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能带上飞机吗:层层下落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0 11:18:03
那些年,我总是看到她,在四季的早上,在清凉或者刺骨的风吹着巴彦浩特沙漠边缘,天光还没放亮,就一个人挥着一把长长的扫帚,嗤嗤啦啦地清扫马路,一片片落叶和大批灰尘被她收拢,装进一边的垃圾桶。她老了,头发花白,腰身佝偻,短粗的身体在绵长冷清的马路上,就像是一块缓慢移动的黑色石头。她是一个孤寡老人,老家在青海。第一个丈夫死后,有人将她介绍给一个早年在单位上班的同乡,这个男人患了肝癌,按照家乡风俗:找个媳妇冲冲喜,就会转危为安,痊愈健康。
    但事情没有预想和传说得那么好,婚后两年,男人还是死了。又把她和两个女儿抛在了尘世。几年后,她认识了一个上海来这里公干的男人。与往常的两个男人不同:这个上海男人有着优雅的谈吐和丰裕的收入,后来还做过所在单位的高层领导。尽管如此,他也没给她的命运带来实质性的转变。男人有自己的家庭,她也有自己的子女。
    她和第二任丈夫所生的二女儿长大之后,一边脸大,一边小,嘴巴也是歪的,个子矮小得似乎一截木桩。到二十多岁,其他女同学们都在单位谈了男朋友,纷纷结婚成家了。她依旧孤身一人,跟着日渐年迈的母亲,蜗居在单位分给的不足50平米的房子里。
    她时常通过同学或者熟悉的人,询问单位未婚男青年的电话,然后关起门来,逐个打去,先是说东说西,但最终都落脚在爱情和婚姻上。有些男青年喜欢用电话与异性聊天;有些不喜欢。她遭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但她毫不气馁,一个不行,就再找另一个。
    她唯一的优势是:因为年轻,嗓音和普通话标准。不知情的男青年听到她的声音,句句动人,声声悦耳,便和她闲聊起来,时间久了,不知不觉萌生了爱意。但一见面,青年便掩面而逃或委婉拒绝。她再打电话过去,有的不再接听,有的则转给其他人接,谎称自己不在。一年后,关于她的传言在单位风起云涌,都知道有一个长的很丑的女孩子,四处找人聊天,谈恋爱。
    但她依然故我。但遭到了大面积的抵触和拒绝。这一年冬天,关于她的传言忽然销声匿迹,她也从这里消失了。有熟悉的人说,她在青海老家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宾馆任客房部经理。也时常打电话回来,邀请一些熟悉的、没有工作的女孩子去她那里上班。但很多人不信她,更不会有人去。到春节,她回来了,老母亲飘着一头花白的头发,到车站去接。她像许多离别许久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一样,一下车,就扑在母亲怀里。
    因为她或真或假的工作,这次回来,周围人都对她好了起来(功利是俗世人生尊严的唯一依据。)有人在背后说,她是她母亲和上海那个男人生的。理由是,一个患了肝癌的男人,是不可能再有生育能力的(事实并非如此)。她和她的母亲也似乎知道,人们背后这么议论她们。
    没过多少天,单位里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接受了她。冬天,巴丹吉林沙漠尘沙飞扬,朔风呼啸。几乎每个周末,那个小伙子都在她家里,一家人说说笑笑,包饺子或看电视,看起来很亲密。再后来,有熟悉的人说,她和那个小伙子睡在一起了。有几次被人撞见,两人才仓皇起身。她母亲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难怪,丑小鸭终于遇到了白马王子。作为母亲,也想女儿早日嫁人,了却一块心病。春节过后,她又去了青海,半年之后,突然又回来了。那小伙子亲自到酒泉去接,但回到家里,两个人就闹了起来,争吵得很厉害。男的说她是个骗子。当初,她以自己的父亲是上海某单位的领导,与我们单位领导的交情深厚为“平台”,那个小伙子觉得对自己将来发展有帮助,便与她谈起了恋爱。但事实上,她上海的那位伯伯早就退休了,其间双方领导更替,早已不大熟识了。
    她坚持说她没有骗人,她的好多同学,以及母亲的熟人都还在位,遇到事情也会帮忙的。但男青年再也不信她了,跑回单位,拒绝再与她来往。她一次次打电话过去,男的不接,或者干脆关机。告诉单位值班室,只要是女的就一律说他不在。她生气了,先去了男青年的老家一趟,找到他的父母和妹妹,说自己是他们家的媳妇。
    男青年父母打电话核实,他勃然大怒,斥她为婊子。她哭着又说自己身无分文,困在男青年老家,请求男青年打钱给她,男青年拒绝。她找自己的同学代为传话,男青年仍旧不答应。几天后,她回来了,独自一人跑到男青年单位哭闹不休,弄得整个单位乱糟糟的。有一天深夜,在男青年单位,她忽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在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
    单位怕她真的自杀,派人用车把她送回家,交给她母亲。第二天一早,她又打车去了男青年单位,声称她为男青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单位重视了,领导决定,若情况属实,就力劝男青年承担责任,即使不成婚,也要付出相应的抚养费。我受命与男青年单位一位领导一同前往青海核实。连日赶到后,询问了饭店经理,得到的情况是:她只是该饭店一名员工,并非客房部经理,实际工作是楼层服务员;双胞胎之说,更是子虚乌有。
    对此,我从内心觉得有一些失望。如果她真的生下一对双胞胎的话,至少说了真话,也能获得一些抚养费,精神也会有所寄托。她只是一个极度渴望爱情,但因为长相丑陋而被爱情拒之门外的女孩子。她的那些炫耀甚至有意的欺骗,无非是获取爱情的一种手段。她似乎知道,当相貌的丑陋成为爱情的绊脚石之后,权利和地位就是俘获爱情的有力手段。
    她似乎也清楚,男人最需要什么,尤其是在这个功利主义至上的年代。那位男青年也说:开始她说的神乎其神,自己又是从乡村出来,在外没关系也无依靠,有这样一个人帮助,也省了不少弯路。但没想到,她说的那些都是谎言和欺骗。她见男青年死心不再跟她好,就提了一听汽油,闯到男青年单位,要引火自焚。
    单位看此事难以处理,便劝男青年将花她的八千块钱如数奉还,再拿一万块钱给她,算是补偿。她还是不愿意,希望他回心转意,不管爱不爱,只要和自己结婚就行。男青年说她白日做梦,宁死不从,两方僵持。忽然有一天,有人发现,那个男青年又去了她家,两个人又睡在了一起。几天后,她又要到青海去了,到酒泉,打电话给男青年,男青年当即打车前往,两个人在宾馆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又狠狠打了一架。她打消了去青海的想法,返回母亲家里,再一次到男青年单位,声称要与他同归于尽。整天拿着一把刀子,在大门外晃来晃去。对着男青年单位大门,高声叫他的名字,大声喊叫说:我就是婊子,但我这个婊子就爱你×××一个。
    她对来看她和劝她的女同学说:他从来没叫过她的名字,无论电话还是床上,都是婊子婊子婊子婊子地叫。这些她都不在意,只要他对她好。对她不好也可以,只要娶她。哪怕婚后他另找人,把她放在家里当摆设当空气都行。听的人落泪了,也叹息;有的人也说,她的长相实在太丑陋了,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不会娶她的。
    我也觉得自己也不会娶她,甚至不想给她多说一句话。但又深深自责:丑陋不是她的错,也不是她母亲和父亲的错,厌弃或者鄙视她都是不人道的,有罪的。忽然有一天,她对同学和朋友说,她要结婚了,那个男青年亲口对她说的。且去了酒泉市区几次,买回一些结婚用品。大家信以为真,但几天后,又没了消息。
    她说出“我要结婚了”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是幸福的,像是岩石上开出的一朵花,干裂泥土上的一滴水渍。我倒是想,他们真的结婚就好了,但又觉得,即使结婚,也是他对她的施舍。这样以来,对他也是不公平的。爱情不是威逼利诱,也不是一厢情愿,更不是怜悯施舍。但结果不出意料,他们没有真的结婚。男青年永远离开了单位,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她还在这里,和母亲在一起。早上,戴着一只遮住面部的白口罩,帮母亲清扫街道。她说她想到自杀,但舍不得母亲。并叹息着强调说:这世界上除了母亲,没有一个人真心爱她,她也没什么好牵挂的。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鼻子发囊。再一会儿,她站起来,擦掉眼泪,笑笑。
    有一些夏天晚上,她一个人坐在假山之上,朝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看,或者看近处的灯火、身边的茅草。谁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了一些什么。几个月后,天气转凉,她便极少出门,跟母亲在家,不知道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再后来,她和一个样貌姣好的妇女要好,一起到市场买东西,走着路说着话儿,亲密得像是姐妹。只是,两个人走在一起,丑的更丑,俊的更俊,惹来不少异样的眼光。似乎从这时起,也没再听他说过那位男青年,更没有提到他们的感情。有一次遇到她,我忽然想:她最好的去处应当是附近的农村,找一个实在的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养一个孩子,也算是一种幸福生活。
    但她并没有这样想,更没有那样做。仍旧孤身一人,与年过七旬的母亲相依为命。又一年夏天,我听说,上海那位老人来过一次,到她家里,看望了她母亲。两个老人,头发花白,一定说了一些什么。但很多人说,她肯定不是上海那个男人和她母亲的孩子。所有的传言,乃至她向许多人标榜和吹嘘过的“伯伯”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单位许多年轻人看她母亲孤单可怜,时常给她们送些面粉、大米、水果和蔬菜去,说上几句话,表示关心和慰问。其中也有一些单身的男青年,但似乎没有一个对她有任何爱慕的成分。但她总是说,自己和某个单位的男青年关系非同一般,说他喜欢自己的性格,甚至追求她。其他的人听了,都怀疑说:是吗?她眨眨眼睛,说,那还错的了!肯定的语气让人无话可说。
    可又看不到爱情在她身上的实际行动,她再说的时候,他人只能当作耳旁风。我也时常想:她的老家,青海民和县也是不错的,风景虽不算美,但依旧是一个适合生活的好地方。她若是回到那里,找一个人,好好过时光,也比在这里单身一人的好。
    再一年的冬天,她又继续四处打电话和男青年聊天,聊得昏天黑地。说的还是从前的话。有些人知道了,就不再接听,有些刚来的男青年,电话聊得很投机,但一见面,转身就杳杳无踪了。这时候,我才知道:她需要的,似乎不是某个人,而是能够像其他的女同学那样,嫁给单位的某一个有职务和稳定收入的男人,也像她们那样,过官太太或者富裕人家的生活。
    每年五一和十一长假期间,结婚的年轻人很多,鞭炮引领婚车,喜字照耀沙漠。身边认识不认识的人都结婚了,她看到了,也梦想着自己也会像那些新娘一样,被婚车和鞭炮,恭贺声和《婚礼进行曲》送进婚姻的大门。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来满足她,帮她实现这个愿望。
    有一次,一个同事说:要是一个男人可以有几个妻子的话,肯定会有人满足她的。对此,我也相信,但能够满足他的,绝对不是说这话的同事和我。其实,她要的并不多,也不过份。她喜欢一种生活。对她而言,似乎只有“嫁给”单位某个人之后,才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尽管只有一步之遥,但却有着平步青云的难度。
    在路上,时常遇到她年迈的母亲,提着一篮子蔬菜,或者夹着一个旧了的布包,一个人,孤伶伶走。从不东张西望,从不和其他的老人一起,坐在树荫或者背风的地方聊天。后来我才得知,她的姐姐早年嫁在附近的农村,以耕种田地为生,生养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有几次见到他们母女三个一起去市场买菜,都很沉默,脸上也没有亲人一起的快乐。
    两年过去了,几乎每个早上,她和母亲仍旧在清扫街道,有时候是她,有时候是她母亲。尤其是秋天,风一吹,发黄、黝黑和的败叶哗哗而落,一枚一枚,连续不断。她扫了一层,身后又落了一层,沉重的扫帚抹擦着坚硬的柏油路面,嗤啦啦的声音,在路边的标牌和雕塑上经久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