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品标识标签管理规定:“中国园林之父”陈从周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7 03:52:19
“中国园林之父”陈从周
尚虞人   原载 上虞市乡贤研究会网站
说及中国园林,必定要说及苏州园林。尤其是当1997年12月4日,苏州的四座古典园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成为著名的世界文化遗产的一部分以后,人们对园林便是那样的刮目相看了。
说到苏州园林,则必定要说到陈从周。这个被日本人称为“中国园林第一人”,被美国人誉为“中国园林之父”的园林大家,他将自己整个儿的身心都奉献给了他钟爱着的园林事业。哪怕他热爱诗歌、散文、昆曲、书画,等等,又何以不是因为园林呢?

陈从周,祖籍浙江上虞,出生于杭州。杭州这个美丽的城市,自给少年的他留下了美好而明晰的印记,他的散文《故居》是这样写的:“父亲自立后,在杭州城北青莎镇散花滩建造了房子……散花滩又名仓基上,四面环水,有三座桥通市上,三洞的华光桥,一洞的黑桥,还有一座叫宝庆桥。”难怪陈从周多次与人说:“我从小就有爱好风景名胜的习惯,我是生长在西子湖边的人,当然自小对六桥三竺、灵隐虎跑,以及南宋临安古城遗迹都感到兴趣。”
陈从周在高中读书时,考取了杭州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由于家长的反对转向之江大学求学,这一年他正好20岁。1942年,他以优异的成绩获文学士学位,毕业后在从事文史工作的同时,一头扎进了古建筑学的研究。
有一个细节,是不能不说的。和大多数老一代知识分子相似,他们的家族谱系总是繁复到让人目眩神迷的地步。陈从周就是这样一个幸运儿,他有幸成为富有传奇色彩的大诗人徐志摩的表妹夫,而徐父又戏剧性的是陈从周的嫂嫂徐惠君的叔叔。或许是徐志摩的关系,陈从周最迟在16岁时就已经与蜚声国际建筑界的梁思成、林徽音等徐志摩的生前好友建立了友谊。恰恰就是梁思成把陈从周带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陈从周凭借着殷实的文史底蕴,以及从小就透露而出的对古园林、古建筑的特殊偏好,很快就从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圈子里走了出来,进而投身于当时还属于新潮学科的古园林和古建筑的研究工作。
涉足投身于古园林、古建筑,意味着便是陈从周要云游天下了。是啊,陈从周何其快乐,无论是高入云端的泰山,还是宗教味十足的普陀,都令他流连忘返。然而,一次苏州园林的重游,让他伤感,更让他从此与苏州园林结下不解之缘。
伤感,只是因为老师张大千曾在苏州“网师园”修身养性,而陈从周在那里学到了书画丹青的绝技。张大千住进“网师园”,是上个世纪30年代初。画家虽是四川人,但成名却是在产生过吴门画派的江南。在上海初步确立了自己的绘画地位后,为了躲避太多的应酬,张大千选择了“网师园”作为自己潜心创作的地方。这一座精致的江南名园,对陶冶画家的气质,也的确是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画境。张大千在文章中曾这样评价“网师园”:“庭园、书房、画室融为一体,淡朴、简易、雅致。用建筑、山石、池水、花木巧构佳景,多变、巧借、曲折。卷帘一看,窗外蓝天白云,山光树影,尺幅画,无心画,每一扇细木窗格外,都是一副绝妙的画。人在画中,画中有人……我爱它独步千古。但要深说,就说不透了。”若干年后,陈从周故地重游,园林依旧而人去楼空,陈从周怎能不感叹呢?他发誓要将这座中国古典园林的巅峰之作为世人所爱。于是,1958年,他向当时的苏州市长李芸华强烈要求修复和开放。秉性刚烈的陈从周的要求,引起了市长的高度重视,他将此事委派给一位名叫秦新东的干部全权处理,并于同年国庆佳节之际开放迎宾。
然而,一段时间内,他的大声疾呼,再也无人听闻,有的竟被误解而惨遭厄运。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要造小高炉,有人要拆苏州城墙砖砌小高炉。陈从周坚决反对,但无人回应。当时,北京批判梁思成反对拆城墙,陈从周也初作为中国营造社的外围分子遭到批判。又逢他刚出版的《苏州旧住宅参考图录》中,引用了《吴风录》中“虽闾阎下户,亦饰小小盆岛为玩”一句,而被批为污蔑劳动人民为“小民”(下户),从北京批到上海。自此,以为其“劣迹斑斑”,他便成了以后历次政治运动的“老运动员”。
尽管其时环境并不宽松,但声名远播的陈从周又怎么可能被埋没呢?上个世纪70年代“明轩的事”,让陈从周从此走向了美国,轰动了世界。1971年,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提出要在纽约建筑一个中国花园的设想。1977年冬,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东方艺术部的主任方闻先生,他是个美籍华人,到上海访问参观的时候,在锦江饭店提出来,要会见关于中国建筑有研究的人,于是就找到了陈从周先生。方闻先生对陈从周说:“我在纽约收集了很多中国明代的家具,想把它陈列出来,你看看我怎么样陈列出来才好?”陈从周应口而出:“明代家具嘛,当然要配个明代建筑。”“对啊,明代家具本来就摆在明代建筑里面的,但是我在美国到哪里去找明代建筑呢?”方闻先生恍然大悟,却又忧心忡忡。“那好办,我给你找个现成的,苏州‘网师园’的‘殿春簃’就可以。”事实证明,后来无论美国人还是苏州人对他都很相信。因此,他理所当然成了当时中美双方关于“明轩”移建的总顾问。诚如同济大学路秉杰教授所言:“整个的创意构思,应该说都是发自陈先生的。如果没有他这个创意,那也就不会有‘明轩’迁到大都会博物馆去了。”
把“殿春簃”的一部分搬到纽约,是指以“殿春簃”的形制为蓝本,在那里仿造一座苏州园林。“网师园”是苏州具有代表性的极其精致的小园,园内的书斋庭院“殿春簃”作为其中的精华,其雅洁的格调、精巧的制作,向来在中国古典园林中占有一席的地位。
然而,陈从周的贡献远不止将“明轩”迁到美国大都会博物馆,其后续意义更是不可低估。拍摄过《苏州六纪》的著名电视导演刘郎先生说得好:“明轩,在海外引起了轰动,也开创了苏州园林的实物走向世界的先河。1986年在加拿大温哥华营造的逸园,1992年在新加坡营造的蕴秀园,1998年在美国纽约营造的寄兴园,可以说都是当年营造明轩的余绪与发展。”

对于古园林和古建筑,陈从周早已与之融为一体。于是,古园林与古建筑不仅与之朝夕相处,更成为他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部分。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凡是著名的古园林和古建筑群,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在古园林、古建筑星罗棋布的姑苏城,陈从周为了揭开虎丘塔的奥秘,就冒险沿着一架由好几个竹梯连接捆绑而成的云梯,一步一步地向塔顶攀登,每上一步,那颤巍巍的梯子便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响声,下面的人都为他捏一把汗。待登上塔顶,汗流浃背的陈从周不顾阵阵霉味,艰难地站在梯子顶端,仔细巡视每一寸角落,直至把它的结构全部搞清为止。
苏州人尊重、热爱陈从周,聘他为苏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的顾问。他欣然接受,并题“述古还今”四字,宣扬了他对古园林的继承和发扬并重的理念。其实,又岂止是苏州,为了各地的古园林、古建筑的保护和维修,他不辞辛苦,几乎有求必应。其他如扬州、杭州、宁波、绍兴、海宁、镇江、如皋、泰安、青州、潍坊……都曾留下了他风尘仆仆的身影,凝结了他的许多心血。各地的文管、园林、城建部门也很尊重他的意见。1987年,他主持上海豫园内园的重建工程,历时一年有余,几乎每天都在现场设计和指导施工。于是,其心中丘壑,得以实现。
有人说,对于那些还处于冬眠状态的江南园林来说,陈从周的到来是它们的出头之日。此话当真。在相当一段时期,江南园林像未被得识的一位美人,埋没在高山深谷,更像一位被时势冷落的垂暮老者,只在少数历史学家和文人的凝视中沉默地徘徊。随着陈从周的光顾,这些园林“哗”地一下摔脱了陈旧的青衣小帽,掀开了遮颜的面纱,于是,就像娉娉婷婷风姿绰约的美人,仪态万方地从江南的光波涛影中玉然而出。绮园,原为清代海盐富商冯瓒斋的宅园,这座作为中国十大古典名园之一的园林,位于浙江省海盐县武原镇,是浙江现存私家园林中布局古雅、保存完好的精致小园。由于在造园设计中吸取了苏州园林的雅致、扬州园林的豪放等特点,又与传统的浙江园林建筑的风格相融合,显示了它独特的花木相倚、山水回转、亭阁错落有致的动人图画。1960年初,陈从周到绮园考察,他留下了这样的评价:“能颉顽苏扬两地园林,山水兼两者之长,故变化多而气魄大。但又无苏州之纤巧,扬州之生硬,此亦浙中气候物质之天赋,文化艺术之能兼所致。”因此,他称誉绮园“浙中数第一”。陈从周不仅首先发现了绮园这座隐处江南古镇园林的艺术价值,并在《文物》杂志上向学术界推介,还于1985年推荐中央电视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红楼梦》剧组去绮园拍摄外景。从此,绮园便走向全国。
无独有偶,同样是在海盐,他又独具慧眼发现了南北湖。1983年,当他看到面积仅1600亩的小湖,是那般的秀丽雅致,便十分倾心,随口道出:“比杭州西湖玲珑,比扬州瘦西湖逸秀,湖上碧波粼粼,白鹭飞舞,湖周是成片的桂林和桃园,春日桃红柳绿,秋季硕果累累,加上白墙黑瓦的民居点缀其中,组成了一幅朴素、典雅的农村风光图画。”而“日月并升天下奇,山重水复景无双”,更是其溢美之词。随后几年,陈从周一直很关心南北湖,为南北湖开发建设进行总体规划,也为南北湖成为浙江省第一批省级风景区四处奔波。伫立在南北湖岸边,看着眼前这道融入陈从周曾经的热情和才情的风景,细细品位、慢慢欣赏,我读到了陈从周对传统的继承、对文化的吞吐、对世界的思考、对美的未来的憧憬。于是,刹地想到,只有懂得自然、人生、艺术的结合和追寻是生命的最高境界的人创造的作品,才会深含自然、人性、艺术的至美。
然而,1991年,当陈从周从《中国环境报》上看到披露南北湖风景区开山炮声不绝于耳……大量网捕枪杀鸟类的消息时,竟愤然拍案而起,上书江总书记,信由北京转到省里,省长批示到县里,终于使开山放炮、打鸟捕鸟得到制止,使南北湖风景得以保存。海盐人民十分感激老教授,特意在风景区建了陈从周艺术纪念馆,以感激他对南北湖作出的巨大贡献,同时怀念这位著名的园林艺术大师。
是啊,在陈从周那里,古园林、古建筑就是自己的双眼,容不得半粒砂子。1986年,他作为苏州政府的客人陪同国际建筑大师贝聿铭访问苏州。两年后,他考察了艺圃、环秀山庄和拙政园等景点后,发现连园林的外宾接待室都开商店、挂彩灯、立彩人,破坏了园林之美。回沪后,他在上海媒体上发表了《苏州园林今何在》一文,严肃批评了苏州园林商业化的世俗之风。
陈从周嫉恶如仇,对庸俗煞风景的东西痛加挖苦,毫不留情。昆明滇池是我国主要的名胜风景区之一,滇池四周不少地方被填平,生态平衡遭到破坏。有一年,陈从周应邀参加滇池之畔一个高级宾馆的落成典礼。有关部门再三恳请陈从周题词留念,他踌躇再三,在一张展开的宣纸上,大写了“回头是岸”,在场人不解其意,只知出自名家手笔,当属殊荣。陈从周每每忆及此事,感慨万千:“哪能一切向钱看,我写‘回头是岸’,潜台词是滇池再这么填下去必将是‘苦海无边’,破坏生态平衡,乱建筑,必遭大自然的报复,将子孙饭提前吃了,到时后悔也不行了。”某地做了一个状如假山的宾馆建筑方案,来请他过目并题字“楼山宾馆”,他慢悠悠说,还是给你题成“猴山宾馆”吧,业主哑然失笑,于是此方案作罢。某园嫌石山易生苔藓不便清洁,竟以清漆遍刷之,他揶揄道,用塑料的假山更好,搬运起来还轻松点。某名胜旁新建一盆景园,自称“万景山庄”,被他嘲为“大言不惭”,“真山下面堆假山,饭店门口摆粥摊”。
陈从周更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于造园,他的要求极为严格,有时甚至是挑剔。巨大的假山石,硬是被他拆了又堆,直至满意。他还管过泰山顶上的缆车、上海豫园的湖心亭。凡到一个地方,发现有文物或环境破环的现象,他都会去管,都要发脾气,有时弄得人家很尴尬,他也不姑息。很多事他管了也没有用,为此,他会埋怨、失望,但以后还会去管。这种脾气一直延续至晚年。有一回,政府规划会议正在进行,当时的支持者竭力主张将徐家汇的一幢历史悠久的建筑拆除以保证地铁工程的实施,陈从周则认为开了这样的先例,会对以后的古建筑保护造成极大的威胁,因而是不理智的。那位官员显然没把陈从周的话放在心上,这般没有教养的举止令他难以容忍,他拍案而起,准备将这位地方官员数落一番。但是与会者注意到陈从周呼吸困难,面色蜡黄,神色黯然,摇摇欲坠,于是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将他送往附近医院。过度的激动,导致陈从周老年中风,这种病痛一直伴随着他的最后岁月。
陈从周的严格,自是出了名的,包括对“入室弟子”的教育教学。他的学生李振宇曾经回忆:“记得1986年我参加研究生复试时,自恃初试成绩好,又看过一些先生的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哪知道先生的几个问题当即问得我磕磕吧吧出了洋相。”原来陈从周接连问他:“你是哪里人?”“你们常州有过哪些文化名人?”“黄仲则的诗如何?”“常州人叠山大师戈裕良的代表作在哪里?”而最后一句“学建筑园林史先要了解文化史,学中国史先要懂得家乡史”,终令这位学生惭愧之余,而启发多多、联想深深。陈从周还经常对学生说“板凳要坐十年冷”,“写论文一要观点性,二要资料性”,“要找一手资料,不要炒回锅肉”。每每审查论文时,他先看目录,再看索引,一有不对,退回重来。到论文答辩那一天,主席请他说两句,他很不给学生面子,一脸严肃地说:“我学生的论文,请评委不要轻易给优。优就是很好,哪来这么多很好;如果有问题,可以给不及格。严格要求就是不能讲面子。”这番话看似严格,实是对学生的爱护,相信只要学生深信之、躬行之,该是受用终生的。

大散文家梁衡先生,在他的散文《苏州园林》中这样写道:“在一条很小的弄里,我找见了网师园。这是苏州最小的园子,占地只有八亩。园子入口处很窄,四周有山、水、石、桥、花、木。园中心处有一屋,名‘柱外一枝轩’,这个名字初读来令人不解,细想才知是据苏东坡诗意:‘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果然,轩面一池水,水边有斜依的松柏,袅袅的垂柳,而柳后在波光水色中闪现出亭台、桥榭。景是错落的,甚至斜乱的,但这正是整齐美之外的更深一层的美,造园者与诗人的心是想通的,他们用人力来提炼自然美的精英,这是艺术……如果说在网师园、拙政园里得到的是诗情,那么在留园得到的便是画意了。这个园子多回廊。亭堂又多窗。匠心之意是让你尽量透过廊、窗取景。抬眼时便是一幅画图。”
梁衡先生说得极是,中国园林如画如诗,是集建筑、书画、文学、园艺等艺术的精华,在世界造园艺术中独树一帜。陈从周在《中国的诗文与中国园林艺术》则说得更为明白:“中国园林,名之为‘文人园’。它是饶有书卷气的园林艺术。前年建成的北京香山饭店,是贝聿铭先生的匠心。因为建筑与园林结合得好,人们称之为有‘书卷气的高雅建筑’,我则首先誉之为‘雅洁明净,得清新之致’,两者意思是相同的。足证历代谈中国园林总离不了中国诗文。而画呢?也是以南宋的文人画为蓝本。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归根到底脱不开诗文一事。这就是中国造园的主导思想。”他更强调说:“中国园林与中国文学,盘根错节,难分难离。我认为研究中国园林,应先从中国诗文入手。则必求其本,先究其源,然后有许多问题可迎刃而解,如果就园论园,则所解不深。”
所谓中国园林如画如诗,集建筑、书、画、文学、园艺等艺术精华于一身,其精髓当是文人情怀。文人精神之园林,遇文人情怀之先生,那真是如鱼得水、珠联璧合了。陈从周是攻读文史专业的,他有深厚的文学功底,还是一位知名的书画家,是张大千的入室弟子。1948年,他30岁时,在上海办个人画展,以“一丝柳,一寸柔情”蜚声海上画坛。随后出版《陈从周画集》,张大千慨然为之题签。中年以后,所绘兰、竹,评家称为“意多于笔,趣多于法,自出机杼,脱尽前人窠臼”。1978年冬,贝聿铭嘱其写就长卷水墨丹青《名园青宵图卷》,复请国内文化耆宿、书法名家题咏,现存纽约贝氏园,成为一件极为珍贵的书画名品。陈从周对园林的爱,包含着“诗人的感情、宗教家的虔诚、游历家的毅力、学者的哲理”,因此,他的著作不仅仅是专业性的学术作品,更是融合了中国古典意境之美的文学精品,诗情画意摇曳其间,令人读之不忍释手。陈从周除了出版《说园》、《中国名园》、《苏州园林》、《园林谈丛》、《绍兴石桥》、《中国民居》、《上海近代建筑史稿》等古园林、古建筑专著数十部外,作为散文作家,他还出版过《书带集》、《春苔集》、《帘青集》、《随宜集》、《世缘集》、《山湖处处》,以及40万字的《梓室余墨》等散文作品和《徐志摩年谱》等著作。
作为学者,陈从周散文的文字十足的儒雅温润。是一种芭蕉窗前,歙砚池边,经史子集、琴棋书画多年浸淫滋养的书卷气。“青山隐隐水迢迢,是处人家柳下桥。晓雾蒙蒙春欲醉,黄鹂几啭出林梢。”读到这样的诗句,人们不禁要问:我们到底该先称学者还是先称作家?其《说园》、《园林丛读》,是海内外公认的研究中国古典园林的经典之作。其中《说园》最为精辟,“谈景言情、论虚说实、文笔清丽”,影响力之大,远及日、俄、英、美、法、意、西班牙等地。正如叶圣陶先生在关于《说园》的一封书信中所说::“从周兄熔哲文美于一炉,以论造园,臻此高境,钦悦无量。”陈从周以诗文喻造园,深中肯綮。“山贵有脉,水贵有源。脉源贯通,全园生动”,“绿杨影里,海棠畔,红杏梢头”,善于给实用的造园技法,赋予空灵的诗文意味,这大抵便是陈从周的一种散文化境了。难得董桥先生这般评说:“中国园林艺术讲究天然。陈从周烂漫真诚的性情,正如投影在他的建筑理念和造园哲学里面,一派舒泰。言谈之间,我发现他对古典诗词的偏爱甚于温山软水的亲炙,景物在他眼中于是皆成韵语的化身。他的园林艺术有这样高的造诣,显然得力于他深厚的文学素养:‘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那是骚人墨客独有的解构程序了。”作为性情中人,陈从周总是时时因景生情,欲罢不能。有一次,他到贝聿铭纽约家中做客,见楼房向阳之处以玻璃借进户外之景,不禁神驰意远了,说是“高梧阴翳,杂花可人,若不是远处高楼,已仿佛听到了我的家乡苏州,坐在那花厅内了”。
陈从周的作品,每一页里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浸透了他对我们华夏民族文明的热爱和真切的感情。细细地阅读他的文章,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渐渐地沉醉到那些字里行间中去,尽情地感受中国传统文化和艺术的浓郁与香淳,充分地领略中国古代建筑和园林的景境之神韵。
昆曲是这样一种精致完美的艺术样式,不要太繁复的道具、装饰,演员的衣服也多是浅淡素雅的苏绣,隐约却又有锦绣光华——人类亘古以来的爱恨情仇、生死情义,所有生活中不易表露的热情、惆怅、爱恋,在波光粼粼的委婉的丝竹旋律的牵引下,似一双纤柔的手在拂去生命的疲惫,抚慰不可言、不可状的心灵律动。昆曲,怎么看怎么美,它是一个视觉艺术大系,是一项可以长期建设的艺术工程,是中国人重新找回文化个性的凭证。陈从周寄情昆曲,不下园林。他在《园林美与昆曲美》中,天才地提出应“以园解曲,以曲悟园”。有一年,在苏州陪贝聿铭听曲时,惊悉苏州昆剧团因经费难以为继,以致一些专业人员改行流失了,他忍不住向陪同的苏州市领导大声疾呼:“救救昆曲!”当时,社会对他的声音是“很不以为然的”。他撰文预言:“如今国外自‘明轩’建成后,掀起中国园林热,我想很可能昆剧热不久也便到来的。”历史验证了他的预言: 2001 年 5 月,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保护名录。陈从周认为,中国传统文化是相通的。为让学生融通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上世纪 50 年代,他便把昆曲引进课堂,建议学校开办昆曲研究班,请昆曲名家到校传授昆曲。为陶冶学生的情操,他自掏腰包请学生去听昆曲,体味古园林建筑与昆曲之间的亲缘关系和艺术趣味。
陈从周求学于文史专业,成就在园林领域,但从文史到绘画,从园林到昆曲,把广泛的兴趣爱好,通过不断努力,变成了多学科的专业人才,创建了一个良好的善于创新的多专业的知识结构,能在异类专业中,用不同学科的观点、不同视角的设想,在相互的思维撞击中,激发创新的灵感,使自己的思路更宽广,碰到问题能触类旁通。他虽非“科班出身”,但远比那些以老大自居、固步自封、不求上进的“科班出身”者出色,自然,其贡献亦更大。
梓室,乃赵朴初先生为陈从周书斋的命名。盖先生工木土,故以梓人称之。陈从周独辟蹊径,把诗词、美术、音乐、戏剧和建筑园林揉在一起,具有浓郁的中国传统文化品质,开辟了建筑和园林研究的新境界。随后,由梓室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因为陈从周满腹经纶,故其总是充满智慧,无论撰文抑或讲课,总能左右逢源、举一反三。有一次,他去日本讲学,有人问中日园林的区别何在,他略加思索,答曰:“中国园林是人工中见自然,日本园林是自然中见人工。”寥廖数语,博得满堂喝采。难怪有人言,钱钟书的文字是“天才的比喻,比喻的天才”,听过陈从周先生讲课的人恐怕会发觉陈从周先生正是这样的人。他讲课的深人浅出,他语言的幽默诙谐,终让你忍俊不禁,感慨连连。他在谈大园林与小园林的区别时说,“大园林宜动观,如浏览水墨长卷,小园林宜静观,如把玩扇子和册页”;在论述园林应由艳丽而至素雅时说,如女孩子“小时候喜欢红皮鞋,大了喜欢白皮鞋”;在讲授园林造型收头处理的重要性时说,比如旧时相亲,“男看皮鞋,女看头发”;称赞朴素的空间效果是“贫家勤扫地,贫女勤梳头”;在阐述保护古建筑与营造新建筑两者关系时,以“土要土到底,洋要洋到家”一言概括,生动、形象。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呢?被“文革”革掉了知识的人们开始意识到并不只有美利坚的帝国大厦才能称之为美的“建筑”,中国园林高高的外墙上斑驳的皱纹虽给人拘谨和老态龙钟的假象,但一旦进入园中,他们就明白陈从周笔下那些漂亮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并且要更为动人。

陈从周自可以对研究生严格得不近人情;对一些破坏古园林、古建筑的人和事,总是扮演着仗义执言的角色,有时甚至像头愤怒的狮子;甚至对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爱管,也会动气,但这并非意味着日常生活中的陈从周是一个为人缺乏热情之人。其实,真正了解他的人,知道陈从周为人热心,交游广阔,可以说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有白丁”。
改革开放后上海市的多位领导,一些著名的科学家、文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他的朋友。海外的许多园林学者也常慕名而来,登门求教。更为难得的是,他和普通人打得火热,甚至可以以朋友相称相交。他去杨浦公园,与老园丁攀谈种花技巧,老园丁以为他是同济大学退休园林工,引为同道,劝他来公园发挥余热,因为这里待遇不低;一些青年工人想跟他学园林艺术和国画,他也一一接纳,且甚是和气、宽容。热闹的时候,据说连家里茶水都来不及供应。
收在“情思绵绵”中的 18 篇回忆缅怀之作,可谓“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 其以史料为经,以友情为纬,写得情真意切,让人折心动容。尤是《记徐志摩 》 、《含泪中的微笑》,一腔感情融人笔端,汩汩流出,这莫不见证陈从周是一个义薄云天的性情中人。
自然,陈从周也是一个豁达、淡泊之人。他曾讲起一段往事:“文革”中他是“牛鬼蛇神”,只好夹起尾巴做人。造反派实在聪明,让他停下专业工作,去干别的事,以便让他在空虚与寂寞里,消磨掉理想意志。任你是怎样的人杰,在这里也要成为常人、庸人、废人,失魂落魄。然而,陈从周又何以甘心就此堕落?他在抗争,在运用他的智慧与造反派与命运作不解的抗争。造反派白天叫他打扫厕所,他就把拖地当作练大字,用足臂力腕力,把地板拖得光可鉴人,造反小将常表扬他态度好;晚上回到家,怕人看到他写作而带来麻烦,于是早早就寝。凌晨 3 点,一骨碌爬起身来,伏案而作,此时笃定安全,因为所有人此时已都在梦乡中了。是的,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涨,冲击积聚。就这样,他反弹琵琶,锱铢积累,到“文革”结束时,他已写就 《 梓室余墨 》 数卷。面对逆境,虽身苦而心不觉苦,自寻快乐,“反弹琵琶”,反而造就了自我的成功。于是,亦终令我想到,高尚精神的结构只围绕着赤诚的激情建立。生活在一个道德标准和文化意义渐渐崩解失坠的年代,只有在心中拥有对中华民族无私的大爱的人,才能给善恶以公正,给灵魂以道义,给艺术赋予艺术的尊严。陈从周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省悟良知,怀有悲悯,穿越精神的戈壁,正道直行,拯救自我,以至而拔地苍松有远声。
对陈从周来说,他有两个故乡,一个是他的祖籍浙江上虞,一个是他的出生地杭州。故乡对于陈从周,是魂牵梦系的遥远的村落和城市,是个永生难忘的地理概念,是一方剪不断的或喜或悲或凋怅的亲情回忆。故乡,等同于去时的行囊、归来的荣光以及归去之间的殷殷期望,是无数在心中背诵默念的“归去来兮,胡不归?”陈从周的祖籍地在上虞道墟镇,与鲁迅笔下的闰土是同乡。他为人豪爽,曾风趣地说过:“大凡绍兴人,都爱称自己为鲁迅的同乡,我却刻了一方‘我与阿 Q 为同乡’的私章。”
陈从周曾于 1983 年到家乡寻过根,那年他来到道墟,对故乡众多的台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个个大台门,尽管有的已被磨损得嶙峋沧桑,但它忠诚地庇佑着家乡生生不息、薪火相传,成了道墟乡亲聚居生活的一道护身符,成了见证家乡古老风俗的一件信物。家乡古朴的书页一旦掀起,陈从周便是那样的诗意陡起了。他的内心仿佛有了一次回归,灵魂仿佛有了一种抚摸。当他来到章泉记台门(当时改作道墟中学)时,正好遇到了中学的阮校长和总务主任卢老师。卢老师听说这位高高瘦瘦的学者来自同济大学,便尊敬地问:“您是陈从周教授?”陈从周笑着默认:“您是否姓章?”“不,我姓卢。”“姓卢,那么你不是道墟人!”陈从周失望地打量着这位总务主任。“我是正宗的道墟人,虽姓卢却是章家的外甥。”“既然你是正宗的道墟人,又是章家的外甥,有两个问题要考考你:‘实斋先生是谁?道墟章姓的特点是什么?'”“实斋先生就是章学诚先生,是著名的方志学家,是我们故乡的另一位先贤;至于章姓的特点嘛,小脚趾上有颗螺狮痕。”陈从周兴奋地握着卢老师的手,深情地说:“我也是章家的外甥,我的根就在道墟。”从此以后,陈从周与故乡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曾向上虞领导呼吁,不要在称山山麓打炮开石,要注意保护自然环境。他曾建议政府,应开设章学诚纪念馆,重视乡贤文化;他在认真考证了“大宗祠”后,指出这是明代建筑,是价值连城的建筑文物,要妥为保管;他还给家乡寄去一套《章氏遗著》,共35册……
对于出生地、成长地故乡杭州,陈从周同样充满回忆,倾注爱恋。陈从周对杭州人文历史的熟稔,决不逊于那些“杭州通”们。杭州的一些名人故居,他了如指掌,而且还是一本“活地图”,甚至对杭州旧日采芝斋、陈元昌、景阳观等茶食店家的名品目录都有收藏。作为一名从小浸润了西湖山水灵气的人,他对杭城及其景观的理解比一般人来得更为透彻。在《 帘青集 》中,他写道:“西湖与其说是风景区,倒不如叫它做大园林,或者大盆景来得具体。因为它空灵、精巧,小中见大、大中藏小,宜游、宜观、宜想、宜留,有动、有静…… 真说得上是面面钟情,处处生景。”他每次到杭州都要问及城市街况,这在他的 《〈杭州园林〉序》中有所记述:“人秋以来一直思念杭州,同时也想到那些花园古宅,不知它们无恙否?”1989 年 12 月 21 日他在 《 解放日报 》 发表 《 凭栏半日独无言 》 一文提到:“从前杭州马市街有一著名花园叫‘鉴止水斋’,不是教人从一小池中去悟道吗?可惜园毁于造医院中。”痛惜之情,溢于言表。
或许,陈从周有时言辞不免过激,但从中包裹的终究是一颗对故乡无限关怀的炽烈之心。他在一次座谈会中说:“杭州之所以成为杭州,就是因为有了苏东坡,有了白居易,有了他们这样的人,才使杭州成了历史文化名城,要使杭州的特色不变,就要求领导和城建工作者,都要懂得杭州的历史。”“文化怎么体现,我的观点是:杭州的建设,拆什么,建什么,都要十分谨慎,西湖沿边确实不应有许多高楼的。我在看佛经,佛经讲的是因果报应,杭州的建设,如果反文化之道而行之,到时恐怕会得不到好报的。”
陈从周的最后10年,无疑是痛苦的。他接连遭受妻子先他而去、爱子在美国被歹徒杀害的惨剧。他曾对学生说:“我现在是书妻笔子,豫园就是我的家。”其心煎熬,其在写作上、园林中寻找慰藉之状,恍如眼前,这不免令人扼腕。而恰恰又是那次中风,更给他的身心造成了无可挽回的灾难性打击。陈从周在最后的岁月里仍然试图挣扎着移动他那双苍白、瘦削的手来写作关于他所热爱的诗词、昆曲、园林和亲友,但这种美好的愿望终于在 2000 年 3 月 16 日凌晨划上了令人悲痛的句号。
“名园不可失周公,处处池塘哭此翁。多少灵峰痛米老,无人再拜玉玲珑。”这是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在陈从周先生逝世后不久写作的悼亡诗《哭从周兄》的第二首。据说,由于这首诗是如此煽情,以至于当陈从周在国外未能参加葬礼的学生们读到此诗时竟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陈从周去世后,由美国著名建筑学家贝聿铭先生提议,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设立了陈从周教育奖励基金,每年奖励优秀的教师和学生,以纪念和弘扬陈从周先生的道德风范。若陈从周先生地下有知,能不慰乎?陈从周虽然走了,带走了他的生活的欢乐和命运的痛苦,但留下的是他丰富的学问和独有的智慧,包括那些默默无言的古园林、古建筑。
想到了一句话,叫“文化是一种软实力”。如今在市场竞争的时代,它的作用举足轻重,不论在国内国外,概莫能外。“软实力”的内涵,既包括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又包括对革命历史文化的开拓和发现,还包括国民素质的全面提升。正基于此,近年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我国的“软实力”正逐渐增强。是啊,没有与我们的大国地位相称的“软实力”,即使经济发展了,人们富足了,我们的 GDP 也实实在在地上去了,但在复杂而残酷的国际竞争中,要立于不败之地也是困难的。所以,提高和增强“软实力”已经成为我国与经济发展同样重要的文化战略。提高和增强“软实力”,必须注重地域文化的发展,比如古园林、古建筑文化。于是,我突然悟到:陈从周如此痴迷抢救、保护和弘扬中国古园林、古建筑文化,并不惜为之付出毕生精力,不也是在为提升中国“软实力”添砖加瓦吗?如果说,对文化魅力的发现是一种智慧,对文化力量的运用是一种能力,发现和用好文化这一“软实力”将使我们受益无穷的话,那么,陈从周先生便是这条路上永远的标杆、闪亮的灯塔。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在一些秀美的园林里随时都飘荡着几世纪前的音符,一碰到我们的心弦,便会响起历史的鸣奏,在我们心灵的空谷中久久回荡。陈从周真不愧为园林大师,其所到之处,举手投足间,一座座园林、一幢幢古建筑就定格成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苍穹,直到永远。
(原载2008年第三、四期《曹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