其次是“东渡”这个词,既具有方向性,又有距离感。“东”字表明乌江在东城的东面,而且含有一定的距离(据安徽省交通部门提供的资料,东城离乌江还有二百四十华里)。如果说项羽已经到了乌江渡口,而且渡船已在等待,项羽是站在乌江岸边,那就不是“欲东渡”的问题,而是立刻上渡船的问题了。否则他突围到乌江来干什么呢?难道还要想想要不要渡乌江吗?正是因为他还在东城,离乌江还远,所以说这句既有方向性又有距离感并且是意向性的话。所以我们分析问题,千万不能把项羽所处的地理位置弄模糊了,更不能把这句话的实在语义弄错了。项羽此时是在东城,这一点必须明确记住。项羽是“欲”(想要)东渡,实际上还没有离开东城。因为一个“欲”字,不可能把项羽一下就转到了二百四十华里外的乌江。
  (三)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这段文字,与上文明显矛盾。上文是说“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这话是说项羽自己想渡乌江,乌江亭长是顺着他的思路劝他速速渡江。不料项羽却突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说“天之亡我,我何渡为?”好像他根本没有想渡乌江,上文“欲东渡乌江”似乎根本不是他的念头,文章前后明显不接。这是矛盾之一。
  “乌江亭长舣船待”,这句话让人产生错觉,好像乌江亭长和项羽都已经在江边渡口了。而实际上项羽并未离开东城,也已不可能离开东城。所以这句话并非写实,乌江渡口离东城还有二百四十华里,乌江亭长怎么可能舣了船,跑到东城来接项羽呢?这是文章明显的纰漏。这是矛盾之二。
  “乌江亭长舣船待”这句话并非实写,与当时所处的地理位置也完全不相符,所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因此这句话是不足为据的。
  
  二 从司马迁对项羽自垓下至东城的战斗历程的叙述看项羽的死地
  
  大家知道,司马迁《史记》在叙事上是非常讲究章法和文法、字法的,所以历代就有学者专从文章的角度来研究《史记》,记得我幼年读到归方评点《史记》和吴见思的《史记论文》时,眼睛为之一亮,觉得以此法读《史记》便会头头是道,条理分明。可惜以上各家于项羽之死皆拘于成说,而忽略太史公的原文字法。现在,我即以此法来检读《项羽本纪》自垓下之围到东城自刎的一段文字的关节。
  “直夜溃围南出”一句,一是点明时间,直夜,就是午夜、子夜。人们称白天“日头直”是正午,则夜间也是月亮当空正直的时候称直夜。因为这时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所以项羽选择此时“溃围”。但实际上项羽是未经战斗逃窜出去的,故汉军直到天亮才发觉,要如果当时经过战斗,则早已被发觉了,不待“平明,汉军乃觉之”了。二是点明方向,是“南出”。这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字眼。项羽为什么要“南出”,因为此时只有东南方向还是他的地盘,东南方向就是楚尾吴头,就是他的起兵之地。他起兵是八千人渡江而西,现在相反是向东南,所以从根本来说,项羽当时是想渡淮后再作挣扎的。其中也包含着渡江重回吴中起兵之地,否则他往东南方向突围就无意义了(参阅项羽垓下至东城败退路线图)。
  这一段关键的字眼,一是“八百余人”,点明人数。一是“渡淮”,一个“渡”字,表明已经过了淮河。这是太史公文章交待地点的关键性的字眼,古人称为文章的眼目。之后就是“骑能属者百余人耳”。特别要注意的是从垓下到淮河渡口,距离不远,只有九十多华里,这短短的距离,经过渡淮,“八百余人”只剩下“百余人耳”,可见当时仓皇出逃,败得凄惨,也是项羽所意想不到的。
  过淮河以后,继续向南奔逃,但这时方向已偏向西南,因为阴陵在西南向。关键的字眼是“项王至阴陵”。一个“至”字,明确交待项羽已到了阴陵。下面的一句“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这里关键的字眼是一个“左”字。实际上当时项羽是自北向南奔逃的,项羽的“左”,应是项羽的东边,这是他的出路所在。只有田父的“左”,才是西边,才是大泽。当时田父是面向项羽,是面北背南,所以他说“左”,是西边。看来田父是用手指着方向说“左”的,项羽是依照他的指点向左即向西去的,所以才会陷入大泽中。项羽因为陷入大泽中,“以故汉追及之”,从文章来看,此时的“追及”,当是说已经撵上,尚未接战,也就是说项羽与汉军还隔着一段距离。所以项王才能“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汉骑追者数千人”。这里的关键字眼是“至东城”。一个“至”字,明确标明项羽已到了“东城”,而且“汉骑追者数千人”。还有一个关键字眼是“乃有二十八骑”。项羽渡淮后“骑能属者百余人”,也就是过淮河的还有百余人,但从渡淮到阴陵只有七十华里的路程,项羽却从“百余人”减少到只有二十八骑。可见此时项羽真正已经势寡力薄、穷途末路了。
  下面一段,还有三个关键字眼。一是“项王自度不得脱”。这是司马迁明确的交待,项羽已不可能脱身了。二是“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这是司马迁再次点明项羽已败定了,别无其他出路了。三是“今日固决死”。这更是十分明确地说明项羽已“必死”。以上这三处都是用项羽自己的话说出来的,更显得项羽自己已经感到面临末日了。下面虽然还有“愿为诸君快战”的一场战斗。但这只不过是表现项羽至死不悟,表现项羽刚愎的性格,表明他“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的错误思想而已。在项羽也并不是为了作突围的冲杀,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不是自己打不过人家,是天要灭亡自己。在他的脑子里已是“今日固决死”的结局。经过这场战斗,二十八骑剩了二十六骑。
  总结上面这段文字的叙述方法,用字的特点,是项羽每到一处,都有明确的字眼来表达,如“项王渡淮”,明确用一个“渡”字,“项王至阴陵”,明确用一个“至”字,“至东城”,明确用一个“至”字,而且还加上“自度不得脱”,“卒困于此”,“今日固决死”,三个限定语。这就说明项羽再也无法脱身了。司马迁的这些字眼,都是用得非常慎重准确的,无一是游移模棱之词。所以项羽被困住在东城是确定无疑的,是太史公文章的明确交待。
  再看下文“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上文所述,项羽无论是“渡淮”,“至阴陵”,“至东城”,都是用的实字,但到这句却用了一个“欲”字,这是个虚字,是一转念,不是已经到了,它与“至”字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不可能项王一转念间就到了二百四十里外的乌江,更不可能项王一转念,远在二百余里外的乌江亭长就来了。所以这句话,不仅与下文“乌江亭长舣船待”有矛盾,与上文“自度不得脱”“固决死”等话,也前后矛盾。总之,一个“欲”字,不能解释为已经到了乌江。这是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疏解这个字的。
  所以我认为这两个句子,其中可能有错简。我设想,可能“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一句文字有脱漏,我以为“于是项王”下脱“之众”(大意)这样两个字,全句应为“于是项王之众乃欲东渡乌江”。这就是说想东渡乌江的不是项王,而是项王的部从,所以下文紧接乌江亭长的一段劝说,然后接“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一大段说明项王不能渡江的道理。这样文章才上下贯通,没有矛盾。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项羽困在东城,已只有二十六人。乌江亭长既不能从天而降,为什么凭空多出一个乌江亭长来?如果要勉强解释一下,那末这个乌江亭长就是二十六人之一,他或原是乌江亭长。乌江对岸就是金陵,是吴地,渡船是两面停靠的,这一面是楚,那一面是吴,正是吴头楚尾。也许这个亭长就是当年随项羽从征的八千子弟之一,现在转战至此,他熟知吴中情况,也熟知乌江渡口的渡船,故劝项羽东渡乌江。而且说:“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这段话的口气,一是极熟悉吴中情况,二是更清楚乌江渡口的情况。所以我设想这个乌江亭长只能是二十六人之一。我的这一猜测,当然没有任何根据,但二十六人以外,不可能多出一个人来,因为东城离乌江还有二百四十华里,是无论如何来不了人的。
总之,“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两句,无论如何是前后矛盾的。如果从上面分析的是由于文字脱漏造成的,那这个矛盾就能顺利解决了。总之,从司马迁的用字的准确性来说,从他的文法字法来说,已经明确交待项羽已逃不出东城了,所以他的论赞说“身死东城”是十分确切的,无可怀疑的。
  
  三 因《史记》原文叙述上的矛盾引起各家疏解上的矛盾
  
  由于上述《史记》本文的矛盾,所以以后各家的注释,也往往随之而差错。
  先说《史记》三家注。前引《项羽本纪》正文“期山东为三处”句下,《正义》云:“期遇山东分为三处,汉军不知项羽处。《括地志》云:‘九头山,在滁州全椒县西北九十六里。’《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庸按,指“九头山”),一日九战,因名。”《正义》注文第一句还紧扣《史记》正文,《史记》所说的这座“山”,虽然未提山名,它的位置在东城是毫无问题的。但《正义》的第二句注文却引《括地志》冒出来一个“九头山”,而且一下扯到了“在滁州全椒县西北九十六里”,这就已远离《史记》正文了。更离奇的是下文又引《江表传》,说“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一日九战,因名。”一下“九头山”又到了乌江,山的名字是因为“一日九战”而得名。为什么“一日九战”就叫“九头山”呢?实在有点牵强。所以细研这些注文,都经不起深究。按常理,注释是注释正文的,《史记》正文并未提到九头山,注文却突然冒出了个九头山,正文的地点明明是在东城,注文却把地点转移到全椒县,又转移到乌江,越转越远,而且连所谓的“九头山”也从全椒转到了乌江。可见这几条注文是不可信的。2005年11月,我再到定远,调查东城、阴陵,并请定远县文化局长计正山同志亲自到全椒作了认真调查,实地调查的结果是,全椒县根本没有九头山。何况据《本纪》明确说:“自度不得脱”,“卒困于此”,“今日固决死”,可见项羽已不可能突围出来了,怎么可能再到全椒和乌江呢?1986年,我曾到乌江调查,也没有听说有什么九头山。2006年1月,计正山同志又到和县调查,和县也没有“九头山”。可见《括地志》和《江表传》的著者都未经实地调查,只是以讹传讹,不可轻信。在“项王乃欲东渡乌江”句下《集解》注云:“瓒曰,在牛渚。”据《元和郡县志》江南道宣州当涂县:“牛渚山,在县北三十五里。山突出江中,谓之牛渚圻,津渡处也。”按:牛渚,就是现在长江南岸的采石矶,属当涂县。在乌江斜对岸,中间隔着一条大江。如果按照《集解》的这条注释,则项羽之死,不仅不在东城,也不在乌江,而是项羽早已过江了。所以上面古人的注释,都远离史实,也不符合历史地理,都不能作为依据。三家注《正义》还说:“《括地志》云:乌江亭,即和州乌江县是也。晋初为县,注《水经》云:江水又北得黄律口,《汉书》所谓乌江亭长舣船以待项羽,即此也。”这条注释,是就地名注地名,根本不分析《史记》文意,反而把“乌江亭长舣船待”一句不实之辞加以坐实,正叫做望文生义。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用在这三条注释上,真是十分确切。
  三家注的问题,其错都在不细研史文,不详细实地查勘地理位置。都是从书本到书本,互相沿袭。古人读史,贵在实地查勘,方能避免差错。
  下面再说近现代的注疏。
  我阅读了一部分近现代人关于《史记》的笺注及有关项羽的文章,对于《项羽本纪》“垓下之围”以下一段文字的地理注释,大致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就地名注地名。如“阴陵”:一般都注“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西北。”“东城”:“秦县名,县治在今安徽定远东南。”“乌江”:“指乌江浦,津名,即今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长江西岸渡口。”有的则注:“乌江,即今安徽和县东北的一段长江,江西岸有个渡口名乌江浦。”另一种情况是在同一部书(《史记》)的注释里,前后自相矛盾。如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六》:“魏其。以舍人从沛。以郎中入汉,为周信侯,定三秦,迁为郎中骑将,破籍东城,侯,千户”条下注云:“‘破籍东城’,汉五年,楚汉决战垓下,项籍军败走,汉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斩首八万,略定楚地。魏其侯周定破项籍东城,即指此次战役。”这条注释,明确注出“灌婴追杀项羽东城”,与《年表》的正文,《项羽本纪》的正文,《高祖本纪》的正文,《灌婴传》的正文都相一致,自然不误。但此书在“涅阳。以骑士汉王二年从出关,以郎将击斩项羽,侯,千五百户,比杜衍侯”条下注云:“‘以郎将击斩项羽’,项羽兵败自刎乌江,王翳取其头,杨喜、吕马童、杨武、吕胜各得其一体。”这里又说“项羽兵败自刎乌江”,与上条注发生了矛盾,同时也与《史记·项羽本纪》、《高祖本纪》、《灌婴传》等正文发生了矛盾。这是同一部《史记》的注释在项羽死地的问题上表现出来的前后不一致。第三种情况,是认为项羽是死于乌江,说死于东城是“误”,观点明确,前后数处注释皆统一。例如注《项羽本纪》“身死东城”说:“按:项羽败走至东城,以二十八骑大力冲杀汉军后,始南逃至乌江浦,自刎而死。乌江浦当时属历阳县,离东城百余里。”在注“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条时说:“按:项氏此语的确是在东城大战时对部下所讲,也正因此史公遂连类而说他‘身死东城尚不觉悟’,但实际项羽并非死于东城。”在注《灌婴传》“下东城、历阳”条时说:“历阳,秦县名,即今安徽和县。按:据《项羽本纪》,项羽在东城又进行了一场战斗后,南逃至乌江浦,自刎而死。乌江浦即在历阳东南的长江边上,上文乃叙吕马童等五人共杀项羽于东城。误。”
  以上三种注释,第一种是就地名注地名,不及文义,可以不论。第二种是自相矛盾的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死于东城,这与《史记》本文合,可以不论,第二种认为“项羽兵败自刎乌江”。这与下面第三种注的意见一致,所以实际上只有第三种项羽死于乌江的意见,值得讨论。
  第三种注释的意见说:项羽“南逃至乌江浦,自刎而死。……上文乃叙吕马童等五人共杀项羽于东城,误。”这里注者所指的“上文”,是指《史记·灌婴列传》“下东城、历阳”以上的一段文字。现将这一段《灌婴传》原文录下,以便讨论:
  项籍败垓下去也,婴以御史大夫受诏将车骑别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下东城、历阳。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定淮北,凡五十二县。
  注文所说“叙吕马童等五人共杀项羽于东城”的原文在上引《项羽本纪》,现再征引如下:
  (项羽)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五人共会其体,皆是。故分其地为五:……
  以上两段文字需要合看,才能辨析明白到底《史记》的原文误不误,到底项羽是死于东城,还是死于乌江。
  先说《本纪》的这段文字。第一,项羽“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的这场战斗的地点问题。这场战斗是承上文“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而来的,是整个东城之战的一部分,因而地点是在东城,不是在乌江。这一点注者也是这个看法,注文说:“项羽败走至东城,以二十八骑大力冲杀汉军后,始南逃至乌江浦。”注者还说:“项羽在东城又进行了一场战斗后,南逃至乌江浦。”这里“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的这场战斗确是在东城,意见一致,没有分歧。第二,注者说:“上文乃叙吕马童等五人共杀项羽于东城,误。”按吕马童等五人共杀项羽事,详见《项羽本纪》,《灌婴列传》是简述,都不误。注者的意思是说《灌婴传》里说灌婴“追项籍至东城,破之。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是“误”。“误”是“误”在“东城”,而不是误在“共斩”。但是上面已经分析清楚,这场战斗是发生在东城,而不是发生在乌江,注者的注文也是这样注的。而这时项羽等二十六人已是“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从东城到乌江是二百四十华里,即使是且战且退,“步行”还能走二百四十里吗?如果说项羽已经到了乌江,但《史记·项羽本纪》明明写着“欲东渡乌江”,并不是已经到了乌江。司马迁的文章字法是很周密的,渡淮用一个“渡”字,至阴陵用一个“至”字,至东城用一个“至”字,东渡乌江却用一个“欲”字,说明只是“想”,而并未“到”。再从《灌婴列传》这段文章来看,先是说“追项籍至东城,破之”。这里又明写着“至东城,破之”。“破”者,“灭”也。也就是在东城消灭了项羽。所以下文就是总结性的语言“所将卒五人共斩项籍,皆赐爵列侯”。这就是说他的部下五人共同斩了项羽。这里有一点要说明,项羽明明是在东城“自刎”的,此处却说“共斩项羽”,似乎有点不一致,因为这是引自《灌婴列传》。从灌婴的这一面来讲,当然要说是“斩”项羽,以夸其功。所以《高祖本纪》也说:“使骑将灌婴追杀项羽东城”,也说是“追杀”而不说“自刎”,这是一样的道理,重要的是其地点明确是“东城”,这是关键字眼。再下文就是“降左右司马各一人,卒万二千人,尽得其军将吏”。这就是说项羽已被彻底消灭,其残部都已归降。“尽得其军将吏”,一句话,已将楚军收拾干净。然后才是“下东城、历阳”。这一句很重要,也很讲究序次。先是“下东城”,因为项羽已灭,所以才“下东城”,如果项羽不灭,则东城还不能下。然后再是下历阳。历阳离东城二百四十里,也就是乌江所属的县,因为离东城还远,所以下东城以后再走二百四十里才能到历阳(也就是乌江)。所以是下东城在先,下历阳在后,不是同一时间,这样,这段文字的次序已经历历分明了。这之后才是“渡江,破吴郡长吴下,得吴守,遂定吴、豫章、会稽郡。还定淮北,凡五十二县”。在写明“下东城、历阳”以后,才明确写“渡江”。这里太史公的文章表述得多么清楚明白。所以这段文章,丝毫也没有“误”处,其时间的先后,地域的远近,正是序次井然,丝毫不爽。
以上这些注释上的差异矛盾,其总根源,我认为还是《项羽本纪》最后这段文字上的矛盾引起的,所以我认为这段文字有错简,其理由,已在前面分析,不再枝蔓。
  
  四 乌江自刎说的溯源述流
  
  我在前文已经说过,《史记》、《汉书》均无“乌江自刎”之说。现在所能查到的最早的资料,是晋人虞溥撰的《江表传》。此书已逸,《玉函山房辑佚书补编》已辑入。但我检读此书,《江表传》仅存“吴烈帝军于洛阳”一段共三行字,项羽则丝毫无涉。其他只能见《史记正义》转引《江表传》云:“项羽败至乌江,汉兵追羽至此。”这是“项羽败至乌江”的最早的文字,但并无“自刎”的说法。其次是《史记正义》引《括地志》的说法。《括地志》是唐人萧德言、顾胤等所著,已佚,清孙星衍有辑本。《正义》所引《括地志》文云:“乌江亭,即和州乌江县是也。……《汉书》所谓乌江亭长舣船以待项羽,即此也。”这里虽然提到“乌江亭长舣船待”这句话,但也未及“自刎”之类的说法,所以项羽乌江自刎之说,到唐代似乎还未有文字可稽。
  现在我所看到的最早的项羽乌江自刎的文字资料是元代中期剧作家金仁杰的《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现引该剧第三折下半部分到第四折末的文字如下:
  
  【耍孩儿】这楚重瞳■(能)有十年运,去十分消磨了六分。臣一观乾象甚分明,我王帝星朗朗超群。他时来力(举)千斤鼎,直熬得运去无功自杀身。陛下问安邦策何时定,臣算着五年灭楚,小可知三载亡秦。
  ……
  【三煞】臣交(教)子房散了楚军,周勃领着汉兵。臣交(教)郦商引铁骑,八方四面相随趁。臣交(教)王陵作先锋,九里山前明排着阵。臣交(教)贯(灌)婴为合后,十面埋伏暗摆着军。臣交(教)凡(樊)哙去山尖顶上,磨旗作军中眼目,看阵势调遣军人。
  【二煞】得胜也臣交(教)大梁王在后面赶,乍(诈)败也臣交(教)九江王在前面引,把楚重瞳赚入长蛇阵。恁时节喑呜叱咤难开口,便(举)鼎拔山怎脱身。臣交(教)吕马通(童)紧紧地相逗趁,他那里知心故友,子(只)是个取命的凶神。
  〔驾云了〕相持处用着一人。孤舟短棹,直临江岸,扮作渔公,楚重瞳杀的怕撞阵充(冲)军,走的荒(慌)心忙意紧。行至乌江,无处投奔,来叫渔公。
  【尾】子(只)说道渡人不渡马,他待渡马时便不说渡人。这的是一朝马死黄金尽。那时节有家难逩(奔),有国难投,急不得已羞扯竜(龙)泉自去刎。
  〔竹马儿调阵子上〕〔渔翁霸王一折了〕〔驾一行上〕〔末扮吕马通(童)上云〕怎想今日乌江岸上,九里山前,送了尔呵。好伤感人呵。
  ……
  【袞(滚)秀(绣)求(毬)】哎,霸王呵,全不见鸿门会那气性。今日向乌江岸灭尽形。那里也拔山(举)鼎,怎想尔临死也通丁(点)人情。自别处叫一声,乡人吕马童通(童),枭首级分付的明。这两庄儿送得楚重瞳百事无成……
  以上是金仁杰《萧何月夜追韩信》杂剧后半部分的摘录。我们可以清楚看到在这个杂剧里形象地描写了项羽乌江自刎。也可能正是戏剧的作用,“乌江自刎”的传说才得以广泛传播。非常值得深思的是我在1986年去乌江调查时,访问附近的农民,他们竟对我讲楚霸王乌江自刎的故事,特别是还说到艄公说的“渡马不渡人,渡人不渡马”这两句话。这分明是杂剧里的台词,居然到现在还在口头流传。可见戏剧的传媒作用之广泛强烈。
  
  对于这一问题的认识,我认为《项羽本纪》是太史公的杰作,文章十分精劲,而又不失史实。我认为项羽是自刎于东城而不是乌江。《项羽本纪》最后这一段文字可能有错简,因为现存的文字本身前后有矛盾,且容易引起误解。“乌江自刎”是误解这段文字的结果。但只要认真研读《史记》对这一问题相关的记载,就可以看到,项羽“身死东城”是无可怀疑的,在《史记》本身找不出一点与此矛盾的地方。我认为项羽乌江自刎,是民间传说,后来形成了杂剧,这样就广泛传播开来了,但它毕竟不是史实。我于1986年前后曾两次调查垓下,一次调查阴陵、东城,直到乌江。我就是从那里的渡口过江到南京去的。2006年11月,我又到东城、阴陵等地作了一次调查,前后相隔二十年,但印象却十分深刻。当地还有许多遗址,如阴陵城的遗址,东城的遗址,虞姬墓等都还历历在目,正是因为调查,使我感到东城离乌江很远,还有二百四十华里,项羽从垓下突围出来是八百余人,渡淮就只剩百余人,从淮河到阴陵不足一百里,百余人就只剩二十八骑。从阴陵到东城经过激战,还剩二十六人。这时汉军数千人围之数重,而且项羽已是步行持短兵接战,如何可能再走二百四十华里的战斗路程,这段路程,比渡淮后到东城的路程还长,我认为项羽是实在无能为力了。
  长期被误传的史实,如果有可能纠正过来的话,我认为还是要努力加以纠正。我这是一个尝试,未必正确,写出来欲以求教而已。至于我提出来的现代人的一些注释上的差错,其源在于原文的错简,和《史记》三家注的误注。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出现一部汉简的《史记》,这也许并非完全是梦想。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摘自《中华文史论丛》2007年第2期,原文约22000字)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图表、注解、公式等内容请以PDF格式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