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翔:刘半农诗歌选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8 16:46:56
                                                              叫我如何不想她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
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
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教我如何不想她?


 

落叶


秋风把树叶吹落在地上,
它只能悉悉索索,
发几阵悲凉的声响。
它不久就要化作泥;
但它留得一刻,
还要发一刻的声响,
虽然这已是无可奈何的声响了,
虽然这已是它最后的声响了。
1919


 

敲冰


零下八度的天气,
结着七十里路的坚冰,
阻碍着我愉快的归路
水路不得通,
旱路也难走。
冰!
我真是奈何你不得!
我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
便与撑船的商量,
预备着气力,
预备着木槌,
来把这坚冰打破!
冰!
难道我与你,
有什么解不了的冤仇?
只是我要赶我的路,
便不得不打破了你,
待我打破了你,
便有我一条愉快的归路。
撑船的说「可以」!
我们便提起精神,
合力去做──
是合着我们五个人的力,
三人一班的轮流着,
对着那艰苦的,不易走的路上走!
有几处的冰,
多谢先走的人,
早已代替我们打破;
只剩着浮在水面上的冰块儿,
轧轧的在我们船底下剉过,
其余的大部份,
便须让我们做「先走的」:
我们打了十槌八槌,
只走上一尺八寸的路
但是,
打了十槌八槌,
终走上了一尺八寸的路!
我们何妨把我们痛苦的喘息声,
欢欢喜喜的,
改唱我们的「敲冰胜利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懒怠者说:
「朋友,歇歇罢!
何苦来?」
请了!
你歇你的,
我们走我们的路!
怯弱者说:
「朋友,歇歇罢!
不要敲病了人,
刮破了船。」
多谢!
这是我们想到,却不愿顾到的!
缓进者说:
「朋友,
一样的走,何不等一等?
明天就有太阳了。」
假使一世没有太阳呢?
「那么,傻孩子!
听你们去罢!」
这就很感谢你。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这个兄弟倦了么?──
便有那个休息着的兄弟来换他。
肚子饿了么?──
有黄米饭,
有青菜汤。
口喝了么?──
冰底下有无量的清水;
便是冰块,
也可以烹作我们的好茶。
木槌的柄敲断了么?
那不打紧,
舱中拿出斧头来,
岸上的树枝多着。
敲冰!敲冰!
我们一切都完备,
一切不恐慌,
感谢我们的恩人自然界。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从正午敲起,
直敲到漆黑的深夜。
漆黑的深夜,
还是点着灯笼敲冰。
刺刺的北风,
吹动两岸的大树,
化作一片怒涛似的声响。
那使是威权么?
手掌麻木了,
皮也剉破了;
臂中的筋肉,
伸缩渐渐不自由了;
脚也站得酸痛了;
头上的汗,
涔涔的向冰冷的冰上滴,
背上的汗,
被冷风被袖管中钻进去,
吹得快要结成冰冷的冰;
那便是痛苦么?
天上的黑云,
偶然有些破缝,
露出一颗两颗的星,
闪闪缩缩,
像对着我们霎眼,
那便是希望么?
冬冬不绝的木槌声,
便是精神进行的鼓号么?
豁刺豁刺的冰块剉船声,
便是反抗者的冲锋队么?
是失败者最后的奋斗么?
旷野中的回声,
便是响应么?
这都无须管得;
而且正便是我们,
不许我们管得。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冬冬的木槌,
在黑夜中不绝的敲着,
直敲到野犬的呼声渐渐稀了;
直敲到深树中的猫头鹰,
不唱他的「死的圣曲」了;
直敲到雄鸡醒了;
百鸟鸣了;
直敲到草原中,
已有了牧羊儿歌声;
直敲到屡经霜雪的枯草,
已能在熹微的晨光中,
表露他困苦的颜色!
好了!
黑暗已死,
光明复活了!
我们怎样?
歇手罢?
哦!
前面还有二十五里路!
光明啊!
自然的光明,
普遍的光明啊!
我们应当感谢你,
照着我们清清楚楚的做。
但是,
我们还有我们的目的;
我们不应当见了你便住手,
应当借着你力,
分外奋勉,
清清楚楚的做。
敲冰!敲冰!
敲一尺,进一尺!
敲一程,进一程!
黑夜继续着白昼,
黎明又继续着黑夜,
又是白昼了,
正午了,
正午又过去了!
时间啊!
你是我们唯一的,真实的资产。
我们倚靠着你,
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便不是你的戕贼者。
你把多少分量分给了我们,
你的消损率是怎样,
我们为着宝贵你,
尊重你,
更不忍分出你的肢体的一部分来想他,
只是切切实实,
清清楚楚的做。
正午又过去了,
暮色又渐渐的来了,
然而是──
「好了!」
我们五个人,
一齐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好了!」
那冻云中半隐半现的太阳,
已被西方的山顶,
掩住了一半。
淡灰色的云影,
淡赭色的残阳,
混合起来,
恰恰是──
唉!
人都知道的──
是我们慈母的笑,
是她疼爱我们的苦笑!
她说:
「孩子!
你乏了!
可是你的目的已达了!
你且歇息歇息罢!」
于是我们举起我们的痛手,
挥去额上最后的一把冷汗;
且不知不觉的,
各各从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
(是痛苦换来的)
「好了!」
「好了!」
我和四个撑船的,
同在灯光微薄的一张小桌上,
喝一杯黄酒,
是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人呢?──倦了。
船呢?──伤了。
大槌呢?──断了又修,修了又断。
但是七十里路的坚冰?
这且不说,
便是一杯带着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用沾着泥与汗与血的手,
擎到嘴边去喝,
请问人间:
是否人人都有喝到的福?
然而曾有几人喝到了?
「好了!」
无数的后来者,你听见我们这样的呼唤么?
你若也走这一条路,
你若也走七十一里,
那一里的工作,
便是你们的。
你若说:
「等等罢!
也许还有人来替我们敲。」
或说:
「等等罢!
太阳的光力,
即刻就强了。」
那么,
你真是胡涂孩子!
你竟忘记了你!
你心中感谢我们的七十田么?
这却不必,
因为这是我们的事。
但是那一里,
却是你们的事。
你应当奉你的木槌为十字架,
你应当在你的血汗中受洗礼,
…………
你应当喝一杯胡桃滋味的家乡酒,
你应当从你胸臆中,
迸裂出来一声究竟的「好了!」
1920


 

铁匠


叮当!叮当!
清脆的打铁声,
激动夜间沉默的空气。
小门里时时闪出红光,
愈显得外间黑漆漆地。
我从门前经过,
看见门里的铁匠。
叮当!叮当!
他锤子一下一上,
砧上的铁,
闪着血也似的光,
照见他额上淋淋的汗,
和他裸着的,宽阔的胸膛,
我走得远了,
还隐隐的听见
叮当!叮当!
朋友,
你该留心着这声音,
他永远的在沉沉的自然界中激荡。
他若回头过去,
还可以看见几点火花,
飞射在漆黑的地上。
1919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一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二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 
别任它烤坏了我。”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 
可怜屋外与屋里,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 
孩子不要睡, 
我可要睡了! 
孩子还是哭, 
我可不能哭。 
我呜呜的唱着, 
轻轻的拍着;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 
我睡着了 
还在呜呜的唱; 
还在轻轻的拍,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 
“啊啦!”孩子又醒了,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 
1921,伦敦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 
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 
诌成了一首诗。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 
吓!还不是老样子!──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 
这就很好啦! 
咱们是彼此彼此, 
咱们是老哥儿们, 
咱们是好弟兄。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 
咱们做,咱们吃。 
咱们做的是活。 
谁不做,谁甭活。 
咱们吃的咱们做, 
咱们做的咱们吃。 
对! 
一个人养一个人, 
谁也养的活。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 
对! 
谁耍抢,谁该揍!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对!对!对! 
揍死一个不算事, 
揍死两个当狗死, 
咱们就是这们做, 
咱们就是这们活。 
做!做!做! 
活!活!活!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 
两子儿的面, 
一个錋子的盐,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 
1924,巴黎 


 

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 
1918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 
“亮摩拜?, 
拜到来年好世界。 
世界多!莫奈何!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 
飞来飞去过江河。 
江河过边?姊妹多, 
勿做生活就唱歌。” 
我今什么都不说, 
勿做生活就唱歌。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 
谓拜月神,小儿语。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 
1920,伦敦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 
凉爽的席, 
松软的昔, 
铺成张小小的床;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 
这美妙的浪,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 
回来停在草叶上, 
看那晶晶的露珠, 
何等的轻! 
何等的亮!……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 
1921,巴黎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只天天夜晚,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 
无端的凄苦;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 
正好比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 
我没听见琴声,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 
低头不住的写,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 
哭完了接着又写, 
写完了接着又哭,…… 
最后是长叹一声,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 
竟为了她的伤心,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我们间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 
尽管是东海的云, 
关不着西山的雨! 
1923,巴黎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 
 
E弦说: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 
1919,北京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 
再会罢!再会罢!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 
再会罢!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 
再会罢!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 
好! 
什么都好! 
我却要告罪,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 
岑寂的黄昏, 
岑寂的长街上, 
下着好大的雨啊! 
冷水从我帽檐上, 
往下直浇!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 
吱吱吱吱的叫! 
衣服也都湿透了, 
冷酷的电光, 
还不住的闪着; 
轰轰的雷声, 
还不住的闹着。 
好! 
听你们罢, 
我全不问了! 
我很欢喜,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 
还逼近着我胸膛, 
好好的藏着。 
近了!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 
我的妻是病着, 
我出门时向她说,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 
我的孩子, 
一定在窗口望着。 
是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 
他的小鼻,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 
可怜啊!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 
我答应了他, 
已经一礼拜了!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 
门里面是暗着, 
最后一寸的蜡烛, 
昨天晚上点完了! 
1920,伦敦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 
我亲爱的祖国!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 
只看那净蓝的天, 
始终是默默的,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 
独行踽踽的我, 
要透气是透不转, 
只能挺着忍着,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 
我微弱的灵魂,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 
(后序)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 
然不是一桩罪恶。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 
们要说不抵抗!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 
1923,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