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19岁大一:刘再复:告别革命是告别暴力 执政者应当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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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再复:告别革命是告别暴力 执政者应当欢迎

2011年09月16日 14:59
来源:《中国改革》 作者: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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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提示:“告别革命”,说到底是告别暴力,即告别那种大规模的、群众性的、以暴力流血推翻现政权的方式。这种告别,执政者本应当是欢迎的。

本文摘自:《中国改革》2011年第9期,作者:刘芳,原题:《一个启蒙者的期待——专访著名文学理论家刘再复》

晚宴上,刘再复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和敏捷的思维。朋友们提到的故友往事,他总能马上忆起相关的故事。

“有一年我在美国,几个学者朋友找到我,说要反对中国加入WTO,说这是加入殖民国家阵营。‘你要站出来讲话啊,现在大家都在砸玻璃,很激动人心啊!’我说我只关注,不参与政治,后来与李泽厚先生谈起这件事,他说他们是‘典型的书生误国’。”

1985年,刘再复担任中国社科院文学所所长、《文学评论》主编,此后提出“文学主体论”与“性格组合论”等观念,强调文学应从“人”出发,把性格看为“不仅是行为方式,也包括心理方式、感情方式的总和”,突破了此前长期的意识窠臼。《性格组合论》还被评为1986年全国十大畅销书之一。

在那个著名的春夏之交以后,刘再复开始了“漂泊者”的第二人生,在美国定居至今。

上世纪90年代,他与同时去国赴美的李泽厚对谈,出版《告别革命》一书,再度引起轩然大波。

进入21世纪以来,刘再复转而研究中国传统文化,提倡“回归古典”,以此对抗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

2011年6月底,刘再复来到上海,参加李泽厚的新书《该中国哲学登场了》座谈会,会后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梳理其几十年来从“反叛”到“回归”的思想变迁。

证明“人等于人”

财新《中国改革》:你曾说过,上世纪80年代最根本的文化意义是重新确立个体生命的价值,请问你认为这种价值是如何确立起来的?

刘再复:这种个体生命价值的确立,包括消极方式与积极方式。消极方式带有历史针对性,即从具体的历史场境出发,以极其鲜明的态度批判“文化大革命”对生命价值的践踏。每一个个体生命都是重要的,但“文革”动不动就把人界定为“黑帮”“牛鬼蛇神”“黑五类”“黑九类”,个体生命不仅是零,而且是负数。我在上世纪80年代写了那么多文章,说了那么多话,只是想证明“1=1”,即“人等于人”。

积极方式,是指上世纪80年代正面地介绍和建构了一些确立个体生命价值的理念。除了重新阐释马克思反对“异化”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还从哲学、文学、艺术学等多重角度评介存在论思潮,从而使萨特、克尔凯郭尔、海德格尔、加缪等人风行一时。存在论的主题正是探讨个体生命如何成为自己的可能性。

财新《中国改革》:那时你刚刚提出“文学主体性”问题,就被视为等同于胡风“主观论”。请问上世纪80年代的人文环境如何,是否并不像今天很多人回忆的那样自由?

刘再复:上世纪80年代的人文环境比较“宽松”,尤其是1987年“反自由化”之前,但是,提出一些突破性的理念还是很有压力的。例如《红旗》杂志就发表了陈涌、姚雪垠的文章,对我展开批判,把我界定为“反马克思主义”。

1986年,我在文学研究所召开的“新时期文学十年”全国性研讨会,主题发言中提出“新时期文学批判有余、忏悔不足”的新论点,正式表明“忏悔意识”的理念。即是说,我们过去共同创造了一个错误的时代,有意无意地进入一个“共犯结构”,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份责任,只有首先审判自己,才有资格审判时代。没想到,这令一位领导人恼火,他打电话给《人民日报》(因发言稿发表在《人民日报》),严厉批评我的理念,结果《人民日报》不得不立即发表两篇和我商榷的文章。学术商榷永远是必要的,但领导人的愤怒却给我造成政治上的压力。

财新《中国改革》:你曾说过,上世纪80年代时间太仓促,来不及展开,这怎么理解?跟这种政治压力有关吗?

刘再复:上世纪80年代是思想解放的年代,确有不少新思想、新理念的产生。但是,新理念要具有说服力和长久的生命力,就需要深厚的学术经典来支撑。在西方的启蒙运动中,洛克、孟德斯鸠、卢梭等思想家的理念都形成学术专著,但上世纪80年代仅有的几年时间不足以让思想者坐下来从容地著书立说、建构思想经典。我写《性格组合论》仅有两年多时间,而且这两三年中俗事繁杂,很难沉下心来,我相信多数学人都有时间不够用的苦闷。“五四”时期胡适自省说,他们那一代人是提倡有余,建设不足,恐怕也是感到“太仓促”。我曾认为,“五四”启蒙者缺少建构现代思想经典的意识,现在应补充说,即使有此意识,也未必有可供建构的时间。

财新《中国改革》:你认为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尽了一个思想者的责任”,但这也导致你后半生的漂泊。如果当时能预料到这种情况,还会如此活跃和“反叛”吗?

刘再复:如果没有在上世纪80年代提出一些被视为“异端”的理念,我可能就不会有漂泊的第二人生,这一因果是个事实。但是,对于人生,我只追求丰富,并不求功名与平稳。正因为这样,我才特别喜欢乔伊斯所说的,“漂流是我的美学。”在此心态下,我可以明白地回答:即使当时能意料后半生的轨迹,80年代我还是会如此坦然。我还想补充一句话:思想者把思想自由视为最高价值,漂泊让我赢得思想自由和表述自由,如果在上世纪80年代能预料到可以赢得这一幸运,那么我的思想将更加活跃。

“告别革命”是与非

财新《中国改革》:上世纪90年代你与李泽厚先生在海外谈“告别革命”,引起一片哗然,至今依然未被主流话语接受。请问你认为原因何在?

刘再复:“告别革命”,说到底是告别暴力,即告别那种大规模的、群众性的、以暴力流血推翻现政权的方式。这种告别,执政者本应当是欢迎的。但是,“执政党”如果没有从“革命党”的思维框架里走出来,就会觉得“告别革命”理念否认革命(武装斗争)的合理性。其实,我和李泽厚先生一再声明,我们并不否定以往革命的道德正义性和历史合理性,只是认为暴力革命并非历史的必由之路,革命并非绝对圣物。改良、协商、妥协(不是没有斗争)的方式可能更有益于减少历史前行的代价。固守“革命党”思维框架,自然就不能接受“告别革命”理念。

从某些反对者的角度说,他们认定改良、妥协的办法行不通,需要“重新洗牌”,所以,他们也反对“告别革命”。

对立的双方,在哲学上是一致的,都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思维方式;双方在思想脉络上也是一致的,都是近代激进主义思潮的继续。不能接受“告别革命”的原因还涉及中国的大、小文化传统以及“除恶务尽”的国民性问题等等。说来话长,留待以后再讲吧。

财新《中国改革》:今天的中国社会状况与你和李泽厚对谈时相比,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告别革命”的观点在今天是否仍适用?

刘再复:《告别革命》对话与整理的时间是1992年至1994年。香港推出第一版的时间是1995年。到今天,中国已发生很大变化,特别是经济飞速发展,中国已相当富强并将更加富强。然而,历史总是悲剧性地前行,发展付出了巨大的伦理代价,还带来社会变质和两极分化。

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在其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阐发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见解,他认为,暴力革命往往不是发生在贫困即经济匮乏时期,而是发生在经济上升、社会繁荣而产生两极分化的时期。更何况,中国人向来能忍受贫穷,但不能忍受“不均”,更容易产生怨愤和不满,在这种历史场合下,“告别革命”或“继续革命”的选择,带有极大的现实意义。阶级差别、阶级矛盾将永远存在,在矛盾冲突面前,只有阶级调和(改良、妥协)与阶级斗争(即暴力革命)两种基本选择,我们认为,前一种选择比较好,代价比较小。但调和不是投降,不是没有原则,不是没有斗争。其实改良、调和更复杂、更麻烦。

我和李泽厚先生只管“念佛”,不管“行佛”,只能回答你的理念问题,不能回答是否“适用”于当下实际的问题。

财新《中国改革》:请问你对中国未来20年的发展有何预期?

刘再复:我不是预言家,对中国未来的20年发展不敢预言,但还是有所期待。今年4月初,我回国参加母校厦门大学90周年校庆,在论坛上发表讲话,期待中国能走出一条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即创造出中国的现代化“自式”。这种“自式”既不是转向他式——照搬西方已有的范式,也不是转向旧式——回到毛泽东时代的阶级斗争套式。现在有人讲“中国模式”。如果他们指的是中国应走自己的路,这是对的,但他们似乎拒绝接受普世价值,拒绝政治改革,这又不对。创造“自式”是很难的,必须不断试验、不断探索、不断改革。历史提供的机会只有今后这二三十年,错过就没有机会了,所以未来的20年时间要特别珍惜。

重回古典不是重回“大一统”

财新《中国改革》:如今你倡导回归古典,从“文化反叛”的先锋转变至此,原因何在?具体转变路径如何?

刘再复:你用“文化反叛”这一概念来描述过去的我,并没有错,但是,“文化批判”可能更为贴切。今天我倡导“返回古典”,并非复古,而是对古典加以现代性的提升。也就是说,是从当代中国人生存、温饱、发展的时代需要,去重新开掘与阐释中国古典资源,既有文化发现,也有文化批判。我写《红楼四书》,写《双典批判》,也是对《红楼梦》以及《水浒传》《三国演义》作出现代性阐释。前者是我对“评红”意识形态化的反叛,后者是我对“造反有理”“欲望有罪”两大命题的反叛以及对权术、心术的拒绝与批判。

我在上世纪80年代与今天的观点,其实都是在张扬个体生命价值观,批判反人性与反尊严,只不过,在当年我的“反叛”与“批判”更为直接,“返回古典”则曲折一些。

必须说明的是,李泽厚先生和我提出“返回古典”,是针对“从现代主义走向后现代主义”的文化走势而发的。我们认为,现代主义不一定非得走向后现代主义,因为后现代主义的致命伤是只有解构,没有建构。而我们要返回的古典,本身是已完成的伟大建构,那里有开掘不尽的资源,可以化为我们今天的生活依据和灵魂活水。

财新《中国改革》:有学者担心,提倡返回古典会导致重返儒家提倡的“大一统”,在某种程度上回到传统的政治合法性基础,请问你怎么看?

刘再复:“古典”是个庞大的系统。我曾说过,中国古典,有两大基本脉络,一脉是以孔孟为代表的重伦理、重教化、重秩序的思想系统;一脉是以老、庄、禅为核心的重自然、重个体、重自由的思想系统。除了这两脉之外,还有以韩非为代表的法家思想系统。李泽厚先生主张“儒道互补”与“儒法互用”。他更多地讲述返回儒家之脉,我更多地讲述返回庄禅之脉,所以才形成对话。李先生虽然讲回归孔子,但重点不是讲回归儒的“大一统”,而是讲儒的重现世、重人生、重情感这些根本,即与西方那种重天堂、重灵魂、重理念不同的根本。“返回古典”的内涵极为丰富,不可把它狭窄化和简单化为“大一统”。

财新《中国改革》:你与李泽厚先生多次提出21世纪是教育的世纪,要返回“人的原点”。但李先生又抱悲观态度,认为人文教育、人文学科不可避免地沦为科技的殖民地,人难免成为半机器半动物的存在,知识分子只能发发空喊。对此,你持何心态?

刘再复:所谓教育的世纪,是指重新塑造人、重新建构优秀人性的世纪。我们期望,教育学能成为21世纪和22世纪的中心学科,但只是愿望而已,因为个人无能为力。人类的异化现象背后是巨大的市场和巨大的操作体系,学校也在被操作之中,但我们看不清操作者是谁—是科技?是欲望?是竞争压力?我看不清,所以也有点悲观。

从“裁判者”到“观察者”

财新《中国改革》:在国外你获得了充足的读书时间和内心的平静,但也不免与国内的社会文化生态隔离,思考与倡导的内容可能不是当下最迫切或最热门之话题。请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刘再复:出国前与出国后,我的文化角色确实不同,出国后我自觉地选择了“观察者”的角色,只省观、冷观,不介入、不参与,但关注还有,对政治也是如此。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觉得只要能见证人性与人类的生存环境就可以了,不能要求作家充当社会裁判者和世界改造者。20多年前我也有充当“裁判者”的妄念,以为自己可以充当“大众代言人”和“正义的化身”,很可笑。现在,我有充分的自由时间和充分自由表述的条件,可以处于“面壁”思考状态,非常难得,我自己也非常珍惜,不敢浪费时间。我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每一个体总是有所能,有所不能。我只能发出一点内心自由而真实的声音,只能把握自己,不可能把握世界,也不可能把握国内的社会文化生态。我不再追逐时髦话题、热门话题,也不关心他人对自己的评语,这也许正是我出国后的一点“长进”。

财新《中国改革》:所以,你现在认为“生命大于学问”,而非“学问大于生命”?

刘再复:“文革”结束后的那几年,我觉得自己的时间被剥夺得太多,必须把时间追回,因此,疯狂地读书、写作。为了做学问,我真是“不要命”了,真的把学问看得大于生命。上世纪80年代初,与朋友讨论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我仍然采取质疑态度,觉得人生总得先确定伟大目的也就是本质,然后,才让生命为此目的而牺牲。

出国之后,我逐步觉得,还是萨特的公式比较真实。也就是说,人首先应当活着,然后才寻找活着的价值和意义。20年来,我追求学问与生命的连结,但整个人生的方向,是走向生命,不是走向概念,或者说,是走向觉悟,不是走向逻辑,觉得生命的觉悟比学问的姿态重要得多。

就以“自由”而言,西方关于自由的论著实在太多,这一论题的学问实在很大,仅哈耶克和以赛亚·柏林的自由论述就够我研究半辈子。但是,后来我才明白,自由不是一个概念,不可停留于哲学的思辨,自由应是一种觉悟,即觉悟到自由就在自己的身内,能否得到自由完全取决于自己。自由是自给的,不是他给的,也不是天赋的。在生命困境中争取自由,这是生命;在概念系统中思辨自由,这是学问,两者权衡一下,我觉得生命更为重要。李泽厚先生讲“吃饭哲学”,是讲人首先应当重肉体、重生存温饱,然后再立灵魂、求发展,与宋儒那种“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思路正好相反。我认同李先生的“吃饭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