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领主加点: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9 22:36:12
 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代自序)

  我们都曾读过一些惊险的故事,故事里主人公的生命只剩下有限的一段时间,有的长达一年,有的不足一天,我们总是好奇那些被命运宣布即将死亡的人是如何度过他最后的时日的。当然,我指的是有选择权利的自由人,而不是那些活动范围受到限制的囚犯。

  这些故事让我们沉思,如果我们遇到同样的情景会怎么做呢?人总免不了一死,在最后的时光里,我们应该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回首往事,我们会有哪些幸福和遗憾呢?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第二天就会死去,认真地过好每一天则是最好的生活态度,态度更能彰显生命的价值。我们应该心怀慈悲、感恩之心,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可是,当岁月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在我们面前无限延伸时,我们却遗忘了这种态度。或许,还有一些人信奉“吃喝玩乐”的享乐主义,但大多数人却会因死之将至的恐惧而使心灵备受折磨。

  许多故事里,主人公通常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幸运地获救,然而他的价值观也常常因此而改变,他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深层次的领悟。我们经常会发现,那些生活在或曾生活在死亡阴影中的人们,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温情与善意。

  然而,大多数人都将生死视为理所当然。我们都知道有一天必将死去,但却认为那一天距离我们还很遥远。当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死亡几乎是无法想象的,我们很少想到它。日子重复着单调,一天天延伸,我们疲惫地周旋于人情世故之中,麻木地处理着生活中的各种琐事,几乎没有意识到我们逐渐开始对生活冷漠倦怠,更忘记了生命本质的意义。

  估计我们在运用自己的能力和感官时也会表现得同样冷漠。在这一点上,恐怕只有双耳失聪的人才会珍惜听觉,只有双目失明的人才能意识到目能视物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特别是那些成年后失明、失聪的人他们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然而,那些视觉和听觉一直正常的人,却很少会充分利用这些上帝赐予的宝贵能力。他们心不在焉地看着、听着,不专注,更不感激。正如老话所说的:失去后才知道珍惜,生病后才知道健康的可贵。

  我常常想,如果每个人都能在刚成年时失去视觉和听觉几天,那真是上天的恩赐。因为黑暗会让他更加珍惜光明,寂静则教会他如何享受美妙的声音。

  我经常询问视力正常的朋友,想了解他们对所看到的事物是怎样理解的。最近,一个好朋友来探望我,她刚从森林里散完步回来,我问她有什么发现,她回答:“没什么特别的。”如果不是早已习惯了这种回答,我肯定不相信这是真的。年岁渐长,我越来越确信,视力正常的人看到的东西通常都很少。

  我自问:在树林里散步一个多小时,却没有任何发现,这怎么可能呢?像我这样一个盲人,虽然眼睛看不到,但仅仅通过触摸就能发现许多有趣的东西。我能感觉到树叶脉络的细致优雅。白桦树肌肤的光滑细腻,松树老皮的粗糙不平。春天,我仔细地抚摸树枝,希望能找到一个嫩芽,那是沉睡一冬的大自然苏醒后的第一个征兆;我轻触着温润柔软如天鹅绒般的花瓣,发现它能以奇妙的姿势卷曲……一些大自然的奇迹正展现在我面前。偶尔运气好时,我把手轻轻放在小树上,还能感受到小鸟欢乐的歌声带来的颤动。我喜欢让清凉的溪水流过指间,我还喜欢地上比波斯地毯还要柔软厚实的针叶或青草……总之,四季的景象就像一场扣人心弦、永不落幕的戏剧,而我,则能用指尖感受万物之妙。

有时,我也渴望能够看到这一切。仅凭触摸就能感受到这么多的快乐,如果能用眼睛看到,岂不是能发现这个世界更多的美?可是,那些视觉正常的人却看到的极少,他们认为世界色彩和景象的变化是理所当然的。许多人都是这样,很少珍惜自己拥有的,他们向往的是那些得不到的。如果在光明的世界里,宝贵的视觉仅仅被当作一种为生存谋便利的手段,而不是为使生活变得更美好,这将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啊。

  如果我是一位大学校长,我将开设一门必修课程——如何使用你的眼睛。教授会指导学生如何用心观察那些他们习以为常而不加注意的事物,以此来唤醒他们沉睡、迟钝的心灵,让他们的生活变得更美好。

  也许借助想象我可以很好地说明,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我最想看到什么。在我想象的同时,你不妨也想象一下吧,如果你也只有三天可以看到这个世界,你知道当第三天夜晚降临后,光明回归黑暗,太阳不会再为你升起,你将怎样度过这宝贵的三天呢?你会怎样利用你的眼睛呢?你最想看到的是什么呢?当然,我最想看到的是那些在我多年寂静黑暗的生活中变得弥足珍贵的东西。而你也一定希望看到那些对你来说珍贵的东西,这样你就可以带着关于它们的记忆进入无涯的黑暗中,恒久铭记。如果奇迹发生,我有幸获得三天光明,三天后又重新沉入黑暗,我会把这宝贵的三天分成三部分。
 
  第一天

  第一天,我想看到那些陪伴我、爱护我、帮助我的人,因为他们的善良、仁慈与友爱让我的存在变得有意义。首先,我会久久凝视我的老师——安妮?莎莉文?梅西夫人。在我还是个无知的小孩子时,她来到我身边,为我打开了一扇门,让一束金色的光照进我心里,使我看到鸟语花香、蜂蝶飞舞的美丽世界。我不仅要看到她的容颜,把它珍藏在记忆里,还要研究这张脸,在上面找到她眼中所展现出来的不畏困难、坚定不移的品格力量和对全人类的同情心,正是因为这些高贵的品质,她完成了教育我的艰难任务。

  我不知道通过“心灵之窗”——眼睛,看到朋友的内心是什么感觉。我只能通过指尖“看到”一张张面孔的轮廓,察觉到欢喜、悲伤或其他明显的情感。虽然触摸他们的脸能使我了解一些他们的情感变化,却不能真实地描绘他们的个性。当然,我也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来了解他们的个性,比如说通过他们表达出的思想和展示的行为,但却不能更深刻地了解他们。如果想更深入地了解,我相信只有通过眼睛观察他们对不同思想和环境的反应,留心他们的眼睛和面部表情瞬间的变幻才能做到。

  我很熟悉身边的朋友,因为他们长年累月地向我展示着自己的各个方面。然而,对于偶然遇到的朋友,我只有不全面的印象。这种印象还是来自一次握手、他们的唇语,或是他们在我手掌里拼写出的字句中获得的。

  视觉正常的人通过观察他人表情的细微变化、肌肉的颤动、手部的动作,就能很快了解一个人的性格,这样做非常容易,而且效果又好。可是,你是否曾用你的眼睛仔细观察过一个朋友或是熟人的内心?大多数人都是心不在焉地看一张脸的轮廓,并认为就是这样,然后便不再深究了。

比如,你能准确地描述五个好朋友的面部特征吗?有些人可以,但很多人做不到。我曾问过那些与妻子长年相处的丈夫们,他们妻子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们常常显得迷惑、尴尬,承认他们不知道。而且妻子们也常常抱怨丈夫没有注意到她们的新衣服、新帽子,以及家里布局的变化。

  视觉正常的人习惯了周围的事物,这使他们只能看到那些惊人的、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即使对特别的东西,眼睛也是慵懒的。法庭记录每天都说明了“目击者”看到的东西有多么不准 确,同一特定事件,几个目击者看到的竟然都不一样,有些人看到的多一点,有些人看到的少一点,但很少有人能看到视力范围内的所有东西。

  如果我有三天光明,该能看到多少东西啊!

  第一天,将是最繁忙的一天。我会把所有好朋友叫到身边,长久地看着他们的脸,将他们内在美的外部表现迹象都铭刻在心中。我也要仔细端详一个婴儿的脸,以便能够看到还没意识到生活中种种矛盾、未经世俗污染的、充满渴望、纯洁无邪的美。

  我也要看看我的狗儿们忠诚的眼神——庄重、宁静的苏格兰小狗达基,忠实又善解人意的丹麦大狗赫尔加,它们热情,温柔,顽皮,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与安慰。

  在忙碌的第一天,我还想看看房间里简单的小物什。我要看看脚下那让我感到温暖的小地毯究竟是什么颜色,看看墙壁上的各种图画以及将房子装饰成一个温馨的家的那些小玩意儿。我会将敬重的目光投向那些我曾读过的盲文书籍,但正常人读的书籍将会更加吸引我。在我生命的漫漫长夜里,我曾读过的和人们曾读给我的书,已经筑成一座巨大的灯塔,为我指明了生活和心灵最深的航道。

  第一天下午,我还会去森林里漫步,呼吸大自然的芬芳,用几个小时,将正常人经常看到的美景收入眼底。从森林返回的途中,我要走在农场附近的小路上,看看任劳任怨的马儿(也许只能看到一台拖拉机)和悠然自得的农民们。我将祈祷能够看到绚丽的落日霞光。黄昏来临时,我会更加快乐,因为我可以看到人造的光芒——灯光,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当黑暗降临时,它能延展人类的视力。

  在第一个拥有视觉的晚上,我将无法入眠,内心装满了白天的记忆。

    第二天

  次日——我能看到光明的第二天,我会在黎明醒来,看黑夜转变为白昼的惊人奇迹。我会怀着敬畏之心,观看朝阳唤醒沉睡的大地的瑰丽情景。

  这一天,我要向这个世界的过去和现在匆忙地瞥一眼。我想看看人类进步的过程和成果,那么这些怎么才能浓缩在一天呢?毫无疑问是通过博物馆。我曾多次参观纽约历史博物馆,但都是用手来触摸展品。现在,我渴望用眼睛看看地球的发展简史和地球上的居民——按照原始的自然环境刻画的动物和人类;在人类出现并以弱小的身躯和强大的头脑征服动物王国以前,游荡在地球上的巨大恐龙和剑齿象的化石;动物和人类的进化过程;人类改造地球家园所用的工具;以及自然历史的其他方面。

  我不知道多少读者曾到过这个令人大开眼界的博物馆,参观这里所展示的珍贵展品。当然,有许多人没有机会,但我相信有许多人有机会,却没有好好利用。这里,的确是需要好好利用眼睛的地方。视觉正常的人在这里待上几天,就会有巨大收获,可是,我只有想象的三天光明,只能像蜻蜓点水一般,惊鸿一瞥。

下一站,我要去的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展示了世界的物质层面,而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则反映了人类精神世界的方方面面。在整个人类历史中,人类对艺术表现出的欲望,几乎像对食物、居所和繁衍的需求一样强烈。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宽敞展厅里,古埃及、古希腊和古罗马的精神正以艺术形式呈现在我面前。我通过指尖知道了古尼罗河国度的众神,我抚摸过巴台农神殿的复制品,感受到了雅典冲锋武士的韵律美。我喜欢阿波罗、维纳斯和生有双翼的胜利女神萨摩丝雷斯,还有荷马那扭曲的长满胡须的面孔尤其让我感到亲切无比,因为身为盲人的他懂得失明的痛苦。

  我的手曾停留在罗马及后期那些惟妙惟肖的大理石雕像上。我抚摸过米开朗琪罗那振奋人心的英雄摩西雕塑的石膏模;我感知过罗丹的力量;我对虔诚的哥特式木刻充满敬畏。这些可以触摸的艺术品对我来说很有意义,然而,它们原本就是被观赏的,而不是被触摸的。我能够感知一只古希腊花瓶的简单线条,却无法欣赏它上面的花纹图案。

  所以,在我有幸得到光明的第二天,我将通过艺术探索人类的灵魂,我会看看我曾用手感知过的艺术品。更美妙的是,从意大利早期宁静的宗教色彩到现代派艺术的狂想风格,整个波澜壮阔的绘画世界的大门将向我打开。我要用心欣赏拉斐尔、达芬奇、提香和伦勃朗的油画,我要在委罗内塞温暖的颜色中小憩,我要研究埃尔?格列柯的秘密,我要从科罗的画作中重新认识自然。啊,视觉正常的人竟然能够欣赏到这么多美丽而富有深意的历代艺术品!

  在对这个艺术圣殿的短暂观赏中,我无法对展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伟大世界做任何的评论,因为我只得到一个肤浅的印象。艺术家告诉我,要想准确深刻地欣赏艺术,必须训练自己的双眼,必须学习依靠经验去感受线条、结构、形式和颜色的美。如果我的眼睛能看到,我将十分高兴地去学习这门课程。但是,我听说对于视觉正常的人,艺术的世界仍有大片无人入内的区域,需进一步探索和开发。

  最后,我要离开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了,多么不情愿啊,因为这里有开启美的钥匙。然而视觉正常的人可以不必到这里来寻找这把钥匙,同样的钥匙往往还在较小的图书馆和博物馆里静静等待人们的发现,可却又经常被人忽略掉。不过,在想象的短暂光明中,我只能挑选一把能在最短时间打开最多宝藏的钥匙。

  这天晚上,我要去剧院或者电影院看一场表演。虽然现在我也经常去看各种表演,但剧情都是由同伴拼写在我手上。我多想亲眼看看迷人的哈姆雷特,看他每个优雅的动作;或是穿着伊丽莎白时代华丽服饰的滑稽的伏尔斯塔夫,昂首阔步神气活现的样子。还有其他数十部戏剧深深吸引着我,可是我只能看一场表演,这让我很为难。视觉正常的人可以随意观看自己喜欢的任何一部戏,但我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观看一场演出或欣赏一部电影时,能够意识到拥有视觉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因为有了它,我们才能享受到色彩、礼仪和动作带来的美感。

  即使我用手触摸,也不能完全感受到动作的节奏美。虽然我可以通过地板的震动感觉到一点旋律带来的快感,但对于巴甫洛娃优美的动作,我只能模糊地想象。我常想,有节奏的动作,一定是世界上最令人赏心悦目的美景之一,当我用手指触摸大理石雕像的线条时,就能体会到这一点。这种静态的美都这么美好,如果能看到动态的美岂不是更令人激动?

记忆中,我最开心的一个时刻,就是约瑟夫?杰弗逊表演完他心爱的角色瑞普?凡?温克尔后,让我触摸他的脸颊与双手,这样,使我多少可以接触一点戏剧世界。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的兴奋。视觉正常的人在观看戏剧表演时可以得到那么多的快乐,而我却全都错过了。我是多么渴望看到和听到戏剧表演中的动作和对白啊,哪怕只是一场戏,我也可以以此为模板,知道怎样在心中描绘出我用盲文字母读到或了解到的近百部戏剧的情节。

  就这样,在我想象的重见光明的第二晚,我读过、听过的戏剧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重要角色都将在我的梦中一一重现。
 
   第三天

  第三天早晨,我将再一次迎接黎明的到来,寻找新的快乐。因为我相信,每个可以看得见的人,只要用心,就会发现每个黎明都与美景相伴而生。

  这是我假想拥有视觉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我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后悔与期望中,想要看的东西太多了!第一天,我用来凝视那些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朋友,第二天,我用来瞻仰人类和自然的历史,今天,我将在平凡琐碎的生活中度过,在为生活忙忙碌碌的人群中度过。何处才能聚集那么多人的活动呢?纽约。纽约是我第三天要去的地方。

  长岛的佛罗斯特郊区小而安静,草木葳蕤weirui,鲜花芬芳,整洁的小房子里不时传来女人和孩子的欢声笑语,一家人其乐融融,共享天伦之乐。这是劳碌的城里人安宁的港湾。我便是从这里的家中出发,驱车驶过横跨伊斯特河的钢制带状桥梁,从而对人的智慧和独创性有了一个崭新的印象。戛戛急驰的小艇,慢悠悠喷着鼻息的拖船,在河中来回穿梭。如果我今后还有恢复光明的日子,我要用更多的时光来眺望这河中的欢快景象。

  我向前眺望,前面耸立着纽约——一个仿佛从神话的书页中搬下来的神奇城市。那些闪光的塔尖、辽阔的石砌钢筑的河堤,是多么伟大的建筑啊,真像众神为他们自己修建的。这壮丽的画面是几百万纽约市民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可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对它投去赞赏的一瞥?恐怕寥寥无几吧。他们视而不见,是因为他们对这一切太熟悉了。

  我匆匆奔到那些庞大的建筑物之一——帝国大厦的顶端,因为不久以前在那里我曾借秘书的眼睛俯视过这座伟大的城市,我渴望把我的想象同现实合二为一。我相信,展现在我面前的风景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因为对我而言它是另一世界的风光。

  现在,我开始游览这座城市。首先,我站在繁华的街角,只是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试图通过观察去了解他们的生活。看到他们的笑容,我感到快乐;看到他们坚定的表情,我感到自豪;看到他们的痛苦,我不禁充满同情。

  我沿着第五大道漫步而行,观看街景,而非凝视某一特定的东西,于是我看到了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们穿着各色衣服,这各种颜色组成的华丽风景让我百看不厌。如果我视觉正常的话,也许会像其他大多数女人一样,对服饰的款式及流行式样深感兴趣,而对绚丽的颜色不怎么注意。我还确信,自己会成为一个痴迷的橱窗观光客,因为,观赏那数不清的精美商品本身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从第五大道出发,我开始了城市之旅——去公园大道、贫民窟、工厂和孩子们玩耍的公园。我还要去外国人聚居的地方,进行一次不出国门的国外旅行。我的眼睛始终关注着所有幸福和悲伤的景象,这样我就能够深入了解并体会到人们是怎样工作和生活的。我的心中装满了人和物的形象,我的眼睛决不轻易放过一件小事,我的脑子努力记住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有些景象令人愉悦,使人心情舒畅;有些景象却很悲惨,让人伤感。对于后者我也绝不闭上双眼,因为它们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它们前面闭上了眼睛就等于关闭了心扉。

  我能够看见光明的第三天就要结束,也许应该用这最后的几小时去实现其他强烈的愿望,但是这最后的一晚,恐怕我还会跑到剧院,看一场热闹的喜剧,好再次领会一下人类心灵赋予戏剧的意义。

  午夜,我获得光明的幸福感就要被剥离,漫漫长夜,无边黑暗将再次袭来。当然,在这短短的三天中我自然无法看到我要看到的一切。只有当黑暗再次将我淹没时,我才能意识到还有多少风景没有看到。但我的内心将装满美好的记忆,变得丰盈,几乎没时间去后悔。之后,每摸到一件东西,我的记忆都会生动地联想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这篇如何度过三天光明的简述,与你设想的假如自己即将失去光明将做何打算并不相同。然而,我相信,如果你真遇到这种厄运,你也会睁大双眼注意每一样你没有见过的东西,而你所见到的每一件东西、每一片风景都将变得弥足珍贵起来,你的双眼将小心翼翼地迎接每一个闯进你视线的东西。最后,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美丽的世界在你面前展开。

  作为一个盲人,我可以给每一个视力正常的人一个提示,给那些想充分利用视觉天赋的人一个忠告:善用你的眼睛吧,犹如明天你将失去光明一般。这种方法也同样可以用在其他感觉器官。聆听动人的音乐、小鸟的欢唱、乐队和谐的曲调吧,犹如明天你将失去听觉一般;抚摸每一件你想抚摸的东西吧,犹如明天你将失去触觉一般;闻一闻花朵的芳香,慢慢品尝美味的佳肴吧,犹如明天你将失去嗅觉和味觉一般。充分利用每一种感官,利用上帝赋予你的这些感官来感受世间的一切美好,并为此感到自豪吧!不过,在所有感官中,我相信视觉一定是最重要的,最能让人感受到美好的。

  

第一章:我的生活

  面临黑暗

  1880年6月27日,我出生在亚拉巴马州北部的一个叫做塔斯康比亚的小镇上。

  我的父系先祖来自瑞士的卡斯帕?凯勒家族,他们移民美国后,定居在马里兰州。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位祖先曾是苏黎士聋哑学校的第一位教师,并写过一本关于聋哑人教育的著作。这种巧合不禁让人感慨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啊!

  我的祖父,卡斯帕?凯勒之子,来到亚拉巴马州购买大片土地后,定居于此。听家人说,祖父每年都要骑马从塔斯康比亚前往费城购置农场所需的物品器具,我的姑姑至今还保留着那时祖父的家书,祖父在这些书信中生动活泼地描述了旅途的所见所闻,读来妙趣横生。

  我祖母凯勒的父亲亚历山大?穆尔,是拉菲特将军的一个侍从武官。她的祖父亚历山大?斯伯茨伍德曾是弗吉尼亚州早期的殖民总督。此外,祖母还是罗伯特?李将军的二表妹。


  我的父亲亚瑟?凯勒曾是南军的一位上尉,我的母亲凯特?亚当斯是他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好多岁。我母亲的祖父叫本杰明?亚当斯,他与苏姗娜?古德休结为夫妻,他们在马萨诸塞州的纽伯里波特市居住了很多年。我的舅舅查尔斯?亚当斯就出生在那里,后来他们搬到了阿肯色州的海伦娜。南北战争爆发后,舅舅加入南军,后来被提拔为准将。他娶了露西?海伦?埃弗里特为妻(与爱德华?埃弗里特和爱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来自同一家族)。战争结束后,两人搬到了田纳西州的孟菲斯居住。

  在被病魔夺去视觉与听觉之前,我一直住在一个狭小的房子里。这所房子由一个正方形的大房间和一个供佣人住的小房间构成。依照南方的习俗,通常会挨着老宅再建一座附属的小房子,以备不时之需。南北战争结束后,父亲也建了这样一所房子,与母亲结婚后他们就住在那里。这座房子几乎完全被葡萄藤、蔷薇和金银花所覆盖,从花园里望去就像一个美丽的凉亭。小阳台也掩隐在黄玫瑰与茯苓花下,成了蜂鸟与蜜蜂嬉戏的乐园。

  长辈们居住的老宅距离我们的蔷薇小凉亭只有几步之遥,因为我们的房子以及周围的树丛、篱笆与美丽的英格兰常青藤互相掩映,所以这里又被称为“常青藤之家”。这所房子的老式花园在我儿时带给我许多欢乐,是我童年时代的天堂。

  在老师到来之前,我经常独自一人沿着方形的树篱摸索前行,凭借敏锐的嗅觉能找到初开的紫罗兰与野百合。当我闹过情绪后,也会来这里,把炙热的脸颊埋进清凉的树叶及草丛中,寻求一种慰藉,平复烦躁的心绪。当我抛却种种烦恼徜徉在美丽的花园中时,偶尔会突然撞到一枝悄然伸出还来不及躲闪的藤枝。通过触摸叶子与花瓣的形状,我就能分辨出这是从花园另一端那个小凉亭上摇摇欲坠的众多藤蔓中偷偷溜出来的。这儿还有匍匐在地上的铁线莲,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茉莉,以及一些暗香袭人的稀有花卉——蝴蝶百合(因它娇嫩的花瓣仿佛蝴蝶轻柔的翅膀而得名)。但我最喜爱的还是那些可爱的蔷薇,在北方的温室里基本见不到像我家南方花园中这样生机勃勃的爬藤蔷薇。它们从阳台上一长串一长串吊挂下来散发着纯净的清香,不带丝毫尘土的气息。清晨,露水亲吻着它们柔软而润泽花瓣,这时我不禁遐想,上帝御花园中的日光兰也就是这样的吧。

  同其他小生命一样,我的出生也很平凡。我呱呱坠地,睁开双眼,像其他家庭中的第一个孩子一样被家人宠爱着。每个人都认为家庭中第一个孩子的名字马虎不得,于是为了给我起名字家人讨论了好多次。父亲坚持以他极为尊重的一位先人的名字——米尔德里德?坎贝尔作为我的名字,然后拒绝作进一步讨论。而母亲则认为我应该用外祖母未婚时的名字——海伦?埃弗里特,最后家人同意了母亲的建议。但是当一家人开开心心抱着我去教堂受洗时,父亲因一时激动,竟把这个名字忘了。这很自然,因为他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当牧师问我的名字时,他只记得事先确定的我的名字随我外祖母,于是说出了她婚后的名字——海伦?亚当斯。

  从家人口中得知,当我还在襁褓中时,就已表现出了倔强固执的个性。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好奇,执意模仿大人的一举一动。在六个月大时,我就能咿咿呀呀说出“你好”了。有一天,我十分清晰地说出了“茶,茶,茶”,引起了一家人的关注。即使在我生病后,我依然清楚地记得早期学会的一个词,这个词就是“水”。在我失去说话能力后,我依然能模糊地发出“水”的部分读音。直到我会拼写这个单词后,才不再发这个音了。
  家人还对我讲,一岁时我便能蹒跚走路了。那天,母亲把我从浴盆里抱出来,放在膝盖上,我突然间被光滑的地板上轻轻舞动的树影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从母亲腿上滑落下来,几乎是跑着去踏树影。不一会儿,这股莫名的冲动力突然消失不见了,我跌倒在地,委屈地大哭起来。

  快乐的日子总是不太长久,莺飞草长、鸟语花香的春天,硕果累累、蔷薇怒放的夏天,枯草衰杨、红叶飞舞的秋天,给我这个对一切都感到新奇的孩子留下美好的记忆后稍纵即逝。之后阴沉的2月到来,无情的病魔夺去了我的视觉与听觉,将我重新带回到新生儿蒙昧无知的状态。我被诊断为胃充血和脑充血,医生对此束手无策,认为我很难活下去。然而,一天早晨,高烧突然奇迹般地退去,就像它来时一样奇怪。那天早晨一家人喜极而泣,但却没一个人(甚至包括医生)想到我将永远生活在一个黑暗寂静的世界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听不到任何声音。

  现在我仍能依稀回忆起病中的一些情景,尤其是母亲在我忍受高烧煎熬的时刻,对我的温柔抚慰。我还记得当我从痛苦迷乱的昏睡中醒来,眼睛干涩灼热,因害怕被光线刺痛双目,只得面向墙壁,而我曾经喜爱的光线也一天比一天暗淡,最终只剩下无边的黑暗。除了这些短暂的记忆(如果这些算是记忆的话),其他的事情似乎很不真实,像一场噩梦一样。渐渐地,我习惯了寂静与黑暗,并且忘记了世界原非这样,直到我的老师——莎莉文小姐的到来,重新打开了我的心灵,使我对生活再次充满热情。

  虽然我只拥有了19个月的光明与声音,但在我生命的最初阶段,看到的广袤的绿色田野、蔚蓝的天空、繁茂的树木与缤纷的花草都深深镌刻在我的记忆中,是随后汹涌而来的黑暗无法淹没的。如果我们曾经看到过、听到过,那么生活和其所展现的一切就都是属于我们的。


 
童年记忆

  在病愈后的最初几个月里发生了些什么,我已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我常坐在母亲的膝盖上,或在她做家务的时候紧抓着她的裙摆,跟着她走来走去。我试着用双手感知每一种物体,用心留意每一个动作,通过这种方式我了解到很多事物。不久,我便渴望与他人交流,于是开始做一些简单的动作,摇头表示“不”,点头表示“是”,拉表示“回来”,推表示“去”。当想吃面包时又会怎么做呢?这时我会模仿切面包和涂黄油的动作。如果我想让母亲晚餐准备冰淇淋,我会做出打开冰箱的动作,然后装出打哆嗦的样子,表示“冷的”。母亲也尽力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可能因为母子连心,我总能很快理解她希望我帮她拿什么东西,并且跑到楼上或者她告诉我的任何地方。我感谢母亲,是她的慈爱与智慧让我在漫漫长夜中感受到生命的光明与美好!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明白了生活中的一些事情。五岁时,我学会了把刚从洗衣店拿回来的干净衣服叠好收起来,并能分辨出哪几件是我自己的。通过母亲与姑姑的衣着装扮我能猜测出她们是否出门,如果是的话,我会央求她们带我一起出去。家里来客人时,我总会被叫来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离开时,我会同他们挥手道别,因为我还隐约记得这个手势的含义。有一天,几位先生来拜访母亲,我从大门启合与其他一些声响带来的震动知道他们的来到。在一个突如其来念头的支配下,我趁家人不注意,跑到楼上,穿上礼服,学着大人的样子站在镜子前摸索着往头上沫油,还在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脂粉。而后我在头上别了一块面纱,于是我的脸与肩膀全都被遮挡在了面纱后。最后我还在细小的腰上绑了一个大大的裙撑,它摇摇晃晃垂在身后,几乎碰到了裙子的边缘。完成这身可笑的打扮后,我下楼去帮忙接待客人了,结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其他人的不一样,但应该是在老师到来之前。我注意到母亲与我的小伙伴们想要表达某些意思时都是用嘴交流,而不是像我一样用手比划。有时我会站在两个谈话者之间,用手触摸他们的嘴唇,但依然无法理解他们的意思,这使我非常恼怒。我试着像他们一样蠕动嘴唇,但他们却丝毫不明白我的意思。有时我会大发脾气,又踢又叫,直到筋疲力尽。

  我知道无理取闹是不对的,发脾气时对保姆埃拉又踢又打更不对,我知道她很痛,所以当气消时,我会感到很愧疚。但当事情不顺我意时,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疯狂地胡乱踢打。

  那时候,我有两个忠实的伙伴。一个是我们家厨师的女儿,黑人小女孩儿玛莎?华盛顿,另一个是老猎狗贝利,它年轻时是一条非常出色的猎狗。玛莎看得懂我的手势,并能够很快按照我的意愿做好事情。因为我身体强壮,争强好胜,做事不计后果,有时为达目的,甚至还会对他人拳脚相加,渐渐地玛莎屈从于我的蛮横暴虐而不敢顶撞我,我指使她的事情她都乖乖去做,这使我很开心。我们经常在厨房里玩耍,揉面团儿,做冰淇淋,研磨咖啡豆,为做蛋糕争吵不休,或是给聚集在厨房台阶上的母鸡与火鸡喂食。这些家禽大都很温驯,它们会从我手中啄食,让我抚摸。一次,一只强壮的大个头儿雄火鸡抢走我手里的西红柿,然后飞快跑掉了。或许是受到火鸡“大哥”的启发,不久,我和玛莎偷偷拿走了厨师刚烤好的蛋糕,躲在柴堆里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不知是不是上帝对我调皮的惩罚,也不知那只火鸡是否也会像我一样受到惩罚。

  珍珠鸡喜欢把巢筑在偏僻的地方,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茂盛的草丛里寻找它们生下的蛋。无法用语言告诉玛莎我想去找鸡蛋的意图,便用两手圈成圆形,然后放到地上,表示草丛中圆形的东西,玛莎一看就明白。运气好的话,我们会找到一个鸡窝,可我从来不让玛莎把鸡蛋带走,我会用手势强调,如果她拿着鸡蛋的话就会摔倒,鸡蛋就会被打碎。

  谷仓、马厩,还有每天早晚挤牛奶的奶牛场都给我和玛莎带来无穷的乐趣。挤奶工人在挤奶时会把我的双手放在奶牛的乳房上,让我学着挤牛奶,因为这点儿好奇心,我经常挨到牛尾巴的抽打。

  准备圣诞节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尽管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节日的意义,但弥漫在房间里的香味使我陶醉。我与玛莎喜欢跟在忙碌的大人身后帮忙,尽管我们是那么碍手碍脚,忙里添乱,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好心情。为了让我们安静一会儿,大人们会给我们一些好吃的零食。有时大人们也会让我们俩帮忙磨香料,挑葡萄干,我们就可以趁机舔搅拌过食物的勺子。我也会像其他人那样把自己的长袜挂在床头,但印象中我对此并不太感兴趣,也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天不亮就迫不及待地爬起来看袜子里究竟装了些什么礼物。

  玛莎和我一样喜欢恶作剧。记得7月一个炎热的下午,两个小孩子坐在走廊的台阶上,一个大概六岁左右,皮肤白晳,长着一头长长的金色卷发,乖巧可爱;另一个约莫八九岁的样子,皮肤像乌木一般黝黑,毛绒绒的头发东一束西一束用鞋带扎着,翘在头顶上像螺丝锥一样。那个小的是我,另一个当然就是玛莎了。我们一直忙着剪纸人儿,可是没过多久就厌倦了,于是我们开始剪鞋带,又把石阶旁能够得着的金银花叶子都剪了下来。接着,我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玛莎那一头“螺丝锥”上。刚开始,她挣扎着不让我剪,可是我蛮横极了,抓起玛莎的头发就剪了下去。之后,为了公平,我同意我的头发随她处置。她抓起剪刀刚剪掉一缕,母亲就赶来了。如果不是母亲及时制止,我的头发会被她统统剪光的。

贝利是我的另一个伙伴,它是我们家那条又老又懒的狗,它总是喜欢趴在壁炉旁睡觉而不愿和我玩耍。我努力教它我的手语,但它反应迟钝,漫不经心,不愿理我。有时候,贝利会突然站起来,兴奋地抖抖狗毛,然后趴下来,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像在瞄准一只鸟。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但知道它并没有按我的指示去做,这令我十分恼怒,常会对它一通乱捶。而贝利则会慢腾腾地站走来,伸伸懒腰,傲慢地吸两下鼻子,跑到壁炉的另一边接着躺下,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自讨没趣,又疲惫又失望,只好跑到厨房找玛莎玩了。

  早年的许多小事都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每当回忆起那段寂静无声、黑暗无光、漫无目的日子,那些琐碎但清晰的片段便一一浮上心头。

  有一天,我不小心溅湿了围裙,便把围裙铺在客厅的壁炉旁烘烤。围裙干得没我想象的快,急性子的我就把它放到了火炭的上方。围裙一下子烧着了,火苗舔舐着我,把我的衣服也烧着了。我吓得大喊大叫,惊动了老保姆维尼,她急急赶来营救,匆匆扔过来一条毯子罩住我,把我憋得差点儿背过气,但火倒是扑灭了。除了双手和头发被烧到外,我并无大碍。

  大概就是在这时候,我发现了钥匙的妙用。有一天早晨,我玩性大起把母亲锁在了储藏室里,因为仆人们都在房子的另一边忙碌着,谁也没有料到女主人会有这样的尴尬遭遇,所以母亲被困在里面三个多小时。她不停地拍打房门,我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感觉到敲击房门带来的震动,幸灾乐祸地笑个不停。这个恶作剧使父母意识到,必须得尽快找个老师教我了,于是他们请来了莎莉文老师。莎莉文老师刚来时,我还故伎重演,找了个机会把她锁在了房间里。当时,母亲吩咐我上楼给莎莉文老师送些东西,我把东西交给她后,一出来就随手甩上了门,锁上,然后把钥匙藏在门厅的衣柜下。无论家人怎么哄劝,就是不肯说出钥匙在哪。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搬来一把梯子,把莎莉文老师从窗口接了出来,这正合我意,让我暗自窃喜。几个月后我才把钥匙交了出来。

  大约在我五岁时,我们从那个藤蔓覆盖的小房子搬进了一所新建的大房子里。一家六口,父亲、母亲、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还有后来出生的妹妹米尔德里德。有关父亲最早最清晰的记忆是我要穿过一堆报纸走到他身边。他总是独自一人坐着,面前举着一张展开的大纸。我很困惑,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于是学着他的样子,将大纸举在面前,甚至带上他的眼镜,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开疑团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些大纸就是报纸,而父亲是报纸的编辑。

  父亲仁慈宽厚,很顾家。除了狩猎季节外,他很少离开我们。据家人说,父亲是一位很出色的猎手,枪法很好。除了家人,猎狗与猎枪就是他的最爱了。父亲极其热情好客,几乎有些热情过火,他回家很少不带客人。父亲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我们家的大花园。据家人说,他种的西瓜与草莓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他总是把最先成熟的葡萄和最好的桨果摘给我吃。我记得他总是慈爱地抚摸我,带着我在果树和瓜田间散步,看到我高兴他就很开心。

父亲还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在我学会写字后,他常常把一些逸闻趣事,用一些浅显易懂的生动词汇笨拙地拼写在我的手掌上。最令他开心的莫过于听我马上重复这些故事了。

  1896年夏天,我正在北方享受着夏日最后的美好时光,却突然得到父亲病逝的噩耗。他生病的时间不长,经历了短暂的病痛后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死别的巨大悲恸,也是第一次感受到死亡距离我如此之近。

  该如何描述我的母亲呢?她与我非常亲近,真要写她,反而不知怎么来写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妹妹是个强盗,夺走了母亲对我的宠爱。她总是坐在母亲膝上,占据着原本属于我的位置。自她出生后,我不再是母亲掌心唯一的宝贝,她似乎得到了母亲所有的关爱与注意,每次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充满了嫉恨。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使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与伤害。

  那时,我有一个十分心爱的洋娃娃,我给她起名叫南希。她虽然是我最爱的洋娃娃,但同时也是我坏脾气的牺牲品。由于饱受我的摧残虐待,已经非常破旧了。我有会说话的洋娃娃,也有会眨眼睛的洋娃娃,但我还是最喜欢南希。南希有个摇篮,我经常学着母亲的样子花一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摇她入睡。我精心呵护着南希与她的摇篮,不让别人碰。但有一次却发现我的妹妹竟然安静地躺在摇篮里睡熟了,想到自己本来就不喜欢这个夺走了原本只属于我的母爱的妹妹,更无法容忍她睡在南希的摇篮里,我冲过去一下子掀翻了摇篮,要不是母亲眼疾手快接住了她,恐怕妹妹已经被我摔死了。

  那时,我已跌落进又聋又盲双重孤独的深谷中,体会不到亲密的语言、亲热的动作以及手足情谊带来的感动。直到我懂事后,才懂得了亲情的可贵。妹妹和我渐渐变得心心相印,我们喜欢手拉手四处闲逛,尽管她看不懂我的手势,我也听不到她咿咿呀呀的童音。
 

求学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想表达自己想法的愿望越来越强烈。那几种简单手势已经不够用了,而当别人无法理解我所表达的意思时,我就会气急败坏,大发雷霆。我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喉咙,使我呼吸困难,寸步难移。我竭力挣扎,想要摆脱束缚,获得自由。挣扎当然无济于事,只是我内心的抗争意识太强烈了,它如烈火般熊熊燃烧,烧得我的灵魂在躯壳中横冲直撞。每一次,我都会哭闹不停,摔东西,打人,周围的一切都是我发泄情绪的出气筒,直到筋疲力尽为止。如果母亲恰好在旁边,我会扑到她怀里大声痛哭,最后悲伤得连为何发脾气都不记得了。这种与人交流的愿望越来越迫切,我的脾气也与日倶增,以致每天甚至是每小时都要发一次脾气。

  我的父母伤心难过却又束手无策。我们居住的小镇距离任何一所盲人学校或聋哑学校都非常远,而且似乎也不会有哪位老师愿意到塔斯康比亚这种偏僻的小镇来教一个又盲又聋的孩子。事实上,亲朋好友们一度怀疑像我这样的孩子是没法接受教育的。而母亲却从狄更斯的《美国札记》中看到一线希望。书中记载了一位又盲又聋的少女——萝拉?布里曼在郝博士(一位研究盲聋人的教育方法的先驱)的指导下,最终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让母亲感到无望的是,这位郝博士已经去世许多年了,他的教育方法很可能已经失传了,即便没有失传,像我这样一个生活在亚拉巴马州偏远小镇的小女孩儿又怎么有机会接受他们的教育呢?

  我六岁左右的时候,父亲听说巴尔的摩有一位著名的眼科医生,曾成功治愈了许多看似无望的病人。父母立即决定带我去那儿接受治疗,希望我能重新看到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行。在火车上,我交了许多朋友。一位女士送给我一盒贝壳,父亲在每一个贝壳上面钻了小孔,这样我就可以将它们串起来。我兴致勃勃地玩了很久,感到无限的开心和满足。列车员友善可亲。他检票和打票时我常抓着他的衣角跟在他身后,他还让我玩他打票用的打孔器。这个玩具太有意思了,我蜷缩在座位的一角,一连几个小时聚精会神地在一片片硬纸片上打孔,玩得不亦乐乎。

  姑姑用毛巾给我做了一个大娃娃。这个随手做的娃娃看起来滑稽可笑、不成形状,而且没有鼻子、嘴巴、耳朵和眼睛——甚至连孩子想象的脸上应该有的东西都没有。奇怪的是,缺少别的我倒不计较,但缺少一双眼睛却让我很不满。我不厌其烦地向大家指出这一问题,然而似乎没有人能为娃娃加上一双眼睛。我灵机一动,一个好主意冒出来了。我溜下座位开始摸索,找到姑姑那装饰着大珠子的披肩,拽下两颗珠子,向她示意我想让她把这两颗珠子缝到娃娃脸上。姑姑把我的手放到她的眼睛上,核实我的意图,我使劲点头。珠子被姑姑缝到了合适的位置,我非常开心,但很快我就对布娃娃失去了兴趣。整个旅途,我没发过一次脾气,因为有太多的新鲜事物吸引着我,让我的脑袋和双手忙个不停。

  到了巴尔的摩,切斯霍尔姆医生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但他表示对我的眼睛无能为力。然而,他说我可以接受教育,并建议父亲向华盛顿的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咨询,他也许可以提供一些有关聋哑和盲童学校及老师的资料。按照切斯霍尔姆医生的建议,我们立即起身前往华盛顿去见贝尔博士。一路上,父亲忧心重重、焦虑烦闷,而我却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痛苦,只觉得到处旅行很有意思。

  贝尔博士医术高明、温厚善良,深受人们爱戴,尽管当时我只是个懵懂的小孩子,但同他一接触,就马上感受到了他的慈爱与亲切。他把我抱在膝上,让我玩弄他的手表。他让手表震动起来,使我体会了奇妙的震动感。我知道他看得懂我的手势后就立刻喜欢上他了。当时我没有料到,这次会面竟然为我打开了一扇从黑暗走向光明的大门,使我从此不再孤独,并拥有了获得友谊、知识和爱的钥匙。

  贝尔博士建议父亲给波士顿帕金斯学校的校长阿纳戈诺斯先生写封信,问下他那里是否有适合我的启蒙老师。帕金斯学校正是郝博士创建的教育聋哑盲人的地方。父亲立即写了一封信,在几个星期焦急的等待后,我们收到了阿纳戈诺斯先生热情的回信,信中让我们放心,说老师已经找到了。那是1886年夏天,等到莎莉文老师来到我家已是第二年的3月份了。

  就这样,我走出埃及,站在了西奈山前。一股神奇的力量轻抚着我的灵魂,带给我光明,让我看到无数奇景。我听到那来自圣山的声音:“知识是爱,是光明,是智慧。”

  再塑生命

  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天就是我的老师安妮?曼斯菲尔德?莎莉文老师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天。那是1887年3月3日,还差三个月我就满七岁了。想到这之前和之后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至今我仍感慨不已。


  那天下午,我默默站在走廊里。从母亲的手势以及房间里人们匆忙准备着什么的情形,我隐约猜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了。于是我走出房门,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上茂密的金银花叶子,轻洒在我仰起的脸上,我的手指几乎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初长成的嫩叶与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一连几星期,愤怒与痛苦已把我折磨得身心俱疲,我不知道未来是否会发生奇迹,我禁锢的心是否还会绽放。

  你是否到过浓雾迷漫的海上?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你乘坐的大船依靠铅锤与探深绳紧张不安地摸索着航道,你的心怦怦直跳,惟恐发生什么意外。未接受教育前,我就像那艘航行在迷雾中的船,只是没有任何可以凭借的仪器,更无从知晓港口在何处。“光明!给我光明!”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呼喊,恰就是在这时,那个给我带来光明的天使,将爱之光照耀在我身上。

  我感觉到有人慢慢走近,以为是母亲,伸出手,那个人握住我的手,接着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她就是来向我揭示万物真理的人,更重要的是给我至爱的人——安妮?莎莉文老师。

  第二天早晨,老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给了我一个布娃娃,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娃娃是帕金斯学校的盲童们送的,萝拉?布里曼还亲手为娃娃缝制了衣服。我和娃娃玩了一会儿后,莎莉文老师慢慢在我的掌心拼写出“d-o-l-l”这个词,我立刻对这种手指游戏产生了兴趣,并试着努力模仿。当我最终正确地拼写出这个单词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与自豪,兴奋得脸都涨红了。我飞快跑下楼,来到母亲身边,伸出手拼写出“doll”这个单词的字母给她看。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拼写的是一个单词,甚至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文字这种东西,我只是依葫芦画瓢,简单地移动手指模仿莎莉文老师的动作而已。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用这种懵懂的方式学会了很多单词,如“pin” (针)、“hat”(帽子)、“cup”(杯子)这类的名词,还有“sit”(坐)、“stand”(立)、“walk”(行)之类的动词。和老师在一起几个星期后,我才明白,原来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

  有一天,我正在玩我的新布娃娃,莎莉文老师把我原来那个又大又旧的娃娃也放在我的膝上,并在我手心里拼写“d-o-l-l”,试图让我明白两个娃娃都叫“d-o-l-l”。

  一天早晨,我们为单词“m-u-g” (水杯)和“w-a-t-e-r” (水)发生了争执,莎莉文老师想让我记住“水杯”是“水杯”,“水”是“水”,可我怎么也区别不开。她无可奈何,只好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下,但只要一有机会便会重新提起。我对这样重复的训练很反感,现在又重复练习“doll”更让我无法忍受,于是一把抓起新布娃娃,狠狠摔在地上。布娃娃在我脚下破裂,让我感觉很痛快。情绪爆发后,我既没觉得愧疚,也不感到悲伤,在我生活的那个寂静黑暗的世界里,压根儿就没有关爱与柔情这类词,所以我也根本没有爱惜娃娃这种感情。我感觉到莎莉文老师把娃娃的碎片扫到了壁炉旁边,让我不舒服的东西被移走了,我满意了,心情随之高兴起来。莎莉文老师把我的帽子拿来,我知道要去外面晒太阳了,这个想法(如果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感觉可以称为“想法”的话)让我雀跃不已。

  我们沿着小路来到井房,房顶上开满了金银花,花香扑鼻,让人陶醉。有人在汲水,老师把我一只手放在出水口处,当清凉的水从我手上流过时,她就在我另一只手上拼写出“water”(水)这个词。起初写得很慢,后来快了起来。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感受着她的动作,蓦然间,一种沉睡的意识被叫醒了,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语言的文字的奥妙。我明白了“水”就是从我指缝间清凉流过的奇妙物质。“水”这个具有生命力的词语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带给我光明、希望、快乐与自由。虽然,我前方要走的依然困难重重,但我相信一切困难都会被克服的。

  井房的经历使我想要学到更多的东西。原来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名字,而每个名字都能启发新的思考。回去的路上,我觉得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我开始以一种新奇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一切事物。进门时,我想起了那个被我摔碎的布娃娃,我摸索着走到壁炉旁,捡起娃娃的碎片,想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可根本不可能了。我哭了,平生第一次因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和难过。

  那天我学会了很多新词。虽然现在已不记得都有哪些词了,但 “母亲”、“父亲”、“姐妹”、“老师”这几个词我还记得,它们将我单调的世界装点得绚丽多彩,“就像亚伦的魔杖,开满奇妙的鲜花。”那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满心欢喜,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并且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期待新的一天的到来。
 
亲近自然

  1887年夏天,我沉睡的心灵被莎莉文老师唤醒后发生的许多事情,至今仍然能很清楚地记得。我整天用手去触摸那些能够摸得到的东西,记住并学会拼写它们的名字。我接触到的东西越多,对它们的名字与用途了解越多,就感觉与外界联系得越紧密,而我自己就越发快乐、自信。

  当雏菊和金凤花陆续盛开,人们在田地里忙着耕种的时候,莎莉文老师牵着我的手穿过田间小路来到田纳西河畔,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我第一次感受到大自然施予人类的恩惠。我明白了阳光和雨露如何使花草树木生机勃勃,开花结果,为我们提供赏心悦目的景色与美味可口的食物;知道了鸟儿如何筑巢、繁衍生息以及为什么随季节变化而迁徙;也懂得了松鼠、鹿、狮子和其他动物是怎样觅食和躲避天敌的攻击的。随着了解的事情日益增多,我越来越觉得大自然是那么的奇妙无穷。

  在我学会算术加法和描画地球形状前,莎莉文老师就教我如何发现美:美在阳光穿过枝叶洒下万道金光的树林里,美在雨露润泽后的每一片细嫩的草叶上,美在小妹妹柔软的小手纹路和酒窝里……莎莉文老师将我对世界的最初的感知同大自然中的一切美好事物联系在一起,让我感到鸟儿、花儿都是我快乐的伙伴。

  但那个时候的一次经历,让我体会到大自然并不只有温情脉脉的一面。那天,我和老师散步到很远的地方,早上天气还不错,但当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却变得异常闷热。我们走走停停,在路旁的大树下休息了两三次,最后一次是在离家不远的一棵野生樱桃树下。树荫下很阴凉,树枝茂盛又很好攀登,老师用手一托,我就爬了上去,找了个树杈坐了下来。坐在树上真凉爽啊,莎莉文老师提议我们就在那里吃午餐,我很开心,乖乖地坐在树上等她回去取午饭。

突然,天气不再闷热难耐,我知道天已经暗下来了,因为热度对我来说也意味着阳光。一股奇怪的味道从地面升起,我知道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身边没有朋友,双脚脱离大地,这些都使我感到孤独无助,一种莫名的恐惧紧紧包裹着我。我坐在树上阵阵发抖,迫切希望从树上下来,却又一动也不敢动,只好急切地盼着老师赶快回来。

  一阵沉寂过后,强风将周围的树叶吹得哗哗作响,树身也跟着剧烈地摇晃,若不是我吓得紧紧抱住树干,恐怕早已被狂风掀落在地。树身摇晃得越来越剧烈,许多折断的小枝叶雨点般落下,劈头盖脸向我砸来。我害怕得想跳下树来,可恐惧又使我全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好蜷缩在树杈上任凭枝叶抽打。我感到大地一阵接一阵地震动,仿佛是什么重物不时从高空坠落到地上,震波由下而上,沿着树身传到我坐的树杈上。我惊恐至极,觉得会和树一起倒下。恰在此时,老师赶来了,抓住我的手,将我从树上救了下来。我紧紧抱着她,加之双脚踏上地面的坚实感,我渐渐安定下来。这次,我学到了新的一课——大自然也会向她的孩子们公然宣战,在她那温柔的外表下也隐藏着几分冷酷呢。

  这次经历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再爬树,甚至一想到爬树我就胆战心惊,真可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但是合欢花以她的幽香诱惑我,终于使我战胜了恐惧心理。

  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我独自坐在凉亭里读书,一股淡淡的清香随微风缓缓拂过,仿佛春之女神悄悄从我身边飘过。我立刻站起来,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触摸春天的气息。“这是什么香味?”我在心里问自己,但马上就分辨出这是合欢树的花香。我摸索着来到花园的一头,那棵合欢树就在篱笆附近一条小路的拐角处。不错,它就在那儿,在温暖和煦的阳光下随风轻摇腰身,缀满花朵的枝条几乎垂到了长满青草的地上。世上哪还会有比这更美的东西!那些精致的花瓣,即便是轻轻一碰,也会纷纷飘落,就像一棵天堂的树被偷偷移植到了人间。我穿过飘舞的花瓣,走到粗壮的树干前,犹豫了片刻,然后双脚蹬着树杈,两手抱着树干开始往上爬。树干粗大又粗糙,爬起来十分困难,我的手都被树皮蹭破了,但心中却升起一种美妙的感觉,感觉自己在做一件不同寻常的奇妙事。于是我开心地不断往上爬,直到爬到一个小凳子上坐下。这个小凳子是很早以前安上去的,天长日久,它现在已成了树的一部分了。我在上面待了很长时间,感觉自己就像凌云的仙女一样。从那以后我经常在这棵天堂之树上冥想,做一个又一个绮丽的梦,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
 
懂得“爱”的含义

  现在,我已掌握了语言,并渴望在生活中运用它。

  听力正常的孩子学习语言不费吹灰之力,他们很快就能轻松愉快地理解并模仿他人说话,但聋哑孩子要听明白别人的话需要经过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训练过程。然而无论过程如何艰苦,其结果却是令人欣慰的。我从学说周围物件的名字开始,一点点进步,由最初只能说出含混不清、断断续续的音节到后来可以流畅地表达出莎士比亚的诗句,这真是天壤之别啊!


  起初,老师告诉我新事物时,我很少问问题,因为那时我对事物了解很有限,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而且词汇又贫乏,只能被动地接受。但随着知识的积累与词汇的增多,我要问的问题也逐渐多了起来,常常对一件事情连续发问,追根究底,渴望了解更多。有时一个新词,便会勾起我对往事的记忆。

  记得一天早晨,我第一次询问老师“爱”这个词的意思的情景。那时我会的单词还不多,我在花园发现了几朵刚刚开放的紫罗兰,于是摘下来乐颠颠地送给老师,她开心地想吻我,我拒绝了,因为那时除了母亲我不喜欢任何人亲吻我。莎莉文老师用胳膊轻轻揽着我,并在我手上拼写“我爱海伦”。

  “爱是什么?”我迷惑不解地问。

  她把我拉得更近,指着我的心脏说:“爱就在这里。”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可是她的话使我更加迷惑不解。因为那时我还不能理解那些触摸不到的无形的东西。

  我闻了闻她手中的紫罗兰,又是拼写又是打手势:“爱是花的清香吗?”

  “不是。”老师回答。

  我又想了想。此时,温暖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

  “这是不是爱?”我指着阳光射来的方向问道,“是阳光吗?”

  在我看来没有比太阳更美好的东西了,它给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使万物蓬勃生长。可是莎莉文老师依然摇摇头,我既困惑又失望。真奇怪,老师居然没有办法让我明白爱是什么,那“爱”究竟是什么呢?

  一两天后,我串着不同大小的珠子玩儿,摸索着按两个大的、三个小的次序将它们串起来。可我总是出错,莎莉文老师在旁边耐心地一一纠正。后来,我发现有一段明显错了,于是停下来,静静地坐在那儿集中精力思考怎样才能把这些珠子按次序串好。莎莉文老师摸摸我的额头,然后在我手上很用力地拼写了“想”这个单词。

  刹那间,我如醍醐灌顶般蓦然醒悟了,明白了“想”这个词指的就是我用脑子思考问题的过程。这是我第一次理解一个抽象的概念。

  我静静地坐了好久,不是在想如何去串那些珠子,而是试着用这种新的思维方式去理解“爱”。那天太阳一直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间或下了几阵毛毛细雨,可顷刻间,太阳破云而出,发出数十万道金光。

  我又一次问老师:“爱是太阳吗?”

  “爱像太阳出来之前天空的云彩。”老师回答道。她见我依然无法理解,便用更浅显的语言解释道:“要知道,你无法触摸到云彩,可你能感觉到雨水。你明白在经过一天的酷热后,花草树木和干渴的土块是多么希望得到雨水的滋润啊!你也触摸不到爱,但你能感受到爱带来的甜蜜与幸福。如果没有爱,你便不会感到快乐,甚至连玩都不想玩了。”

  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一个美丽的真理——我的心灵与他人的心灵被许多无形的丝线联系着。

  从教我的第一天开始,莎莉文老师就像对待听力正常的孩子一样同我讲话。唯一不同的是,她将要说的句子拼写在我的手上,而不是用嘴直接说出。如果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字词或成语表达我的意思时,她会提醒我;交流进行不下去时,她也会给我提示。
  这种教育方式持续了好几年,因为一个丧失听力的儿童很难用一个月甚至两三年的时间学会那么多简单的日常交流用语,而听力正常的孩子却可以不断地重复与模仿他人讲话。他们在家里听到的谈话会刺激他们思考,产生丰富的联想,并促使他们主动表达自己的意思。但失聪的孩子却无法正常自然地交流。意识到这一点后,老师就想尽办法弥补我生理上的缺陷,努力使我明白别人在说什么。她不厌其烦逐字逐句地向我重复她听到的话,教我如何与他人交谈。尽管如此,我还是过了许久才敢与别人交谈,又过了许久,我才能在各种场合说出恰当得体的话。

  盲人或聋人很难掌握谈话的技巧,体会到言语以外的意思,而对于又盲又聋的人来说,他们遇到的困难又会大多少倍啊?首先,他们无法辨别语调。如果没人帮助,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被强调的是哪个词,便无法领会到其中微妙的含义。其次,他们无法看到谈话者的表情,也就无法知晓对方内心的真实情感,而这往往是心灵的自然流露。
 

阅读的喜悦

  在我接受教育的过程中,第二个重要步骤就是学习阅读。

  学会拼写几个单词后,莎莉文老师给我拿来一些卡片,上面的字母都是凸起的。我很快明白每一个单词都表示不同的意思:一类物体、一种形为或一个特征。我有一个在上面可以将单词组合成小短句的活字架,但我更习惯用实物将句子表现出来。例如“娃娃”、“是”、“在……上”、“床”这几个词,我会把娃娃放到床上,再把相关的卡片放到对应的物体旁,这样既组成了句子,也生动形象地说明了句子的意思。

  一天,莎莉文老师给我几张卡片,让我组合成一个句子,我在活字架上组合出“女孩在衣柜里”,然后把“女孩”的卡片别在我的围裙上,自己站到了衣柜里。我十分喜欢这种游戏,每次都和老师玩几个小时才尽兴,通常屋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能被我们组合成句子。

  从识字卡片到阅读只有一步之遥。不久,我便拿起了启蒙读物,在里面寻找我认识的字。一旦找到了一个自己认识的字,就像玩捉迷藏时找到一个隐藏的伙伴一样兴奋不已。就这样,我开始了阅读。至于何时开始阅读连贯的故事的,我将在以后的章节中提及。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并没有上正规的课程。即使我在认真地学习,看起来也像在做游戏。莎莉文老师无论教我什么,都会用美丽的故事或优美的诗词加以解释。只要发现我对什么感兴趣,她都像小姑娘一样同我热烈地讨论。很多孩子不喜欢的东西,如枯燥的语法、复杂的运算以及难以解释的概念等,在莎莉文老师耐心地指点下,我学起来也津津有味,在以后的岁月中每每忆及都觉得十分美好。

  我无法解释为何莎莉文老师对我的喜怒哀乐有一种特殊的理解和耐心,也许是长期与盲人接触的缘故吧。此外,她描述事物讲故事的能力也十分出色,那些枯燥乏味的内容经她轻描淡写一带,就变得十分有趣;她也从不唠唠叨叨检查我前几天所学的功课。她还能循序渐进、生动形象地给我讲解生涩难懂的科学知识,使我自然而然便记住了她所讲的内容。

我们喜欢到户外,特别是阳光充足的树林里读书学习。我最初学到的知识里似乎都蕴含着大自然的味道,混合着松脂的清香与野葡萄的果香。坐在浓郁的树荫下,我意识到世间万物都值得我去学习与思考,都能给我启示,可以说,“世间万物的可爱之处告诉了我它们的功用”。的确,嗡嗡唱歌的蜜蜂,婉转低鸣的昆虫,一飞冲天的云雀,静静盛开的花朵……都是我学习的对象。我把蚂蚱与蟋蟀拢在手心里,静静地等着它们浅唱低吟;还有毛茸茸的小鸡,盛开的木棉与紫罗兰。我置身田野里触摸绽开的棉荚中柔软的纤维及带有绒毛的棉籽;感觉微风经过玉米地,长长的玉米叶哗哗作响的声音;还有草地上小马被我们抓住带上嚼子时愤怒的嘶鸣声,至今我还记得它喷出的浓烈的青草气息。

  有时,我会在黎明时起床,偷偷溜到花园里。草叶与花瓣上缀满露珠,体会到把玫瑰花轻轻捧在手里的柔软滑腻与快乐,欣赏到百合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的妙曼身姿我采花时偶尔会抓到一只躲藏在花丛中的昆虫,我能感觉到它因惊恐想要逃匿时,翅膀发出的震颤。

  另一个我经常去的地方是果园。7月初果子就成熟了,毛绒绒的大桃子会自己跌进我的手中。一阵微风拂过林间,熟透的苹果会纷纷滚落到我脚边。我捡起苹果用围裙兜着,将脸贴在光滑的苹果上,还能感受到太阳的温度,这些感觉让人心生欢喜。我总能带一脸满足与幸福,蹦蹦跳跳地回到屋里。

  到凯勒码头散步也是我和老师经常喜欢做的事情之一,那是一个荒废的木头码头,是南北战争时为部队登陆而建的。我们在那里边玩边学习地理知识,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我用鹅卵石修建水坝、制造岛屿、挖掘湖泊、开凿河道,这一切都是为了好玩,却在不知不觉中学到了知识。我越发好奇地听莎莉文老师给我描述这个神奇的世界——火山、被掩埋的城市、不断移动的冰河以及其他匪夷所思的事。莎莉文老师用黏土制作了立体地图,这样我就可以用手触摸到起伏的山脊、凹陷的峡谷,还可以用手指感觉河流蜿蜒曲折的流向。这些我都很喜欢,但是对于地球的地带与两极,我还是不太明白。后来老师用一条条细绳表示经纬线,用一根橘树枝作为贯穿南北极的地轴,这一切非常形象,以至于直到现在有人提起温带,我的脑子里依然浮现出一圈圈的线圈。假若有人骗我说北极熊能爬上北极那根柱子上,我也会相信的。

  算术似乎是我唯一不喜欢的课程,从一开始我就对它不感兴趣。莎莉文老师用线串上珠子教我数数;摆草棍儿教我学习加减法,但每次做不了五六个题我便失去了耐心。每次做完了几道题,我便像卸掉任务一样心安理得地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了。

  我还以同样轻松的方式学习了动物学和植物学。

  一次,一位先生(他的名字我已忘记了)寄给我一套化石标本,其中有纹理漂亮的贝壳化石,带有小鸟爪印的沙岩化石,还有如浮雕一般的蕨类植物化石。它们犹如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上古世界的大门。我听莎莉文老师描述那些怪兽,吓得连手指都在发抖。它们都有古怪而又难以发音的名字,在原野森林里到处游荡,扯断大树的枝条充当食物,最终死在久远年代的沼泽里。很长一段时间,这些怪兽都充斥在我的噩梦中。同那个阴暗恐怖的年代相比,现在的人们生活得多幸福啊,阳光里鸟鸣花香,周围还回荡着小马清脆的蹄声。

还有一次,有人送我一个很好看的贝壳,通过老师的讲解,我惊喜地明白了小小的软体动物是如何给自己建造漂亮的居所的;知道了在风平浪静的夜晚,鹦鹉螺是怎样乘着它的“珍珠船”在湛蓝的印度洋安静的海面上游弋的。我还了解了许多海洋生物稀奇古怪的生活习性。比如,在涌动的波浪中,小小的珊瑚虫如何在深深的太平洋里生成美丽的珊瑚岛;有孔虫类如何形成陆地上的石灰岩山体等。

  老师给我读《背着房间的鹦鹉螺》,我从中领悟到人类智慧的发展过程就好像软体动物的造壳过程。就像鹦鹉螺利用身上那层神奇的套膜,从海水中吸收物质转化成身体的一部分那样,人类所学的知识也要经过类似的转化过程,才能变成一颗颗智慧的珍珠。

  植物的生长过程也给了我很多的启示。我们买来一盆百合,放在阳光充足的窗台上,没过多久,它那一个个尖尖的嫩绿的花蕾便想睁眼看世界了。它们外面那些如同人的手指一样纤细修长的叶子缓缓向外舒展着,好像不太情愿让人窥见里面美丽的花朵一样。可一旦开了头,叶子的生长就非常快了,但它们依然是从容而有条理的。奇怪的是,这些花中总有一朵比其他的更大更美,而其他的花朵又甘愿做陪衬将它映衬得更加雍容华贵、引人注目,仿佛这个穿着光滑柔软的绿色外衣的花朵也知道自己是与生俱来的高贵女王。其他腼腆的姐妹则羞答答地脱掉绿色外衣,直到整个枝头开满洁白无暇的花朵儿,满屋芬芳。

  家里曾有一个圆形玻璃鱼缸,放在摆放着各类花草的窗台上,里面养了11只小蝌蚪。我还记得那时自己想要了解蝌蚪的急切心情。我经常把手伸进鱼缸里,感受小蝌蚪在我的指缝间穿梭游荡,十分美妙。一天,一个大胆的家伙竟然跳出鱼缸跌在地上。等我发现它时,它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有轻轻摇晃的尾巴能证明它还活着。可我一把它放进水里,它便直冲水底,欢快地游来游去。它曾跳出过鱼缸,见过了大世面,现在,它心满意足地回到那紫色灌木树下的玻璃房子里。不过,它最终会变成一只威风凛凛的青蛙,那时它会跳到花园尽头水草丰满的池塘里,用它有趣的爱之歌,装点寂静的夏夜。

  我就是这样从生活中汲取知识充实自己的。起初,我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是莎莉文老师开启了我的心智,我周围的一切才充满了爱与欢乐的气息,我的生命才变得有意义。她从不放过任何一次让我体会万物之美的机会,无时无刻不在想方设法让我的生活更加美好,更有意义。正是她的机智、善良、爱心与随机应变的能力,以及能抓住恰当的时机寓教于乐,才使我的早期教育变得生动有趣、丰富多彩。她认识到孩子的心灵就像浅浅的明静小溪,而教育就像布满石子的溪道,小溪欢快地流过溪道,水面上一会儿倒映出朵朵鲜花,一会儿倒映出丛丛灌木,一会儿又倒映出片片白云。她试着以她自己的方式引导我,因为她明白,小溪要有山泉水的补充才能汇成宽广的江河,才能在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连绵起伏的山峦、青翠浓郁的树影、澄澈蔚蓝的天空和姹紫嫣红的小花。

  每个老师都能把孩子领进课堂,但不是每个老师都能让孩子学到东西。无论是学习还是休息,学生只有感到身心是自由的,才能快乐地投入其中。只有经历了胜利的喜悦与失败的痛苦后,他才会心甘情愿承担自己并不喜欢的任务,敢于面对单调乏味的书本。

  莎莉文老师与我如此亲近,我无法想象离开她后会是什么样子。我对美好事物的感知有多少是与生俱来的,有多少是受她影响的,我已无从知道。她已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正沿着她的足迹前行。我生命中所有美好的事物,几乎都是她给予的,没有她的爱的点化,我的才能,我的愿望,我的欢乐,便无从谈起。
 
 快乐圣诞

  莎莉文老师来到塔斯康比亚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计划着送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礼物,但最令我兴奋的是,我和莎莉文老师也为其他人准备了惊喜。我又好奇又激动,猜想着他们到底给我准备了什么礼物,而朋友们则故意给我一些暗示或只言片语,以吊我的胃口。我和莎莉文老师猜啊猜,从这种猜谜游戏里,我学到了很多词的用法,比课堂上学到的还要多。每天晚上我们都坐在壁炉旁玩猜谜游戏,随着圣诞节的临近,我也越来越兴奋。

  圣诞节前夕,塔斯康比亚学校的孩子们装饰了一棵圣诞树,邀请我一同欢度佳节。漂亮的圣诞树矗立在教室中央,挂满了奇特的果子,在柔和的灯光下闪闪发光。当我得知每个孩子都会得到一份礼物时,开心极了,围着圣诞树又蹦又跳。慈爱的老师将分发礼物的任务交给了我,这是多么光荣啊!我忙得不亦乐乎,都没顾得上看自己的礼物,真巴不得圣诞节马上就到来。我知道这份礼物并不是朋友们暗示的礼物,因为老师告诉我那些礼物要比这份还要精美。不过她劝我耐心等待,明天早上就知道是什么了。

  那天晚上,我把长筒袜挂起来,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却时刻保持着警惕,想知道圣诞老人来了会做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抵不过沉沉睡意,抱着我的新娃娃和小白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第一个起床,叫醒每一个人并祝他们“圣诞快乐”。我不仅在长筒袜里找到了出乎意料的礼物,就连桌子上、凳子上、门上、窗台上也都找到了让我惊喜不已的礼物。我几乎无法迈步了,每迈一步都会碰到薄纱纸包装的圣诞礼物。当老师把一只金丝雀送给我时,我心里乐坏了。

  我给这只金丝雀取名叫“蒂姆”。小蒂姆非常温顺乖巧,常在我手指上跳来跳去,啄食我手中的樱桃蜜饯。莎莉文老师教会了我如何喂养我的新伙伴。每天吃完早餐,我都会为它洗澡,将它的笼子打扫干净,再给它的小杯子里添上新鲜的草籽与刚打的清水,最后还要在它的秋千上挂一串繁缕草。

  一天早晨,我把鸟笼放在窗台上,然后去给它打洗澡水。回来开门的时候,我感觉有一只大猫从我脚下溜出去了。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可是当我把手伸进鸟笼里时,没有摸到蒂姆柔软的翅膀,它细小的爪子也没有过来抓我的手指。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我可爱的小歌唱家了。
 
波士顿之旅

  1888年的波士顿之旅是我生命中的第二件大事。从为出发做准备到与老师和母亲一同动身前往,旅途的所见所闻,以及最后到达波士顿,这些情景都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同两年前的巴尔的摩相比,这次的旅行是多么不同啊,我不再是那个易于激动、兴奋活跃、到处走动,引得一车人注意的小姑娘了。我安静地坐在莎莉文老师的身边,专心致志地听她描述车窗外的风景:风光绮旎的田纳西河,一望无际的棉花地,连绵起伏的群山与浓郁茂密的森林,以及月台上蜂拥而至的黑人。他们微笑着向乘客们挥手致意,并通过车窗兜售他们带来的糖果和爆米花。

  我的大布娃娃南希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她穿着一件新的花格子裙子,头戴有褶皱的太阳帽,一对玻璃珠子做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莎莉文老师讲得不太吸引我时,我便想起了南希,于是把她抱在怀里。但大多时候我都没有照顾她,只好自我安慰说她已经睡熟了。

  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提到南希了,所以我想在这儿给大家讲一下南希到达波士顿后的悲惨遭遇。尽管她从没表现出对吃泥饼的兴趣,但我还是强迫她吃了,结果弄得她一身都是脏兮兮的泥土。帕金斯学校的洗衣女工看她实在太脏了,悄悄给她洗了个澡。可怜的南希哪经得住水洗啊,当我再次见到她时,她已变成了一堆没有形状的破棉絮,若不是她用那对玻璃眼睛责备地盯着我,我几乎都认不出她了。

  火车终于抵达了波士顿站,仿佛一个美丽的童话变成了现实,“很久很久以前”成为了此刻,“遥远的国度”就在眼前。

  我们一到帕金斯盲人学校,我就和那里的小盲童们成了朋友。发现他们都懂手语使我兴奋不已。在此之前,我就像一个外国人,需要经过翻译才能同他人进行沟通交流,而在萝拉?布里曼曾经上过学的地方,我就像回到了自己的王国一样,终于可以使用自己的语言同其他孩子自由交流了。过了一段时间我才知道,我的新朋友也都是盲人。我知道自己看不见,但却很难接受这些在我身边嬉戏的活泼可爱的孩子也是盲人这一事实。我注意到他们与我讲话时会把手放到我的手上,并且也用手指读书,这让我既惊讶又难过。尽管来此之前我已经知道这些,也知道自己的感官缺陷,但我却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有听觉就相当于有“第二视觉”了。没想到他们同我一样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但他们依然快乐而满足地生活着。同他们在一起,我忘记了一切痛苦。

  只和这里的盲童呆了一天,我便适应了这个新环境,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日子一天一天飞逝,我每天都盼望着第二天的快乐。我一度认为,波士顿之旅既是世界的起点,也是世界的终点,我几乎不相信,还有比这里更宽广的世界。

  这期间,我们去了波士顿的邦克山,在那里我上了第一堂历史课。得知我们脚下便是英雄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我激动不已。爬着通往纪念碑的山路,我一边数着一级级台阶一边想象当年英雄们勇往直前、居高临下向敌人射击的情景。

  第二天,我们由水路前往普利茅斯。这是我第一次海上旅行,也是我第一次乘船。船上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但是发动机轰隆隆的声响,让我误以为是打雷了。我焦急地哭了起来,担心下雨的话我们就不能去野餐了。

  在普利茅斯,最让我感兴趣的莫过于移民登陆时所踏的那块巨石。摸着这块圣岩,当年先民们经过艰苦跋涉,最终取得伟大功绩的情形便展现在了我面前。普利茅斯移民纪念馆里一位和善的先生送我一块“普利茅斯岩”模型,我时常拿在手里,抚摸它凸凹不平的表面,中间的裂纹,以及刻在上面的数字“1620”,移民们开拓疆土时一桩桩可歌可泣的事迹便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他们的业绩是辉煌伟大的。他们远离故土在异国他乡创建自己的家园,他们为自己和同胞争取自由的权利,他们是最勇敢、最慷慨的英雄。但若干年后,当我得知他们曾对他人进行过残暴的迫害后,既震惊又失望。尽管我对他们不畏艰苦不辞磨难,为我们开创了“美好家园”心怀感激,但仍对他们的暴行深感羞愧。
  在波士顿我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其中有威廉?恩迪考特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对我很友善,给我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有一天,我们去美丽的贝弗利农场拜访他们,当我们穿过玫瑰花园时,他们的两条狗——大狗利奥和卷毛长耳朵的小狗弗里茨,欢快地跑来迎接我。农场里有很多马,我还记得跑得最快的马儿尼姆罗德,它喜欢伸着鼻子吃我手里的黄油与糖块。还记得农场附近有片海,那是我第一次在海滩上玩耍。那里的沙子坚硬、润滑,和布鲁斯特掺杂着海澡与贝壳、松软尖利的沙子截然不同。恩迪考特先生告诉我,这里会有从波士顿起航到欧洲的大船经过。后来我又见了他许多次,他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也正是因为他,我才把波士顿称为“慈爱之城”。
 

与大海为伴

  帕金斯学校放暑假前,家里安排我和莎莉文老师去科德角的布鲁斯特度假,同行的还有我们的好友霍普金斯夫人。我很兴奋,整天想着即将发生的高兴事儿,脑子里装满了关于大海的各种奇妙故事。

  大海,是我那个夏天最生动的记忆。我一直生活在内陆,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大海,甚至连海风的咸味都没闻到过。不过我曾读过一本厚厚的叫做《我们的世界》的书,书中对大海的描述令我充满了好奇与向往,我渴望触摸一下大海,感受一下它的波涛汹涌。所以当得知我的愿望终于要实现时,我小小的心脏激动得怦怦狂跳,几乎让我难以承受。

  他们刚帮我换上泳衣,我便冲向了温暖的沙滩,接着毫不犹豫地跳进了冰凉的海水中。波涛汹涌的海水冲击着我,我随海浪时起时伏,兴奋得浑身颤抖。突然,我的脚撞到了一块石头,紧接着一个海浪劈头打下,喜悦变成了恐惧。我狂乱地伸出双手,想抓住些什么,可是只有茫茫海水和被海水卷起抛在脸上的水草。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海浪似乎在故意捉弄我,野蛮地将我抛来抛去。太可怕了!双脚脱离坚实的大地,生命、空气、温暖、爱都被陌生的大海阻挡在外面,而我成了一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孤岛。终于,大海似乎厌倦了它的新玩具,将我抛回岸边,莎莉文老师立刻把我抱在怀里。哦!这个怀抱多么温暖,多么舒适啊!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谁在海水里放了这么多盐啊?”

  从这次历险中恢复过来后,我便穿着泳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海浪一次次拍打着岩石,晶莹的的水花像雨水一样洒在我身上,这种感觉也很好。还可以感受到滚滚波涛猛烈拍打海岸时,鹅卵石互相撞击哗哗作响,整个海滩、空气都在颤动。海浪破碎了,偃旗息鼓了,消退了,而后又一鼓作气聚集起来,发起新一轮冲击。我紧紧抱着岩石,感受着大海的怒吼咆哮,既紧张又兴奋。

  在海边我总是待不够。大海纯净清新的气息宛若一种从容不迫的精神,贝壳、鹅卵石、海草以及藏在海草中的微小生物,都向我展示着无穷的魅力,深深吸引着我。一天,莎莉文老师在浅水处发现了一只奇怪的动物,它正在那里晒太阳呢。莎莉文老师告诉我这是一只马蹄蟹,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马蹄蟹呢。我对它背上驼着的房子很好奇,摸来摸去。突然想到,如果把它带回去,没准它还能成为一个讨人喜欢的宠物呢。于是,我双手拎着它的后腿把它提回家。马蹄蟹很重,提着它走了半英里,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回到家,我央求莎莉文老师把它放到井边的水槽里。我自认为那里是安全的,它肯定跑不掉。可是第二天一早便不见了它的踪影,没人知道它是怎么逃走的,也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一时之间我非常不快,但慢慢意识到,强迫一只不会说话的可怜生物离开它生存的环境,既不仁慈,也不明智。一想到它可能又回到了大海,我便又高兴起来。
 
儿时的秋季

  秋天,满载美好的记忆,我回到了南方的家中。回想起这次北方之旅,心中便充满了快乐,丰富多彩的经历令我感慨。这次旅行似乎是我生活的转折点,一个全新而明丽的世界正展现在我面前。我用心感受生活中的一切,处处汲取知识和快乐,就像那些朝生夕死的小虫子一样,忙忙碌碌,争分夺秒,片刻也不停息。我遇到过许多人,他们在我掌心写字,同我“交谈”,我们的心灵因此产生共鸣。从此,我与他人的心灵间不再荒芜,而是开满了美丽的玫瑰。这难道不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吗?

  在距离塔斯康比亚大约14英里的山里,有我们家一处避暑山庄,我和家人在那里度过了整个秋天。这片地方叫做“凤尾草采石厂”,因为附近有个废弃的石灰石采石场。泉水从岩石上渗出,汇聚成三条欢快的小溪,拍打着岩石,唱着歌儿,蜿蜒前行。凤尾草长满旷野,密密地覆盖着石灰石,有些地方甚至把小溪也遮住了。山上树木繁茂,有高大的橡树、终年不落叶的常青树,这些树的树干就像长满青苔的柱子,树枝上攀附着长满小花的常青藤和槲寄生。还有挂满小红灯笼的柿子树,散发的果香弥漫在密林中的每一个角落,沁人心脾。有些地方,野生圆叶葡萄和斯卡珀农葡萄的蔓藤从一棵树缠绕到另一棵树,连成了一大片绿色棚架,引来无数蜂蝶在其中飞舞。黄昏时分,置身于这绿色山谷,呼吸着清新的空气,真让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

  我们的小屋座落在山顶,四周长满了高大的橡树和常青松树。小屋虽然简陋,但周围环境优美。房子很小,被一个露天的长廊分成左右两排,周围是一片宽阔的游廊。山风吹过,送来阵阵树木的醇香。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游廊里度过,在那里工作、玩耍、吃饭。房子后门附近有一棵巨大的胡桃树,周围砌了台阶。房前也有很多树,离游廊很近,我一伸手就能摸到,可以感受到树枝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树叶徐徐飘落。

  经常有客人来拜访我们。晚上,男人们坐在篝火旁打扑克、聊天消磨时光。他们夸耀自己捕鱼和狩猎的本领如何高超,讲述他们捕到了多少凶猛的鲑鱼,射到了多少只野鸭和火鸡,如何用袋子诱捕到狡猾的狐狸,如何用妙计捉住聪明的负鼠,如何追赶上动作灵敏的驯鹿……听他们绘声绘色的讲述,我不禁想,在这些足智多谋的出色猎手面前,狮子、老虎、大狗熊及其他野兽怕是无处藏身了吧。当这些快乐的人们散去时,“明天去打猎”成了晚安的问候。他们都睡在走廊里临时搭建的床铺上,我在屋里都能感觉到他们和他们的猎狗熟睡后深沉的鼾声。

  黎明十分,我被咖啡的香味、猎枪的撞击声和猎人们沉重的脚步声唤醒。他们正准备出发,去寻找狩猎季节的好运气。我还能感觉到马蹄踏地的震动,这些马是他们从城里骑来的,被拴在树下一整夜,现在它们正高声嘶鸣,迫不及待地想挣脱束缚。终于,猎人们跳上马背,就像民歌里唱的那样:

  马儿跑起来,马铃儿叮叮当当响起来,鞭子噼噼啪啪打起来,威风凛凛的狗儿伴着无敌的猎手出发啦,吼吼吼!

  将近中午,我们开始准备野外烧烤。在一个深深的土坑里点燃木柴,把粗大的树枝架在火堆上方,肉就挂在上面烤着。火堆周围蹲着几个黑皮肤的仆人,挥动着长枝条驱赶蝇虫。烤肉的香味渐渐在空气中弥漫开,让人垂涎欲滴。餐桌还没布置好,我便饥肠辘辘了。

就在大家忙忙碌碌地准备午餐时,猎人们也三三两两陆续回来了,他们满头大汗,疲惫不堪;马儿们口吐白沫;猎狗垂头丧气,气喘吁吁。他们一头猎物都没打到,但每个人都说自己看到了一头鹿,而且距离非常近,可就在猎狗马上追上、猎枪已经瞄准、猎人扣动枪拴的那一刻,鹿儿却忽然不见了。他们的“运气”和童话里的小男孩差不多,说是自己差点儿捉到了一只兔子,其实只不过是看到了兔子的足迹而已。围坐在餐桌边吃着烤肉,猎人们很快就忘记了不快,只不过我们吃的不是鹿肉之类的野味,而是小牛肉、乳猪肉之类的家庭美食。

  这年夏天,我在这儿养了一只小马驹,我管它叫“黑美人”,这名字源于我刚刚读过的一本书。书中描述的小马“黑美人”与我这匹小马像极了,都是一身黑黝黝的鬃毛,脑门上一颗白星。我在它背上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通常,在小马儿比较温顺的时候,老师会松开缰绳,任由小马在林间漫步,时而品尝地上的小草,时而啃咬路边的小树叶。

  如果上午我不想骑马,早餐后便会和莎莉文老师一起到林间散步,我们会故意在树与葡萄藤间乱钻,那里人迹罕至,几乎没有路,只有牛马踩出的小径。直到遇到灌木丛拦住了前行的路,我们才绕道而行。通常,我们总能满载而归,抱着大束月桂花、秋麒麟草、凤尾草和一些南方特有的花草回家。

  有时,我会和妹妹米尔德里德以及其他小表姐妹们一起去摘柿子。我并不喜欢吃柿子,但却喜欢闻柿子的香味,喜欢在树叶和草丛里寻找它们。我们也会去采坚果,我会帮她们剥开栗子外的刺皮,或是敲开山核桃与胡桃的硬壳。那些果实真是又大又甜啊!

  山脚下有条铁路,经常会有火车呼啸而过。有时听到一声长啸,我们便会跑到台阶上看个究竟。米尔德里德会兴奋地告诉我,一头牛或一匹马正若无其事地在铁轨上游荡呢。大约一英里外有一座高架桥,横跨在深深峡谷上。那里枕木很窄,间距很宽,从上面通过就像行走在刀尖上,令人胆战心惊,我从没有在上面走过。

  有一天,米尔德里德、莎莉文老师和我在山林里迷路了,转了几个小时都没找到回家的路。焦急之时,米尔德里德突然指着前方大叫起来:“那儿有一座高架桥!”要是平时,我们怎么也不会走这儿,但此时天色已晚,而且高架桥是离家最近的一条路,我们只好选择从这上面通过。我小心翼翼地用脚尖试探着往前走,走得也很平稳,心中并不算害怕。但忽然感觉从远处传来一阵阵“轰轰”声。

  “火车来了!”米尔德里德喊道。要不是我们赶快爬到下面的交叉柱上,恐怕已经被飞驰的火车轧得粉碎了。火车隆隆驶过,喷出的蒸气扑打在我们脸上,煤灰和烟尘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高架桥被震得剧烈摇晃,我差点以为我们会被震到下面的万丈深渊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们重又爬到桥上。到家时,天早已经黑了,家中空无一人,原来大家都出去找我们了。
 
冰雪世界

  自第一次波士顿之旅后,几乎每个冬天我都在北方度过。有一年,我到新英格兰的一个小乡村过冬,在那里见到了冰封的湖泊和大片的雪原。在那里,我第一次领略了冰天雪地的风光。


  我惊奇地发现,大自然用一只神奇的手,摘光了所有绿叶,只留几片枯叶挂在枝头。鸟儿飞到南方过冬了,只剩装满积雪的鸟巢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山野田间一派寒冷萧瑟的气象。大地似乎冻僵了,呼唤不醒;树木的灵魂也退缩到了根部,蜷缩在黑暗的地下,渐渐进入梦乡;枯草和灌木也都变成了一根根冰柱。一切彰显生命活力的东西似乎都已经消失了,尽管阳光灿烂,但白天却变得

  短暂而寒冷,

  如同一个血脉枯萎的衰弱老人,

  颤巍巍地站起来,

  只为最后看一眼死气沉沉的大地与海洋。

  一天,天气阴沉,预示着一场大风雪的来临。我们跑到屋外,伸出双手迎接最先飘落的雪花。大雪纷纷扬扬而又悄无声息地一连下了好几个小时,树木、河流、村庄全被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被。早晨起来,人们几乎认不出一直生活的环境了,大地银装素裹,所有的道路都不见了,也看不见任何路标,惟有一棵棵落满雪花的“玉树”矗立在皑皑白雪中。

  傍晚时刮起了东北风,狂风将雪花卷得漫天飞舞。我们围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旁,讲故事、做游戏,全然忘记了与世隔绝的孤独。夜里,风势更大了,狂风怒吼着,摇晃着树木,拍打着门窗,横扫房顶,房椽吱吱作响,整个村庄饱受蹂躏,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

  第三天大雪终于停了,太阳穿过云层,照耀着一望无垠连绵起伏的白色原野。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积雪,高高的雪丘、锥形的雪堆……形态各异。

  人们在积雪上铲出一条条小路。我披上斗篷带上头巾走到屋外。空气寒透骨髓,脸被冻得像被火烧一样疼。我们一会儿走在铲出的小路上,一会儿走在深深的积雪中,最后来到了大牧场边的松树林。松树披着雪衣静静地矗立在雪中,就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松香也闻不到了,但只要轻轻一碰,积雪便会纷纷飘落。阳光洒落在林间,树枝上的积雪就像钻石一样闪耀着夺目的光芒,几乎要穿透蒙在我眼睛上的那层黑暗。

  积雪一天天消融,但还未等融化尽,又一场大风雪来临了,所以,整个冬天我几乎没踩到过土地。在两次风雪短暂的间歇中,树上的冰凌也会融化一些,地上偶尔也会露出枯黄的芦苇和低矮的灌木,但冬日没有温度的阳光却无法使湖水解冻。

  滑雪橇是那个冬天我们最喜欢的运动。湖岸有些地方高出水面很多,我们就顺着斜坡往下滑。大家在雪橇上坐好,一个小男孩从后面用力一推,雪橇便“嗖”地滑下去了,穿过积雪,越过洼地,冲向湖心,掠过晶莹剔透的湖面直抵对岸。真是太刺激了!在那狂野兴奋的一刻,我们似乎挣脱了身上的枷锁,大地的束缚,御风而驰,直冲云霄,飘然若仙。

开始“说话”

  1890年春天,我开始学习说话。想要发出声音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我常在发出一些声音时,把一只手放在喉咙上,用另一只手感受嘴唇的张合。我对任何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很感兴趣,比如喵喵叫的小猫,汪汪叫的小狗。我也喜欢把手放到正在唱歌的人的喉咙上,或是正在弹奏的钢琴上。

  在我失去视觉和听觉之前,已经开始学着说话了,但那场大病之后,因为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便不再讲话了。我常坐在母亲的腿上,抚摸她的脸与嘴唇,感觉她嘴唇快速的张合,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尽管我已忘记了如何讲话,但却常学着母亲的样子嚅动嘴唇。朋友们说,我无论哭与笑,发出的声音都很自然。有时我会断断续续发出一些声音或音节,并不是为了与人交流,而是在不由自主地锻练发声器官。只有一个字的意思,我那时仍然记得它的意思,它就是“water”(水),我会发出“wa-wa”的声音表示水,但慢慢地,这个字的意思也淡忘了。直到莎莉文老师教会我用手指拼写后,我才不再发这个音了。

  我早就意识到,周围人与我的交流方式不同。在得知耳聋孩子也可以学习说话之前,我就对自己完全依赖手语的交流方式不满意了。这种方式总让我感觉处处受限,于是便极力想挣脱束缚。我坚持练习用嘴唇发音,像一只逆风而飞的鸟儿,拼命拍打着翅膀。周围的朋友怕我最后会灰心失望,一蹶不振,竭力劝我不要这样,但我仍坚持不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听了拉根希尔德?卡塔的故事,更坚定了自己要说话的信念。

  1890年,拉姆森夫人来看望我,她曾是萝拉?布里曼的老师,刚从挪威和瑞典访问回来。她跟我讲挪威有个又盲又聋的女孩儿名叫拉根希尔德?卡塔,现在已经学会开口说话了。没等拉姆森夫人把这个女孩的故事讲完,我便心急如焚,并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会开口讲话。我坐卧不安,于是莎莉文老师带我去找霍勒斯?曼恩学校的校长萨拉?富勒小姐,这位和霭可亲的女士愿意亲自为我授课。1890年3月26日,我开始跟她学习说话。

  富勒小姐的授课方式是这样的:她发音的时候,让我把手放在她的脸上,这样我就能感觉到她的舌头的位置和嘴唇的动作。我用心地模仿每一个动作,一个小时内就学会了六个字母的发音:“M,P,A,S,T,I”。富勒小姐总共给我上了十一堂课。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当我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天气很暖和”时的惊喜与激动,虽然这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磕磕绊绊,但毕竟是人类的语言啊。一股新生的力量在我体内诞生,成长,使我的灵魂挣脱层层束缚,插上语言的翅膀,飞向知识与信仰的广袤天空。

  每一个渴望说话的耳聋孩子,在说出第一句他从未听到过的陌生语言时,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种震撼与惊喜的。他们从此走出了没有柔情细语,没有鸟语虫鸣,没有音乐旋律的无声牢狱。只有他们能理解我为什么迫不及待地同玩具、石头、树木、小鸟以及其他不会说话的动物交谈;也能体会出妹妹听懂我的召唤跑过来,或是狗儿服从我的命令时,我内心难以言说的狂喜。能够用长着翅膀的语言快速表达自己的意思,无需别人的翻译,这是上天对我的莫大恩赐。说话时,快乐的感觉会随着语言表达出来,而这种感觉是很难用手语表达出来的。

  但千万不要以为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真正学会了说话,我只是掌握了说话的基础技能罢了。事实上,只有富勒女士和莎莉文老师能听明白我说的话,对大多数人而言,我说出100个词,他们能听明白其中一个就不错了。也并不是掌握了说话的基础技能,我就能自学成才。如果没有莎莉文老师创造性地教育和坚持不懈地努力,我还是无法自然地说话。首先,我必须夜以继日地苦练,才能让我最亲密的朋友听懂我说的话,其次,莎莉文老师帮我不断改正发音,并带领我反复练习,才使我发清每一个音节以及各种音节的自由组合。直到现在,她仍会在日常交流中纠正我错误的发音。

  只有聋哑人的老师明白这有多难,也才能知道我克服了多大困难。我完全依靠手指了解老师如何发音:用触觉感受喉咙的震动,嘴唇的张合以及老师的面部表情。而触觉往往不够准确,我只得一遍遍不断重复练习这些词句,有时一连几个小时,直到发音正确为止,我的任务就是练习,练习,再练习。气馁和厌倦的情绪时常困绕着我,但一想到就要回家与亲人一同分享我的进步与喜悦,我便重新振奋起来,渴望他们为我的成功感到欣慰。
  “我的小妹妹就要能听懂我的话了。”这个想法使我坚定了信念,克服了学习上的一切障碍。“我不再是哑巴了。”这是我挂在心头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一想到能和母亲交谈,摸着她的嘴唇了解她每一句话的意思,我便充满喜悦不再沮丧。我惊奇地发现,说话要比用手指拼写容易得多,于是我不再用手语同他人交流,但莎莉文老师和少数几个朋友与我说话时仍用这种方式,因为这样更方便我理解。

  说到这里,也许我应该好好解释下我们使用的手语,因为这似乎让很多不了解我们的人感到困惑不解。我把手轻轻放在说话人的手上,这样既不妨碍他写字的动作,又能清楚地感觉到手移动的位置变化,如同看到一样。这如同别人为我“读书”一样,只是我看到的是整个字,而非一个个字母。长时间的训练使手指十分灵活,有些朋友拼写得非常快,像专业打字员一样。当然,这种拼写方式同正常人写字一样,最终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能够开口讲话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终于,这一快乐的时刻到了,我踏上归程。一路上,我不停地和莎莉文老师说话,并不是单纯想要说话,而是想在最后一刻练得更好。不知不觉中火车已到了塔斯康比亚车站,全家人都开心地在站台上迎接我。当听我清晰地说出每一个音节时,母亲喜极而泣,把我紧紧搂在怀中,浑身颤抖,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妹妹米尔德里德高兴地抓住我的手又吻又跳;父亲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用沉默来表达他的自豪与慈爱。现在想到当时的情景,我还禁不住热泪盈眶。以赛亚的预言似乎应验了:“山岭在你们面前歌唱,田间的树木也为你们欢欣鼓掌。”

 
疑云笼罩的日子

  1892年冬天,我童年的晴空被一片乌云遮盖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郁郁寡欢,每天都生活在疑虑、焦躁、恐惧之中,甚至连书都没心思读了。现在回想起那段可怕的日子我仍心有余悸。事情源于我写了一篇名叫《霜王》的小故事,并把它寄给了帕金斯盲人学校的阿纳戈诺斯先生。没想到这个小故事却给我带来了天大的麻烦。为了说清事情的原委,我必须先从相关事情讲起,以使我和莎莉文老师都能得到公正的评判。

  就在我学会说话的那个秋天,我在家写了这篇小故事。那年我们在凤尾草采石场避暑山庄待的时间比往年都要长,莎莉文老师经常向我描述秋叶是多么美丽。她的描述让我想到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以前一定有人给我读过,并且使我在不知不觉中记住了,但我却以为那是我自己杜撰出来的。为了不使这个故事被遗忘,我便急忙坐下把它写出来。我文思如泉涌,一个个单词汇成一句句优美的语言从指尖哗啦啦流出,流淌在盲人所用的布莱叶纸上,让我完全沉浸在创作的喜悦中。现在,假如有什么不加思索便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文思,我会毫不犹豫地怀疑它们也许不是我的创意,而是从别人那里捡来的。但在那时,我如饥似渴地读书汲取知识,根本没有在意过著作权。即使是现在,我也常无法分清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从书中撷取的。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大多时候我只能通过别人的眼睛和耳朵来感知外面世界的原因吧。
故事一写完,我便读给老师听。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读到精彩段落时我飞扬的神态,以及被老师打断纠正错误读音时的懊恼之情。晚餐时,我又把故事读给全家人听,他们都很吃惊,没想到我能写这么好,甚至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曾在书中读过这样的故事。这个问题让我很惊讶,因为我根本不记得曾听过或读过这样的故事。我大声说道:“不,这是我自己写的,我要把它献给阿纳戈诺斯先生。”

  有朋友建议我把题目《秋天的落叶》改为《霜王》,我照办了。之后,我把故事重新抄好,作为生日礼物寄给了阿纳戈诺斯先生。在去邮局的路上,我飘飘然仿佛走在了云端,当时做梦也没想到以后会为这份生日礼物付出惨痛的代价。

  阿纳戈诺斯先生很欣赏《霜王》,把它刊登在帕金斯学校的校刊上。我高兴到了极点,但片刻之后,便从快乐的巅峰重重跌进了痛苦的炼狱。那是我到波士顿不久,有人发现一篇和《霜王》雷同的作品,名叫《霜仙》,作者是玛格丽特?坎贝尔小姐。这篇故事早在我出生之前便已收录到一本名叫《布莱迪和他的伙伴们》的书中了。两篇故事无论在思路上还是语言上,都非常相似。于是有人怀疑我曾读过坎贝尔小姐的文章,这就意味着我的文章是剽窃之作。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搞明白后,我既震惊又难过。我遭受了任何孩子都不曾遭到的苦痛,这不但使我颜面尽失,还让我爱戴的人饱受猜忌。可是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我苦思冥想,直到厌倦了回忆自己到底读过哪些描写霜的文章,仍然记不起读过这样的故事,只想起杰克?弗罗斯特(Frost,与霜的英文同音同形)和一首为孩子们写的诗《奇怪的霜》,但我绝对没有将其中的内容用到我的文章中。

  起初,阿纳戈诺斯先生尽管很为难,但还信任我。他对我更加和蔼可亲了,这总算驱散了堆积在我心头的阴霾,为了让他高兴,我尽量掩饰自己的不快。不久,学校举办庆祝华盛顿诞辰的纪念活动,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活动。在女同学们演出的一场假面舞剧中,我扮演谷物女神。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穿着优雅别致的衣服,头戴五彩秋叶编成的花环,脚下和手里满是果实与谷物。但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我的心情却是非常压抑。

  就在庆典活动的前一天,学校里一位老师又向我问起有关《霜王》的问题。我告诉她,莎莉文老师曾向我介绍过杰克?弗罗斯特及其优秀的诗作。但不知怎的,她却认为我的一些话是在承认我记得坎贝尔小姐的《霜仙》,尽管我一再重申她误解了我的话,她最终还是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了阿纳戈诺斯先生。

  一向对我和蔼可亲信任有加的阿纳戈诺斯先生认为我欺骗了他,不再相信我的话,以至于无论我怎样辩解,他都充耳不闻。他相信,或者至少是怀疑,莎莉文老师和我其中至少有一人,故意剽窃别人的作品欺骗他,以博得他的赞扬。学校的老师和官员组成调查法庭,把我带去审问,而莎莉文老师则被要求暂时回避。我被反复盘问,似乎要强迫我承认我读过或曾有人给我读过《霜仙》。从每一个问题中,我都能感觉到他们的怀疑与不信任,我也能感觉到阿纳戈诺斯先生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着我,当时的感觉无法用语言形容。我的心怦怦乱跳,语无伦次地回答着他们的问题,有时难过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尽管我知道这是一场可怕的误会,但却无法减轻我内心的痛苦。最后,他们终于允许我离开房间时,我头晕目眩,老师和朋友上前来安慰我,说我是个勇敢的女孩,他们为我骄傲,可我实在无心听下去。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失声痛哭,恐怕没有哪个孩子像我这样伤心过。浑身冰冷,心想也许天亮前自己会死去,这种想法倒让我感到一丝安慰。后来想想,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稍大一点的时候,我可能会精神崩溃的。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忘却了那些痛苦,遗忘使我走出了伤心的阴影。

  莎莉文老师从没听过《霜仙》的故事,也不知道《布莱迪和他的伙伴们》这本书。在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的帮助下,她仔细调查,最终弄清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索菲亚?C?霍普金斯夫人曾有一本坎贝尔小姐的《布莱迪和他的伙伴们》,1888年夏天,我们正好和她一起在布鲁斯特。现在她已经找不到那本书了,但她告诉我,当时莎莉文老师正外出度假,为了给我解闷,她便给我读各种各样的书,至于是否读过《霜仙》这个故事,她已记不得了,但她确信曾给我读过《布莱迪和他的伙伴们》这本书中的一些故事。书为什么找不到了,她解释说,卖掉房子前她处理了大量青少年读物,诸如老教材和童话故事之类,而《布莱特和他的伙伴们》很可能就在其中。

  当时这些故事并没有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故事中的生词却给没有其他任何娱乐的我带来了不少乐趣。虽然读故事的情景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但我却无法忘记我曾努力记住这些单词,想等莎莉文老师回来后解释给我听。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故事的语言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里,只是很长时间以来没人意识到,而我自己也不清楚。

  莎莉文老师回来后,我并没有向她提起《霜仙》这个小故事,很有可能是因为她一回来就给我读了《小少爷方特罗伊》,我满脑子装的都是这个故事。事实上坎贝尔小姐的故事我只听过一遍,当时也暂时将它抛在了一边,但后来部分记忆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而我却一点也没怀疑这是别人的思想产物。

  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我的朋友们给我寄来了很多饱含关爱与同情的信件,陪我走出人生的低谷,除一人外,他们至今仍都是我的好朋友。坎贝尔小姐也亲自写信鼓励我:“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写出伟大的作品,给人们以鼓励与帮助。”但这个善意的预言至今还没成为现实。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为消遣娱乐而写东西了,因为我总是害怕写出来的东西不是自己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即便是给母亲写信我也是提心吊胆的。我战战兢兢反复读每一个句子,直到确信这些语句不是从书中得来的。若不是莎莉文老师耐心地鼓励我,恐怕我这辈子再也不会产生写作的念头了。

  后来我读了《霜仙》,又回头读了自己曾写的一些信。这些信中果然也借鉴了坎贝尔小姐的东西,其中有一封1891年9月29日写给阿纳戈诺斯先生的信,信中的措词和观点与坎贝尔小姐书中的十分相似。当时,我正在写《霜王》,满脑子都是这个故事,像其他信件一样,那封信的某些段落中也包含有这篇故事中所使用的一些语句。比如,我在信中假想莎莉文老师向我描述秋天金黄的树叶:“是的,美丽的秋叶足以安抚我们对短暂夏天的眷恋之情” ,而坎贝尔小姐的文章中有几乎相同的语句。

  那时我养成了一种习惯,常常汲取了喜欢的知识后,再把它们当作自己的东西表达出来,这在我早期的书信及写作中经常看到。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描写希腊和意大利的古城,华丽的语言都是从别处拿来的,只是稍加润色而已,出处我已记不得了。我知道阿纳戈诺斯先生喜欢古迹,对希腊与意大利更是情有独钟。于是我便在读书时刻意搜集相关的诗歌与历史,以便讨他欢心。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纳戈诺斯先生夸奖我描写古城的文章“很有诗意”。但我不明白,他真的相信一个又盲又聋的十一岁女孩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不过,我并不认为文章中没有自己的观点就一文不值了,毕竟它表明我能用生动形象的语言和饱含感情的文字描述美好事物抒发浪漫情怀了。

那些早期的文章只是能力的锻炼,像所有缺乏经验的年轻人一样,我也要通过吸收和模仿,慢慢学会用文字书写自己的思想。书中那些能引起我兴趣的东西,我都会自觉不自觉地记下来,再加以改编,使之内化为我自己的东西。年轻的作家史蒂文森曾说过,初学写作的人都会本能地模仿自己最欣赏的作品,并做出惊人的改动。即使是伟大的作家,也要经过经年累月的训练,才能拥有非凡的文字驾驭能力,生动灵活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恐怕直到现在,我仍然没有走完这一阶段。事实上,我常无法分辨哪些是我自己的思想,哪些是我从书中读来的,因为我读来的东西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通常,我写的文章就像初学缝纫时拼凑的一块布,它由七零八碎的碎布头儿拼成,其中有小块精美的丝绸和天鹅绒,但大多却是粗糙麻布。我的文章主要反映自己的鄙见陋解,但其中也夹杂了一些别人的真知灼见和成熟的思想。我觉得写作最大的困难就在于,如何用理性的语言表达还不是很有条理的思绪以及模糊不清的想法。写作就像拼七巧板,我们先在脑海中形成一个想要表达的简易样本,然后用文字表达出来。但有时却词不达意,或用词不当,写出来的文字却总与原来设想的相去甚远。尽管如此,我们仍锲而不舍地努力着,因为我们信念坚定,既然别人曾成功过,我们也可以,我们也不能轻言放弃。

  史蒂文森有一句名言:“如果天生没有创作才能,那么将来也不可能创作出伟大的作品。”我也许就是没有创作天赋的人,但我希望有朝一日写文章时不再使用别人的语言与思想,而是挥舞手中的笔,将自己的思想与经历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我怀着这样的信心与希望,坚持不懈地刻苦练习,努力不让《霜王》事件的痛苦记忆成为我的羁绊。

  从另一方面说,这次伤心的经历也许对我有益,它促使我反思写作上的一些问题。唯一遗憾的是,我因此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阿纳戈诺斯先生的友谊。

  《我的生活故事》刊登在《淑女》杂志上后,阿纳戈诺斯先生给梅西先生的一封信中说,在《霜王》事件中他相信我是无辜的。他说当时那个调查团由八个成员组成,4个盲人,4个正常人,其中四个人认为我知道坎贝尔小姐的那篇故事,而另外四个人则不支持这个观点。阿纳戈诺斯先生表示他投了支持我的一票。

  但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无论阿纳戈诺斯先生把票投给了哪一方,当我走进那间屋子时,我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在怀疑我。那种敌对与恐怖的气氛紧紧包裹着我,其后发生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点。而在此之前,在这间屋子里,阿纳戈诺斯先生曾无数次放下手头的工作,把我抱在膝头和我一起玩儿,可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关心。其后两年,阿纳戈诺斯先生似乎一直认为我和莎莉文老师是清白的,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立场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我也不知道调查的细节,甚至连调查团中没有问我话的调查员是谁都不知道。我当时太紧张了,什么都没注意到,也害怕得不敢提出任何异议。事实上,他们问了我什么,我说了什么,我几乎都想不起来了。

  我之所以要详加讲述《霜王》事情,是因为它对我的生活和教育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为了不引起误解,我尽量客观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述清楚,既不想为自己辩护,也不想指责任何人。

  《霜王》事件后的夏天和冬天,我是和家人一起在亚拉巴马州度过的。回家的感觉真好,那里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的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令人不快的《霜王》事件也被忘得一干二净。

  夏去秋来,大地上撒满了深红和金黄的落叶,花园尽头的葡萄架上挂满了一串串清翠欲滴的葡萄,在阳光的照耀下渐渐变成了红褐色。我在此时此地开始写关于我的生活的文章,这时距我写《霜王》这篇故事已一年有余了。

  当时我写文章仍然小心谨慎,总怕写出的东西可能不完全是自己的。除了莎莉文老师,没人知道我内心的恐惧感。我变得紧张兮兮,异常敏感,根本不愿提到《霜王》。有时,在与别人交谈过程中,灵光一闪,脑子中蹦出一个想法时,我会悄悄拼写给老师“我不能肯定这是不是我自己的想法”。有时,正在写一段文字,我会自言自语:“如果被人发现这些话很早以前就有人写过怎么办?”一想到这个,恐惧便缠绕住我的双手,这一天就再也写不下去任何东西了。直到现在,我还时常能感受到这样的焦虑和不安。那段痛苦的经历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莎莉文老师想方设法安慰我,帮助我。为了使我恢复自信,她鼓励我为《青年之友》写一篇有关我的生活的小文章。那时我才十二岁,写这样的文章还比较吃力,我当时似乎是预料到了会从这篇文章中得到心灵的慰藉,要不然的话,肯定写不出来。

  在老师的鼓励下,我战战兢兢而又坚定地写着,老师知道,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写下去,就能重新找回自信,发挥自己的能力。《霜王》事件以前,我一直是个懵懂的孩子,但在那之后我学会了内省,经常思考一些形而上学的人生问题。渐渐地,我从那段痛苦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经过磨练,头脑变得更加清醒了,对生活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世界博览会

  1893年,我的生活中发生了几件大事:在克利夫兰总统就职典礼期间去了华盛顿,游览了尼亚加拉瀑布,参加了世界博览会。于是,学业常中断好几个星期,因此,我也无法系统地讲述这一年我都学了些什么。

  我们是在3月份去的尼亚加拉。站在瀑布边的高崖上,感受着空气的震颤与大地的抖动,我的激动之情难以描述。

  也许很多人奇怪,像我这样又盲又聋的人是怎样被尼亚加拉瀑布所震撼的?他们总会问我:“美景和音乐对你有什么意义呢?你既看不到惊涛拍岸,也听不到巨浪咆哮,这些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呢?”明确地说,它们意味着一些就像我们无法衡量与定义“爱”、“信仰”、“善良”一样,它们对我的意义也是无法衡量与定义的。

  1893年夏天,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带着莎莉文老师和我参观了世界博览会。那是一段美好的回忆,许多小时候天真的幻想全都变成了美妙的现实。抚摸着每一件展览品,我似乎正在梦中周游列国,观赏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感谢人类的勤劳与智慧,创造了那么多奇迹,使我们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万国馆,那里充满了各类奇思妙想,就像《天方夜谭》一样。这边再现了书中描写的印度风情,摆满“欢乐神”和“象神”;那边就是开罗的城市模型,有金字塔、清真寺,还有长长的骆驼队穿行其中;再过去一点是威尼斯的水道,每天晚上,城市和喷泉灯火的照耀下,我们乘舟荡漾其中。在离城市模型不远的地方,我们登上了一艘北欧海盗船。以前在波士顿,我也曾登上过一艘军舰,但相比之下,我对海盗船更感兴趣,因为海盗船上的水手能独挡一面。他一边大喊着“大海就是我的家”,一边乘风破浪,毫不畏惧,永往直前,用智慧和体力与大海做着生死搏斗。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驾奴船只,而不像现在的水手那样沦为机器的附庸。所以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人只对人感兴趣。”
距离海盗船不远处,还有一艘“圣玛利亚”号帆船模型,我也上前瞻仰了一番。“船长”带我参观了哥伦布住过的船舱,桌子上放着一个沙漏,这个小巧的仪器让我想到,当绝望的水手们企图谋反时,这个无畏的航海家凝望着沙粒一点点流下,会感到身心多么疲惫啊。

  世博会的主席希金鲍瑟姆先生对我特别关照,允许我抚摸每一件展览品。我就像当年贪得无厌的皮萨罗疯狂掳夺秘鲁的宝贝一样,迫不及待地用手指触摸世博会的一件件珍宝。整个世博会就像一个触手可及的万花筒,每一件展览品都深深吸引着我,特别是那些栩栩如生的法国青铜雕像,不禁使我怀疑他们是下凡的天使,被艺术家们捕捉到后,将其以人的形象呈现出来。

  在“好望角”展厅,我了解了许多开采钻石的知识。一有机会,我便摸一摸正在运行的机器,以便弄清怎样称量矿石的重量,又如何将它们切割、抛光。我还在清洗池里摸到了一块钻石——人们说,这是美国参展的唯一一块真正的钻石。

  贝尔博士陪我们参观了所有地方,一路上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着有趣的展品。在电子展览厅,我们试用了电话机、对讲机、留声机和其他发明。贝尔博士耐心地给我解释了信息是如何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通过电线传递的,这一发明如同普罗米修斯将火种带到人间一样伟大。我们还参观了人类学展区,我对墨西哥文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些粗糙的石器往往是那个时代的唯一见证,是人类未开化时大自然的子孙树立的伟大丰碑(这是我触摸它们时的感想),那些王侯将相的纪念碑早已化成了尘土,消失在历史的茫茫大河中,而它们将流传千秋万代,永垂不朽。这里还有我不敢碰的埃及木乃伊。从这些文物中,我学到了许多知识,其中好些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这使我对人类的发展历程了解得更多了。

  参观世博会的三个星期,大大增长了我的知识面,拓宽了我的视野,使我从一个沉迷于童话世界和玩具的孩子,一跃成为一个懂得欣赏现实世界的真实事物的有心人。
启蒙学习

  1893年10月以前,我断断续续自学了许多科目,读了希腊、罗马和美国的历史。我有一本盲文法语语法书,因为学会了一些法语,我便常常用新学的词语造一些小句子自娱自乐,尽量不考虑语法规则或用法上的其他原则。那本书里还标注有法语单词的发音,在没人帮助的情况下,我尝试着练习发音。当然,这对我而言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但这样一来,阴雨天我就有事可做了。随着法语知识的渐渐增长,我开始饶有兴趣地阅读拉封?丹的寓言、莫里哀的《被强迫的医生》、拉辛的《阿达莉》中的片段。

  我也用相当多的时间来提高我的说话能力。我高声为莎莉文老师朗读课文,背诵我喜欢的诗歌段落。她会纠正我的发音,帮助我断句,告诉我朗读时如何做到抑扬顿挫。直到1893年10月,我才从参观世博会的疲劳与兴奋中恢复过来,才开始按时上课,学习特定的课程。

  那时,我和莎莉文老师到宾夕法尼亚州的休斯顿市拜访威廉?韦德先生一家,他们的邻居艾恩先生是一位出色的拉丁语学者,在大家的安排下,我便跟着他学习拉丁语。在我的记忆中,艾恩先生乐观开朗、博学多才。他主要教我拉丁语语法,也经常教我算术,但我觉得算术又难学又枯燥。艾恩先生还陪我一起读丁尼生的《悼念集》,我以前虽然也读过很多书,但从没有用评论的眼光去读,这是我第一次学着站在客观的角度去了解一个作者,辨别他的文风,就像和朋友握下手就能知道他是谁一样。
  起初,我非常不愿意学习拉丁语语法,每一个词的词义已经非常清楚了,干嘛还要浪费时间分析它的词性、所有格、单复数和阴阳性呢?真是太荒唐了!我想还不如用这种方法分析我的宠物猫呢——目:脊椎动物;门:四足动物;纲:哺乳动物;属:猫科;种:猫;个体:斑猫。但随着学习的深入,我对拉丁语越来越感兴趣,渐渐陶醉在它的优美中。我常常读拉丁文自娱自乐,找出认识的词,玩味它们的意思,理解文章深层次的含义,直到现在,我也没放弃这种消遣方式。

  我想,没有什么比用刚刚学会的语言来表达瞬息万变的情感和景象以及刹那间划过脑海的想法更有意思的了。上课时,莎莉文老师坐在我旁边,将艾恩先生说的话写在我手上,帮我查生词。当我们返回亚拉巴马州时,我已经开始阅读凯撒的《高卢战记》了。
 
  走进课堂

  1894年夏天,我参加了美国聋哑人语言教育促进协会在夏达奎举行的会议。根据安排,这年的10月,我要在莎莉文老师的陪同下,去纽约市的莱特—休梅森聋哑学校学习,那是一所专门为改进和提高聋哑人的发音和唇读能力而开设的学校。在学校的两年时间里,除了学习发音和唇读的相关课程,我还学习了数学、自然地理学、法语和德语。

  我的德语老师瑞米小姐会用手语,在我掌握了一些德语语汇后,便时常找机会用德语交谈,几个月后,我就基本能明白她说的所有话了。第一年快结束时,我津津有味地读了《威廉?退尔》。的确,我认为我在德语学习上取得的进步要远远超过其他学科。

  相比之下,我觉得法语难多了。奥里维埃夫人教我法语,但这位法国女士不懂手语,所以只能口述授课,而读懂她的唇语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因此同德语相比,我的法语进步的要慢得多。尽管如此,我还是重读了一遍《被强迫的医生》,这本书确实很有趣,但我却更喜欢《威廉?退尔》。

  我在读唇和讲话方面取得的进步,并没有像我和老师以前期望和想象的那么大。我渴望能像正常人一样说得好,我的老师也相信我能够做到。但是尽管我们非常努力,也没有完全达到预期的目标。我想也许是我们的目标定得太高,失望也就在所难免。我依然觉得数学充满了陷阱,我喜欢“猜想”而不喜欢“推理”。有时我还会在胡乱猜想的基础上,武断地下结论,再加上我感官愚钝,这给我和老师带来很大麻烦,也使数学学习更加困难。

  虽然数学一度令我沮丧,但我对其他科目仍然十分感兴趣,尤其是自然地理学。揭开大自然神秘的面纱是一种乐趣,用《旧约全书》里生动的语言描述如下:

  风如何从四面八方吹来,蒸气如何从地表升腾起来,河流如何在岩石间欢快穿行,沧海如何变为桑田,人类又如何战胜比自己强大千万倍的大自然。

  在纽约我度过了两年的快乐时光,每每回顾,都会在心底由衷地微笑。纽约市的中央公园是这座城市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它给我带来了无穷的乐趣。我尤其记得莎莉文老师和我每天都要到这里散步,每次跨进这座公园的大门,我都喜欢让老师为我描述其中的风景。这里的美景无处不在,而且富有变化,在纽约的九个月中,我每天都能感受到变化的美景。
  春天,我们会到许多风景名胜区游览。在哈德逊河上泛舟,在绿草如茵的河畔散步,这里曾是布莱恩特吟咏的地方,我喜欢河边质朴而又伟岸的崖壁。我们还参观了西点军校,游览了华盛顿?欧文的故乡泰瑞镇,我们还穿越了那儿的一条“睡谷”。

  莱特—休梅森学校的老师很为孩子们着想,常常想尽办法让我们这些聋哑儿童和正常儿童一样享受各种学习的机会。他们因材施教,即使是最小的孩子,他们也会最大程度地开发他的潜力,发挥他很强的被动记忆力,克服先天缺陷所带来的限制。

  在我即将离开纽约时,愉快的生活忽然被一片悲伤的乌云所笼罩。1896年2月,波士顿的约翰?斯鲍尔丁先生不幸去世了,我陷入巨大的悲恸中,这悲恸仅次于父亲的去世。只有那些了解他并敬重他的人才知道我多么珍视这份友谊。他是一位谦谦君子,总会给周围人带来快乐,对我和莎莉文老师更是疼爱有加。每当想到他对我的慈爱,想到他对我学业的帮助,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拦路,我都会鼓起勇气,重拾信心。他的辞世给我的生命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巨大空白。
 
剑桥女子中学

  1896年10月,我进入剑桥女子中学学习,为迈入哈佛大学拉德克利夫学院做准备。

  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时,曾到韦尔斯利女子学院参观。那时,我便立志“将来我要上大学,而且还要上哈佛大学!”这把我的朋友都惊住了,他们问我为什么不上韦尔斯利学院,我回答说那里只有女生。从此,上大学的念头便在我心里扎了根,成为我最热切的愿望和不懈努力的动力。我全然不顾众多真诚而又明智的亲友的规劝,为了理想,毅然决定与耳目正常的女孩竞争。离开纽约时,这个目标变得更加不可动摇,我决定前往剑桥女子中学读书,因为这是实现我童年梦想,是通往哈佛的最便捷的一条路。

  根据剑桥女子中学的安排,莎莉文老师将和我一起听课,并将授课内容翻译给我。

  当然,我的老师们并没有教授聋哑儿童的经验,我只有通过唇读才能与他们交流。第一年,我要学习的课程有英国历史、英国文学、德语、拉丁语、数学、拉丁语写作和其他一些临时科目。在此之前,我从没为了考大学而学习某一课程,但我的英语已在莎莉文老师的指导下得到了很好的训练,所以,不久后老师们便认为,除了学习大学指定的那几本教材外,我就不需要专门补习英语了。此外,我的法语基础也很好,拉丁文也学习了6个月,而德语更是我最熟悉的课程。

  尽管具备了这些优势,我前行的路上仍有许多困难存在着。莎莉文老师不可能将书上的所有内容都在我手上拼出来,尽管伦敦和费城的朋友正马不停蹄地帮我把这些教材做成盲文书,但也需要一些时日。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把拉丁语课文用盲文抄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和其他女孩一样背诵了。老师们很快就习惯了我不完美的发音,并能解答我的问题,及时纠正我的错误。虽然我无法在课堂上记笔记或做练习,但课下我可以用打字机写作文和做翻译。

  莎莉文老师每天陪我一起上课,耐心地将老师所讲的内容拼写在我手上。自习时间,她还帮我查生词。有些笔记和课本没有盲文版,她便一遍遍读给我听。这种乏味的工作是很难想象的。学校里仅德语老师格鲁特女士和校长吉尔曼先生能用手语为我授课。尽管亲爱的格鲁特女士拼写得又慢又不得法,但好心的她仍然不辞辛苦每周为我讲两次课,好让莎莉文老师喘息片刻。每个人都很友善,也都热心地准备帮助我们,但只有莎莉文老师能把这种枯燥乏味的苦差变成乐事。

那一年,我学完了数学课程,复习了拉丁语语法,阅读了凯撒的《高卢战记》前三章。德语上,一方面依靠自己的手指,另一方面得益于莎莉文老师的帮助,我阅读了一些德文名著,如席勒的《钟之歌》和《潜水者》、海涅的《哈尔茨山游记》、弗雷格的《腓特烈大帝统治时代散记》、里尔的《美的诅咒》、莱辛的《米娜?冯?巴尔赫姆》以及歌德的《我的一生》。阅读这些德文书是一种美的享受,尤其是席勒优美的诗歌、腓特烈大帝的丰功伟绩和歌德传奇的一生,都使我回味良久。《哈尔茨山游记》更令我难忘,书中对紫藤覆盖的山岗,阳光下唱着歌的小溪,带着奇幻色彩的蛮荒之地,以及神话中的灰姑娘都有精彩的描述,妙语如珠,仿佛信手拈来。只有那些热爱大自然,并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到大自然之中的人,才能写出这样引人入胜的篇章。

  吉尔曼先生曾教过我一段时间英国文学。我们一起阅读《皆大欢喜》、伯克的《调停美洲的演讲》、麦考雷的《塞缪尔?约翰逊的一生》。吉尔曼先生文史知识非常渊博,听他讲课如同春风拂面,这使我能够轻松愉快地学习,比在课堂上简单的讲解、机械地读笔记要好得多。

  伯克的演说词是我所读过的最具启发意义的政治题材文章。我的思想也随着动荡的时代激荡起伏,两个敌对国的重要人物似乎都栩栩如生地站在我面前。可令我越来越不解的是,乔治国王和他的大臣们怎能不相信伯克激昂澎湃而富有雄辩的警示性演讲呢?怎么置我们的胜利和他们的耻辱于不顾呢?然而令我伤心的是,这位伟大的政治家并不受他的政党与人民的欢迎,如此宝贵的真理和智慧的种子竟然掉进无知和腐败的草丛中,真让人叹息不已。

  麦考雷的《塞缪尔?约翰逊的一生》读来则别有一番风味。我深深同情这位在克鲁伯街上艰难度日的孤独男人,尽管身心遭受双重磨难,但他却一直热情友善地帮助那些贫苦无依的人们。我为他取得的成功欢喜活跃,对他的过失则毫不在意。让我感叹的不是他的过失,而是这些过失并没有使他的精神遭受任何损失。麦考雷才华横溢,拥有一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笔,能将事物描写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他的自负有时也令我厌烦,而且他常常为了渲染效果而不顾事情的真相,这使我经常对他的文章充满怀疑,这和我对“大不列颠的德摩斯梯尼”的崇敬之情完全不同。

  在剑桥女子中学学习期间,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与正常的同龄女孩一起生活的乐趣。我和几个同学住在一幢与学校相连的房子里(豪厄尔斯先生曾在这里住过),就像一家人一样。我们经常一起做游戏、捉迷藏、打雪仗,一起散步、讨论功课、朗读我们感兴趣的文章。有些女孩学会了用手语与我交谈,这样莎莉文老师就不用为我重复她们所说的话了。

  那年圣诞,母亲和妹妹赶过来与我一起度过,热心的吉尔曼先生安排也让米尔德里德在剑桥女子中学读书,就这样妹妹和我一起在剑桥度过了六个月的快乐时光。我们互帮互助共同学习,一起嬉戏游戏,几乎形影不离,每每想到那段时光,我便不自禁地微笑。

1897年6月29日到7月3日,我参加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初试。考试的科目有初级和高级的德语、法语、拉丁语、英语、希腊语和罗马史。考试共用了9个小时。我不仅通过了所有科目,而且德语和英语还得了“优”。

  也许有必要讲述一下考试的方式。每门功课总共16分,包括初级试题12分和高级试题4分,每门功课的成绩要超过5分才能计入总成绩。每天早上9点,试卷由专人从哈佛送到拉德克利夫。考生不能在试卷上写名字,而只写考号,我是233号,但由于我用打字机答题,所以我的身份是公开的。

  考试时,我享受了特殊待遇。为了防止打字机的噪音影响其他考生,我被单独安排在了一个房间里。为了防止有人打扰我,门口还专门设了一名守卫。由吉尔曼先生用手语为我拼写考题。

  第一天是德语考试。吉尔曼先生坐在我旁边,先把试卷通读了一遍,我跟着逐字逐句地重复,确保听明白了他的话。考题有些难度,用打字机打出答案时我感到非常紧张。吉尔曼先生把我打出的答案拼写给我,如果我觉得哪些地方需要做些修改,由他帮我改过来。我要说的是,在以后的考试中我再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在拉德克利夫学院,卷子答好后,没人帮我读答案,除非我能提前做完,否则我也没有机会修改错误。如果还剩几分钟,我也只能根据记忆将个别疏漏之处写在试卷下面。如果说我初试的成绩比复试的好,那原因有两个:其一,复试时没有人将写好的答案再读给我;其二,初试的科目都是我上剑桥女子中学前就已学过的。而且那年年初,我试着做吉尔曼先生拿来的往年的哈佛试卷,就已通过了英语、历史、法语和德语考试。

  吉尔曼先生把我的答卷交给主考官,并附上一件证明,证明这份答卷是233号完成的。

  其他几门考试也是这样完成的,但都没有德语那么难。我记得那天拿到拉丁语考卷时,希林教授走过来告诉我,我的德语考试已经顺利通过了。听后,我如释重负,大受鼓舞,轻松自信地完成了后面几门科目的考试。
 
突破逆境

  进入剑桥女子中学的第二年,我满怀希望,心中充满了必胜的信心。但在最初的几个星期,便遇到了意想不到的困难。吉尔曼先生建议我在这一年应该主要学习数学。当时我要学习的课程主要有物理、代数、几何、希腊语、拉丁文等。不幸的是,我需要的许多书还没有及时制成盲文课本,而且在一些科目上我缺少必要的学习用具。这些课都是好多人一起上,老师不可能为我单独做辅导。莎莉文老师只得把所有的课本读给我,还要给我翻译老师讲课时所说的话。她神奇的双手,11年来第一次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代数、几何和物理科目有些练习必须在课堂上完成,刚开始我束手无策,坐在座位上干着急,直到购买了一台盲文书写器后,我可以通过它写下解答的每一个过程和步骤,学习才得以顺利进行。我看不到那些画在黑板上的几何图形,莎莉文老师只好用直的和弯的铁丝在垫子上摆出相应的图形,供我使用。正如凯斯先生报告里所写的那样,我得记住图形的形状和各边角的字母,还得据此进行假设、推理、演算和论证。总之学习中,到处充满困难与阻碍,有时候,我也会心情沮丧,大发脾气,甚至会把气撒在莎莉文老师身上,现在想来真是羞愧万分。莎莉文老师不仅是我在那儿唯一的好朋友,更是为我披荆斩棘的人。


  渐渐地,随着盲文书及一些学习用具的的添置,我的困难消失了,我又恢复了自信,重新投入到学习中去。代数和几何对我而言仍然很难学,正如我前面所说的,我缺少数学天赋,许多难点老师解释得没我期待的那么清楚,而几何图形更令我头痛,因为我无法看到不同部分之间的联系,即使在垫子上摆出也不行。直到凯斯先生教我,我才渐渐把数学理清了思绪,情况开始慢慢好转。

  正当我开始克服种种困难之时,随后发生的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改变了一切。

  就在我的盲文书送到之前,吉尔曼先生责备莎莉文老师不该纵容我过度学习,并不顾我的抗议,削减了我的课时量。刚入学时,我们曾达成一致协议,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用五年的时间备考大学。但第一学年结束时,我优异的成绩已向莎莉文老师、哈博小姐(吉尔曼先生聘用的院长)以及其他人证明,我不需要那么长时间,再有两年就可以毫不费劲地完成准备。一开始吉尔曼先生同意了,但当功课难度增加,我学习开始有些吃力时,他便认为我用功过度,坚持让我再学三年。我不喜欢他的这个计划,因为我想和同学们一起上大学。

  11月17日早晨,我有些不大舒服,就没去上课。莎莉文老师知道我病得并不厉害,但吉尔曼先生则坚持认为我被学习累垮了,并对我的课程做了调整。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和同学们一起参加期末考试了。最后,吉尔曼先生和莎莉文老师的意见产生分歧,导致母亲把我和妹妹从剑桥女子中学接走。

  耽搁一段时间后,家人决定请剑桥女子中学的默顿?凯斯先生指导我的学习。那年冬天及其后几个月,莎莉文老师和我便住在我们的朋友钱伯森家里,除了学习外,其余时间便和他们一家一起度过。他们的家在伦萨姆,距离波士顿25英里远。

  1898年2月至7月,凯斯先生每周两次到伦萨姆,教我代数、几何、希腊语和拉丁语,由莎莉文老师翻译。

  1898年10月,我们返回了波士顿。凯斯先生每周给我上五节课,每次大约一小时。每次上课,他先给我讲解上一节课不明白的地方,然后布置新作业。同时,他把我在打字机上完成的希腊语作文带回去修改,等到下次上课时再给我反馈意见与建议。

  我正是以这种方式为考大学做着准备,从未间断过。我发现这样上课比在课堂上好多人一起听课要容易、有趣得多,而且老师有足够的时间给我解难释疑,这样在听课时就不会稀里糊涂、手忙脚乱,所以我比在学校时学得更快更好了。不过,和我学习的其他科目相比,数学仍是令我最头疼的。要是数学和几何只有外语和文学的一半难度就好了。即使是数学这样的课程,凯斯先生也讲得妙趣横生,深入浅出,使我能够清楚明白每一个知识点。他使我的思维更加活跃,渐渐学会推理,能够冷静而有逻辑地得出结论,而不是胡乱猜想。我常常想,我的愚笨就连约伯都会失去耐心,但不管我有多不开窍,凯斯先生却一直亲切温和,不厌其烦地给我一遍遍讲解。

  1899年6月29日和30日,我参加了拉德克利夫学院最后的入学考试。第一天考的是初级希腊语和高级拉丁语,第二天是几何、代数和高级希腊语。
  学院不同意莎莉文老师为我读试卷,但请了帕金斯盲人学校的老师尤金?维宁先生为我把试卷译成美式布莱叶盲文。我不认识维宁先生,除了用盲文外,我们无法交流,监考者也是一个陌生人,他也不打算用任何方式与我交流。

  盲文表达语言是绰绰有余,但对付几何与代数就难了。我在这两门科目上浪费了许多时间,尤其是代数上,这让我十分沮丧。事实上,我对这个国家通用的三种盲文都十分熟悉——英式、美式以及纽约浮点式,几何和代数的符号写法却不相同,而我以前学代数时只用英式盲文。

  在考试前两天,维宁先生给我寄来了一份盲文版哈佛大学以前的考试卷。令我灰心的是,试卷是美式盲文。我立刻坐下来给维宁先生写,请他给我解释那些符号所表示的意思。随后,我收到了他的另一份试卷和一张数学符号表,于是,我开始学习这些符号。直到考代数的前一夜,我做那些复杂的题目,还分不清小括号、大括号、方括号和方根符号。凯斯先生和我都很沮丧,对第二天的考试不太报希望。但好在考试那天我们早到了一会儿,又请维宁先生更加详细地解释了那些符号的用法。

  在几何考试中,我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我习惯了按照行列印刷的方式阅读题目,或是让人把题目写在我手上;可不知为什么,那些题目一转换成盲文摆在我面前,我就感觉特别乱,根本无法把读到的东西清晰而有条理地记在脑子里。考代数时,困难仍然很大。我以为刚刚学过的符号我都记住了、理解了,但真正做起题来我又迷糊了。另外,我也看不到我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答案。我以前都用盲文演算或直接心算,凯斯先生一直注重培养我的心算能力,却没有训练我如何答试卷,而且我还得一遍遍阅读试题才能弄明白应该怎么做,因此,我答题非常慢。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不敢说当时自己把所有的符号都理解正确了,要让自己时刻保持头脑清醒,实在是不容易。

  拉德克利夫学院的行政委员会没有意识到他们无意间为我的考试增添了多少障碍,他们也不能体会到我要克服的困难有多么艰巨,但我不会指责任何人,当我得知自己将这些困难一一克服时,我还是很欣慰的。
 
我的大学

  不用再为考大学而拼命苦学了,现在我可以随时到拉德克利夫学院上学了,但家人认为,入学之前我最好跟凯斯先生再学习一年,所以,直到1900年秋天,我才实现了上大学的梦想。

  我仍然记得我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第一天的情景,那是我期待已久的一天,也是我人生最有意义的一天之一。我知道前行的道路坎坷不平,荆棘丛生,但我内心一股强大的力量渴望突破自己。这股力量促使我不顾亲友的忠告与自己内心的矛盾,拿耳目正常的人的标准来衡量自己。一位罗马智者的话字字铭刻在我心上,“被逐出罗马,只是不在罗马居住而已。”被禁止走上通往知识圣殿的大路,那我就只好穿越人迹罕至的羊肠小道了。我知道大学里有很多机会,可以让我和像我一样勤于思考、热爱知识、努力奋斗的女孩携手同行。

  我迫不及待地开始新一阶段的学习,一个美丽而又光明的新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一扇大门。在这个充满奇思妙想的新世界里,我相信我有能力学会一切知识,我相信我会和别人一样自由飞翔。那里的人物、景色、风俗和喜怒哀乐应该是真实世界的生动写照,课堂里充满了伟人和智者的思想,而教授则是智慧的化身。

但不久我便发现,大学并不是一个轻松、浪漫、自由的园林,年幼时的梦想渐渐失去了光彩,融入到平淡无奇的生活中去了。我意识到,上大学也有弊端。

  我开始觉得时间不够用,以前我常有时间反省自己,傍晚坐在夕阳下,聆听来自自己内心的声音。在那安静的时刻,我所热爱的诗文会轻轻扣动我心底那根柔软的弦。在大学里,学习似乎不是为了思考,而仅仅是为了学习而学习。一旦迈进了学校的大门,人们似乎失去了最大的乐趣——独处、读书和想象,再也听不到风吹松树沙沙作响的声音以及内心深处发出的美妙音乐。我应该欣慰才对,因为我正在为以后的快乐积累着,但我更喜欢眼前的快乐,而不是不着边际的未来。

  我第一年所学的课程是法语、德语、历史、英文写作和英国文学。在法语课上,我阅读了高乃依、莫里哀、拉辛、阿尔弗莱德?德?缪塞和圣伯夫的作品。德语方面,我读了歌德和席勒的著作。历史课上,我迅速地复习了一遍从罗马帝国灭亡到18世纪的历史。英国文学上,我以评论的眼光读了弥尔顿的诗歌和他的《论出版自由》。

  经常有人问我是怎样克服大学学习的种种不便的。在课堂上,我的确感到很孤独,教授站得远远的,仿佛通过电话来讲课,莎莉文老师快速地把教授讲授的内容拼写在我手上,为了能跟上,教授上课的风格便不顾及了。一个个单词从我手上快速跑掉,我们像追兔子的猎狗一样追赶,却又常常失手。不过,如果脑子里就想着听课和记笔记这个机械的过程,也就没精力注意老师的讲法,也无法思考深层次的问题,这一方面,我觉得那些记笔记的女孩并没比我好哪去。通常下课后,我会赶紧将记得的内容写下来。我用打字机做练习,写日记,写评论,完成期中、期末小测验,这样教授就能知道我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了。开始学拉丁文音韵时,我设计了一套表示不同韵律和量的符号,并向教授做了解释。

  我用的是哈蒙德牌打字机,我曾尝试过许多牌子的打字机,最后发现还是这个牌子的打字机最适合我的特殊需求。这种打字机上有许多活动字版,每个字版上有不同的字体,可以根据需求调出希腊语、法语、数学符号等。没有这种打字机我恐怕就上不成大学了。

  各门课的教材很少有盲文版的,所以我需要莎莉文老师将课本上的内容拼写在我手上,同其他女孩相比,我要花更多的时间在准备功课上,我所遇到的困难是其他人无法想象的。有一段时间,我必需注意每一个细节,而且花费好几个小时也读不了几章内容,其他女孩却已经在一旁开开心心玩起来了,这使我很恼火,心里很不平衡。但过不了多久,我便会将所有不满从心头拂去,重新振作起来,毕竟每一个想获得真理与智慧的人都要独自攀爬翻越困难之峰,成功永没有捷径可走。我必须披荆斩棘一步一个脚印向上爬,无数次跌倒,爬起,又站稳,接着又被看不见的无形东西绊倒,一次次灰心丧气,又一次次重整旗鼓,一路艰难跋涉着,终于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绩。于是我备受鼓舞,更加有激情,爬得更高了,视野也越来越开阔了。每一次努力都是一次胜利,继续努力我便可以摸到绚烂的烟霞,蔚蓝的天空以及梦想的高峰。但我也并不是孤军作战的,宾夕法尼亚盲人教育学院的院长威廉?韦德先生和艾伦先生为我提供了许多我需要的盲文版书籍,他们的体贴与关怀给予我的帮助和鼓励是他们自己也想不到的。

去年,也就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的第二年,我学习了英文写作、《圣经》文学、美国和欧洲政体、贺拉松颂诗和拉丁语喜剧。我最喜欢的是写作课,课堂气氛活跃、生动、风趣。查尔斯?唐森?科普兰先生比他人更善于把文学作品的生动性和震撼力原汁原味地表现出来。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你尽情欣赏大师们的不朽之作,没有多余的解释与说明,你也会沉浸在他们深邃的思想中;如果用心去感受《旧约》带来的震撼,你会忘记上帝的存在;当你意犹未尽地回家时,你会感到自己“看到思想与形式的永久和谐统一,时间这棵古老的大树上长出了真和美的新蕾”。

  这一年是我最开心的一年,因为所有的课程都是我非常感兴趣的,比如经济学、伊丽莎白时期的文学,以及乔治?基特莱芝教授主讲的莎士比亚和约西亚?罗伊斯教授主讲的哲学史。哲学能使我们理解古代的传统和拓宽人们的思维方式,而在不久前,我对它非常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它在讲什么。

  然而,大学并非我想象中的雅典城。你不会面对面遇到古代的伟人和智者,有时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确实是存在的,不过似乎都已僵化腐朽了。我们必须把他们从学问的残垣断壁中翻找出来,加以整理,分析,筛选,才能排除仿制品,确定这是《弥尔顿》或《以赛亚》。在我看来,很多学者都忘记了应该如何领略那些伟大的文学作品,而不是只靠分析理解。他们卖力地讲解,却很难被学生记进脑子里,就像熟悉的水果从枝头掉落然后腐烂一样,这些讲解很自然地就被学生遗忘了。就像人们知道花朵、根茎和植物的其他部分,也知道它的生长过程,但却没几个人去欣赏挂着雨露的花瓣。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自己:“为什么要在意这些解释和假设呢?”可它们就像失去双目的小鸟一样拍打着无力的翅膀在我脑海里飞来飞去,无处落脚。

  我并不是反对对名著进行透彻的讲解,而是不赞成对文学作品进行繁琐的评论和为了批评而批评。这些长篇累牍的评论和批评只能说明一点:有多少人就有多少观点。但是听基特莱斯教授这样的大学者阐释大师的作品“就像盲人重新见到了光明”,他还原了莎士比亚和他的诗。

  有时候,我想把要学到一半东西扔掉。因为我无论学什么都要比正常人多付出数倍努力,过重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更别提享受学习知识的乐趣了。对我而言,一天读四五本语言不同、风格迵异的书,还要注意其中的细节,几乎是不可能的。当你为了应付考试和测验而紧张匆忙地阅读时,你脑子里却塞满了许多杂乱无章的东西,你会不会觉得烦躁不安?现在我脑子里就充斥着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让我理不出头绪。每当我试图走进自己的内心世界时,就好像瓷器店里闯进了一头公牛,无数知识的碎片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向我砸来。当我千方百计想要逃脱时,论文和考试又像恶鬼一样紧追着我不放。有时我真想将这些我崇拜的偶像摔得粉碎。哦,上帝,原谅我这邪恶的想法吧。

  考试是我大学中最恐惧的事情了。尽管我一次次面对它们并将它们打倒在地,但它们却又一次次站起来,面目狰狞地向我扑来,令我毛骨悚然。考试前几天,我开始往脑子里使劲地塞奇怪的公式和难以消化的年代资料,就像吃下难以下咽的饭菜。这时,真想与书本和科目同归于尽,埋葬于大海深处。

终于,那个可怕的时刻来了。如果你看到试卷,感觉不错,并在规定的时间内及时回答出完美的答案,那你就是上帝的宠儿。但常常是你吹响了号角,大脑却很不配合,毫无响应,记忆力和精确的分辨力在需要的时候,插上翅膀飞得无影无踪。真是欲哭无泪,平常辛辛苦苦储存下来的知识,关键时刻却抛弃了自己。

  “请概述哈斯的生平及其作品。”哈斯?哈斯是谁?他做过什么?这个名字好像在哪见过。你确信这个人物就在脑子里,似乎还呼之欲出,好像前两天复习宗教改革开端时还碰到过他,但现在他去了哪里?于是你把历史知识都翻出来,像是在碎布包里找一块丝绸。你在碎布堆里扒啊扒,零零碎碎的几乎都被你扒出来了——历次革命、教会分裂、大屠杀、各种政治制度等等。可哈斯在哪呢?你会惊奇地发现,你知道的东西试卷上一点都没考。绝望之中,你把脑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而你要找的那个人正躲在角落里安静地沉思呢,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给你带来了多大的灾难。

  就在这时,主考官平静地告诉你考试时间结束了。于是,你厌恶地将那堆无用的东西一脚踢到角落里。回家时却冒出一个新奇想法:只要被提问者不同意教授提问的某个问题,教授就不能提问,这样就废除了教授随便提问题的特权。

  这一章的最后两三页里,我使用的一些比喻形象可能会招来人们的嘲笑,而且连续使用隐喻也可能导致滑稽的后果。人们会指着瓷器店里遭受冰雹袭击的公牛和面目狰狞的恶鬼说:“瞧,这就是你的比喻,毫无水准。”那就让他们去嘲笑吧,我使用这些比喻只是为了说明我当时起伏不定的心绪,对于他们的嘲笑,我不屑一顾。现在,我要郑重地说:“我对大学的看法已经改变了!”

  在进入拉德克利夫学院之前,我想象大学的生活美妙浪漫,现在,这些浪漫的光环消褪了。但从浪漫到现实的转变过程中,我学到了许多东西。如果没有这段大学的经验,我是永远不会懂得的。我学到的其中一样宝贵的东西就是耐心,它教我们学习知识就像在乡间散步一样,从容不迫、头脑开放、兼容并包,这样这些知识就会像无声无息的潮水一样,将各种思想潜移默化,不着痕迹地渗入我们的心田。与其说知识就是力量,不如说知识就是幸福,因为有了广博精深的知识,就可以明辨是非、区分优劣。了解了标志人类进步的思想和成就,就如同摸到了长久以来人类 跳动的脉搏。如果一个人在这些跳动的脉搏中体会不到人类伟大的奋斗,那他也就聆听不到生命和谐的乐章。

理想国

  至此,我已经简单地回顾了一下我的生活,但还没有告诉大家我是多么嗜书如命,这不仅是因为书籍给阅读者带来愉快和智慧,还因为很多时候它能代替眼睛和耳朵学到更多知识。事实上,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别人可通过视听获得知识,而我则全靠书籍。所以,我要从开始阅读的时候讲起。

  我第一次阅读完整的故事是在1887年5月,那时我七岁。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手指能触摸到的一切书籍。前文我也提到过,我早期的教育并不系统,读书更是随心所欲的。

  起初,我手头只有几本盲文书:一套启蒙读物,一套儿童故事集,还有一本讲述地球知识的书——《我们的世界》。我想这就是我的全部书籍,我把它们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上面的字被磨得无法辨认。有时莎莉文老师将她认为的我能理解的故事和诗歌拼在我手上,但我更喜欢自己去读,这样我便可以一遍遍地品读自己喜欢的作品了。

  我真正开始认真读书是在第一次到波士顿的时候。那时,我可以每天在图书馆待一段时间,从一个书架走到另一个书架,随意翻阅吸引我的图书。尽管每页认不了几个字,我还是照读不误。因为文字本身的魔力吸引着我,至于能否读懂,似乎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那时候,我的记忆力很好,记住了许多根本不理解的词句,而这些词句在我后来学习说话和练习写作时总会自然而然地跳出来,以至于让我的朋友们为之惊讶,感叹我的词汇如此丰富。虽然当时我囫囵吞枣般地读了不少书籍,但都没有从头到尾完完全全读完。直到后来遇到了《小少爷方特罗伊》,我才算第一次把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并且读懂。

  八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坐在图书馆的一个角落里读着《红字》,莎莉文老师走过来给我讲解了几个生涩的单词,并问我是否喜欢书中的小皮尔,然后告诉我她有一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小男孩的故事,她确信我会喜欢那个扣人心弦的故事,并答应夏天的时候读给我听,这本书就是《小少爷方特罗伊》。可是一直到8月份,我们才开始阅读这本书。因为刚到海边的头几个星期,新奇的事物层出不穷,使我目不暇接,以至于这本书早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莎莉文老师又到波士顿看望几位朋友去了。

  她回来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阅读《小少爷方特罗伊》。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我们是什么时候在哪里阅读这本书的前几章的。那是8月份的一个下午,阳光暖暖地洒落在林间,我们俩坐在一张吊床上,这张吊床就拴在离屋不远处的两棵大松树间。为了利用整个下午,午餐过后,我们匆匆涮洗过餐具,就急急奔向吊床。当我们穿越高高的草丛时,许多受到惊吓的蚱蜢四处乱跳,有的还跳到了我们身上,老师非要把它们摘下来才肯坐下,而我则认为没必要为此浪费时间。吊床上落满了松针,因为莎莉文老师不在时,没人到这里来。和煦的阳光照耀在松树上,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香,同时还夹杂着一缕缕海洋的气息。开始阅读前,莎莉文老师先向我解释了一些我不太清楚的背景知识,起初我们总是断断续续读读停停,因为生词太多,莎莉文老师要向我解释一一解释。但随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我完全沉浸在了故事中,根本不愿再理会那些生词了。对于莎莉文老师认为有必要解释的一些词语,也没耐心听下去了,只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情节。后来,老师的手指累得发软,再也拼不下去时,我一把抓过书,急切地触摸那些字母,那时,我才第一次深深体会到无法正常读书的无奈感,那种心情,我永生难忘。

  后来,经不住我的热切请求,阿纳戈诺斯先生将这本书做出了盲文版,我读了一遍又一遍,几乎可以背下来了,《小少爷方特罗伊》成了我童年时代亲密无间的小伙伴。之所以在此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细节,是因为在此之前我读书都是很随意的,书中的内容大都记不清楚,而这次却不同,如此专心致志地读一本书,还是生平第一次。

《小少爷方特罗伊》真正引发了我对书籍的兴趣与热情。随后的两年里,我在家中和波士顿都读了很多书。现在我已记不清具体有哪些书以及所读的先后顺序了,但其中肯定有拉封?丹的《寓言》、霍桑的《奇书》、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狄更斯的《英格兰历史儿童读本》、《希腊英雄传》、《圣经故事》、《天方夜谭》、《瑞士人罗宾逊一家》、《天路历程》、《鲁宾逊漂流记》、《小妇人》,还有《海蒂》。《海蒂》是一个美丽的小故事,后来我又读了它的德文版。这些书都是在课余时间读的,它们使我对书越来越着迷。当时,我没有对这些著作进行研究和分析,也不管文章写得好坏,更不过问文字风格和作者背景。作者将思想之精华呈现在我面前,我像接受阳光与友爱一样,欣然接受了它们。我喜欢《小妇人》,它让我明白自己与那些耳目正常的孩子一样,拥有相同的思想感情。由于我的生活受到种种限制,我只能通过书本来了解我们生活的世界。

  我不太喜欢《天路历程》,我想我都没有读完这本书。我也不喜欢《寓言》,最初读的这本书是英文版的,翻了翻,不太感兴趣。后来又读了法文原版的,虽然故事很生动,语言也很优美,可不知道为什么总不能吸引我,也许是我对书中那些拟人化的动物没有多大兴趣吧。给我留下印象的不过是一些滑稽可笑的动物,而不是故事的寓意。

  接着是拉封?丹,他的作品很少能陶冶我们的情操,他认为人最重要的是理智和自爱。贯穿于这些寓言中的思想便是:人类的美德源于自爱,如果理智能够引导和控制自爱,人类就能获得幸福。目前,我却认为自爱是一切罪恶的源头。也许我的看法是错误的,毕竟,拉封?丹的人生阅历要比我丰富得多。我不是对讽刺寓言反感,只是不喜欢由猴子和狐狸来宣传这些伟大的真理。

  虽然我不喜欢寓言故事,但我喜欢看《丛林故事》和《我所了解的野生动物》这类书。因为我喜欢的是动物本身,而不是被拟人化的宣传道理的动物。我和它们有着相同的爱憎之情,因它们的滑稽举止而大笑,为它们的悲惨遭遇而痛哭。如果说其中也有寓意的话,那也是极为含蓄的,我们几乎都觉察不到。

  我也对古代思想有着浓厚的兴趣。古希腊对我有种神秘的诱惑力,我想象着古希腊的众神依然行走在大地上,与人类面对面地交谈。我在心底秘密供奉着最景仰的神灵,熟知并深爱着所有女神、英雄和半神半人。不,也不是所有,残忍而贪婪的美狄亚与伊阿宋我就不喜欢,他们太凶残了,简直罪无可赦。可是,让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上帝让他们做尽坏事后才惩罚他们呢?直到今天我也没有答案。我不理解为什么“当罪孽呲着牙爬过光阴的圣殿,神却置若罔闻”。

  正是《伊利亚特》把古希腊变成了我心中的天堂。在读原著之前,我就已经熟悉了特洛伊的故事。学习了希腊文语法后,我很轻松地就能读懂文章的意思了。伟大的诗歌,不管是英文的还是希腊文的,都要用心去体会,而无需其他多余的解释。好多人牵强附会地对诗人的诗作分析评论,使得诗作被丑化了。他们要能理解这个简单的道理该多好。理解和欣赏一部诗歌,并不需要分析每一个词的本意和其蕴含的更深一层的喻意,更不需要在句法和语法上纠缠不清。我知道那些博学的教授从《伊利亚特》中挖掘出的东西远胜于我,但我并不羡慕。我不在意别人比我聪明,尽管他们博古通今,知识渊博,却无法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这部史诗,当然,我也不清楚。然而,当我阅读到精彩的篇章时,只觉得灵魂在升华,把我从狭隘的生活中解救了出来,使我忘记了自身的缺陷,并游荡于广袤的天际中。

虽然和《伊利亚特》相比,《埃涅阿斯纪》稍逊一等,但我也喜欢看。阅读时,我尽量不看注释,不查字典,慢慢领悟这部伟大的史诗。兴之所至,我还翻译了自己最喜欢的章节。维吉尔的语言非常精彩,他笔下的诸神和人类生活中充满喜怒哀乐,徘徊在激情、冲突、怜悯和情爱间,像伊丽莎白时代化妆舞会中的优雅可人儿。而《伊利亚特》中的诸神和人类则欢声笑语,纵情高歌。如果说维吉尔婉约沉静,像月光下的阿波罗大理石雕像,那么荷马就是阳光下头发随风舞动的俊逸少年。

  在书海间遨游是多么容易!不出一天我便从《希腊英雄传》到了《伊利亚特》。对我来说,其实旅程也并不轻松,当我在语法和字典的迷宫里徘徊,疲惫不堪时,或者当我掉进学院或学校专门为求知者设置的考试陷阱中时,正常人都可以周游世界好几圈了。这就如同《天路历程》中所讲的一样,也许最终能成功,能修成正果,路途中也会时不时遇到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但路程对我来说实在是太漫长了。

  我很早就开始读《圣经》了,但那时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内容。现在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我竟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它美妙的和谐精神无动于衷。我清楚地记得,在一个下着雨的星期天早上,我无所事事,于是便央求表姐给我读一段《圣经》。虽然她认为我并不能懂其中的意思,却还是把约瑟兄弟的故事认真地拼写在我手上。这个故事当然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还没讲到穿彩衣的约瑟兄弟去雅各的帐篷里说谎,我已经昏昏欲睡了。古怪的名字和重复的叙述方式使整个故事显得很不真实,何况又是在迦南那么遥远的地方。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会对那些希腊故事如此着迷,却对《圣经》中的故事毫无兴趣。难道是因为我在波士顿上学期间认识了好几个希腊人,他们对祖国的热爱深深感染了我?还是因为我从没遇到过一个希伯来人或埃及人,因此推断他们只不过是些野蛮人,他们的故事也是后人杜撰出来的,所以才会用那么古怪的名字和重复的叙述方式吗?

  可是谁能想到我后来又从《圣经》中发现的闪光的东西呢?近年来,《圣经》带给我越来越多的快乐和启发,它渐渐成为我最珍爱的一本书。尽管如此,书中的一些东西我仍很抵触,甚至后悔我曾把它一字不漏地读完了。同它强加于我的不快相比,我并不认为我从书里获得的历史知识是对我的一种补偿。豪厄尔斯先生和我都希望把书中丑陋粗糙的东西剔除,但和其他人一样,我也反对随意篡改这部伟大的作品,使其毫无特色,失去生气。

  《圣经》中的《以斯帖记》叙事简洁明快,故事让人又敬畏又难忘。还有什么比以斯帖站在邪恶的君主面前的场景更具有戏剧性呢?她知道没有人能从暴跳如雷的国王那里将她拯救出来,她的生命就攥在国王手心里。然而,她还是克服了恐惧与懦弱,怀着崇高的爱国之情,一步一步走近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若要我死,仅亡我一人!若要我活,我的族人则都将生!

  《路得记》是一篇非常具有东方情调的故事。淳朴的乡村生活和繁华的波斯首都风景是多么不同啊!路得心地善良而忠诚,当她与那些收割庄稼的人们一同站在麦浪滚滚的田间时,我们不禁都会对她产生爱怜之情。在那个残酷的年代,路得美丽无私的心灵像一颗光芒四射的星辰,刺破黑暗。路得的爱,冲破了宗教教条的束缚,打破了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甚至在全世界也是罕见的。

《圣经》带给我最深切抚慰的是那句谚语:“有形之物勿永久;无形之物乃永恒。”

  从我开始读书时,我便一直很喜欢莎士比亚的作品。虽然我已记不得是什么时候开始读兰姆的《莎士比亚故事集》的,但我知道最初是带着孩子特有的好奇心,凭着孩子懵懂的理解力来读它的。当初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似乎是《麦克白》,仅读一遍,故事里的每个细节便都印在了我的脑海里,经久难忘。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故事里的幽灵和女巫常常跑到我的梦中,我能清楚地看见那把匕首和麦克白夫人苍白纤细的手以及上面淋淋的鲜血。它们如此真切,就和那位极度悲伤的王后看到的一模一样。

  读过《麦克白》后,我又读了《李尔王》。读到格罗赛斯特被挖出双眼的情节时,我恐惧得浑身发抖,愤怒使我再也移动不了双手,我读不下去了,怔怔地坐了许久,血液都冲到了太阳穴。那一刻,一个小孩子能够体会到的所有愤恨都积聚在我心中。

  我一定是同时接触到夏洛克(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放高利贷、贪婪而又凶残的复仇者)和撒旦的,因为我总会把他们两个联系在一起。记得当时我还曾为他们难过了一阵子,我模糊地意识到,即使他们愿意改过自新,也不可能成为好人,因为没有人愿意帮助他们,或者给他们一个公平机会。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他们罪大恶极,无法被原谅、被赦免。有时我还觉得像夏洛克、犹大,甚至撒旦,都像是善良的车轮里被折断的辐条,在适当的时候总会被修好的。

  奇怪的是,第一次读莎士比亚的作品并没有给我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我现在最喜欢的那些明快、唯美又富有想象力的戏剧,当时并不怎么吸引我,这大概是因为它们所反映的大多是孩子充满阳光的快乐生活吧。但是“世间最变幻莫测的恐怕是孩子的记忆了,能记住什么,不能记住什么,谁也无法说清”。

  后来,我读了莎士比亚很多戏剧,其中一部分甚至能倒背如流,但我却不知道自己最喜欢哪一部,我对它们的喜爱之情随着我心情的变化而反复无常。在我看来,短小的民谣和十四行诗与长篇戏剧一样生动有趣。尽管我喜欢莎士比亚,但是评论家对其作品的注解却常常让我感到乏味。我曾尝试记住这些注解,但最后只能让我更加厌烦,所以私下里与自己达成“协议”——不再读任何注解了。直到后来在基特莱芝教授的指导下,我才重新去看这些注解。我知道,在莎士比亚的著作里,甚至整个世界上,我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我很庆幸能够掀起一层层面纱,将一个个崭新的思想与美妙的境界展现在我面前。

  除了诗歌,我还喜欢读史书。从枯燥的大事年表到格林所著的生动、公正的《英国民族史》,从弗里曼的《欧洲历史》到艾默顿的《中世纪》,我将自己能够触摸到的历史书籍通通读了一遍。真正使我意识到历史价值的第一本书是斯温顿的《世界史》,这本书是我十三岁时收到的生日礼物。虽然现在它对我而言已毫无价值,但我仍珍藏着它。从这本书中我了解到:各民族是如何分散到世界各地并建起强大的城池的;那些伟大的统治者、人间的提坦(希腊神话中曾经统治世界的巨人族的成员之一),是如何凌驾于万物之上,他们的一句话是如何置千万人于水深火热中的;各民族是如何发展文化与艺术,并为人类文明的发展奠定基础的;人类文明是如何遭受灾难堕落腐朽的,又是如何像凤凰涅槃一般重生的;圣贤、伟人是如何倡导自由、民主、宽容、教育来拯救世界的。

大学期间,我渐渐熟悉了法国和德国文学。德国人注重力量而不爱美感,追求真理却淡漠传统。这在他们的生活与文学作品中都有体现。他们做任何事情都精力十足,充满干劲,他们说话并不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而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一些思想,否则,如鲠在喉,憋闷至极。

  我十分喜欢德国文学作品中的内涵。更难得的是在大多德国文学作品中都有对女性为爱情牺牲自我的肯定和赞颂,在歌德的《浮士德》中也有所体现:

  万物皆短暂,

  但都留下了痕迹。

  世间的缺憾,

  终会圆满。

  无法言说的事情,

  终会完成。

  女性的灵魂,

  指引我们不断前进!

  在我拜读过大作的法国作家当中,我最喜欢的当属莫里哀与拉辛了。巴尔扎克和梅里美的作品读起来犹如一股强劲的海风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阿尔弗雷德?缪塞最不可思议!对于维克多?雨果,虽然我并不太喜欢他的作品,但他的才华、天赋、睿智以及浪漫主义精神都使我十分钦佩。雨果、歌德、席勒以及各民族所有伟大的诗人和作家,都是永恒主题的阐释者,我的灵魂无比虔诚地跟随他们奔赴真、善、美的世界。

  恐怕我写了太多读过的书,但只提到了少数自己喜欢的作家,也许有人会误以为我读书的范围很窄。其实我喜欢很多作家,他们都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卡莱尔文笔犀利、爱憎分明;华兹华斯崇尚天人合一;胡德的作品想象奇特、引人入胜;赫里克的诗作高贵典雅,似乎还弥漫着百合与玫瑰的芬芳;蕙蒂尔的热情耿直,令我舒心。我也喜欢马克?吐温,有谁会不喜欢他呢?连神都对他宠爱有加,赋予他让人嫉妒的智慧和才华,同时,唯恐他悲观,又在他心中架起一道爱与信念的彩虹。司各特的新颖、率真和诚实也让我所喜爱。我热爱所有像罗威尔一样乐观积极的作家,他们时而表达愤怒,时而展现同情,但都源于他们快乐、善良、心无城俯的天性。

  总之,文学是我的“乌托邦”。在这里,我不会被剥夺任何权利,生理上的缺陷不能阻碍我和书籍及书籍中人物的倾心交流。它们将真、善、美娓娓道来,如一股清泉摇曳在我心底,与它们的“博爱和仁慈”相比,我学到的那点东西简直微不足道。

热爱生活

  我相信,读者朋友们不会因为我在前面的章节讲的都是书,从而推断出我的唯一兴趣就是读书。事实上,我的兴趣非常广泛。

  在前面,我不止一次提到对乡村风光和户外运动的热爱。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划船和游泳。在马萨诸塞州的伦萨姆避暑时,我几乎整天呆在船上,只要朋友来访,我都会带他们去划船。当然,我并不能很好地掌舵,控制船行的方向,通常会有人坐在船尾为我掌舵。有时候,不靠别人帮忙我也能划船,通过水草和睡莲以及岸边灌木丛的气味,我可以辨别方向,把桨用皮革固定在桨架上,通过水的阻力我可以判断两个桨是否受力均匀,进而得知船是否逆水而行。我喜欢与风浪搏击,让小船按照我的意愿前行。当它轻快地掠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或是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时而平稳,时而激昂,我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


  我也喜欢划独木舟,尤其是在月夜,看到这儿你也许会发笑。的确,我看不到月亮从黑幽幽的松树后面爬上枝头,也看不到它悄悄在云间穿行,更看不到大地上铺满皎洁的月辉,但是,我知道它的存在。我仰面躺在枕头上,把手放入水中,幻想能够摸到她那闪光的外衣。偶尔,会有一条勇敢的小鱼从我的指间游过,而睡莲则羞答答地轻触我的手。通常,当小船从小河湾里划出来时,我会立刻觉察到环境开阔起来了。一股暖暖的气息包围着我,我一直不知道这股气息从何而来,是来自被太阳晒热的树林或是水面?可为什么在市区我也曾有过这种奇怪的感觉?甚至在风雨交加的白天以及寒冷寂静的深夜,这种感觉也经常光顾,仿佛温暖的双唇亲吻在脸颊上。

  我也喜欢乘船航行。1901年夏天,我去诺瓦斯科舍旅行,那是我第一次与大海亲密接触。莎莉文老师和我在伊万杰琳的家乡待了几日,那是一个朗费罗写诗赞美的美丽地方。之后,我们去了哈利法克斯,在那里度过了大半个夏天。这座海港城市让人心旷神怡,我觉得在这里生活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后来,我们又乘船去了贝德福德海湾、麦克奈布斯岛、约克堡以及西北军驻地,真是惬意的旅行啊。夜晚,我们在停泊的巨大战舰的影子下悠闲地划行,美妙舒适,愉快地记忆令我终生难忘。

  一天,我们经历了一件惊心动魄的事。当时西北军驻地举办一次划船比赛,许多战舰派出小船参加比赛。我们随同众人一起乘着一条帆船观看比赛。上百条帆船从我们身边穿梭而过,海面一直很平静。但当比赛结束后,我们准备调头回去时,人群里有人发现从远方海面上升起一团乌云。乌云越聚越多,不一会儿便布满了整个天空。接着,刮起了大风,海浪汹涌翻滚,劈头盖脸朝我们打下来。我们的小船鼓起风帆,拉紧缆绳,勇敢地与风浪搏击,一会儿被滑入巨浪的旋涡,一会儿跃上高高的浪尖,一会儿又被狂风和巨浪所吞没。我的心狂跳不已,手也颤抖起来,并不是因为我害怕,而是因为紧张!我想像自己拥有北欧海盗般的冒险精神,而且知道船长是对付风浪的老手,他凭着坚实的双手和敏锐的双眼,曾多次战胜过狂风恶浪。我们安全抵达港湾时,港中所有的大船和炮艇纷纷向我们鸣笛致敬,水手们也为船长振臂呐喊。最后回到码头时,我们个个都已饥肠辘辘,筋疲力尽了。

  去年夏天,我在新英格兰一个风景秀丽、幽静典雅的小乡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可以说,马萨诸塞州的伦萨姆与我的人生息息相关,我几乎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它有关。菲利普王池塘边的红色农庄就是钱伯森先生的家,多年来,我一直把它当作自己的家。我由衷地感谢这些好朋友,他们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以及和他们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我都铭刻在心中。曾经,我与他们的孩子一起游戏,在林中漫步,在水中嬉戏,我还记得最小的孩子咿咿呀呀地与我说话,而我则给他们讲精灵和土地神、英雄和大黑熊的故事。这些记忆我都小心翼翼地收藏着,任时光再残酷无情,也不能将它们带走。钱伯林先生还告诉我怎么探究树木和花草的秘密。后来,我真的听到了橡树体内树液流动的声音,看到了树叶间闪烁的阳光。那情形如下面的诗描述的一样:
树根虽深埋于阴暗的泥土里,

  但却依然能分享树梢的愉悦,想象着

  明媚的阳光,辽阔的天空和飞翔的鸟儿,

  大自然的眷顾,

  使我也能感知到看不见的事物。

  我觉得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潜能,可以理解自古以来人类感知的印象和情感。每个人对绿色大地和潺潺流水都保留有一份潜意识记忆,即使看不见、听不到也不会丧失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这便是第六感——视觉、听觉、触觉多者合一的心灵感应。

  伦萨姆的许多树木都是我的好朋友。其中一棵大橡树最让我引以为豪,我带许多朋友去拜访过这位树王。它矗立在悬崖峭壁边,俯视着菲利普王池塘。据说,它已经在那里默默站立了八百到一千年了。传说,那位英勇的印第安酋长——菲利普王,就是在这棵树下与世长辞的。

  我的另一位大树朋友,与那棵树王相比,显得随和多了,它就是长在红色农庄里的那棵菩提树,但这棵树现在已经不在了。一天下午,电闪雷鸣,突然,我感觉房子的一面墙受到了剧烈的撞击。别人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我已猜到是那棵菩提树被雷击倒了。我们走到这位经历过无数次暴风雨的英雄面前,想到它曾努力与暴虐的自然抗争,但最终还是倒下了,我心痛不已。

  当然,我不会忘记去年夏天,在这里我要特别提一下。考试结束后,莎莉文老师和我就急忙赶往伦萨姆的避暑山庄。那儿有三个著名的湖泊,我们的小别墅就坐落在其中一个湖边。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呼吸带着阳光温度的空气,将作业、学习和城市的烦恼与喧嚣统统抛之脑后。虽然身在宁静的伦萨姆,我们也知道世界上发生了什么——战争、盟约、社会矛盾。我们听说,残酷的太平洋战争置人民于水深火热中,资本家与雇佣工人之间的斗争使阶级矛盾深化。我们知道,在我们的伊甸园之外,人们正在用鲜血和眼泪创造着历史尘俗之事,纷纷攘攘,稍纵即逝,只有湖泊和树木,及漫山遍野的雏菊和绿草如茵的草地才会永恒地存在。

  很多人认为只有通过眼睛和耳朵才能感知世界万物,所以他们对我竟然能分辨城市马路和乡间小道的差别感到十分惊讶。他们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我的整个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城市的喧嚣刺激着我的面部神经,我能感觉到人们来去匆匆的沉重步伐;刺耳的噪音折磨着我的心灵,载重车碾过坚硬的地面发出的隆隆声和机器无休无止的轰鸣声,都使一个需要集中精力辨别事物的聋盲人饱受折磨。

  在乡间,人们看到的都是大自然的杰作,不必因拥挤的城市里残酷的生存竞争而郁郁寡欢。我曾去过几次穷人聚居的狭窄肮脏的街道,想到富人们在宽敞漂亮的豪宅里安逸享乐,保养健康的身体和美丽的容貌,而穷人却只能挤在阴暗简陋的贫民窟里,变得丑陋干瘪,我便禁不住愤恨社会的不公。生活在这些污秽不堪的巷子里的孩子们,大多衣不遮体、食不裹腹,向他们伸出手时,他们会躲得远远的,以为别人要打他们。这些可怜的小生命,时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敲打着我的神经,使我深感痛苦。还有些男人和女人佝偻着身子,辛苦地做着苦工。如果你曾抚摸过他们粗糙的手,你就会知道他们为了生存进行过无数次的抗争,但结果却只有失败、沮丧和绝望。他们努力并不能获得和富人同样的机会。我们常说:阳光和空气是上帝赐予所有人的免费礼物。但果真如此吗?如果你去过贫民窟,你就会知道,在肮脏的小巷子里,常年不见阳光,空气污浊不堪。世人啊,你怎么能忘记自己的兄弟姐妹呢?当你们在餐桌前祷告“感谢主赐予我食物”时,而他们却一无所有!为什么不离开浮躁喧闹的城市,回到丛林和田野中过简单朴实的生活呢?这样,孩子们一定会像小树一样茁壮成长,而他们的心灵也会像路边不染尘埃的小花一样纯洁无暇。当我结束了一年在城市中的学习,回到乡间不由得萌生了以上感慨。

再次踏上松软的富有弹性的土地,是多么令人欢喜啊!沿着绿草如茵的小径来到蕨草茂密的小溪边,把手放到清凉的溪水中,感知水流从指间流过,接着翻过一堵石墙,奔向碧绿的原野,在草地上忘情地奔跑、跳跃、打滚儿。

  除了悠闲地散步,我还喜欢骑着双人自行车四处兜风。凉风吹拂着脸颊,座下铁骑轻快奔驰,好不惬意。骑车飞驰让我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脉搏在起舞,心儿在唱歌。

  只要有可能,我的狗儿们都会陪我一块散步、骑车或划船。我养过许多狗,有体型庞大的獒犬,有目光温驯的西班牙长耳犬,有顽皮聪明的塞特犬和忠厚顺从的牛头梗。目前我最喜欢的是一条纯种牛头梗,它长着弯曲的尾巴和一张滑稽的脸。我的狗儿们仿佛都知道我的缺陷,当我孤身一人时,他们总会陪伴在我的左右。它们以摇尾巴的方式来表达对某人的爱慕,我喜欢这种简单的方式。

  阴雨绵绵,无法外出时,我也会和其他女孩一样做些编织打发时间,或是东一行西一行随手翻一些书,有时也会和朋友下几盘跳棋或象棋。我有一个特制的木板棋盘,棋盘上的方格都被重新雕刻过,棋子可以稳稳地站在棋盘凹陷的方格内。黑色棋子是扁平的,白色棋子微微向上凸起,而且两种棋子大小也不同,白子略大于黑子,这样我就可以通过轻抚棋盘,毫不费力地了解对方的兵法策略了。每个棋子中间都有个孔,而“国王”带把铜斧,以便和其他棋子区分。移动棋子时的振动则能提醒我是否该我走棋了。

  如果碰巧我独自一人,百无聊赖,我就会玩喜欢的单人纸牌游戏。我用的纸牌都是特制的,右上角印有盲文,以使我分辨出是张什么牌。

  如果有小孩子在身边那最好不过,我最喜欢同他们一起做游戏。即使是很小的孩子,我也能和他们玩得很开心。孩子们都很喜欢我,这让我很欣慰。他们会拉着我的手到处走动,让我看他们感兴趣的东西。那些小一点的孩子自然不会拼写,我就试着读他的的唇语。如果还是不明白,我们就打手势。有时我会理解错他们的意思,从而做了错误的举动,他们就会哄堂大笑,然后再重新打手势,直到我明白为止。我也常常给他们讲故事或是教他们做游戏,快乐的时光就这样不知不觉流逝了。

  博物馆和艺术品商店也是带给我快乐和灵感的另一源泉。很多人会怀疑,难道不用眼睛,单凭双手触摸一块冰冷的大理石,就能感受到大理石雕像的表现形态、思想神韵和艺术美感吗?是的!当我的指尖滑过这些艺术作品时,我就体会到艺术家的所要表达的思想感情,能“看到”这些雕像的面部表情。通过神和英雄的面部线条,我能感知出他们的爱、憎和勇气,正如我从活生生的人脸上发现这些情感一样。从狄安娜的神态上,我体会到她的优雅和森林的自由,以及她驯化猛狮、抑制强烈欲望的力量和精神;从维纳斯优美安详的曲线中,我感受到来自灵魂的兴奋;从巴雷的青铜雕像上,我窥见了丛林的奥秘……这些伟大的作品给我带来的快乐直抵灵魂深处。

  我书房的墙壁上挂着一尊荷马头像的浮雕,浮雕挂得很低,我伸头就能摸到他俊朗而又略带忧伤的脸庞。我对他眉宇间的线条了如指掌并充满敬意,它们记录了他生命的轨迹,见证了他的奋斗和悲伤。那双失明的眼睛,即使是用冰冷的石膏做的,也能让人感觉到他一直在为深爱的希腊寻找光明与蓝天,然而结果都是令人失望。那美丽的嘴角坚定又充满温柔。这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诗人的脸!我深深理解他的失明之苦,与他相伴的唯有无边黑暗、漫漫长夜:

哦,黑暗,黑暗,

  正午阳光下的黑暗,

  遮天蔽日,无法挽救的黑暗,

  毫无白日希望的黑暗!

  在我的想象中,仿佛听到了荷马的吟唱,他在营帐之间摸索着,蹒跚而行,歌颂着生命、爱情、战争和一个高尚民族的丰功伟绩。这部奇伟雄壮的杰作为这位盲诗人赢得了不朽的桂冠,也赢得了世人的景仰。

  有时我也在想,是不是在欣赏雕塑方面双手真的比不上双眼的敏锐?可是,我的双手确实能敏锐地感知到那些线条和曲线的变化,能从一尊尊希腊众神的雕像上感受到古希腊人情绪的起伏。

  我还有一个娱乐节目,就是去剧院看戏,不过并不经常。与阅读剧本相比,我更喜欢有人将正在演出的剧情讲给我听,因为这样会让我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有幸结识了几位出色的演员,他们的表演具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忘记身在何处,仿佛来到了浪漫主义时代。有一次艾伦?泰莉小姐扮演我们心目中的理想王后时,好心地让我抚摸她化过妆的脸和配带的服饰,我感受到王室的神圣与高贵气质。站在她身边的是亨利?欧文爵士,他身着君王服饰,头带王冠,举手投足间无不流露出王者风范、皇家威仪。刻在他脸上的冷漠与难以捉摸的忧伤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也认识杰弗逊先生,并以结交他这样的朋友为荣。无论什么时候,我经过他演出的场地,都会去拜访他。第一次看他的表演是我在纽约上学的时候,当时他正在演出《瑞普?梵?温克尔》。我读过这个故事,但看了演出,才真正体会到瑞普那慢条斯理、古怪而友善的行为方式的魅力。杰弗逊先生的表演优美动人、浑然天成,让我非常兴奋。演出过后,莎莉文老师带我去后台拜访杰弗逊先生,我触摸了瑞普古怪的装束和飘逸的须发。杰弗逊先生亲切地让我触摸他化过妆的脸,这样我就能想象二十年后老瑞普的样子,他还向我表演了老瑞普步履蹒跚的走姿。至今,我的手指上还“保留”着一幅老瑞普的画像。

  我还看过杰逊先生在《对手》中的精彩表演。有一次,我在波士顿拜访他,他还专门给我表演了《对手》中最精彩的片段。会客厅被当成一个临时舞台,他和他的儿子坐在大桌子旁,鲍勃?阿克瑞斯书写着他的挑战书。我用双手追随着他的动作,捕捉他滑稽可笑的肢体语言,因为,这些是无法通过拼写表达的。之后,他们进行了决斗,我感觉到了刀光剑影和身体的腾挪转移,可怜的鲍勃力量与勇气渐渐在指尖流失,摇摇晃晃,几欲倒地。接着,这位出色的演员,猛地扯下自己的战袍,双唇抽搐。一瞬间,我仿佛置身于瀑布下,施奈德毛发蓬松的脑袋正抵着我的膝盖。杰弗逊先生背诵了《瑞普?梵?温克尔》中的精彩对白,这是一段含笑带泪的场景。他还让我尽可能地解释与台词相匹配的动作和手势的意思。当然,我对戏剧表演一无所知,只能胡乱说几句罢了,但是他的表演却形象生动。他吟诵瑞普的感叹:“死去的人,很快就会被人遗忘吗?”然后继续表演长眠之后,他失魂落魄地寻找他的猎狗和枪;签订德里克合约时,他犹豫不决、滑稽可笑的动作——所有这些似乎都源于生活。它们就是真实的生活,按照我们的想象发展。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到剧院看戏的情景,那是12年前的事了。小演员埃尔希?莱斯莉正在波士顿演出,莎莉文老师带我去看她出演的《王子与乞丐》。莱斯莉的演出很精彩,观众们的心情随着剧情的跌宕起伏,悲悲喜喜。演出结束后,我经允许可以和后台穿着王族服饰的莱斯莉会面。你很难找到一个像莱斯莉一样惹人喜爱的孩子,她就微笑着站在那里,金发披肩,像一个小天使一样。虽然刚从紧张的舞台上下来,她却毫不疲惫。那时我刚开始学说话,事先我一遍遍地练习她的名字的发音,当她听到我喊她的名字时,高兴地伸出手向我问候,我也兴奋不已。

  尽管生理上的缺陷给我带来了诸多不便,但我依然能够感受到万物之美。美好的事物无处不在,即使在黑暗和寂静的世界里也不例外。我学会了无论身处何境,都要知足常乐,感知一切美好。

  不可否认,有时我也会备感孤独,如同独自坐在寒冷的浓雾之中,在我面前生活之门紧闭。门的那一边阳光明媚、乐声叮咚、欢歌笑语,但命运之神却冷酷、无情、残忍地将我拒之门外,使我无法入内。我质疑这专横的判决,因为我仍有一颗充满热情、憧憬自由的心,但那些尖酸刻薄而又无力无用的话语到了嘴边,又被我吞下去了,就像默默吞下泪水一样。无边的寂静压在心头,而这时希望之神就会面带微笑对我耳语:“忘我即会快乐。”于是,我努力把别人眼中的光明当做我的太阳,把别人耳中的音乐当做我的乐章,把别人嘴角的微笑当做我的的快乐……
捧满阳光的手

  要是能把那些曾帮助过我并给我带来快乐的人的名字都写下来,那该多好啊。前文中我已写了一些人,相信现在大家对他们已经很熟悉了,另外一些人大家可能还不知道,我在文中并没有写到他们,但他们带给我的快乐、对我的影响也让我终生难忘。我很庆幸,能够遇到那些犹如一首首诗歌一样打动人心的人,与他们握手,你能感觉到那份无言的同情。他们善良乐观的天性能够在我们心间注入一份安宁,而这安宁的本质是神圣的,带着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魔力。当我们再次醒来时,会觉得耳目一新,世界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而和谐,那些过去像梦魇一样纠缠我们的困惑、烦恼、焦虑统统烟消云散了。总之,只要有这些良师益友在身边,我们就会觉得心情舒畅。也许我们以前素不相识,或是萍水相逢后再无相见的机会,但他们那种沉静、温厚的性格对我们的抚慰会消融我们心头的坚冰,就像清泉灌入大海,冲淡了海水的苦涩。

  经常有人问我:“难道没有人令你心烦吗?”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认为那些好奇心过盛的人,尤其是新闻记者,有时会不合时宜地提出一些愚蠢的问题,实在让人反感。我也不喜欢那些自以为是对我评头论足的人,他们就像那些和你一起走路,却尽量缩小自己的步伐来迎合你的节奏的人一样虚伪,让人无法容忍。

  我所接触的一双双手虽然无言,但却能很好地说明各类人。其中一些手是傲慢无礼的,显得高人一等;有些人郁郁寡欢,触到他们冷若冰霜的指尖,就像握住了一把暴风雪一样冰冷;而另外一些人的手却像阳光般温暖,使我的心更柔软。可能这只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手,但对我来说它却蕴含了丰富的阳光,就像含情脉脉的一瞥给人的感觉一样。总之,一次热情的握手,或是一封饱含友情的书信,都令我感到十分快慰。

我有许多素未谋面的朋友,他们穿越万水千山给我寄来一封封充满关切的书信,但很多时候,因为信件太多了,我无法一一回复。虽然我知道光凭一句感谢是远远不够的,但我仍衷心地感谢大家。

  我庆幸今生能够和许多才华横溢的人相识,并与他们交谈。只有那些认识布鲁克斯主教的人,才能体会到做他的朋友的乐趣。当我还是小孩子时,就喜欢坐在他的腿上,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大手。他讲的关于上帝和灵魂的事,则由莎莉文老师拼写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我带着小孩子的好奇与惊喜听他虔诚的讲述,虽不能完全理解他每一句话,但他让我领悟到了什么是快乐的生活。在我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他的教诲不时浮上我的心头,使我对生活的认识更加深刻、质朴。

  曾经我很困惑,世界上竟然存在着这么多的宗教,但布鲁克斯主教告诉我:“世界上只有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宗教,那就是爱的信仰。海伦,用你的全部灵魂去爱你的天父,尽你的一切可能去爱上帝的每一个子女,同时记住,善良的力量永远大于邪恶的力量,进入天堂的钥匙就握在你自己手中。”他的一生正是这伟大真理的完美写照。在他高贵的灵魂里,爱、广博的知识与坚定的信仰融为一体,凝聚成一种敏锐的洞察力。他看见:

  在争取解放和提升价值的过程中,上帝无处不在,

  在所有谦卑、愉悦和慰藉中,上帝无处不在。

  布鲁克斯主教从未教过我什么特殊的信条或教义,但是他把两种伟大的思想深深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上帝是万物之父,四海之内皆兄弟。这是一切信条和教义的基础。上帝是爱,是父,我们是他的儿女。乌云总会被驱散,正义必将战胜邪恶。

  我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很充实快乐,很少想身后之事,但有时也难免想到已到往天堂的几位朋友。虽然岁月流逝,他们已离开人间好多年了,但我感觉他们依然还在我身边。假如某一天他们忽然拉住我的手,像从前那样对我说着贴心的话,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奇。

  布鲁克斯主教逝世后,我把《圣经》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同时还读了其他一些宗教哲学著作,其中有斯韦登伯格的《天堂与地狱》和德鲁蒙德的《人类的进步》,但我依然觉得,最能慰藉我灵魂的还是布鲁克斯主教的“爱的信条”。在我印象中,与认识许久的亨利?德蒙德先生握手总是能感到很温暖,它就像一句热情的祝福语,总令我感激不已。他是我接触到的最富有同情心的朋友,而且知识渊博,和霭可亲,只要有他在场,你就永远不会感到枯燥乏味。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同奥利佛?温德尔?霍尔姆斯博士见面的情景。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邀请莎莉文老师和我去家中做客。当时正值初春时节,我刚学会开口说话没多久。一进门,我们就被他带到了书房,他坐在壁炉旁一张大扶手椅上,炉火熊熊燃烧,他说他正沉湎于对往日的回忆中。

  “还在倾听查尔斯河的细语?”我试探地问道。

  “是的,”他说,“查尔斯河让我想起许多美好的事情。”书房里有一股油墨和皮革的味道,我知道这里一定有很多图书,于是我便不由自主地伸手摸索起来。我的手指无意中落到一本装订精美的丁尼生诗集上,莎莉文老师告诉我书名后,我就开始背诵起来:

啊,大海,撞击吧,撞击吧,

  撞碎你那冰冷灰暗的礁石!

  突然间,我感到有泪水滴落在我的手上,就停止了背诵。我竟然让这个可爱的诗人落泪了,为此,我甚是不安。他让我坐在他的扶手椅上,拿来各种有趣的东西让我触摸感觉。后来应他的请求,我还背诵了《背着房间的鹦鹉螺》,这是我当时最喜欢的一首诗。之后我们又见过几次面。我不仅喜欢他的诗歌,而且喜欢他的为人。

  拜访过霍尔姆斯博士不久,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里,我和莎莉文老师又前往幽静的梅里迈克河边看望了惠蒂尔。他温文尔雅,谈吐不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有一本自己的凸字版诗集,我读了其中一首《校园时光》,他为我能够准确发音而高兴,说听起来一点也不困难。随后我又问了他很多关于这首诗的问题,并把手指放到他唇上来“听”他回答。他说诗中的男孩就是他自己,女孩名叫萨莉,还有其他一些细节,可是我现在已记不清了。我还为他朗读了《赞美上帝》,当我读到最后一句时,他把一个奴隶的塑像放到我手中,蜷缩的奴隶镣铐脱落,就好像天使把彼得带出牢房时,镣铐从彼得身上脱落下的情景一样。后来,我们进了他的书房,他为莎莉文老师亲笔题字,表达了对她的敬意,而且还对我说:“她是你灵魂的解放者。”最后,他送我们到大门口,并温柔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答应第二年夏天还来拜访他,可是还未等我履行诺言,他便去世了。

  我有许多忘年交,爱德华?埃弗里特?黑尔博士就是其中一位。我八岁时就认识他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他的敬意也与日俱增。他的睿智和同情心,是我和莎莉文老师忧患时最有力的支撑。他那双坚强的手不但帮助我们度过许多难关,也同样给予许多处于困境的人无私的关爱。他用爱给旧的教条输入了新的血液,并向人们诠释了信念、生活与自由的真谛。他言传身教,以身作则,热爱国家,善待人类,积极上进。在我眼里,他是一位先知,一位灵魂的启发者,一位身体力行者。他是全人类的朋友,愿上帝保佑他!

  前面我已经写过与亚历山大?格雷厄姆?贝尔博士初次会面的情景。从那以后,我又同他一起在华盛顿和布雷顿岛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有时是在贝尔博士的实验室,有时是在伟大的布烈斯河岸的田野上,我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自己的实验,我们还一起放风筝,他告诉我他希望借此发现控制未来飞船的方法。贝尔博士精通多种科学,并且能深入浅出,把深奥的理论讲得妙趣横生,让你感觉到短时间内自己就会成为一名发明家。他还十分幽默,富有诗意,对儿童充满爱心。当他把一个聋哑儿童抱在怀里时,那份真挚的爱怜之情是无法掩盖的。他为聋哑人所做的贡献将流传千古,为世人颂扬。我们爱他,并不只是因为他取得了伟大的成就,还因为他对人们的感召力,唤醒了人们努力奋斗。

  我在纽约的两年里,有很多机会同那些耳熟能详的名人交谈,但我从未想过能与他们相见。和他们大多数人第一次见面都是在我的朋友劳伦斯?赫顿先生的家中。对能够到赫顿夫妇家中拜访,我感到十分地荣幸,参观他们的书房,并读到他们许多才华横溢的朋友们写给他们的睿智留言。他们表称赫顿先生高尚的情操和道德准则,赞美他心地善良。人们不必读《我所认识的男孩》就可以了解他,他是我所认识的最慷慨、最仁厚的人,一个可以患难与共的朋友,一个博爱的人。

赫顿夫人也是一位真诚的朋友。可以说,我思想中许多可贵的东西都要归功于她。我上大学的那段日子,她经常指导我,帮助我,不遗余力地给我提建议,让我有了很大的进步。当我在学习上遇到困难气馁时,她会写信鼓励我,使我重新振作起来。从她身上,我学到,遇到困难时不要放弃,其他的自然会迎刃而解。

  赫顿先生给我介绍了文学界的许多朋友,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威廉?迪安?毫厄尔斯和马克?吐温,我还见过理查德?沃特森?吉尔德先生和埃德蒙德?克拉伦斯?斯泰德曼先生,结识了查尔斯?达德利?华纳先生。他最爱讲故事,深受朋友们的喜爱,他极富有同情心,爱人如已出。记得有一次,华纳先生带着森林诗人约翰?巴洛斯先生一起来看我,他们温文尔雅,和霭可亲,人格魅力如同他们的诗歌和散文一样璀璨我被深深折服。

  当然,这些文学大家,我只能望其项背,他们谈天说地,妙语如珠,我就像小阿斯卡留斯一样,步履蹒跚地跟在英雄父亲埃涅斯身后,向伟大的命运迈进。他们和我亲切交谈,并千方百计找一些我感兴趣的话题。吉尔德先生向我讲述他如何在月夜穿越浩瀚的沙漠到达金字塔的经历。写信时,他特意把署名深深印在纸上,以便我能够摸得出,这让我想起黑尔博士曾用盲文书写落款签名。我还通过唇读法聆听了马克?吐温先生为我朗读的一两篇精彩短篇小说。马克?吐温先生思想、语言、行为都特立独行,和他握手时,我能感觉到他的双眼闪耀着智慧的光芒。甚至当他以难以形容的幽默声调调侃讽刺时,你依然会觉得他仿佛就是那个慈悲心肠的伊利亚特的化身。

  在纽约我还见了许多有趣的人物,《圣?尼古拉斯》杂志社那位受人尊敬的编辑玛丽?玛普斯?道奇夫人,还有《爱尔兰人》一书可爱的作者里格斯夫人(凯特?道格拉斯?韦津)。她们送给我一些珍贵的礼物,包括反映她们思想的书籍、感人的书信和漂亮的照片,这些都让我爱不释手。由于篇幅所限,我不能提到所有朋友,事实上,他们高洁的品质,是冷冰冰的笔墨所无法表达的,所以我在提及赫顿夫人时,也是犹豫不决的。

  我在这里还要再提一下我的另外两位朋友。一位是匹兹堡的威廉?肖夫人,我经常到她林德斯特的家中拜访她,她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以别人的快乐为自己最大的荣耀。在同她交往的这些年里,她睿智的忠告令我和莎莉文老师获益匪浅。我同样要感谢另一位朋友,他以强有力的领导才能著称,并以此赢得大家的尊敬和爱戴。他对每一个都仁慈、友善,并默默地做着善事。由于他的地位,我承诺不提及他的名字,但在此我一定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的慷慨与慈爱,我可能进不了大学的校门。

  总而言之,我的人生之所以如此美丽,完全是朋友共同谱写的结果,他们费尽心思地把我的缺陷转变成一种荣耀的特权,使我能够在缺陷的阴影中,平静而快乐地前进。

第二章 走出黑暗

  充实的生活

  《我的生活》这一部分的文章是我在拉德克利夫学院一年级时的作文。当时由于在上科普兰老师的作文课,我坚持每星期都写一篇作文,最初并没有想把它们整理出版,直到有一天《淑女》的主编忽然来访,对我说:“我们的社长希望能在我们的杂志上连载你的传记,请你多多提供帮助。”
  听明白对方的来意后,我就以功课太忙为借口婉言拒绝了,可是他却坚持不懈地说:“你不是在作文课上已经写了好多了吗?”

  这话让我大吃一惊:“啊!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呵呵,谁让我是做这一行的呢?”主编不无得意地说。紧接着他又告诉我,只要把作文稍加修改就可以变成杂志社所需要的稿件了。他许诺给我三千美元的稿酬,我便答应了在《淑女》上连载的请求,并且签了合同。说实话,当时我被三千美元诱惑,确实有些得意忘形,头脑一热,忘记了那份稿子其实只完成了一半,更没有想到完成另一半居然会遇到那么多的困难。

  刚开始落笔时,一切都比较顺利,可是越往后就越困难。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要写些什么才好,而且我也不是专业作家,根本不懂得如何加工素材,把现有的材料变成杂志社所需要的文稿。我甚至对截稿日期的重要性也无概念,完全是个门外汉。

  当我收到杂志社发来的电文,如“请立刻寄来下一章”或“第六页与第七页的关系交代不清,请立刻回电说明”等时,居然茫然慌乱不知所措。幸好,同班同学蕾诺亚介绍我认识了一个人——她房东的同班同学,据她说是一个“头脑清醒,慷慨助人,富有骑士精神和霭可亲”的人,别人请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

  就这样,我认识了梅西先生。我当时并不知道梅西先生是哈佛大学的教授,而且正在拉德克利夫学院做兼职教授。蕾诺亚的介绍让我对梅西先生有了个好印象,随着日后的交往,我深刻体会到蕾诺亚所言不虚,梅西先生不但聪明睿智,而且热心助人。他了解了我的困难后,立刻把我带来的资料浏览了一遍,然后十分利落地帮我整理成文稿。从此之后,我的交稿难题终于迎刃而解了。

  梅西先生是一位杰出的文学家,才思敏捷,感情丰富。对我而言,他既是一位好朋友,又是一位值得信赖的兄长,每当我为是否做一件事而迟疑不决时,梅西先生总是能第一个提出最有价值的建议。如果现在我所写的这部分水准不及当年,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这次没有梅西先生帮我的忙了。

  前面提到过在拉德克利夫学院求学过程中,我遇到的最大的问题莫过于没有盲文书可读,另一个问题则是时间不够用,分配不过来。课外作业都是莎莉文老师一字一句拼写在我手上的,于是我经常要学习到深更半夜,而此时其他人早已进入梦乡了。洛奇老师和维杜老师会在我的课本上为我点字,但还有些老师没有教我如何学习他的课程,所以常常跟不上进度。

  如今,红十字会已经为盲人出版了数千册盲文书籍,盲人终于可以阅读好多好书了!而当时,我所有的盲文书加起来还不超过30本,每一本对我来说都是无价之宝。我用双手“读”这些书,搜集写论文的材料,准备大大小小的考试。每当阅读这些盲文书时,我的内心都十分高兴,因为不用别人的帮忙我也可以独自学习了。

  在学习方面,对我来说,文学和历史比较容易,我可以毫不费力地阅读和理解。这大概与我少女时代的生活有关,我早在进大学之前就接触过不少优美、富有想象力、知识性很强的作品。因此,对这些课程我都有浓厚的兴趣,成绩自然比较好。如今回想起来,真为自己感到庆幸。

大学时代中,让我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能与教授们更多的交流。当时我只是机械地听大多数教授的讲课,就像听留声机一样。院长布里吉斯教授就住在我隔壁,可是我从来没有主动拜访过他。在我的毕业证书上签字的艾里华特博士,我也一直没见过。只有指导我写作课的科普兰教授、教《伊丽莎白时代文学》的尼尔逊博士以及教德文的帕德雷特教授等人偶尔会邀请我喝茶,在校外遇见我时,也会热情地打招呼。

  由于我的身体状况异于他人,所以也无法和班里的同学融洽地相处。不过,大家还是想方设法与我沟通交流。同学们经常邀我一块儿去外面的小餐厅吃三明治、喝可可奶,他们围坐在我身边,说些好玩的事逗我开心,更让我意外的是,他们还推选我做副班长。如果不是因为需要在功课上投入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我相信我的大学生活将会十分精彩。

  记得有一次,朋友们邀我一块儿到布鲁克斯闹市区的一位朋友家玩,谁知最后我们去的却是波士顿一家宠物狗专卖店。开门进去后,所有的狗齐声向我们狂吠,表示热烈欢迎。尤其是其中一条叫汤玛斯伯爵的狗对我十分亲热。这条小狗长得并不是很好看,但却很会撒娇,站在我身边轻摇着尾巴,头轻轻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一副温顺、乖巧的样子,我伸手摸它时,它高兴得低声欢叫。

  “哈哈,汤玛斯伯爵,你很喜欢海伦吧?海伦,你也很喜欢这只小狗吧?”朋友们都这样问我。我很干脆地回答:“是的,我很喜欢它!”

  “那么我们就把这只小狗当作礼物送给你吧。”朋友们说。

  汤玛斯似乎听懂了大家的话,兴奋地在我身边绕圈子。

  等汤玛斯稍微安静下来,我才又说道:“我不喜欢汤玛斯伯爵这个称呼,听起来高不可攀。”

  汤玛斯伯爵听到我的话后,安静地坐在一边,一声不响,沉默起来。

  “你们觉得费兹这名字怎么样?”我接着说道。

  话音一落,汤玛斯好像很喜欢这个名字,高兴地在地上连打三个滚。于是我就把他带回了康桥的家中。

  当时我们住在库利兹街14号,租下这幢房子的一部分。据说这里原是高级住宅区,坐落在一片美丽的土丘上,四周环绕着苍翠的大树。虽然我们的大门正对着马路,但庭院很深,几乎听不到马路上的喧嚣声。

  屋后是一片大花园,主人在花园中种满了紫罗兰、天竺葵、康乃馨等,满园芬芳。每天早晨,身着漂亮服装的意大利卖花女就会过来采花,我们常常在那些少女清脆的笑声中醒来,真有种置身意大利乡村田园的感觉。

  住在库利兹街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结识了几位哈佛大学的学生和年轻的讲师,大家相处得很好,成了好朋友。其中的菲利浦?史密斯先生现在是华盛顿国家地质调查所阿拉斯加分部的主任,他的夫人蕾诺亚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蕾诺亚对我非常关心,每当莎莉文老师身体不舒服时,她便会代替莎莉文老师帮助我完成功课,并带我去教室学习。

  还有约翰?梅西先生,他也给予了我许多帮助,一度是我生活上、精神上的支柱,后来他与莎莉文老师真心相爱,结为伉俪。年轻人朝气蓬勃,充满活力,常常在乡间的小路上,一口气走十多里,也不觉得累。有时,我们也骑三人自行车出游,一骑就是四十里,玩得筋疲力尽才肯回去。那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年代啊!做什么都开心,玩什么都尽兴。在年轻人的眼里,世上的一切都那么美妙,晃动在树梢上的秋日阳光、成群结队南飞的候鸟、为储存冬季食物忙忙碌碌搬运坚果的松鼠、树上掉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成熟果实、河边草地上粉红色的小花,还有碧绿澄澈的湖水……所有一切都令人心情舒畅,不自觉沉醉其中。


寒冷的冬日,我们乘坐租来的带篷的马车四处游荡,或者到山上滑雪橇,或者在野外疯玩,或者静静地坐在咖啡馆里品尝香浓的咖啡,或者吃一顿美味的夜宵,过着快乐似神仙的日子。

  漫漫冬夜,有时我们也会连续几天几夜围坐在温暖的壁炉边,喝可乐,吃爆米花,谈论文学、哲学和社会中的种种问题。无论什么话题,我们都会唇枪舌战、追根究底。

  一群开始懂得独立思考并且有强烈正义感的年轻人,爱好和平,热爱生活,看不惯社会上邪恶、阴暗的一面。但是,单纯的讨论多半于事无补,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仅仅在壁炉前构建乌托邦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可是没有人敢正面提出反对意见,那些冲动的激进分子正想找“叛徒”决斗呢。

  青春的光彩如此炫目,那种不知疲倦不知害怕的劲头真让人羡慕。记得有一次,我们徒步走到一个很远的地方,3月的风还很强劲,把我的帽子都吹跑了。还有一次,好像是4月份,我们也是徒步出门,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几个人只好挤在一件小小的雨衣下。5月份,大家相约一块儿去野外采草莓,如今回忆起来我还觉得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草莓的香甜气味。

  愉快的日子里,时光似乎流逝得更快,四年的大学生活转眼就要结束了,我着手迎接难忘的毕业典礼。当时,报纸曾报道过毕业典礼中的我与莎莉文老师,其中一家报纸是这样写的:“这一天,毕业典礼的礼堂里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插针。当然,每一位在场的学生都将领取毕业证书,但所有来宾的目光却都聚焦在一位学生身上,她就是成绩优异、美丽却眼盲耳聋的海伦?凯勒。长久以来,不辞劳苦协助这位姑娘的莎莉文老师也分享了她的荣誉。当主持人念到海伦?凯勒的名字时,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这位姑娘凭其坚忍不拔的毅力,不仅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大学所有的课程,而且在英国文学这门课程上表现得更为突出,因此,博得了师长、同学的一致称赞。”

  我能在英国文学上取得高分,莎莉文老师很开心,因为这完全是我们共同努力的结果。可是除了这两点事实外,报纸上的其他报道都言过其实了。那天的来宾并不像记者所说的那么多,事实上,专门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的仅五六位而已。让我遗憾的是,母亲因病不能来参加典礼。而校长只是做了例行演讲,并没有提到我和莎莉文老师,其他的老师也没有专门过来祝贺我。另外,我领取毕业证书时,台下也没有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总之毕业典礼并没有报纸上形容的那样盛大。

  倒是我的一些同学表示念念不平,认为学校轻慢了莎莉文老师:“真是不公平,应该也给莎莉文老师颁学位才对。”

  毕业典礼后,莎莉文老师带我离开哈佛,乘车直接前往新英格兰的连杉,那是我们计划搬过去住的地方。那天晚上,我和朋友们一起到奥罗摩那波亚加湖划独木舟,静谧的夜空下,我暂时忘掉了尘世的一切烦恼。

  那家夸张报道毕业典礼的报纸还说连杉的住宅是波士顿市政府送给我的,不但庭院宽敞,室内还堆满了别人送给我的青铜雕塑,还说我有一间巨大的图书室,日子过得十分惬意。这真是一派胡言!事实上,我与莎莉文老师居住的是一幢很久以前买下的旧的农舍,周围是七英亩的荒田,莎莉文老师把挤奶场与存放陶器的储藏室打通,使之变成了一个大房间,当作书房使用,书房内大概有一百来册盲文书籍。虽然很简陋,但我已心满意足了,因为这儿阳光充裕,东西的窗台上可以摆放花盆,还有两扇落地玻璃窗,可以眺望到远处的松树林。莎莉文老师还特意在我卧室旁边搭出一个小阳台,方便我高兴时出来走走。

在这个阳台上,我第一次听到鸟儿求爱的歌唱。那天,我享受着清风的抚摸,在阳台上待了一个多小时。阳台的南边蔓藤爬过了围栏;北边的苹果树正值花开,芳香扑鼻,令人陶醉。忽然间,我感到手扶的栏杆在微微震动,这种震动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把手放在了音乐家的喉咙上。震动很有节奏,就在某一个停顿的瞬间,一片花瓣轻轻抚过我的脸颊落下。我立刻猜到,可能是一只鸟儿飞来了,或者是微风吹过花瓣才会飘落。我正猜测时,栏杆又开始震动了。

  “到底是什么呢?”我静静地站着,用心感受着,猜测着。这时莎莉文老师走过来,示意我不要动。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一只小翠鸟正站在你身旁的栏杆上,只要你一动,它就会飞走,所以千万别动。”

  莎莉文老师用手语给我描述这只鸟的歌声听起来像是“飞——啵——啊——威, 飞——啵——啊——威”。我全神贯注听着,最后终于能分辨出它的节拍与曲调,同时感觉出它的声音正逐渐加大,加快。

  莎莉文老师再次告诉我:“小鸟的恋人正在苹果树上与它对唱,那只鸟可能早就停在那里了,啊哈,它们现在开始二重唱了。”

  停了一会儿,莎莉文老师又说:“现在,两只鸟已经在苹果树间互诉衷肠了呢!”

  这幢农舍,是十年前我用史波林先生送的糖业公司的股票换来的。史波林先生曾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对我们伸出了援助之手。第一次见到史波林先生时我才九岁,那天他还带着童星莱特和我们一起玩,当时童星正在出演《小公主》。此后只要我们有困难,史波林先生总是竭尽全力给予帮助,而且还经常到帕金斯学校看望我们,令我们感动不已。每次来学校他都会带些玫瑰花、饼干、水果等分给大家,有时还会带大家到学校外面吃午饭,或者租辆马车拉我们去兜风,莱特也经常与我们同行。莱特是一位美丽、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史波林先生常常对我们两人说:“你们是我最心爱的两位小淑女。”他总是很开心地看着我俩一块儿玩耍。

  那时我正在练习与人交流,史波林先生总是不明白我所表达的意思,为此,我也十分着急。有一天,我特意做了准备,反复练习说“莱特”的名字,打算给史波林先生一个惊喜。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说不好莱特的名字,我急得哭了起来。等到史波林先生一到,我便急切地向他展示我努力的成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多次,最后史波林先生终于听明白了,我既高兴又感动,那种激动的心情至今都无法忘怀。

  从那以后,每当我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或者周围过于喧闹令史波林先生无法与我交谈时,他都会紧紧抱起我,轻声安慰我:“没关系,我心爱的小淑女,虽然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可是我喜欢你,而且永远最喜欢你。”

  史波林先生坚持每月给我和莎莉文老师寄生活费,直到他去世。他把自己在糖业公司的股票送给我们时,交代我们,需要时可以卖掉它。

  因此,当我和莎莉文老师第一次踏进这栋房子,打开窗子,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时,便感觉史波林先生无时无刻不在我们身边。

  大学毕业的第二年,也就是1905年5月2日,莎莉文老师与梅西先生结婚了。一直以来,我都期望莎莉文老师能遇到一位好人,组建一个美满的家庭。因此对于他们的婚姻,我由衷地感到高兴,并真心祝福他们能够永远幸福。婚礼由我们的朋友爱德华?海尔博士主持,典礼在一幢美丽的白色房子里举行。婚礼之后,新婚夫妇前往新奥尔良度蜜月,母亲则带我回到南部度假。
六七天后梅西夫妇突然出现在我与母亲所住的旅馆里,让我们吃了一惊。在南部初夏的美丽景色中,我最喜欢的两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这真如同做梦一般。梅西先生告诉我,这一带到处弥漫着木兰花的芬芳,而且能够听到最悦耳的鸟鸣。也许,这对蜜月夫妇把鸟语视为对他们新婚的最好祝词了。

  后来,我们四人一起回到连杉的家中。我隐约会听到一些人的议论:莎莉文老师结婚了,可怜的海伦一定很伤心,说不定还会吃醋呢。甚至还有人因为这事好心地写信安慰我。可是他们都想错了,我不仅没有伤心、吃醋,相反,日子过得更加愉快、充实了。

  莎莉文老师是一位心地善良、仁慈高尚的人,梅西先生也是一个和善热情的人,他常常讲一些故事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他还教我一些科学常识,有时候,还会与我一起讨论当前的文学动向。

  我曾因打字机故障耽误了写作进度,差点延误了交稿,最后,梅西先生连夜为我打了40张稿纸。当时我应邀为《世纪杂志》写稿,文章的题目是《常识与杂感》,主要是讲述我身边的一些琐事。由于简?奥斯丁女王曾以同样的题目写过书,因此在稿子结集出版时,我把书名改成了《我生活的世界》。

  我在写这本书时心情一直很愉快,情绪很高涨。在这本书中我,我既写到了新英格兰的迷人风光,也讨论了我所想到的哲学问题。总之,想到什么就写什么。

  接下来的一本书叫《石壁之歌》,是一本诗集,灵感来自田园。一天,我们到野外整理破旧的石墙,春天的气息和劳动的喜悦,在我心里孕育出了一篇篇赞美春天的颂歌。

  在整理这些诗稿时,梅西先生给予了我很大的帮助。他直截了当地指出他感到不满意的地方,也毫不吝啬地对他欣赏的诗句进行赞美。就这样,我们对这部诗篇一遍遍朗诵,一次次修改。梅西先生常说:“我们如此尽心,如果还有不完美的地方,那就没办法了。”

  我们回到连杉后,想起父亲在亚拉巴马的农场,萌生了过田园生活的想法,打算养些家畜,种些农作物。最初,我们仅有从康桥带过来的那只小狗费兹,但它在我们搬到这里一年多后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陆续养了几条狗,还到附近的农场买了几只小鸡,每个人都悉心照料它们,没想到那些小鸡太娇气了,不久我们的养殖计划便宣告失败了。

  有几间屋子一直空着,我们觉得十分可惜,于是便想把这些房间改成马厩,用来养马。我们买了一匹马,但这匹马野性未驯,狂野凶悍,途中还把送马的男孩掀落两三次,但那个男孩把马缰绳递到我们手中时却只字未提,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于是第二天一早便出现了这样惊心的一幕,梅西先生要到镇上去,便把马牵出来,套上货车。刚出大门,那匹马便忽然暴跳起来。梅西先生觉得奇怪,以为是马身上的马具出了问题,于是就下车查看。当梅西先生刚把货车从马身上卸下时,那匹马突然站立起来,一声长啸,飞奔而去。两天后,附近一位农夫看到一匹马披着马具在林中溜达,就把它牵了回来。

  不得已,我们只好把这匹失而复得的马卖给了驯马师。那段时间我们经济比较拮据,有人建议我们种苹果树。于是我们买了100棵树苗开始种起苹果树来。到了第5年,树上开始结果实,我非常开心,在笔记本上详细记录了苹果的数量、大小等。但一天下午,仆人气急败坏地跑来大声喊到:“哎呀,太糟糕了,野牛!野牛!”我们听了立刻跑到窗边去看,哦,不是野牛,是山鹿,看来好像是一家子,一对鹿夫妇带着三个孩子下山游玩,在我们的苹果园里逛来逛去。它们在阳光下活蹦乱跳,姿态真是优美,大家都看呆了。然而就在这时,这几位不请而来的客人竟毫不客气地开始折腾我们的苹果园!等它们大摇大摆离开后,我们才如梦方醒去查看“灾情”。这一看,不禁让我们倒吸一口凉气:100棵果树,只剩下五六棵了。
  就这样,我们试图经营农场的各种计划全部失败了。然而,在我的回忆中,那却是一段有趣、充实的生活。

  院子里,梅西先生特意种植的苹果树长得很好,果实累累。秋天,果实成熟时,我便会踩着梯子摘苹果,苹果装满一个又一个大木桶。大家一起动手整修园子时,我耐心地捡起地上的枯枝,捆成一捆一捆的柴禾。

  梅西先生还想出一个妙招,把从屋子通往山坡的树上都绑上细铁丝,这样,我就可以手扶着铁丝,独自一人到山上长满秋麒麟草和开着野胡萝卜花的森林里溜达了,那条“铁丝小径”足有四五百米长,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自己就能走那么远的路,而且还不担心迷路。这件事对我的意思非同寻常,即使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兴奋不已。

  我所记录的这些小事,在许多人看来太微不足道、不值一提了,可是我却在其中充分享受到了自由的滋味。我常独自走出去晒太阳,心情十分愉快。这一切都是梅西先生赐予我的,我由衷地感谢他。在连杉的六年多里,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也没有收音机,更不会听到哪个地方又发生了战争,大家都过着平静悠闲的日子。现在我们的生活少有这种平静了,回想起那段岁月,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约翰?赫兹先生对我的帮助

  最初,我读《圣经》故事,仅是因为喜欢里面可爱的拿撒勒人。那些创世故事,亚当、夏娃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园的故事,洪水与诺亚方舟的故事以及旧约中所有是非恩怨、报仇雪恨的故事,对我而言,无法同古希腊罗马神话相比,无论男女,没有让我崇拜的神。

  没有在姨妈给我的神圣《圣经》中看到一位仁慈、美丽、伟大的神,这让我非常失望。姨妈给我讲《启示录》的故事,我仍觉得内容无聊,提不起精神。从神与龙、长角怪的战争中我只看到被投入火海的痛苦,这让我如何把宣扬仁爱的耶稣与之联系起来?我实在不明白,天堂里本应是美好的东西,如浩荡的山河、辽阔的原野、蔚蓝的海洋、累累的果实以及怡然自得的人与神,可故事里神的宫殿怎么是黄金铺设、定石装饰的呢?耶稣普救众生,让聋哑人说话,给失明者带来光明的故事一直让我困惑,他怎么不给我带来这种惊喜呢?圣父、圣子和圣灵怎么可以同时崇拜?在《旧约》时代,这不是要被施以酷罚的错误信仰吗?

  就在这些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想法困扰时,我遇见了约翰?赫兹——我一生中最喜欢的朋友之一。他长期在华盛顿特区任瑞士总领事,后来担任华盛顿沃塔局的总监。沃塔局是贝尔博士用发明电话的奖金创办的,主要是收集和发布有关聋哑人的信息,并出版《沃塔评论》杂志保障他们的权益。

  1893年我第一次遇见赫兹先生,那年我十三岁,这段珍贵的友情由此开始。赫兹先生对我很关注,他了解我的学习、兴趣与梦想、我的大学学业以及我为盲人所做的工作。赫兹先生双耳几乎没有听力,他是极少知道并认可莎莉文老师的人,他称赞她的工作对我乃至全世界都意义重大。赫兹先生知道,莎莉文老师对我意味着光明——刺破我蒙昧心灵的那束光明。他经常到波士顿和剑桥看望我们,而我们也会在每次回家途中到华盛顿看望他,这种聚会让人心情无比舒畅。
我和莎莉文老师在马萨诸塞州瑞恩萨姆定居后,赫兹先生每年夏天都会来和我们一起度过六个星期的美好时光,直到他去世的前一年。清晨,他喜欢和我一起散步,露珠在草尖上闪烁晃动,鸟儿在枝头歌唱跳跃,而我们漫步在幽静的小路上,穿过瑞恩萨姆古朴的石头墙,探索大自然深邃的美。我们交谈,整个世界都阳光灿烂。赫兹先生激发了我对大自然的热爱,每天,从他的眼睛里都能读到一种神圣的美。有时,我们会静静感受树枝摇曳的身姿、含羞低头的小花、随风起伏的庄稼,通常他会说:“带给万物生命的清风真是一位可爱的精灵。”他给予我的爱就像是我寂寥人生中的歌声,黑暗世界里的光明。现在回想起那时的怡人风景以及我们一起度过的温馨时光,依然会有一股温暖涌上心田。

  我十四岁生日时,赫兹先生将他配戴了三十多年的金表送给我。这块表除了送瑞士修理一次外,我一直带在身边。有意思的是,它并不是专门为盲人设计的,它的第一任主人是位德国大使,这位大使需要不时拜会德国皇帝的特使,会面时老看时间或时间过长并不好,于是他便找钟表商特意订做了这块表,表做好后,他可以用手在衣服兜里“看”时间,以提醒自己把握重要的会面时间了。

  这块表的表盘是水晶做的,表的背面是金制表针,周围的刻度也是金制的。我把表戴在胸前,感知它嘀嗒嘀嗒地走着,仿佛赫兹先生就在我身边呵护着我一样。赫兹先生已离开我很多年了,而这嘀嗒嘀嗒的表声让我感觉他离我并不遥远。这是一份无比珍贵的礼物,它穿越时空,直到永恒。

  赫兹先生与我通信很多年,他学习了布莱叶盲文,这让我能够读到那长长的充满温情与关爱的文字,感知其中的温暖。在我无助时,需要他的关心与鼓励时,这些信给了我慰藉。赫兹先生一直想扫清我前行之路上的种种障碍,他知道我喜欢读书,而盲文书又那么稀少,便八年如一日地为我摘抄那些能带给我快乐与启迪的内容,如故事、人物传记、自然科学等。

  通过长时间的交流,赫兹先生知道我对文学的热爱。同为聋哑人,他知道我感知到的世界是一个被歪曲了的世界。他对我说,想象自己是一个健全的人,并以健全人的角度看待事物,这样你就能体会到健全人的感受,就能够对外界充满感情。赫兹先生给了我一把通往健全人世界的钥匙,也让他人有了了解我的机会。他给了我一本斯韦德伯格的《天堂与地狱》,对我说,开始时我可能看不懂,但可以很好地锻炼我的想象能力,我可以从中看到想象中的神。

  拿到这本《天堂与地狱》时,我并没有想到它会给我带来那么多的快乐,这快乐就像我曾经站在走廊里盼着老师到来一样。带着对这本书的好奇,我翻开了它,手指触摸到这样一段文字:

  斯韦德伯格书中的美好信念,给这位盲人带来光明。她相信并且深信,这种光明远非尘世的光明可比,我们的身体之外还存在另一种精神生命,这种生命拥有完美的感觉,经过一段黑暗的岁月后,精神的双眼将看到一个无比完美、精彩、令人满足的世界。

  我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这就是我强烈感受到的,精神和身体的不同,以及我的精神所感受到的完美世界和我残缺的感官感受到的不完美、不合理的世界的差异。我继续读下去,努力去用心思考着这位瑞典思想者不凡的智慧和深邃的思想。《天堂和地狱》让我感觉到,神就在我身边,就像布鲁克斯主教给我讲耶稣的故事时一样。

  贯穿于全文的爱与智慧,轻轻抚慰着我,给我动力,激励我克服惰性向前奔跑。我不时重读这本书,这一行,那一段,细细品读,都会发现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真理与智慧。领悟到书中的精髓后,我的灵魂好像轻盈得飞了起来,我的全身充满了勇气与力量,信心满满地去面对身边的种种困难。书中对另一个世界的描绘,令我心向往之。在那个世界里,生命的伟大与思维的创造力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那里没有争斗杀戮,神的微笑照亮了黑夜。

  我沉浸在广阔而又奇妙的思想乐园中,看一队队高尚者庄严地走过,第一次明白了永恒的含义,仿佛世界因此增添了几分可爱与壮丽。

  我惊奇地知道了神的宫殿并不是传说中的那样——黄金铺设、宝石装饰,那是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智慧、爱心和高尚使之永无黑暗。渐渐,我能读懂从前令我困惑的《圣经》了,它帮我找到了其中珍贵的真理。

  很多朋友都给过我无私的帮助,但只有赫兹先生在寂静的岁月里不间断地与我分享内心世界的阳光与妙音。年复一年,我与赫兹先生通信更加频繁,心灵更加贴近。后来巨大的悲恸降临——我最爱的朋友与我永远分别了。那是探望母亲后返回瑞恩萨姆的路上,我一如既往前去华盛顿探望赫兹先生。他到车站接我,高兴地与我拥抱并埋怨车来得太迟。可是到家后,他牵着我下车时,却突发心脏病,猝然离开了人世。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紧握着我的手。直到今天那痛苦的一幕仍常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一位如此亲密的朋友这样离我而去,真是难以接受啊。而另一方面,赫兹先生高尚的品德和对生活的信念使我坚信:在另一个我梦想中的世界里,我们将重逢。赫兹先生虽然走了,但他无私、高尚的人格却永远留在了朋友的心中。

  赫兹先生人格高洁,拥有一颗温暖纯洁的心,总是乐于助人,仁慈宽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恪守这样的座右铭:爱人如爱己!八十岁高龄时,他还保持一颗年轻的心,甚至比年轻人的爱好和兴趣还广泛呢。在我心中,他永远不会衰老,也从不是盲人聋人。他写字很吃力,听力不好而我发音也不标准,有时一句话我得重复好多遍他才能听明白。尽管我们之间的交流如此困难,但值得付出所有努力。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