饴是什么意思:王葆君文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9 06:22:20
 情结游魂

    一、春  殇

    这么重大的事情,连一点准备都没有,一下子就成了现实。

    我只记得此前的一霎那,一件硬硬的、凉凉的东西刺进了我的肚子,顿时一阵
剧痛涌起,那疼痛是常人难于想象的。不过它使我的痛觉很快就麻痹了,我没有完
全感受这阵疼痛,我还能焦急地想到就要发生一件重大事情,此时至少有许多事情
要想一想。随即我就重重地摔倒在公共汽车车厢的地板上,许多男人和女人的腿脚
在我身边慌乱的迈动,我意识里努力躲避着他们,事实上我一动也没有动。随后就
有一个女人扑到了我身上。这时候我觉得情势十分紧迫,我在向一个去处滑去,我
用一只手拼命想抓住什么,像要抓住一扇就要关闭的门。但是终于松开了,顿时越
过了一条无形的线,我进入了一个灰茫茫的世界。

    我虽然难于接受,但是我明白,我死了。

    以前——现在应该书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从未认真地想过我的死。享尽天
年寿终正寝太遥远,从来想象不出来。再读革命历史小说的时候曾经很受过感动,
腥风血雨,刀光剑影,自己也仿佛身临其境,也就是那些仁人志士,“我自横刀向
天笑”,“二十年年后又是一条汉子”,慷慨激昂,英勇悲壮,以一己之死力挽狂
澜,扭转乾坤,拯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觉得是很自然、很惬意的事。到后来年岁
大些,知道了生死只有一次可用,便不那么慷慨了,可是仍然想过自己若得了不治
之症,便一定选一个适当时机,或者去做一次政治刺客,或者去救一场大火。但是
现在,在我一点准备也没有的时候,甚至还没弄明白是个什么情势,这个一生最后
的时刻便过去了。

    在焦灼和强烈的陌生感困惑着我的这段时间里,那个女人——她是我们单位里
的叶小丽,始终跟在我身边。我被送到了省立医院,一些穿白衣裳的人在我眼前晃
动。这时候我们单位的许多人都来了,他们商量了一阵,就把我送进了医院后边的
这间寂静的小房子里了。在我看见那些穿白衣裳的人——我知道他们是医生和护士
——在我身边忙碌的时候,我曾萌生了一线希望,以为他们能起死回生。看来他们
很快便失去了信心,那个为首的大夫像个外国人一样耸耸肩膀,两手摊开,表示爱
莫能助的样子。

    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我躺在一张色彩简单的床上,他们把我的头盖住了,所
以我什么也看不见。这倒使我能冷静地想一想我现在的处境了。

    从我读书开始,我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教育,而且被称作是唯一正确的理论,
唯物主义认为真实存在的所有事物,包括人,都只能从物质和能量方面得到解释
(而能量又被看作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物质),声称绝没有神或者超自然的东西。
属于人的任何东西,无论如何都可以归结为肉体和大脑的物理-化学-生物的一种
活动,此外简直就没有其他任何东西。按照这种观点,我现在这种物质运动已经停
止,身体即便暂时还保留着,但是已经成了一具尸首,一件异物,而我自己却完全
不存在了。这种状态在汉语里有许多词儿形容,如死、亡、故、卒、没了、玩儿完,
文雅些的还有逝世、永诀、牺牲、捐躯、三长两短、呜呼哀哉、兰摧玉折、香消玉
殒……这些结果我是死也不能承认的。

    其实我早就对这种观点产生过怀疑,它似乎并不总像它自己标榜得那样正确。
这种观点的最大好处是它的简洁性。它说只有一件东西,那就是“我”,亦即我的
肉体(大脑自然被看作肉体的物质部分),所以,人就是人的身体,此外别无他物。
当他们的肉体死亡时,“他们”或人也就不存在了。但是如果两个东西,如我和我
的肉体,真是同一的话,那么针对这个东西的言论,就应该同时适应与另一个东西,
而且没有遗漏。例如,确实有许多东西既能谈论我的肉体,也能用来谈论“我”,
像我的身高、体重、空间位置、出生时间和地点。然而我能指出某些能用来谈论我、
而不能用来谈论我肉体的东西。说我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这讲得通,但是说我的
肉体或肉体的某一部分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也讲得通吗?比如我枪击或杀死了人,
难道可以说我的肉体或者拿枪的手是不道德的吗?而且,我具有某些深切的愿望或
者心愿,或者具有深切的人的感情,那么我能说我的肉体具有这些愿望和感情吗?
比如,我想写一本书,作一幅画,或者想成为名人,这讲得通,那么说我的肉体能
做这些事情也讲得通吗?你可以看到,为了说我仅仅是我的肉体,除此之外什么也
不是,你就不得不就我的肉体说些非常奇怪的话。

    我早就知道还有另外一种理论,它一直被我们斥为荒谬绝伦,甚至是反动。我
进入社会科学院之后,阅读了一些过去无从接触到的书籍,从而更加详细地了解了
这些理论。比如柏拉图认为,人本质上是充满超自然的创造者的神圣活力的心灵存
在。根据这种观点,灵魂是囚禁在肉体中的精神实体,人的灵魂在出生时进入肉体,
而在死的时候脱了肉体,回到早先从那里来的精神世界。




    还有许多大哲人提出形形色色的观点说明,人既存在一个肉体,又存在一个灵
魂,或者干脆肉体就是灵魂的产物。这些观点虽然也都有一些难于自圆其说的地方,
但是也难于确定地推翻它们。

    想到这里,我暗自高兴,我有了我现在能够继续存在的根据了。我想当人们扩
大了自己的视野,学会了对各种理论和信仰、特别是对自己的理论和信仰提出疑问
的时候,人们就有希望变得更有意识地处理生活中的困难和复杂问题了。因为大多
数问题是那么复杂,以至于有时候一个理论和信仰是不能找到一个完满的答案的,
因此一个人就会发现,其他人的理论和信仰也有某些东西是可以给自己提供帮助的,
即使自己不可能全盘接受这些理论和信仰。

    这时候,我的心里坦然了。

    二、夜语惊魂

    四周太静,头上又盖了一张白布,眼前漆黑一片。这样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我又不安起来:这样一动也不动,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了起来,与其这样活着,还
不如彻底死了痛快。我忽然想到,现在我不必总与身体厮守在一起了,是自由人了,
便猛地晃动了一下,果然就轻松地飘浮起来。我想看看我自己,但是周围太黑,只
见一片隆起的白布闪着寒光,神秘而可怕。我便轻轻地走了出去。

    外面也是黑黝黝的,原来已经是夜晚,天上又几颗稀疏的小星星,一动也不动,
地上几处楼宇朦胧,树影婆娑,点点灯光掩映着,闪动着,像瞌睡的眼睛。我想起
现在还是早春,感到特别冷,而且自己现在像是裸行一样,对此我非常不适应。但
我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

    我还没想好要到哪里去,便轻轻地漂逸起来,像天马行空一样,现在我倒可以
很方便的浏览一下这座我生活过的城市了。这个座落在黄河边上、津浦铁路和胶济
铁路交汇处的城市,是中国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在战国时期就是一个小城,明清时
代成为府治,民国年间设为市,成为省会,一处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设在这里。它
处于大河与名山之间,城里泉水淙淙,湖光粼粼,垂杨处处,荷香遍地。东边是封
建时代建筑的古城,有森严的官邸和幽雅的四合院;西部是由西方殖民主和中国资
产阶级建设起来的,楼落起伏,马路纵横。如今古老的建筑已经破败,湖光山色也
大为逊色,但是沿着残存的护城河,已经修成了一带碧水绿树掩映的环城公园,一
些高层建筑正在密密麻麻的脚手架中拔地而起,西部拓出了一条南北大马路,一条
穿过古老的回街曲巷东西贯通的大马路也正在开通。即使在这深夜,马路的几个地
段,以几处改建和新建的大商场为中心,也闪着成片的灯光,斑斓的霓虹灯变幻明
灭,寥落的车马行人仍在蠕动着。

    高处不胜寒,我还是很快地抖落下来,落脚之处正是我们社科院的大门前。这
条路是从山里开出来的,还在继续向里面开通,路两边都是些新建的单位,一路公
共汽车已经通到这里。社科院于一年之前建成,临路的大门像一幅圆明园遗址的抽
象画,用棕色花岗岩镶嵌而成。进入大门,大院中心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的现代女性
雕像,像是一幅罗丹雕刻的蹲在地狱之门的思想者的女性翻版,坦白的裸体表露着
她直面真理的勇气,那优美的曲线洋溢着真、善、美的魅力。雕像周围是几组喷泉,
水花飘洒在嫩绿如茵的草地上。大院的前部是办公区,一座四层的办公大楼,后边
是宿舍区,有几座楼房还在继续施工。

    平日的夜晚,办公大楼的许多窗口都是灯火通明,此时却失阒无人迹,只有一
处孤零零的灯光。我急不可待地向着大楼里我的那间办公室走去——实际上,我是
飘逸过去的。我的办公室在二楼南面的一个房间,一年多以前我来到社科院报到之
后,赵院长亲自把我送到这里,同室办公的叶小丽站起来迎接了我,当时我的眼前
像是突然闪出了一颗星星。这个房间里临窗放着两张浅咖啡色写字台,上面各有一
个玲珑的白炽台灯和系列办公用品,后边是高靠背沙发椅,靠墙分别立着两个玻璃
门书橱。靠门的这头,迎门一边放着两把沙发,中间是茶几,上面摆着两把热水瓶
和两个白瓷盖杯,对边是两个文具柜。四壁洁净,白色天花板上高悬着一盏荧光吸
顶灯。白天从这里凭窗望出去,可以俯视大院中间的雕像和喷泉,抬起头,可以观
赏到远处山峦起伏,林木掩映,流云舒展,天籁声声。

    左边写字台是我办公的位置,身后的书橱里已经排满了图书。这些书有的是我
从图书馆里借来的,有的是单位发给我的,其他的是我两次到北京出差买了背回来
的。

    我刚调到这里来的时候正是初春,大地还是千里冰封。那时候中国人民刚走出
一场噩梦,正如无产阶级导师马克思所说,“自以为借助革命加速了自己民族运动
进程的整个民族,忽然发现自己被拖回了一个早已死灭的时代”,面临的是满目疮
痍,百废待兴。人们惊魂甫定,有的迷惘,有的困惑,有的绝望。但是最优秀的中
国共产党人开始了重新集结,郑重地审视历史,推开混沌之门,又一次艰难地踏上
了尘封以久的探索真理之路。北京的长安街、天安门广场,青年人发出了民主的呼
声。《光明日报》发表了特约评论员文章:《时间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中共
举行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改革开放。几多悲壮,几多雄武,几多挫折,几多
求索。带着凝重的思索,带着义无反顾的勇气。中国人积蓄得太久,才有这样的突
破,追求得太苦,才有这样的一往直前。

    我开始工作之后,每天阅读着有关文件和各种报刊,新的信息像夜空的繁星一
样向我蜂拥而来。我又开始了我的一次读书运动,像一头闯入碧叶千顷的菜园里的
小羊。哲学的,政治的,经济的,社会的,美学的,伦理的,从古典名著到二十世
纪新作,古今中外,兼收并蓄,真正挣开了眼睛,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柏拉图
的《理想国》震古铄金、如日中天,他提出了历史上最早的乌托邦,认为社会必须
分为管理国家的智慧的人、保卫国家的勇敢的人和从事生产劳动的农民、手工业者
三个等级,前两个等级实行共产制。笛卡尔的《方法论》认为人的心灵是获得真理
的唯一手段,在通过自明的事实树立确信以前,对一切公认的观点和意见必须怀疑。
伏尔泰的《哲学通讯》反对一切具体形态的宗教,认为宗教迷信和教会统治是人类
理性的主要敌人。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先天决定的,而是个人
行为造成的,是自我选择的结果。克罗齐的《美学原理》提出直觉即艺术,美只是
个人直觉的表现与创造。亚当·斯密的《国富论》提出以经济自由为中心的原则,
反对政府干预经济活动,强调“看不见的手”的作用,认为一个社会只有放手让每
个人富裕起来,它本身的繁荣才有保证。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指出人按其本性
必须结合成社团才能生存,国家是最高的社团,目的是实现“最高的善”。马基雅
维利的《君主国》提出“目的总是证明手段是正确的”,君主为了实现正确的目的,
应当摒弃道德,不择手段。卢骚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指出,首先是产生私有
财产,其后是权力机构的设立以区别强者和弱者,暴君政治是不平等的顶点。他的
《社会契约论》认为人生而自由平等,任何人都没有强使他人服从的天然权威;只
有基于人民自由意志订立的社会契约才能成为国家和法的合法根据。密尔的《功利
主义》认为人性是追求幸福的,增进“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是最高的道德标准。

    罗尔斯的《正义论》提出了正义的两条原理:一、最广泛的自由体系中每个人
都具有与其他人相同的权利,社会与经济的不平等应该使得最少受惠者获得最大的
利益;二、优裕的职位应该对所有人开放,使所有人机会均等……

    我像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上扬帆远航,像站在万仞高山之巅呼唤八面来风。

    同时,我开始以我强健敏锐的心灵,耕耘我脚下祖国的土地,我接受了一个国
家社会科学研究选题,日夜兼程地拚搏……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下个月份我需要去参加全国关于这个项目的研讨会,现
在我成了这个样子,看起来是不能去出席了,这怎么办?我应该去找院领导提醒一
下这件事。

    刚才看见院领导办公室亮着灯光。我来到门外,里边正传出清晰的人声:  
“……他是很英勇的。经过文化大革命,社会道德倒退了,人们失去了信仰,人与
人之间变得冷漠了。这种见义勇为、不怕牺牲的精神难能可贵。周主任和宣传处的
同志一块,写一篇报道,给省报发一发。”

    是我们社科院赵院长,他兼着院党委书记。他说话的声音总是血气方刚,决不
像是从他那幅衰老的躯体里发出来的。他已经六十多岁,个头很高,但是佝偻着。
他的这副躯体曾经与他一起用大盖枪打过日本鬼子,建国后带过“右派分子”的帽
子,文化大革命中又屡屡被批斗做“飞机式”。赵院长是共产党高级干部中最给我
具体印象的一个,他们这种人我以前曾经敬畏过,后来曾经蔑视过,随着文化大革
命的进行,他们也在我心目中灰飞烟灭,但是他们现在又顽强的出现了。我调到社
科院之时,科社研究室李主任从火车站把我接来,领我到了他的宿舍,把我的行李
搁到了他睡觉的那张双层床的顶层上——李主任是个文化革命前的大学毕业生,家
属还在农村,一直住了十几年单身宿舍。他说一会儿带我去见院长。这时候赵院长
就来了,他一开门就拉着我的手,一块坐到李主任的铺上,佝偻着身子,当时我还
以为他是怕床顶碰着他的头。他对我像是见到了久别重逢的儿子,又像是亲兄弟一
样。他当时说话的声音充满了青年的天真,他的笑声甚至还带着点儿童的稚气。那
时我才重新发现了他们,看见了一种久久被历史尘封了的光亮。当时我觉得,刚刚
开过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就是他们这样一些共产党人,重新集结,郑重地审视历史,
推开了混沌之门,艰难地举起了步子。

    “他是文化革命前入学的大学毕业生,对社会主义有坚定的信念,基础知识也
学得扎实。到我们院以后,要求自己很严格,除了工作,就是学习……”

    说这话的是我们人事处的武处长。她是一位女干部,但是少见女性色彩。中国
的领导干部大部分是男性的,或者说是无性的;在基层的领导干部当中,除了妇女
部门,很少有女人,在上层机关中才有少数女性,武处长正是点缀在领导队伍中的
那种女人。她的姓氏先是中和了一些女性气质,不过在政治化的面孔、政策性的语
言和暗淡的灰色调服饰淹没之中,仍然透出一些女性的气质。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

    赵院长语调哽咽,似乎是流出了眼泪。大家都沉静下来。透过门上的小方玻璃,
我看见室内的灯光似乎有些昏黄,不想往日那么明亮,不是发电厂电力不足,看来
是被某种情绪渗淹了。这时候我才发现,室内除了赵院长和吴处长,还有院党委郑
副书记、办公室周主任和我们科社室的李主任也都在这里,他们都是一脸的正经。
院里这么多领导人在一块,准是在研究什么重要问题,我到这里来是不是合适?但
是我又不甘心走开,好在他们都没有看见我。

    过了一会,周主任抬起头说:“这件事要写成文章,在报社看来,会显得有缺
陷。一是小偷没抓到,再说满车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小偷把一个人捅死,又让他扬
长而去,显得群众觉悟太低。”

    今晚在屋里的人中,周主任是最年轻的一个。他是文化革命期间的工农兵大学
生,上大学前当过兵,大学毕业后直接分配到社科院。他在社科院是掌握信息最多
的一个人,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而且是一个真正的社会活动家,无论是院里,还
是大家每一个人,凡是要跟院外打交道、办事情,他总能找到一些“关系”,把事
情办得圆满成功。大家说只有他才是个真正的社会科学研究家,其他人只配做“院
士”。不知道他现在说的是什么事?

    “而且李冉生是为了夺回叶小丽的出国护照才这样做的。有人反映,他与叶小
丽的关系有些暧昧,李冉生虽然还没有结婚,但叶小丽却是有夫之夫……”

    原来大家说的是我的事。现在我想起来,叶小丽去北京去办理出国护照签证今
天回来,我去火车站接她,一块坐公共汽车。我看见一个小偷把叶小丽的背包用刀
子割开了,掏出了一个小皮夹,我知道那个小皮夹里装着叶小丽的护照,就上去夺,
那个人说是他的包,我一直手抓住皮夹不放,另一只手扭住他,非得送他去派出所
……

    当时我的确是为了叶小丽才这样做的。

    难道是为了我对叶小丽的感情?平心而论,当初如果是别人,我也会那么做的
呀?

    “我可以证明李冉生同志跟叶小丽是清白的。人都死了,还说这样的话!他如
果真是对叶小丽有那种感情,他还能拚上命把出国护照夺回来、把她送到她丈夫身
边去?为什么事一出在男女之间就复杂化了?这使我想去那个古代的故事,有一个
曹娥投江寻父尸,曹娥也淹死了,抱着父亲的尸体浮出江面,过往行人看见了说:”
哈哈,这么一个年轻姑娘抱着一个老头子!‘于是两个尸体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
儿又浮上来,这回是背对背的。看起来杀身成仁检点不到也不行。“

    说这番话的正是我们科社室李主任。他很有些怒不可竭、义愤填膺。他挺身而
出为我辩白,使我内心感动不已。

    “爱情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至于他爱与不爱,用什么方式爱,是他自己的事情。”
赵院长郑重地说。一个老共产党人说出这样的话,使我肃然起敬。

    “还有一点恐怕也不易上报,李冉生同志的家庭出身是富农。”

    我突然心惊肉跳。家庭出身,这是与生俱来的压在我头上的一座大山,又像是
阵阵巨雷,几十年来时时在我的头顶上隐隐滚动。

    “这个问题中央已经发了文件,地主富农要全部摘掉帽子,对其子女在一切问
题上要一视同仁。当然不知道报纸宣传是不是也有了这样的政策。”

    郑副书记说话了。他的话使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我们院里的人的共同感觉是,
郑副书记更像是一个正书记,他是原则的化身,能娴熟地运用党的一切政策,决不
做政策之外的任何事情。

    但是大家又说,如果做每一件事情都要等有一条政策,许多事情都就办不成了。

    外面的夜色越来越深了。

    赵院长说:“不管文章报纸发不发,我们要开追悼会,悼念李冉生同志,发扬
李冉生同志的这种精神。武处长,明天你到李冉生同志的家乡去一趟,告知家属,
就后事地问题征求一下家属的意见,要说服家属尽量不要要求把遗体运回去。”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这件事于她有重大关系,我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
下来。我支持不住自己,不由得飘逸起来,离开了这昏黄的灯光,掠过茫茫夜空,
回到了省立医院后边我躺着的那个地方。

    三、辞  世

    虽然灵魂像只小鸟,可以自由地飞翔,可躯体仍然像是它的巢,它仍然倾向于
回到巢里来,伏在巢里,才觉得最有力、最轻松、最安定。这是我最新感受到的。

    现在我十分痛苦,我越来越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本来只想到我是我自己的,
但是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现在我竟然损害成这个样子。

    天一明,武处长就要到我家里去。这虽然是一条遥远的路,但是天黑前就能赶
到我家里,把我闯的这个大祸告诉我的母亲。

    虽然我已经承受了这个意外的变故,但是我的母亲能承受得了吗?我如何对得
起我母亲?

    我仿佛看见,在这条漫漫乡路的那一头,孤苦的母亲在默默地等待着这一个沉
重的打击。我看见了我母亲迟滞的眼光,心中不胜悲苦,不觉得慢慢昏了过去……

    我思念故乡的小河,  还有河边吱吱唱歌的风车。

    噢!妈妈,  如果有一朵浪花向你微笑,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那
就是我……

    朦胧中听到这歌声,不知道是从我心里唱出来的,还是从外边什么地方传来的。
我不喜欢这首歌。

    虽然我一动不动,紧闭着眼睛,头上又蒙了一层厚厚的白布,但我还是能感觉
到度过了一段时间的昏暗,一段时间的明亮。时光在推移:一天过去了。现在又开
始昏暗下来,武处长该到了我的家了。

    我的母亲坐再生我的那座老屋的土炕上,她是怎样接受这个消息的?虽然每一
个母亲把儿子养育大了之后,都愿意把他放飞出来,希望他飞得高飞得远,但肯定
都不愿意看见他折断了翅膀、跌落在地上、浑身血淋淋的样子。我很庆幸我能躲在
这座遥远的水泥结构的小房子里,不让母亲看见。

    但是母亲一定得看看她的儿子,她身上的一块肉,她不看一眼如何甘心?当我
告别她到城里工作的时候,我告诉她等我住下来以后,我一定接她到城里来住些日
子,她笑着坚定地拒绝了,但是她现在一定要来。母亲年迈体衰,路途迢递,你如
何受得了?我又如何忍心你受此颠沛流离,一路风尘?而且您遭此噩耗打击之后,
肯定是心力交瘁、寸步难行。我应该回去。

    我一下子起了身,但我的身体却一动未动。我努力想使我的身体跟我一块起来,
但是我不能够,我反复徒劳地这样做,终于又昏厥过去……

    我思念故乡的明月,  还有那海岸上美丽的渔火。

    噢,妈妈,  如果有一叶风帆向你驶来,  那就是我、那就是我,  那
就是我……

    冥冥之中又过了一个晨昏,一串响动使我惊醒过来。

    有人来了。首先是周主任,他上前来掀开蒙在我头上的白布。我又看见了武处
长。武处长身后还有一个人——  洁萍!怎么是你?

    这突然而至的意外使我一时不知道该做出一种什么样的反映。她把家乡的气息
带到了我的面前,使我感到一股巨大的温馨,这温馨类似母亲,又比母亲多了一种
新鲜和美丽。我立刻又觉得我不应该享受这种温馨,我努力想收缩起身子,把头别
到一边去。

    但我还是那么直挺挺的躺着。武处长他们退到后边去了,姜洁萍独自孤零零地
站在我的床前。

    她盯着我的脸,默默的,那双黑黑的大眼睛没有眼泪,但是也没有了往日得光
彩。

    第二天清晨,医院里的几个穿白衣裳的人来了,他们把我抬起来,搬到了一辆
汽车上。姜洁萍坐在我的身边,另外还有武处长、周主任几个人。汽车开动了。我
明白,他们不是送我回家,是要送我到我这种人要去的地方。这个地方虽然人人都
知道,但是自己要去时,还是感到十分陌生。

    我不能理解:这么重大的事情,而且是关于我自己的,怎么人们一点也不跟我
商量?

    我只好退一步想:反正这是不可选择的。尽管我还十分年轻,尽管我还没有真
正的工作,尽管我还需要学习很多东西,尽管我对这个世界还有好多没有付出和没
有得到的东西,这一切,在这个问题上,都不是理由。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使我平
静下来。

    但是我还有许多问题,我还要想一想。

    一阵颠簸之后停顿下来,人们又是一阵操作。我想做出点告别的举动什么的,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突然一股巨大的热浪向我袭来,我感到陷入火海之中,没有疼痛,顷刻之间,
我化作了一阵青烟。

    在我们社科院大院里,办公楼前边有一座小礼堂,过去只有很少的时候在这里
召开全院大会。

    平时只在周末的晚上,开办过卡拉OK歌厅和舞会,我曾经和办公室的叶小丽
光顾过这里一回,觉得十分美妙和新颖。叶小丽邀我跳舞,我却拒绝了,我觉得这
是一个令我神往却永远进入不了的世界。今天这里的气氛却十分不同了。

    现在,我被放在主席台上一张桌子中央的一个小匣子里,与医院里的那间水泥
结构的房间相比,这是个更小的空间,但于现在的我也足够了。在主席台后边的墙
壁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照片,被一个宽大的黑框框着。这张照片像是我工作证上的
那一张的翻版,是我调到社科院之后按组织要求照的,虽然我是在农村度过八年之
后刚入城,穿着一件中山装,但我还是觉得它透着一股城里人的气质。在主席台上
边平时挂会标的地方,今天另挂上了一条横幅,由于我处的位置,我没法看见上边
写了什么字。但是我能居高临下地看到,在舞台下面的水磨石地面上,我们社科院
的人员几乎无一缺漏地全部站在那里,裹着各种灰色调的风衣,在料峭的寒气中静
默着。

    郑副书记主持会议,赵院长讲话。他首先用一种书面的语言开宗明义地宣布了
一个事实:  “**省社会科学院科社研究室李冉生同志,于19**年* 月* 日子
在与歹徒搏斗中不幸遇害,英年早逝,令我们不胜哀痛。”

    这虽然是一个很简单的语句,但赵院长是极其悲壮地读出来的。

    整个礼堂里一片静穆,台上台下的人都似乎陷入了沉思。但是只有我一个人才
能真正理解这句话沉重的含义。

    赵院长接着陈述了我的履历,从我的出生讲起,十分详尽,却只用几句话就讲
完了。我觉得尽管我的生命短暂,但那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接着他又对我一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作了评价,用了最美丽的语言,极尽赞誉之
能事,一点缺点也没有提。我觉得他把我说的像另外一个人,像书本上的人一样,
但我听了还是十分欣慰。

    他又称赞我的死,勇敢地与歹徒搏斗,完全是一种舍己为人和疾恶如仇的精神,
是一种值得人人效法的精神。赵院长对我的理解使我感动不已,我想我当时死死地
抓住歹徒的时候,想的的确只是对叶小丽出国问题的关心和对歹徒的义愤,绝没有
其他个人的东西。我现在也不后悔当时那样做了。

    他又说到了国家的形势,中共刚开过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工作中心的转移,改
革开放,并且重新提出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我们国家的社会科学研究就要在真
理的道路上起步,李冉生同志的死是我们院、我们科研工作上的巨大损失。”赵院
长的话说出了我自己心里难过的理由。他说得那样真诚,眼睛里闪出泪花,使我觉
得这似乎就是他的损失,我转而替他难过起来。

    礼堂里响起了中国音乐家罗曼创作的那段庄严乐曲,这段乐曲总是在这种特殊
时刻响震人心。它时而高亢,时而低咽,真是柔肠百转,哀感顽绝。这段浸透着中
国北方民族的悲怆与豪放的乐曲,使我整个地颤动起来,化进了音乐大师创作的旋
律里,成了我告别这个世界的心声。

    以赵院长为首,台上台下的人一个一个地跟在后面,从我的小匣子前面绕过,
然后跟站在旁边的姜洁萍握一下手,离去了。

    我看见一个人,她没有上前来。她一直站在礼堂的最远处,穿一件黑色的风衣,
衣领高高地竖着,一头黑发蓬乱地垂下来,遮着她的脸。我看见乱发掩映之中有一
双红肿的眼睛。

    她是叶小丽。

    人们都走了,她还孤独地站在那里,她闪烁的泪光灼痛了我的心。

    3 、城乡之路

    据说,母亲同意把我的遗体火化。她委托姜洁萍作全权代表来我们单位参与处
理我的后事,之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姜洁萍称:她是我的未婚妻。母亲不能来
此是预料中之事。在此情况下,我也十分愧于见她老人家。我十分欣慰母亲同意把
我火化的附议,但是不同意把骨灰再带回故乡。依我的本意——当然我原来没有考
虑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我宁愿不再让任何人看见我,比如把骨灰投到大海里
去,尽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至于姜洁萍的到来,却完全出我意料之外,特别是听到她所称的与我的关系,
使我极为愤慨。

    我与她存在这种关系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而取消了这种关系至今已经是十五年
多了。这种最神圣的关系,怎么能如此强加于人?但是继而一想,我现在已经成了
这个样子,人家作为一个黄花大闺女,肯于冒此名义,也是十分难得的,我也就只
好忍气吞声了。

    在我的遗体被火化的第二天清晨,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不过我觉得比往常更
昏黄一些。姜洁萍把一个红包袱平铺开,把我的骨灰盒搁在当中,对角结起来。她
把这个包袱抱在怀里,告别了我们单位的人,登上了东行的火车。她在一个靠窗的
座位上坐下之后,把我放在她的两腿上,双手捧在身前。

    火车猛地颠簸了一下,开动了,它震动了我的心灵。我知道它前进的方向,可
是我觉得它在飞快地后退。我的骨灰在这一方黑匣子里翻滚着,我的心在痛苦地反
抗。

    这是一条古老的铁路,由德国殖民主开始修建于上个世纪的最后一年,它连接
着省城和东部那个海滨城市。我第一次乘坐它是在步行了三十公里、又乘坐了两个
小时的汽车之后,那是我离开故乡。

    我是故乡的不肖子孙,我从来没有赞美过我的故乡。同时我觉得,在故乡,也
没有人赞美过它,而且我觉得,赞美故乡的人都是离开了故乡的人,我怀疑这种炫
耀都带着伪善成分。

    我出生在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农村。我祖辈上都是农民,但是我的父亲已经
是一个识字的人,到了我,更已经是一个知识分子职业者了。我的生命虽然与那片
土地、那一方水土血脉相联,但是在我的生命于母腹中骚动之时,就生长着希望与
寻觅,当我从母亲体内分蘖出来之后,就有一种无定的漂泊和苦苦的寻求。母亲那
浓浓乡音的童谣,那弯弯的村路,那炊烟,那草垛,那觅食的鸡雏,那老人手中的
线团,我始终都感到十分陌生。

    我是一个生活在草屋顶之下的贵族,我的精神在追逐着世界另一端的文明风景。

    在我五岁半、我的小伙伴们还在光着屁股满村满野地撒欢的时候,我就穿着整
齐的衣裳,正襟危坐地在小学课堂里读书了。功课的优异成绩是轻而易举、毫无疑
义的,在父亲和老师教我认识了自己的名字之后,我就开始了我自己的读书生活。

    我读的第一部大部头的书是俄罗斯作家高尔基的自转体小说《在人间》。高尔
基的童年生活在古老的俄罗斯乡村,处处是贫穷、愚昧和苦难,这样的环境残酷地
摧残着他,即使善良的外祖母也爱莫能助。他与做工处邻居的一位小女孩的来往,
使他与女孩的年轻母亲建立了友谊,这位风流优雅的名人遗孀的青睐给他一种温馨
的感受。女主人家里有丰富的藏书,这使他获得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他整夜地读书,
心灵沉浸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温柔、静谧的黄昏,夜幕四垂,月色朦胧,他经常
坐在女邻居门外边的木堆上。小楼里传出梵娜铃美妙的乐曲,飘渺悠扬,回肠荡气,
窗口里美丽的女主人与英俊的年轻军官幽会的倩影缱绻缠绵,销魂夺魄。这一切使
我像小主人公一样心旌摇动,这种罗曼蒂克请调使我刻骨镂心。

    接下来我读了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的著作,以及这
些人的传记。

    普希金笔下的十八世纪高加索的生活为我打开了一个传奇世界,他的诗人气质
和浪漫的爱情生活仿佛就发生在我的身上。屠格涅夫描写的俄罗斯乡村风景令我心
驰神往,它与我周围乡村的单调与粗陋不同,是贵族心中和眼中的田园牧歌。聂赫
留道夫终生都在爱着索阔罗娃(卡丘莎),但是索阔罗娃并非普通的女下人和后来
底层社会中的低贱女人,她从小就是一个天使,是一位精神上的贵族。高尔基终于
走出了他苦难的童年,走出了他的故乡,是我灵魂的楷模。欧洲的雨果、巴尔扎克
的小说,拜伦、雪莱的诗歌,莎士比亚以及席勒、易卜生的戏剧,是我后来比较长
大之后才读到的。

    我读的中国书是鲁讯、郭沫若、巴金、茅盾、丁玲,还有古代曹雪芹的小说《
红楼梦》。在《家》里高觉慧和鸣凤的爱情是重复《复活》前半部的故事。丁玲的
莎菲女士,她背弃了诚实的苇弟,沉湎于风雅流氓凌吉士的怀抱,这种真实的人生
悲剧震撼了我的灵魂。《子夜》为我描绘了中国现代城市及形形色色人物的生活图
景,连《腐蚀》的赵惠敏,这个现代女性的特殊生活和复杂的心态我也十分理解和
欣赏。郭沫若的诗作使我从外国文学中形成的诗人气质中国化了,他的几部戏剧—
—《屈原》、《虎符》、《棠棣之花》,写的是古代的故事,但表现的是现代人的
感情。鲁迅对中国现实的逼视和彻底的反封建精神构筑了我终生的务实态度和叛逆
性格。《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早就把他当成了我自己,在精神上生活在他周围
的那些女孩子中间,他的生活不但与中国的农村无缘,而且也反叛了他的贵族社会,
他对女性从心灵上的尊重与爱慕,铸成了我一生的女性情结。

    与此同时,我除了从学校里接受了纯粹共产主义教育外,还读过苏联的一些革
命小说和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革命导师们怀着实现人类平等的崇高理想创立了
社会主义科学理论,这成了我虔诚的政治信仰,为占人类大多数的劳动人民谋利益,
是我终生的追求。

    在我童年的农村,要找到一本小学课本和《农家历》以外的书籍是很不容易的。
我读的书最初大部分来自我们家族的一个家庭,他们原本生活在上海,后来落难回
到了家乡,一些被他们遗弃的民国年间的旧版书是我最初的精神食量。

    我自己第一本购置的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小说集》。那是一个夏
日的星期天,我从父亲手里接过来一块五毛钱,开始了我一生的第一次旅行。我走
出村庄向南方,坐船渡过了我故乡的大河,再徒步十五公里,走进了我们的县城。
在县城的那条唯一的大街上,街南有一家新华书店,我从中午亮丽的阳光下踏了进
去,里面是幽暗的。我站在与我的肩膀同高的柜台外面,怀着新奇的心情看里边书
架上一排排图书的书脊。我挑中了这一本——这一本比较厚,书脊上的字我看得清
楚。我接过书,交上了全部的钱,不再记得是怎么回家的。这本书我读了一生。

    后来我到这座县城上中学。这条路每个星期都要走一个来回,因为我要利用每
个星期天回家到生产队去干活挣工分——我起码要自己养活自己。另外还要到村中
间的水井里担下供我父母一个星期吃、用的水。我上中学是我们村上的一个奇迹,
我是我的村庄历史上的第一个中学生。供养一个中学生与我们家庭的实力极不相称,
当时曾经遭到全体村民的嘲笑,但是我父亲的回答是:宁可卖房子,要饭吃,也得
供孩子念书。

    后来这家县城的书店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但是我买书很少,只能偶尔斗胆向
售货员要过一本书,匆匆地翻一下,再羞愧地交回去,大多数时候我只能贪婪地浏
览一下那一排排的书脊。

    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在求学的热望里,在文化的诱惑下,在遥远的期冀中,
我真正的生命被创造出来了。

    19**年,我考入了省城的大学。我走出了县城,走出了故乡的这片古老的土
地。

    那时候我乘上西行的火车,走向城市,走进了我在精神上早已熟悉的天地。

    现在这辆列车在东行,它扭押着我的心粗暴地奔驰,我的骨灰在这个小匣子里
被翻腾得甚嚣尘上,呛得我透不过气来……

    五年后的一个秋天,我也是心被扭押着回到我的故乡去的,不过那时候我只觉
得心如死灰,像一只折断了翅膀、摔到了大地上的孤雁一样。

    当我刚跨进省城那所大学校门的时候,尽管这片园地已经是几经风雨,我还是
感觉到充满绿意的葱茏,像一只逃出圈栏的小羊来到一片无垠的草地,张开了贪婪
的嘴巴。不久这里又卷起了一阵狂飙,它以人类亘古以来的美妙幻想作旗帜,挟裹
着最偏执、最狭隘的小生产意识,带着疯狂的独霸世界的野心和专制的统治术,涤
荡着中国的大地,摧毁着一切文化,以及它的载体——知识分子。一切书籍被查封、
被焚烧,所有教授、学者和文化人被谴责、被丑化、被屈辱。它使每一个人把自己
的心挖出来,抛掷在地上,吐上一些唾沫,再用脚跺来跺去。我吃惊着,晕眩着,
把自己的思想压缩到潜意识里边去,在头脑里塞进去一些政治枯草。五年过去,我
又被送回农村、这个我努力逃避的地方。

    除了要我开始谋生之外,还需要我远离哪怕有一点文明残余的地方,再永远接
受农民意识的改造——“再教育”。我被安排在我的村庄里刚办起的一个小学,整
个学校只有一个班——学生是两个年级,全部工作人员就是我一个人。

    我后来想象不出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其实在当时看来,那将是我度过一生的
地方。工作于我十分轻松,上课,玩耍,或回家劳动,全随孩子们的意,我虽然庸
庸碌碌,却是心平气和,跟孩子和村民们相处得一团和气。但是我始终觉得我并不
属于这个地方,像一个星外来客,一个谪仙。我在那一片浓重乡音的人群里,执拗
地说着城里人的普通话,在故土的那种原始、粗鄙的生存状态里,顽强地保持着我
城里人的生活方式。

    19**年秋天,中国的政治形势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我们那里却还是一
潭死水。这时候我接到了我大学老师的一封信,问我是否愿意调到城里工作,说他
已经把我向一个新建的科研单位作了推荐。我顿时就更清晰地意识到我根本就不属
于这个地方,对周围的一切一霎也不能容忍。随后不久,一位来自省城的女干部—
—后来知道,她就是我们社科院的武处长——来到我们县上,在县教育局会见了我。
她的相貌和衣着平常,但当时我觉得出有一种与我们那里的干部不同的气质。她要
我写了一篇文章带走了。

    不久我又一次登上了火车西行,走向城市,这一次在心里指引我的,是那位一
身城里人气质的女干部。

    现在火车是在东行。我的心努力反抗着,但是我被小匣子的后壁死死地抵住,
骨灰也都被颠在了小匣子的后半边。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姜洁萍提着这个包着小匣子的包袱走下火车。又乘了一段
汽车之后,太阳西斜了。天空流云微微,大地衰草寒烟,姜洁萍把包袱挟在她的腋
下,向着茫茫的暮色走去。

    五、叶落归根

    等姜洁萍裹挟着我回到家乡的时候,天地之间也已经像我的小匣子里一样黑暗
了。

    我的家乡有一条大河,自南向北流入大海,河里夏秋季节总是大水滔滔,冬季
便被冰封,现在却是流水潺潺的时候。这条河在我们村庄一带弯成了东西方向,村
子便在大河之阳。河水绕过村庄又向北,入海尚有五六十公里路程。但我们村子已
经是最边缘的村庄,往北是只生长野草的大草原,再往北便是白沙的海滩。村子是
东西一条街,聚居着一百多户人家。村中央街南有一口水井,井台用青石板砌成,
方形的井口被井绳磨出了一道道缺口,井水幽幽,井壁上长满苍老的青苔。街北有
一座关帝庙,庙台前的空场,是村民聚会和休闲的地方。

    我的家在村中临街,坐北朝南。门前有一棵百年古槐,夏秋季节,浓荫如盖,
冬天便是铁干铜枝,傲立苍穹。一座三檩墙拄式门楼矗立着,两扇黑漆剥落的大门,
吊着两个锈蚀的饰花铁门环。现在门前竖起了一根高高的木杆,上面吊着一串长长
的白纸片。进门的照壁墙上书写一个行书“福”字,墙下栽一棵牡丹,开花时花妍
叶茂,相映成趣。方形的院子,有一条砖铺的甬道通向正屋。正屋前东西各有一棵
石榴树,一棵是甜的,一棵是酸的,五月榴花似火,九月榴开百子,各有千秋。现
在院子里的那棵桃树已经含苞待放了。正屋五间,草顶瓦脊,两边山墙檐头处,四
只砖雕的小狮子翘首昂视四方。今晚天上没有月亮。我跟着姜洁萍一路走来,回到
了家里。虽然天地间是一片幽暗,但是在我心中一切都历历在目。

    正屋里亮着昏黄的灯光。房间两头是套房,正中三间,北窗下是一张红木大漆
方桌,两边各摆一把木椅。这时候方桌上点着两支白色的蜡烛,插在蜡台上,烛光
摇曳,烛泪淅沥,中间一只铜香炉里燃着三柱香,紫烟袅袅飘逸,后面有一个木牌
子。屋里左边靠墙是一张粗重的大木板床,一面是菜板,一面是面板,竖立在床头
靠墙的地方,床底下放着些米昙面罐之类。床的上空从房梁上垂挂下来一个木构,
上边挂着一个竹篮子,里边放些干粮。屋左边是一个大水缸,再往左是一个矮脚长
木柜,里边是存粮食的地方。屋里南边,东西各有一个灶台,锅上都盖着梧桐木锅
盖,靠灶台是吹火的风箱。右边灶台旁边有一个壁龛,里面放着饭碗、菜碟,旁边
挂着一个箸笼子,里面插着木筷。灶台迎面是一道半截高的间壁墙,墙上钉着一条
木夹板,里边插着菜刀、锅铲之类。

    现在屋里东间壁墙后边木阁子里面的土炕上,端坐着我的母亲。

    姜洁萍走到我母亲跟前,叫一声:“大娘!”她把红包袱递给我母亲。似乎一
切都在预料之中,我母亲十分平静地接过来,打开包袱,把小木匣子抱在胸前。我
用力叫了一声:“娘——”

    就一头扎进她的怀里。

    过了一会,我抬起头。我第一次看见姜洁萍的眼睛里流出了两串泪水。

    母亲说:“萍,你回家歇着去吧。”

    姜洁萍默默地走了。

    母亲双手抱着我的木匣子,眼睛盯在屋正中的方桌上。这时候我才看清,桌子
上放着的木牌子上,刻着“李冉生之位”几个字,上面还镶嵌着我的一张两寸的半
身照片,那时我在大学毕业时照的,显得很是英俊潇洒。母亲久久地凝视着那个木
牌子,我看见她那两只苍老的眼睛里,始终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这很使我有些失
望,我想大概她是很满意我终于回到家里来了,而且永远不再走了。我觉得她紧闭
着的嘴角上,甚至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我想,她的思想一定又回到三十多年
以前去了。

    母亲告诉过我,是她一个人把我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母亲在生我之前,已经生过六个孩子,都没有活成。我父亲常年出门在外,
我的爷爷在我父亲刚出生之后就下了关东,一去杳无音讯,所以在我奶奶去世之后,
家中就只剩下我母亲一个人。那时候父亲在外挣下的钱,已经盖了这座老屋,还没
有土地,母亲在农忙的时候就出去帮人家作些农活。那一天,她正要做晚饭,觉得
我已经在她的腹中骚动不已。家中只有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伴随着我们两个人,我在
她腹中挣扎,她便在这间老屋里辗转反侧,从灶间滚到土炕上,再从土炕上滚到灶
间。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用做衣裳的剪刀把我同她分开。

    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抱起我一看,大吃一惊:我的脸竟是一片乌黑,像抹了
一层锅底灰。

    母亲开始还真以为是她做饭时手上的灰粘到了我脸上,便拿水拼命地给我洗,
可是怎么也洗不掉。

    母亲哭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家乡的人大多生得英俊,浓眉大眼,轮廓鲜明,但皮肤
都是黑的,像家乡的黑土地。而我的脸色却更胜一筹,的确像抹了一层锅底灰。母
亲在心里哀叹:难道你还是得在土泥巴里滚一辈子吗?

    但是到了第三天,我的脸竟然出奇地变了过来,白里透红,粉扑扑的,迥异于
我的家乡的每一个人。母亲大喜过望,疑惑我不是她生的了。

    到了一百天左右,我也像家乡的许多孩子一样,生了白喉。高烧持续了三天,
张着嘴,两个鼻翼吃力地扇动着。奄奄一息,像一股游丝缕缕,终于消失了。我母
亲也痛不欲生,邻居的男人们瞒着我母亲,把我抱了出去,扔到了村外的乱葬岗子
里。

    后来母亲对我说,她夜里醒来的时候,听见了我的哭声。她爬起来跑到村外找
到我,把我抱了回来。

    我又活过来了,母亲又成了我的母亲,母亲给我起名叫“再生”。后来我父亲
回家,他是个小文化人,把“再”字上边去了一笔,变成了“冉生”——我这个温
文尔雅的名字。

    过了三年,我还没有说出一句话,也不会走路,整天让母亲背在背上,抱在怀
里。母亲的脸上又有了愁云,一天比一天浓,经常悲叹:“生啊,你就到老是娘身
上的一块肉!”

    但是在我过三岁生日的那一天,我突然对母亲说:“娘——俺要走……”

    母亲欣喜地把我从她怀里放下来,我双脚站在地上,摇晃了一会,随即举步向
前跑了起来。

    母亲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

    我想,当时母亲一定从我第一次说出的那句话里,预见到了后来我果然远远地
离开了她。

    现在我又从母亲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惊异的目光,因为我现在是更远地离她而
去了,虽然不久她也要去那个地方。

    其实在我们的家族里,就近代说,我也是第三个离开故乡的人。不过我爷爷离
家的时候,奶奶刚生下我的父亲,是去关东下了煤窑,一去便无消息,人们猜度他
必定是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因为若是他发了财,必定不会不顾他家中的孤儿寡母。
父亲离家的时候十六岁,还没有结婚,先是跟人出去做店铺的学徒,后来升为店员。
父亲在城里做事的年代,中国经历了民初的军阀混战和抗日战争,资本主义刚刚有
了发展,便陷入风雨飘摇之中。父亲自然是没上过学,但是他聪颖好学,见了书就
看,见了字就问别人,还经常偷偷看账房先生记账,不知道遭了别人多少呵斥和白
眼,后来他自己居然升成了账房先生。父亲生活也十分刻苦,在食堂吃饭,总是吃
最便宜的菜,若没有便宜菜,就用干粮蘸盐粉就着吃。所以在店铺的同仁中,即使
在他挣钱最少的时候,也是手中最有钱的一个,人人都向他借钱花。他把攒下的钱
全部拿回家来,先是盖了我们家的老屋。

    后来全国又打起来内战,父亲所在的店铺终于倒闭,父亲便回了家,用最后赚
的全部的钱买了三亩二分地,开始从事耕稼。那时候我刚开始记事,所以父亲在我
最早的记忆中便是一个年过半百、两鬓斑白的农民了。

    父亲事耕不久,我的家乡便搞起了土地改革。我们村的村民全都是务农,但是
大多都没有土地,种的是外村地主的地,外村的地主斗倒了,就把我们村种的地分
给了各家。我们家刚买的地正好跟各家分的地亩数差不多。可是按照当时上级要求,
说每个村子里都存在着阶级,都得搞阶级斗争。当时我们村刚选的村长是我家的对
面邻居,就是姜洁萍的父亲,我称之为“姥爷”。他们家历代赤贫,生活十分潦倒,
这位远亲的“姥爷”从小就经常受到我母亲的接济,对我们家感恩不尽。这时候
“姥爷”找到我父亲:  “他大哥,上级非要咱搞阶级斗争,不斗不让咱村分地。
咱村都是穷乡亲,斗争谁?咱村就是你有点地,就算你个富农,咱也不斗争,报上
去,给我交了差。我给你磕个头,你算救了我,也救了咱乡亲。”

    我父亲连忙拉住他,大义凛然地说:“富也不丢人。既然你说这话,我就顶着。”

    土地改革就过去了。后来又搞农业合作社,村民们又把土地交了集体,我们家
的土地也交了上去。因为大家仍旧是双手刨土块,日子也没有好了多少,我们家劳
力弱,日子自然更差一些。

    按照上级要求,为了推动生产发展和村民思想纯粹化,需要不断地搞阶级斗争,
我父亲便成了一个一贯的靶子。

    虽然我父亲在道德上、学识上始终受到全体村民们的敬重,但他一直不是一个
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到了全国大饥荒年代的那个春天,父亲终于不堪肉体上和精
神上的折磨,撒手人寰。

    父亲是我的第一个启蒙老师,这时候我又吃着他留下的最后一份口粮,像吸吮
母亲的乳汁一样,度过了那个苦难的年代。

    我在世上的亲人,又只剩下了我的母亲。

    六、婚葬

    我又看到了故乡的太阳,它从东方辽阔的地平线上升起,嫩黄中染出了几丝红
润,但还是透着寒意。阳光照着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株绽开的桃花,显得灼灼逼人。
我母亲要求把我的骨灰带回来,肯定是想把我埋在我们村庄后面的坟茔里。虽然我
有生以来,在对死后朦胧的想象里,都是“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之类,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收场。那里苍松如盖,绿草凄凄,倒也是个清静去
处。

    这时候,我听见我家院子外边响起了几声响亮而低咽的喇叭声,这是我们家乡
结婚或丧葬通用的大喇叭,是对着我家吹的。随后院门开了,我们家族中幸存的长
者、一位远房的七叔走进来,后面跟着一班吹鼓手,大喇叭又对着我们家正屋的窗
子鼓吹了一通。七叔进屋跟我母亲说了几句话,便走出去操持起来。这时候吹鼓手
们开始奏起乐曲,笙、箫、唢呐一片繁忙。陆续来了许多村里的人,洒扫庭除,张
贴披挂,屋里院里地忙碌着。有一顶轿子抬到了院门外,有八个轿夫,还带着旗、
锣、伞、扇各种执事。我想我们故乡的葬礼如今还是这么隆重,但随即我又不禁大
生疑窦:我记得即便是埋葬装着整个尸体的棺材,也是用彩架,今天为什么备了轿
子?这时候我又发现,我们家的门前院内还被贴上了许多大红纸的“喜”字,大门
上还贴了一副红纸对联:共结丝罗山河固,永偕琴瑟地天长。

    我恍然大悟:他们是要给我结阴亲。这种事我在家乡时听说过,也曾见之于书
籍,称之为冥婚的,是一种死人缔结婚事的婚嫁形式。一般人家,没结婚的男子死
后,不能过继儿子,因而也就无法继承遗产,无人奉祀灵位,此时便请鬼媒人为其
寻找一位新近亡故的未婚女子,结为鬼亲。

    我的心顿时痛苦起来。我终生如此珍视爱情,胜过我的生命,从我的青春长成
开始,我便在心中编织我的美丽而圣洁的爱情之梦,只是人世茫茫,知心难求,尽
管年华似水流逝,以至到了三十几岁,但我还是苦守着我的处子之心,不肯轻易许
人。虽然我至今还没有从世间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获得爱情之果,但我是生活在罗曼
蒂克的幻想和执着的追寻之中,仍然感到无比幸福和充实。

    如今,他们却要以爱情的名义,粗暴地把我与一个随意的女子捆到一起,只因
为她也是刚刚死去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对此我现在竟然无法做出丝毫的抗
议,我只想立即死去。

    这时候我们家里却是熙熙攘攘,一派热闹的喜气,虽然人们都缄默无语。在大
家吃过喜面之后,迎亲的花轿就要启程。他们没打算让我亲自坐轿,只有一架准备
让新娘坐的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先坐进轿子里,里边还放着一只大公鸡,轿
门上贴着吉星高照的红符。一切就绪之后,三声炮响,几棒锣鸣。迎亲队伍前头有
一个人手持迎亲贴作前导,后边是吹鼓手高奏着喜庆乐曲,旗、锣、伞、扇两边排
开紧随其后,最后是八人抬的花轿,队伍浩浩荡荡向村东而去。

    我躲进屋里,什么也不愿意再看见。只听见鼓乐声渐渐去远了,但是不久又响
亮起来,似乎是到了女家门前,大喇叭又鼓吹一通,粗细乐和大锣吹打一阵,如此
重复了三遍。过了一会,开道的大锣响起,乐队又吹奏起来,声音又渐渐远去了。
这时候我又悠荡出来。到了正午时分,外面又是鸣锣吹号,粗细乐翻着花样地吹奏,
迎亲的花轿回来了。我看见村里的男女老少簇拥着花轿来到我们家大门口。迎亲的
人首先对着花轿放了一挂鞭炮,花轿落定。我家的大门仍然闭着,有两个小男孩手
里拿着麻杆扎成的火把,绕着花轿对头燎了三次。这时候我们家大门才打开,有两
个女孩子上前去掀开轿帘,新娘走下轿来。新娘头上盖着蒙头幅子,由两个女人搀
着,怀里抱着瓶花,脚下踩着红毡,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我顿时魂飞魄散:不用掀开蒙头幅子我就知道,这位新娘是姜洁萍。

    “萍姨,你眼里怎么淌泪了?”

    “俺听见织女哭。”

    “她为什么哭?”

    “高兴得呗!”

    “她高兴什么?”

    “见了牛郎了啊!”

    在我儿童时代,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的深夜,我经常跟着姜洁萍到她家院子里的
葡萄树架底下度七夕。透过扶苏的葡萄树枝叶,遥望高天,银河耿耿,星辰迢递。

    天河配的故事在我们家乡广为流传,后来我读书,知道早在周代《诗·小雅·
大东》里就有关于牵牛、织女星座的诗章。汉代《月令广义》里引殷云《小说》中
说:    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子也。年年机杼服役,织成云锦天衣,容貌
不暇整,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经。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
一年一度相会。

    在我家乡的传说里,牛郎织女的爱情则是他们自己创造出来的:在一个古老的
乡村,与牛郎相依为命的老牛突然开口说话,告诉了牛郎关于仙女们在天池洗浴的
秘密,并飞载他来到天池;牛郎看中了织女,便偷了她的衣裳相要挟,织女便答应
嫁给她,共同来到人间,过着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并生下一男一女。但此事为王
母娘娘所不容,强拉织女返回天庭;牵牛闻讯,担了两个孩子急急追去,眼看快要
追上的时候,王母娘娘拔出头上的发簪,在牛郎与织女之间一划,顿时出现了一条
大水滔滔的天河,从此隔断了两个人;是人间极富于同情心的喜鹊们,有感于夫妻
分离之苦,便于每年的七月七日,一齐飞聚于天河之上,搭起一座鹊桥,使牛郎和
织女得以一年一度地相会。我故乡的历代村民被这个美丽淳朴、缠绵悱恻的爱情故
事感动不已,而且对此深信不疑,因为这天人们在天空极少见到喜鹊便是明证。七
夕是我们故乡儿童的一个盛大节日,尤其是一个“女儿节”,女孩子们要举行多种
多样的乞巧活动。这天晚上,女孩子们穿上新衣裳,三五成群地聚在庭院里,摆上
香案,陈列上各种瓜果,一块儿祭拜七姐姐,边拜边唱:    天皇皇,  地
皇皇,  俺请七姐下天堂。

    不图你的针,  不图你的线,  光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这天萍姨总是要约上七个姑娘,到田间去偷一些青杆高粱秸,一路不回头、不
说话回到家里,在土台上扎一个小棚子,里边挂满她们各自做好的面坠、剪纸、彩
绣、转灯一类的装饰品,及巧饽饽、巧果果等,正中挂一张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木
板图画。到了晚上,她们手里拿着高粱秸在井台上转一圈,便请到了七姐姐,然后
回到巧棚,坐在织女像前,两个人两个人地对着拍巴掌:    一巴掌拍一月一,
  姐姐教我纳鞋底。

    二巴掌拍二月二,  姐姐教我绣花裙。

    三巴掌拍三月三,  ……

    一直唱到十二月。这时候萍姨总是约了我去,吃她们的巧饽饽、巧果果,还吃
她们用储蓄的露水做的面条——云面。还有用七种野菜包的水饺,有三个水饺分别
包上一枚铜钱、一根针和一个红枣。一个姑娘吃到了铜钱,大家恭喜她发财,我吃
到了红枣,大家说我要早婚,一个女孩上前拉住我说:“你今天就娶了俺吧!"大
家齐声哄笑起来。这时候萍姨又狠心地吃,一根针扎在了她嘴里,口里渗出了血丝,
大家都称赞她手巧,羡慕不已。

    夜深人散去。萍姨拉着我的手来到她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共享天上牛郎织女
的幸福时刻。

    看见萍姨眼角的泪花,我念起我读过的《古诗十七首》里的句子:    迢
迢牵牛星,  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  扎扎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  涕泪零如雨。

    还有薛道衡在《豫章行》中的诗句:    当学织女嫁牵牛,  莫学恒娥
叛夫婿。

    萍姨听着,久久沉默无语。一会儿她把一幅手帕遮住她的眼睛,仰面朝天,面
对着牛郎织女。

    我家乡的人相信这样根据所看到的景象,能预卜自己的终身大事。

    “萍姨,你看见什么了?”

    “俺看见你了。”

    萍姨又把手帕遮在了我的眼睛上。

    “你看见什么了?”

    我知道萍姨希望我说什么,但是我仔细看了看,说:  “我看见了嫦娥。”

    姜洁萍着一身大红向我走来。我家院子里的那株桃花绽得一片血色,灼灼逼人。

    又一阵大鞭大炮,“噼噼啪啪”,炸得震天动地,姜洁萍在鞭炮声中走进了我
家大门。一切又归于沉寂,村民们挤满了我家的院里院外。

    院子里正屋门前,摆了一张老式方桌,桌子上放着一个升、一个斗,里面装满
高粱,用红纸蒙了,斗里插着一杆秤,吊着秤砣,升里烧着一束香,升的前面再竖
一面铜镜。姜洁萍走到桌前,在一块红毡上站定。这时候一个小男孩抱了镶嵌着我
的照片的木牌子站到姜洁萍左边,规规正正的。

    一名司礼者高喊:“一拜天地——”

    小男孩和姜洁萍对着方桌躬身作揖。

    “二拜高堂——”

    这时候我母亲已经坐在前方的一张藤椅上。小男孩和姜洁萍对我母亲躬身一拜。

    “夫妻交拜——”

    小男孩转过身子,举着我的木牌,姜洁萍也转过身来,相对躬下身。在平常的
婚礼上,这将是一个狂欢的时刻,但这时候我家的院子里却是一片静穆,听得见有
几处女人的掩泣声。

    司礼者高喊:“送入洞房——”

    小男孩一手抱着木牌,一手用一条红绸子牵着姜洁萍走进我家的北屋,走进了
布置得富丽堂皇的东套间。

    这时候姜洁萍自己把红色的蒙头幅子从头上摘下来,美丽、端庄的姜洁萍就端
坐在我的面前了。我知道,自从青春在她少女的心扉里萌动之时开始,多少年如一
日,她就梦想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她的已经刻上了几道细纹的嘴角透出
一丝欣慰的苦笑。

    在我最早记忆中的人都是女性,除了我的母亲之外,就是姜洁萍。我从三岁离
开母亲的怀抱之后,她是我的第一个女性伙伴,我们两个是我母亲眼中的一对金童
玉女。我母亲对我十分慈爱。

    随着我的成长,我逐渐感觉到了我男子汉气质。我十分珍视我的这种区别与她
们的气质,害怕这种气质会被软化,所以总是躲避着母亲的慈爱,这常常使母亲十
分伤心。姜洁萍取代了我在母亲眼前的位置,同时也非常自然地承担了我对母亲的
责任。在我们贫瘠蒙昧的家乡,姜洁萍羡慕我们家庭,十分崇拜我的母亲。我母亲
是一个最辛苦的女人,她从事着男人的劳动,独自主持着一个家庭,但是她有一个
识字的丈夫,有一个读书的儿子,这使她成为我故乡中一切女人艳羡的对象。在我
们家乡识字的人很少,女人更少有进学校门的,但是“红袖添香夜读书”,却一直
是我们家乡少女憧憬的一幅图画。当我离开我的家、离开我们村子、到县城读中学
之后,父亲不久去世,姜洁萍更成了我们家事实上的成员,她与我母亲共同承担着
我们家庭的艰辛,怀着相似的新梦与旧梦,相濡以沫,相依为命。

    当我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就要离别故乡、远走高飞的时候,母亲对我
说:  “你该出去了。就是我说不定哪一天就见不着你了。我早就惦记着这件事,
你跟萍把亲定了吧。”

    母亲的话使我的心“格登”了一下,脸上涌起了一阵羞红。姜洁萍的美丽和纯
情在我的心里泛起一股温馨,我脑子里出现了聂赫留道夫的索阔罗娃,和高觉慧的
鸣凤。与我家乡的同龄孩子相比,我从书本里更早地懂得了爱情,但是在现实的世
界里,我的同龄人大都已经定了婚,甚至结了婚,而我却是一个未启蒙者,我还从
来没有把自己与一个具体的女人联系在一起,这种事离我太遥远、太不真实了。但
是我看着白发鬓鬓的母亲,她那殷殷的目光,我的离她而去于她分明是一个沉重的
打击。当时我觉得,作为婚姻,姜洁萍是无可挑剔的,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进入大
学之后,我立刻感觉到,我的身心都进入了一个与我的以前完全不同的、崭新的世
界。在这个世界里,我觉得姜洁萍一下子变得十分陌生。我给我母亲写的第一封信
就提出解除我与姜洁萍的婚约,我会永远记住我的萍姨,她永远是我的恩人。我知
道这封信肯定是要姜洁萍读给我母亲听的。

    我没有收到我母亲关于这个问题的回信,我假期回到家里,也没有听见母亲和
姜洁萍关于这个问题的一句话。这件事也就在我心里不存在了。

    后来我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到了我故乡的村庄。我母亲又对我说:  “你跟
萍结婚吧,她一直等着你。”

    但是我不容置疑地摇着头:“不!”

    我想,年轻的聂赫留道夫爱过索阔罗娃,成年的聂赫留道夫依然爱着索阔罗娃,
并且真诚地要求与她结婚,但是他爱的仍然是他最初心中的索阔罗娃,如果他真地
与现实的索阔罗娃结了婚,就会是另外一种情景了。

    母亲苍老的脸阴沉着,她伤着心,但是她没有为难落魄的儿子。

    流年如水,人世茫茫。那时候我的心依然没有与世间任何一个女人碰撞过,我
已经心如古井,但是在我意识的深处,我的心灵依然如一叶孤帆,在茫茫的大海上
艰难地飘流,它不愿意在随意遇到的一个港湾停泊下来。

    后来,它似乎在朦胧中望见过光明的灯塔,似远似近,若隐若现,若即若离…


    现在,突然的飓风又一次把我卷回了原来的港湾,眼前仍然是这个我已经十分
熟悉的女人。

    但我内心深处仍然感到陌生。

    这时候我家大门外来了一个外村人,蓬头垢面,衣衫褴缕。他听说这个村子里
今天办喜事,便特意赶来,竹板一打,在门前唱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
  里挂红灯外挂绸。

    今日黄道吉日照,  花轿抬到大门口。

    大门口,铺红毡,  新娘下轿贵人搀。

    贵人搀着新娘走,  迈过石头迈马鞍。

    新娘来到当院里,  叫来新郎拜天地。

    一拜喜天,二拜喜地,  三拜公婆都满意,  四拜四季大发财,  五拜
五福临门第,  六拜六六大顺利,  七拜七星大紫气,  八拜八仙来贺喜,
  九拜九锡大加官,  十拜事事都如意。

    ……“

    七、黄冢游魂

    我来自尘土。我本来就是一粒尘埃,现在又回到了尘土之中,这里是我永远的
归宿。

    这里东临太平洋,西靠大陆,突出于渤海与黄海之间。这里的黄土历史悠远,
历经沧桑。在大约四十亿年之前,我们地球的地壳及大陆形成,并形成了海洋和大
气圈。到太古代末期和远古代初期,这里下沉成海,形成一层碎屑岩夹海成石灰岩
类的沉积岩层,又发生强烈变质,并伴有岩浆沉入,形成基底地层。元古代以后,
就始终保持隆起的陆地状态。中生代时期,受造山运动影响,有大规模岩浆侵入和
广泛的火山爆发,形成了现有的山岭地形大势。进入新生代,时有升降。第四季新
构造运动中,渤海湾沿岸继续下沉,长期接受河水沉积,形成了冲积大平原。与此
同时,地球上的生命开始诞生。

    如今这里生长着许多亭亭的松树,枝叶郁郁苍苍,地上的野草也已经生长出凄
绿的叶芽,朦胧如烟。自从我被埋葬以后,我经常在这里孤独地散步,风声似乎是
我的衣裳窸窣,流水声和着我的脚步。眼前的垒垒青冢之中,安眠着我们村庄的历
代村民,唯有我的坟茔是新堆起来的,还只是一抔黄土,浸润着一些氤氲的湿气。

    这里处于大陆与海洋的交接处。由于海岸平缓,形成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阔地带,
近海是沙滩,近陆是草原。这里经常是从绝早起就一直晴朗,朝阳初生的时候,它
的四周是一片浅金色的晨曦。

    太阳并不厉害,不像在烈夏的日子里那么强烈,也不像在暴风雨之前的那种昏
紫色,却带着一种明亮而柔和的光芒,从一片狭长的云层后面隐隐的浮起来,露露
面,然后就躲进它周围淡淡的紫雾里去了,在舒展的云层的最高处的细边,闪烁得
犹如一条条发亮的小蛇,亮得就像擦拭得非常光洁的银器。一会儿,那隐隐的光柱
又移动了,带着一种肃穆的欢悦,向上飞似的,拥出了一轮朝日。在中午,天空高
处往往会涌集着一些团团的云块,金灰色的,镶着浅白色的边,像是散布在一条温
柔的河流中间的小岛,就这样平静地泳裕在一片无垠的透明的蔚蓝中间。在低空,
它们是移动着的,只是有的地方从天空向下射出一些淡蓝色的光带来,那里在飘洒
着一阵如尘的细雨了。黄昏的时候这些云彩就都消失了,最后的一抹云彩,飘忽得
有如一片浅黑的雾,映着落日,显出一条条暗红色的光纹。在落日下沉的地方,和
朝日初升的时候一样静,大地沉下去,一片深红的晚霞逗留好一会,接着,黄昏时
出现的星星,就像摇曳的烛光似的,悄悄地在天空中闪烁了。

    一切色彩都显得异常柔和,明亮却并不耀眼,都弥漫着一层动人的娇柔。

    我回想起来,眼前的这些景象都是我幼年时经常观赏的图画。那时候它常常令
我痴迷,后来我疏远了这些。现在我又看见了这一切,对此仍然是心荡神迷,不能
自已,但是心中总是同时涌起一丝凄凉,而且越来越浓重,重重地压在我心头。

    近来我感到体力不支,我又考虑起灵魂的问题。现在我开始感到,像物质世界
一样,精神世界也不会是永恒的。人类灵魂虽然可以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但是它也
自有生灭的周期,它也像支蜡烛,它的光明也是燃烧,会逐渐的消耗殆尽。现在我
越来越只能待在黄冢之下,躺在棺椁中我的小匣子里。

    这里边幽暗而寂静,只能从暗与静的程度上的些微变化来辨识人间的晨昏。我
谛听着小草的根系吸水,它以此营造它地面上的枝繁叶茂。我听见所有的蜇虫也都
醒过来向地面上爬,去繁衍它新的生命。我却越来越感到自己衰弱下来,心中十分
凄苦。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在我的生命死去之后,她的生命事实上也已经结束了,只
等着哪一天把她的遗体埋到这片坟茔里。

    我想起了姜洁萍,此时她一定在我们那座老屋里,寂寞的守着我的那个木牌子。
她也许会执著的苦守下去,在走完她艰巨而孤独的一生之后,再来到我的身边。

    我心中异常凄苦,又十分厌恶与恐惧。

    我努力挣扎着,整个意识在翻滚煎熬,直到疲劳使它沉静下去。这时候,我又
感到意识朦胧的涌动,一直被我埋在心底的那颗星星似隐似现,飘忽明灭,越来越
明亮起来。

    在那个初春薄寒的早晨,当社科院赵院长带着我送进我后来的那间办公室的时
候,一位年轻女子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迎着我走过来。她穿着一件腊梅花一样的黄
色开司米针织宽松上衣,乌发如云,容光如雪,两只乌黑明亮的大眼睛直望着我。

    我的眼光与她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我感觉到自己体内霎时有一丝颤动。那眼睛
的电弧光一下子就洞穿了彼此的心灵,又仿佛是两颗游离的心在茫茫的黑夜里偶然
地碰到了,撞击出巨大的光亮,两颗心在灼热中交融在了一起。

    一霎那间,某种决定就形成了,不过这是在下意识中进行的。当时我们只是轻
轻地握了一下手,说了一声在中国人生活中还不太顺口的“你好”,和当时就有口
无心、也不会进入记忆的话。

    她就是叶小丽。我是在经历了八年农村生涯、身穿一件中山装、带着一路风尘
见到她的,而她是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我看着她,似乎是水中望月,雾里看
花:飘渺而又真切,熟悉而又陌生。她面容白皙,体态约绰,她的服装领导着时装
的新潮流。在我心目中,她就是一幅现代生活的图画,与我刚刚开始认识的一个改
革开放的中国的形象伴随在一起。

    她是文化大革命期间的工农兵大学生,社科院一成立就分配到这里。她的父亲
是省里的一位高级干部,她已经结婚,她的丈夫是与她同期的大学生,在他们结婚
三个月之后公派赴美留学。

    她当时已经在以陪读的身份办理申请出国手续。

    此后,我们日日朝夕共处。她已婚的身份使我们在相处中减去了少男少女之间
的腼腆与戒备,因而亲密无间。我在刻苦读书中,从理论上进入现代社会,在这方
面,我是叶小丽的老师,我对社会科学经典著作的理解,使她感到新奇和精深。而
她则常常把国家的高层情况和地方动态、社会新闻及我们单位的一些琐事告诉我,
这样使我们能迅速地把理论与现实结合起来。

    我们也时常谈论起爱情,这在我们中间,就像讨论一个纯学术题目一样。在社
科院的大院里,楼前楼后,除了移植了几棵雄伟高大的塔松之外,还栽种了许多花
木,从初春开始,先是迎春花开了,然后是碧桃花开了,木兰花开了,樱花开了,
在越来越浓的绿荫中,花开花谢,相沿不败,于此中依花拂柳,令人赏心悦目。社
科院周围,是尚未开辟的山峦,松涛起伏,曲径通幽,在月光下散步,别有风致。
这一切在青春心灵的感受中,是很有一种请调的。

    “你谈谈爱情这个古老的主题吧。”

    叶小丽说。她一个人独自生活,中午下班不回家,晚饭也有时候跟我们单身汉
在单位食堂一块吃,饭后常常跟我在花前月下徜徉一番。

    “在远古原始人的时候,男人和女人本来是和为一体的,像一个圆球,后背和
侧体构成一个圆圈,有四只手,四条腿,一颗头上有一前一后两张脸,圆圆的脖子,
四只耳朵。他既可以这样直立行走,也可以用四只手四只脚翻着跟头前进,像杂技
演员一样,可以滚得很远,跑得很快。

    他们力大惊人,心智也很高,攻击天神。天神们不能容忍他们肆意妄为,宙斯
想到了一个办法,把他们一个人一劈为二,就像腌山梨一样,先把它们一切两半,
又叫阿波罗把他们每个人的脸翻过来,让他们能看见自己的切断面,并且使他们远
远地离开。这些被分离的人无视自我,不吃不喝,到了死亡的边缘,他们渴望着找
到自己的另一半,重新合二为一。他们的心也是一分为二的,他们一定要找到原来
的那同一颗心。所以不管是相隔多远,天各一方,他们都执着地寻找,拚命奔跑,
一旦找到,就互相紧紧地拥抱,互相纠缠,心心相印,希望再长到一块,度过一生,
不愿彼此分离,哪怕是一会儿功夫——我是在柏拉图的《会宴》里读到这个故事的。


    叶小丽屏声静气地听着,她沉思着说:“这个故事很生动。从科学的意义上说,
爱情本来不过是人类的一种本能,是生命延续的需要,是一件很平常、很自然的事,
可是在实际上,它却彻底支配了人的心灵。美妙动人,绚丽多彩。它为什么会那么
强烈,能成为一场毁灭一切的大火?

    为什么人们又把它看得那么神圣,不顾一切地追求它,为它付出生命也在所不
惜?“

    “人类历史上经历了由家族选择的一夫一妻制和禁欲主义时期,它们共同完成
了对人的天性的严重压抑。可以说,没有中世纪的这种对爱的阻隔,就没有人类热
烈的爱情。在中世纪有一种骑士之爱,这是年轻的骑士对她的女主人的一种爱,一
种尊敬和爱恋的感情,这在现实里是不允许的。在骑士一方面,他只是一个仆人,
在女人一方面,她的地位虽然显耀而又高贵,但也只是她丈夫的附属品,这都是冒
生死风险的。因此骑士之爱产生出丰富、细腻的感情:目光与心灵的碰撞,无休止
的试探,深沉的爱慕,强烈的渴望,巨大的痛苦,不顾生命的追求,还有除此之外
不再亲近任何其他异性的决心。心理学证明:爱的阻隔能产生出巨大的潜能。在我
们东方,几千年来都是十分封闭的性爱结构统治着,也产生出很多浪漫的爱情故事,
缠绵悱恻,哀感顽绝……

    说到这里,我的喉咙里有些哽咽,叶小丽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晶莹的泪花。我
抬起头,看着社科院中央的那座现代女性雕像,她裸体坦白,曲线优美,她也正痛
苦地蹲在地狱之门沉重地思考着。

    到了夏天,有一次叶小丽对我说,她不愿意再去办申请出国手续。

    “为什么?”

    “陪读。读的是别人,我只不过是一个‘陪’的角色而已。我还有没有自己的
价值?”

    叶小丽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起过她的丈夫,也没有说过她出国的事,这是第一
次。我说服她:  “在通常情况下,夫妻应该在一块生活。”

    “我的价值就是在一块生活?”

    “当然不完全是这样。你也可以学习。发达国家的社会科学也是很发达的,这
一点从他们文化生活的丰富上,从社会生产、生活高度的有序性上可以证明。我们
国家,虽然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四千多年的文明史,决不是小国寡民,
但是我们多少年来,自我封闭,沉湎在‘桃花源’里,自生自灭,对世界的发展,
‘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我们自以为建立起了先进的社会制度,但我们是用了很
多封建主义的材料建设的,竟然不到二十年的时间,就出现了一场文化大革命,一
场封建主义的大泛滥。如今打开国门一看,我们落后了,我们需要新的思想参照系,
才能看清自己的贫乏、苍白,来进行新的启蒙。社会科学对于社会进步,对于物质
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对于政府的决策,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你到了国外,身临
其境,能更好地学些新东西,拿回来,为了我们祖国的振兴……

    叶小丽抬头望着我,像是自言自语:“你是一座大山,是海洋,是天空……”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叶小丽约我一起去白云湖郊游。我觉得应该再邀几
个同事一块去,但是既然她没有提出来,这样做反而显得我多心似的,便没说什么。
我们乘一路市郊车走到尽头,下了车又走了几公里,便来到白云湖畔。这里三面环
山,层峦叠嶂,苍松翠竹中点缀着斑斑点点的红叶。水从山上注入湖中,湖水坦荡,
波光潋滟。天上的白云落在湖面上,水天共色,偶尔有几只天鹅在空中飞翔,鱼儿
在水中游弋,一似天鹅在水中,鱼儿在天上。我与叶小丽先是在湖边狂奔,继而在
林木中漫步,湖山在我们眼中,水天在我们心中。我们忘记了喧嚣的人世,溶化进
了大自然之中。

    叶小丽问我:“人本来自自然,最终要回归自然,你为什么从乡村来到城市?”

    我说:“你看这湖边有几个村子,村子里有很多人家,可是他们没有人到这里
来。城里人才向往大自然,也只有离开故乡的人才赞美他的故乡。再者,农村不等
于大自然,那里除了自然还有社会,一个原始的、封闭的、愚昧的社会。对于故乡,
我是个不肖子孙。我认为,人们带着都市文化的自负和精神优越,去怀念故乡,炫
耀故乡的美丽,多少有伪善的成分。故乡情结,应该是自己心中最私人化的一片风
景,它和自己的生命有着血肉亲情一样的联系,只能由一个人静静地享受和品味…
…”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我是说爱情。”叶小丽第一次问我这样的问题,虽然
我对她说起过我在家乡的一些事情。

    我努力思索着,尽力真诚地说:“也许爱过吧。”

    “是姜洁萍?”

    “不——我说不清楚。我虽然能从理论上说明爱情,但是在现实上我说不清楚
我自己。她只是深深地在我心里。我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一首诗,它总是叫我很感动,
是唐朝的李贺写一个歌妓的。她叫苏小小,她已经死了:    幽兰露,  如
泣眼。

    无物结同心,  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  松如盖,  水为裳,  风为佩。

    油壁车,  夕阳待。

    西陵下,  风吹雨……“

    我完全沉浸在这首诗的意境里,心中十分悲苦,几乎流下泪来。

    叶小丽也被感动了,但是她努力地挣脱出来。她也读了一首诗:    “我
如果爱你——  决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着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
爱你——  决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像源泉,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你有你的铜干铁枝,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是当时的女青年诗人舒婷的诗。叶小丽完全被这首诗所感动,意气风发,神
采飞扬,随着她的吟诵,阵阵清风迎面扑来。我惊喜地望着她,就像哥仑布望着他
第一次见到的美洲大陆。

    之后,我们换上游泳衣,一起跳进了湖水之中。我们在水里漂游,湖水共同浸
润着我们赤裸的身体,湖面在我们的眼前沉浮,我们的心中只有湖水和天空,世界
只有我们两个人。

    返回的时候,天色已晚,已经过了单位食堂开饭的时间,叶小丽请我到她家里
去。这是社科院新盖的宿舍楼的二层、一处两室一厅的单元房,我总共只来过这一
次,只觉得这里是小姑独处,充满着温馨的女性气息。叶小丽匆匆下厨做饭,我主
动地去为她帮忙,平添了一种家庭的气氛。

    她的烹饪技术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吃过饭,她把我送出来,在楼下道别。不一
会,我们便分别消失在夜色之中。

    冬末的一天,下午过了下班时间很久,我们才匆匆离开办公室。在楼前分手之
后,叶小丽又叫住了我:  “冉生,我的出国手续全批下来了。大使馆通知我去
办理护照签证。”

    “你什么时候去?”

    “明天就得去。”

    我停了一会说:“等你回来,我到火车站去接你。”

    说完我就要到食堂去,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不但下班的人都回家了,连在食
堂吃饭的人也都陆续从食堂出来走了。

    但是叶小丽站在那里没有动,默默无语。我驻足折回来,与她一起踅进路边花
园里的甬道上。

    我看着她说:“你应该高兴。”

    她固执地说:“我不高兴。”

    我的心一阵颤动,黑暗里脸上泛起一阵红热,我感觉到心里将有一场大潮涌起。
我嘴里喃喃地说:“为什么……”

    叶小丽说:“你知道。”

    “不——”

    叶小丽窈窕的身子裹在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里,在寒风中艰难地站立着。她面
色苍白,两只眼睛在浓发的乌云掩映中闪着光。

    花园里的一株腊梅花绽开了黄色的花朵,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叶小丽轻轻地说:“我爱你……”随后倾倒在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住她。我
觉得一股强大的热力从我们的身体里向外辐射,充满大地,充满天宇。

    我想起一年前一进我们办公室我见到的那个穿一件腊梅花色羊绒衫的女孩。那
时候,我们从一条山中小溪驾一只小船嬉戏,漫不经心地飘流,今天终于陷入了大
海。

    “我要你说,你爱我吗?”

    她仰望着我,眼光辉映着寒夜的星光。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五官扭曲
得十分难看,微张的双唇翕动着。我俯下脸,把我的双唇轻轻地压了上去。

    在浩瀚的宇宙,在遥远的年代,一颗星星诞生了,又一颗星星诞生了,它们在
各自的轨道上运行,几万年,几百万年,几万万年,现在它们终于碰撞在了一起,
发出巨大的光亮,在炽热中溶化在一起。

    我于三十三年前在遥远的大海边上的一个乡村里出生,然后就开始了人身旅途
的跋涉,双脚不停地走,心灵在茫茫黑暗里寻找,几多挫折,几多挣扎,几多企盼,
几多徘徊,今天终于走到了这棵腊梅树下,找到了这双眼睛。

    漫漫夜空,这是我追寻的一颗星星……

    现在这颗星星仿佛闪烁在墓穴里,闪烁在我的心中。我觉得十分耀眼。这更使
我感觉到我已经心力交瘁,衰弱不堪。我知道我的灵魂的寿命也不长了,我就要在
这墓穴的黑暗中永远地待下去,直到最后消失。

    但是我强烈地感觉到想再看她一眼,哪怕立刻就死去,  我努力聚集起我全
身的力气,一鼓作气,像顶起千钧力。我终于慢慢地飘逸出墓穴之外。

    月黑风高,寒气袭人。我的身体里本来就已经没有多少热量,像一张纸,霎时
就凉透了。

    夜幕垂垂,大地茫茫。我努力辨认了一会,便向着西南方向行进。地下路途坎
坷,空中风刀霜剑,我情深意切,心急如焚,行走像风驰电掣一般,逆风几欲把我
吹碎。我艰难得聚集着自己,临风飘举,聚散卷扬。我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着,
以极快的速度前行,脚下的麦田、丛林、山峦、河川、城镇、村庄飞快地向后退去。
我不敢去看它们,一点儿也不敢分心。

    夜阑更深,我终于又来到了这座城市,来到了社科院的宿舍,来到了这座楼二
层的这道门前,我心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屋里静悄悄、黑洞洞,整个楼里都静
悄悄、黑洞洞的。我朦胧中看见这扇门上贴着一张白纸条,我辨认出那上面有几行
字迹:    本人已赴外地,归期不定。

    叶小丽*月*日    我忽然想起来,在叶小丽的护照上,今天是她离国的
第一个日子。

    她走了。

    我心中最后的一点力气也消失了。我突然开始向后滑去,像是跌落进万丈深渊,
滑过一个个城镇、村庄,一道道山峦、河川,一片片田野、丛林,最后跌落到了我
的坟茔,跌落进墓穴棺椁中我那只黑匣子的骨灰里。

    我最后翻动了一下身子,便失去了知觉。

    八、永祭

    中午明亮的阳光透过墓穴照进来,还是把我弄醒了。我已经没有力气起身出去,
连眼睛也懒得睁开,只静静地躺着,听外边大地的风声,高天的流云声和远处大海
的波涛声。

    正在我感到十分枯燥的时候,逐渐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越来
越响。是两个女人的脚步,逐渐来到茔地。一阵窸窣,便有噼噼剥剥的火烧声响起,
我仿佛看见香火缭绕、纸钱飞升的情景。在我被埋葬后,每隔七天,便有一次这番
景象。这是第七次了。

    过了一会,便听见第一个女人的声音:“妹妹,咱们回去吧。今年倒春寒,都
清明节了,还是这么冷。”

    这是姜洁萍,但是没有人回答。

    “你坐了一夜火车,又坐汽车,又赶路,进门也没歇会儿。跟我回家,住几天
俺送你回去。”

    第二个女人说话了:“大姐,您让我自己在这儿待一会,您不介意吧?”

    竟然是她!我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行。你们相处一场,难得你有这份心意。”

    姜洁萍的脚步响起来。

    “大姐!”

    脚步声停住了。

    “我要是跟你说,我爱他,你不恨我吗?”

    “哪一个女人也会爱他,俺知道。”

    “我伤害了您,您原谅我吧。”

    “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他,可是他不是我的,俺知道。现在我是他的妻子,俺就
知足了——俺先回去,别时候长了,过一会俺来接你。”

    姜洁萍的脚步慢慢远去,最后消失了。

    我仿佛看见叶小丽独自伫立在寒风里,穿着那一件浅灰色风衣,乌发蓬乱如云,
一脸泪水滚落下来,簌簌地落在墓地青草的叶子上。

    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出去——  叶小丽,你怎么还没走?我去看你,原来你
到这里来了。

    “我到这里来了,我没走。我看见那张带血的护照,我怎么也走不了。那是你
的血。”

    我流血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一定会死,但我的确是拼了我全部生命的力量送你
走的。

    “我知道,你是真心真意地要我走。可是我知道,你爱我。虽然你最后也没说
这句话,可是我知道。”

    我不能说这句话,你应该有你的生活。

    “我早就爱你了,在一年多以前,我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在我看你的眼光里,
就决定了。

    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产生过这样的感情。“

    我后来也知道了,在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目光里,我的心里也决定了。

    “春天的时候,我跟你谈过一次爱情,因为当时我被爱情折磨地忍受不了。”

    我也被折磨着,爱情本来就是强烈的,我们之间有着一层阻隔。我后来知道,
阻隔使我们的爱情更加强烈。

    “夏天的时候,我对你说,出国对我是一种屈辱。因为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对
我的丈夫没有感情。”

    是道德的阻隔。古老的传统道德造就了我,我摆脱不了这因袭的重担。

    “在秋天的白云湖里,我感觉我把我的身体交给了你。”

    我感觉到了身体的吸引……我说不清楚,我乱了……

    “在冬天的那棵腊梅花下,你才把你的轻吻送给了我,我感觉到了心灵的温暖。
但是随后你还是把我推向那个没有爱情的冰窟。”

    我为什么?

    “现在我已经决定不到美国去。以后我会凭你给我的力量……”

    你应该去……

    “因为我已经爱你,就不能回到过去。”

    ……

    “我也不会为你殉情。

    ……

    “可是我要你告诉我,你爱我。”

    我……

    “你,爱我吗?”

    我已经十分稀薄,感到心枯力竭,一息袅袅,就要消散而去,我用最后的力量
说出了两个字:  爱你……

    天惊石破,整个宇宙在回响……

    你听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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