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科剃须刀支架:《考古手记》上 BY:微笑的猫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9 22:32:39

  《考古手记》上 BY:微笑的猫   本文通篇伪科学,请同志们擦亮雪亮的眼睛。。。  盼得菩提杨枝水,洒作人间鸳鸳俦。    第一章  历史是什么?  “历史就是一种综合知识,任何文字记载,口碑传说,实物资料,正面记载和反面记载,包括一些破铜烂铁的东西”,都是历史。  一切存在以及曾经存在的,发生以及曾经发生的,都是历史。  考古是什么?  考古是对历史的追溯,是对史料的证明,是对过往的感知,是对时间的触摸。  历史于字里行间浸透了血泪,考古则在行走中风雨兼程。    1979,复苏年代。  父母儿女,不必互相揭发,大义灭亲;不必高喊着毛主席万岁,同时打断亲人的腿;不必再把毛主席像别在肉上;不必抓住教师无论男女先剃了阴阳头再说。  于是李长生教授噩梦醒来,平反了。平反后做通了学校的工作,组织考古小分队远赴西南边陲。  李教授六十岁,伏枥之老骥,××大学历史研究所文革后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其余的都投了湖),在上级面前拍了胸脯:一绝不要国家一分钱;二绝不占用正常学习时间,充分利用暑假。  他在历史系里精挑细选了十个人,有男有女,行李包打好,浩浩荡荡准备出发,连火车票都买了,结果被一场壮行酒放倒了九个——据说是那盆炒螺蛳不新鲜。  李教授嗜食螺蛳,拉得几乎脱水,躺在医院里打吊针,挨个看着学生们蜡黄的小脸,嗟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泪满襟!  幸存的是个男生。  但此君不安心吃饭,意图调戏饭馆服务员,被服务员她爸也就是炒菜师傅高举锅铲追出去两公里,慌不择路一脚踩空,光荣骨折。  于是一位前来蹭饭的小朋友脱颖而出了。  夏明若小朋友,漂亮而和善(?),一个人吃掉了半盆螺蛳,毫发无伤。  精钢铸就的肠胃。  李教授两眼无神地望天花板:“不甘心啊不甘心……”  同病相怜的学生小史帮着他数药片,也叹气:“唉……”  夏明若颠儿颠儿地来探病:“李老师~~”  李教授有气无力:“坐……”  夏明若假惺惺嘘寒问暖说老师呀今天怎么样啊御体是否安康啊。  李教授翻翻白眼说夏明若,真不巧,你刚刚在走廊上望着挂水的同学们幸灾乐祸我全都听见了,他说夏明若我现在突然有个主意。  夏明若把水果罐头放下,说:“什么?”  李教授问:“你们所文革期间受到上级保护,并没有停止田野考古行为,你觉得你经验积累得如何?”  夏明若想了想,眯起眼睛一笑,也不客气:“领队应该没问题。”  “你真是不吹破牛皮心不死,” 李教授掐着他的脸说:“那就请你当个领队,你代替我去云南吧。”  夏明若连笑容都不变,说李老师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李教授一声咳嗽,小史立刻把夏明若扑倒在地上。  李教授说:“求求你。”  “你别挠我,哎呦,小史你这吃里爬外的……” 夏明若手忙脚乱和小史纠缠:“李老师,我不骗你,我真有事,四川盆地那边发现了几颗疑似人类的骨骼化石,报告刚刚打上来,我们得和古生物所的一起去看看。”  李教授下床,趿着拖鞋、捂着肚子往护士值班室跑,一分钟后跑回来:“奇怪了,夏明若,你们钱老师电话里怎么说四川最近没发现化石呢?”  夏明若拼命推着小史:“哦,那我记错了,是新疆。”  “不巧我也问了,”李教授说:“新疆似乎也没有。”  夏明若说:“是辽宁。”  “小史你先出去一下,我和夏明若谈谈。”李教授说。  夏明若唧唧歪歪说我真有事,忙死了忙死了,李教授不管不顾地命令小史带上门。五分钟后门里传出夏明若坏丝丝的笑声。  小史把脑袋探进去:“笑什么?”  夏明若翘着二郎腿,叼了半只苹果对他做鬼脸。  李教授慈爱地摸着夏明若的头:“好,好。”  夏明若问:“就我一个去?除了我还有谁?”  “没有了,就你,” 李教授说:“但考古所有几个人在那边,其中有我的学生,我事先已经联系过了,他会来接你。”  夏明若点点头算知道了。  小史上下打量夏明若,悄悄对李教授说:“就算云南那边有人接应,但您真打算派这小白脸去?”  李教授示意他附耳过来,语重心长:“野外生存,会遇见很多不确定的食物。你我吃了都会死,他吃了没事。”  小史恍然大悟。  夏明若吃完苹果,继续与李教授讨论本次活动的细节,直到护士进来赶人。  两天后,考古单人小队要上火车了,夏明若却差点迟到,一路气喘吁吁,手里还抱着只大花猫,看起来足有二十斤重。  “……” 小史凝视着他:“我说,夏明若同志。”  夏明若搂着猫深沉地问:“什么事?史卫东同志。”  小史说:“我向毛主席保证云南饿不死你,不用带口粮。”  夏明若边打背包边说:“这猫不能吃,能吃我早吃了。”  小史问:“为什么不能吃?”  夏明若把猫塞进旅行袋,咕嘟咽了口凉开水,神秘竖起一根手指:“史卫东同志,因为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猫。”  拖着病体前来送行的李教授这时没好气地说:“因为那不是一只猫,那是一只蛊。”  小史说:“啊?”  李教授指着夏明若说:“别问我,问他。”  夏明若特别得意,拉开旅行袋拉链,捧着猫脸问:“老黄,革命导师我可以指点这个迷茫的青年吗?”  大猫打个呵欠,懒洋洋看了小史一眼。  夏明若于是庄严地咳嗽一声:“那么史卫东同志……”  小史突然站起来说你们坐,我先回去了。  夏明若抱住他的腿哀求:“听听嘛!话说了一半我憋着难受!憋到云南我就死了!”  小史寸步难行,只好妥协:“好吧,好吧,一只蛊。”  一只猫蛊。  这要从夏明若他爸说起。  夏老爸是明里头的无线电厂职工,暗里头的神秘文化爱好者,下班没啥事就鼓捣迷信的干活。十年后创办了国内第一批气功培训班,鼎盛时一人在台上发功,三千人接功,齐声颤抖着宣称师父啊俺终于开了天眼了云云。  就是这么一个介乎骗子和江湖术士之间的人物,竟然还是个作家,专攻地下文学。  由于刚刚经过文革的冲击,国内知道蛊的人少得可怜,出于启蒙人民考虑,夏大师呕心沥血,批阅三载,完成了《怎样科学养蛊》这部科普巨作,共计五千余字。刨去抄袭《怎样科学养猪》一文三千字以外,夏大师在书中倾注了他的思想。  比如蛊到底是什么。  蛊,据说是苗寨特产,从虫,从皿,所谓器久不用而虫生。也就是说蛊是一种虫,被传得神乎其神令人闻之色变的毒虫。  夏大师则把它科学化了,他说蛊就是作用于人体的有毒寄生虫。于是,中蛊就有两种情况:不小心吞食了寄生虫,不小心吞食了虫卵。  那么如何解蛊毒?  自然是吃肠虫清。  夏大师解决了这个终极问题后开始着手实践。 [ ]  按照《本草纲目》的传统做法,夏大师找来蚊子苍蝇蟑螂臭虫屎壳郎等毒虫数十种,放进一只大罐,等着这些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后剩一只活的,蛊就炼成了。  结果时间到了跑去看,虫没有了,剩一只耗子。  夏大师对罐底的大洞视而不见,一个劲嗥叫“嗷嗷嗷!成了!我炼成了!”,这时半路杀出了自家的猫,啊呜一口把耗子吃了。  于是夏大师便炼成了世界上最大的一只蛊,属猫科动物,哺乳类。  蛊是有了,但如何施蛊又是个问题。  按照夏大师的理论,只有两种方法,一,吞猫;二,吞小猫。  第一不可能,猫二十来斤呢,还那么多毛。第二也不可能,是只公猫。  夏明若挺真诚地问问小史:“你说怎么办呢?”  小史也挺真诚地冲他微笑,然后指着检票口说:“请您滚吧。”  李教授真是一病很受伤,两条腿虚得直打颤,偏还要拉着夏明若说个没完没了。  夏明若说:“您快回去吧,别累着了,我保证完成任务。”  李教授说不行啊,我还有好多事情要交代,说话间便要跟着上月台。夏明若拍拍他的肩:“您就信任我一回行不行?”  李教授看看这个学生的眼睛,突然松了口气微笑起来:“行啊,信你一回。”  他站在等待检票的人群中与夏明若挥手告别,不时被人推搡一下,胖胖的身体看起来有些笨拙,有些可怜。  夏明若一边走一边跳起来喊:“李老师再见!老师再见!”  李教授也踮起脚:“路上当心!”  夏明若把手圈到嘴边:“知道了!您回去吧!”  那胖老头挥手示意你去吧,然后目送着学生通过检票口向地道走去。几乎快看不见了,他又跳起来,冲到栏杆边上喊:“考古是科学!不是挖宝!你给我记住了!”  夏明若停住脚步,回头:“嗯!!”  上了火车,夏明若把行李塞在床铺底下,偷偷摸摸把猫抱出来,问它:“老黄,刚才老师说什么了?”  老黄喵了一声。  “你没听见?”夏明若笑嘻嘻:“其实我又没听见。”  老黄在他怀里蹭蹭,又打了个呵欠,扭头看着窗外。  铁路沿线是一望无际明镜般的水稻田,在太阳下闪着光。    第二章  夏家的猫第一个窜出昆明站,夏明若背着接近五十斤的装备艰难地追:“老黄!老黄慢点!别乱跑!”  老黄才不管他,一溜烟小跑,乐滋滋的。  夏明若大怒,咬牙快跑几步,一把揪住老黄的后脖子,刚想喘口气,却看见驶向博物馆的公共汽车绝尘而去,只好又接着玩命儿狂奔,不久便被行李压垮,扑通一声倒在大马路上。  街上人呼啦啦围过去:“死了没?死了没?”  夏明若猛然抬头,伸手:“车——————!!”  “还活着。”昆明人民松了口气。  夏明若艰难地撑起身子,几乎被压扁的老黄残喘着从他身下爬出。  人们把夏明若从地上搬起来,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问:“小同志你要去哪儿?”  夏明若说:“省博物馆。”  “嗯?”那人说:“巧了,我也正是去博物馆开会,来来,我帮你拿行李。”  说着推了辆自行车来,不容人客气便把大包小包全捆在车架上,夏明若抱着猫忙不迭道谢。  知识分子样的中年人问:“你也去博物馆开会?”  夏明若摇头:“去找人。”  中年人刚想问找谁迎面便走过来一个人,远看像捡破烂的,近看才发现年纪轻轻,是个挺好看的青年。  这青年高个子长腿,拎着网兜扛着蛇皮袋背背挂挂不知道多少行李,正埋首走路,一抬头见了夏明若便猛退数步,“嚯”一声大叫:“他妈的竟然是你!!”  夏明若赶忙揉揉眼,一看:“他妈的!”  那人说:“你奶奶的!!”  夏明若说:“你舅舅的!”  中年人低头:“咳……”  那两人立刻不吵了,一人看一个方向:“哼!!!”  青年对中年人毕恭毕敬喊了声:“孙明来老师。”  孙明来问他:“楚海洋,你这是要去哪儿?”  楚海洋看看夏明若,然后斜眼望天:“我突然不想去了。”  夏明若也眼白多眼黑少:“去了也是个累赘。”  楚海洋说:“我都懒得理你!”  夏明若说:“我又不认识你!”  楚海洋说:“你谁啊?断奶没?”  夏明若说:“你爸满月时我还去喝酒来着。”  孙明来说:“咳!!”  夏明若找帮手,跳到他身后问:“孙老师,这人是谁?”  孙明来说:“你们都吵半天了还来问我?科学院考古所的楚海洋同志呗。”  楚海洋这才想起来还没有介绍师长,便压着夏明若的头对孙明来一鞠躬:“这位是省博物馆的孙明来老师。”  夏明若喊声“老师好”,便强着脖子与楚海洋拼蛮力。  孙明来也没有办法,苦笑:“我会议要迟到了,你俩到底怎么说?”  夏明若把自己的行李卸下:“老师您先去吧,别担心我们了。”  孙明来迟疑说:“真没事?”  “没事。”  “……那好吧。”孙明来骑上车,走了十来米又对他们喊:“别吵架!”  夏明若和楚海洋异口同声:“哎!”  结果孙明来一掉头俩人就打起来了。  穿开裆裤的交情也有好与不好两种,夏明若和楚海洋明显就是属于不好的。  楚海洋的脸盆突然从天而降,夏明若还没注意就眼前一黑,白娘娘于是永镇雷峰塔。  街上人群又聚拢:“死了,这下肯定死了。”  楚海洋长吁一口气,拍拍手上的灰,扭头看见猫,动情大喊:“老黄!!!”  老黄也喊:“喵呜!!!”  楚海洋展开双臂,老黄伸直前腿,背景有光芒四射,二者慢动作奔向对方,紧紧抱住后连转数圈:“老黄你受苦了!”  “喵呜!”  “哥哥没有照顾好你!哥哥对不起你!但革命胜利了!你解放了!你站起来了!”  老黄热泪盈眶:“喵呜……”  “从今往后!你就是为自己而活了!”  老黄眼中对自由的无限憧憬被一只苍白而孱弱(??)的手掐断了,夏明若站直身体,不说话,阴森森的。  老黄从楚海洋怀里奋力挣脱,跑了。  楚海洋说:“你这就是赤裸裸的压迫。”  他挠挠头说:“等什么呀,走吧。”  夏明若摆谱:“我不去。”  楚海洋自顾自走:“我们此行先去云县,然后再往拥翠山一带走,路上至少要十天,上山还要三天,你可别撂挑子,你这人最擅长临阵脱逃了。”  夏明若小快步追他,一边追一边还嘴硬:“你才当逃兵呢!”  省城到云县还没有公共汽车,两人决定先到楚雄地区再想办法,谁知到汽车站一问,说是到楚雄的车已经开了,下一班得等明天,楚海洋只好把夏明若带回宿舍。  楚海洋他们一批从科研院所赶来的年轻考古学者,共计七人,都在博物馆一间空屋里睡办公桌,中间用布帘子一拉,就算隔出了男女宿舍;厕所在五百米外,一来一回挺锻炼人。  夏明若一去,引起了轰动。  夏明若小时候在大院里有个外号,叫“别信”,意思是这孩子说话不靠谱,就是一张脸骗人,所以说什么你都别信。楚海洋不知道吃过他多少亏,以至于养成了口头禅:  “你怎么跟我们家夏别信一样!”  “得了,别蒙人了,你当你是别信啊!”  如今别信本尊驾到,楚海洋的同事们自然争相参观。  有个二十来岁梳大辫子的姑娘问夏明若:“你干嘛带着猫来?”  夏明若问她:“你想抱抱吗?”  姑娘急切点点头,夏明若把猫递给她,然后笑嘻嘻说:“这猫有毒。”  姑娘吓得一撒手,楚海洋连忙在夏明若头上凿个爆栗,把猫抓回来放在姑娘手上:“你别信。”  一旁站着个民族学者叫小朱的,一听来了劲,问:“真有毒?”  夏明若说:“你给舔一口试试。”  说着便要拉小朱的手,小朱哎哎哎叫,楚海洋一边替夏明若铺褥子一边说:“小朱你别信,别信。”  孙明来开完会来请科学队的人吃饭,问夏明若:“你多大了?”  夏明若说:“和海洋同岁啊。”  孙明来求证,楚海洋还是说:“别信。”  夏明若发作了,要掀桌,楚海洋用筷子点着他:“你掀,有种你掀,我告诉你往后路上还不一定能吃上饭。”  夏明若叼着只馒头,夹了几筷咸菜气鼓鼓坐台阶上看夕阳去了。  孙明来说:“这小同志多有趣啊。”  楚海洋哭笑不得,低头喝粥。  吃罢了饭,一群人各自做各自的事,孙明来拉着楚海洋塞给他十斤粮票。楚海洋说:“您开什么玩笑,我不要。”  孙明来说:“嫌少是不是?拿着!路上省着点用。”  楚海洋急了:“我哪能要您的呢!我们有!”  “你就安心拿着吧,”孙明来说:“我答应要带你们去,现在却走不开,算是对不起老李的托付了。总之你们先走,我三天后和小朱一起出发,肯定能追上你们。” [ ]  楚海洋问:“小朱?”  “嗯,他要去拉祜族自治县,正好顺路带去。”孙明来说:“我们此去是探查,不发掘,不用带太多人,再说老李说的这个事情,暂时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楚海洋点点头,孙明来吩咐他早点睡,两人便散了。  楚海洋迷迷糊糊睡到五点半,死拽活拉把夏明若弄起来,穿了衣服往汽车站走,正好赶上。  赶上也没能买到座位票,夏明若挺委屈地盘在发动机盖上,身边堆满了竹篮扁担麻袋鸡鸭鹅。老黄蹲在他头顶,毛茸茸的尾巴扫得夏明若直打喷嚏。  司机肤色黝黑,胡子拉渣,人倒和气得很,说一口四川话。他打着方向盘问楚海洋:“要去云县?”  楚海洋说:“嗯,从楚雄转车过去。”  司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中途休息时却对他俩说:“我看你们还是别去的好。”  夏明若问:“为什么?”  司机说:“据说那边路又坏了,只能走哀牢山。但最近暴雨多,山里都是土路,十条倒有九条塌过方,事故出了不少。别说是汽车,连骡马都不敢走。”  夏明若一吐舌头:“妈呀。”  楚海洋笑问:“准备退缩了?”  “放屁!”夏明若对司机拍胸脯:“有车,咱们有11路。”  司机叹口气:“你们这些娃娃。”  山高路陡,又是大雨倾盆。汽车一路颠簸,从天色蒙蒙亮始发,下半夜才到楚雄。  司机抹去满头冷汗连连说毛主席保佑,平平安安,这样的天气汽车竟然一次都没抛锚。楚海洋要帮他卸货,司机摆手说:“别磨蹭,快去打听往云县的车还开不开。”  楚海洋此时饥渴难忍,却也不敢耽搁,吩咐夏明若看行李后就去敲车站值班室的门。有个老头披着衣裳出来说:“不开喽,塌方喽!”  楚海洋急了,夏明若背起包抱起猫:“走呗!怕什么!”  楚海洋说:“你省省吧,凭你一年都走不到!”  司机点了支烟兴冲冲过来:“快,快,我兄弟答应带你们过去。”  楚海洋一听一喜:“真的?”  “哎!”司机说:“其实我兄弟正巧遇着几件怪事,你们是城里来的文化人,都是念过大学的,给他说说就行。”  司机的兄弟是个运货的,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  夏明若乐滋滋把行李扔进车斗,爬上副驾驶座要和楚海洋挤,楚海洋说:“滚一边去,别坐我腿上。”  夏明若死赖着不肯走,闹了三分钟后睡着了,楚海洋只能抱着他和司机聊天。  司机姓张,很喜欢说话,对楚海洋神秘兮兮说:“哎呦,小同志,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鬼哟!”  楚海洋心里想笑,问他:“什么鬼?”  司机说:“娘娘鬼!”  “啊?”  司机说:“我们这儿的老人都知道娘娘坟。这坟可大了,几十亩地!里面埋的全是宝贝!”  楚海洋问:“哪来的娘娘?”  “汉朝的娘娘!皇后!”  楚海洋笑了,东西汉都是中原文明,要真是皇后,应该在咸阳原里埋着呢,说是古滇国的娘娘还有几分靠谱。    第三章  司机说:“娘娘鬼,可了不得哟,穿一身大白衣裳,飘过来飘过去,可吓人哟!”  楚海洋敷衍他:“嗯,嗯,哪儿看见的?”  “拥翠山!哎哟妈!听说老狗就被活活吓死了哟!”  楚海洋突然不笑了:“娘娘坟在拥翠山?”  司机点头。  “你真看见了?”  司机脸红了红:“其实吧,是寨子里的人看见的。”  “老狗是谁?”  “坏东西哟,坐过牢,五十多了还娶不到老婆。”  楚海洋好一阵不说话,过会儿把话题引开,与司机扯些鸡零狗碎。  西线战事吃紧,一路上关卡不断,每走数公里,就有解放军战士荷枪实弹拦车盘查,提醒不要随意走动,楚海洋便在这颠簸中渐渐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摇醒他:“大学生,下车哟。”  楚海洋迷迷蒙蒙揉揉眼,司机说:“我的车只到这儿哟。”  楚海洋问:“不开了?”  司机点头说:“我是帮前线送物资的,前头就是塌方地段,我过不去了。”  楚海洋把睡成死猪一般的夏明若推开,下车查看,只见土路就依悬崖而建,悬崖下是深达千米的河谷,澜沧江激流滚滚,而路中间横着数块两人多高的巨石,车子是无论如何过不去了。  楚海洋问司机:“那物资怎么办?”  司机说:“我在这里等,兵站会派人来取。”  楚海洋他们自然不可能陪着等,便就此与司机告别,步行前进。  夏明若一边走一边喊饿。  楚海洋递了块压缩饼干他:“你烦死了。”  夏明若一听干脆不走了,坐在路边逗猫玩。楚海洋也只好休息:“老师怎么就选中你了呢?”  夏明若咬了口压缩饼干:“因为我最好呗。”  楚海洋嗤之以鼻,从一旁的山崖上用小锅接了泉水,加明矾沉淀后煮开,自己喝了一口,又给夏明若喝了几口,便将剩下的灌进水壶。  夏明若小心翼翼往悬崖下看,一阵眩晕后感慨:“壁立千仞!精彩,精彩!”  楚海洋说:“这儿的路是解放后才开凿的,以前人们上山,靠的都是藤条。”  夏明若咯咯笑:“藤条,我擅长啊。”  楚海洋说:“你等着吧,用藤条的时候多着呢,拥翠山是没路的,到时候我可不管你。”  不一会儿他便催夏明若上路,说是要天黑前赶到渡口宿营。夏明若磨磨蹭蹭背包,却是懒人有懒福,一队马帮依次钻过巨石的间隙,伴随着铃声叮当,缓缓走近。  夏明若欢叫一声扑过去,领头马驮了两袋的糙米,散发出粮食特有的清香。  楚海洋懂几句少数民族语言,当即便与马帮头领——当地人叫马锅头——商量,给了点零钱,把行李捆扎在马背上。  夏明若也想往马上爬,楚海洋拦住他说:“你今天骑了明天就不会走路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楚海洋说:“尽是山路,你没那水平很容易摔着。再说这里的少数民族不用马鞍,就放一块毛毡子,一天下来你的尾椎骨都要磨没了。”  夏明若只好跟着马走,楚海洋抱着猫走在他身后,时不时提醒他小心脚下。  夏明若问他:“到渡口还有多久?”  楚海洋对照着科学院内部的手绘地图,目测说:“二十公里。”  夏明若又要往马上爬:“磨平了屁股总比走断了腿好。”  “你还考古呢,回家养养鸟,浇浇花,听听戏,不是挺好?”楚海洋说。  “那不就是我爸干的事?”夏明若被马脊骨硌得龇牙咧嘴,仍然坚持:“不行,我至少要青出于蓝胜于蓝吧……哎!海洋!”  “啊?”  夏明若指着河谷对面的大山说:“那悬崖上黑黑的是什么?悬棺?”  楚海洋举起望远镜:“悬棺。”  “这儿也有悬棺?”  楚海洋说:“在很多少数民族的思想中,凶死者的鬼魂是特别凶恶的,必须埋葬在特殊的地点——一般都是远离寨子的荒山上——才能使他们远离人间,不能为害生人。前阵子小朱在佤族地区考察时,也看到过悬棺,并且那些骨殖都被砍去了头。”  夏明若抢过望远镜也看了一阵,突然垂下头在楚海洋耳边轻轻问:“拥翠山有大墓?”  楚海洋愣了愣,点头:“有可能。”  夏明若左摇右晃望天说:“发掘我可不擅长啊。”  “没让你挖,”楚海洋把猫也放在马背上:“而且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已经让别人挖了。”  “盗墓贼?”  “对,”楚海洋说:“所以我们要快点过去看看,如果真被盗了,得上报国家,进行保护性发掘。”  “得!”夏明若说:“到头来还是要我挖。上回那个什么越王坟,挖得我连死的心都有!”  楚海洋不听他啰嗦,这才发现路越走越窄,等拐上一个岔道,便仅剩尺把来宽。并且这队马帮也是要过江的,一路都在下行,土路泥泞又湿滑,还要提防山上的落石,险象环生。  楚海洋把夏明若扯下马,强迫他跟在自己身后步行。天黑前一行人马抵达江边,便在江滩上露宿。  马锅头是彝族,能磕磕绊绊讲两句汉话。他让自己儿子多造一锅饭,又给楚海洋和夏明若一人倒了一大碗水酒,便坐下来与他们谈论些当地风土人情。  彝老爹啪嗒啪嗒抽水烟,十分健谈,还给他们演示了怎样用羊骨头卜卦,怎样是吉,怎样是凶,但楚海洋问起拥翠山情况时,他却摇头说不清楚。  饭快熟了,香味四溢,夏明若围着火塘直摇尾巴,口水流成了河。彝老爹看他好玩,便先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夏明若搬起碗来就吃,吃完就睡,干净利索。楚海洋对其视而不见,他已经让自己充分相信了本次野外考察同行者乃是一只猫一只猪。  虽然是大夏天,但谷底却冰冰凉。江滩上半夜开始起雾,夏明若睡在石头上冷得受不了,便挤进楚海洋的被子里去。  楚海洋踹他:“滚!滚!”  夏明若可怜巴巴望着他。  楚海洋毫不犹豫把被子往身上一卷,翻个身继续睡。  夏明若拱到他身边:“洋洋哥~~”  楚海洋鸡皮疙瘩从头顶心起到脚底心,人僵得绑梆硬。  夏明若觉得这样大好,连忙贴着楚海洋的背继续睡。楚海洋没有办法,只好展开被子把他裹进来,一晚上又是苦不堪言。  早上五点开始渡江,夏明若要跟着马队坐渡船,楚海洋却非要用溜索。 [ ]  “我怕高!”夏明若赖在渡船上。  “你不懂!”楚海洋把他强行拉走,系紧在溜索上:“野外赶路是宁翻山,不泅水,水里是最危险的。”  果不其然,两人已经到了江对岸,马帮的渡船还在江心打转,几个船工奋力控制着平衡,看来水底的确密布暗流漩涡。  “海洋,厉害啊,”夏明若亮出崇拜的眼神,楚海洋还没来得及得意,他却一转身跑了,只剩下老黄高举爪子“喵喵”两声,以示赞赏。  楚海洋垂头丧气说:“谢谢黄领导鼓励。”  半个小时候马帮也过了江,两人继续与他们同行,路上又是一天。晚上借宿在大山里一户彝族老乡家,男男女女睡一屋,屋顶上一个大洞,抬眼就是星空;床铺旁边则是牲畜栏,是牛吸溜一下鼻子夏明若吸溜一下鼻子,猪呼噜一声夏明若呼噜一声,结果楚海洋又没睡好。  第二天强打精神走路,终于遇见了一辆往云县去的拖拉机。  夏明若把行李随手一扔,靠着车板哼江南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萧中吹出鲜花调,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又教同车的两个彝族小姑娘唱:“问锅锅呀,则管箫儿好勿好……”  小姑娘望着夏明若咯咯笑,夏明若也笑着扯闲话说阿诗玛啊你们上学没?几年级了?去过北京没?我就在北京上学,到了北京就来找我,我带你们去看天安门。  楚海洋向老乡买了三斤红薯,停车休息时用泥裹着烘得香喷喷的,分给拖拉机司机一个,彝族小姑娘一人一个,夏明若一个,虽然语言不通,但不能阻止他们共同享受烤地瓜。  路上风光宜人,大山青翠欲滴,拖拉机突突前进,微风则夹杂着泥土的清香徐徐吹来,还看见数只野猴子从树梢上吱呀呀跃过,可惜路况实在差,真要把人骨架子都颠散了。  夏明若下车时踉跄了好几步才学会走路,楚海洋看看表,说是又错过了宿头,县招待所是绝对不有空床的了。夏明若满不在乎,找了家还没打烊的面摊坐下,说:“连夜上山不就得了。”  楚海洋想想也行。  谁知面摊老板却做个张牙舞爪的姿势:“去拥翠山?要不得!山里有豹子!”  楚海洋一听他说话,便问:“您好像有点北方口音啊?”  “可不是!”老板说:“祖上山东人,抗日战争时,我爷爷打鬼子打到这儿来的!”  “英雄!”楚海洋竖起大拇指:“老英雄!”  老板被哄得一高兴,在他们面碗里又多加了几勺辣子,夏明若都被辣哭了,眼泪汪汪问:“山里真有野兽?”  “野熊,豹子,野猪,”老板说:“前些天刚刚有好些人进山,都没回来,乡里报告县上,县上就派人去找,结果就找着一个,被吃得只剩骨头!”  “好些人进山?”  “哎,都是外地人,我们本地人是不大敢进拥翠山的。”  “为什么?”  “山里可邪门了!”老板问夏明若:“小哥,还要不要辣子?”  夏明若慌忙摆手,老板接着说:“闹鬼!一到晚上鬼火飘啊飘的,十几里外都能看见!”  正说话面摊前又坐下一人,老板立刻拉着他对楚海洋说:“问他,他最清楚,他是乡里的人。”  那人是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什么?”  “鬼火啊!”老板说。  “可别问了,吓死我了。”青年说。  楚海洋问:“你看见了?”  “我真巴不得我没看见!”青年说:“你们这些人一个个不要命似的往山里跑,到头来都喂了野兽,害得我们满山里地找尸体。”  夏明若问他:“鬼火什么样?”  “蓝的绿的呗,”楚海洋替他回答:“你看得还少啊?”  “问问而已嘛,”夏明若低头吃面:“万一这边的磷火是花的呢。”  “那叫焰火。”楚海洋没好气,继续问那青年:“进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青年停了喝汤,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二人:“跟你们一样,背大包的。”  楚海洋一瞪眼睛,亮证件,“中科院考古所”,六字金光耀眼,青年的态度立刻变了。  “妈呀,总算把公家的人给盼来了!他们都是来盗墓的,”他说:“想偷娘娘坟里的宝贝。”    第四章  娘娘坟里有宝贝,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  本来是应该留在县城等孙明来一行的,但楚海洋和夏明若不敢耽搁,在招待所的地铺上勉强凑合了一晚,第二天早上五点钟与老黄哭别(注:老黄同志由乡政府代为照管),随后上路,直奔拥翠山。  拥翠山并不高,最高峰海拔两千八百米左右,没有雪线,但山如其名,可谓原始森林标本,藤蔓丛生,仅在前山有一条采药人踏出的小径。  昨天的那个小青年为他们带路。这青年姓陈,汉族,本乡的民兵,个子不高,又黑又瘦,爬起山来比猴子还灵活。夏明若近两年缺少锻炼,一开始还能跟上,时间一长就只剩叫唤的份了。  楚海洋趁机催促小陈:“太好了!快走!把他丢了人世间也没啥烦恼了。”  小陈举着长砍刀在前方开路:“真的?”  “真的,”楚海洋指着后头说:“妖怪。”  话音刚落就听到妖怪的一声惊叫,楚海洋跳起来飞快向后跑去:“怎么了!?”  夏明若低头发了会儿呆,然后从地上捡起样东西。  “枪?”小陈也赶过来:“没事,没事,我们这儿山里人有猎枪。” { }  夏明若把手举高些,手中俨然一挺冲锋枪。  楚海洋和小陈齐齐后退,楚海洋大吼:“明若!冷静!冷静!”  夏明若坏笑起来,缓缓用枪口对准小陈:“你的,带路。”又瞄准楚海洋:“你的,八路的干活?”  楚海洋一巴掌狠狠拍在他脑门上,夏明若捂着头嗷嗷叫,楚海洋劈手夺过枪:“没子弹。还是苏联产的……这进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小陈说:“民兵?”  “前线的正规军都配备不上这种枪,”楚海洋四处看了看,拨开灌木丛后发现了一道暗色干涸的拖行血迹,沿着血迹走了两三百米便是悬崖,崖下是滚滚的澜沧江。  “可能是盗墓贼内讧,然后把死者扔下去了。”楚海洋说:“我们快走。”  小陈倒怕起来:“还、还去啊?”  “废话!”夏明若说:“一句老话,抓不得皇后,杀不了太子。”  “又胡编,”楚海洋说:“别信。”  小陈其实不知道娘娘坟的确切位置,走了几个小时自己也糊涂了,先围着半山腰一棵大树转:“好像是这儿看见鬼火的……”,又围着块大石头转:“似乎又是这儿……”,最后指着对面山峰说:“那儿。”  夏明若摆出一副阶级斗争脸,抖着腿问:“到底是哪儿啊?”  “我忘了,”小陈的黑脸里透青。  夏明若生气了:“杀你祭坟!”  楚海洋把他拎开,四处寻找后发现了不远处一汪山泉,便走回来在树下的空地里搭帐篷:“不记得就等呗,盛夏的夜晚,磷火会经常出现。”  一听要等小陈不干了。小伙子什么都好,就是怕鬼,学龄前鬼故事听多了的典型,平时让他走夜路都不太愿意。  夏明若用黑洞洞的枪管指着他的脑袋:“只数三下,三,二……” [ ]  楚海洋丢下帐篷,把夏明若捆得扎扎实实放在身边,拍拍手继续干活,小陈则啜泣着把冲锋枪扔远。  夏明若翻来覆去好不安生,一直喃喃自语。  “又怎么啦?”楚海洋没好气地问。  “海洋,”夏明若侧躺在草地上:“你到我这个角度来看。”  楚海洋趴下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透过重重的枝叶和灌木,隐约看见对面山崖上,有一小个黑黢黢的山洞。  “放悬棺倒不错。”夏明若说。  “莫非娘娘坟其实是娘娘悬棺?”楚海洋问:“出发前李老师对你说了什么?”  “你别耍流氓压着我我就告诉你。”夏明若说。  “谁稀罕你。”楚海洋爬起来。  夏明若挣开绳子,从兜里掏出把炒黄豆,一个一个往嘴里扔,惬意得很。  “说呀。”楚海洋催他。  “他提到了娘娘坟,让我上这儿来看看。”夏明若说:“对了,你还记得赵老先生吧?”  “怎么会不记得,就住我们大院,老抱着我们上公园玩,”楚海洋轻轻叹口气:“一晃快十五年了。”  “1965年,地质所在元谋县的一个小盆地里发现了元谋人牙齿,那地方在金沙江边上,海拔一千一百米左右。”  “我去过。”楚海洋说。  “其实当时赵老先生他们也在云南,只是咱们的宝贝李长生老师在电话里听错了,把元谋县听成了云县,结果扑了空,往回走时经过拥翠山区,晚上住在山脚下一户人家家里。结果发现那家狗脖子上拴着一块玉琮,大概七厘米高,外圆内方,青玉,花纹像是夔纹。”  “那块玉是葬器?”楚海洋猜想。  “嗯,”夏明若说:“似乎像是随葬品。”  “为什么说似乎?”  夏明若一摊手:“因为云南属于边陲地带,古代文明和中原有很大区别,他们的东西不是专业研究者谁敢确定?当时问了老乡,老乡说是上山时捡的,寨子里的老人讲山上有娘娘坟,老先生这才敢推测这块玉是葬器,但他们那次却没能够上山。”  “总之老先生就用五斤粮票把玉换走了,我就说太贵了,也不知道还个价。后来,还没来得及研究……呃……后来……”  夏明若眼神一黯:“不说了,后来你都知道。”  六六年底大学教授赵成被迫害致死,一生的著作心血,付之一炬。  “那块玉被红卫兵抄家抄走了,估计早砸成碎片了。”夏明若垂头说。  楚海洋长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而今迈步从头越,而今迈步从头越!”  天色擦黑,山风骤起,楚海洋架起小锅做饭,夏明若肚子里馋虫跳得他受不了,便时不时搞些小动作,这回偷一块烤红薯,下回偷一只烘土豆,偷一条腊肉,偷一盒罐头……  楚海洋忍无可忍,迈开长腿撵得他满山跑。等两人推推搡搡回来时,发现小陈正抱着树打抖呢。  “小陈,冷么?”夏明若蹲在他身边关切地问。  小陈说:“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鬼……”  夏明若说:“好多鬼。”  “的确很多,”楚海洋把篝火踩灭,指着对面悬崖:“看。”  悬崖漆黑似铁,山风吹得树摇石动,乍一看还真是鬼影憧憧,但等了一会儿,却看到对面山洞里透出隐约火光,一闪即灭。  “鬼火!”夏明若惊叹。  “那是人火,”楚海洋说:“有人在洞里。”  “我们过去。”他说。  “不行!不行!”小陈嘴唇都白了:“在山里走夜路简直是找死!到处都是吃人的野兽!再说你们别看着近,其实走到对面,少算点也得三个小时!”  楚海洋犹豫了一下,夏明若却踊跃报名:“我去!我去!抓现行!”  他在背包里好一阵掏,拿出几件似乎是金属质地的东西,借着朦胧的月光拼装在一起:“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看,我有青龙偃月刀。”  “哇!”小陈惊叹  楚海洋定睛一看:“别信他,考古探铲。”  夏明若也看:“唉呀拿错了。”  他把背包倒提过来抖,然后在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中捡起一只青铜手柄,拉开两头,弹出刀架,又把一卷旧报纸摊开,取出两柄纯黑色长刃,固定在刀架上后赫然一把与人齐高的双头尖刀,造型古朴,寒气逼人。  楚海洋扶着额头蹲下,脑门上一滴无奈汗。  夏明若偷看楚海洋表情,然后正色道:“这不是从你爸研究室里偷来的,这是我碰巧又找到一把。”  楚海洋喃喃:“我不关心你是从哪儿拿来的,我关心你是怎么把国家一级文物带上火车的……”  “这很难吗?”夏明若不解。  当然不难,对于一个能把整捆雷管带上车的人来说。  “这是什么?”小陈问。  楚海洋已经决定天亮再行动,便再次点燃火堆:“一种古代兵器。”  “真是关公用的?”小陈围着刀直转,稀罕死了。  “嗯,”夏明若点头:“这可是国宝,目前只找到这一把,空前绝后。”  “哇!!”小陈打心底里敬仰。  刀刃划过夜空,啸啸作响,夏明若维持着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继续解释:“前278年左右,关羽同志开始协助秦国统一六国,大战秦琼三百回合,武器就是这把长刀。”  “所以这是一柄战国古刀。”楚海洋补充。  学名叫鎏金蟠螭纹双头刀,楚海洋他爸(文物学家,主攻古代兵器方向)简称其“蟠螭刀”。  “哇!!!”小陈反正对历史没研究,管他是战国还是五代。他伸手摸摸刀刃:“这是哪儿来的?”  “西陵秦公墓出土的,建国以来挖掘的首屈一指的大墓,光墓道就有一百二十米长,”夏明若翘起兰花指娇滴滴说:“海洋我饿了。”  “少不了你的!”楚海洋翻白眼。  夏明若立刻坐下来吃饭。  “基层同志面前给我注意点儿!”楚海洋提醒他用餐礼仪。  “哎,自己人,自己人,”夏明若捅桶小陈。  小陈的眼神还粘在战国长刀上:“乖乖,战国的……”  “而且过了两千年依然锋利,以为刃上有致密的氧化层,就是这层黑色的东西,”楚海洋举刀随手一砍,刀刃过处,树枝杂草齐齐断开:“这就是青铜的神奇,也是古人的神奇。”  “你可以想像这刀切你的脑袋时,就像切菜一样。”夏明若摸摸小陈的脖子。  小陈一个寒颤。  “可惜铸造工艺失传了,”楚海洋惋惜地叹口气:“我爸他们从六零年代就开始努力,撇开文革浪费的时间,到现在还没有仿制出来。”  “啊!?”小陈瞪大眼睛:“两千多年前的东西现在还做不出来?”  “做不出来的多了,”楚海洋问:“兵马俑知道吗?”  问了也是白问。  “七四七五年,在发现兵马俑的同时还发现一种秦代的弩机,现在也仿制不出来。”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一声闷响。  说不清是什么,并不响,但绝对回声绵长。 [ ]    第五章  “枪声?”夏明若说。  “不敢肯定,”楚海洋摇头,接着下命令:“睡觉。”  “真不过去?”夏明若问。  “不能过去!”小陈又急忙忙强调。  楚海洋把夏明若往帐篷里一塞:“养精蓄锐去吧。”半分钟后夏明若就维持着被塞进来的姿势睡着了。  “你也去睡,我守夜,每两个小时换一次。”楚海洋拍拍小陈的肩,便坐下来看着火堆,看着看着,视线移到蟠螭刀上。  好刀啊好刀,你看这青铜镏金手柄,出土时是有锈的,经过几千年的地下埋葬哪有不长锈的,比如土锈,比如地子锈。用弱酸溶液浸泡,用小刀细细剔除,再酸洗,花纹渐渐显现,美啊,真美啊,国之瑰宝啊……(楚海洋很沉醉)  小陈上下牙床直打颤,爬到他身边:“大哥!”  楚海洋说:“啊?还没睡啊?”  小陈灰白着脸说:“我求求您不要在半夜里擦刀行不行?”  “行啊,”楚海洋一口答应,钻进帐篷里推醒夏明若:“换你了换你了!明若!起来!”  夏明若嘟囔说:“我死了……”  楚海洋把他拉起来:“守夜去。”  夏明若半闭着眼睛,挨靠在楚海洋身上:“小陈不是在么……”  “你这是什么觉悟,”楚海洋半哄半骗把他推出去:“快。”  夏明若极不甘愿地侧躺在篝火边,托着头,望天。天上一轮朦胧月亮,微微发红,以前乡下人常说的鬼月亮就是这种。  “小陈……”夏明若缓缓开口:“睡着了么?”  刚有点睡意的小陈背脊一凉,夏明若于是阴森森笑起来。  夏明若可能是祖上在五胡乱华时被弄混了血统,肤色要比一般人白很多。平时看没什么,晚上就有点吓人了,尤其在这种荒山顶上,野风吹着,孤魂厉鬼都要出来活动的晚上。  “小陈……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以前在湖北挖掘汉代大墓,第一层椁室怎么都打不开,好不容易打开了,竟然还有一层,于是又把第二层撬开,”夏明若的声音陡然压低:“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小陈捂着耳朵跳起来:“小夏同志!”他急切地说:“你去睡吧!我来守夜!”  夏明若为难道:“唉呀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  夏明若于是心安理得地躺回帐篷,又心安理得地睡到天亮,睡到楚海洋捧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明若,你太不要脸了。”  “哪里哪里,”夏明若撇开头对着眼圈黑黑的小陈微笑:“是基层同志太客气了。”  笑容很友善,小陈不敢看。  喂饱了肚子便往对面山峰上走。小陈昨天晚上估计得完全错误,三个小时?三乘以三个小时还差不多。  第一完全没有路,密林里长满了有毒植物,湿度极高,雾气很重;第二山谷里有湍急的深溪,泅渡时很费了一番功夫;第三云贵多卡斯特地貌,夏明若掉进了隐蔽的溶洞,还压坏了一条两亿年才能长成的石笋。  两亿年啊,我们可以预想李教授知道后,办公室的墙面上肯定布满了凹坑,都是用他那博学的脑袋撞的。  下午六点钟时,到达山顶,山顶生有几棵稀疏的矮树,裸露的土壤呈红色,土壤下是石灰岩。山顶上有一处隐蔽的灰烬堆,大概是两三天前的遗留,这让楚海洋反而松了口气,说明行动方向并没有选错。  从山崖顶上到洞口,目测距离十五米。  六点半,趁着太阳还剩一丝余光,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后一次检查装备。  “多用刀?”  “带了。”  “水壶、压缩饼干?”  “有。”  “指北针、手表、相机、手电、铲、刷子、筛子、绘图册、笔、皮尺、火柴?”  “有。”  “牛油蜡烛?”  “……吃了。”  楚海洋抬起眼问:“谁吃的?”  夏明若马上指着小陈,小陈问:“什么叫牛油蜡烛?”  楚海洋便捏着夏明若的耳朵说叫你赖皮,叫你赖皮。  六点四十,楚海洋摸摸腰上的绳子,开始下悬崖。  这一下楚海洋才发觉自己也估计错了,山崖上的风至少比想象的大十倍,勉强滑下两米后就被风吹得晃里晃荡直往悬崖上撞。楚海洋咬牙抡起登山镐,深深凿进岩石,两腿奋力一蹬当作支架,这才控制了平衡。  他意识到夏明若绝对不可能一个人完成这些动作,便对崖顶上喊:“明若!你也下!”  喊了两声却不听人回答。  “明若!”  小陈探出脑袋:“小夏同志跑了。”  “啊?!”楚海洋瞪大眼睛:“跑哪儿去了?”  “他说他回北京了。”小陈举起手中的俄罗斯套娃给楚海洋看,一脸茫然:“临别礼物,给我的。”  楚海洋立刻又蹭蹭蹭从爬上来,对着某人的背影大吼:“夏明若!你有种再跑一步试试!”  夏明若潇洒地挥手:“再见!До свидания!”  楚海洋刚想解绳子去追,却看到地上的蟠螭刀:“明若!刀没带!”  夏明若便立刻兜回来,结果被楚海洋一把勒住。  夏明若呜呜哭起来,他抱紧楚海洋的腿可怜巴巴说:“海洋~~~看在你我青梅竹马的份上……” [ ]  楚海洋被气乐了,一言不发往他腰上系绳。  “别!别啊!”夏明若抓着楚海洋的手哀求说:“你拿根绳子把我拴悬崖上那还不如让我死呢,我怕高啊!”  “怕啊怕啊就不怕了。”楚海洋拖着他往悬崖边走。  夏明若说:“不不不不不不!算了算了算了!NoNoNoNo!”  “明若,”楚海洋侧着头看他:“这也许是赵老教授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你真的忍心不替他看一眼么?”  夏明若愣了愣,和楚海洋对视半天,最后抽抽鼻子:“下。”  “那走吧,”楚海洋说:“重行李不用带,拿好常用工具。小陈你不怕高吧?”  小陈骄傲地一挺胸脯,心中充满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不怕!”  “夏明若你看看人家,多学习学习,”楚海洋先走到悬崖边,抓紧绳索:“我第一个,明若跟着,和我保持一米的距离。”  夏明若高喊:“等等!”  楚海洋便等着。  夏明若说:“让我酝酿酝酿!”  楚海洋终于变得面无表情:“小陈,”他说:“我包里有军用背带,麻烦拿给我。” { }  小陈立刻奉上。  楚海洋一躬身把夏明若背起来,像打包裹一样把他打在自己身上。  夏明若说:“别别别!”  楚海洋说:“你现在才不好意思晚了。”  “我哪能呢!”夏明若搂着楚海洋的脖子说:“我是说别把我放后面,万一绳子断了我可就作自由落体运动了,换前面行不行?”  “做人不能窝囊到这个地步。”楚海洋将他放到胸前,用背带扎紧。  夏明若深呼吸,迅速进入了僵直状态。  楚海洋开始慢慢放绳,借助登山镐控制平衡。两个人比起一个人重心更容易稳定,也更能体会什么叫命悬一线。  夏明若问:“到了没?”  “没呢,”楚海洋满头是汗,喘着气回答:“你别睁开眼睛。”  “不敢不敢,”夏明若哆嗦着:“到了说一声。”  “差不多了,”楚海洋艰难地掉头看,洞口就在脚下。  “明若,你的脚能碰到崖壁吗?”  “能。”  “那就现在,和我一起蹬,一、二、”楚海洋喊:“三!”  四足发力,蹬离悬崖,楚海洋同时松绳,惯性将两人甩进山洞。  然后跌个狗吃屎。  夏明若捂头说:“卑鄙啊……”  楚海洋说:“活该,谁让你要在前面。”  这是个下行洞,洞内平整,洞周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洞体延伸极宽,但除了光线能照射到的洞口部分,其余都隐藏在浓浓的黑暗中。  楚海洋解开腰上的绳结,将其固定在洞头突出的岩石上,然后探出头去喊:“小陈!下来!”  小陈答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呢,他的人就已经站到了眼前,速度之快,动作之敏捷,楚海洋自叹弗如。  “我小时候,爷爷带我采过药。”小陈同志终于露了把脸。  这时夏明若的低呼声在空旷中传来:“我的天啊……”  楚海洋拧开手电:“啊?”  夏明若痴了一般指着洞穴深处,楚海洋前进几步,吸口气说:“竟然让你猜对了……”  悬棺。  不是一具,是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数十上百具。黑色的棺木大多已经坍塌腐朽,地上有零碎的尸骨……有的还是尸骨,有的已经腐朽成粉。  夏明若反射性地抖开手帕扎在口鼻上,然后就听到扑通一声,小陈吓晕了。    第六章  夏明若跑去掐他的人中,掐醒后被小陈突然一把抱住:“棺材!”  夏明若说:“嗯,都是木头。”  小陈哭喊:“死人!!”  夏明若说:“人类骨骼。”  小陈歇斯底里了:“鬼啊~~~~~!!”  夏明若一巴掌拍向他的后脑勺。  他一边卷袖子戴手套一边说:“小陈同志,激动是应该的,这是我国目前发现的最大的悬棺葬群,呆会儿我们邀请你一起合影留念,然后光荣地刊登在考古学报上。”  楚海洋把皮尺的一端扔给他:“明若,测量。”  夏明若接过,往外推小陈:“你别贴着我,我没法干活。”  小陈抖抖嗦嗦说:“小夏同志我害怕!”  楚海洋说:“小陈,你在洞口等我们。”  小陈大喊起来:“别丢下我一个啊!天要黑了!这里有鬼!有僵尸!白白白白毛僵尸!吃吃吃人的!!被吃了就投不了胎要当孤魂野鬼的!”  “啧,”楚海洋叉腰说:“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还白毛,白毛那是正常现象,尸体本身会霉变,一霉变就长白毛。一定湿度,一定温度,有营养的提供体,加上真菌感染,于是长白毛。”  “如果你有脚气,以后肯定长白毛。”夏明若笃定地说。  小陈翻着白眼滑倒在地上:“……我有脚气。”  “那你前途很光明嘛。”夏明若说。  “你别吓他了。”楚海洋轻轻触摸着棺木。  夏明若叹口气,干脆把自己和小陈系在一起,拍拍腰上的绳子对他说:“我到哪儿你到哪儿,这样不怕了吧?”  小陈点点头,夏明若于是抖抖皮尺:“测量。”  “东三,完整,长1.84米,宽0.74,高0.67,”楚海洋报数:“再量一具备案。”  夏明若随着他往里走,刚迈了几步就听到小陈饱含恐惧的一声尖叫,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一股大力猛然向后拉去。  楚海洋的瞳孔瞬间放大,飞身扑来紧缠住夏明若的胳膊,两人在地上滑行数米才勉强停下。  “小陈!”楚海洋大喊。  “小陈怎么了?!”夏明若这才反应过来。  回答他们的是小陈几乎想把喉咙喊破的嘶吼:“救命啊!救命啊!!啊啊啊啊啊!!鬼抓我啊啊啊!!!”  “小陈!小陈别怕!”楚海洋喊:“你只是掉洞里去了!手脚不要乱动否则我们拉不动你!你试试能不能碰到洞壁!”  夏明若龇牙咧嘴催促:“快……快……我的腰要断了……”  “小陈!!”  小陈似乎恢复了些理智,摸索一阵后用变了调的声音回答:“碰……碰到了。”  “那就撑着洞壁上来,”楚海洋说:“快一点!明若你也坚持一下!”  夏明若哀号:“车裂啊~~~~~~~~同志们~~~~~~~~”  “来、来、来来了、”小陈忙不迭说:“马上上来!就、上来!”  可下一秒又听到他的啸叫,接着小陈同志一飞冲天,生生从洞里弹了出来。  夏明若看呆了:“啊呀……”  小陈狂奔喊:“鬼呀~~~~~~!!!”  夏明若被他拖得满地滚,楚海洋实在没有办法,只好一枪托砸在小陈脑袋上。  小陈咕咚一声倒下,楚海洋赶忙把夏明若扶起来,只见他从上到下没有一处不破的,腰上一道血痕尤其严重。  “你太壮观了,夏明若同志。”楚海洋把他腰上的麻绳解开。  夏明若疼得直抽气:“我这身衣服算完蛋了。”  “穿我的吧,”楚海洋说:“我包里有药品,你忍耐一会儿。”  夏明若咬牙摆手说:“没事,没事。小陈这家伙!”  “到底看到什么了?”楚海洋凑到小陈失足的洞口。  这洞直径五十厘米左右,勉强能够挤进去一个成人,洞型非常规整,明显是人工凿成。洞口被一块棺木碎片掩盖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出于保护文物的本能避开了,但小陈是一直闭着眼睛的,所以才不慎失足。  楚海洋用手电往洞里照,沉默半晌后对夏明若说:“昨天晚上真的是枪声。”  夏明若指指洞下:“有尸体?”  “立尸,”楚海洋点头,转身收拾工具:“我下去看看。”  立尸是他们的术语,能立起来的尸首基本上都是盗墓贼。  在很多古墓的发掘中也能够碰见立尸,盗墓贼得了财物,从盗洞里爬上来,一些比较缺心眼的便先把东西递出去了,结果被洞口意图独吞的同伙一铲头打死,卡在盗洞里,光荣地成为了立尸。  当然眼前的这位仁兄不是,从严肃的痕迹学角度来说,他是被人打死了塞进洞里的,不过对于小陈也够吓人的了,尤其是脑袋还开了花的。  夏明若把磨破了的裤管卷到膝盖上,先楚海洋一步往洞里爬去:“竟然让一个死人把我害这么惨。”  楚海洋说:“你等等……”  夏明若却突然低呼一声。  楚海洋跑过去:“怎么了?”  夏明若仰起头,头顶只在洞口下面一点,脸色煞白:“海洋,这下面真是个死人?”  楚海洋说:“啊。”  可是死人不会抓人脚踝。  夏明若朝下望去,只看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  那眼睛也紧盯着夏明若,接着一个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嘶哑声音响起:“我的天啊,娘啊……”  夏明若僵直着用惊人的毅力坚持说完了“我是你爸爸”才连滚带爬地往洞外逃去:“海洋!!!”  楚海洋一把扶住他,举枪瞄准洞里:“出来。”  洞中一片寂静。  楚海洋说:“快一点,我三秒钟后开枪。”  枪就是枪,就算没有子弹,依然有威慑力,底下那人悉悉索索动起来:“别开枪!别开枪!自己人!”  楚海洋一个探身把他揪上来。  这人穿了身旧军装,光脚蹬一双解放鞋,腰上系绳,两手空空,脸上涂得漆黑,说不怪那是假的。  他轮流打量楚海洋和夏明若,最后对夏明若说:“小同志!自己人!”  可惜他判断失误选错了人,夏明若冷冰冰地白他一眼,抓起蟠螭刀就往他脖子上砍。  那人吓一跳:“不不不不”,又瞅瞅夏明若:“等等等等。” [ ]  夏明若皱眉说:“到底是不是?”  那人手脚慌乱:“啊?啊?什么?”  楚海洋说:“真是,一把年纪了,盗墓就盗墓,吞吞吐吐什么?”  那人咧嘴一笑说:“同行啊!”  夏明若在他眼前把证件抖开。  那人细细看了一遍:“真好,还是国营的。”  夏明若一虎脸那人慌忙躲开,突然就苦口婆心起来:“小同志们,盗墓是错误的。”  楚海洋和夏明若同时蹲在他身边掏耳朵:“啊?你说啥?”  那人说:“同志们,我国法律明确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地下、内水和领海中遗存的一切文物,属国家所有,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擅自发掘,所以同志们,回头是岸啊。”  楚海洋压压手示意他停止:“理解得很深刻。”  “谢谢你小同志,”那人的眼神十分真挚:“我保证下回再也不盗了。”  “我都懒得打你,”楚海洋说:“去,和小陈躺一块儿去,明若你把他捆起来。”  “大叔,不好意思,我得弄结实点儿,顺便请你照看一下小陈,别让他又来害人。”夏明若将他的手扭到背后,用麻绳绑住,打个蝴蝶结。  大叔说:“保证完成任务!”  他安静一会儿又问夏明若说:“小同志,你们还下洞里去么?”  夏明若说:“下啊。”  大叔问:“我也跟你们下去好不好?”  “你不是刚上来?”楚海洋把手电固定在头顶上:“哎,大叔啊,下面那人是你杀的?”  “哪能呢!?”大叔喊:“我看见他时他就死了!我看他堵在洞里,就剩只脚在外头荡,便发善心想把他移开,结果上面突然就掉下来一个小子,杀猪般大叫,我自己差点都被吓死!”  夏明若痛心疾首说大叔,咱俩真是难兄难弟!说什么也得喝一杯!但现在麻烦您耐心等我一会儿,您再多说一句我就把您敲晕了。  大叔说:“啊唷小同志,我一看你的刀就知道了,大家都是古墓工作者,相煎何太急呢。”  夏明若客气说:“啊唷大叔我们哪有你清闲,东西一挟就走了,我们还得照相画图修补登记造册写报告呢,还是你福气好啊。”  “别信,”楚海洋说:“尊重长辈啊,我们下去。”  楚海洋半个身子下到洞中,用脚撑住洞壁,伸手来接夏明若,夏明若的脚却被大叔勾住了。  “下面是空的,”大叔的脸色严峻起来:“但是很危险。”  夏明若凑到楚海洋耳边问:“你信不信他?”  “信,”楚海洋想了想,突然笑起来:“我最容易相信人了。大叔,绑着手不影响你行动吧?”  “不要小看人啊。”大叔乐呵呵站起来。  确定顺序又花了几分钟时间,最后决定由熟悉情况的大叔打头,伤员夏明若居中,楚海洋压阵,三人向洞内爬去。    第七章  洞中的立尸已经被大叔移开,大叔也不屑于控制速度,缩缩肩膀,几乎是哧溜一下就滑到洞底,砰一声从下方的洞口脱出,落地后喊:“下来吧!”  声音从漆黑中传出,回音嗡嗡直响,看来底下的空间不小。  夏明若可不敢学他从石壁上蹭下去,只是小心翼翼地蠕动,一边动一边诉苦说海洋我的膝盖好痛胳膊也好痛我这回算是为祖国的考古事业献身了。  楚海洋不说话,蠕动得比夏明若还慢,等到夏明若都脱身了,他还在石洞里奋斗,原因无他,卡住了。  “你俩都有缩骨功?”他有些无奈地问。  夏明若转问大叔:“你有没有?”  大叔说:“没啊,你听谁说的。”  夏明若仰头回答:“我没有,但我没你高。”  “他妈的挤死我了!”楚海洋抱怨道,他努力一挣终于脱离苦海,但喘口气刚想站直,又撞了头。  夏明若和大叔同时咧嘴,毫不客气地笑起来。楚海洋用手电轮流照着他们,表情比较骇人,那两人立刻严肃了。  “咳……”大叔说:“同志们请看,这就是娘娘坟的内部。”  “啊,这还真是娘娘坟?”夏明若问。  “对,拥翠山里就这一座大墓。”大叔说:“我拿人格保证。”  “大悬棺葬。”楚海洋纠正,举着手电缓缓前行。  这个第二层的洞仍然是下行趋势,比上层那个要大上好几倍,越往下走洞顶越高,地面越宽,就像一个大布口袋,刚刚下来的地方是袋口,现在则在往袋子中间走。洞里气温极低,夏明若刚刚在上头把破衣服脱了,只穿了件单薄的背心,冷得直打颤,便蹭到大叔身边说:“大叔,你把外衣脱给我吧。”  楚海洋把自己的衬衣脱下甩给他:“穿我的。”  大叔挺羡慕:“真体贴……”  楚海洋问:“大叔你真想挨揍吗?”  大叔马上撇头呈委屈状。  手电是他们唯一的光源,地面又不平,三人走得极慢,等到大叔受不了了说同志们我口袋里有蜡烛麻烦你们点上吧,这才稍微加快一点脚步。问题是走快了也没用,就如大叔所说,这是个空洞,四壁坑坑洼洼看起来像是天然形成的。  “也不是,”楚海洋说:“这的确是一个天然溶洞,但被人后天加工过了。” { }  手电光指向脚边:“这里本来有个石笋,但被人凿掉了。”  夏明若抚着胸口说:“呼~~~我心理平衡了。”  手电又指向洞顶:“这里应该是钟乳石留下的痕迹……哎哟,明若。”  “啊?”  楚海洋说:“洞顶有岩画啊。”  夏明若眯着眼睛说看不清。  楚海洋把手电塞到他手上,把他抱起来,夏明若便顺势骑到他肩上去。  “勉强看见,画风不错,有点半坡彩陶的意思。”夏明若努力仰着头:“相机呢?”  “没带下来,等会儿上去拿。”楚海洋问:“画得是什么场景?”  夏明若说:“比较像战争和祭祀,一场大战,抓住俘虏,举行神秘仪式,然后砍头……你往前走走。”  楚海洋就向前走两步:“砍头?那我可以推测了。小朱好像说过,佤族、凉山彝族也有砍人头的习俗,每年播种和收获的时候,他们都要砍敌对部落的人头祭祀,然后埋在地里,据说这样一搞粮食就丰收了,村寨就兴旺了。”  “哦!还真斩首了!”夏明若说:“批量斩首。”  “真够干脆的,”楚海洋问:“没文字吧?”  “没有,画上有牛。”  “部落驯养了牛?”  “然后骑牛打仗。”  两人研究来探讨去,最后夏明若说:“海洋啊。” [ ]  “嗯?”  “大叔不见了。”  楚海洋也仰着头:“发觉了。”  夏明若边看岩画边问:“不去找他?”  “算了吧,”楚海洋说:“刚才我还想呢,你不让他下来他早晚还是得下来,还不如快些撵他走,免得到时又吓坏了小陈,这大叔可危险了。”  “你说洞里那人是不是他杀的?”夏明若从楚海洋身上爬下来。  “可能还真不是,那倒霉家伙估计早就被人打死了,大叔看样子刚从下面钻上来,问题是:大叔怎么跑到下面去的?是另外有通道还是先行一步下去了?”  夏明若摇头说:“我不知道。”  楚海洋问:“身上的伤怎么样?”  夏明若说:“火辣辣的。”  楚海洋紧搂他一把以示鼓励:“走吧,咱们去找娘娘。”  娘娘啊娘娘,你在哪里?  这两人在黑暗中走了三个小时,烧光了三支蜡烛换了两节电池,终于听到水声后,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被骗了。  “溶洞,地下河,矿物质,大自然啊!多么瑰奇!”夏明若蹲下感慨说:“我怎么不是学地质的。”  过一会儿他又担心起小陈来:“半夜里把他留在棺材洞中,没事吧?”  楚海洋突然把手电关了。  但还是晚了,一道突如其来的光线照在他俩脸上,刺得人睁不看眼,等看清了,便发现黑洞洞的枪口隔河相望。  “哎哟。”夏明若立刻站起来做投降姿势。  “苏联产的冲锋枪,”楚海洋眯着眼睛说:“咱们遇见熟人了。”  “过来。”对岸的黑影有两个,前头那个高声地说。  楚海洋打横抱起夏明若(伤口不能浸水)夹着尾巴就往河里趟,边趟边学着某人口气说:“哎,哎,自己人!自己人!”  过会儿发觉“自己人”被捆了个结实,也在对岸蹲着呢。  夏明若打招呼说:“大叔,又见面了。”  大叔说:“幸会,幸会。”  点燃火把,对方把两人拉起来搜身,连插在鞋帮里的短刀都被找出来扔了,所以刚才忘带蟠螭刀反而成了件好事。搜完身开始逼供,夏明若心惊胆战地躲开枪口,刚想说话大叔便抢先一步胡扯了:“我的两个外甥。”  “李二狗。”大叔用嘴努努楚海洋。  又努努夏明若:“李三狗。”  两位考古工作者同时撇开头暗骂声你奶奶的。  “李老盗,”为首的那个说:“你外甥可真不少啊。”  “呵呵呵呵,”大叔讨好地笑:“主要是我妹妹会生,英雄妈妈,人多好干活嘛,咱们响应毛主席号召。”  “你是人多好盗墓。”为首的说着就把枪举起来了:“你这辈子也算盗出名堂来了,也积积德,留点好东西给后辈吧。”  另一人飞快拉住这为首的说:“豹子等等。”  豹子问:“干吗?”  另一人说:“他也算有真本事的,留着吧。东西还没找着,咱们倒死了不少人了,你这脾气能不能控制点?”  豹子歪着头想了想,便枪指夏明若:“老盗,你要不能带我们找到宝贝,我就客客气气送你小外甥上路。”  楚海洋不着痕迹地挡在夏明若身前,也笑道:“我舅舅肯定能找到,肯定能找到。”  大叔苦着脸喃喃:“谁说的……”  楚海洋恶狠狠瞪他一眼,差点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队伍变成了五人,大叔还是领头的,楚海洋和夏明若紧随,再后边是两个持枪的危险人物,一矮一瘦,长得都挺惊耸,。  火把照亮了溶洞,他们沿着河道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只觉得水声愈大,洞周愈宽,前方仍是黑黢黢一片。  夏明若追上大叔轻喊:“舅舅。”  大叔应道:“哎。”  夏明若问:“到了没有?我后面那瘦子老拿枪戳我,你看我这背上,都青了。”  “外甥,”大叔与其耳语:“咱们爷仨今天要把命丢这儿了。你知道这条河通哪儿吗?”  楚海洋一惊:“难道通着外面?山脚下的那条?”  大叔点点头:“再走一个钟头就能看见洞口了,到时候咱们也完了。”  后面的豹子吼道:“说什么呢?!”  三人吓了一跳,低头乖乖巧巧走路。  又是二十分钟,焦躁在人心中蔓延,豹子吼:“还要走多久?”  大叔回头,含怨带嗔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垂死挣扎说:“大哥我真不知道娘娘坟在哪儿……啊哟!!”  豹子冲上来一脚把大叔蹬出老远,大叔嗷嗷叫着往前扑,楚海洋去拉他,却反而被他拉倒,错身之际大叔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楚海洋一愣,然后爬起来默默走回夏明若身后。  水声渐渐震耳欲聋起来,大叔回头喊道:“瀑布!”  楚海洋嗯了一声,暗示夏明若加快脚步,直到与后头两人拉开数米距离。  靠近瀑布处有一个豁口,仿佛闸门一般,特别狭窄,只能过一个人。夏明若眼睁睁看着大叔进去,再一眨眼就没影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楚海洋便突然推了他一把。夏明若哎呀一声摔进豁口,下一秒就觉得冰冷的地下水直往耳朵鼻子嘴巴里灌来,刚扑腾两下又被人架着胳膊扶起,楚海洋的声音就在耳边:“跑!”  夏明若在一团漆黑中发足狂奔,撞了蹭了摔了毫不在意,楚海洋就跑在他身前,紧紧拽着他的手。两人完全没了方向,只能凭着听觉判断离水渐远。  身后喧嚣声传来,有人开了枪,有人扯着嗓子喊:“站住!站住!”  大叔说“别管他们,二外甥你跟紧我!”  楚海洋说:“我拉着你的衣裳呢,跑吧!”  “我他妈的伤口肯定感染!”夏明若又摔了一跤,龇牙咧嘴爬起来继续跑:“搞不好骨头都断了!”  大叔突然刹车:“停!”  楚海洋和夏明若齐齐撞到他身上。  大叔说:“从这里开始不能跑了。”  楚海洋问:“为什么?你在黑暗中能看见东西?”  “当然不能,”大叔悉悉梭梭掏了一会儿,划亮一支火柴:“还好还好,差点就湿了。”  “因为我到这儿踩过点,从下面跑上来一马平川共一百八十六步,到了第一百八十七步,”大叔说:“用咱们两家的行话来说,就到了墓道的尽头了。”    第八章  墓道。  墓道的意思就是说娘娘坟虽然头顶上有悬棺,但它本身却不是悬棺,而是一个在山里凿出来的巨型石墓,有墓道,有甬道,有主室,希望还有棺椁。  楚海洋激动了,夏明若也激动了,大叔自我感觉还行因为他上回激动过了。  “就在这儿躲一躲吧,那帮人我认识,都是些亡命之徒。”大叔说。  “也是搞古墓研究的?”夏明若问。  “不是,”大叔一边点蜡烛一边鄙视说:“都是强盗!没道德!不讲文明!”  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噼里啪啦轻响,大叔说:“最后三根,幸好藏在裤裆里……”  他问楚海洋:“你身上还有电筒吗?”  楚海洋摇头。  他又看夏明若,夏明若说:“您别指望我,我连鞋都跑没了。”  大叔竖起拇指说:“英雄。”  夏明若谦虚说:“哪里。”  “凿山为陵,大手笔。”楚海洋越过他们往墓室里走。  “还算设计得精巧,”大叔说:“一般来说只能走到瀑布口,因为有两股水流的汇入,一过了瀑布水势就很大,就没路了。其实入口就在瀑布边,但从上面走下来的,必需得游一段才能发现……呃,当然游了也不一定能发现,这里有个角度问题,再说墓道口有块遮挡视线的石头。” [ ]  “但我是从下面游上来的,所以让我找着了。”大叔突然懊恼地挠头说:“我也是眼睛长了疤没看见山上有洞,否则打死我也不游,差点淹死我老人家。”  墓室颇为规整,分前后室,前室较小,空空如也;后室长宽都是五米左右,楚海洋伸手就能触到墓顶:“两米二、三,不会再多了,哟,那是什么?”  大叔将烛火举高,墓室的尽头赫然一副巨大的青色石棺。  “娘娘,”夏明若说:“看见你真亲切。”  他刚想往里走却被大叔突然拦住:“等等!你们先看看墙上的东西,这也是我上回没有开棺的原因。”  他不说不知道,一说那两人才发现正面墙壁上有岩画,这回画的不是小人,不是牛,不是狩猎打仗,而是怪兽,镇墓兽。  双头,双身,赤焰为角,青焰为眉,如猛狮般蹲踞着,用它暴凸的眼睛冷冷地瞪着你,龇牙,吐舌,紧扣着利爪,仿佛只需一个轻微的移动便能换来它无情的吞噬……当然在某些人眼中充满了一种古老文明的狞厉之美。  大叔亲切地说:“请大家节约蜡烛,你们研究完了没?不是那个。”  那两人又迷着眼睛继续找,终于在石棺上方的墙上看见一行模糊的刻字。  “见鬼了,还是汉字,”夏明若念:“开者即死。”  大叔凝重地点点头。  楚海洋凑过去说:“防盗咒语而已,对盗墓者的威慑。哎,明若,上回钱老师说过的那个……”  “诸敢发我丘者令绝毋户后,”夏明若说:“挖我坟的都断子绝孙。”  “大凡都很严厉,”楚海洋回头对大叔笑:“我觉得像舅舅这种道行的不应该怕啊。”  “他怕个鬼,”夏明若也笑起来:“棺盖太重一个人打不开罢了。”  “咳……”大叔摸摸鼻子:“其实我们这行规矩挺重,忌讳也不少,所谓夜路走多了,就怕鬼敲门……”  “舅舅你别解释了。”楚海洋摆摆手,扭头望着刻字:“奇怪了,明明是个少数民族的墓葬,难不成真是什么汉代娘娘?”  三人沉默了一阵,墓室在摇曳的烛火中更显阴森。  “啊!”夏明若有了大发现,呼呼吹去棺盖上的灰:“看!”  棺盖上也有刻字,全是刻好后用朱砂填满,数千年颜色依然不减。  楚海洋从大叔手里接过蜡烛,举近了默默念道:  生人上就阳,死人下归阴;  生人上高台,死人深自藏。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生属长安,死属太山,  生死异处,不得相妨。  如律令!  “汉代的镇墓文,西汉中早期。”楚海洋说:“陕西出土过类似的,书体风格也很相似。”  他一边念一边抹灰,读到下面噗嗤一声笑说:“怪不得,郡县长官的杰作。益州牧,叫……郭解。”  汉武帝时,在云南设益州郡。  “开棺?”楚海洋问大叔。  大叔说:“废话,我找你们就是来帮忙的,当然要开。”  夏明若端着架子坏笑说:“不行呐,开了我们要犯错误的,报告还没打呢,打了还要等上头批呢。”  大叔说:“喏喏!瞧你们这点觉悟!盗墓贼就在跟前了竟然推卸责任,不要跑了空门又在报纸上骂我们。”  楚海洋哈哈笑起来,说不好奇是假的,他把蜡烛固定在地面上,招呼另外两人尝试推棺盖。  “一二!挺重的,”他卷起袖子继续:“舅舅,你知道刚刚那些镇墓文与镇墓兽的意思么?”  大叔正咬牙用力:“风俗。”  “对,汉代的风俗,”楚海洋说:“但从侧面说明了一件事,这位娘娘……”  大叔突然不推了,却做了个嘘声动作,侧耳细听,然后蔫蔫往地上一坐:“阴魂不散!”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耸耸肩,也坐下。  墓道上响起了脚步声,强盗头豹子的吼叫近在耳边:“李老盗!!!”  大叔懒洋洋应道:“哎~~~”  夏明若蹲在他身边问:“咱们也不找个地方避避?”  “躲哪儿啊,”大叔对着墓道狠狠一声啐:“一天之内被人抓了三次,老人家回去非改行不可!”  夏明若安慰说:“不是我们无能,是共军太狡猾。”  豹子蹬蹬蹬跑进来,对着大叔举脚就踹,吓得他与夏明若满屋乱跑。  “他妈的!”豹子一拉枪栓:“我打死你这老狐狸!”  “打死了他,你们就出不去。”楚海洋正跳在棺盖上,举着蜡烛冷冷说。  豹子一愣,望望他,两人静静对峙,最后豹子败下阵来,扭头四下里打量墓室。  “这么小??!”他十分不满地嚷嚷:“宝贝呢?”  大叔与夏明若耳语:“你看他这就是典型的非专业人士……”  那阴森森的瘦子对他们斜着死鱼眼睛,两人便毫不客气瞪回去;瘦子端枪,两人立刻双手放回脑后。  “开棺!”豹子对楚海洋说。  楚海洋耸肩:“开吧,开吧,我需要洋镐之类的东西,铁锥,锤子,杠杆。”  豹子梗着脖子说:“我哪有?!”  楚海洋也火了:“没有你来盗什么墓!?”  瘦子打圆场说:“我有野战刀,先用着。”  豹子说:“别给他!”  楚海洋恶狠狠地说:“明若来帮忙……你们都站到我这边来,我喊一二,就一起用力推棺盖!先试试在说!”  大叔和瘦子照办,豹子觉得受了顶撞,当场要发怒。  楚海洋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给我少废话,不懂就一边去。”  夏明若咯咯笑说老豹同志我给你普及点科学知识:“棺盖是石头,棺身也是石头,几千年来石分子一直在不停运动,一直在自由扩散,所以两者的接缝处很可能已经长在一块了,懂吗?分子。”  豹子说:“你骗人!”  夏别信说:“我骗你干什么?你们这些人就是不懂科学,比如说生孩子吧,这么简单的事搞那么复杂,其实只要两个人躺一块分子跳来跳去就能生嘛,打个比方,你看楚海洋的分子……”  楚海洋大吼:“夏明若!!!”  夏明若缩着脖子站一边去了。  豹子生生咽下口闷气,参与到推棺盖的队伍中,果然无论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方法有问题,方法有问题,”大叔问:“两位还是把刀拿出来吧。”  楚海洋说:“质地比较坚硬的尖锐物体也行。”  豹子和瘦子把自己从头顶搜到脚底,不甘不愿地扔出了几把大小刀具来。  大叔扶住刀,将尖头对准石棺接缝,示意瘦子用枪托砸。瘦子依言砸了几下,砸得石屑飞溅,刀刃的三分之一终于插入了石棺。两人又在其他几处如法炮制。  夏明若趁空笑嘻嘻地看着豹子。  豹子咆哮说:“看什么?”  夏明若说:“我有事要告诉你,其实我很懒得对门外汉说。”  豹子说:“你……!!”  夏明若摆摆手,指着石壁上一条白色痕迹问:“知道那是什么吗?”  豹子嗡声说:“什么?”  “碳酸钙沉淀,钟乳石的萌芽状态。”夏明若说:“而碳酸钙沉积到这个状态至少需要三千年,但墙上的镇墓兽,棺盖上的镇墓文却全是西汉的遗存,汉代距离我们只有两千年。”  豹子说:“那又怎么了?”  夏明若轻轻笑了笑,突然把他烛火下苍白苍白的脸贴近豹子:“这说明了我们这位娘娘在埋葬了一千年后,还惹得当时的人们——边疆大员——不得不采取严厉的方法来镇住她。”  豹子往后退了半步:“怎、怎么了?”  “她作祟,”夏明若指着“开者即死”那四个字缓缓说:“这句话不是诅咒,而是提醒。一开棺,你就得死。”    第九章  夏明若观察豹子表情后对楚海洋说:“报告总指挥,这家伙外强中干。”  总指挥指示:“继续科普。”  豹子火了:“你骗我?!”  “他没骗你,”楚海洋似笑非笑:“作祟。这么说是有依据的。”  豹子的脸上青了又白,楚海洋说:“来吧,开棺吧,锲子全打进去了。”  豹子顿了顿,一咬牙,上前推棺盖。  大叔说:“你往哪儿推呢?竖向里推!横向里可能有榫子扣住,你一辈子都推不开。真是,连根铁钎都没有。”  夏明若也上前搭把手,一边推一边喃喃说犯错误了违反纪律了。  大叔挺善解人意悄悄说外甥啊保命要紧。  这石棺的上下部分都是由巨石凿成,重达数吨,好在棺盖部分较轻,九牛二虎之力下,终于将其推动了十几厘米,有一丝丝小缝可以看见棺内。  楚海洋和大叔突然不推了,不约而同将湿衣服脱下缠在口鼻上,夏明若则再把手帕蒙上。瘦子反应快,也照着办,就是豹子一脸懵懂,傻站着不动。  楚海洋没好气地看看他,最后还是夏明若好心,提醒说:“尸体腐烂膨胀过程中会产生气体,闷在里面几千年了,就算被人盗过,但也不会完全散发……”  豹子吓得忙不迭脱衣服。  “准备好了?一!二!三!”五人同时发力,隆隆闷响之后,棺盖终于被推开,棺室的三分之一暴露在空气中,大叔打手势:人全部出去,让它散散气。  夏明若和楚海洋刚想迈步,瘦子却调转枪口瞄准他们。  他们只好站在原地用眼神交流:  这是要灭口了?  嗯……  瘦子单手握枪,慢慢退到石棺旁,打着手电往里一看,一脸不可置信地喊起来:“空的?!!”  “什么?!”豹子睁开眼睛跳过去:“……他、他妈的!!”  他举枪便在石壁上砰砰砰打了一梭子弹,把个楚海洋和夏明若心痛得要死(注:文物)。  “为什么是空的?!”他对大叔吼道。  大叔挺奇怪地说:“咦?我哪知道!”  他又转吼楚海洋,楚海洋不耐烦地吼回去:“声音小点我听得见,不可能是空的,尸骨肯定在里面嘛。”  豹子憋足了力气咆哮,震得石壁嗡嗡响:“我要这些破骨头干嘛?!我要金子!我要宝贝!!”  大叔摇头,鄙夷道:“啧。”  夏明若也摇头:“啧……”  瘦子突然一拳捶在大叔肚子上,大叔闷哼一声,弯腰蹲了好久,然后抬头抹去嘴边血丝,对夏明若笑道:“我说过他们很危险。”  瘦子刚想说话却被楚海洋一脚踹飞,撞在墙上再弹回地面,蜷缩着不住抽搐,豹子去拉他,发现人已经晕过去了。  像楚海洋这样的考古学人,出于研究古代居民的需要,都知道些人体解剖学,当然也了解那些部位是人体的弱点。  子弹就贴着楚海洋的头皮飞过去。豹子还想打时发现要换弹夹,他头一低,脖子便一痛,伸手去摸,满手是血。他惊恐地抬头,发现楚海洋已经到了眼前:“离颈动脉还有半公分,别紧张。”  再下一秒,他便失去了知觉。  大叔夸楚海洋:“利索!”  楚海洋说:“舅舅厉害,还会飞刀。”  夏明若问大叔:“你没事吧?”  大叔说:“哪能呢!那小细胳膊捶一下不就和挠痒一般?刚刚咬到舌头了。这两人能够昏多久?”  “十分钟以上,”楚海洋说:“那个瘦的可能还要长些。”  “抬出去扔掉。”大叔说。  夏明若摆摆手说太浪费时间,我还想研究石棺。他把两人脱得只剩条裤衩,反绑了人家的手脚,又将他们背靠背扎好,最后还用裤子罩了头,只留四个鼻孔出气。 { }  大叔说:“多专业呀。”  楚海洋说:“别,别,他这人最经不起表扬,一表扬就翘尾巴。”  夏明若仰天一声笑,把那两人的装备全挂自己身上:“走,和娘娘打声招呼去。”  他看了一眼就看傻了:“呃!”  楚海洋举手电往石棺里照:“哎?”  两人看着对方,只因为眼前场景诡异,枯骨在意料中出现了,可这枯骨却是红色的。  “保存完好啊。云南的是酸性土壤,如果埋在地里就要化成粉了,多亏了石棺。这是……朱砂?”夏明若不确定:“你看底部也有一层。”  “可能,汉代提炼朱砂的水平已经很高了,马王堆里就有朱砂。”楚海洋说:“你尝尝看是不是。”  夏明若恶狠狠说:“我才不吃。”  “硫化汞嘛,能治咽喉肿痛。”楚海洋蹲在棺沿上:“棺底撒朱砂倒是听说过,湘西地方到现在还有这个风俗,除了撒朱砂还要点五心七窍,据说能封住魂魄。用朱砂染骨……第一次碰见。”  夏明若蹲在他身边,刚想伸手却被楚海洋制止:“别,你手上有伤口。”  “如果是期望朱砂避邪的话,染骨头比点窍更彻底。”夏明若说:“多好啊,感谢娘娘,你一作祟,我们今年的文章就有题目了,《云南拥翠山区独特葬制的初步考察报告》。”  大叔探头探脑连连问:“有东西吗?有没有东西?”  “舅舅,”楚海洋说:“在我的内心深处,你应该是境界很高的一个人。”  “那是,那是,”大叔点头,凑得更近说:“啊,还真是空的,被人捷足先登了,唉,留块玉也是好的嘛,破陶片不值几个钱。”  “汉代就被人盗了,正是因为有人盗了墓、中了祟、倒了霉,官员才采取了镇墓手段。” 夏明若说。  大叔问:“什么祟?吃人啦?诈尸啦?”  夏明若特别欠揍地嘎嘎笑:“搞不好长白毛了。”  “嗯?”楚海洋突然推棺盖说:“嗯?嗯?”  “怎么了?”  楚海洋张口咬住手电,把头探进石棺,看了半天一脸疑惑地抬头。  大叔问:“怎么了?”  “明若你确定一下,”楚海洋说:“小心点,别碰骸骨。”  夏明若便也俯身看下去,楚海洋搂住他的腰:“是不是?”  夏明若闷闷应一声,仰头喘气:“呼~~~~棺材味道,我看是的。”  大叔说:“啊?”  楚海洋问:“舅舅,你确信这是娘娘坟?”  大叔理所当然地说:“确信,本地传说已经好几百年,三十年代我师父曾经找到过入口,回来也说是找到娘娘坟了。”  那两人对视一眼,楚海洋说:“但这人是个男的。” [ ]  大叔瞪大眼睛:“男的!!谁说的?!”  “盆骨。”楚海洋在夏明若的腰上拍了一下,说“舅舅,术业有专攻。人体骨骼中,骨盆的男女性别差异最明显,其余部分——比如骨骼粗细什么的——有时很难区别。你看夏明若这种没长开的,就属于骨骼特征介于两性变异范围内以至于难以辨认的。”  “所以要看他的盆骨,比如耻骨弓,较小的是男性;较大的,几乎呈直角的,是女性。”  “于是我是解剖学意义上的男性。”夏明若说。  “胡说,”大叔急吼吼:“我来看我来看。”  他说着便要挤上来,楚海洋笑着推他说你哪看得出来,你也不想想我们对着实验室一具骨架画了多久。  夏明若满脸发光说海洋,这发现大了,西南某少数民族首领的老婆竟然是男的,回去一查资料,对得上已知民族的,上《考古》;对不上,哎哟,咱们俩成就了,非上《人民日报》不可。  大叔呱呱笑说小家伙你别吹了,还男的呢,董贤啊?  “咦?”夏明若笑:“你也知道董贤?”  大叔说人家写在正史里呢,也是可怜人呐。  “那是,”楚海洋说:“根据史料,汉哀帝患有很严重的风湿病,常年关节肿痛而且四肢麻木,董贤作为一个陪护人员,很大程度上安慰了沉疴缠身、内心孤寂的病人。就像咱们生病时也特别希望有亲人陪伴,汉哀帝对董贤的感情,除了眷爱以外,也是一种依赖,没有书上记载的那么不堪,什么‘便僻弄臣、私恩微妾’,那都是老东西骂人用的。所以很多东西要论证,才能还事物以本原。”  “哦,对了,”夏明若击掌:“小董也作过祟。就是被王莽挖了墓,众目睽睽之下开棺剥衣之后,咦,想不起来了,那一年来着?”  大叔突然扑通一声从棺材边沿上掉下来,坐在地上拼命揉眼睛。他镇静数秒,喃喃:“见鬼了……”  夏明若问:“怎么了?”  “见鬼了,”大叔指着石棺说:“这骨头……这不男不女的……正在长白毛呢……”  楚海洋哈哈大笑,夏明若死命摇着他的胳膊,他便举着手电又往里看:“你怎么跟小陈差不多了,满嘴鬼啊鬼的,所谓鬼都是幻觉,大气层放电现象…………大气层剧烈放电现象。”  他一把夹起夏明若:“舅舅!撤!”  大叔已经退到墓室口了,跺着脚喊:“还用你说!太邪门了!!”  两人在墓道里撒丫子狂奔,手电光柱随着脚下颠簸而晃动,夏明若这家伙辎重太大,跑了几步便气血翻腾要骂娘,大叔却突然调转了身子“嗷嗷嗷”往回跑。  楚海洋差点被他撞倒,大叔推他:“快回去!回去!”  “那边也有长毛的?!”  “奶奶的!”大叔气急败坏:“还不如长毛呢!水灌进来了!!”    第十章  大叔推楚海洋说:“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跑!!”  楚海洋边跑边说:“不对啊!没触动机关啊!这样的墓葬不可能有机关啊!”  夏明若喘着粗气问:“今、今天几号?”  “七月十一!”  “阴历呢?”  “六月十五!!”大叔喊。  “喔!”那两人突然不跑了。  楚海洋胸有成竹地说:“这就是地下水潮汐现象,不用担心,它会慢慢退去……”  话音未落两人就被汹涌的大水直冲进墓室,撞在前室的墙壁上。大叔已经逃到后室,扑在棺材顶上直拍说:“快来!快来!”  夏明若扑腾起来,幸运地发现水只到腰间,便拉着撞到头的楚海洋摇摇晃晃趟水而行。  “我纠正一下科学家的说法,”他把楚海洋推到石棺上:“这不是潮汐现象,这叫海啸现象。”  楚海洋抱着脑袋揉啊揉,然乎睁开眼睛:“地下水潮涌可以根据力学压缩参数、渗流特性参数等等结合公式计算,我马上来计算一下。”  大叔蹲在棺板上边绞湿衣服边说:“嗯,嗯,我也会算。”  夏明若敬佩道:“舅舅,太厉害了!”  大叔得意洋洋,又把衣服穿上:“掐指一算,外面在下大雨。”  夏明若说:“咳……有道理……”  楚海洋立刻转移话题:“你们看!豹子醒了!”  豹子是个聒噪人,一醒来就嚷嚷:“他妈的!你们把老子怎么了?!啊噗!他妈的!啊噗!”  他又吞了一口水,眼看着要被没顶,楚海洋过去把绳子解开,拍拍他的肩膀说:“过来一起把棺盖合上,不能让遗骨浸水。”  豹子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就看见楚海洋一掌劈在瘦子脖子上,把刚刚有些意识的瘦子又劈晕了。  豹子说:“你干嘛?”  夏明若说:“剥夺坏人的行动权。老豹同志,你很幸运,海洋觉得你还算个好人。”  楚海洋严肃地看了豹子一眼。  老豹同志眨了两下单纯的小眼睛,一瞬间有些感动,手足无措了一会儿,便乖乖过来推棺盖,然后跳上去蹲在夏明若身边,与躺在另一头的瘦子坚决划清好人与坏人的界限。  水位仍然在持续上涨,速度丝毫不减。大水拍打在前室壁上,浪花四溅,声势颇大,好在前后室之间只有一道窄门,水流打着转到了后室,就不那么吓人了。  因为墓顶偏低,石棺倒有一米来高,这四个人局促地并排蹲着,站又站不直,坐又坐不下,还要扶着晕倒的瘦子,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尤其是楚海洋辛苦,唯一的手电举在他手里,但手电不防水。  不一会儿积水愈深,夏明若和大叔便开始扎马步。  两人聊天,大叔说:“惭愧,我最矮,年纪大了越长越往回缩。”  夏明若哈哈笑:“我他妈也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的,从小就没发育好。”  楚海洋十分敬业地测量:“水位距离墓顶四十公分左右,水深一米九,再涨十公分我们就危险了。”  他摇头笑道:“呵,原来有机关,唯一也是最牢靠的机关便是墓口大半在水面以下,水位稍有上涨,墓葬便会被隐藏,四两拨千斤,古人的智慧还是不可小觑啊。”  “嗯?”大叔扭头看看说:“告诉各位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手电快没电了。”  夏明若把满脸的水抹去,说:“我也突然想到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楚海洋说:“不许问。”  夏明若已经问出来了:“水里不会有蛇吧?”  其余三人看了他一会儿,同时伸手狠狠拍在他脑袋上:“不合时宜!”  豹子拍完了“哎哟”一声。  楚海洋和大叔异口同声:“你也不许问!”  “不是,”豹子说:“我撞到头了……啊唷!”  楚海洋火了说你烦不烦啊?!老打断我思路,本来公式就复杂!  还没骂完就听到石头落地的声音。三人齐刷刷望向豹子,只见那人脑后石壁上赫然一个二十厘米见方的洞。  “什么味儿啊……”豹子木然地回头,再转过来:“不关我的事。”  “头很硬,”楚海洋鼓励地拍拍豹子的肩,然后猛然把他推开,抡起湿漉漉的枪托向石壁上凿去:“天无绝人之路!!”  大叔舒了口气拍拍胸口说果然,算命的说我不是淹死的,应该是摔死的。  夏明若突然对大叔喊:“快砸!娘娘在后面!”  大叔说:“啊?”  豹子闻言却大嚎一声,以一当十,两眼直冒金光,锃亮的脑门上闪烁着“明器”二字,不一会儿又几块碎石落地,豹子身先士卒,从狭窄的洞口硬挤了过去。  大叔把夏明若拉到身边说:“外甥,不道德啊,一句话就骗得别人拼命。这明显就是盗洞,只不过后来被人用石头泥糊堵住了,先前光线暗,我们都没看出来,但里面要是还有东西我就喊你舅舅。”  夏明若装傻,对洞里喊:“老豹!” [ ]  里头静悄悄的,豹子没有回答。  “啧,”大叔说:“还真是人为财死,刚刚说他是个好人,他倒为了几张票子又想不开了。走,我们进去。”  “等等,”楚海洋拦住他们,先把瘦子往洞里推:“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夏明若搭把手,喊道:“老豹!我们把你同伙推下来了!你可得接住啊!”  豹子终于说话了,他嘶声喊道:“别!别!!”  楚海洋“砰”一声把瘦子推落了地,自己爬进去又把夏明若抱下来,冷冰冰的:“你说别进就别进?”  手电光晃了几晃,正式告磐。大叔优哉游哉钻进来,不知从哪里又掏出根蜡烛,点燃了递给楚海洋。自己四下里望望说:“难怪,吓坏了。”  这石室竟然更高更阔,横向里至少有先前的一倍宽,四壁平整,形状方正,天顶地面加工得一丝不苟,地上又湿又滑,布满了苔类。夏明若一拍手说:“同志们,恭喜,我们终于进入真正的棺椁了。”  豹子缩着身子蹲在地下,嘴里呜呜咽咽,身边是一具年代久远的尸骨。尸骨看似形状完整,但只需轻轻一碰,几成齑粉。  夏明若拍拍豹子说:“第一脚就踩到人殉了吧?没什么,不丢脸,其实我也怕。”  楚海洋蹲下来,皱眉说:“屈膝葬,”又抬头看了看,脸上却泛出了笑意:“明若,看。”  “嗯?”  “岩画。”楚海洋说:“日、月、鸟、蛇、巨兽、图腾,奔跃的牛与马,厮杀的人群,古人的东西,不谈内容,气魄却是深沉雄大。”  话音未落蜡烛却灭了,夏明若在黑暗中狠狠蹬出一脚,大叔再次点燃蜡烛,把还未烧尽的火柴柄扔向角落里猛咳的瘦子:“不要随便玩阴的。”  瘦子摔倒在殉人堆中,把数具枯骨压得粉碎。  夏明若愣了愣,偷瞄一眼楚海洋,老老实实低头:“我回去写检查。”  楚海洋揉揉他的头发:“脚还好吧?”  “还行,就是硌了一下,”夏明若对瘦子抬抬下巴说:“记得多吃点饭。”  瘦子捂着胸口狠狠吐了口唾沫。  豹子终于回过神来:“哎?老杆?!”  “你狗日的!!”瘦子飞快地举起一把手枪来:“都给我站好了!那边去!!站好了!!豹子你狗日的也站那边去!!”  其余人不敢怠慢,小碎步地移动着。  “疏忽了,”大叔从牙缝里出声音说:“这人和豹子不一样,至少跟着高手盗过墓,也喜欢把东西包好了藏裤裆里……”  夏明若也懊悔说:“早知道就扒了他的裤子。”  “不许嘀咕!”瘦子哑着嗓子吼道:“好啊你们,联手了是吧?我他妈早醒了!淹都淹醒了!!好啊你们!!”  他把脚下的一块碎陶片踢出老远,这碎片飞入昏暗的角落,却发出“噗”的一声空响。  几个人怔住了,瘦子抢过蜡烛向角落中照去,一照却几近疯狂地大笑起来:“乖乖!乖乖!”  角落里一只罐子,大约三十厘米高,广口,双耳,小足,圈底,问题是它不是陶罐,是玉罐,一只完整的青玉罐。  价值连城的青玉罐,反射着清清冷冷的光,出现在一个早就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地方,孤零零地立在角落里。  瘦子急不可耐地向它摸去。大叔却变了脸色:“不能碰!”  瘦子已经把罐子抱在怀里,抢过夏明若背上的装备袋,表情欢喜地有些扭曲,嗤嗤笑道:“什么?”  楚海洋电光火石间也想起了什么,急急说:“快放下!放下!危险!”  “什么?你们说什么呀?”瘦子呵呵笑着,挥挥手枪,把罐子抱得更紧:“现在我要出去了,出去把洞炸了,你们就出不去了呵呵,闷死你们!饿死你们!”  “你他妈哪能出去!?”豹子说:“外面淹水呢!”  “他出得去,”楚海洋轻轻叹了口气,向刚刚爬进来的洞口努努嘴:“水位没有再涨了。我们刚才被大潮汐拍糊涂了,其实可以摸着墓道顶逆流游出去。”  瘦子桀桀怪笑,爬出洞口,又把头探回来极端难听地唱:“再见!啊!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啊朋友再见……嘿嘿!嘿嘿嘿嘿……”  他的声音渐渐远去,大叔活动一下手脚,划火柴,点蜡烛:“真是再见了。”  楚海洋耸肩:“再见了,再见了,等你牺牲了,我绝对不把你埋葬在高高的山岗。”  夏明若看着大叔挺纳闷:“敢问贵裤裆中到底有多少东西?”  大叔甩头,神秘而得意地笑。  豹子说:“老杆他……”  大叔说:“再见了。”  豹子跳起来说:“真、真、真再见了?!那我们!那我们……”  “不是我们,”楚海洋说:“是他。”  “永别了,”大叔接口:“因为那只罐子真不能碰。”    第十一章  “为什么?”豹子问。  楚海洋与大叔仰头各看各的:“明若(三外甥)解释。”  夏明若喜滋滋说好,我说!  豹子却猛退三大步说:“别,谢谢,算大哥求你,你千万别开口。”  “行,那我说吧。”大叔摸索一阵,掏出只油纸包,打开,把剩余的几粒劣质糖果分给他们。  夏明若剥开糖纸:“请问你把食物藏在哪儿?”  大叔关切地问:“怎么?不喜欢桔子味的,不喜欢就还给舅舅。”  “雪中送炭啊,”夏明若把糖块迅速扔进嘴里,揉揉眼睛地说:“我刚才就有点低血糖症兆。”  楚海洋一把挽住夏明若的胳膊。  夏明若说:“啊?”  楚海洋也不看他:“我说怎么抖得这么厉害,我以为你冷。”  “不是,”夏明若摆摆手:“准确来说是饿的。”  “舅舅你那儿还有吃的吗?”楚海洋问大叔:“拿来给明若。”  大叔摇头,豹子却开始翻裤兜,也是个油纸包:“我还剩两块外国糖,我们街道上那个白俄老太太给的,就是有点化了。” { }  “谢谢,你们先坚持一会儿,”楚海洋接过来,转身塞给夏明若:“巧克力。你把视线对着我,保持一会儿,如果眼前发黑,立刻对我讲。”  “没事,还行。”夏明若呵呵笑,楚海洋却不肯放手了:“我们休息几分钟,那人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  “同意,”大叔说:“我正好抽根烟,哦,对了,老豹,我来跟你讲。”  豹子知道这人来头不小,便作洗耳恭听状。  “打个比方,”大叔说:“比如你闯进一户人家想偷东西,结果发现有人先来过了,满室珍宝席卷一空,就剩下一只主人的骨灰盒子。你拿不拿那只盒子?”  夏明若说:“我拿。”  “你们两个不在讨论范围内,”大叔说:“搞考古的都是这个德性,三光政策,恨不得把地皮都啃掉一层。上回你们发掘那个长沙汉墓,连棺材里的蛆都一只不落全收走了。”  豹子迟疑说:“如果值钱的话……”  “值钱,很值钱,”大叔吸口烟:“但如果我告诉你主人是生怪病死的呢?”  “这!”豹子说:“过不过人啊?不吉利!”  “我要是再告诉你先前那个偷东西的也死于这种怪病呢?”  “……”  “不太敢了吧?”大叔说:“但你那兄弟就拿了。”  “什么?”豹子跳起来:“那罐子?!骨灰?!”  “还不如骨灰,”楚海洋说:“是骨头,娘娘的遗骨在里面。这个意思你明白了吗?”  豹子认真地说:“不明白。”  “唉!”夏明若喘了会儿捶地:“看来科普还靠夏明若!”  “老豹,”夏明若说:“刚才舅舅提到怪病,我直接说传染病吧,有些烈性传染病,连病人用过的东西都要销毁掩埋,何况病死者本身。病人去世了,烧成灰,阻断传染,但还保留着尸骨的就不一定了,尤其是某些未知病症。”  “你是说娘娘有传染病?”豹子说。  “不一定,可能是中蛊,可能是中毒,或者被奇怪的东西寄生。”楚海洋说:“但她死于这个,并且在死后很久还具有传染性。”  “你怎么知道?”  “扑哧,”楚海洋笑了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是五分钟前才想通,我还知道这种疾病的症状是长白毛。我估计是菌丝,总之生命力顽强,遇到一定条件就再生。”  “不可能!”豹子还不信:“都是骨头了还!”  “嗯……”楚海洋想了想说:“唐代有本书叫《博异杂识》,志怪色彩很强,一般只能当小说看看,我现在怀疑其中的一个故事就是写得娘娘坟。‘明翠山中大冢,有僵人在地一千年,建武中,二贼乃结凶徒十辈,发冢,皆金玉器物。得一玉棺,棺前有银樽满,凶徒竞饮之,甘芳如人间上樽之味,凶徒出冢,皮肉皆化为白灰。’建武是汉光武帝的年号,明翠山可能是拥翠山的古称。舅舅你看呢?”  大叔点头:“有道理。”  “我是推测,你经验比较丰富,我和明若还是缺少实践。”楚海洋低头问夏明若:“好点没有?”  夏明若慢慢站起来:“走吧。”  楚海洋说我背你吧。  “不用,”夏明若说:“……呆会游泳的时候拉我一把。”  楚海洋却拉着夏明若爬出洞,摸索着站稳后,把他面对面捆在自己胸口:“抱紧了,别松手。”  大叔也爬出来:“这样不行,影响行动,你把他移到背上。” [ ]  楚海洋边扎绳子边说:“后面我怕他撞到头。夏明若天生不老实,其实他眼睛看不见了。”  “遗传病,不耐饿。”夏明若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现在我有点站立性眩晕,但一口气还是在的。”  “别说话!”楚海洋斥道:“舌头都大了!老实点!”  “明白……”夏明若闭上眼,过会儿终于虚弱地浅浅吁口气。  大叔凑近了看看,问:“晕过去了?”  “早该晕了,都撑到现在了。”楚海洋问:“我们几个还行吧?”  “我壮的很,”豹子说:“只是咱们追得上老杆吗?”  “试试看,抱着宝贝的都走不快。”大叔说。  水位果然没有上涨,以楚海洋的精确测量来看,反而下降了三到五公分。这个高度楚海洋正好没顶,其他人就更辛苦些。  大叔沉到水下,拍拍石棺,意思是兄弟,我们先走了。  豹子问他:“里面罐子里的是娘娘,那这个是谁?”  大叔说:“可惜啊!这位就是汉代时候,与我们一条战壕里的同志,生前也抱着那青玉骨罐喜不自禁来着。”  豹子头上冒了星点冷汗。  楚海洋笑着问:“我们要是不说你就拿了吧?”  夏明若气若游丝说:“……我拿了……”  楚海洋低头说:“你晕你的,哪来这么多废话。”  水流平缓,在近墓门处有小小的漩涡,楚海洋脚底下打了个滑也就过去了。大叔吹熄蜡烛,腾出手来,凭着感觉摸索前游,楚海洋带着夏明若紧随其后,豹子断尾。  为了保持联系,大叔哼哼唧唧嘴没停过:“阿诗玛在哪里~~~阿黑哥没有了阿诗玛~~~~阿诗玛在哪里~~~~哟哟哟~~~阿诗玛在哪里~~~~~~~~~”  后面两人说:“舅舅……”  “大爷!大爷!别唱了!”  “阿诗玛,”大叔兀自深情,结果不经意时突然汇入了地下河,“嗷”一声就被冲得没影了。  楚海洋扣住墓道口的湿滑巨石,大喊:“舅舅!!!”  湍急的水流把他俩冲得如江上浮萍,瀑布水声隆隆,楚海洋咬牙:“夏明若!”  夏明若动了动。  楚海洋把下巴搁在他头顶,仅三秒钟:“我们走。”  他放开手,顺着激流向前漂去。  他抱着夏明若,在暗河中打转前行,约摸一刻多钟,忽然光线刺目。楚海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就觉得被什么东西挡住了,等适应了一看,竟然在渔网里。  他与正在挣扎的大叔面面相觑,豹子嗥叫着扑了进来。  豹子说:“亲妈呀!亲爹啊!啊啊啊啊!!”  楚海洋说:“别动别动!把网撑破了我们都得被冲到山底下去!”  大叔挂在网上四下里乱吼:“这谁干的啊?这谁干的啊?还有没有点道德啊!?毛主席华主席是怎么教育你们的啊?!”  夏明若醒了,仰天哈哈笑,撇了头看见乱石滩上蹲着一个人。他扯扯楚海洋,楚海洋再扯扯大叔,三人痴愣愣地看着那人。  那彝族老汉在石头上磕磕烟斗,笑嘻嘻地望着他们。  “马锅头……”楚海洋喃喃。    第十二章  马锅头咳嗽一声,给楚海洋倒酒。  楚海洋一口气干掉,静静地望着他。谁知这老头像没看见一般,把酒给他们一个一个倒过去。轮到豹子,豹子头一低,把脸撇在一边。  五个人在溪边的大青石上坐下,马锅头架起火堆烤粑粑,湿柴在火里冒着青烟。  夏明若摇头,把酒还给她:“我算了,胃痛。”  马锅头问:“哪里?”  夏明若在身上比划:“胃!胃!痛!”  马锅头恍然大悟,在搭兜里掏出只烤红薯递给他。  夏明若说:“谢谢大爷。”  马锅头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彝话。夏明若捅捅楚海洋,楚海洋摇头,大叔灌了口水酒说:“岭定史,他说他叫岭定史。”  大叔仰头又问了几句,马锅头一一回答,表情颇为和善。  彝族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的语言,且语法十分复杂,外人一般不太能掌握。  大叔解释:“他解放前是彝族土司,大人物。”  “哦~~~”楚海洋和夏明若肃然起敬:“岭大爷。”  马锅头笑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矜持与自得:“五二年,北京,见过毛主席,握过手……喏,吃。”  “谢谢,”楚海洋突然发现豹子躲得老远,便问:“老豹,你不饿?”  豹子瓮声瓮气:“不饿。”  楚海洋把手里的粑粑扔给他:“装!”  豹子接住,一言不发埋头就吃。  楚海洋哈哈哈直笑,指着豹子问马锅头:“这小子被您收拾过吧?”  马锅头点头说哎,刚绑起来打过,让他逃了。  豹子闻言又缩了缩。  夏明若笑嘻嘻往后一躺,眯着眼睛看小陈从树林子里冒出来,便立刻翻个白眼,装晕。  “明若!!”楚海洋被他吓了一跳,小陈鬼哭狼嚎地冲到面前:“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棺材洞里!我的娘!晚上啊是晚上啊!!又捆住手!又捆住脚!我想逃但是那个逃不掉啊啊呜呜!!!满洞里都是吃人的鬼啊哎哟我的亲娘啊~~~”  “嗯,嗯,我理解,我理解,”楚海洋听的十分认真,眼神温和,脸上满是同情,但一转头就没了。  夏明若继续闭目养神,小陈抹眼泪:“吓吓吓死我了……呜呜……吓死我了……”  楚海洋把头转回去:“我理解,我理解……”  大叔慢慢地啜着酒:“老莫苏,你跟了我们多久?”  马锅头并不隐瞒:“他”,他指指豹子:“坏人,从县城。”  “小伙子,考古的,”他指指楚海洋和夏明若:“在半路上。”  “你,”马锅头笑着摇了摇头:“你是谁?”  “咳……”大叔微笑喝酒:“我是小伙子们的舅舅。”  “哦,”马锅头吧嗒吧嗒抽烟,也笑。  马锅头的儿子领着一群青年背着楚海洋和夏明若的装备,分开丛生的藤蔓走了出来。楚海洋挥挥手,马锅头的儿子远远冲他一笑,举了举蟠螭刀。  “谢谢~!”楚海洋喊话。  马锅头儿子笑得憨厚:“好刀!”  小陈终于哭诉完毕,过会儿好了伤疤忘了痛,摸着蟠螭刀嘿嘿傻乐。  夏明若于是悠悠转醒,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啃红薯。  马锅头慢悠悠和儿子说话,他儿子答应着,大叔却搁下了喝酒的粗碗,站起来,朝马锅头拱了拱手。  马锅头一愣,大叔又行了个彝族礼,扭头朝溪边密林里走去。  夏明若问:“舅舅!去哪儿啊?”  “上厕所!”大叔朗声答道。  楚海洋与夏明若对视一眼,扑哧笑了,目送其背影消失后低头整理背包。  过会儿小陈纳闷:“怎么还不回来啊?这泡尿可真长的。”  夏明若说:“尿不长,关键是厕所比较远。”  “什么厕所?”小陈失笑:“荒山野岭的还厕所呢?!”  豹子这时才明白过来,也跳到马锅头面前比划一番拔脚就要走,马锅头一虎脸,几个牛犊子般的青年立刻冲上来把他五花大绑了。  豹子嚎起来:“怎么不抓他啊?!你们怎么不抓那个舅舅啊?!”  楚海洋连忙给他使眼色,豹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便发现大石头边上还有个搭兜,鼓鼓囊囊的,粗布面破了个小洞,洞里透出青玉的肃杀颜色。  豹子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脸色煞白。  马锅头却耐心地解释了,他指指正盘旋在天上的一只鹰,又指指水里还不如小指粗的鱼,最后摇头:抓不住的,不抓。  他打个呼哨,一群人动身,沿着小溪前行。夏明若和楚海洋被夹在中间,夏明若问:“岭大爷,带我们去哪儿啊?”  马锅头说:“寨子,就在山后面。”  夏明若脚步有些蹒跚:“我不能去寨子里,我身上有伤,得去医院。”  马锅头点头表示他知道,连连说:“有伤才要去、要去!”  小陈一拍脑袋:“哦!对了!小夏同志你得去,我们这两乡十七寨唯一一个赤脚医生就住在他们寨子里呢!前些天一直出诊,这两天该回来了。”  楚海洋一听十分高兴,连忙拉着夏明若赶到队伍前面,紧跟着开路的小伙子疾行。一行人进寨时,寨里人家房顶上的炊烟还未散,只是瘦子去了哪里,他怎么样了,没人问,也没人敢问。  于是瘦子消失了,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样,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了。  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小陈去找医生,那赤脚医生果然在家,正一边烧火一边看书,也不知看什么,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  “医生同志!”小陈喊他:“医生!”  医生茫然地抬起头来,认了半天:“哦,原来是乡里的小陈,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烧火,”小陈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给他看看吧,也不知怎么了,满身是伤。”  “嗯?”医生合上书,把夏明若拉到阳光底下察看。一看吓一跳:“哎哟!小同志!你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说:“正是啊!同志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经常被牛拖啊!”赤脚医生长叹一声,连忙取药箱铺开家当:“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么总是有点刺痛的……好,碘酒不过敏吧?”  “不过敏。”  “过敏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碘酒。”他拔开瓶塞,轻柔地把药水涂在夏明若的伤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后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夏明若歪着头看他。  这个赤脚医生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斯文白净,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开口便知道是上海人。  楚海洋怕夏明若乱动,便架着他的胳膊,问:“医生同志,您贵姓?”  “程,”赤脚医生柔声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医生……”夏明若刚想开口,赤脚医生却抬起头来:“好了!过几天愈合时会痒,不要用手去抓,否则就长不好了。”  “哦,”夏明若对楚海洋炫耀:“我是一个紫人!”  楚海洋向赤脚医生道谢,却总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扭头一看,小陈肚子叫唤。  “留下来吃饭吧。”赤脚医生说。  楚海洋正要客气,医生摆摆手:“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弄些粗茶淡饭的,不嫌弃就一起吃好了。”  楚海洋有些为难,毕竟马锅头还等着呢,但小陈却已经坐桌子边上去了,夏明若也不太想动,一脸祈求地望着他。  楚海洋只好答应,却看到一群人抬着豹子大呼小叫冲进过来。  “怎么了?!”  豹子脸上涕泪横流,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就一个劲嚎叫说:“背~~!背~~!!”  赤脚医生赶忙掀开他的衣服,往背上一看,楚海洋和夏明若倒吸口凉气:背上竟长满了白毛。  医生倒异常冷静,转身让人把豹子抬进屋,趴在竹床上,又拿了些白色药膏给他一点点涂上,最后拍拍手说:“好了,明天就不痒了。”  豹子哭说:“我不是痒啊~~~我是~~~我是~~~~”  “不痒不更好?”医生说:“你睡一睡,不睡病肯定不好。” { }  豹子吸鼻子:“睡了就好了?”  医生点头:“一觉醒来保证好。”  豹子含泪闭上眼,医生把众人赶出屋子,然后对夏明若他们一笑:“吃饭吧。”  饭桌上夏明若问他:“你给豹子用了什么药?”  “肤轻松药膏,”医生喝口汤。  “能治好么?”  “不能也没有办法,”赤脚医生说:“我只有这个。”  夏明若头上一滴冷汗。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的工工整整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星公社,程静钧收”。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七六、七七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城。到了七八年,某省再次出现了迫害知青致死的惨剧,导致大规模的知青卧轨与千里赴京告血状,终于促使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的出台。  如今七九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他站起来,高声招呼说:“岭老先生!你怎么来了!”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问在下高考的大人:  敕令钦奉诏大唐国师敕封金紫光禄大夫叶臻师公神符语文一百五数学一百五英语一百五历史地理政治通通满分清华北大抢破头百无禁忌招百福青龙收煞!    问在下股票的大人:  在下友人的友人云:愿携爱的可乐瓶,蹲在财 政 部对街,一边深情凝视其宏伟大门,一边晃动着瓶中的液体。    什么都不问的大人:  在下今天上厕所,从书架上随意抽一本书,随意翻到一页,随意瞥上一眼,突然间钟鼓齐鸣香飘四海佛光万丈,只见书上赫然写着:  “江海无不受,故为百川之主”。  ……  …………  哦卖糕……圆满了,圆满了,圆满了,在下终于找到了帝王受的理、论、基、础……  嗷嗷~~~~~~~~!!!  向汉代刘向先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第十三章  马锅头步履闲散,医生站起来让座,马锅头摆摆手:不用不用,你吃你的。  他踱到床前去看豹子,豹子直挺挺地躺着,听见声音便睁开一缝眼,见到是他,吓得立刻闭上。  老头挺狡猾地笑笑,搬张小凳守在床头,却看到里床破毯子里像是有东西在动,他便伸手去揭,一揭不要紧,夏明若悲从中来。  “老黄!!”他连饭碗都扔了:“你怎么跑到别的男人床上去了?!”  老黄抓肝挠心辩解说:“喵喵喵!喵喵喵!”  夏明若扶着头说:“你别说了,你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儿了,我留不住你……”  老黄瞪大猫眼:“喵~~!”  夏明若蹙眉,咬唇,吸鼻子:“我没事……我想通了……好好跟着程医生,要懂事,两口子过日子,平时互相谦让一点儿,都退一步……”  楚海洋拍桌:“我打不死你们!!”  夏明若与老黄抱头鼠窜。  “你们的猫啊?”赤脚医生收拾碗筷说:“都跟了我两天了,就在乡政府的食堂,我说了句要回拥翠山,它便一路跟来了。”  “没吓着你吧?这是只猫精。”楚海洋问:“长期以来,老夏家坚持培养了很多上级别的妖怪。”  “有毅力。”医生表扬,夏明若顿时神采飞扬。  正说话呢,豹子却突然哼哼起来,医生连忙去看他,他哀嚎:“我背背背背上!背上!背上啊啊啊!!”  医生紧张起来:“怎么了?痛了?痒了?还是有火烧感?!”  豹子说:“长毛。”  “……” 医生说:“废话。”  “哥们!哥们!”豹子一把拉住他:“你管我一下吧!你给我瞧瞧这到底是什么毛病吧!我怕死了!你再看看这彝族老头!两只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我不死也要被他看死了!”  “行行行,”医生糊弄着,这时又冲进个人来,满脸大汗珠子,呜哩哇啦一阵彝话,医生大惊失色说:“真的?!”  那人跺地跳脚。 [ ]  “快去!快去!”医生急急忙忙拿药箱:“小陈你也一起去帮忙!”  豹子支起半边身子说:“啊?!你不管我啦!”  “出大事了,”医生翻柜子找药品:“布宕家的牛难产!”  豹子眼泪都下来了:“牛难产你就不管我啦?”  医生庄严地说:“一尸两命啊!……小陈!走!”  “哎!”小陈答应着,走几步又回头解释说:“这也是我们两乡十七寨唯一的兽医。”  “看得出来,”楚海洋点头。  夏明若与老黄又如胶似漆转回来了,站在马锅头身后。马锅头开始一下一下扔卜卦的羊肩骨,每扔一次都沉思半天,脸上毫无表情。  豹子倒越看越惊,不住地那眼睛瞄夏明若,谁知那一人一猫均毫无同情心,一副你死了咱俩挖坑的架势。  “咳咳咳……”马锅头抽烟呛着了:“翻过来。”  豹子指着自己:“?”  马锅头点头。  豹子翻过来就给他跪下了:“老爷子!老爷子!我知道这事是我缺德!那罐子里您家的祖宗娘娘,我们这些没天良的想偷她的宝贝!但我也有句实话,毛主席作证!那罐子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老人家是明眼人,求您老人家饶我一命!”  马锅头脸一沉,豹子立马肚皮向上地躺平。楚海洋和夏明若好奇地围着,马锅头示意他们帮忙压住豹子的手脚。  马锅头说:“莫睁开眼。”  “嗯?”  “莫睁开,睁开了,你就死了。”马锅头站起来,缓缓卷起袖子,将手里的鸡蛋——看样子是熟的——在床沿上轻轻敲破剥了壳。  楚海洋和夏明若对视,然后专注地望着他。  他将鸡蛋包在手心中,再将手放在豹子肚皮上,一边打圈移动,一边念念有词。豹子紧张至极,额头上汗珠大如黄豆,在脖子上汇成小溪。  “怕什么?又不痛,又不痒。”老头慢慢说道,手劲也不大,约摸揉了一刻多钟,突然收了手。  豹子一怔就想起身。  “莫睁眼!”马锅头厉声呵斥。  豹子立刻又绷直了。  马锅头却笑了,对着楚海洋他们摊开手掌,掌心里还是那只鸡蛋,只是蛋白上密密麻麻全是虫眼!  连夏明若这种傻大胆都被吓退了一步。  马锅头把鸡蛋扔进屋子中间的火灶里,只听轻轻一声闷响,火里腾起一蓬白灰。  好了,马锅头笑眯眯对夏明若做口型。豹子却不知道好了,仍然挺着尸。  楚海洋沉吟着开口:“岭大爷……”  岭大爷说:“嘘——”出去说。  寨子里鸡犬相闻,乡民们的屋子都是依着山势而建,抬眼望去,绿树掩映中,山坡上的茅草屋顶连成了片。正好是下午时分,青壮年劳力大多都在田头,只有上了年纪的彝族老妇佝偻着翻晒牛干巴,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娃追逐着嬉笑打闹。  “小阿黑!”夏明若抓住一个抱起来:“你怎么这么黑?”  那小小朋友眨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变态哥哥。  正义使者楚海洋说:“不许猥亵男童。”说着便要拿手来接,夏明若笑着躲,楚海洋说:“你把孩子给我,别把药水蹭没了。”  夏明若这才醒悟过来把孩子放下。这孩子看起来还不满三岁,歪歪扭扭走几步后便摔了,夏明若便去扶他,却不小心碰倒了人家屋后的一根木桩。  木桩是楔型,上面用黑炭寥寥几笔勾勒出狰狞的兽面。  夏明若一愣,吐了吐舌头,楚海洋眼疾手快将木桩插回原处,又在夏明若头脑袋上拍了一下。夏明若捂着头看马锅头,只见那老人毫无察觉扔在前方不紧不慢地走,这才缩着脖子跟上去。  这一路走了好远,出了寨子又是两三里,直到一条大河边。这条河是澜沧江的支流,水流宽阔平缓,两岸全是茂密的丛林,山风清冽,扑面而来。  马锅头并未止步,原来他儿子正站在河滩上,手里捧着的,不就是那只青玉骨罐。  老人接过罐子,对儿子说,走吧。  他儿子对楚海洋和夏明若笑笑,拎起农具,沿着林间小径渐渐走远。  老人长叹口气蹲下,在脚边摊开一块干净白布,然后竟将枯柴一般的手直接伸入青玉罐,拣出一根灰白的骨头,放在清澈的河水中慢慢刷洗起来。  夏明若屏息静气地望着,楚海洋耳语:“洗骨。”  洗骨是很多少数民族的风俗,各个民族操作起来有所不同。  以史书上有记录的苗族支系六额子苗为例,往往是人死后一两年内,家人亲属祭奠,掘墓开棺,把骨头取出来洗刷。干净后用白布裹着再下葬,三年后再次取出如前番一般清洗。具体这种洗骨的仪式要重复多少遍,有书说是三次,有书说是七次,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但是如果家人生病了,他们便会认定这是祖先的骨殖不净所造成,于是再次取骨刷洗。“洗骨苗”这个称呼就是这么来的。  彝族与苗族一样来历神秘,支系众多,有的称“阿细”,有的称“纳苏”,有的称“撒尼”,还有“他留”、“花腰”等等。老锅头这一系,根据发音猜测应该叫“濮苏”。  马锅头十分专心,每一根刷洗完毕,都小心翼翼放在白布上,再去拿下一根。  楚海洋不好开口,马锅头倒主动说了:“洗了三千年,还要洗下去。”  楚海洋望着他。  马锅头举起一根长骨说:“都在里头,洗不掉,不能烧。”  楚海洋点了点头,这是说某种毒——蛊的可能性比较大——深藏在这些骨殖的内部,导致骨殖数千年不碎不烂,水洗等许多方法都不能将其驱逐,唯有用火烧,但火烧祖先的尸骨又是这些人绝对做不到的。  有个词叫“附骨之蛆”,如今就在眼前,楚海洋才能体会其可怕。  夏明若说:“豹子并没有碰娘娘的遗骨罐。”  马锅头抬头说:“洞里不止娘娘。”  两人立刻明白了:洞里还有殉人,而豹子下洞的第一脚,便是踩在了殉骨上。附骨之蛆,既然娘娘有,殉人怎么可能没有。  可是既然一起下的墓室,为什么仅仅是豹子中了招?  马锅头洗骨完毕,将骨殖用白布扎好仍然放回青玉骨罐中,像楚海洋做个回去的手势。楚海洋拉起夏明若默默跟着,心里都知道今天看见的,可能就是濮苏一族的绝密。  马锅头倒健谈起来,尤其是等回到了自己家,便饶有兴趣的问东问西:“你们的科学院在哪里?”  “在北京。”楚海洋笑着回答。  “哦~~”马锅头恍然大悟:“毛主席派来的!”  楚海洋含糊着说:“嗯,嗯。”  “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吗?”  楚海洋连咯噔都不打:“好,精神着呢。”  “嗬!”马锅头爽朗大笑:“好!精神好!毛主席的人好!”  “岭大爷,”夏明若笑着问:“你为啥觉得我俩好?”  马锅头憋了半天表达不出,只报出个人名:“李长生!”  “啊?!”夏明若张大了嘴下巴要脱臼。  李长生是谁?李长生不就是那个吃螺蛳吃坏了想来来不了的拉肚子老头!  楚海洋一拍脑袋说:“哦!我跟他提过!”  夏明若问:“提到咱家老头?”  “路上,”楚海洋说:“他问我们为什么要来,我告诉他是来考古的;他就问谁让我们来考古的,我就说,是我们老师,叫李长生;他又问李长生长什么样,我说矮胖胖的,没什么头发。”  “对,就是他。”马锅头在屋里翻了一圈,竟拿了张旧照片来。  照片早已泛黄,边角都被老鼠啃烂了,看日期,一九三九年五月。照片上有并排的五六名男子,马锅头站在中间。夏明若一个个看过去,不住地哽咽了。  “海洋,你看命运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残忍到这个地步,”他抹去眼角的泪水:“恩师他,居然从二十岁就开始谢顶了。”  年轻的李老先生以他一贯的表情站在最右边,挺胸凸肚,正气凛然。  “我踩了兽夹,李长生救了我,给我打了一针。”马锅头说。  楚海洋点点头,想必是伤口感染,李老先生给注射了一剂抗生素。  “三九年,三九年他在云南做什么?”夏明若问。  “西南联大,”楚海洋回答:“忘记了?他是清华的,三七年北平沦陷后学校就大转移了。”  他对马锅头笑道:“您老运气不错,我们李老师倒不算什么,其余几人可都是考古学界泰山北斗的人物。”  马锅头似懂非懂地抽起烟来。  姓程的赤脚医生这时一身狼狈地蹩了进来:“一场恶战啊!考古的同志,你们有肥皂么?”  “有,”夏明若站起来:“走,去你家。”    第十四章  姓程的赤脚医生湿漉漉地爬上岸,问夏明若:“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夏明若说:“还有稍许牛味。”  “呃~~”医生又转身往河里跳。  夏明若大笑说:“这么爱干净做医生干什么?你来这儿多久了?”  “这条河的彝语名字翻译过来便是桃花江……”医生眯着眼睛介绍说:“六六年我还是一个心思纤细的文艺少年,结果就被名字骗了。”  “又因为好吃懒做,七〇年被岭老先生用柴刀逼着去县上的卫生学校上了一个月课,回来就成了赤脚医生。”医生说:“但是在山里有一个好处,清静,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敢保证全云南的手抄本有三分之一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 ]  “还是个作家。”夏明若问:“写什么的?党特?少女之心?”  医生淫笑了,夏明若退一步笑道:“停,不许讲!”      桃花江上水雾揉和着树香弥漫,两岸青山夹江对峙,上游有大树,江面上便有人放排。放排人大多是年轻的彝族青年,黝黑矮壮,也不穿衣服,赤条条在腰间围一块兜档布。  医生见状大笑:“也不怕被姑娘看见!!”  那群人冲医生挥着手,到了水流湍急的拐弯处,便嗬嗬嗨嗨喊起号子来。  医生上岸,长舒口气说:“我就爱这片山川风物,走!去岭老爷子家要饭去!”  夏明若赞道:“好气魄!”  “男人么。”程医生边走边说:“我家里成分不好,爸爸是上海滩上的小开,一天到晚西装白皮鞋的。六六年武斗,我十四岁,家也抄了,房子也成了弄堂瓶盖厂了,自己则被关在学校私设的囚室里,后来晓得父母亲都没有了,真是心如死灰了无牵挂,半夜便里逃出来,偷偷爬上了运煤的火车。”  “一个人啊?”  “朋友把窗子砸碎了放我走的,后来听说被整的很厉害。”医生说:“我这条命算是他的。可惜十五年了呀,连长相都不太记得了。”  两个人走走聊聊,进了寨子,却听到好大一阵喧哗,像是有个高嗓门的女人在急促地嚷着什么。  两人赶忙去看,结果却看到了豹子与一名彝族农妇扭打正酣。  夏明若喊:“你做什么?!”  豹子被人揪着头发疼得直喘气:“小夏!小夏!你快来救救我!这婆娘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就跳出来打人!”  夏明若快走几步又停住:“豹子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豹子挨了两个耳刮子惨叫:“拿的什么?拿了根木棒棒呗!!”  夏明若对农妇说:“打死他!”  农妇心想还用你说,举起了柴刀就冲上来。  楚海洋正在陪马锅头说话,听见了声音便出来,一看这情形不拦也不行了。谁知农村妇女天长日久干粗活的,力气极大,不但楚海洋拉不住,加上个医生也没能拉住。  倒是农妇见一时半会砍不死豹子,便狠狠啐一口,把柴刀往腰上一插,向寨子外走去。  豹子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医生却说:“不好了,上地里喊她家男人去了。濮苏彝族民风彪悍,到现在打冤家砍头的风俗还没有完全革除,这种情况怕是要动私刑的。豹子同志你快点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豹子还愣着,楚海洋把他手里的楔形木桩接过来,叹口气说:“听不懂么?收拾行李快走。”  豹子说:“这……”  楚海洋望着马锅头的屋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有露面,只有咳嗽声隐约传来。  楚海洋推一把豹子:“这是岭大爷放你走呢。快去,到医生家把我们的包裹也顺带拿上,在寨子东面江边等着,我们和他道个别就来。”  豹子仍然不明白,歪着头走了,其余三人在他身后同时做了个无语问青天的动作。  这个人,大病初愈,不在医生家乖乖躺着,非要出来遛达。一遛达踩了一脚泥,顺手就拔了块木牌去刮,一刮不要紧,刮出只母老虎卷着罡风呼啸而来。  豹子想那块木牌:长长的,尖尖的,上面有乱七八糟的鬼画符,没什么呀。  他在江边等了几分钟,就看到夏明若他们跑来了,后面还跟着那个医生。  医生说:“我反正要去乡里开会,不如一起走吧。”  他打个呼哨,江上有人听见了,便撑着木排靠过来,医生抓住竹篙一跃而上:“这样最快了,顺流而下,天黑前就能到乡里,只是走回来要两天。”  老黄凄厉地惨叫起来。  医生问:“怎么了?”  “怕水。”夏明若回答。  “猫精也怕水?”  “因为它不是单纯的猫精,”楚海洋说:“它也属于五毒的范畴。”  “好曲折的身世。”医生赞叹。  豹子一个人蹲在排筏前端,这时终于回过头来问:“是不是那木棒棒有问题?”  楚海洋点头:“嗯。”  “有什么问题?”  医生替楚海洋回答:“那木牌是一个标志,提醒旁人下面有尸体。那家的老太太前月刚去世,现在就埋在下面呢。”  豹子吓得往后一跌:“你、你是说我拿了人家的墓碑刮泥!?”  “差不多,”医生笑了:“所以她要打你。”  “那、那那!”豹子不甘心:“这家人凭什么就把死人埋在屋后头!我们外面人又不知道!”  “不是一家这么埋,也不是长久埋,是埋了等她烂。”医生说。  “还真是拾骨葬?”楚海洋问。  “你们的专有名词我不太懂,”医生说:“我观察来,一般是家人过世后,不论男女,都埋在屋后背阴地方,每天拿滚水浇三次,等到完全腐烂了,就把骨头拣出来——肉不要了——洗干净后用白布包着,拿到族长家里去做一番仪式,然后装进瓦罐子埋到山里去。”  “山里哪里?”  医生凑近了,压低声音:“其实这种事情外人是不能参与的,但六八年寨子里老族长去世,出殡时我偷偷跟着了,是一个大山洞。族长的尸骨是用棺材盛着的,小伙子们用粗麻绳系着腰挂在山崖上,慢慢把棺材悬下来放进洞里。”  夏明若拍着老黄说哦~~原来是那个洞,难怪,难怪。  “那我再问你一件事。”夏明若说:“关于豹子身上的白毛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觉得挺奇怪,”医生支着头说:“明明是濮苏彝族的遗传病,他怎么就患上了。”  “啥?!”另两人同时站起来,木排很是晃了一晃,医生紧张说:“别乱动!要翻的!”  “遗传病?”  医生点头:“嗯,濮苏寨子的成年人,其实背后都长有簇状白毛,有多有少而已,所以他们一般不光膀子,而且也不与外界通婚,所以种族退化萎缩得厉害。六六年我来的时候寨子里有一百十户人家,现在只剩八十一户了。七五年疾病普查时我还为这个打过报告,不过一直没有回音。唉~~到底什么毛病呢?”  另两人心里想程同志啊,这不是毛病啊。  “明若来,”楚海洋勾住夏明若的脖子拉他到一边:“把你爸捏造的养蛊理论再对我说一遍。”  “混账!”夏明若怒目而视:“家父治学严谨,每一字一句,均经严格考证!”  “行,”楚海洋说:“你将他严格考证后捏造的理论对我说一遍。”  “家父是这样捏造的,”夏明若凑到他跟前:“蛊虫可以通过母婴传播……嗷~~~~!不会吧!”  “你说呢?”楚海洋反问。  “不管会不会,我先去吓了人再说。”夏明若奸笑着往木筏前方走去,不一会儿豹子的嚎叫夹杂着老黄的惨声,凄厉地回荡在平静的江面上。  水流转了个弯,桃花江两岸的青山连绵,山峦间遍布梯田,在夕阳下亮晃晃如明镜一般。再走三四里就是拥翠乡,靠了岸豹子却死活不肯下来,夏明若越劝他越不肯,于是只好就此分别,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医生去乡政府投宿。  夜幕降临,草丛里的蛐蛐轻轻叫,所谓的乡也不过是个稍大的村庄。  三个人慢慢地走着,楚海洋低声与夏明若说话:“我们假设,附骨之蛆,只在他一个民族支系里传承,外人也必需接触骨殖才能被传染,如果人是活的,肌肉皮肤还在,就不会影响到旁人对不对?”  夏明若点头。  “那同样是接触了骨殖,为什么我们俩没出现豹子那种状况?” { }  夏明若撇头想了想:“难道是我被老黄咬过?”  “……这么说来我也被它咬过,”楚海洋说:“但是……喂!明若!”  夏明若已经抱着老黄呼天抢地去了:“老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你只是一只普通猫啊啊啊啊~~~~~~~~毛主席啊~~~~~我苦命的老黄啊啊啊~~~~”  道德明显有点偏差的医生竟然还劝:“唉,人各有命啊,小夏同志你想开些……”  夏明若一看太好了有人鼓舞,表演更加投入。  终于有天籁般的声音阻止了这一切,电线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先是一段激越的进行曲,而后是乡广播站播音员不知所云的本地普通话:说是承包到户啦,小麦产了多少斤,土豆产了多少斤;还有越南鬼子的一次进攻又被我们解放军打退了,人民解放军万岁!  再然后还要报点本地新闻:  “程静钧!”播音员扯着嗓子喊:“程静钧!林少湖同志今天给你打电话!说!写了几百封信都不回!你没有良心!又说!你再不回去他就来云南!死也要把你拉回去……”  医生捂着脸在前面逃,夏明若跟在后面追。医生贴着墙根溜进了乡政府大院,夏明若也跟进去,这一下便看到了熟人。  “孙老师!”  孙明来拍着桌子站起来吼道:“夏明若!”  楚海洋正好进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你们两个小同志啊!”孙明来叹口气:“做事情这么急,等我一两天又何妨呢?”  两人低着头不说话。  这时大喇叭又响了起来:“楚海洋同志!有你一封北京的电报!快点到广播站来拿!”  楚海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去了,回来手里的确拿着封电报,可惜上面只有一个字:“回”!  李长生说:“回!”  发电报,一个字七分钱,两个字一毛四,老头精打细算决定前因后果一概不讲,将一个字的效能发挥到最大化。  于是第二天楚海洋和夏明若便莫名其妙地回了。  医生站在江边送他们。  夏明若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医生含糊说:“再等等。”  夏明若说:“林少湖要来了。”  医生终于暴走了:“去他妈的林少湖!!”  夏明若发足狂奔,然后扶着楚海洋的手跳上木筏,绝浪而去。    第十五章  北京,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  当然李长生没这么好命,老头在筒子楼里挥汗如雨,脑袋上还缠着纱布。  夏明若问:“怎么了?”  小史偷偷摸摸说:“你别告诉别人,老头找人打架,结果不小心自己撞了。”  “嚯!精彩!”夏明若说:“有输赢么?”  “自然是老头赢了,”小史说:“当年他带领工作组在洛阳北瑶掘墓八百座,那毅力,跟豺狼一样。”  夏明若要进门,却被小史拦住了:“别,还在气头上,别抓住你说教个没完。”  夏明若吐吐舌头,小史问:“海洋他人呢?”  “在他爸那儿。”  楚海洋爸爸正在写遗书,写到“我愧对国家,愧对四化建设,我将给党和人民一个交代”时,老泪纵横。  楚海洋说:“爸,你哭什么?”  “海洋……” 文物学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你爸爸是民族的罪人啊!那蟠螭……”  “蟠螭刀掉架子底下去了,我刚捡起来,”楚海洋说:“你们所的保管员也真是的,这么贵重的文物拿出来除锈都不放好。”  他爸说:“啊?”  “你别好好先生,”楚海洋继续:“该扣奖金扣奖金,以唤起他薄弱的责任心。”  他爸说:“啊?”  “那我有事先走了。”他爸眼睛一眨,楚海洋不见了。  他爸捧着那封遗书:“……啊?”  夏明若蹲在李老先生门外和小史聊天,就听到里面拍桌子摔茶缸:“胡闹!激进!左倾!对子孙后代不负责!一挖出来有是一个定陵!”  夏明若问:“怎么回事?”  小史说:“咳!元德太子墓!”  夏明若仰头想了半天,小史提醒:“杨广的儿子。” [ ]  “不可能。”夏明若说。  “我知道,史书上没有。你别说关于这个墓的记载没有,就连元德太子本身《隋书》也是寥寥几笔便带过了。”小史说:“但最近有几个好事的硬说洛阳附近某村东边一个土包包就是元德太子墓,非要开挖,还写了内参送到上头去了,这几天正论战着呢。唉,哪儿都论战,《人民日报》论战,学校里几个系也闹得不可开交:青年与理想,这有什么好吵的,真是……”  夏明若打断他:“真是陵寝?”  小史点头:“是,据说探铲打下去全是五花夯土,但老头非常反对发掘。”  “一挖又是一个定陵!”老头又开始扔茶缸,反正是搪瓷的,砸不碎。  定陵是明代万历皇帝的陵墓。  发掘定陵则是中国考古史上的一次重大失误。  五七年贸贸然发掘,挖到一半考古队员被拉去反右;好不容易到了清理随葬品阶段,考古队长又被“彻底的革命派”打倒,下放到农村改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由此导致上千件出土文物失去保护,大批丝绸、刺绣、木器霉烂。  而最荒谬也是最令人痛心的,是万历皇帝的棺椁被一位愚蠢的芝麻绿豆大的——办公室主任之类——当权派以影响上级检查卫生,有碍观瞻为名,扔进了山沟里,就此再也没能找回来。而帝后的尸骨则在文革中毁于红卫兵的一场大火,于是明史中有关万历皇帝的许多谜团,再也无法解开。  讲到定陵,李老先生十分激愤,夏明若站在他身后,轻轻抚着他的背为其顺气。  “条件不成熟!”老头痛心疾首。  就算政治条件成熟了,考古工作者的知识技能储备呢?文物保护条件怎样?修复水平又怎样?  “学界一直在反思,这些皇陵后陵太子墓诸侯墓,别说现在不能动,三十年后也不一定能动。你以为考古发掘为什么有时是跟着盗墓贼跑盗一个发掘一个、有时被盗了还不能发掘?就是因为教训太惨痛!一旦挖了便连载体都永远地失去了!”  老先生说:“有些人心心念念想立功,却不知道很可能在对子孙犯罪!”  “我知道,我知道。”夏明若说。  “你说说看这种人我打他算不算客气的?”老头吼:“我恨不得打他全家!”  “我们理解,”小史说:“您小声点儿,公安要来了。”  “不行!”老头站起来往外跑:“我得再去打他一顿!”  小史说:“哎哎!您老等等!”  夏明若摆手说:“没事,一会儿就被拦回来了。穿一件破背心,前袒胸后露背的,人家只当他老流氓。”  等到夏明若回到家,见了自己老爹,他爹还说呢:“你们教授和历史所门卫打架,以一当十,好生勇猛。”  夏明若特别骄傲说那是当然。  夏家爹爹虽然是个骗子但长得不像骗子,一口江南家乡话,四十岁了还肤色白皙眉清目秀。只是最近听说他与某苦于破案率的小片警同志狼狈为奸,一到天黑便出去设套抓人,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父子俩好久没见,一见便腻歪歪作肉麻当有趣状,过会儿夏明若说:“热,我去买根冰棍。”  夏爹爹说:“早去早回啊,老黄、耗子(注:一只狗)它们还都要喂,我晚上还得去热心于公益呢。”  夏明若回答一声晓得咧便跑到院子外头去了。  这根冰棍买了六个小时。  夏明若叼着冰棍上公园看人家老头下棋,回家路上又遇见几个刚下班的青工,那帮狐朋狗友呼啦围上来说:“小夏!大学生!难得一见!快快快喝一盅去!”  夏明若便乐滋滋地跟着下馆子,几杯酒一灌就不太认得人了,到了九、十点摇摇摆摆进家门,劈头就挨了夏家老妈一闷棍。  夏明若抱头在地上滚来滚去,哎哟惨叫。  夏老妈说:“看你长得弱不禁风,没想到头挺硬,这样还打不死!”  夏明若爬起来拼命跑,大喊:“爹!爹!救命啊爹!”  夏老妈气势汹汹跟在他后面追:“你爸上夜班去了,看谁来救你!”  夏明若慌不择路,一溜乱蹿,结果被堵在了厨房,只好围着煤炉跑:“妈!妈!妈饶命啊!!”  夏老妈说:“饶命?呸!老娘今天不打死你才怪!”  夏明若嚎啕大哭,抱头蹲下:“妈啊~~~~妈~~~~~~~”  楚海洋正好洗完澡出来,一听声音便赶过来了:“阿姨!怎么了?”  夏老妈举起棍子像赶小鸡一般赶自己儿子:“去,葡萄架底下跪搓板去!从来就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跟人鬼混!你看看人家海洋!怎么不学着点!”  夏明若一跪下去便酒劲冲脑,天旋地转,楚海洋趁着夏老妈进房点蚊香,拉着夏明若就逃。  出了胡同走几步便是一小公园,旁边一盏小路灯,其余地方黑灯瞎火,树丛里躲着些偷偷摸摸谈恋爱的。  夏明若被冷风一吹更糊涂了,楚海洋急了说:“这不是酒精中毒了吧?你倒是吐呀!”  “不不不不,”夏明若大着舌头说:“没门!”  楚海洋把他抬到路灯底下一看:“不对你这脸都白了,快快,我陪你上那边公厕吐去。”  夏明若说:“没门!没门!”  楚海洋抱起他就走,谁知醉鬼力气大,没走两步就被绊倒了,两人一起摔进灌木丛,惊起一对无辜小男女。  夏明若搂着楚海洋脖子亲一口说:“陈燕儿啊,你怎么长这么高啦?你看你都瘦了,我多心疼啊。”  陈燕是谁?陈燕是胡同口的一大龄女青年,一身膘子肉,光小学就念了八年。  楚海洋愣了半天,一股子不平之气直冲霄汉,掰过夏明若的脑袋也亲一口说:“芳芳啊,你又上哪儿去了?明若等你一起吃饭呢。”  芳芳是陈燕他们家的狗。  夏明若睁开迷蒙的眼睛,望望,又亲回去:“史卫东,暑假论文借我抄吧。”  楚海洋受不了了,翻身就把那人压身底下,恶狠狠问:“我是谁啊?”  夏明若半睡半醒喃喃:“史卫东呀……”  楚海洋撑开他的眼皮:“我到底是谁呀?”  夏明若拍开他的手:“……”  楚海洋决定不放过他了,沿着脖子一点点往下挠痒痒:“我谁呀?我谁呀?”  夏明若弓着身子咯咯咯笑,笑完了嘟囔:“海洋……别闹了,我困死了。”  “行,困死了,那上我家睡去。”楚海洋扶他不起,只好半拖半抱着走。  途中忽然有个小青年从身边飞奔而过,一个中年妇女在后头扯着嗓子大喊:“抓流氓啊~~~~~~~~”  树丛中立刻有几条潜伏已久的矫健身影跳出来:“抓流氓!!站住!!不许动!!!”  夏明若梦里浅笑:“……是我爸……还有几个便衣……”  两人到家时发现小史正在家门口等着,楚海洋对他还有气,小史却迎上来:“唉呀!小夏!你怎么这副德性!”  楚海洋冷冰冰说:“男人喝点酒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  “怎么没关系?!”小史说:“李老师让我来通知你们一声,明早的火车去洛阳!唉呀!小夏!你怎么这副德性啊!”    第十六章  老黄是一个颠覆了传统的存在。  它的存在只是为了验证一个清醒而痛苦的命题:  我孤独,因为我有思想。  ……  楚海洋凝视着它睿智的眼睛,问:“怎么又跟来啦?”  老黄看着他,开始思考。  老黄思考:一个体制内的、现代化的、榜样化的优秀小攻应该是什么样子?  要帅;要爱憎分明;要是特权阶层;必须富有,必须对拉平基尼系数毫无贡献,必须有内涵,一有空就思考海德格尔,还得会说突厥语……  “老黄,”楚海洋说:“你被什么东西附身了,而且跑题了。”  老黄打个呵欠,爬到上铺窝在夏明若怀里睡觉。  夏明若以手覆额哝哝:“喝酒伤身啊……”  楚海洋递杯水递给他:“你那小身板就珍惜点儿吧,还能多活两年呢。”  夏明若惨白着脸不动,楚海洋爬上来摸摸他的额头:“发烧了?”  “不可能,”夏明若翻个身,老黄躲避不及被压扁:“老头呢?”  老头在车尾吹风,吹得心潮澎湃,冲回来给党写万言书。想起自己早年就读于中国最高学府,师从考古界泰山北斗,经历过抗战、内战、建国,但最年富力强、最应该出成果的十多年却完全被束缚住手脚,以至于垂垂老矣,不禁满眼是泪。  夏明若说:“老师……”  楚海洋把毛巾罩在老先生那颗光头上,结果被一把扯下:“调皮!”  楚海洋笑着说:“什么成果?七七、七八届共二十一人,哪个不是你的成果?”  老头狠狠擦了把脸,想了一会儿破涕为笑。  楚海洋上前收拾他的纸笔:“您什么也别多想,发掘还未成定局,毕竟谁也没存坏心是不是?憋了这么多年,都想大干一场,见识文物而已。”  “谁不喜欢宝贝哟!”老头长叹口气:“就是因为喜欢这些宝贝,我宁愿一辈子都见不着它们。”  老头斜靠在床铺上,夏明若探出身子将窗户关小,些许凉风越过平原吹拂而来。  老头说:“学生们啊,我记得陈伯达和周扬同志曾经委婉地提过意见,说考古没有阶级性,对历史、对过去,只讲究一个‘信’字,当然他们后来都被打倒了。但我想我们民族从弯路上回来后,便终将了解,不但是考古没有阶级性,任何一门自然或人文科学都应该服务于人类而不是阶级斗争哎呀我说那个小史啊!你买个饭怎么现在还不回来啊!”  史卫东托着饭盒,提着水壶,站在开水炉子前虔诚地等着,不是等水,是等那个圆圆脸蛋的列车员。走过来,看一眼;走过去,再看一眼……红着脸羞涩一会儿,抬头时被突然出现的乘警吓退数步。  小史贴在车窗上强调:“我没干嘛!” [ ]  乘警面无表情:“量你也不敢。”  小史说:“我回去了。”  乘警说:“你跟我来一下。”  小史埋着头跟到乘警值班室,十分温顺地填写生年月与姓名,乘警说:“都写上,身高体重籍贯工作单位。”  小史弱弱道:“写了。”  “写了就好,到时候你犯了事,好找。”乘警抢过笔,眯眼凝视了小史一会儿,在体貌特征栏里填上:“八字眉”,然后把登记簿合上说你走吧,小史偷看一眼,发现那簿子封面上果然是“可疑人员记录”六个大字。  “法西斯啊,赤裸裸的有罪推定……”小史喃喃自语,满腔愤愤,然后继续回开水炉子前偷窥列车员。  李老先生则干啃着冷馒头:“小史怎么还不回来啊。”    说是洛阳,其实是洛阳地区一个偏僻极了的地方。几个人下了火车,又坐了一天拖拉机一天驴车,这才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那个发现隋墓的山坳。山坳里有个自然村,叫经石村,就是凭着村里那块经文石,考古人员才打算在此寻找古代墓葬。  老先生带着学生与驻守经石村的考古队会合。  考古队十来个人,租住在村民的屋子里。队长四十来岁,远远地迎上来与老先生握手:“李老教授!你可来了!”  老先生说:“队长同志,我……”  队长说:“嗐!我何尝不知道您老的意思!”他一脸难色:“咱们进屋说!进屋说!”    “啥?!”师徒四人同时跳起来:“被盗了!!?”  “各位冷静点听我讲完,”队长说:“这一带据村里老人说风水不错,我们勘察了一下也发现几座墓葬,村东三里就有一座清代的。我说被盗的就是这一座,离元德太子墓还有一段路呢。”  “什么时候盗的?”李老先生问。  “两三天前,这个墓规模不大,长3.5米,宽1.8米”队长也有些无奈:“本地吃盗墓饭的也不少,真是防不胜防。我们决定明天就着手清理这座墓,然后再发掘元德太子墓。”  老先生坐不住了:“我去看看!”  可他一站起来却突然眩晕差点摔倒:这人毕竟年纪在这儿,长途奔波后有些中暑症状。  楚海洋把他扶到床上安顿好,老头不放心,直催促说:“快去看!快去!”  楚海洋只好答应,吩咐小史照顾他,便拉着夏明若往外走。  夏明若说:“你先走,我马上来。”  楚海洋问:“你是自己走还是要我背?”  夏明若只能一边蠕动一边不住回头看说海洋啊,你看农民的西瓜长得多好啊,我稍微有点口渴啊,哎哟那边还结着葡萄呢,小史!你我心里明白!好兄弟!别忘了啊,葡萄!葡萄!  野地里有一片小小的松柏林。  队长说:“林子里就是那座清晚期墓葬,墓主据说是一名乡宦,曾经中过举人,这些树就是下葬时栽种的。”  队长把他们带到盗洞边:“沿着墓边斜打下去,洞口开得很大,想必又是些个白天种地,晚上盗墓的。今天早上我们才发现,还没有来得及下去看。”  楚海洋把裤脚卷起说:“我去看看。”  他刚想把挎包挂在树杈上,脚下却突然踩了个空,大块泥土扑簌簌塌陷,竟然也露出个洞口来。  夏明若吃了一惊:“这个又是什么时候的?”  队长也显然没料到这种情况,他怔了怔,便急急忙忙跑回村里喊人。  楚海洋一脸狼狈地跨出来:“明若,这个洞口堵上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两天,你看这压下去的草,还绿着呢。”  夏明若说:“缺德啊,三天盗人家两回,好歹还是个前清举子呢。”  楚海洋皱着眉,捏了把泥土在手上搓了搓:“这就是行家干的活:椭圆形洞口,四壁较光滑,大小则可以容纳一名身材瘦小者进出。尤其是洞壁上工具的痕迹,他们的铲子和农民的锄头铁锹区别很大。”  夏明若趴在黑黢黢的洞口看了一会儿,便咬着手电往下爬。楚海洋眼疾手快拎他上来,在他腰上系紧绳子:“你小心点儿,算了,还是我去吧。”  夏明若呜呜两声表示拒绝,撑住洞壁,越爬越深,数分钟后听到他在地底下喊:“海洋~~~~皮尺~~~~~~~~~”  楚海洋连忙把皮尺一端扔给他:“下面缺不缺氧?你快上来吧!”  “我还行!”夏明若喊:“到底了~~~~~~~~~~十一米五~~~~~~~”  “啊?!”楚海洋也跳进洞,往下爬:“就这么直的到底了?!下面什么也没有?!”  “没有~~~~~~!这不会就是一个深井吧?农村里不是经常有嘛!”夏明若举着手电到处照:“哎哟!!!”  楚海洋猛一紧张:“怎么了?!”  “拐弯了!!”夏明若喊:“这个洞拐着弯呢!!”  他努力扒开地下洞口处堆积的泥土,往里爬了几米却觉得气上不来,于是只能退出。  “气闷了?”楚海洋说:“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夏明若躺着好一阵喘,然后抹了一把沾在脸上的泥:“真奇怪,这洞根本就不通向举人墓。”  这时考古队长也带着手下人马急匆匆赶到了。  楚海洋问夏明若:“洞朝着哪边拐弯?”  夏明若指个方向:“那边。”  考古队长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东边……”楚海洋问:“元德太子墓在哪个方向?”  队长愣了半天才敢说:“……东边,大约一百米外的菜地里。”  他说完就往地上颓丧一坐:“不会吧……这就在眼皮底下的……”  楚海洋叹口气说:“防不胜防呐!!”  夏明若问:“怎么了?”  “翻天印,”楚海洋解释:“这个洞有九成的可能是盗洞,而用这种拐弯的盗洞来盗墓的手法,俗语就叫做‘翻天印’。那个,队长大哥。”  队长答应:“哎。”  “太子墓周围有积炭吧?”  “有,”队长垂头丧气:“不但有积炭,还有积石。”  “所以要打翻天印”,楚海洋对夏明若解释:“古人经常在安置好棺椁后再在周围堆木炭,堆沙的、放石头的也有,目的就是为了防盗,因为堆了这些东西后盗墓人的铲子不容易打进去。”  “只可惜防贼的永远没有贼聪明,盗墓的行家往往不从正面突破,而是像现在这样,远远地从旁边打洞,到了差不多时便横向打,最后再向上,打穿棺椁底部后将东西抽走。”楚海洋说:“这种情况我没见过,据说老师遇见过两次,一次在山西,再一次就是秦公二号大墓,都是表面看起来十分完好,发掘后却发现里面空空如野,而墓底有盗洞。”  “我也只是听说过。”队长沉声说:“这次我们犯的错误实在是太严重了。”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别泄气啊大哥,都是猜测,咱们先回去向老人汇报一下情况,从长计议吧。”    第十七章  地头会议的气氛沉闷。老先生不吱声,谁也不敢说话,偏偏老头仿佛神游天外,于是一群人只能呆坐在田埂上咬草根。  夏明若坐在小史身边,先问:“甜不甜?”  小史摇头,不甜。  夏明若轻轻叹息说:“不甜就好,我眼睁睁看你把一只蚂蚱吃下去了,挺营养的,荤菜。……别吐了,吐了多可惜,……暴殄天物啊史卫东,工农红军不会原谅你的。”  “咳,”沮丧的考古队长终于开口:“钻探时确定过墓深,大约十一米下就是生土层。这个盗墓贼计算得十分精确……”  “两个人,”老先生打断他,竖起两根手指:“盗墓者有两个。”  老先生转向夏明若与小史:“墓大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所以盗大墓的,单独行动的极少。盗墓也需要协作,常常是一个挖洞一个提土,一个盗取一个望风,尤其是这种会打翻天印的老手,比你我都谨慎,外面没有接应绝对不会轻易下洞。明白了?”  两人傻乎乎点头。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楚海洋问。  “依照惯例,发掘已经成为定局了,”老先生问:“周队长,你们现在一共几个人?”  “十四个,”队长说:“十男四女,但可以召集村里的农民。”  “又不是农闲季节,哪里来那么多农民。”老头说:“学生们,我们留下帮几天忙,等到考古人员大部队来。”  学生们自然不会拒绝,老先生拍拍屁股站起来:“我在洛阳时曾经得到消息,发掘批文不日就要到达,当初长沙辛追墓,动用了数千人次,这回的工作量也肯定不会小。如今人员器材资料一样没有,但时间不能浪费,陵墓再小,也有入口,这两天先去把入口找到吧。”  一声令下,第二天十来个人就拎着考古铲出动了;队长比较轻松,坐小驴车去洛阳等批文。  所谓考古铲,就是洛阳铲,是洛阳盗墓业界阶级兄弟们的智慧结晶。  铲筒铁制,呈月牙形,上面接着数米长的木杆。使用时双手攥紧木杆,对着地面用力扎,把泥土压进铲筒后再提出来倒掉。在同一点上继续,洞便越打越深,但洞的直径却只有几厘米。西安秦公一号墓距离地面达二十四米,也是靠着洛阳铲一杆一杆打出来的。  不过使用洛阳铲需要极高的技能,普通人根本摸不到诀窍,就像夏明若,架势虽然十足,但打了几铲便满手血泡,扑到楚海洋身上呜呜哭。  楚海洋说:“看到差距没有夏明若同志?这就是差距,这就是机关兵和野战军的差距。”  机关兵咯咯一笑,抱起他的肥猫就跑。  楚海洋扔了铲子就追。  机关兵边跑边喊:“我和老黄回去给你们做饭去!”  楚海洋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子:“不许走,小史一个人管灶就够了。”  夏明若回头,眨眨眼睛说陈燕儿啊,我就知道,你打小就看上我了。  楚海洋说,你这招用过了。  夏明若大惊:“什么时候用过的?!我刚想起来!”  楚海洋说:“不信你问老黄。”  老黄坚定地说:“喵。”  楚海洋说:“你看。”  夏明若仰天思索。  楚海洋笑着说:“别想了,你占我便宜了,等着吧,哪天我得把便宜占回来,是吧老黄?”  老黄说:“喵。”  夏明若掐着猫脖子说:“敢情您又忘了是吃谁家的饭了?”  “三天倒有两天是我在喂,你和你爸根本就不记得。”楚海洋把猫抢过来放了,拉起夏明若就走。  夏明若说我手痛啊手痛。  “晚上我帮你上药,”楚海洋说:“好歹也算是跟着北京专家来的,得给老头撑着点儿面子。”  话音刚落就看到老头站在那片埋着前清举人的小树林里招手。 { }  两人跑过去:“啊?”  老头说:“来来来,参观一下民间土木工程师的杰作。”  自然就是指昨天发现的盗洞。  “不简单,”他拔掉掩盖住洞口的杂草,指指东面:“从这儿到古墓,途中有两个深井,都是五十年代用来灌溉的,后来因为地下水位下降就废弃了。但我刚才勘探过来,发现这个盗洞竟然能将两个井都连接进去,使之成为现成的通气孔,真是不简单。”  老头赞叹:“盗墓也需要才能啊,寻找古墓的敏锐性,再有就是方向感,我还见过盗洞打歪了打到河里去的。”  他颠儿颠儿走出树林,看见考古队成员个个像蔫茄子一般,便晃悠上去鼓励说:“同志们啊,我国的考古学体系本世纪才开始构建,而盗墓却已经绵延了数千年。咱们是在和一位老大哥竞争,输个一两招也没什么嘛,加油同志们,加油。”  众人纳闷说你们教授到底在帮谁说话?  夏明若微笑:“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由此到了第三天,周队长带着批文回来了,隋墓的发掘工作便正式拉开了帷幕。队长还是队长,但先前最反对发掘的李老教授却成了技术总指导。  “……”老教授深沉地说:“这就是人生。”  随着队长赶到的还有几十名解放军战士,都是本地的驻军,来了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大墓周围拉铁丝网。  因为挖墓的消息早就传得满天飞,十里八乡的老百姓都跑来看热闹,管他是颤巍巍的老头老太太,还是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或者是大姑娘小媳妇,个个都把墓边上当集市,呼朋引伴从早到晚地在这儿呆着,抽烟斗的抽烟斗,闲聊的闲聊,打闹的打闹,纳鞋底的纳鞋底,总之就是没人肯走的。  小史约摸数了数,每天都得上千号人。  这就是考古工作有趣的地方:平日里餐风露宿,跋涉在野兽出没深山野谷、茫茫荒漠,面对的是危险与孤独;而一旦参与发掘,立刻被无数人围观。  动土的第一天便在鼎沸的人声中结束了。  傍晚收工,夏明若发牢骚:“看什么看?看猴呐?”  离他最近的一位小朋友立刻回答:“看猫。”  夏明若严肃地批评小朋友说,你没有同情心,然后缓缓回头,深深地看着老黄。  老黄消瘦了。  消瘦了的老黄爬在铁丝网上。  消瘦了的老黄被两只德国军犬逼迫着爬在铁丝网上。  夏明若握拳高举过头喊:“老黄!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为了真理!英特那雄纳尔!反抗啊!”  老黄受到了鼓舞。  它无比激昂地回头,朝两只狗弱弱地喵了一声,然后翻过铁丝网逃了。  夏明若赞扬:“好样的!有骨气!”  楚海洋放下铁锹,把小朋友抱开:“我知道网有洞,但你不许再钻进来了,尤其要离这个哥哥远一点,这个哥哥很危险。”  夏明若立刻作怪,扑在楚海洋腿上仰头喊:“刘狗剩!哥哥舍不得你!!”  刘狗剩小朋友热泪盈眶:“小夏哥!你就是我的亲哥!”  楚海洋抖了抖便把小朋友扔了。  夏明若把小朋友搂在怀里,给他一颗糖。  刘狗剩说:“你再给一颗嘛。”  “那你晚上得再摘一只瓜来。”夏明若说。  “行啊!”刘狗剩说:“今晚偷红玲家的。”  有人在夏明若耳边轻轻说:“你坏啊……”  夏明若吓了一跳扭头,过会儿却咧嘴笑起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下不能亲自拿群众的一针一线。”  那人说:“也对。”  夏明若说:“舅舅别来无恙?”  一身老农装束的大叔说:“托福托福。”  楚海洋笑着走过来:“一起吃饭去。”  夏明若说:“啊?你俩已经见过了?”  “早上就见过了,”楚海洋说:“舅父大人前来帮助我们挖掘,一天工钱一块五毛六,管吃住。”  夏明若蹭到大叔身边,用肩膀拱拱他:“太不道德了啊,先是把墓盗了,现在又跑过来骗考古队的钱,我们经费很紧张的晓得伐?”  “此言差矣,”大叔庄严地说:“头一次是为了实现个人价值,后一次是为了抢救国家财产,与国与家,问心无愧。”  大叔雄赳赳又拉过一个人来。这个人看见夏明若时脸白了白,然后对大叔恭恭敬敬点头,口称:“师父!”  夏明若过了半天才说:“豹子,你堕落了。”  豹子立刻躲到大叔身后。  楚海洋拍拍他的肩:“走吧,吃了饭再叙旧。”    叙旧自然是找没人的地方,四个人趁着月色溜出好远,找了个土堆后窝着,夏明若还顺路去拿了一只瓜。  夏明若分瓜说:“吃,吃,别客气。”  楚海洋躺在地上望星星:“舅,洞真是你们挖的?”  大叔说:“真是。”  “挖着什么没?”  大叔说:“说来话长,听我慢慢讲。你们学历史的,总知道古今之富莫过于隋吧?”    第十八章  豹子说:“我不知道。”  大叔说:“专家解释给他听。”  于是楚海洋就解释:“隋代号称‘国计之富’。”  豹子说:“啥?”  “就是有钱,仓库充实,尤其是粮仓。”楚海洋说:“这儿附近曾经有个洛口仓,史料上载周围二十里,内穿三千窖,每窖可容米八千石,你想想它的总储量可以有多大,而这样粮仓隋代还有许多个。”  “《贞观政要》里面讲,隋文帝末年的时候,国家储备可以提供往后的五六十年之久,就是说可以用到唐高宗年间,”夏明若捧着西瓜无限向往:“那是什么景象?那是共产主义的景象。”  大叔也作无限向往状:“原来已经实现了呀,真好。”  豹子说:“真好。”  楚海洋指示豹子:“把耳朵眼堵起来,我讲话时放开。”  夏明若说豹子你别听他的,楚海洋觉悟可低了,你看这么有民族荣誉感的事他一点都不激动。  楚海洋站起来,把夏明若手里的西瓜抽掉,轻轻放在一边。  夏明若抬头看他。  他架起夏明若就往土堆后头走。夏别信一迭声说:“俺错了俺错了海洋俺错了……”  楚海洋说:“埋掉算了。”  夏明若转身搂着他脖子细声细气说:“楚郎,当年你携老仆赴京赶考,大雪纷飞,贫病交加,倒卧在那破庙之中。奴家瞒着妓堂妈妈救你,你说许奴家以终身,海神庙中二人盟誓永不相忘,如今你蟾宫折桂攀上高枝,便果真要负了奴家了么?”  楚海洋低头凝视他的眼睛,他则幽幽叹口气,含嗔带怨望月亮。  楚海洋说:“非埋不可。”  夏别信肩膀一垮后继续:“俺错了俺真滴错了……”  大叔爬在土堆上笑称:“都听见啦!小夏奴家你别怕他!《婚姻法》保护你!”  楚海洋捡了块石头就砸过去:“两口子吵架外人少插嘴!”  大叔一侧身躲开,石头啪一声砸在豹子脑袋上,豹子跳起来喊:“那谁保护我啊?!谁保护我啊?!”  大叔抽打豹子说:“咋呼什么!想把民兵招来?!”  夏明若喃喃:“你们几个都咋呼……”  这时有两个更咋呼的远远叫起来,它们一叫全村的狗都跟着叫,嗷嗷呜呜一声比一声高,大叔拉着豹子就地卧倒,好半天才敢转动脖子说:“哎哟,怎么把这两只外国狼狗给忘了。”  “咬的就是你们做贼的,”夏明若说:“哎,舅舅,太子墓里什么样?”  大叔沉默半晌,然后说:“都是自己人,不妨说实话,也免得你们误会。第一,都知道隋代节葬,文帝泰陵高五丈,周数百步,大概也就相当于汉武帝茂陵的三分之一。泰陵历代都被盗,但从没有听说谁能拿出东西来。几十年前我师父随着军阀张白英进泰陵,也是空手而归。所以我不是冲着宝贝来的。”  “第二,我来是为了了却我师父的一桩心愿,是要找一样东西,这东西他在泰陵里没找到,一直到死还在念叨。我便想碰碰运气,万一有,好让我九泉之下的师父老人家安心。”  “那有没有?”  大叔挠着头嘎嘎笑起来:“不知道呀~~~” [ ]  楚海洋说:“你不是进去了吗?”  “可我进去了没敢找呀,”大叔说:“遇见两个邪门东西……哎哟,咱们撤吧。”  其余三人抬头,发现有人正打着手电往这边走来,估计是半夜爬起来看瓜的村民。楚海洋看看表说两点了:“散吧。”大叔便带着豹子绕到小路上走了。  夏明若低声问:“咱们呢?”  楚海洋拉他趴在土堆上,按低他的脑袋:“我还没埋你呢。”  夏明若眨眼睛说你舍得吗?  楚海洋便把他压在身下说:“人肉活埋。”  夏明若小小声嘀咕说同志们请看,多么惨无人道,但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等着吧,反动分子的末日到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楚海洋威胁说:“我亲你了!”  夏明若说你亲,我还怕你?等那人一走进我就喊抓流氓,美帝国主义流氓猥亵纯洁男青年。  楚海洋两手合抱,勒着他的腰说回去教训你,结果当天夏明若真的被压着睡了整晚,第二天顶着两轮黑眼圈对小史抱怨说:“世界上竟然还有通铺这种罪恶的东西”。  小史说:“你不是活该嘛,觉不好好睡,翻身像打架,要不是海洋压着你,我们几个都得被你踹下去。”  夏明若唧唧歪歪不满意,正准备消极怠工,老头那边传来消息却说发掘时间改了,改晚上,白天休息,下午六点上工。  众人问:“为什么啊?”  老头也是没办法。正值盛夏,古墓里的东西又最不能晒;其次是白天气温高,人吃不消;再次,围观者太多了。  千八百人,每天是里三层外三层。  农民平时又没个娱乐——以前还有地主斗呢——现在只能把考古队当娱乐:古墓说过了,周队长的大胡子说过了,李老先生的光头说过了,连小史的八字眉都被狠狠地品评了一番。楚海洋长得好,有人连媒都替他说上了,是某某庄某某组的某某大姑娘,养猪能手。  夏明若阴阳怪气说:“倒插门~~~~好啊~~~~~~有肉吃~~~~~”,结果睡觉时又被人肉活埋了一次。  可老头还是失算,改到晚上后人更多,因为晚上农民不用下地,白天来不了的壮劳力们全来了。  还有个更古怪的,隔壁大队的一隋姓村民硬说考古队挖了他家祖坟,带着十来个后生气势汹汹冲过来,正好当时解放军叔叔们有事回驻地,楚海洋陪着老头、队长外出,工地上就剩夏明若几个。 { }  那帮人举着锄头钉耙闹哄哄到现场,被一排长条凳堵住。凳子后站着一伙人。为首的小青年穿一件旧军装,满头乱发像狗啃似的,长得倒是眉目如画。  小青年擎着板砖恶狠狠开口说:“来啊!来啊!老子死之前非拉足了垫背不可!”  乡民们楞住了,只当城里的学生好欺负,谁知道竟来了这么一个东西,一时间谁都没敢动。  于是再由小史出马,花半个小时解释隋代的皇帝不姓隋而姓杨,再花半个小时解释唐代的姓李,宋代的姓赵,元代的我也说不清,都叫什么甘麻剌答麻剌八剌……  这种情况下老头只能去乡里哭诉,哭完了乡党委书记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让乡文化站在村里打谷场上架荧幕放电影,电影一开始村民就不看挖墓了。  事实证明电影好看,挖墓也好看,考古队除了忍受人声嘈杂外还得忍受高音喇叭。  先是李向阳同志手持双枪威风凛凛;然后是二妹子捻着大辫子唱九九艳阳天;后来连《列宁在1918》都拿来放了。这片子是长春电影制片厂译制的,所以列宁同志和他忠诚的警卫员瓦西里同志以及红军战士们,说话都带东北口音。  夏明若学得惟妙惟肖,趴在工地边上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正巧当时在去除表层浮土,老头又在明清地层上发现一个盗洞,气得咬牙切齿说:“会有的!该有的都会有的!”  夏明若捂着嘴偷笑,拿着毛刷小铲乖乖巧巧去收集封土里夹杂的陶片,竟然还清理到一枚毛主席像章,后来送给刘狗剩了。  豹子问:“啥叫地层啊?”  旁人异口同声说:“专家解释。”  专家正埋头填发掘记录表:地点、代号、海拔、面积……,于是便说:“明若解释。”  夏别信一高兴问:“真让我说?”  专家想了想说:“算了,豹子,还是等我有空我来给你讲吧。”  又过了一天,传来个好消息说明清代的那个盗洞并没有打倒底,在地下两米处就消失了。  又传来个坏消息说铁锹打不进去了,挖到石头了,用探铲勘测,都是宽一米、长两米以上的巨型条石,足足有三四根,并排堵在墓口上。  盗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消失的。    第十九章  “考古队守则,”老头说:“第一条。”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着长声回答:“遵守纪律——服从领导——严格保守国家秘密————”  “第二条。”  “积极负责、忠诚老实——吃苦耐劳、克服困难——完成任务————”  第三,依靠地方,搞好关系,积极宣传党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互相帮助,虚心学习,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第五,注意安全、保证健康;第六,谨慎使用仪器,节约消耗品。  第七是不成文却约定俗成的一条:绝对不允许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头说:“那么大家看电影去吧。”  “噢~~~~~~~”年轻人们一哄而散。  《地道战》的音乐响起来,刘狗剩抢占第一排守着张三条腿长板凳翘首以盼,夏明若灵活地挤进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队休息。  条石上的封土已经被去除,但十来吨重的巨石单凭人力是拿不上来的,得靠起重机。本地的文物部门便从洛阳建筑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于路况不好,估计明天晚些时候才能到。  刘狗剩诉苦:“哥,你可得表扬我,我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头了。”  “有数有数,”夏明若笑嘻嘻说:“我带你上北京玩去。”  刘狗剩说:“天安门!”  夏明若说:“行~~~~~”  楚海洋摇着大蒲扇来了,左右看看问:“我坐哪儿?”  夏明若连忙推他:“没你坐的,你回去睡觉。”  楚海洋便拉他起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嗷叫,手脚并用对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后排的村民喊起来:“挡住了!挡住了!前头人不要乱动嘛!!”  楚海洋吐吐舌头,拉夏明若坐在自己大腿上,用手圈着。  夏明若问:“热不热啊?”  楚海洋便吩咐刘狗剩:“打扇。”  刘狗剩双手开弓哗哗哗摇扇子,边摇边谄笑:“太君,凉不凉快?”  姓楚的太君美人在怀,抖着腿说:“哟西——”  这时候不解风情的家伙出现了,大胡子周队长站在人群后头,两手拢在嘴边喊:“楚海洋——!海洋——!”  打谷场上全体人员齐刷刷回头:“嘘————”  楚海洋只能站起来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对着他的背影摇扇子,一脸小人得志。  电影散场楚海洋也没有回来。  夏明若冲了个凉水澡回宿舍睡觉,睡到半夜,觉得没人压着真不踏实,便披了件衣服往工地跑。  山村里的月光像水一般明净,凉风带着树木的清香,呼呼吹过连绵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满天星斗,夏明若沿着田埂慢慢走着,听到两只军犬远远地又在叫唤。  他路过池塘,发现里面开满了荷花,花瓣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银光。  这人一时兴起就趴在荷塘边探出身子去够,够不着就探出一点,再够不着就再探出一点,紧要关头,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吓了吓,扑通一声栽进了池子。    发掘工地灯火通明,楚海洋陪着老头和队长蹲在条石上不知研究些什么,老头嘀嘀咕咕说话,楚海洋用小钢尺量来量去,然后低头记录画图。  墓葬的结构已经确定了,长方型竖井土坑墓,近地表处长10.15米、宽8.2米;平均每二十公分一个夯土层,夯窝直径十公分——在附近还找到一根用来夯土的粗木头——其余的一切则都要等挖开了才知道。  老头说:“石头不要紧,渗水了才麻烦。”  “不会,”队长摆摆手:“五十年代洛阳的地下水位大约是十米,现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说:“那也没几年,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给你们说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吧,”周队长说:“十米是平均数,这一带地势特别低,据村里老人讲,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只需要打八九米,当然现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这儿有条数十米宽、三公里长的南北向狭长地质带,别说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这条地质带上。”  “咦?!”老头站起来比划:“就这条轴线?”  周队长点头:“哎。”  老头啧啧有声:“奇了,奇了……”  楚海洋问:“什么?”  老先生说:“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时遇见过几个替人寻找阴宅的风水先生,说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说辞真是玄而又玄;说他是传播迷信蛊惑人心吧,偏偏他点到的“穴”不管是从地形地质、水文土壤,还是从小环境小气候,都十分适合埋葬。”  老先生摇摇头:“解释不了,奇了……”  他一摊手:“解释不了就不解释,我们继续搞我们的科学。”  楚海洋微笑起来。  老头说:“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说:“我陪陪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俩是回去也睡不着。你去休息休息,养精蓄锐,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说:“都是我的顶梁柱,哪根都不能断。”  楚海洋还要推辞,老头说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志。  楚海洋扑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里愈加风凉,树梢上的枝叶哗哗作响,银河像一条闪光的云带横亘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发现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着上身在荷花池子里鼓捣,激起细微的水声。  “干嘛呢?”楚海洋蹲下问。  “摸鞋。”夏明若趟着齐腰深的水走近,抬头可怜巴巴地说:“掉了一只。”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洋大笑,伸手拉他上来。夏明若顺势坐在岸边洗去满脚的泥。  楚海洋赤着脚卷起裤管下水:“大概掉在哪个位置?”  夏明若稀里糊涂指指:“就这儿。这下可好了,我就带了这一双鞋,难不成以后天天打赤脚?”  “入乡随俗,”楚海洋说:“刘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爱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说:“别,大不了我抢小史的。”  他浑身湿透在夜风中打了个冷战,却不肯穿衣服,过了一会儿又跳下来,伸长了双手在淤泥里乱摸,越摸越沮丧,叉着腰唉唉唉直叹气。  他湿漉漉的头发紧贴在后脖子上,肩背纤瘦,人仿佛官窑里出产的瓷器,细白、莹润、触手冰凉。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后,弯腰轻轻吻在他的颈窝里。 [ ]  夏明若吓了一跳回头。  楚海洋说:“蚊子。”  夏明若说:“哦。”  楚海洋说:“还有一只。”  夏明若猫着腰哧溜蹿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问:“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脸看别处:“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边,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压住他的膝盖,嘴角噙着笑意。  夏明若埋头嗡声说:“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动着要挣脱,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脚踝:“怎么突然脸皮变薄了?”  夏明若奋力一蹬腿,跳起来就跑,楚海洋赶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着追,追上了环腰把那人抱起来:“跑什么!!想踩钉子?!”  夏明若低着头。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脸红了?夏明若?夏别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动不动,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远处的狗儿汪汪叫,两人慢慢地向村庄走,时不时抬头望一下星空。    第二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请假去买,结果又被老头逮住发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头要资料,而关于隋墓的资料极少——毕竟隋代只有三十来年——算来算去,比较有参考价值的就是五七年发掘的李静训墓。  李静训是周宣帝宇文赟的外孙女,但夭折时只有九岁,因为出身显赫而得以厚葬。  老头发电报回去让人把发掘报告书寄过来,可临时又犯恶癖,为省几毛钱将电报写得极端简洁,结果导致北京那边会错了意,派了个叫王静训的学生过来,还是个物理系的。  这个王静训稀里糊涂地赶到洛阳,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被赶回去,白白捞了趟公费旅游,把老头气得哇哇叫。    第二十章  太子墓墓口的巨石正在紧张地清理中,一旦墓口开启,墓内情形便会明确。  豹子这时表现得勤学好问,念念不忘:“啥叫地层啊?”  他师父用碎报纸卷了根烟叼在嘴里,想了半天:“地层,就是地啊它一层一层的。”  夏明若正好路过,便招手说:“来来,我来跟你讲。地层就是从前有个人,他姓地,叫层,有一天他到楚国做生意,遇见了庄生,庄生说我夜观星象……哎哎哎!豹子你别走啊!”  豹子忠诚地站回楚海洋身边,楚海洋说:“我们在墓葬东边米处挖了条探沟,你去看。”  豹子问:“看什么?”  楚海洋带着他跳进探沟,蹲下说:“看剖面。”  “地层学是从地质学里借来的概念,在考古学科中很重要,在遗址发掘中比在古墓发掘中还要重要些。”楚海洋说:“你看这一层一层的堆积土壤,颜色不太一样吧?土质也有细微的区别。”  豹子瞪着泥墙作斗鸡眼状:“看不出……”  楚海洋说:“哪有那么明显,要耐心。”  他从军用水壶里倒了点水洒上去,使土壤略微湿润:“现在怎样?”  “啊啊,”豹子说:“好像是有点不一样。”  “这就是地层了,”楚海洋说:“人在一个地方居住,就会在原来天然沉积的生土上,再堆积起一层熟土。熟土里面有人们移运过的土,有践踏产生的路土,有建筑物的残迹,还有他们遗留下来的器物,所以也叫文化层。后人再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文化层便继续堆积。”  “那要是没人住呢?”  “那也会有土,”楚海洋说:“风吹,水冲,动植物腐烂,都会产生堆积。”  他指着最上面的土层说:“这一层大概二十厘米厚,叫现代耕土层,原来上面种白菜的;往下一层黄色土,就是明清两代的堆积,所以可以找到一些近代的东西,咱们还找到一个盗洞;再往下褐色的就是宋元地层,找到小片青花瓷和黑瓷;然后就是隋唐、汉、周、商、部落文化时期、生土层。”  “洛阳地区古代文明很灿烂,文化层也丰富,江南地区就稍微差点,而且墓葬常常也扰乱地层。”楚海洋问:“明白没?”  豹子说:“啊?什么扰乱?”  “就是破坏,”楚海洋说:“你看这儿的土,一层黄色,一层黄褐色,还有交杂红烧土颗粒的,灰色的……一层一层是分开的。但如果要在这儿造墓,必定要把土挖出来再填进去,于是各层土就混在一起了,术语就叫五花土。探铲如果打到五花土,就说明地下可能有墓葬。”  楚海洋跳出探沟笑道:“据说你那个师父只靠鼻子闻土就能判断是否有古墓,你怎么还跑来问我?”  夏明若又路过了:“不受待见啊……”他说:“没人要的小孩。”  豹子便躲到角落里抽闷烟。  楚海洋拉过夏明若:“工作时间,怎么就你一个人到处转悠?”  “他们都在看热闹,”夏明若说:“拉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这时就听到围观人员哇哇叫,说:“起来一根!起来一根!”  大叔则在铁丝网边抽他的自制土烟,身后是一大批看热闹的村民。  他一边看着李老教授满头大汗上窜下跳说“小心小心”,一边哼哼样板戏:“……看码头,好气派,机械列队江边排;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一抓就起来!”  夏明若走过去说:“你很闲嘛。”  大叔说:“你也很闲嘛。”  夏明若把铲子亮给他看:“我可是时刻准备着。”  “哎,外甥,”大叔示意夏明若靠近点儿:“你和你老师商量一下,呆会儿墓口开了,带我第一批进去。”  “那我可触犯纪律了,”夏明若问:“你要进去拿什么?”  “看看,”大叔说:“保证不拿任何东西。”  “你要拿东西谁能发觉哟!”夏明若摇头:“舅舅,我没这个权限。”  大叔摊手,往墓坑处走:“那我去和海洋说说。”  “海洋估计也不会答应,”夏明若跟上他。  墓坑边上却突然起了骚动,周队长声嘶力竭喊:“等一等!!!等一等放下!!!”  “什么等一等?”夏明若和大叔跑过去。  吊车及时停下,驾驶员半个身子探出驾驶室,满脸迷惑不解。  巨石带着大量泥土悬在离地一米五高处,楚海洋小心翼翼钻进巨石腹底,刮掉些泥看了看,再钻出来,冲李老教授他们点点头。 { }  老头赶忙招呼人:“快快快,同志们都来帮一把,让石头侧面着地!记住要把底露出来!”  考古人员和士兵们一涌而上,夏明若挤到楚海洋身边:“怎么了?”  “老头好眼力,”楚海洋说:“刚才一块泥剥落,他突然发现石头底面有图案。”  周队长在一旁指挥:“驾驶员同志!慢慢放!再慢一点!哎!好!好!同志们推!朝一个方向推!好!好!快了快了!同志们推一把!哎!好!!!”  巨石轰然落了地,沾满泥土的底部呈现在众人眼前。  老头第一个上前刮土,其余人跟着反应过来,一时间谁都忘了还有三块石头正堵在墓口上,连吊车驾驶员都伸长了脖子呆呆地看。  “记录记录!”老头咆哮:“拍照拍照!”又咆哮:“画图画图!”  夏明若便手忙脚乱地跟着准备。  结果一清理出来,大家傻了眼:是石刻没错,但这算是什么抽象图案啊?  楚海洋愣了数秒钟说:“继续取石头!”  “对对对!”老头一怔,指挥说:“你们把这块推得底朝上,其余的并排放,顺序尽量不能变动!”  众人答应着开始干活,整整用了大半夜时间,才大致完成这一工程,等到细细剔刮石头,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人人都累极,老头一向灿烂的光脑袋也黯淡了。夏明若勉强撑到一两点,才跌跌绊绊回去睡觉,睡了半小时不到,又被强拉起来:“不好了!要下大暴雨了!”  到屋外一看,漫天是黑压压的乌云,只能再撒腿往工地跑。  工地已经乱成一团,考古队七手八脚地往墓地上盖塑料布,解放军由于换班走得只剩几个人,正和民工一起架雨棚,几个健硕的村妇也在里头帮忙。  闷雷在云层里轰隆隆地响着,空气中充满湿意,豪雨蓄势待发,就等着倾盆而下。夏明若满身大汗,紧贴身上的衣服粘粘腻腻仿佛能拧出水来。  他在人群中寻找着老头和楚海洋,然后冲到他们身边。  “明若!”楚海洋正在打雨棚固定桩:“来帮忙!”  夏明若跑过去扶着木桩,心惊胆战地看他抡锤。就听到人喊:“哎呀呀!不好了!来不及了!!”豆大的雨滴便砸了下来,瞬间化为雨幕,直浇得人头晕目弦。几个人咬牙紧拉雨布,等着楚海洋最后一记重锤将木桩牢牢钉进地里,便扶起夏明若一同冲进雨棚。  夏明若蹲在地上说:“我的天……”  楚海洋脱下上衣拧着:“你的天说变就变,真让人措手不及。”  老头则面色凝重:“海洋,记得向村里借抽水泵,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估计墓里要积水了。”  楚海洋答应说好。  老头叹口气。    一场大雨下了半个多小时,工地上泥水汪洋。  雨过后太阳出来,老头说保险起见,还是不要收起雨棚和塑料布吧,众人便拖着疲惫的身子分批回去休息,路过巨石时突然齐齐惊叹。  原来这场雨歪打正着,把石头上的泥土冲刷了个干净,清晰的刻痕显露出来。  只是有两块石头的顺序还没来得及调整,人们于是围着讨论说这拼起来是什么画啊?  大叔说:“一朵花呗。”  豹子指着说:“师父你看,人家有眼睛的。”  “那就是有眼睛的花呗。”他师父说。  老头眯上眼,瞪大;眯上眼,再瞪大:“……”  倒是夏明若转了几圈说:“这不是……猫吧……?”  “啊?”众人便再围上去细看。  老头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呃!对了,你们画的图呢?”  旁边人回答说还没画好呢。  楚海洋便跳上石头刷刷画简图,四块石头上的都分别临摹了,再调整一下顺序,拼起来一看,果然是只猫,样子十分奇怪。  拿给老头看,老头惊奇道:“这是猫鬼呀!”  夏明若说:“什么?”  “一种据说非常歹毒的咒术,在隋唐之际影响颇大,旧史有‘猫鬼之狱’的记载。”老头说:“炀帝就曾以此厉鬼祸祟来消灭政敌,还有武则天,她也十分惧怕猫鬼。我年轻时在一本旧书上见过猫鬼图,与这个区别不太大。”  楚海洋问:“猫的鬼魂?”  “不是,”老头说:“其实是古代行巫蛊者畜养的猫。民间认为这些猫有鬼物附身,可以被咒语驱使着害人,所以十分畏惧。”  “那么,”楚海洋做个向下压的动作,问:“这猫鬼不就是在镇着墓主?也太不合规制了。”  “因为猫鬼不是墓主下葬时放进去的,而是后来有人挖开墓放进去的。”大叔慢悠悠插嘴。  众人目光炯炯地望向他。  大叔一楞,自知失言,连忙补救:“呃,呃,教授啊,还有你们不也看出来了?这墓曾经挖开过。”  老头摇摇头:“我看出来了,但没对他们说。”  他沉默一会儿,拍拍手说:“好了,看守的留下来,其余的回去睡觉。看守人员三小时换一次,明天傍晚开工。”  说罢拉着夏明若,第一个往村庄走去,考古队便跟着他,留下周队长等人值班。  楚海洋他们故意走在最后,与众人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大叔懊恼说:“我这张臭嘴哟!”  楚海洋说:“没关系,早晚要看出来。你其实不必担心,他年轻时与许多前盗墓贼共事过,就是解放后,考古队也经常会请经验丰富的老盗墓者来帮忙,真正搞科学的,往往没有那么多顾虑。”  豹子问:“我俩真没事?”  “肯定没事。”  楚海洋与他们在宿舍前分手:“舅舅,休息去吧,等明天。”  大叔和豹子点了点头。    第二天有大进展,墓道口打开了。    第二十一章  太子墓是洞室墓。  洞室墓就是建造者采用开挖土洞的形式,先做一个长而倾斜的墓道,再按照当时的居室在地下建造坟墓,这种营建方法在六朝以后到隋唐时代都十分盛行。  一般来说墓室是长方形的,加上甬道、墓道就类似于“甲”字型,有的洞室墓在墓室和墓道之间还有天井,象征着庭院。  反之,后人发掘,先挖墓道或天井也是操作流程,尤其像太子墓这样用双层砖砌墓室顶的,一般人都不会傻到说要直着挖。  当然只是一般人,豹子走在路上,突然大声嘎嘎笑说:“来个鬼听愁,轰!”  夏明若和大叔跳起来把豹子拖到草垛后一顿好打,大叔左右开弓在那人头上敲:“鬼听愁!鬼听愁!劈死你个鬼听愁!你就生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是谁!”  夏明若说:“啊?啥叫鬼听愁?”  “黑话,就是用炸药炸墓,”豹子揉着背解释:“一炸嘛,连鬼都怕了。”  “哦——”夏明若说:“长知识了。”  大叔很好奇:“莫非你没听明白他的话?”  夏明若摆手:“其实他说什么我都没听见,我只是敏锐地察觉舅舅有打人的欲望。”  “……”豹子仍然摸着背:“那你就来打我了?”  夏明若严肃地点了点头。  夏明若轮流审视他们,而后鼠窜:“海洋救我!!”  楚海洋正在找他,连忙招呼:“你这人怎么到处瞎跑!快快!到我这儿来!”  夏明若问:“怎么了?”  楚海洋说:“大工程,墓道里可能堆了几万斤木炭。”  “啊?”夏明若说:“没有填土?”  “有,但夯土只占一小半,余下全用木炭、碎石凑数,这说明墓主是草草下葬,草草掩埋。但也不是坏事,比较好挖。”楚海洋拉着他的手往工地上走。  铁丝网外面照例站满了村民,铁丝网里发掘队也围着同心圆,圆心就是墓道口。  墓道口架着绞车,绞盘吱呀呀转,缆绳拖着小铲车往外运送木炭。在墓道里作业的是几个考古队员和十来个部队战士,老周队长蹲在边上,穿着件烂得跟鸡叼过似的破背心,扯着大嗓门喊:“注意安全!!”  他看见楚海洋,焦急道:“哎哟怎么现在才来!快准备准备我们一起下去!”  楚海洋连忙脱衣服卷裤管。  士兵班长正满头大汗地推绞盘,看见了便说:“啊?底下还缺人?那这样……”  他环顾四周:“赵解放!”  “到!”  “还有王忠国!你们下去!”  “不用不用,”老头摆手:“其实是要挖到天井之间的过道了,这种过道特别容易坍塌,尤其是抬石头时又震动了一下,非常危险,必须先搞支撑,这个事情只能我们来。班长你快提醒战士们,一旦发现过道券砖,立刻退回来。” [ ]  班长显然没听懂啥过道的啥券砖的,糊里糊涂照老头说的喊话:“挖到砖头——!人就出来——!”  一会儿有人回话:“砖头——有砖头了——————”  楚海洋举起支架说:“好了,我下去了。”  夏明若跟着他。  楚海洋回头威胁:“塌方把你埋里头。”  夏明若随口说我不下去才会塌方哩,便和周队长一起扛着架板往墓道里走。  墓道口大约一米八十宽,若不是后来破坏,长度也应该在十米以上。因为在两壁都发现了壁画,所以各自留了十厘米的保护土层,等到再下掘一段后,方可以用细竹匕剔剥靠近壁画的积土。  墓道里昏黑而闷热,先下去的考古队员正在券拱前等着他们。  “咳!”周队长卸下装备:“这才是第一过洞呢,往后还有,来,干活!”  几人便在狭窄中缩手缩脚组装支架,扳手声榔头声不绝于耳。  局限于人力、财力和物力,考古队发掘墓道采用了打洞的手法,就像是按照原先的痕迹把一条堵塞了的地道再挖出来,这当然比整体揭顶节约了大量工时,但也增加了塌方的风险。  好在人各有擅长,比如大叔擅长打洞,夏明若奇迹般的擅长做支架,他所找的支点永远是最准确且最能着力的。  楚海洋甘拜下风,表示这就是十九年来,夏明若小朋友在无数次投机取巧、避重就轻中所练就的过硬本领。  挖掘,支撑,再挖掘,再支撑。  过道,天井,天井,过道,不到二十米的墓道整整挖了一个星期,这个速度称为蚕食毫不过分。  这期间小史一次都没能往工地去过。  (“老师!”史卫东抱住老头的腿嘶声道:“您把我喊来!不只是为了做饭洗床单搓您的臭袜子的吧?!”)  每一个象征庭院的天井两壁正中都各有一小龛,龛里有的是男女侍者陶俑,有的是珍禽异兽,当清理到第五天井时,众人大为兴奋,因为墓门就在斜下方。  透过封门大石的缝隙,看见墓门由两块整幅巨石凿成,正面刻着菩萨立像。菩萨脚踏碧波,头顶佛光,以手结印,裸足,面如满月,肌体丰盈,神情温柔恬淡,隐隐已是初唐风格。  考古人员大多是无神论者,却也停下来拜了拜,然后退回地面商量开墓门事宜,因为不管是朝里开,还是朝外开,都有大学问。  “朝外开。”老头用草秆在地上写写画画:“甬道里极有可能淤积着泥土,这样的话往里肯定推不开。”  众人当即达成一致,于是提早收工,第二天傍晚急匆匆带着开墓门的工具,直奔工地。  搬开了封门石后发现,嗐,果然是应该往外开,有门枢呢,而且一千多年了竟还转动自如,开门根本就不用费多大力气。  门开了就是甬道,甬道整体用小砖砌成,拱形券顶,地下积有十厘米厚的淤土。  夏明若第一个钻进去,然后骑在楚海洋脖子上装支架,其余人则在甬道外面等着。  楚海洋说:“前就前,后就后,不要‘这边……那边……再这边一点’,你叫我到底往哪儿走?”  夏明若仰着头:“嗬,你这人真讨厌,我不要你了,换豹子来。”  “……明若,”楚海洋拍拍他的腿:“你累了,下来吧,换我。”  “我可扛不动你,”夏明若咬着下唇,用扳手紧螺丝,不时对着外面喊:“架板呢?架板拿来!”  一大群人哄哄把架板递进去。这时听到老头咆哮:“看热闹的都给我出来!里面本来空气稀薄,要把他两人闷死还是怎么的?!”  老周队长补充:“不闷死也要中暑的!”  兴奋不已的考古队员只能一个接一个爬出墓道,嘴里嘟嘟囔囔,老周气呼呼地挨个教育他们。  大叔在一旁煽风点火:“好!好!骂得好!”豹子则跟着他师父傻笑。  老头望望他们,大叔心虚要躲,老头却招呼他到面前来。  “你……”老头说。  “李一骥,”大叔欠了欠身:“在下李一骥。”  “哦,李先生。”老头还礼。  大叔等着他说话。  “我刚才下去看了看,”老头指指古墓:“甬道尽头还有一扇石门,有门额和地栿,两边还有立颊,似乎还有锁扣,比第一道要复杂些。”  “哦。”大叔点头。  “你去开吧。”  “嗯?”大叔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  “我文革时身体被折腾坏了,闷热幽闭的地方不太敢进,进了怕出状况,反而影响年轻人工作,”老头说:“这门据我观察,老周是打不开的。你经验足,不如替我带学生进去吧,照顾好他们。”  “呃……我……”  “你开门时我们都不去。”老头补充。  大叔深深看他一眼,从地上捡起两根铁撬棍,往墓道走去。老头拍拍豹子的肩:“愣着做什么?还不去帮你师父一把。”  夏明若挂下身子说:“不行了,汗全流进眼睛里了……”  他怨毒地望着唯一的照明灯:“好闷……”  “休息。”楚海洋说。  “你们休息了,我可没得休息哟。”大叔在黑暗中露出头,嘴里说着风凉话:“哎哟哟,小外甥又休克了?”  “你怎么能下来?”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震惊不已:“这么说老头被你打死了?!”  “……”大叔说。  夏明若立刻搂着楚海洋的脖子哭:“海洋——你让他还咱家老头的命来——!”  “又喊累,又要闹,”楚海洋揉揉他的脑袋,自己扭头问大叔:“老头让你来开二道墓门?”  “嗯,”大叔从怀里掏出长匕首,插入门缝内,上下一挑,皱眉说:“门闩还是鸳鸯的,怪不得说打不开。”  楚海洋半蹲在他身边,夏明若铁了心要当寄生物种,怎么甩都不掉。大叔笑:“海洋你别白费力!小混账故意的!”  “那这门,你看怎么样?”楚海洋只好维持着辛苦姿势问。  大叔笑笑说:“我自然是会开,只是么……”  “豹子!”他大吼:“傻小子怎么这么慢!”  “来了!来了!”豹子提着小油灯,气喘吁吁沿着墓道跑来:“老、老教授要我再带点工、呼、呼、工具!”  “什么都不用带!你身上的刀呢?”  “都在、在呢!”  “来帮忙。”大叔说。  “哦、哦。”豹子举起刀走近,学着大叔的样子将刃插进门缝。  大叔说:“谁要你帮这个忙?你把刀全给海洋,然后帮帮忙去背着夏明若。”  夏明若一听,立刻把虚飘的眼神移向豹子,张开双手做抱抱状。  豹子贴在墙壁上拼命摇头。  夏明若主动蹭过去了,粘住那人,对着耳朵说悄悄话:“豹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知道什么叫猫鬼么?在隋唐代的时候,有人用人血养猫……”  豹子遇见夏明若后无数次嗥叫中的一次又来临了。  伴随着惨叫是墓门打开的声音。鸳鸯闩是很高的工艺,古代技术书籍中曾经提到过一两次。据说其关门时可以自动卡上,而开启时则需要两人四手同时用力向不同方向推。  老头还是正确的,玄妙东西只有大叔这种老江湖才能对付。  开了门,连一步都没迈,墓室里却倏的飞扑出一个东西来,夹裹着阴风直袭向站在甬道中间的豹子,豹子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两眼一翻咕咚栽了下去。  倒下去便压住了夏明若,于是夏明若惨叫起来:“猫鬼呀——————!”  《考古手记》下 BY:微笑的猫 
      第二十二章  夏家老爹是个骗子。  但他却以索尔仁尼琴式的灵魂坚守引领着老黄走上了一条猥琐而深刻的道路!!  老黄在思索。  君子和而不同,同则不继。故老黄、猫鬼,和,而不同。  夏明若与之探讨:“怎么又胖啦?”  “……”  “一直在墓里?”  “……”  “从舅舅挖的洞里钻进去的?”  “……”  “哎哟~~~~~”夏明若把它从豹子身上扒下来,肉麻兮兮楼在怀里揉:“可总算回来喽!真把那两只德国狼狗给想死了!”  大叔腿还有点软,这时从石门上滑下来:“呼————”  “不会吧?”夏明若笑道:“还真吓着啦?”  大叔抹去一滴虚汗,拿眼睛望着楚海洋:“你说吓不吓人……?”  楚海洋突然温柔地笑了。  他走过来,先摸摸老黄,又慈爱地摸摸夏明若,然后收起笑容,无情地追打两人。  夏明若与老黄哇哇叫着分散奔逃。  大叔问:“故意的吧?”  “那还用说!”楚海洋气吼吼:“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人生的唯一追求就是吓唬豹子!”  大叔听了,凄凄哀哀蹲在豹子的尸首前,呼天抢地说我苦命的徒儿哟你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哎哟天可怜见哟……  豹子被他嚎醒了,迷迷瞪瞪竖起来。  老黄又重跳回夏明若怀里,夏明若躲到楚海洋身后。  楚海洋弯下腰,对豹子关切地问:“没事吧?”  豹子一怔,回魂,尽情地呐喊:“猫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余人无不痛苦回应:要聋了!要聋了!  大叔捂住他的嘴:“别别,我还想趁着考古队下来前到墓里看两眼呢。”  豹子呜咽:“师父……”  他师父说:“别怕,明若吓你呢,哪来的猫鬼,其实是他们家老黄。”  豹子巴巴地望向夏明若,夏明若笑起来。  豹子指指老黄,颤抖地问:“用血养活的?”  夏明若大笑说怎么可能,就是一家猫。  豹子还不放心:“会用咒术害人?”  “哪能呢,”夏明若走近,举起老黄与他视线齐平:“咒术嘛,小儿科了,老黄害人时从来不稀罕用。来,黄哥们,咱俩错了,快给豹子老兄道个歉,表示一下牢固的阶级友谊。”  于是在距离豹子鼻子仅十厘米处,在门洞大开散发着阴冷气息的墓室口,在一盏昏暗的电灯泡下,老黄努力咧开它的三瓣嘴,艰难地、筋挛地、扭曲地、笑了。  豹子眼珠子往上一戳,又倒了下去。  夏明若默默地把猫收回来,看着大叔,大叔于是默默地把豹子踢到一边。  听见声音的考古队员已经下来了,老头也在其中,问:“怎么了?”  楚海洋无力摇头:“没什么。”  老头于是让人把豹子抬出去,自己和周队长留下准备进墓室。  夏明若挺担心他:“您没问题吧?这儿挺缺氧的。”  “唉!”老头说:“缺氧易忍,心痒难耐!走!”  楚海洋一手提灯,一手拉线,小心翼翼迈进了门槛,第一眼便看见了地砖上的盗洞出口。  老头轻轻咳嗽叹息,大叔眨眨无辜的眼睛四下里乱看。  而后千百年的黑暗与冰冷被渐渐驱散,雄浑、沉郁而大气,属于那个盛世的画卷在人们面前徐徐展开:  壁画,征战图。  没有了着绯袍、仰首前视的男侍,没有了梳螺髻、长袖白衫的女侍,甚至没有菩萨,没有莲花,没有彩云飞鹤,只有巍巍的仪仗,追风的骏马,雪亮的刀,密集的箭,黑压压如云般的战士。  东西壁还绘有戟架,涂大红颜色,各插有九戟,戟上有兽头幡。  “十八戟兵器架,”夏明若低声说,接着指指墓顶,提醒:“星图。”  券顶上遍抹白灰,其上用藏青色描绘着深沉天空,用白灰点缀繁星。圆心为天枢,圆心外有小圆,内刻紫微垣,计有华盖、帝、后、太子、庶子、北斗;再外面,周布着二十八宿。  老头收回视线:“这是隋墓不会有错了。”  夏明若问:“为什么?”  “你看到中间的天枢没有?这说明当时的北极星就是天枢,”老头示意楚海洋把灯举高:“而天枢代替帝星成为北极星的时间,学界一般认为就是七世纪初,隋唐之际。”  “不过呢……”老头环顾壁画,挠挠光脑袋:“这墓真是元德太子墓?……哎!老周!”  “啊?”周队长正被满室的精贵明器晃得眼花。  “谁第一个说元德太子葬于此的?村口的刻石么?”老头问他。  周队长摇头:“不是,那石头上仅仅刻着隋代的佛经。本地有太子墓的消息是村里老人说的,后来有人在民国时期编纂的县志里也找到了记载。”  “县志?”老头想了想:“值得商榷啊。隋唐代对早逝的太子有‘号墓为陵’的说法,而有关帝陵的情况则属于凶礼,凶礼自古以来,就不大在文献上记录,县志又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  这个周队长就不知道了。  老头耸肩,向耳室走去。耳室有两个,分布在墓室的东西两侧,随葬品是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东耳室券门,穹隆顶,里面大多是精美的兵器马具,光金银质镶珠宝象牙的马辔就有数副;西耳室结构与东边一样,主要是一些饮食器,银壶玛瑙盅水晶杯之类。 [ ]  大叔落在后头,捂着眼睛不肯看,夏明若咯咯坏笑,大叔便摸着心口喃喃痛啊好痛啊。  人人都有些激动,脚底下打着飘,嗓子像被堵住了般说不出话。周队长放光的脸,老头锃亮的头,尤其熠熠生辉。  但老头毕竟是大家,见过世面,转一圈便平抚了心情回到墓室,指着墓室北面那扇小门说:“后室,尸身在里面。”  可这扇门却让人犯了难。  门有闩,大叔看了看说根本不复杂,就是一上下扣,只要把闩石往上推开就好。但特殊之处在于其石门板严丝合缝,连刀都插不进去,仅在门缝中间凿了个小圆洞。  “这也算是个机关了,”大叔解释说:“拿一根粗绳,一头系着里面的门闩,另一头穿过这个洞落在前室。等到关好门,一拉绳子,门闩便落下来了。”  “开得了么?”楚海洋问他。  大叔皱了眉头:“实话说,洞的上下距太小,工具使不上力。”  夏明若咦了一声,突然把胳膊伸进洞里:“这有何难,直接拨开不就得了。”  楚海洋还没来得及阻止,就看见那人面露痛苦表情,接着又动了动,颇为镇定地仰头:“肥皂水。”  “笨、笨、笨蛋!!”众人顿时手忙脚乱,老头高喊:“还不上去拿!”  楚海洋跳起来往外跑,又焦急地上下乱摸一阵后冲回来:“甘油!甘油!”  夏明若接过小瓶,笑着问:“海洋,你随身带着甘油做什么?”  “你管不着,”楚海洋板着脸,抢过甘油就往小洞里挤,边挤边抓住夏明若的手臂向外拉,夏明若这没出息于是嚎起来:“哎哟~~~~~~~~~我的胳膊~~~~~~~~~~奶奶的痛啊~~~~~~!!”  老黄在一旁思索:润滑过了哟……  “那怎么办呢?!什么胳膊!不要了!!”楚海洋嘴里恶声恶气,手里倒没敢使劲,还是夏明若自己狠了心挣脱出来,肘部血淋淋蹭掉一大块皮了事。  “呼——呼——”夏明若倒抽着凉气哀悼他的皮,接着为自己辩白:“虽然我是活该的,但方法却是正确的,我已经摸到门闩了。”  “那怎么办?”老头说:“连你也伸不进去,难不成要找个孩子来?”  “孩子?!”楚海洋眼睛一亮:“对了!快去!把狗剩子找来!”    刘狗剩生来就是为了看热闹的,此时正冲在围观的第一线。  楚海洋出去带他,原以为他小孩子会害怕,结果却发现这家伙自我感觉比参军还光荣,雄赳赳气昂昂撒丫子就跑,冲到墓里扯起嗓门喊:“小夏哥!我来啦!我来啦!”  夏明若无比激动地跟着起哄:“乡亲们!乡亲们!红军来啦!” { }  红军小朋友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问:“小夏哥!要我干啥?”  夏明若看他光着膀子,底下穿着条用肥料布袋缝的大短裤,前头写着“日本”,后头写着“尿素”,不禁夸奖道:“太有品位了。”  小朋友傻傻说:“啊?”,老头便把他拉到一边。  “开锁?我会呀!”小朋友说:“爷爷!你放心吧!”  他说着就将胳膊伸进小洞里,脸贴着石门摸索半天,嚷了句“有点重”,便咯嗒一声将门闩推开了。  众人屏息静气撬开门,借着昏暗灯光,看见了紧靠后壁的巨大石椁。夏明若赶忙把刘狗剩拉出去。  石椁由二十多块差不多大小的青色岩石板拼成,石板还不足两厘米厚,各块板之间的接缝处都用铁细腰扣着,看起来十分牢固。楚海洋与周队长量了量,报数长两米七十、宽一米二十、高一米七十,椁壁石板与椁底以榫卯相接,椁盖则略宽于椁壁。  几个身强力壮的考古队员被命令带了工具下来去除石椁。  石椁里头便是石棺,石棺也制作成为长方体,庄重而厚实。但奇怪的是这么工艺精良的棺椁,外表竟无一丝装饰,无一处雕刻,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倒是棺椁后立有两座真人大小十分逼真的盔甲武士俑,一人执长戟,一人挎佩剑,面庞漆黑,表情凶恶,乍一看很有几分吓人。  老头不住自言自语:“皇室或建立功勋者用石棺椁……没错,但这是太子?太子?”  地上又是一个盗洞出口,夏明若轻笑:“狡兔三窟。”  大叔便又纯洁地向左右墙壁望去。  后室两侧的墙壁上还有小龛,正隐藏在黑暗里,灯光一闪,照见里面似乎有供奉物,周队长便走近看了看,一看吓退了好几步:“这、这是什么?!”  众人也连忙围过去。  “咦?这是……”老头凑近揉揉眼睛:“……千秋万岁?”    第二十三章  《隋书》卷六十九,《王邵传》:  时(即隋开皇时)有人于黄凤泉浴,得二白石,颇有文理……其大玉有日月星辰,……又有却非及二鸟,其鸟皆人面,则《抱朴子》所谓“千秋万岁”也。  东晋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三:  千岁之鸟,万岁之禽,皆人面而鸟身,寿亦如其名。  ……  老头的脸瞬间褪了颜色。  “……”他沉沉地命令:“同志们,动作快,都回到地面上去,铁制工具不要带,轻轻放下,不能溅出火星。”  队员们愣在当场,老头急了:“快呀!!”  楚海洋反应过来:“听老师的!都上去!”  “海洋和明若留下,”老头催促:“其余人!快!”  考古者们立刻扔下工具,一声不吭地飞速撤了出去。周队长目送最后一人跨出甬道,决定自己还是留下来。他望着老头,发现后者额上挂满斗大的汗珠。  “现在不要问为什么, 退回前室去。”老头的声音还算平静:“身上如果有火柴等易燃物品,立刻放在地下。老周,你快上去看着电闸,不能跳闸。”  周队长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跑,老头又喊住他:“万一跳闸了,就让灯暗着!千万不要再人工合上!”  “哎!”老周队长冲回了墓道。  “……好”,老头似乎隐约松了口气:“走。”  夏明若问:“怎么了?”  “别磨蹭,快出去,”老头抓住身边一人,加快步伐,走了两步问:“那发绿光的是什么?”  “老黄的眼睛。”夏明若不住回头:“老师,后室里有东西反光,我这个角度看挺亮的。”  “嗯。”老头含混道。  楚海洋追上来,一手扶住老头,一手揽过夏明若:“老师,电灯挂在墓顶上没关系吧?”  “不动它就没事。”老头走到墓门处才停下,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紧拽着的是大叔。  大叔说:“您老手劲真不小。”  老头哈哈笑起来:“李先生,对不住对不住,人老了胆子反而细,见笑了。”  “哪里,”大叔对待老头十分客气:“叫我一骥就好。”  “哦,一骥,”老头站定:“没有外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个隋墓你进来过吧?”  大叔想也不想便回答:“咦?没呀,教授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哦,”老头摸摸脑袋说:“想必是另外有人,一进来便出去了,以至于丝毫未动。”  “为什么?”  “自然是和我们一样,看见了‘千秋万岁’。”老头将声音放缓:“算起来,他们那一脉比我们早数千年,他们畏惧的东西,我们自然也不敢怠慢。一骥,千秋万岁真是个邪门东西呀。”  大叔笑了(死老头,套我话……)。  “一骥舅舅,它为什么邪门呢?”夏明若歪着头纯真地问。  大叔又笑了(死小孩,也不是好东西……)  他马上变得满脸诚意:“教授渊博,请教教授。”  老头想了想:“那我就从《抱朴子》说起。”  《抱朴子》是有名的神仙家言,分内外篇,外篇的学说接近儒家;内篇却专讲神仙、方药、鬼怪、禳邪却祸,在接受无神论教育的人们看来十分荒诞不经。  一九三七年,日寇全面侵华,为保存民族教育命脉,北平两大高校以及南开大学率先举校南迁,以“刚毅坚卓”为校训,高唱“千秋耻,终当雪”、“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跋山涉水,万里征途,先往长沙,再到昆明。  年轻的李长生与他的几位老师同学因为护送考古系财产,落在了大部队后面,经过湖广地区的时候,野外行路,听说了一件奇事。  山中古墓突然自己烧起来了。  传话的乡民据说是亲眼看见的,讲得绘声绘色:“喏!喏!就是那边!我正在地头上,远远的就看到烟!”  这人一见祖坟冒青烟,管他是谁家的,扑地就磕头。  磕了几十个觉得不对劲,烟太大了,又观望了一会儿,祖坟喷火了。  太惊悚了!  于是继续磕头。先替他家老娘求长命百岁,再替自己和老婆求,然后是儿子、女儿、猪、牛、羊猫狗鸡鸭鹅兔子……嘀嘀咕咕两三个小时,墓终于烧完了。  第二天他们家老母鸡多下了一个蛋,妈呀,真是太灵了。  一群人哭笑不得,李长生等几个好事的便趁大家休息,跑到乡民说的地方去看,发现果然烧得厉害,地表一片焦黄,方圆数米的草木全都碳化,其中有个士兵用枪托捅了几下,结果地面整体塌陷了。  正当惊奇不已的时候,突然有声音说:“……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  众人这才发现队伍中多了一个人,一个十分落拓的老年人。  “老人家,你刚才说什么?”  那难民一般的老人便回答:“我在说‘千秋万岁’。”  “那是什么?”学生们问他。  “镇墓神。”老人不愿意多说,转身要走。  士兵慌忙拉住他,给李长生使眼色,李长生恍然大悟,上下摸索发现身上一毛钱没有,满头大汗之际只找到一盒洋火,半块肥皂,便硬往人身上塞,老人迟疑半晌,伸手接下:“受之有愧,多谢。”  他捏紧洋火盒子,叹口气对李长生说:“带着这种东西,一旦见到‘千秋万岁’,必死无疑。”  “为什么?”夏明若问。  “因为‘千秋万岁’这种镇墓神与火有莫大关系。”老头说:“我们遇见的这位老人,祖上世代盗墓,他的大伯据说就死于‘千秋万岁’之手。”  光绪年间,老人的大伯带着他的父亲进入一座南朝墓,一切本来都很顺利,却在棺椁边上发现了两只陶土做的怪鸟,大约有一尺来高,一只是女人面鸟身,另一只是男人面鸟身。  他大伯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举着油灯凑近了看,突然从怪鸟里炸出一团烈火,瞬间就将他大伯吞没,且火势蔓延极快,数秒钟内,墓室天顶、地面、四壁相继爆燃。  说时迟那时快,老人的父亲飞爬进盗洞,虽然被严重烧伤,好歹逃了一命。病好后将这段经历说给一位算命先生听,那人惊诧万分说:“莫不是《抱朴子》所云之‘千秋万岁’?!”  “正是。”李老先生半边脸隐在黑暗中,缓缓开口:“这种会自己烧起来的怪鸟,就是我们刚刚在小龛里看见的东西。我们看到的是女人面鸟身,应该是‘千秋’,‘万岁’就在它对面。”  “会自己烧……”夏明若喃喃。  “‘千秋万岁’是祥瑞,常常与日月星辰、八卦五岳、麟凤、青龙朱雀等四神同时出现,但这祥瑞却仅仅对于墓主,对于私闯坟墓者,则是‘天门地户人门鬼门闭’,死路一条。”老头继续:“据说一旦见到它们,必须先吹灯,后闭目,迅速退回,否则生死难测。”  “这不科学。”楚海洋说。  “科学,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老头说:“好,这么长时间了,该烧的也早烧了,镇墓神‘遇光则燃’的迷信破除了。年轻人去把‘千秋万岁’抱出来,小心点。”  夏明若说:“啊?又是我?”  老头说:“养兵千日,小同志,你立功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夏明若说,好!夏明若今日杀身成仁!猎猎战旗,滔滔风雷,为了保存革命火种,舅舅,文化战线上的尖兵老黄同志就托付给你了……  大叔笑骂:“当心点!别摔了!”  楚海洋拉着他往回走,两人跨进后室门后分开,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摸进小龛,小心翼翼将怪鸟捧起来,再原路返回。  夏明若惊奇道:“我这只是‘千秋’吧?竟然是空心的,背上有个大洞。”  “我的也是,”楚海洋率先回到前室:“明若小心。”  “快了快了,这炸药包不轻,”夏明若走得有些艰难:“里面晃里晃荡像是装满了水。”  “不是水。”老头问:“海洋也闻不出来么?是火油。”  他说:“我刚才疏忽了,其实从甬道开始,这个墓就充满了火油味道,只是你们在里面呆了太长时间,结果反而不太感觉得出。一骥先生应该知道吧?”  大叔摇摇头,说了实话:“我闻不出,我有鼻炎,但嗓子口却有些甜,人吸多了火药粉末就会嗓子口发甜。”  夏明若吐吐舌头:“这不就跟炸药库似的,那怎么办呢?开棺时难免需要工具切割。”  “多费些人工吧,”老头说:“有些古墓因为长期密闭会形成火坑子,比如辛追墓,可燃的主要是甲烷混合气。这个墓也是火坑子,人工制造的火坑子,非常罕见。明若,怎么了?”  “老师,”夏明若蹲在怪鸟面前观察:“我说刚才什么反光,它们的眼睛竟然是玻璃,好大块的玻璃,你看。”  楚海洋凑过去:“真的,磨得真好,这是经过丝绸之路从大食那边过来的吧?价值连城啊。”  “哈哈哈哈,一黄一绿!”夏明若指着老黄笑:“跟你眼睛一个色,你们仨什么关系?”  老黄不予置评。  周队长因为不放心,又跑下来了:“教授?”  “老周来得好,和海洋一起把这两个东西抱出去,”老头说:“出去就把它们密封,里面的液体不要倒掉,留作化验。”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开棺?”楚海洋问。  老头掐掐手指:“三天好了,辛追墓也放了两三天的气。”  三天后考古队回来,棺盖一打开,所有人都跳起来自发地逃出去了,老头嗥叫着抽打了半天才把他们赶回来。  火油味是没有了,但那是比火油更难捱的气味。  腐尸味道。    第二十四章  臭,并幸福着。  这是建国以来,继马王堆辛追墓后,发现的第二具完整湿尸,为男性,头颅、躯干、四肢,一样不少。虽然全部情况得进了实验室才知道,但从尸体半腐烂的手上,人们看见了软织。  一时间棺内所有的金银玉器都变得不重要,对于考古者来说,一具古代尸体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对古代中国人的人种学研究,总不能一直落在虎视眈眈的日本之后,那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先。  周队长鼻翼翕动,想笑,想哭,想放声大喊,他背过身去见老头,见其已经满脸泪水。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洛阳,传到了郑州,传到了北京。考古所轰动了,专家学者们兴奋不已,所长、考古学界的泰斗夏鼐先生本来要亲自过来,可惜因为远在呼和浩特而未能成行。  放工后,老头在河边洗脚,一边洗一边唱:“不敬青稞酒呀~~不打酥油茶呀~~~也不献哈达,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献给亲人金珠玛。呀拉索~~~~~~~~~ 献给亲人金珠玛~~~~~~~~~人民的江山万年红万呀万年红哎~~~~~~小史!!”  小史正在努力给他搓袜子:“巴扎嘿!”  “嘿!”老家伙继续:“敬上一杯青稞酒哟呀啦嗨!献给敬爱的毛主席,祝您万寿无疆!嗨!”  考古队成员含笑掩去半边脸:老头子错乱了……  老头子又开始:“阿拉木汗怎么样~~~”,史卫东拎着袜子抽动着伴舞:“亚克西!亚克西!”  夏明若爬在树梢上,大笑鼓掌,还不忘撺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不来了!”老头抹一把汗:“喝酒!明若同志!买酒去!”  “得令!”夏明若从树上哧溜滑下来,招呼跟屁虫:“狗剩!”  “到!”  “占领公社供销社高地!”  “噢————”刘狗剩领到几张毛币,撒丫子冲了出去。  夏明若跟在后面催:“全力冲锋!炮火掩护!注意隐蔽!”  刘狗剩过土坡时不小心把鞋跑掉了,单脚跳着回来穿。  夏明若又喊:“指导员——!坚持住!”  楚海洋从工地走来,笑着弹夏明若脑袋:“欺负小朋友。”  “你不了解情况,小朋友心甘情愿的,”夏明若高声问:“狗剩子——!你是不是心甘情愿的————?”  小朋友回头手舞足蹈:“是————!!!”  “喏,”夏明若一脸坦然。  楚海洋没话说了,老头却突然回神:“对、对!我要去给北京发电报!得派技师来!”  “要去!要去!”他急忙忙穿上鞋子,楚海洋拦住他:“别,您呆着,我去。”  “您去了北京还不定派什么人来呢,”夏明若笑道:“八成是个姓技的。”  老家伙想了想,拒不承认,扭着老腰回去休息了,史卫东抖动着八字眉跟上。 [ ]  当天晚上考古队摆开筵席痛饮庆功酒,碰着搪瓷缸嘶吼壮志未酬誓不休,嚼得树皮,吃得草根,来日方长显身手,我等甘洒热血写春秋。  大叔尤其喝高了,跳到桌子上大唱黄色歌曲,什么哥啊,妹啊,一想泪花流啊。老头也不清不楚,又鼓掌又跺脚说好!好!真性情!  北京效率就是高,第三天便听说技师们已经在往洛阳的路上了。  众人欢呼雀跃,埋头苦干日夜不休,连墓室的地砖全都一块块掀开清理,于是意外找到一只隐藏坑,里面是一块石刻板,板上有猫鬼图案。老头研究半天,说可能是造墓时就埋下了,如果他的推测正确,那只能说明坟墓营造者心怀鬼胎,且与墓主有仇。  这期间夏明若突然偏离正常轨道,说要教刘狗剩算术,结果发现这个小朋友离“笨蛋”还有一段遥远的距离,问过乡小学的老师才知道他正在第三次攻读一年级。  对此夏明若表示了极大的感动,拍着小朋友的肩,指着夕阳说居里夫人埋首实验,邓稼先两弹元勋,林则徐虎门销烟(这有什么关系?),狗剩,你已经和他们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真理就在前方!胜利也在前方!  刘狗剩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仰望着人生导师那被蚊子叮得面目全非的小脸蛋,发誓从今往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永远追随。  楚海洋劝他悬崖勒马:“怎么谁都不跟,偏要跟着他?”  刘狗剩好奇了:“为什么不能跟?”  “你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楚海洋一边修电表一边说:“我们上小学时,武斗风气还挺浓,老有人在书包里装砖头。只是人家装一块,夏明若要装两块,拍了一块还有一块,号称备用武器,那叫一个阴损。”  “最无耻的是,”楚海洋扑哧笑了:“这人念到高小时结仇太多,只能在帽子里垫铁皮,结果每天都被磨得哭。”  “瞎说!”夏明若说:“谁哭了!?”  “差点都被磨秃了还说没哭?”楚海洋大笑:“忘恩负义!天天帮你上药水的是谁啊?我说,现在怎么不垫了?垫呀!垫了老头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不巧老头正好出现,他慢慢从楚海洋身后露出脸来,慢慢眼珠子斜向上,一字一顿:“秃、瓢。”  楚海洋跳将起来,一手抱住夏明若,一手拉过刘狗剩,拖儿带女地逃走了。    第五天傍晚,技师终于出现在村口,考古队以及全体村民鼓着掌隆重迎接。  技师团队一共十来个人,主要负责从墓室启运男尸,有几个则负责初步处理尸体,其中有个从公安系统借来的年轻法医,非常醒目,名字叫做林少湖。  夏明若一听他的名字便问:“你从云南回来了?”  那法医正整理着器械,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按说这人长得也不错,就是线条太硬,眼神太利,站在那里便不怒而威。  夏明若愣是被吓退了一步:“我坦白,我交代!我幼儿园时里通外国!投寄反革命匿名信给小学班主任!还悍然袭击过工宣队造反先锋王大妈……”  “你刚才说什么?”林少湖问他。  夏明若又退了一步:“云、我、我说云南。”  林少湖的表情仍然冷峻,眼睛里却渐渐放出光来:“你认识程静钧?”  夏明若点了点头。  那人突然笑了,这一笑仿佛阳光消融了坚冰:“程大少爷是不是依旧不务正业?”  夏明若很想庄严地说不,他正追随着伟大的共产主义战士白求恩同志的脚步为祖国边疆的卫生事业贡献着光和热,可一想到那人稀里糊涂的用药方法,又立刻叛变,承认还是林少湖看人透彻。  可惜林少湖一笑完了就板回脸:“我现在去看看尸体。”  夏明若老老实实答应:“哎。”  那人便转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他好不好?”  “啊?”夏明若怔了怔:“好,好得很,太好了。”  林少湖又走了,夏明若回头教育刘狗剩说:“你看,警察叔叔,多威风!”  刘狗剩深以为然,从此后在幻想当居里夫人之外又添一目标。    因为害怕尸体腐烂,每天都得从各处调来大量的冰块,技师们则不停地为男尸注射防腐剂,几天下来,楚海洋也成了防腐专家。  但启运尸体是一项复杂工作,且由于天气炎热,运输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原本的计划是运到洛阳后再作处理,现在看来已经不可取。好在附近乡里有个老二线工厂,愿意全力支持国家的考古事业,便把地下冰窖借给了他们。  考古队大费周章,终于将石棺连同男尸一起送进了临时工作室。大伙儿如释重负,想着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  夏明若就在工厂车间里搭了个铺,后半夜失眠,琢磨着大叔和豹子应该睡着了,便爬起来去看技师们工作,结果发现楚海洋和老头也在,又怕被他们念叨,偷偷再往回走,半路上遇见林少湖。  林少湖把头放在水龙头下冲着。  夏明若喊他:“警察叔叔。”  林少湖水淋淋地仰起脸来:“怎么还不睡?”  夏明若问:“你困啦?”  “有点,”林少湖说:“那个尸水都收集好了,可以送往北京化验。”  “哎,叔叔,”夏明若靠在墙上笑着问他:“你怎么认识程静钧的?”  林少湖说:“从小就认识了,上海滩上谁不知道程家。”  “邻居?”  “算吧,我是驻军子弟,两人住得挺近,就记得他们家的大门从来不开,偶而一回开了,我跑去看,才深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资本家。”林少湖回忆说:“我还记得他爸爸妈妈,两人经常出现在白俄开的西餐社,穿着十分考究,但待人还是很客气的。”  “程静钧呢?”  “大少爷,”林少湖又笑起来:“什么都不懂,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当时有个形容叫‘金丝鸟’,所以……”  他顿了顿:“所以后来他被人拉去跪玻璃渣,还是很可怜的……”  “不讲了,”林少湖说:“陈年旧事,不跟小孩子讲。”  夏明若问:“你放他走的吧?从学校的囚室里?”  林少湖抹掉头发上的水:“我也送他上了火车,以为他不能活着回来了。”  “嗐!”夏明若大笑:“活得可滋润了!”  林少湖走进了树影里,微弱的星光下看不见他的表情:“嗯。”  他静默了半晌,大概在点烟,黑暗中亮起一点火星。  “七五年我参加侦破培训班,有记者来采访,我和我的战友们便登了报,他大概看见了,就给我写了封信,这封信辗转到我手上时,时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半年,信上没署名,而且就写了两个字:‘少湖?’,可我第一眼就知道是谁写的。”  林少湖说:“我这个人对字迹很敏感,尤其像这种小时候练过字的。”  他深深吸口气,声音有些抖动:“见笑了……你不知道我捧着这封信哭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过去十几年真的没什么,在天山上踩着齐腰深的雪伐木头没什么,被关进斗室没日没夜写交代材料也没什么,重要的是程静钧还活着!他还能给我写信!”  他真的哽咽了:“你说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  “叔叔,”夏明若善意地笑了:“喂,叔叔,别哭了,小孩子面前。”  “胡说八道,谁哭了!”林少湖狠狠抽一下鼻子:“别出去说!”  “我哪有那么坏!”夏明若笑道。  “走了,不跟你胡扯,”林少湖要往地窖走,又威胁:“别出去说啊!否则我饶不了你!”  夏明若赌咒:“向毛主席发誓。”  林少湖要进屋,夏明若又喊住他:“叔叔,整整十五年呢……”  林少湖回头笑了:“你学历史的,应该知道古来的道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既然过去了,便不值得纠缠可惜,十五年,不算什么!”  他转过身,腰杆挺得笔直,大踏步走去。  夏明若微笑着跟上他,钻进地窖。    第二十五章  地窖里有颗脑袋反光很厉害,老头与楚海洋肩挨肩,几乎贴在古尸身上,夏明若喊他们,两人充耳不闻。  夏明若便也贴上去看:“眼珠突出,腐烂初期。”  楚海洋命令之:“戴口罩。”  夏明若便取块纱布往口鼻上一蒙:“研究什么?”  “还能有什么,”老头说:“盔甲呗。”  男尸身上穿着一整套金甲。  当然不是真用黄金打造的,而是在铁甲上镀了一层金,古代贵族乐得干这事,没人愿意真穿一身黄金盔甲。一件全身式铁甲的平均重量是六十斤,要是换成黄金,穿着之人根本站不起来。  就制式来说,这种盔甲又叫做明光铠,前胸、后背有两块圆护。所谓“明光”,就是将这两块圆护打磨地特别光亮,就如镜子一般,上了战场,阳光一照,闪闪发光,威风凛凛。旧小说里常常提到“某某某拍马而上,只见他,一顶红缨冲天冠,前后兽头护心镜”,其实就是说这人穿着明光铠。 { }  还有墓中棺椁后站着的两具陶俑,据老头观察是将军俑,身上也做出仿佛穿着明光铠的样子。  现在古尸身上铠甲因为接触了空气,不复开棺时的明亮夺目,但去除氧化层并不是复杂问题,复杂的是,如何完整地将盔甲剥离尸体。李老先生也曾经从尸体上剥离过衣物,棉麻丝织金银网玉衣,每一种方法都不一样,但盔甲却还是第一次。  经过一千余年的金属锈侵蚀,编连甲片的组带已经变质硬化,如果是一片片揭离甲片,组带就要被破坏;而想将盔甲整体脱下,在不能破坏古尸的前提下又显得十分困难。  “少湖同志,你说怎么办呢?”老先生想咨询一下其它学科专家的看法。  林少湖托着下巴,严肃地说:“用硝镪水把盔甲溶掉。”  “……”  夏明若抱着老头的肩安慰:“您要理解他,在他看来,这些都是镀金的铁皮而已……老师,别哭了啊,乖……”  楚海洋用镊子轻轻夹起一段组带,在灯下反复看:“细麻绳……三股的,比较坚实耐磨……我看还是选第一种吧,揭离时就把甲片编号,修复时再重新编缀。”  “噫!真麻烦。”夏明若说。  “两害相权取其轻嘛。”楚海洋说。  老头想了想,同意了。当晚众人回去休息,第二天上午开始剥离工作。由于大部分考古队员——包括周队长——都被抽调去处理新出土的文物了,尸体随身佩戴的金石玉器以及一把玉柄长剑也被一起运走,所以反倒是这边显得人手不足,好在老头没有门第观念,把大叔和豹子也带进了工作队。  如果把揭离盔甲比作手术,那主刀的便是大叔和楚海洋,老头总指导,夏明若等人打下手,其余人则在甲片反面写编号,然后将其装进木箱,托运往北京。  甲片揭离后便是衣物,主要是丝绸制品,层次繁复。楚海洋只能先喷蒸馏水湿润后,再一点一点地慢慢揭开,揭下一片,夏明若便在其正反面涂上透明的有机玻璃溶液,以隔离空气。  这种溶液肯定不是最优选择,丝绸的形状颜色虽然会得以保存,但也会因此变硬。只是文革所造成的各方面停滞使得我国文物保护技术落后,随着科技发展,有机玻璃溶液终将会被取代。  过了几天林少湖捏着手术刀,心情愉快说:“终于轮到我了。”  他往地窖里一钻就二十个小时没出来,助手换了一批又一批,老头又穷紧张了,派夏明若去看。  夏明若推开厚重的大门,见那人在头顶上悬了一盏小灯,正面无表情地掏着古尸的肚子。  夏明若默默地退出去,然后把豹子架进来一起看热闹。两秒钟后豹子扑在门上吐了,脸色瓦蓝翠绿的。  夏明若惋惜地望着他,林少湖掀开古尸肚皮上烂布一般的肌肉层,说:“脾胃不和,胎气上升,出现呕吐,五周时始,十六周止。”  豹子转过身来,林少湖举着手术刀问:“不吐了?”  豹子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想看的话就可以出去,”林少湖说:“如果想看,那就把门关好,不许走动,除非我同意,否则不许发出任何声音。”  豹子抬脚要走,夏明若眼疾手快把门踢上,扒上他的肩与之耳语:“我是为你好,胆子太小怎么当手艺人?”  豹子抬头一想对啊!他瞪着夏明若,只见其人一脸关心坦然。  “谢谢!”豹子握住夏明若的手,动情地说。  “都是工人阶级,要互帮互助。”夏明若说。  “安静,”林少湖仍然埋着头,用刀指指角落:“人家在这儿呆了一天了都没说过话。”  角落里低矮处有两个反光点,一黄一绿。  夏明若眯眼看了看,喊:“老黄。”  老黄回答:“喵。”  夏明若指着它大笑说:“喏,喏,说话了说话了。”  林少湖慢慢抬起眼睛,夏明若立刻严肃地侍立一旁,豹子捡起老黄,躲到夏明若身后,大气不敢出。  林少湖对夏明若说:“你观察他的手臂。”  夏明若便戴上手套,在深棕色的尸体上按了按:“还有一点儿弹性呢。”  “奇迹吧?”林少湖微笑着说:“千年不朽,对于研究古人的人种、体态特征和病理简直是天赐的宝贝,可惜不在我的研究范围内。”  夏明若问:“为什么不腐烂?”  “因为做过防腐,”林少湖示意看尸体的大腿:“这一片,还有这一片,很明显吧?这是膏血斑痕,我推测可能经过皮肤穿刺,以便把血液沥干净,同样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也有。”  夏明若不住点头,豹子捂着嘴看房顶。  “然后,和棺液也有点关系,李老先生刚刚告诉我棺液可能是因为墓中水蒸气渗入而形成的。”林少湖说:“条件所限,我只是初步化验了一下,棺液里氯化钠的含量很高,巩的含量也很高,还有一些化学成分我查不出来了,估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溶化在里头,古人常常会做这种事。”  夏明若对豹子说:“听明白了吗?意思就是这个人被腌过了。”  豹子喉头耸动说:“你不要再讲了……”  这时候楚海洋推门进来:“咦?明若你又瞎蹿。少湖老师,东西找来了。”  “啊,谢谢。”林少湖从他手中接过一枝银簪。  “狗剩偷来的,他奶奶的宝贝嫁妆,文革时差点被当四旧破掉。”楚海洋笑着说:“你看怎样?”  “那我得快点儿用,以免有人挨打。”林少湖说着便取了只试管来,管里有一些褐色溶液。  林少湖把银簪扔进了试管。  夏明若瞬间明白了:“有毒?!”  “哎,”林少湖把试管举高,凝视着:“没有实验室,有古老的智慧……嗬……嗬!看见没有?”  三个人连忙围过去,林少湖将簪子取出,只见原本明亮的银饰,一端却微微发了暗。  “硫化银,”林少湖说:“古代砒霜提炼不纯,常常含有硫,硫一旦遇到银,就会产生化学反应,硫化银就是黑色的。”  他摇头笑笑,将银簪清理干净还给楚海洋:“职业病,我从他胃里刮下一了点东西,没想到猜中了。”  “我去喊老师!”夏明若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被人以粗暴方式从床上拽起来的老头撞进了门:“毒死的?!”  “啊,”林少湖说:“有可能。”  “怎么解释?”老头问。  “因为他脖子上还有刀口。”林少湖说:“毒性没发作时,因失血过多而死也有可能。”  老头找了张凳子一屁股坐下,因为地窖储冰,所以人人都裹了件从厂里借来的大棉袄,看起来笨拙可爱。  “死于非命?”老头喃喃自语,然后才对林少湖说:“还有什么情况,你一并告诉我。”  林少湖就翻着他的记录本一条一条往下念:“有动脉硬化症;脊椎不好,有增生;胆囊涨大,里面有十三粒结石,腹中有饶虫卵、鞭虫卵……”  豹子冲出门外,余音袅袅:“啊啊啊啊啊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以上。”林少湖平静地合上记录本。  老头沉默着,半晌方开口:“这个人不是杨昭。”  杨昭是元德太子的名字。  说起隋,一般人都知道两个皇帝:文帝,炀帝。其实隋代满打满算有五个皇帝,杨广后还有他的孙子恭帝杨侑,杨侑后还有杨浩,杨浩后还有皇泰帝杨侗,当然后几个都是傀儡,都是身不由己的小孩子。  杨昭就是恭帝杨侑的父亲,大业二年(606年),死在了太子行宫里,比自己的父亲隋炀帝杨广还要早十二年。  林少湖问:“杨昭去世时多大?”  “很年轻。”  “那肯定不是了。”林少湖说:“我看了一下这个人的牙,他的年龄在四十五岁以上。”    二十六章  那他是谁?  “不知道,”老头说:“而且,不一定姓杨啊,毕竟我们有一样东西没找到。”  “什么?”林少湖问。  “墓志。”老头说:“掘地三尺,至今不见踪影。”  此话出来,众人一阵沉默。  林少湖摘掉手套,脱掉大褂,夹起工具箱:“李教授。”他把记录本交到老头手上:“到此我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我先行一步。”  “啊?”老头问:“去哪儿?一起走嘛,我们明天就开始和河南省方面交接工作,三天后也启程回去了。”  林少湖没有回答,夏明若倒笑起来。林少湖命令:“不许说。”  夏明若笑眯眯:“我不说。”  老头好奇不已:“打什么哑谜呢?去哪儿?”  楚海洋连忙捂起夏明若的嘴,林少湖走过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海洋,北京见。”  楚海洋说:“一路顺风。”  “那是当然。”林少湖向老头鞠了个躬,掀开地窖的隔热帘走了出去。  老头望着直发呆,问学生们:“大半夜的,他去哪儿?”    数日后,重庆。  “嘉陵江、长江、解放碑,”林少湖止步,回头:“别躲了,你们到底要跟到什么时候?”  大叔与豹子从电线杆后讪讪出来,大叔抽打豹子,埋怨说没事长这么大的头做什么,你看一下子就暴露了,他告诉林少湖:“哪里哪里,顺路而已。”  林少湖说:“我要去歌乐山。”  “巧了,”大叔说:“我们正好也要去。”  “我突然想过江。”  “哎呀真是无巧不成书,”大叔说:“我们也要过江。”  “看看时间……还是先吃饭吧。”  “哎呀少湖知音也,我们也要吃饭。”大叔说。  林少湖挑起眉毛:“我看出来了,你们没钱吃饭了。”  豹子赌气说:“本来有钱,结果全被他抢去买了个破罐罐!”  “你懂什么?!”大叔怜爱地抚摸着怀中那只酱菜缸,然后对林少湖谄笑:“吃什么?”  有什么吃什么,反正什么都是辣的。  林少湖从第一口就开始呛咳,咳了五分钟还没能咽下去。 [ ]  “经不起考验!”大叔抢过他的碗:“拿来给我!”  码头上浓雾弥漫,小食摊子就摆在江滩上,来来往往的挑夫棒棒,赤膊光脚,精瘦而健壮,他们扎着麻绳,提着扁担,沿着湿滑的石阶下来,向老板买上一碗酸辣粉,呼噜噜灌下去,发一头大汗,酣畅得很。  大叔坐在一条三腿板凳上依样画葫芦,自我感觉豪爽极了;豹子直喷粗气对林少湖张开嘴,问在不在?舌头还在不在?林少湖斜斜看他一眼,豹子打个激灵,躲到大叔身后。  小食摊老板说:“雾散了,快开船咯。”  林少湖迎着江雾,看见隐隐绰绰的山城,感慨说水墨画一般。  大叔说:“你看是泼墨山水,当年我看,可是生死场。”  林少湖问:“你来过?”  “抗战,”大叔说:“南京沦陷后,师父带着我从水路逃到重庆,结果一来就赶上了大轰炸。当时也是夏天,我们坐着一只小舢板,在江中心团团打转,就是靠不了岸,头顶上日本人的飞机隆隆作响,船舱里淹着浑浊的江水,老弱妇孺,哭成一团,这份绝望与生不如死,你们总算是不用体会了。”  “唉!”大叔长叹:“过去了!毛主席说:俱往矣!”  “我说,”林少湖审视着他,然后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大叔啪一个敬礼:“报告警察同志,我是夏明若的舅舅。”  “报告夏明若的舅舅,我是仵作,不是捕快。”林少湖是何等人物,早八百年心里就有数,便笑着说:“你们到底是要去哪儿?”  “和你去一个地方,云南。”大叔举起他的酱菜缸:“我的徒弟笨得很啊,看不出这是元代的东西。云南深山里也有这么一个东西,叫我朝思暮想。”  “太子墓里就没有吗?”  “有,”大叔说:“但我不能拿。还有,那不是太子墓。”  “我看了报纸,据说是亲王墓。”  大叔摇头大笑:“这帮考古的!这肯定不是李老头子说的,他那老学究不会说这么没谱的话。”  林少湖凝视他:“你知道是谁?”  “我知道。”大叔说。  “是谁?”  大叔说:“去看墓志。”  “没有挖到墓志。”  “哦!”大叔猛拍脑袋:“想起来了!墓志被我藏起来了。”  “啊?!”  大叔一脸淫笑:“就在我挖的那个横洞里,一块一尺来方的青石板。”  “你这个人……”林少湖喃喃。  浓雾初散,丝丝阳光透下,雄壮的川江号子响起来,大叔仍然抱着酱缸:“少湖,相识一场,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林少湖点头。  “墓志的事等十年再说,”大叔说:“等我死了。”  “什么?”  “行不行?”大叔抱缸做可爱状。  林少湖说:“你亏心事做多了吧?”  大叔叹口气:“挖来挖去,挖了自家的祖坟,你说亏不亏心?”  林少湖刚想说话,大叔摆摆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我家那个祖上,正好是反动标兵,革命对象,是一定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咱们国家呀,可能真是走了弯路,几千年前的孔子,照样被拉出来批烂批臭。现在为我那祖上翻案还是太早,还是可能会连累那些做学问的人。”  林少湖满脸疑惑:“翻案?”  “不明白没关系,以后就知道了。”大叔说:“我们和那些考古的,区别在于我们也看史书,但从来不太信。要知道隋史是唐人写的,唐书是后晋人编的,宋史是元代人写的,元史则出自明代人的手笔。一代写一代,有些东西就不能写得太真。比如说我偷了你的东西,然后把你杀了,但这件事非得告诉我的儿子,我会怎么说?”  林少湖大笑:“那你会先把我说成是贼祖宗。”  “没错,”大叔肯定:“走吧,上船。”  林少湖拦住他:“你姓杨?”  大叔摇头笑了笑,凑到他耳边说:“我师父姓李,师叔姓杜,我姓宇文。”  林少湖说:“不可能。”  大叔板起脸:“有啥不可能的!我告诉你,史书上说被灭族的不一定就真灭了,就比如慕容宗室当年被刘裕连根拔除,杀得婴孩不留,但慕容氏确确实实仍然存在!”  林少湖笑着问:“在哪里?”  大叔理直气壮地说:“都是辽东鲜卑,我当然知道!慕容氏肤色白皙,生性骁勇,男人长得极为俊秀,我告诉你,他们改姓夏了!”  林少湖刚从水壶里喝了口水,这时喷出来:“我知道了,宇文兄,走吧走吧,上船赶路……”  宇文骥蹲在船尾的甲板上吹江风,他的徒弟闲晃了一圈,回来蹲在他身边。  宇文骥问:“他信啦?”  宇文豹说:“信个屁!您老跟夏明若就是天生一对!您怎么不更编邪乎点儿?”  “混账!”大叔教育他:“你小子就没有夏明若灵活!我能说实话吗?我能说我一铲头正好打在墓志上结果把墓志打成八块吗?那哥们再讲义气,也是个公安!”  豹子说:“切!”  大叔嘟囔:“反正那人姓宇文我可没骗他……”  林少湖突然走上甲板,站在大叔他们身后,把两人吓了一跳。  “宇文先生,”林少湖举着一根小臂粗的针筒:“请给我一点血样好吗?”  “啊?”  “我对你们的血统很感兴趣,”林少湖十分诚恳:“出于医学研究的目的,请配合。”  他不由分说卷起大叔的衣袖,强行扎了针就跑,大叔哀叫一声倒在栏杆上,脸色蜡黄蜡黄的。  “师父!”豹子大喊。 { }  “豹、豹子……”大叔虚弱地说:“下了船就给我买猪肝,还有,告诉北京的慕容明若,说……太……太狠了,让他保、保护自己的珍贵血液要紧!”    北京的慕容明若打了个大喷嚏,继续埋头填写学生登记表,填到家庭成分,熟练地写上:“工人。”  他爹说:“放心吧,咱们家上数八十代贫农,下数八十代还是无产阶级,跟地特反坏右军阀一点关系都没有。”  夏明若放下笔观察他爹:“爸呀,你怎么脸色不好?”  夏家爸爸摸脸,叹气。  “怎么了?”  夏爸说:“唉,感情问题……”  夏明若在椅子上僵了半天:“……妈终于不要你啦?”  “你跟谁?”  “跟妈呀,你又养不活我。”  “唉,儿子也靠不住,你还不如跟海洋呢……啊啊呸!!!”夏爸爸拍桌:“谁说你妈不要我?!”  “那谁不要你?”  “呜呜——”夏爸爸捂脸:“王国栋……”  “啥?!”这回轮到夏明若拍桌了:“王国栋看上你了?!”  “是呀……”夏爸爸幽幽地望着远方:“给我写情诗:月亮啊,在夜里,紧紧地,紧紧拥抱你,爱情啊,在夜里,多么地,多么地凄迷……”  夏明若从椅子上滑下来,往门口移去,夏爸爸拉住他的衣裳领子:“……你别想去背给海洋听。”  夏明若抽搐着,连嘴都笑豁了。  夏爸爸搂住他:“儿子,报应啊,呜呜呜呜……”    第二十七章  前文说到夏爸爸是个眉清目秀的骗子,个性狡猾,每年都要带坏一批刚进厂的小青工,这个骗子的本名叫做夏修白。  正常吗?不正常!  又是修正主义,又是白专道路,简直是视革命大好形势于无物,罪大恶极!  于是夏修白被全街道揪斗,然后由我国最高实权暴力机关——居民委员会押解至派出所改名,在那儿偶遇了正被铐在凳腿上的初中生王国栋(注:参与某校“百万雄师”与“工农前线”两派武斗,用板砖拍人)。  居委会主任大婶手舞足蹈,唱道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要是革命你就站出来,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夏修白你革不革命!?你他妈革命不革命!?  夏修白也跟着抽筋:我革命!我革命!当机立断改名“夏东彪”,取义毛主席万岁!林副主席万岁!  折腾完了夏东彪就回家了,顺便也把住在一个大院里的王国栋保出来。  过了几年林彪坠机了,夏东彪赶忙改名“夏东恩”,即热爱毛主席、周总理。  结果人家又兴风作浪整周总理了,眼瞅着又要挨批,夏东恩又改名“夏东青”,表明誓死捍卫毛主席,誓死捍卫江青同志。  合着连江青也倒台了,于是夏修白还是叫夏修白。  这么两面三刀你还不能说他,一说他就给你哭。  泪眼婆娑,扑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说啐!我家老头子师从沈锡卿,九岁登台,十八岁给梅先生配戏,人称昆腔麒麟童,上海滩玉兰、芳华、雪声哪家剧团、哪个名角不喊一声师父?死之前你们说他是黑帮大毒草,死之后倒说他是人民艺术家,谁两面三刀?到底是谁两面三刀?  这时夏明若必定帮他配戏,爷儿俩咿咿呀呀那叫一个精彩。  至于王国栋,今年二十八岁,颇为魁梧,片警,区十佳青年诗人,代表作《让我的情诗插满你的坟头》,内有名句:  “我要燃烧!  啊,  灼伤!  我要冲撞!  啊,  疯狂!  我挣扎的冰的摇摆的光与暗的灵魂!  带着铁锈,  和  忧郁的  苍白!  血迹斑斑地、  斑斑地、  来到  你的坟前。”  ……  一物降一物,就像老黄降耗子,王国栋偏偏降了夏修白,持续暗恋十三年,前些日子则以协助抓流氓为名接近。最近天气愈加炎热,暗恋也愈加严重,一日不见,茶饭不思,让夏先生一想到要被情诗插坟的将来,脸就有点儿绿。  傍晚王国栋下了班,冲个澡,又颠儿颠儿往夏家来。  正巧历史系和数学系篮球赛,修白兄便被夏明若拉着看楚海洋打球去了,夏妈上夜班,只留下老黄看门。  老黄立于墙角,凛然地看王国栋一眼,继续蹲守耗子。  王国栋还挺高兴:“黄!回来啦?有空上我们家蹲几天,最近我们家也闹耗子,我们家耗子个大味美,富含维生素和矿物质。”  老黄低头思索,然后跟在他屁股后面走了。  结果他也没回家,就把老黄往自行车龙头上一堆,直奔学校看比赛,一路上都在嘀咕老黄啊,知音啊,春雷一声动,诗歌的黎明已经到来了云云。  ……  但他把老黄带去了却没带它回来。  十天后一只虎斑纹大猫流浪在沈阳街头,有好心人根据猫脖子上的铭牌(写着“吾乃常山胡同赵子龙也”),千里迢迢送猫上北京,两家晚报追踪报道,狠狠宣扬了一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社会主义大家庭充满了友爱!  可问题是夏家不知道猫丢了。  正乘着凉呢,热情正义的女实习记者们就冲进来了,满大院的老少爷们赶紧逃回家穿衣裳,三分钟后夏家父子白衣胜雪衣袂飘飘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唱三叹:感谢祖国感谢党,感谢社会,感谢你啊——好心人!  名为送猫,实则借机上北京旅游的小学生说出了练习已久的“不用谢!是雷锋叔叔教我这么做的!我的名字叫做红领巾!”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人这才转身要教训老黄,结果发现它经历过如此艰难险阻竟然又胖了,不愧是一只妖猫。  目睹此情此景王国栋又诗意大发,当晚纠缠夏修白不止(注:夏妈又上夜班去了)。  夏明若则抱着猫上楚海洋家串门。  楚海洋正坐在帐子里整理洛阳古墓发掘资料,夏明若把老黄一扔,也往蚊帐里钻:“都是要寄给老周队长的?”  “嗯,”楚海洋埋着头:“发掘报告由河南方面撰写,最后由老头过目把关。”  “哦……”夏明若眨巴着眼睛凑上去,楚海洋伸长脖子在他脸上亲一下。  夏明若摸脸大笑:“又是蚊子?”  “嗯。”楚海洋继续低头写字。  夏明若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问话说:“最近好几天都没有老头消息,去哪儿了?”  楚海洋说:“在历史所,天天舌战群儒。”  战的就是墓主身份问题。  因为墓志被某盗墓贼意外毁坏并且无耻窝藏,墓主的身份便成了争议中心。老头不得不同时面对来自太子派、亲王派、驸马派、保皇派(即认为墓中埋葬的就是隋炀帝)的挑战。  而老头本身的观点又是那么的含糊不清。  目前他只认为,第一这是个武将。  第二他地位特殊。此人衣着精美,隆重下葬,棺椁两旁侍立着千秋万岁与将军佣,且使用了石棺椁。  由于“凶礼不记”的传统,隋、唐两代的文献中都没有记载什么品阶的官员方可使用石葬具,考古界根据历年资料分析,两代的石椁棺均仅用于皇室成员和功绩卓著的勋臣。  老头则倾向于勋臣说。  还因为墓中壁画也绘有列戟。前些年,陕西了发掘唐代功臣,镇国大将军、薛国公阿史那忠墓,墓里也发现了列戟,一共是十二戟;而本墓中竟然有十八戟,可见此人是何等的富贵通天。  但此人还是个罪臣,毕竟用猫鬼压墓是及其歹毒的咒术……  林林种种的猜测困扰着众人,而营造此墓者的态度则湮没在历史迷雾后,也许真要等到宇文大叔良心发现,把墓志掘出来,一切才云开雾散了吧。  时间在争论中过去了几个月,深秋时候却传来了令人担心的消息:夏明若的老师失踪了。  夏明若的老师姓钱,叫钱可汗,也是李老头的学生,所以严格按辈分夏明若其实是老头的徒孙,楚海洋的师侄。  这个钱可汗老师并不是纯种的汉人,长着一脸络腮毛胡子,十分高大,个性也很有点北方边疆民族的特色,勇猛彪悍,有时候视规则于无物(要不怎么与夏明若一拍即合)。  他参加了一支前往古丝绸之路的科考队,十月底出发,一路考察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到了玉门关时他却与几名科学院的同事一起说要四处看看,说好了一天之内回来,结果却从此失去了联系,算到今天,已经三天了。 [ ]  甘肃方面专门派了搜索队四处寻找,但消息传到北京后谁都坐不住了。夏明若主动提出要去,他去了楚海洋自然也要跟着,于是经过草草准备,来自北京的搜索队一行十人也登上了去往兰州的飞机。    第二十八章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西域。  《大唐西域记》里说彼方: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行无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是以往来者需以遗骸以记之。乏水草,多热风。风起则人畜昏迷……  《法显传》说彼方: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全无一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  玄奘与法显均是出家人,不打诳语,可见西域凶险:不毛之地,雪山戈壁。  但西域又是何等壮阔与美丽。  西域有明月出天山,有大漠孤烟直,有饮马傍交河,有春风玉门关;西域有箜篌、琵琶、胡笳、羯鼓,有胡旋、胡腾、柘枝、绿腰,有葡萄、石榴、蜜瓜、沙枣;有美酒,有佳人,有天马,还有我三军将士!  去年战,桑干源,  今年战,葱河道。  洗兵条支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  万里长征战,三军尽衰老  ……  就好像一台连本大戏,九州海内既要有人唱“檀唇胭脂腻”,也要有人唱“戎马纷纷,尘烟一望昏”。  夏明若也是满心苍凉而去的,甚至有点千里奔丧的意思,不仅仅为了钱可汗老师,也是为了他自己。  那苏联产的军用小飞机颠啊簸啊,遇见了气流啊雷暴啊,夏明若恨不得连胆汁都能吐出来。楚海洋拿湿毛巾替他敷着头,夏明若闭着眼睛,喃喃说要交代后事:“……就跟我爹埋在一起,自有王国栋帮我们看坟……”  楚海洋也不搭腔,帮他把毛毯裹紧。  “海洋……”夏明若喊他。  “嗯?”  “钱老师……没什么希望了吧?”  “别胡说,”楚海洋说:“这么多人找着呢。”  “你别哄我了,”夏明若扯下毛巾,脸色苍白:“今天都第四天了。老钱上课时老拿我打比方,说我没水在沙漠里只能活一天。想我夏明若,号称不死之身,也只能活一天,何况老钱乎?”  他长叹口气,把头搁在楚海洋肩上:“怎么办啊……”  “没事,”楚海洋安慰他:“他命硬着呢,你别瞎想,给你两秒钟,速闭眼睡觉。”  夏明若说:“我要吐……”  他刚捂着嘴站起来,就听见驾驶室里骚动,过会儿一名空军战士掀帘子出来,嘴里说:“谁的猫啊?谁的猫啊?”  夏明若立刻钻座位下面去了,楚海洋埋头看地图。  “谁的啊?”小战士嗓门还挺大,他拎着老黄等了一会儿:“没人认啊?没人认我栓起来啦!我真栓起来啦!”  底下还是寂静一片。  “嘿!奇了怪了!难道是凭空出来的?”小战士说:“那我栓厕所里了啊!”  夏明若低骂:“缺德!”  小战士说:“也不知谁这么缺德放只猫出来,逮都逮不住,你看看我这脸上被挠的!我再强调一遍啊知识分子同志们,这可是飞机,不是拖拉机,纪律!注意纪律!”  夏明若等着他回了驾驶室,偷偷溜进厕所解救老黄,表扬说:“挠得好,够贞烈。挠的就是这号人,动手动脚的,把黄兄你当什么了。”  老黄被整得蔫了吧唧的,往背包里一窝就睡着了,夏明若一开始还有心思闹它,越往后人却越沉默,到了兰州下飞机,简直是眼泪汪汪了。  结果人家说:找到了,哦也!在敦煌。  问是怎么找到的,人家说,敦煌文物所的工作人员早上进莫高窟临摹壁画,发现失踪人员们裹着军大衣在十六国时期的275窟里头躺着呢。  问怎么会回敦煌去的?  回答说:几个人闲逛时遇见了建设兵团的卡车队,和解放军比赛拉歌,结果脑子一发热,就跟着跑了。  营救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兰州也不呆了,背起铺盖跳上飞机就往敦煌赶。到县城换汽车,一路上荒原莽莽,夜海茫茫,头顶上几点寒星,四下里风刀刺骨,等卡车行入一片黑黢黢的峡谷,有人说:“快到了。”  敦煌所已经得到了消息,正举着电筒油灯在路口迎接,钱可汗也位列其中。这高大壮汉激动得不能自已,张开双臂奔跑向前:“同志们!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  营救队也争先恐后地跳下车,齐刷刷脱下胶鞋,往那人头上狠命抽去。 { }  “钱大胡子!!你怎么不死在沙漠里头!?”  “他妈的胡子!!你他妈的!!”  “我抽死你丫挺的!我抽死你丫挺的!!!”  “……!!”  钱大胡子被打得满地乱窜,嗷嗷告饶说:“我错了!我错了!”  夏明若说:“呸!”  钱大胡子这才发现了他,两眼湿润了:“夏明若!!”  夏明若冷冷道:“主公。”  钱大胡子说:“我好想你!”  夏明若拍拍衣服上的灰:“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  钱大胡子冲上来抱他,结果被楚海洋弹开,钱大胡子退了两步,顺势抱住了楚海洋:“海洋!!”  楚海洋说:“钱老师,肉麻啊。”  “喏!”钱大胡子很大一声哼:“你们汉人就是这个样子,矫情!”  敦煌所的同志们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见了面就好。时间不早了,大家回去睡吧,明天早上还得追赶科考队呢。”  敦煌文物所在莫高窟边上盖了几间宿舍,是工作人员的居住地。环境当然是简陋的,条件也十分艰苦,尤其是喝水问题。莫高窟的水是从宕泉河引来的,咸中带苦,入口极涩,据说刚开始喝时还得拉几天肚子。但睡在这种屋子里,还真能体会几分西域的艰辛、豪迈与苍凉。  北京的人员挤在一间宿舍里睡通铺,众人心情大好,说说笑笑,商量定了营救队两天后返回北京。  有人轻轻议论说钱大胡子是个好人,真汉子,硬骨头,文革时批斗游街,被造反派捆在审讯室三天三夜,还不让睡觉,却愣是没说过一句违心话。  夏明若钻在楚海洋的被窝里,支着头笑眯眯地听,突然发现钱大胡子老往门外张望,便问他:“老师你看什么呢?”  钱大胡子说:“我的向导,他们去月牙泉了,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  “向导?”  “哎,半路上遇见的本地人嘛,也是少数民族,两个人从来没有出过新疆,但普通话倒说得蛮好。”大胡子眼睛瞪大,笑起来:“好了!回来了!”  他跑出去高声招呼:“喂!朋友!朋友!!”  野地里有人答话:“哎!来了!”  夏明若一听那声音,立刻从被窝里钻出来,站到大胡子身后。  楚海洋觉得身边一空便也醒了,揉眼奇怪道:“明若?去哪儿?别冻着。”  夏明若回头轻笑:“嘘——”  “好朋友!”大胡子豪迈的笑:“快来!喝一口酒!”  那两人渐渐走近,渐渐走近,走到不能再近,就在面前了,夏明若慢慢从大胡子背后露出脸来。  那两人像被雷劈中了一般转身逃去,夏明若举起猎枪,咔嚓一声上了膛,奋起直追。  逃在前头那人边跑边喊:“相煎何太急!相煎何太急!”  “呵呵呵呵!好嘛!”夏明若咬着牙:“我叫你少数民族!我叫你没出过新疆!我叫你会说普通话!”  那两人终于齐齐嚎叫:“海洋——————!海洋救命————————!!”  楚海洋从屋里冲出来把夏明若一把抱住:“好了,别闹!别闹!”  夏明若又怒又笑:“他妈的骗子!”  大叔远远狡辩:“谁谁谁骗你啦?我本是陇西布衣,只可惜命运多舛,所以人海漂航啊!”  夏明若又把枪举起来。  楚海洋把他拖走,剥了衣服塞回被窝,一屁股坐上去压着,然后对屋外喊:“好了!进来吧!”  大叔心有余悸闪进来:“这小子,狠毒啊!”  楚海洋笑着问:“长见识了吧?”  大叔点头,凑过来在夏明若头上狠狠敲一记:“还你的!”  豹子也不甘落后,卷起袖子报仇,夏明若吃痛,蒙着头假哭起来。  大胡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了?海洋?我的朋友们?怎么了?”  “没事,”楚海洋摆手大笑:“遇见亲人了。老师,我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的舅舅,以后一路上有他,可就热闹了。”    第二十九章  提到西域,提到丝绸之路,就不得不提到张骞。  张骞曾两次出使,一次在汉武帝建元三年(前一三八年),一次在汉武帝元鼎元年(前一一六年),史记上评价其为“凿空”,即前无古人,开辟之举。后来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第一次使用“丝绸之路”这个概念时,便将张骞通西域作为这条东西方交流要道的开端。  当然张骞走得还是很辛苦的,中途曾被匈奴关了十几年。  学界一般认为地理上的丝绸之路是从长安始,抵罗马终,为了好理解,我们用王国栋的名作《我是一匹骆驼》来说明:  长安烟一般轻盈的宫廷缪斯啊,  你把我变成一匹孤独的骆驼,  面朝着荒漠,和慈悲的佛。  边关的箭啊……  射向我!射向我!  射裂了我!  我的魂在沙漠北面。  我的魄在沙漠南面。  何时才能见到你啊!  缪斯?  难道只有越过高原,  抵达爱琴海边?  ……  这首在人民警察报的“小星星”文学副刊发表(稿费两元三角)的划时代的伟大诗作,很好地解说了丝绸之路的南北两条路线问题。  北线,从长安开始,经河西走廊到敦煌,过从玉门关,穿过沙漠到哈密,沿着塔克拉玛干北面的绿洲城市吐鲁番(高昌)、焉耆、库车、阿克苏等,然后到喀什。  南线,从玉门关出来,沿着大漠南边的绿洲经米兰、尼雅、克里雅、和田(于阗)等等到喀什。  汇合后继续向西,翻过帕米尔高原(葱岭),穿过哈萨克斯坦、阿富汗、伊朗、伊拉克,最后达到地中海沿岸——很遗憾不是爱琴海,借以此哀悼国栋死去的爱情——的罗马(大秦)。  其实原来还有一条中路,并且是中路最早,张骞第一次出使取道天山南麓,走的就是中路。中路先到罗布泊,再沿着涸海北岸到楼兰,然后再北上到喀什,不过因为楼兰的废弃,中路也早已不复存在了。  这次的科学考察,走得就是中路。  科考队有十五个人,其中两个是向导;带了二十七峰骆驼,几乎一半用来背仪器和给养;一台大功率电台,这是联系外界的新式武器。可就算这样,过戈壁滩还是在拿命赌博,历年来因为科考牺牲在沙漠里的也是大有人在。  茫茫戈壁,空中没有一只飞鸟,地下不见一点绿色。  当年汉武帝派贰师将军李广利讨伐大宛,过罗布泊时损失惨重,到了大宛后惨败而归,抵达敦煌时十个人里只剩了一个。但当时罗布泊还是有水的,如今连水都没有了,凶险程度更胜以前。  加上正值寒冬,一到晚上滴水成冰,也就是中午时候稍微好些。当然也没有路,没有驼队蹄印,向导凭借着惊人的记忆力和地形学才能,带领着考察队沿着胡杨枯枝和死去兽骨缓慢前行。  大部分时间赶路都在晚上,白天风沙大,有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太阳也晒得人发昏。而且据向导说,晚上更容易认路,除了有星象可看,沙漠里的月光明亮,甚至可以照着读书写字。最主要的是钱大胡子是夜行生物,天天鼓吹着运动产生热量,可以避免冻死。  如此走了几天,豹子后悔了,一边吃干粮一边抱怨。  夏明若在脸上蒙了块纱布,躺在帐篷对他说:“轻松的方法也有,你现在往外走,不出三天,就能永登西方极乐。”  豹子骂他:“讨厌。”  夏明若撩起面纱冲他笑,豹子立刻丢了干粮扑到他面前,磕头哀求说明若哥哥,求求你现在收拾我吧,别等以后了,以后沙海茫茫,保不定哪天就被你整死。  “嗳,”夏明若宽宏大量地说:“知错就好,注意吸取教训。”  “喳。”豹子说:“哥哥您歇着,我先退下了。”  夏明若说:“等等我,我去找海洋。”  大叔正巧这时钻进帐篷:“还躺着呢,快起来,我要收帐篷了。”  夏明若望望他背后:“海洋没跟在你一块儿?”  “海洋在喂骆驼。”大叔坐下来喝口水。  夏明若跑出去,老远就听到有人嗷嗷喊,钱大胡子正抱着一头躺倒的老骆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夏明若眨巴眨巴眼睛,裹紧军大衣,走到楚海洋身边,问:“又怎么了?”  楚海洋说:“随他去,哭完了就好了,还不是一峰骆驼病了,我们要扔他不肯呗。”  豹子也过来看热闹:“非扔不可啊?”  夏明若点头说:“有时候就得这样,留下来派不上用场还得浪费草料,别的骆驼也会受影响。”  钱大胡子是多重感情的人,当然不愿意,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谁劝都不听。过会儿大叔从帐篷里出来,贴耳说了两句,他立刻答应了:“扔就扔吧。”  夏明若喃喃:“什么呀……”  他跑去质问大叔:“你用什么妖法把我们钱大胡子给迷惑了?”  大叔说:“美貌呗。”  夏明若咔嚓一声又把枪上了膛,大叔竖起兰花指向楚海洋方向逃窜,边逃边指责:“坏孩子!坏孩子!”  楚海洋笑着把草料袋扔给他:“活该。”  大叔接过来继续喂骆驼:“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月光照在崎岖不平的戈壁上,他给那头病倒的老骆驼多喂了些水,拍拍它的背,让它走。据说年老的骆驼和马一样,也能认得路。  “走吧,”他说:“回家去。”  老骆驼仿佛听懂了一般,摇摇晃晃站起来,钱大胡子看见了,便牵着缰绳送了一程。  而后考察队拔营前行,驼铃声声,翻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其间夏明若一直在叫唤屁股疼腿疼,说自己看到骆驼鞍就想哭,最后发明了一种横向趴骑法,据说这个姿势比较潇洒,以前人家打死了狼啊,野狗啊,都这么挂着。  但两三个小时后,驼队便停下了。  因为月亮下去了,而前方有一大片雅丹地貌,黑暗中通过很容易迷路,说不定会在这由狂风和水流造成的土堆迷宫中打转直到天明。  于是再次搭起帐篷休息,收拾停顿,夏明若照例钻进楚海洋的大睡袋。  楚海洋说:“出去。”  夏明若不肯:“一个人太冷了。”  大叔羡慕地直咂嘴巴:“生在福中不知福吧,我脚趾头都快冻掉了还没人陪我睡呢。”  豹子立刻献殷勤说:“师父,我陪你睡。”  大叔说:“滚。”  “……”(宇文豹面壁)  夏明若哀求说:“最后一天,最后一天。”  楚海洋推他:“出去出去。”  “为什么呀,”夏明若说:“我这人睡觉可老实了。”  楚海洋想了想,吹熄了蜡烛,把那人裹进怀里低声道:“人太多了……”  夏明若说:“啊?”  楚海洋说:“不方便……”  夏明若说:“你说什么呢?”  楚海洋捏了他一把:“少废话,睡觉!”  “哦,”夏明若把头也蒙进睡袋,好一阵鼓捣。  楚海洋说:“别脱毛衣,会感冒的。”  “不是,”夏明若蜷着身子打开手电,在身上摸索着。楚海洋低头看他,却发现他满嘴是血,着实吓了一跳。  “没事儿,”夏明若悄声说:“就是气候太干,刚才一笑,嘴唇裂开了……咦咦?出发前我爹明明让我带了盒蛤蜊油,怎么找不到了?”  “我包里有,”楚海洋伸手拉过背包:“先用手帕擦擦。”  夏明若捂着嘴笑:“我的血还挺鲜的。”  “去你的,像个刚吃了人的妖怪似的,吓死我了,”楚海洋在包里找到蛤蜊油,也缩进睡袋:“脸呢?”  “喏,”夏明若嘟起嘴迎上去。  楚海洋见送上门来了赶忙抓紧时间亲一下。  亲一下舔舔,说:“是挺鲜的”,又笑嘻嘻扑过来。  夏明若往里躲:“干嘛干嘛?又被你咬开了。”  楚海洋把手电关掉,压低嗓门威胁:“一看你就是上课没好好听,我告诉你,人的唾液含有能使伤口迅速愈合的成分,快,让我帮你愈合愈合。”  夏明若挣扎说:“耍流氓……”  大叔说:“咳!!”  楚海洋说:“……刚刚那次不算,重新愈合。”  大叔拍地说:“咳!!!”  两人立刻不动了。  “咳咳咳……”大叔翻个身,继续装睡。  楚海洋搂紧夏明若,与他咬耳朵:“你看吧,我就说人太多嘛。”  夏明若揍他一拳。  楚海洋嘿嘿笑,喊道:“老黄?老黄?”  老黄从帐篷一角的包袱堆里抬起头来,黑暗里就看到两只眼睛,一黄一绿小灯泡似的。  “老黄你去陪舅舅睡。”楚海洋说:“舅舅冷。”  老黄迟疑着,迟疑着,最后大叔一挺身坐起来:“还等什么?快来呀!”  老黄喵呜一声钻进他的睡袋。  豹子终于崩溃了,他扑到大叔跟前问:“师父,我和猫你选哪个?”  他师父说:“猫。”  “我和骆驼你选哪个?”  “骆驼。”  “嗷嗷!那我和哈密瓜呢?”  “当然是哈密瓜,”他师父呵斥:“快给我睡觉!再啰嗦我劈了你!”  豹子哭着说呜呜我还不如死了好,一会儿又不死心又问“我和沙枣呢?”  他的喋喋不休啊,他纠缠不止,其他人堵起耳朵努力睡着了。  明天,后天……  过了这片雅丹群,楼兰就不远了。    第三十章  早上起来温度是零下十四度,队员们一个个自顾自哆嗦着小身子,唯有钱大胡子老实,喊冷。他的拇指早年被冻坏了,气温一低就不能弯曲。  冷归冷,大汉他压根儿不在乎,从睁开眼睛起就活蹦乱跳地唱歌,说看中了一个姑娘,美得像天上的月亮,迎娶姑娘他带了五十头羊,结果娶了姑娘的娘……唱完了每日一歌,他宣布纪律:今天依然不许洗脸,不许刮胡子,不许刷牙,厨子做饭之外也不许洗手,谁要是受了伤,那就舔舔。  于是大家都很羡慕老黄,猫洗脸它不用水啊。  整理好吃早餐,几十年不变的羊肉拌饭。  天气冷,饭一出锅上面就迅速凝结起一层白乎乎的羊油,夏明若每咽一口都要挣扎半天,大胡子鼓励他:“要坚强,想想革命先烈……”  夏明若于是钻进他的大帐篷,木然地嚼着,脑袋里想着董存瑞。  过会儿大叔掀开帘子送来一只铜盆,盆里是尚未燃尽的木炭:“做饭剩下的,让它上你们这儿发挥发挥余热。”  大胡子挺高兴:“太好了,我刚刚还想这破手指今天怎么绘制路线呢!”  大叔问:“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胡子张开十指在火盆边上烘着:“等气温再升个几度……我说那个夏明若啊,你一顿早饭吃了四十五分钟了啊。”  夏明若蜷缩在帐篷角落里,此时回头,完全是一副立刻能吐出来的神情。  钱胡子看了一怔:“哟,你继续,我不和你说话了。”  大叔毫不客气地笑起来,夏明若一脸恼火地继续嚼着。  大叔夸奖:“多好的孩子……”  夏明若冷冷说:“我叉死你。”  大叔如今打扮得与西域向导一般无二:裹皮袄,戴皮帽,脚蹬长靴。他摸摸自己颇具特色的小胡子,仰着脖子呱呱笑,夏明若则再也不搭理他。  钱胡子活动手指,觉得差不多了,便开始收拾东西。收着收着掏出一卷纸,皱眉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赶忙交给夏明若:“差点忘了,别弄丢了。”  夏明若接过来:“什么?”  “敦煌所的同志们在榆林窟秘洞里发现的,可能是北朝的东西,现在消息还没有公布,”胡子说:“原物是一个卷轴,正在修补,这是他们的临摹件。我们看了都认为是曲谱,你带回家让你爸看看。”  “行。”夏明若接过来。  “给你爸看?”大叔叉着腰问:“你爸搞音乐的?”  “不是,”夏明若说:“我爸修收音机的。”  “啊?”大叔指着夏明若,转头向胡子:“啊?”  胡子笑着说:“朋友,道在民间啊。知道那架战国编钟吗?”  大叔问:“湖北那个?叫什么曾……曾侯乙墓吧?”  “没错,”胡子说:“其实十年前也挖出过一架,年代比曾侯乙墓里的还要早,当然规模小,损毁重,部件完全散落,而且中途运输出了差错,其中四只钟叫人偷了,等发现时已经运到了外蒙古。”  当时正在闹文革,事情太不光彩,当权派便要捂着,这件国宝便被藏在了某大学历史系的仓库里。六九年历史系的教师基本上都被打倒了,死的死,残的残,入狱的入狱,进牛棚的进牛棚。钱胡子由于凶悍爱打架,谁也奈何不了他,于是因祸得福,光荣地踏上了扫厕所掏粪池的岗位。  有一天开完了批斗会,两革命小将聊天说漏了嘴,钱大胡子便揣着一把柴刀夜闯历史系。结果看大门的正好是李长生老头,师徒俩一拍即合,狼狈为奸,白天各干各的,晚上偷偷摸摸修补文物。  但编钟毕竟是一件乐器,修补易,恢复铜钟原有排列难啊,并且这古代乐器还特殊,按敲击部位不同,一只钟能发出两个音。可这两人别说听音了,可能连简谱都不识,正烦恼间,遇见了闲人夏修白,当时还叫夏东彪。 [ ]  半夜里他们把仓库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夏东彪将铜钟蒙进棉被,贴着耳朵拿小锤挨个轻敲了几百遍,宫商角徵羽,总算定了顺序,可惜中间少了四只啊。  “你爸不简单。”钱大胡子说。  夏明若说:“那是那是,也讹了你们不少钱吧?”  钱胡子拍大腿:“不说我都忘了!不但骗了我们三十斤粮票,还想骗我的姑娘去当儿媳妇!我告诉你夏明若,”胡子义愤填膺:“我姑娘可不能给你!”  夏明若拱手说多谢师尊,你家姑娘酷似李逵,力能扛鼎,人称代战公主。夏明若从小体弱多病,恐怕不是对手,家父自不量力,高攀了,高攀了。  大胡子点头:“知道就好。”  他说:“我五五年上北京读书,老师关心少数民族学生,带我们去看戏,我第一次看见你爸,那时他才十四五岁吧?你家老老爷子在台上演什么……”  “鲁肃。”夏明若说。  “对,鲁肃,”钱大胡子说:“你爸就背着个手,站在幕布侧帘后面看。我哪里听得懂什么昆戏京戏,光顾着看他了,心想哎呀,这个人怎么这么漂亮啊……就是后来落魄了吧?”  夏明若说:“岂止是落魄,差点抹脖子。幸好有一位工人阶级的女儿出现了,我们院儿里上年纪的都说是傻姑救佳人。”  这些事夏修白可从来不对人提,夏明若印象中他爹也就哭过一次,那是六五年夏天,得知明若的爷爷没了。其实老爷子进了‘干校’后没熬多久就去了,而始作恶者竟然瞒了家属整整七年。  骨灰找回来后,夏修白大哭一场,哭完了满世界找酒喝,用筷子敲碗唱秋江一望泪潸潸,唱到后来哽咽不能言。夏明若感慨说:“幸好有我娘在啊,我爱我娘,我娘撑起一片天。”  楚海洋正好进帐,笑着说:“这话说得好,以后你妈生气可不许上我家躲着,你爸也不许来。”  夏明若说:啐!敢欺负我爹,小心我娘削你。  钱大胡子问:“海洋,都准备好了吧?”  楚海洋点了点头,又摇头:“骆驼状况不太好,老师你过来看看。”  众人便跟着他出去,还没接近驼队便觉得动物们十分反常,躁动得很。楚海洋走向一头驮冰块的骆驼,它的铁掌昨天掉了,脚底被坚硬而锋利的盐碱块割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怜。  “作孽哟。”大胡子心疼了。  楚海洋说:“从玉门关算起今天是第十三天,骆驼还没有喝过水,一路上也找不到草料,只喂了少量豆饼……  胡子埋着头不说话,大叔狠咳一声,拍拍骆驼:“听我的,这头身上的行李卸下一半来给另外几头分摊,时间不能耽搁,赶快收拾动身。”  胡子苦着脸叹气。  大叔说:“别给我磨蹭!楼兰故城东边有座烽火台,烽火台再向东六十步有水脉,有水脉,就有牧草,懂了么?”  夏明若问:“你怎么知道?”  大叔斜着眼睛:“哼哼!”  夏明若打个响指:“听舅舅的准没错,老师,快走。”  这时听到远处几个科考队员呼呼喝喝,胡子心里烦,猛踢一脚沙子,转身便骂:“又怎么了?!”  那边喊:“钱老师,你快看天上!!”  胡子抬头一看:“哎呀!这太阳怎么……?!”  ……红呼呼的。  就像一只巨大的红气球,高高挂在头顶上。  众人看得傻了,好长时间谁都没说话,就在那静默的十几分钟里,红光暴涨,沙漠竟被映射得如一片无垠血海。  夏明若扯扯大叔,大叔摇头:“我也不知道……”  胡子连连后退:“不对劲,不对劲……”  “是不对劲,”楚海洋把温度表给他看:“这简直是夏天。”  而牲口们开始真正地狂躁,无论谁都拉不住辔头。它们坐立不安地踢蹬,打转,最后极有默契地围成一圈,匍匐着,呦呦哀鸣着,再也不愿起来。  夏明若甩掉面纱,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两下,见别人看他,便解释:“我喘不过气来。”  楚海洋帮他把领口解开,夏明若皱眉说:“我就像胸口正压着快石头。”  楚海洋安慰他:“放心,不是你一个人,我也觉着气闷。”  夏明若顺便把军大衣扒下来:“这是怎么了?”  大叔茫然四顾,突然看见一早就出去寻路的两个向导翻过沙丘,跌跌爬爬没命地向营地奔来,他怔住了,转身一把擒住夏明若的手腕。  夏明若瞪大眼睛,发现他竟满头冷汗。  “穿回去!不能脱!”大叔低吼。  夏明若说:“啊?”  大叔放开嗓子吼起来:“弟兄们!黑风暴——!黑风暴要来了!!” { }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立刻有人喊起来:“不可能!这是冬天!!四五月份才是风季!”  大胡子跳起来:“放你个屁的不可能!风都来了还不可能!”他急促说道:“罗布人有个传说叫“寒鬼风”,说是五十年刮一次,刮一次地上五十年不长生灵,他妈的原来不是哄娃娃!不会就让我们碰上了吧!?”  他将骆驼身上的重要物资卸下来往帐篷里堆,又冲着傻愣愣的队员们嚷:“快呀!!!”  众人这才醒悟,立刻分散跑去加固帐篷,一时间营地里鸡飞狗跳,你撞我我踩你,鞋都跑掉了,喧闹声不绝。  夏明若被楚海洋扔进帐篷,楚海洋说:“你别出来!”  夏明若一胳膊肘把他推开,要往外钻。  楚海洋生气了:“你别惹祸!我要去筑防风堤,没空管你!”  夏明若惊慌地说:“谁惹祸了!?我的猫不见了!”  他急忙忙冲出帐篷,四下里喊:“老黄!老黄啊!”  正巧乱军之中大叔也在喊:“豹子!豹子!……明若!你看见我徒弟没?”  “没看见!”夏明若急得汗都出来了:“还有我的猫呀!我的猫呐?!”    第三十一章  夏明若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扣上皮帽转身就跑。楚海洋一把扯住他:“去哪儿?别信你乖觉点儿!”  “行,”夏明若立刻摆个标准投降姿势,席地而坐:“哥们儿是从小乖觉到大的,你说东,我绝不敢往西。”  转变太快,楚海洋满心起疑。可起疑也没办法,嗷嗷叫的钱大胡子连推带搡要把他弄走,他只能不住回头:“你呆着!别动啊!呆着!!” 他呼唤大叔:“舅舅——!舅舅——!你看着他!”  夏明若连连点头说:“我呆着我呆着,难道我还骗你不成?真是,连我都信不过”,结果等人一走远他就跑了,跑得还太急,不小心栽了个大跟头,吃了满嘴的沙。大叔赶到拉他起来,见其唾得正起劲便有些幸灾乐祸,关切地问:“好吃么?”  “呸呸呸呸!呸!” 夏明若抹嘴:“香,一股骆驼味。”  大叔大笑,扶着他说:“走,咱俩加快速度,起风之前还能回来。”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们去哪儿?”  “四处转转,东西丢了还能傻坐着?”大叔说:“没事,据我经验,现在离真正的黑风暴还有一阵子。”他指着最近的沙丘说:“到顶上去,昨天我告诉豹子说是个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来连睁眼瞎话都信。”  “不谋而合啊,”夏明若了裹紧军大衣紧跟他:“我也觉得老黄就在这个方向,好歹养了十年的猫了,行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实行为模式这种东西很难说,比如此时的营地中,老黄正从炊事员古力姆的挎包里往外钻。  古力姆拎着老黄的后脖子,憋足了力气在它脑袋上练弹指功:“阿、阿囊死给!猫(第二声)~~的么找死!!我佛(说)两根胡萝卜子(这)~~~~么重!?原来都四你的缘故!!”  老黄波澜不惊地忍受着,因为它是一只做大事的猫。  至于豹子,更是哪儿也没去,只不过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团结回楚海洋周围,后者才惊觉大叔与夏明若已经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这样的沙丘小得可怜,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凭着人的脚力往上爬,又是要命地艰难。尤其是大风呼啸黄沙流动,夏明若平衡感不好,几乎是一步一跌,大叔只能解下腰间的麻绳,把两人系在一起。二十分钟后两人到达坡顶,张望着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着百米外的峡口说:“昨天晚上本来想在那儿扎营,但向导们坚决不同意,因为两面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经之路。明若你是没来过沙漠,其实风沙比什么汽车坦克都要厉害,真是压死人不含糊,你看咱们脚下,刚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哟,嗓子都痛……好歹出发前我还花了半个晚上把《土壤学》和《沙漠研究》看了……”  “咿!纸上谈兵!罗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玛干不一样,和内蒙那边的也不同,风特别大,”大叔摆摆手:“行了,回去吧,看样子扑空了。”  夏明若弯腰不停咳嗽,怀里的手电掉了。  话说这人全身上下也就这只手电值钱,光束集中,且照程极远。原本属于学校里的俄文老师,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战胜利后苏联红军控制东北时期。他捡起手电来无意间拧亮,峡口附近便有东西一闪而过——也就是那么零点几秒,却叫两个人都看见了。  “反光?”夏明若不确定地问大叔。  “拿来。”大叔接过手电,再细细一瞧,又什么都没有。  两人各自愣了一阵,随后不约而同地往峡口方向冲。大叔边跑还边有意见:“想不到你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栓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赶忙停下,夏明若一时刹不住撞在他后背上,两人稀里哗啦一口气滚到了沙丘底。再爬起来,夏明若灌了满鼻腔的血,他使劲地捂着,鲜血便沿着指缝一滴一滴落在黄沙上,结成一个个暗色团块。  大叔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仰头:“年纪轻轻,倒病怏怏的!”  夏明若最不爱听这话,瓮声瓮气地反驳,大叔用脏得结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开弓动作颇为粗鲁:“我说乖乖,舅舅可比不得海洋,忍着些。”  夏明若被他擦得满脸生痛,嗷嗷叫着说行了行了,心领了。  大叔便空出手来解绳子:“你先回去,我马上就来。”  夏明若含糊地拒绝,表示沙漠广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类活动遗迹,散落文物之多,相当惊人,碰见不捡,那叫瓜娃子。  大叔说:“我还真没骂错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会儿又问:“这血怎么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说:“因为里面有沙,被沙子磨着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哝偏巧我就是鼻粘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呗,舅舅快走。  说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横风推着他们跑,两个人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互相搀扶着好容易才到了峡谷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报销去半条命。一路上大叔都亮着手电,那宝贝仿佛轻易不肯露出真面目,反光点时隐时现,近到跟前,又看不见了。  大叔将手电咬在嘴里,抽出靴子里的匕首沙里迅速地插着,夏明若也顾不得什么血了,观察得极为专心致志。大叔缓慢地向前移动,突然刀尖隐约传来“叮”一声,似乎碰见什么硬东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只挖了不到十公分,无比郑重地举出了一只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标签仍在,正面:大救星二锅头,63°,北京·通县,国营大柳树乡小黄庄东方红酒厂;反面: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大叔心潮澎湃:“奇迹呀夏明若小同志!我们竟然在罗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只白酒瓶子,还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动情:“这是来自家乡的酒啊!我仿佛听见了我爹那无比亲切的声音:‘明若啊,今天逃课吧,咱爷俩出去玩吧’!”  两人激动地将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来要往回走,夏明若却发现了不对劲:“舅舅,那是什么?”  大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只见一股黄烟从瀚海般的沙丘后蓦地升起,旋入天际,夏明若说:“大漠孤烟直。”  大叔的脸瞬间褪了色:“你还有心情背诗!那是风!黑风暴——!!!”  只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当儿,那股烟蓬的散开,如冲天巨龙卷起万吨沙石雷霆般地杀来,刹那间天昏地暗,浊涛滚滚,狂沙如幕,夏明若根本手足无措,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只跑出几步,天边的黑浪便翻了过来,如一口大锅扣住了人。浪头携着尖厉的呼啸,带着寒气,夹裹着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扫荡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从夏明若和大叔头上滚过,把两人猛然推倒,压趴,将子弹般嗖嗖飞行的沙粒劈头盖脸地打在他们身上。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大叔的脸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过来,打开手电一照,发现这小子倒他妈的手脚快,满脑袋蒙得严严实实。  “明若!”大叔对着他的耳朵喊:“站起来!跑——!!!”  夏明若勉强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顺着风跑!逆着风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来,奋力迈开脚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睁开,他觉得似乎正踩着波浪上,甚至控制不了自身,这一波一波的狂浪抛着他往上翻,推着他往前冲,然后把他扔进流沙中埋葬。  几乎是绝望之际,大叔却喊了一声“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着掉进了一个大坑,扑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懵了,吓得大叔给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面罩,还有些木呆呆的,他感觉风小了许多,便问:“这是哪儿?”  大叔说:“我也不知道。刚才那阵风把我们吹进了雅丹群,雅丹地带沟壑纵横,跟迷宫似的,咱们现在大概在哪个深沟里吧……哎哟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谢天谢地!”  夏明若仰头,借着手电光看见风暴仍在咆哮,与高高的沙崖贴肩而过。  “真像是死过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云南娘娘墓里遇见涨水,现在想起来真是小意思。”  大叔摆手说:“往后你就知道了,其实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总有一死,躺在棺材里,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说舅舅你思想反动了啊,不经常进行政治学习吧。  舅舅说我倒是想,就是没人肯教啊。  “行了,别废话,”他说:“抓紧时间休息,你也不腿软,我这把老身子骨早就撑不住了。”  夏明若也不是什么安分人,东张西望突然又喊起来:“那是什么?”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撸去满头的沙:“风呗。”  “不是,”夏明若拼命摇他,急急说:“你快看!海市啊!” [ ]  “啥?!”  夏明若说:“海市蜃楼!”  大叔翻身坐起来,看了一会儿便压着夏明若的头让他匍匐在地。  “那不叫海市,”他轻声说:“那叫过阴兵。”    第三十二章  “你开眼了。”大叔喃喃:“我还是解放前在贵州山区看见过一次,没想到又遇到了。”  风暴像疲倦了般渐渐停止,只扬起微小的沙尘缓缓飘撒在空中,能见度虽低,但仍能看见沙尘后面有一支全副武装、影影绰绰的军队正经过悬崖的豁口,距离夏明若他们还不足三十米,甚至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偶尔的骆驼鼻息声。  夏明若伏在地面上细密地喘着,突然鼓足一口气匍匐前进,大叔立刻拉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来。夏明若说:“干嘛?”  大叔压着嗓门说:“知道你胆子大,但现在可不能靠近。”  夏明若问:“靠近了就会消失?”  “那倒也说不定……”大叔挠挠头,突然双手合十神神叨叨说阿弥陀佛百无禁忌紫微星君破煞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夏明若决定不理他。  《××自然科学》上曾刊登过一篇豆腐块文章,解释的就是民间所谓“过阴兵”现象,主要论点是“全息影像”。有些人迹罕至的山沟因为自身环境而形成了特殊的电磁场,某种条件下——大多是雷暴闪电等极端天气——电磁场会记录下生物电信息并储存;一旦相同的外界条件再次出现,电磁场便会将其所记录的信息发射出去。  这种解释大概是相当接近实情的一个,但同样经不起仔细推敲。文章传阅时,物理系表示理论上是讲得通,但撇开声音不谈,记录影像——立体捕捉再立体投射到无所凭依的空气中——是件多么复杂的事,这个由山崖上含微量硅与铁的岩石而形成的磁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历史系这边,更是要问个为什么。因为在他们掌握的资料中,许多“过阴兵”现象就发生在平原的农村,或是田耕上,或是小桥头,甚至是居民家旁的巷子口,并且在夏秋季节,月明星稀微风轻拂的晚上。  所以尽管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剔除这件事的迷信色彩,民间仍在传言“冤魂索命”,说什么前头开路无常鬼,后边押队夜游神,越传越玄乎。  夏明若此时还没空想这个,他只是被好奇心所驱使,纯粹想去看看。  大叔自然拦着:“别别,咱们好手好脚地回去,否则海洋可比阴兵吓人多了。”  夏明若都不耐烦了:“你知道的嘛,这就是全息……”  “全息影像,”大叔说:“你给豹子科普的时候我也学了一点儿,但问题是这如果是影像,那四八年和我一起冲撞了阴兵的小伙子为什么到今天还没有回来?”  夏明若扭头:“呃?”  “为什么?”大叔冲他撅起小胡髭,装模作样要生气。  夏明若转身坐了起来,想了想,又双膝跪地爬走了,大叔无可奈何再扯他回来:“你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反手利落地将夏明若“砰”一声劈倒,踩在地下,嘴里又嘀嘀咕咕:您老人家天上有灵思想放红光照遍亚非拉……海洋啊,你快来吧,这姓夏的孩子可真难带啊……  远方立刻响起了楚海洋嘶哑的呼喊:“明若!夏明若!!哪儿呐?人呐?!人呐?!”  大叔发了一会儿呆,颇为感触:“咳!还是主席灵啊……”  回应他的是千奇百怪的风声,天边的巨浪又聚集涌起,仿佛一天黄黑水再次泼将而来,冲得斗大的卵石乒乒乓乓地撞击滚动。  楚海洋终于赶在狂风前头找到了夏明若和大叔,他脏得像团泥,而且气急败坏。他揪着大叔的衣领子拼命摇晃:“舅舅!你你你你你你!!”又把夏明若提起来摇晃:“别信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夏明若惨叫连连:“啊——啊——”  楚海洋连忙停手:“怎么了?弄痛了?”  夏明若继续惨叫:“哎呀——没啦————”  “什、什么没啦?”楚海洋更紧张起来。  “阴兵没了……”大叔无力地垂下头:“你把阴兵喊没了……”  “嗯?阴兵?什么?”楚海洋仰头想了半天,猛地一拍手:“哦!那个阴兵!那不是我,那是风的缘故。”  夏明若跪坐着抹眼泪,委屈极了:“海洋,我再也不理你了……”  楚海洋吼道:“都说了不是我了!”  他气鼓鼓地将夏明若架起来,又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捂着鼻子:“起风前到处乱窜,不要命了!?不说我还以为你刚从战场上下来!”  夏明若破布一般耷拉着脑袋,楚海洋凑到他面前:“真不理我了?就为了几个幻影?”  夏明若颇为怨恨地斜他一眼,楚海洋转身问大叔:“阴兵什么样?”  大叔叽里呱啦上下比划,说什么骑着高头大骆驼啦,头上戴着小白帽子啦,身上哪儿挂了刀,哪儿又裹皮毛啦,楚海洋连连点头说哦……嗯……那是突厥的装束。  他对夏明若说:“少爷,我都解释给你听了,是突厥,敦煌壁画上也有,回去时候陪你看个够行不行?能消气了么?”  夏明若指着大叔咬牙切齿,无声地骂:编,给我编,哪能看得这么清楚?你帮谁呢?你在给海洋台阶下呢。  大叔甩着乱糟糟的头发望天:“哼!”  楚海洋拍打着衣服上的沙粒,谁知刚拍干净,又是一阵狂风挟裹着沙子兜头浇下来,他苦笑两声:“走,回营地。”  “那可不行,”大叔说:“回营地可是逆风,力气稍微小一点就顶不住。咱们向导说这风暴里还藏着黑龙,万一被它卷跑了那可就找不回来了。”  “有龙卷风也没办法,刚才向导说了,”楚海洋蹲在他身边,仍然不甘心又徒劳地拍着:“这场风至少要刮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天就黑了,如果不回营地就全都要被冻死在外头。这也是我为什么着急出来找你们的缘故,谁晓得你们躲在这儿看聊斋呢。”  大叔说:“你不信阴兵呐?”  楚海洋懒洋洋说:“信——,我哪儿还有一大叠资料呢,说是什么抗战时期的东北,某庄老百姓天天晚上听见关羽领军大战鬼子兵,可热闹了……别信!又去哪儿?”  夏明若体力透支,又流了点血,早就不成威胁,他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强忍着嗓子里火辣辣的痛感说:“你们两个,这回一定得相信我作为科学工作者的直觉。”  楚海洋说:“我看这阵风快过去了,明若,咱们得趁此间隙快走。”  大叔也觉得天色比刚才亮堂上许多,不由心中一喜:“好极了!快走。”  夏明若摆手说等等,随后竟然朝着雅丹深处走去。他在刚刚阴兵经过的豁口停下张望,又走了十几米,狂风把他的军大衣吹得猎猎直响,终于他微笑着回头,张开双臂:“同志们,我立功了。”  楚海洋跑过去想把他拉离风口,却也惊诧于眼前的景象:“这是……”  “红柳!”紧随而来的大叔欢呼:“是红柳!这下面有水!我们的骆驼有救了!”  稀疏的红柳丛林蔓延到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之外,沙暴的无情肆虐让其倒伏,但灌木们仍然艰难而生机勃勃地活着。  “回营地!带骆驼!”楚海洋的喜悦溢于言表,毕竟无论是对骆驼还是对人,此时的水源都弥足珍贵。  夏明若跟在他身后,不断小人得志地强调:“我立功了,我立功了。”  楚海洋掰过他的脑袋来狠狠亲一口:“没错!你立功了!今天晚上的一顿揍免了!”  夏明若觉得奖励力度太弱,刚想表示不满,楚海洋却拉起他发足狂奔,大叔紧随其后,三人刚刚跳进科考队用盐壳突击筑起的防风堤,新一阵黑风暴便卷土重来。  缩在帐篷里的队员们差点把这两人掐死,钱大胡子红着眼眶对夏明若说,你要是有事了我怎么对你爸爸交代,夏修白非把我削平了不可,他又不是没这个胆……  夏明若气喘未定,一手搂着老黄,一手搂着钱大胡子不停安慰,最后才想起来红柳丛这件事。向导茫然无知地摇头表示从来没有到那片雅丹群里去过,因为科考队正在经过雅丹群的最边缘,通常是选择绕行而不是横穿迷宫。但沙漠植物的发现还是让众人高兴不已,事实上骆驼的情况很令人担心,有一两头几乎是虚弱极了,他们丰厚的脂肪在漫长的旅途中被消耗殆尽,正变得骨瘦如柴。  豹子提议庆祝一下,说着便喜滋滋地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瓶大救星二锅头。  夏明若和大叔几乎是同时嗥叫,紧接着合力将豹子扔出帐篷外,让其正面接受沙暴摧残并且不许任何人搭救。  夏明若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但饱受虐待的鼻子已经毫无知觉,就像长在别人脸上似的。楚海洋把他藏在角落里用湿布轻轻地擦。夏明若闭着眼睛说:“你在违反用水规定。”  楚海洋嗤了一声:“那你就血迹斑斑地一直到喀什吧……来,漱漱口。”  夏明若没舍得把水吐掉,直接咽下去了,突然又吐出舌头问:“你到底用什么在给我擦?”  “大救星二锅头。”楚海洋说:“六十三度,高粱特酿,正好消毒。”  “咿~~~~!”夏明若说。  楚海洋抬眼笑:“你不是号称‘夏二斤’吗?”  夏明若咕咚一声往后倒去:“夏二斤是我爹……‘夏二滴’才是我 ……”  楚海洋满意地拍了拍夏明若的脸,然后微笑着抱紧了二锅头:“宝贝啊,以后全靠你了。”    傍晚时分,黑风暴终于停了,沙漠显得寂静而温柔,天空飘落下几颗零星的雪珠,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夏明若裹着一整张狼皮簌簌发抖,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在他头上扭两下:“小狼崽子。”  钱大胡子靠紧一匹虚弱的母骆驼,怜悯地轻拍着它嶙峋的脊背,决定冒着严寒拔营前进。    第三十三章  寒冷就像锥子,但仰头就能得到安慰,因为那儿有西域的明月。考古学人,就是常常在这样的月色下,穿越了沙海、密林、雪山、戈壁……长路漫漫而步履弥坚,艰险重重而不改初衷。  驼铃悠悠,钱大胡子骑在骆驼上左摇右晃,突然唱起吐鲁番情歌来:  葡萄架下的姑娘,你不要,不要再歌唱;你的心儿要跳出了胸膛,你就像夜莺带走了它,  把它栓在了你的辫梢上……  他唱完问夏明若:“好听吗?”  夏明若抽着鼻子说好听极了,您再来一个。队伍里有人接茬:“胡子!来一个——!胡子!来一个——!”  钱大胡子立刻来劲了,掏出手鼓砰砰砰一阵拍:“那来个通俗点的!《冰山上的来客》!”  “噢————!”队员们欢呼着。  手鼓响起来,钱大胡子那浑厚低沉的嗓音在夜色中回荡,一曲终了,胡子对夏明若喊:“阿米儿!冲!”  夏明若哈哈大笑,两腿一夹骆驼肚子便冲到了队伍最前面,小手一挥豪迈地吆喝:“前头就是峡谷!同志们——!跟我来!”  队员们紧随着起哄:“噢噢噢!指导员——!跟上跟上!”  “小心!”楚海洋一边笑一边喊:“明若你别摔着!小心沙崖!别把老黄举起来!危险!”  “哎~你说那孩子,”大叔追上来:“难不成真是妖怪变的?你都没见他中午时候流多了少血,嘴唇都是白的。”  “这我也说不清,”楚海洋说:“我印象中他爸就带点儿妖气。”  “别说了,”大叔打了个冷战:“我这人胆最小了,就怕这些妖啊怪啊的,看见个把僵尸还吓半天呢。”  楚海洋说:“你见过僵尸?”  “见过好几个,”大叔与楚海洋并排前进:“江西一个,湖北一个……可惜舅舅我胆小啊,又是黑灯瞎火的,所以摸完东西就逃了,都没敢好好看。”  楚海洋边听边笑:“说吧,僵尸什么样?”  大叔摸摸下巴上的胡渣:“李老爷子告诉我,其实我们所谓的僵尸就是你们口里的干尸,千年不烂的那种。我给你说个我看得最清楚的,哪一年来着?”他挠头:“记不清了,反正就是那几年,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你知道吧?”  楚海洋说:“怎么可能不知道。”  “死了不少人啊,也冤死了不少,这个不谈了。”大叔摆手:“就谈某村斗死了一个地主。这老东西是罪有应得,曾逼死过佃户家的姑娘,姑娘才十七岁,再有两个月就嫁人了。”  老地主死了也没办法,村里人就随便找个地方要把他埋了。但当时是夏天,怕尸体发臭,村民们便在葬坑里撒了好些石灰,要知道石灰是吸水的,所以没过多久,老地主便成了一具干尸。  但村民不知道,过了几年,阳春天气,公社开河。当时可没条件用炸弹,开河全靠人力,流落此地的宇文骥大叔也被拉进了挖土方的队伍,与他同组的社员有三个,其中有个壮汉叫老雷。  老雷矮墩墩,全身腱子肉,是个干活的好手。  有一天放工,人们各自散了,大叔和老雷也准备上生产队长家吃晚饭去,老雷却说要到河里洗洗脚。大叔说:“行,我等你。”  老雷便弯腰卷裤管,顺便把手里的洋镐往地下一插,结果老地主就从地里直挺挺地站了起来,与老雷脸对着脸。  “挺好的汉子,就这么被吓死了,可惜啦!”大叔长叹:“那洋锹正好插在了僵尸脚上。”  楚海洋问:“后来呢?”  大叔说后来不知道,后来我就走了。  陈年旧事让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眼见夏明若他们已经进入的雅丹深处,连忙扬鞭追赶。  “到了!红柳!”大伙儿争先跳下骆驼,扎好营地,然后贴着植物的根部开挖,掀开了两米多深的沙子就看见了冻土层,再往下掘,不到一米,沙土中便渗出了水。众人欢呼起来,钱大胡子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到嘴里便吐了:“呸!盐卤水似的!”  “也就是骆驼能喝点儿,人就忍着吧。”  “要不拿试剂中和一下?”  正七嘴八舌地说着,楚海洋回头望了骆驼一眼,这一眼发现了蹊跷:“哎?我们有多少只骆驼?”  炊事员古力姆说:“二斯六啊!”  楚海洋又细细数一遍,连比带划说:“额上有白色瘢痂的那头呢?古力姆!就是替你背炊具的、你叫它肉孜的老骆驼!去哪儿了?”  古力姆愣头愣脑:“啊?”  “你还‘啊?’”楚海洋好气又好笑,提高嗓音问:“肉孜是谁骑的?”  “没人骑,那老家伙都快累死了,这几天一直栓在队伍的最后面,连器材都没给背。”有队员回答。  轮值到照顾牲口的豹子第一个急起来,翻身就上了自己的坐骑:“我、我去找!”  还是夏明若眼睛尖,指着地面说:“有蹄印,往这条沟的更深处去了。”  “一起去,”楚海洋也跳上骆驼,弯腰再拉夏明若上来:“抱紧了,不许挠我痒痒。”  夏明若把老黄交给古力姆,笑嘻嘻说:“切,谁稀罕。”  钱大胡子颇为担忧,吩咐他们:“骆驼没了就算了,人得尽快回来啊,水带了吗?罗盘呢?带支猎枪。”  “您放心吧,两个小时之内找不着我们就原路返回。”楚海洋一扯缰绳,对豹子点点头:“走!”  骆驼一路小跑,很快就将营地甩在后头。沙面上的蹄印在月光下分外清晰,三人循迹而走,不知不觉竟出了雅丹群,开阔地并没有延展多久,另一片雅丹又出现在眼前,豹子十分泄气:“回去吗?今天是上弦,再过一阵子月亮就下去了。”  “蹄印也不大看得见了,”楚海洋有些犹豫,转身他又呵夏明若痒痒:“叫你别挠你还挠,哪天剁了你的手。”  夏明若被他弄得得前俯后仰:“丧心病狂……”他咯咯笑着,突然愣了愣,指着骆驼脚下问:“那是什么?”  楚海洋顺着他的手指看,也愣了。“……芦苇?”他极不确认地说。  “没错,是芦苇,枯死的芦苇。”夏明若从骆驼上滚下来,急匆匆四处张望,大喊说:“我们这几个笨蛋!这是一条河!红柳、芦苇、还有刚才看见的撑柳,我们一直在沿着干涸的河床走!海洋,你看那边!”  楚海洋眯起眼睛远眺:“冲积河岸。”  “豹子,我们继续前进。”他将夏明若抱在胸前,一手拉缰绳,一手扣住那人的腰。夏明若说:“你可不许挠我啊。”  楚海洋催促着胯下骆驼前进,哼哼冷笑说挠不死你。  豹子问:“那牲口还在前面?”  “嗯,”楚海洋说:“骆驼是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前方必定有比刚才更丰富的水源。”  大约只走了一公里,沟壑愈加密集,地面蜿蜒崎岖,甚至出现了干涸的小水湾。三人纵鞭急行,掠过碎礁、盐块和大片的芦苇,看见了月光下晶莹剔透的冰湖。  那只叫肉孜的老骆驼正站在湖边,烦躁地喷着鼻息。  楚海洋猛然想起了什么,猛然勒紧缰绳:“豹子!下骆驼!”  豹子正疾驰得高兴:“什么——?你说什么——?”  楚海洋拉着夏明若滚下地,两人都摔得不轻,却立刻跳起来奋力喊道:“下骆驼——!”  豹子问:“到底说啥——?”  话音未落,天旋地转,豹子突然一个倒栽葱砸在了冰面上,头顶心着地,差点就见了阎王。摔他的不是别人,就是他身下的那头骆驼。  另外两人飞奔而来,夏明若拉起豹子,发觉鼻子里就剩一丝凉气了,着实吓得不轻;楚海洋想也不想,抡起巴掌劈头盖脸打下去,豹子一个激灵,醒了。  “我为什么脸疼?”他趴在地下问。  楚海洋咳嗽一声就去牵骆驼。  豹子问:“我摔啦?”  “嗯,”夏明若说:“刚才让你下来你不听。骆驼渴了快半个月了,见到水还不跟疯了似的,它往前一冲一跪,不摔死你就算好的了。”  “可这水也喝不成啊。”  “芦苇上有冰碴子,你当它不会舔?”夏明若笑道:“行了起来吧,我们回营地去,明天带人来凿冰。”  豹子晃晃悠悠站起来:“哎哟……跟了你们真是十条命都不够送!喏喏喏!”他指着冰湖对岸的远方:“夏少爷,您别告诉我那土墩是一个城啊。”  夏明若看都不看:“我说它是城它就是城。”  豹子气呼呼举拳吓唬他。  夏明若嘻嘻笑着躲闪,打闹之间真看见了那只土墩,立刻隐去了笑容:“豹子,你刚才说那是什么?”  豹子仍在玩笑中:“不是我,是你说的,你说那是一座城。”  夏明若静静地站着,楚海洋喊他:“明若!走了!”  他点头爬上骆驼,一路若有所思,连豹子胡乱吹牛都不理。到了营地,别人都睡下了,他却抱着一本古代地域地图集拼命地翻,楚海洋逼觉三次都未果。  最后一次,楚海洋生气了,夏明若却突然扑到他身上:“海洋……”他睁大了晶亮的眼睛:“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第三十四章  就像一把散落的珍珠,西域大漠中藏有不同年代的数量惊人的古城,有的已经被发现,有的仍在无垠沙海间沉睡。  夏明若钻进大帐篷,将地图摊开给钱胡子看。  “这一幅是宋代绘制的西域全图,依照的是《汉书·西域志》,”他取来一支铅笔,用笔尖指着:“这一片是蒲昌海,就是罗布泊,当时还是好大一片水面;这里是塔里木河,河往西南,经过流沙和白龙堆,就是危须,危须向西南是山国,山国向西南是鄯善,也就是楼兰。”  钱大胡子举高煤油灯,靠得很近,烟气腾起很是熏眼睛。  “这图比例尺完全不对,位置也很含糊,”夏明若说:“如今水域消失了,塔里木河也早改了道,唯有白龙堆——就是雅丹——还在,但总之我们就在这一片不会有错吧?”  钱大胡子点头:“不会有错,继续。”  夏明若说:“说完了。”  “啥?”  夏明若强调:“我可能看见赤奢城了。”  “等等等等,让我理一下思绪,”钱大胡子敲着脑瓜子:“也就是说刚刚那条红柳沟有可能就是……”  “曾经的赤奢水,”楚海洋接口:“如今早已干涸成几个小水潭了。”  “有证据吗?”  “双塔,”夏明若竖起两根手指:“非常清晰。”  大胡子死死盯着他的脸,夏明若郑重地点点头。大胡子深吸一口气,突然平地里一蹦三尺高,嗷嗷嗷冲出帐篷在沙地里滚了两圈,跑回来拉着夏明若,两只眼睛锃锃发绿光:“现在!!!现在就去看!!!”  夏明若抬抬眼皮说:“您就歇着吧,您不歇我还要歇呢,我可是从早上七八点一刻不停忙到现在了。”  钱大胡子说:“咦咦咦!你这个小家伙!难不成我还比你闲啦?……”  夏明若拍拍楚海洋:“走,回去睡觉。”  楚海洋跟着他,扭头要笑不笑地对大胡子做关切状:“早点歇啊。”  大胡子吼叫着用废纸团砸人:“臭小子!!”楚海洋笑嘻嘻地闪开。  大叔被闹醒了,迷迷瞪瞪从睡袋里探出头来,一副过来人口吻:“唉!孩子大啦,不由人啦。”  大胡子点头说就是就是,熄了灯问:“你怎么又跑这边帐篷里来啦?上回不是嫌我和豹子呼噜声跟响雷似的嘛?”  大叔翻个身,嘟哝:“我才不回那边呢……那边有只猫,掉毛,还老往人怀里钻……”    天还没亮,钱大胡子就钻出帐篷,一手夹着皮帽,一手夹着大衣,风风火火地掀帐篷帘子挨个叫队员们起床:“打屁股啦!打屁股啦!”他蓬头乱发,褐中带黄的虬毛胡子爬了满脸。  众人心不甘情不愿,磨磨蹭蹭爬到沙地上打呵欠,好在天气不错,风速大概相当于平原上的七级。吃早饭时,通报了今天的行程,知识分子们内部全票通过。  大叔拍着大腿呼天抢地:“你们这些人呐——!走走又停停啊——!见了岔道就要拐啊——!啥年月才能到楼兰呐——!” [ ]  队员们用盐卤水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如今至少都能看出是个人来了;吃饱喝足的骆驼也精神奕奕地扬着头,热心善良的维族小伙古力姆把炊具挂在肉孜骆驼身上,一边高兴地哼歌,一边用拐了八道弯的普通话安慰大叔。  大叔说:“说维语,听得懂。”  古力姆如蒙大敕,连忙好一通叽里哇啦,意思是没办法啦,自己也跟过好多科考队了,每批都是一个样,见了新鲜东西就不要命!  大叔指着自己鼻子也说:“那我老人家可是要命的呀!!”  “算啦,算啦!”古力姆推着他上骆驼。  夏明若的骆驼一马当先,老黄在它脑袋上正襟危坐,二者迎风招展,彼此心有灵犀。钱大胡子紧随他们,又拍鞍子又踢镫子:“快快快!走呀!同志们走呀!”  大叔叹口大气:“瞧把你们急的。”  北风卷起了细沙,在红柳尖上飞舞,楚海洋骑在骆驼上,对着地图研究来研究去,大叔问:“怎么?还看出花来啦?”  “……嗯,”楚海洋咬着铅笔:“如果猜测没错的话,那真是大发现了。我就怕明若看错了,可得替他兜着点。”  “你们胡子不是同意了嘛?”  “嗐!”楚海洋笑着摆摆手:“那两人一脉相承,说穿了就是人来疯。”  豹子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斜着身子看楚海洋手上的地图:“咱们要去的地方图上没有啊。”  楚海洋说:“这是我们科学院六零年绘制的地图,当然没有。”  “哦,”豹子问:“那城叫……?”  楚海洋说:“赤奢。”  豹子问:“啥叫赤奢?”  楚海洋仰头想了想说:“其实就是红城的意思。大沙漠中有很多古城以颜色命名,比如赫连夏的都城叫白城,西夏的都城叫黑城——这两个不是一家,前后差了一千多年——再比如青城。现在青城还在,就是呼和浩特。”  “哦,红城。”豹子貌似明白了。  “三十年代的时候发现了这个赤奢水边的城池,因为古籍上无法查到,所以到现在也没搞清楚它的来历,于是干脆以水为名。但由于国事危急,始终都没能组织考古队实地考察,结果就耽搁了。”  “一直耽搁到今天?”大叔问。  “嗯,”楚海洋说:“据说建国初新疆所还专门找了一次,结果没找着。”  “为什么?”  “因为它会移动。”楚海洋说。  “啊——?!”豹子瞪大眼:“还长着腿呐?!”  “哪儿呀,”楚海洋小心翼翼地收起地图:“后来才想通:这个城四面流沙,不知道当初建城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总之会动的是沙丘,而不是城。当然还有河流。都以为城在水边,但沙漠河流往往改道频繁,有时候又凭空消失。当初偶尔发现没留记号,茫茫戈壁广袤无边,从何找起啊。”  “的确,”大叔感慨:“咱们运气不错,撞上了。”  “夏明若撞上的,从小他撞鬼的机率就比平常人高,”楚海洋伸长脖子张望:“咦?他人呢?”  大叔说:“还用你问?早冲锋去啦。”  行进途中经过芦苇滩和冰湖,周围宁静极了,湖面阳光下像镜子一般反着光。冰层很厚,众人放心大胆地让骆驼踩上去。  赤奢城就在冰湖对面,离水面大约只有五六百米,此时望去,能看见土墙以及各自占据东西两角的高塔。钱大胡子举着望远镜:“东边的那个是佛塔,”他扭头,又着急:“看啥?!有啥好看的?!没见过水啊?!快快快快快!”  大叔笑着说:“行啦您老,那城又不会跑。大块头过来砸冰吧!还是顺路带去好啊,否则来来回回,消耗的还是骆驼。”  大胡子马上服帖了,乖乖跑去抡镐子。抡了一会儿实在心焦,便招呼不劳动的闲人说:“快过来!快过来!”  夏明若问:“干嘛?”  大胡子说:“叫你过来你就过来!”  夏明若一溜小跑到他身边。  大胡子正色说:“阿米尔!我现在以司令员的身份命令你担任第一突击纵队队长!你将率领你的部下……”他指指其余的闲人:“不惜一切代价,迅速占领波兰!”  夏明若说:“阿米尔明白!”  胡子说:“事成后赏你帝国的勋章!去吧!赤奢城是我们的!”  夏明若说:“没错,莫斯科也是我们的!”他两脚后跟一磕,装模作样敬了个德国礼,刚走几步又转回来:“我有条件。”  胡子问:“什么?”  夏明若说:“我中午要吃饺子。”  钱胡子扬起巨灵掌,夏明若抱头鼠窜。  “还不给快我冲!”胡子吼道:“北非也是我们的!”  夏明若跑去跟楚海洋说,楚海洋满头的汗,问:“谁陪你去?”  “没谁,”夏明若说:“就我和老黄,还有厨子。要不让舅舅也跟着?”  “得了吧。”有前车之鉴,楚海洋知道大叔也靠不住。他转念一想,觉得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厨子先去了,今天准能提前吃饭。  “记得帮古力姆干活,”他吩咐:“我们不久就来。”  “知道啦,”夏明若漫不经心挥挥手,招呼古力姆出发。谁知古力姆的老骆驼肉孜却不肯离开水,两人是又拽又拉,豹子也过来帮忙,最后干脆三人一同往赤奢城去了。  半小时后第二纵队进城,大胡子刚跑过东门,就中了绊马索,扑通扑通摔出去老远,其余人吓了一跳,愣神之际只听一声呼哨,城墙头上竟然冒出了许多人,个个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众人慌了,拉扯缰绳要往回逃,城墙上不知是谁便朝天开了一枪,把他们全吓趴下了,只能乖乖的被牵走骆驼,夺走行李,唯二的两把猎枪也没敢留着。这还没完,最后在武器的威逼下大家进了城,抱着脑袋,在灰白色、被流沙掩埋了大半的城垣下蹲成一排。  蹲下来才发现老黄和肉孜骆驼原来就在旁边望呆。它们背后两人高的粗木架上,绑着第一纵队的三名成员,底下是古力姆和豹子,木梢上栓着的是夏明若。三人都被剥得只剩一件衬衣,也摘了帽子,脱了鞋,嘴里塞着破布,在冷风中冻得脸色青白。  城墙上的人陆续下来,举着枪站在科考队面前。  他们似乎也在戈壁中生活了很久,脸色糙黑,嘴唇起皮,眉毛胡子上沾满了沙粒。他们打量着科考队,其中有个戴狐狸皮帽子的开口:“谁是头?”  钱大胡子刚要说话却被大叔眼神制止,大叔说:“我。”  狐皮帽子问:“你是谁?”  “这位大哥,”大叔说:“我们是北京来的考古队,主要考察的是罗布泊巨大的水文地理变化。大胡子,给他们看证件。”  “屁话!”狐皮帽子叉着腿:“老子不认识什么考古队!老子就想问问你他妈是谁,哪儿来的!闯了爷爷的地盘还他妈理直气壮的!”  楚海洋嘟囔:“我们这是穿越到哪个朝代了……”  “不许说话!”有人喝止。  大叔眼皮子一吊说:“我就是北京来的考古队的头,够明白了吧?”  “你他妈……”狐皮帽子火了:“吃屎长大的啊?!”  大叔斜着脑袋,咧咧嘴:“谁他妈的裤裆子破了,把你漏出来?”  绑在桩子上的夏明若咕咕笑起来,狐皮帽子用鞭子指着他吼道:“那个瘦眉窄骨儿的!冻不死你啊!你笑个屁啊!”  夏明若含着破布肩膀直抖,照笑不误。  狐皮帽子算是真被惹毛了,他高举着骆驼鞭,似乎思考着哪一个更欠抽,最后他朝夏明若走去。  楚海洋站起来:“你敢。”  狐皮帽子回头盯着他。  楚海洋摘下帽子甩在地下,脱了大衣扔给大叔,往前走几步对他勾勾手:“有种我俩练练。”  狐皮帽子怒吼一声提枪。  这当口大叔突然毫无征兆地喊起来:“救命啊————杀人啦————!!!”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就听到有人喊:“卧倒!!!”枪声立刻霹雳啪啦地炸响起来,好一阵后众人抬头,发觉谁都毫发无伤,只是从古城门残垣中飞速跑进来一支队伍,足有四五十人,步伐整齐,手里挺着冲锋枪。  钱大胡子说:“乖乖!拍电影呐!”  狐皮帽子们的气焰瞬间没了,那支队伍跑到他们跟前,有条不紊的缴械、上铐,命令列队,蹲到墙垣底下去。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他们便与科考队完全颠倒了处境。  科考队还愣着,楚海洋冲出去解夏明若的绳子,其余人才活动起来,一哄而上松开豹子和古力姆。  夏明若哆嗦着吐了好几口唾沫:“呸!呸!什么破布就往我嘴里塞!臭死了!”  老黄也凑过来,喵喵地叫着。  楚海洋迅速地替夏明若裹上大衣:“冷不冷?”  “冷得不行,”夏明若牙齿直打颤:“先帮我把鞋找来。”  楚海洋一躬身把他搂在怀里,腾出手来搓他的脚,又一边喊:“舅舅!舅舅!快帮忙找鞋!”  大叔跑过来:“别急!鞋被钱大胡子找到了!哎哟你现在揉什么,等找个避风的地方再揉啊!”  “他妈的!”楚海洋脸都气青了:“都快让他们给冻死了!”  “你别急嘛!老黄,你躺倒他心口去,猫身上热乎。”大叔也帮忙搓着夏明若的脸和耳朵:“没事的!对吧明若?你没事的!”  夏明若勉强睁了睁眼:“……我没事儿。”  “对嘛!没事的!海洋你别急嘛!哎哟,海洋!海洋!……”  这时,有人拍了拍楚海洋的肩膀:“人给我。”  楚海洋回头,身后站着林少湖。  林少湖头戴皮帽,身穿翻毛皮袄,不像杨子荣,倒像座山雕。  “医生来了,”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笑意:“人给我吧。”    第三十五章  夏明若挂着清水鼻涕,裹着毛毯,搂着老黄躺在火堆前,林少湖不停指导他:“先烤前胸,再烤后背……对,翻过来,要烤均匀。”  夏明若就颠过来倒过去前后耸动,老黄喵呜喵呜叫,最后林少湖说:“停!”  “出汗没有?”他问。  夏明若气喘吁吁把老黄送出去:“少湖叔,请用膳,猫终于熟了。”  林少湖“啪”一声打飞老黄,掏出针管,面无表情地对夏明若勾手指。  夏明若问:“干嘛?”  “扎针。”  夏明若眼神一闪,林少湖越过火堆猛扑向前,一招擒拿将人放倒,针起针落,夏明若惨号一声,不动了。  “……想逃,”林少湖慢条斯理收拾好凶器,不知道从哪儿又翻出两条毯子,便把一条扔到夏明若头上,另一条则轻轻替楚海洋盖好。  楚海洋就在火堆旁酣睡。  夏明若挪动到他身边,偏着头一动不动地看。跳跃的火光中他的神情既关切又小心翼翼,缺少血色的嘴角带着微微的笑。  “别吵海洋,”林少湖做一个噤声的动作:“他累了。”  夏明若点头,给楚海洋掖毯子:“海洋也不是铁打的……”  林少湖一本正经抿着唇,眼睛里却带了笑,他盘弄着医药箱,突然问:“明若你得过心肌炎吧?”  “啊,得过,”夏明若问:“你怎么知道?”  林少湖朝楚海洋努努嘴:“那家伙说的,怪不得急得跟什么似的。”  夏明若强调:“我早好了!”  “看得出来,”林少湖说:“还挺耐摔打。”  豹子步履蹒跚地掀开帘子跌进帐篷,叉腰扭胯哎哟惨叫。林少湖问他:“怎样?走了一圈有没有好点?”  “哎哟别提了!”豹子龇牙咧嘴:“我可是生生挨了一枪托!那帮狗日的!老子日后非往死里收拾他们不可!”  “别自己吓自己,你再挨十枪托也不会有事,”林少湖说:“不过多亏你,勇敢地保护了自己的同伴。”  老黄一听,立刻仰望豹子,圆溜溜的眼睛露出了纯真的喜悦。 [ ]  夏明若摸摸它的脑袋:“……黄啊,太假了啊。”  老黄瞬间恢复了正常表情。  豹子受了表扬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在火堆旁坐下来,问林少湖:“林同志怎么在这儿?您不是和咱们一起去云南山里的么?”  “云南?”夏明若敏感地问:“你们又去那儿干什么?挖什么?”  “咳……”豹子说:“我们……”  “我去找静钧。”林少湖把话题岔开。  “对,去找那个牛医了!”豹子拍着大腿笃定地说。  “他现在怎样?”夏明若问。  “在我家,准备明年考大学。”林少湖长舒了口气:“中间很费了些周折,他的户口丢失,国内举目无亲,父母亲的老朋友则基本上都没能熬过文革。洋房倒还在淮海路,没有拆,但里面竟然住了十几户人家。物是人非啊,二十年前上海还是他家的天下,二十年后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只能跟着我回北京。”  “回你家北京老宅?就是和我家只隔了一条胡同的?”夏明若说:“那户口怎么办?”  “就是,户口真麻烦,还牵扯到粮油供应,”林少湖笑了笑:“我还想到了走后门,结果派出所那办户口的女同志,听我说缘由,听着听着就哭了,拉着静钧的手掉了半天眼泪,竟然立刻就给办上了,我们连来回跑腿功夫都没费。”  “呃?”夏明若愣了愣:“办户口的女同志?多大年纪?”  “四十来岁。”  “是不是白白胖胖,上下一般粗的?”  “对,就是她,”林少湖思考片刻说:“大姐胖是胖了点……但眉毛弯弯还挺和蔼可亲。”  夏明若容光焕发,跳起来与林少湖握手:“谢谢亲人!谢谢敬爱的少湖叔叔!谢谢您给我娘留了面子!我和老黄永远爱戴您!”  林少湖说:“啊?”  夏明若说:“我妈是片警,管户口。我爹常说我妈是真正的好汉,您见识到了吧?”  豹子挺感兴趣:“好汉?啥样?”  “我给你们说个故事,”夏明若盘起腿,凑近了他俩:“我爷爷五七年不是出了事嘛,我爹也被拉去交代情况。我爹很像我早逝的奶奶,只耐看,不耐打,再说那帮人也缺德,我爹现在一到下雨天就膝盖疼,都是当年他们做的好事,逼着人往冰天雪地里跪。”  “当时我爹才十七岁,基本上只会吹笛子,但也不能白白受罪呀。后来一有风吹草动,我爹就在家里喊‘玉环——!玉环——!’”  “啊,玉环就是我妈。”夏明若解释。  “我妈家就住在隔壁,只要一听到声音,不管她在做什么,立刻抄家伙,带着我的大舅金环和二舅银环,冲过来保卫我爹。想想看,我爷爷和我爹都已经是打入另册的人物了,但我妈统统不管,认准了就坚持,你说她是不是好汉?”  “是好汉!”豹子竖起大拇指。  “是好汉,”林少湖充满敬意:“改天我和静钧登门拜谢。”  “谢就不用了,”夏明若说:“我娘还有个外号叫‘杨大喷’,这么多天了,你们的故事也该传到祖国边疆了吧。”  林少湖说:“喂……”  “不管怎样,”夏明若抱着老黄微笑:“苦尽甘来,大家都要好好过日子不是?”  “嗯,”林少湖埋头乐了一会儿又仰头大笑:“杨大喷的儿子!好了,我也该走了,今天必须押解他们上路。”  他探出帐篷问外面站岗的人:“小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那个叫小陈的跑步过来:“一刻钟后!”  “这就走了?”楚海洋坐起来,在夏明若头上敲一下:“吵死人了。”  “好嘛!”夏明若捂头:“偷听!”  楚海洋替他重新把毯子裹好,边裹边问林少湖:“话说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主动要求来的,”林少湖开始整理衣服,把手枪重新别回腰上:“抓人。”  “那些人是谁?”  林少湖想了想:“这件事涉密了,我不太能说。总之这些人当中有逃犯,为了抓捕他们,公安和武警的同志们已经在大漠里埋伏了三天。其实你们今天砸冰,包括昨天追骆驼,都已经进入我们的警戒圈了,但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不能暴露,后来行动是迫不得已。”  “就像一场战争。”楚海洋说。  “嗯,”林少湖说:“民族地区的工作不好做,那个所谓的‘老大哥’,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对我们的策反和武力威慑,他们的民族伟大极了,但侵略性也同样强烈。不过,我们的战士也不是吃素的,对不对小陈!”  “对!”小陈啪的敬了个军礼:“祖国的利益高于一切!”  林少湖说:“我们走了。”  他把狐皮帽子扣在夏明若头上:“缴获物资,给你留个纪念,过两天回了北京,请你们全家吃饭。”  夏明若追出帐篷:“叔!您……那些人……当心点儿!”  “放心!我是谁呀?”林少湖跨上骆驼,挺直着高大的脊背微笑:“我是林少湖啊!”  他是有胆量,有担当,军人的儿子林少湖。    这也许是最奇怪的事了,程静钧后来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娶了个同样腼腆、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姑娘,生了两个温柔和善的好孩子,甚至回了南方开始教书育人,几十年培养了无数学生,户口却始终挂在北京南城的一间小院子里。  户主的名字叫做林少湖。    第三十六章  赤奢城曾用惊心动魄的方式来欢迎科考队,接着,又给了他们一个不眠之夜。  先说赤奢城东西两角有高塔,东面那个的是敌楼,相当于瞭望哨,表明此地不太平,屡有战争。队里便有人断定说附近有烽火台,夏明若问他为什么,他说:“你问向导,保证有。”  结果跑去一问,果真不错,就在赤奢水对岸数里,还剩一米来高的土墩。  钱大胡子控诉说:“你们中原帝国强大时都是流氓扩张者,尤其那几个以武功著称的皇帝,逮谁咬谁。”  话说的没错,汉武帝大爷就把烽燧线修得极远,好比于我们今天把长城修到了英国,每一个西域王公都想揪住刘彻的衣领子喊还我生存空间来。  西塔的稍矮一些,是佛塔。佛教进入西域的时间很早,大漠古城中或多或少都有佛教痕迹。赤奢城中佛塔高十米,原先肯定要更高些,但还没塌就是个奇迹,大概是因为它是由夯土建成,几乎是实心的,土坯中又夹杂着芦苇胡杨红柳等草木纤维。还有个重要原因是此城废弃已久,避免了人为破坏。比如吐鲁番附近的一些古迹,壁画人物的眼睛早年间就被抠掉了,因为当地住民相信异教徒的眼睛会带来灾难。  佛塔外方内圆,四周还看得见原先回廊的墙基,莲花底,覆砵顶,属典型的火袄教与佛教建筑结合体;塔上部有小门可以进入,但进去后空间局促,只能一个人蹲着。塔内四壁的彩绘大部分都已经剥落,就剩下角落一小块,细看带着点犍陀罗风格,人物眼睛画得有些像猫,瞪得很大,看起来精神奕奕;正中央设有神龛,有彩塑释迦摩尼像一尊,小佛十余尊,风化不太严重。  右手边还有一尊半人高的小神像,楚海洋提着煤油灯看了半晌,探出头来说是毗沙门天。  众人围在塔下,齐刷刷地仰着脑袋:“确定吗?”  “确定,”楚海洋说:“他脚底下踏着恶鬼呢,总体来说这尊神像保存得最好,是石像。”  豹子悄悄问:“毗沙门天是谁?”  夏明若摆个造型说:“佛教的北方护法神,在咱们那边就是托塔李天王。”  “明若别乱动,掌好灯,”钱大胡子正在绘制塔内简图,便喊:“毗沙门天什么样?描述一下!”  楚海洋便回答:“还是印度神模样,穿及膝铠甲,脖颈手臂有饰物。”  “脑袋呢?”钱大胡子问。  楚海洋便把神像脑袋举出来,扬了扬。  “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它脑袋与身体间的断裂口还很新鲜,然后,”他又伸另一只手:“我在地上捡到了这枚弹壳。”  钱大胡子愣住,楚海洋满脸苦笑地爬下塔,把弹壳放在他手上。钱大胡子立刻扔了笔,抱头嗥叫起来。  楚海洋叹气:“人生真是充满了冲突与巧合。”  夏明若接口:“就像那个郁热逼人的雷雨天。”  楚海洋看看他:“四凤——”  夏明若说:“萍。”  楚海洋问:“我们怎么办?”  夏明若捅捅大叔:“朴园,我们怎么办?”  大叔说:“还能咋办,回去睡觉!”  众人欢呼雀跃,一哄而散,大胡子踉跄几步,扑街。楚海洋和夏明若只能回转,架起师尊,曳地而走。  队员们搭起四面透风简易棚,点燃枯柴垛,架起大锅烧洗澡水,一时间火光熊熊,群魔乱舞。大胡子缩在在阴暗处呜呜嗷嗷哭,楚海洋安慰他:“没事儿,坏了再粘嘛,咱们不就是干这行的?”  大胡子说:“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帐就记在武警边防部队身上,此仇不报,我非——”  “要报您去报,和我没关系,”夏明若说。  大胡子说他:“破孩子!一点正义感都没有!”  “行啦,明天再说,”楚海洋把胡子推进帐篷,拉起夏明若就跑:“咱们洗澡去!”  两人冲到临时澡堂前问:“轮到谁了?”  大叔热气腾腾,心满意足地歪在帐篷里抽烟:“没轮到谁,冰块数量有限,所以基本靠抢。”  楚海洋闻言赶忙脱了大衣:“那就算赤了膊也要抢到啊!明若!一起上!”  夏明若欢叫,紧跑几步一脚蹬飞了古力姆。  大叔抽烟,摇头,与老黄闲聊:“啧,他这到底是什么妖怪变的?下午还差点冻死呢。”  老黄一脸了然地喵喵数声。  大叔说:“哦,原来是这样,难怪难怪。”    这里与北京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生活也应该晚两个小时开始。但取冰的队员天不亮就冒着严寒与满天星子出发了:昨晚得意忘形,冰块告磐,为了生存只能再去一次湖边。  夏明若也醒得很早,笑容满面地走在最后一个,紧跟着豹子。豹子对他和老黄充满戒心:“你想做什么?”  夏明若说:“想去看看烽火台。”  豹子问:“海洋呢?”  “还在睡,”夏明若说:“不带他。”  豹子一惊,拔腿便跑,夏明若问:“干嘛?”  豹子说我害怕,见不到海洋我心慌气短,得让向导大爷救救我!  向导大爷买买提·买哈提是土生土长的维族人,身体硬朗,年龄七十有二,白发苍苍胡子老长,但十分与国际接轨,能说维、汉、俄、法、英、德等多种语言,原因很简单:他几乎从十岁起就开始为各国探险队和冒险家服务了。  老头儿健谈,说起话来没完没了,他亲昵地大声吆喝骆驼:“嘿——嘿嘿嘿——!快一点,亲兄弟!”  夏明若溜过去与他闲扯:“天亮之前我能从烽火台回来么?”  老头儿说:“不能,会迷路,除非我带你去。”  夏明若说:“那您带我去呗。”  “那可不行,”老头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如果知道冰块用完了,你们的大胡子会发怒的。”  夏明若满脸失望。  “噢~,”老头儿很不忍心,想了想突然凑到夏明若耳边,神神秘秘说:“我给你看另一样东西,天亮前你保证能回来。”  “嗯?”夏明若来劲了。  “走进去,第一条沟,”老头儿指着赤奢冰湖对面雅丹高崖说:“就在那儿。”  那儿的确很有看头,比古烽火台还有看头多了,那儿是个垮塌了一半的古墓。这就是考古者梦寐以求的狗屎运,当年斯文赫定在楼兰时,白捡了一个被风吹开的,夏明若果然不输于他。  感谢买买提大爷,上次凿冰时他发现了这个地方,但他是个虔诚的回教徒。  虔诚的回教徒善良、忠诚、清洁、且极度地自律。  夏明若手提煤油灯垂入墓坑口,自己趴在地面上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跑回冰湖。凿冰队员的劳动号子声此起彼伏,夏明若抓住那个喊得最起劲的:“豹子!跟我来!”  豹子被他拉得险些滑倒,连忙稳住身子:“又干嘛?”  夏明若说:“来嘛!来嘛!”  豹子说干嘛呀干嘛呀?夏明若不由分说要拉他走,豹子挣扎,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冰面上,顺势滑了出去,几乎从冰湖这头一直滑到那头。  夏明若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碎冰渣,说:“正好,跟我来。”  “唉!”豹子叹气认命,把镐头往沙滩上一插:“去就去吧,难不成你还能整出个死人来?”  “咦?你怎么知道?”夏明若走了一阵,停下脚步指着黑洞洞的墓口说:“麻烦你和我一起把这个死人坑重新掩埋。”  “啊?!”豹子喊:“墓、墓葬啊?!!”  夏明若笑着说得了吧豹兄,跟着舅舅这么久了,胆子也该练出点来了吧。  “那是,那是,”豹子心有余悸地往洞口看:“我是怕老黄在里面。”  夏明若闻言,静默地凝望了豹子一会儿,缓缓说:“老黄,出来吧,被识破了。”  老黄探出脑袋,抖了抖身上的沙,然后跳回夏明若肩上。  豹子旋走。  夏明若两手比枪状抵住他的后背:“不许动!”  豹子说:“哼!杀了我一个,还有——”  夏明若说:“砰砰!”  “啊——”豹子以手捂胸:“好狠的心呐,兄弟也下手,要我干嘛?盖坟?”  “至少弄得和周围环境一样。胡子刚刚宣布的纪律,我们科考队供给有限,最迟明天就得继续上路,所以这次只能粗线条梳理赤奢城地面遗物而不发掘,发掘耽误时间,就等于拿生命开玩笑。如果遇见古墓便保持原状,回去报告。这个墓已经开了口,不掩盖就会被风沙继续破坏。”夏明若说:“你先弄着,我去抱点枯枝来。”  豹子问:“要不要弄点记号?给你们那个什么什么新疆所?”  “千万别,”夏明若摆手:“记号都是替盗墓贼——很大机率是替你师父——弄的,绝大部分情况我们都迟他一步。”  “啧,还真麻烦,”豹子挠挠头,半蹲着小心翼翼向墓口挪去,接近了刚想伸脖子,结果古墓又塌了一块。  豹子怪叫一声随着掉下去,夏明若闻声猛然回头,大喊:“不能踩!!”  尘灰飞腾中豹子条件反射地蜷起腿,双手急速乱抓,碰到硬物后赶忙扒在上面,牙关紧咬,面孔上青筋直暴。  “可恶!忘记了你比我重!”夏明若冲过来:“豹子!”  豹子被沙迷了眼睛,表情十分狰狞:“我、我没踩!快救我!!!”  “来了来了!”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扣住豹子的手腕“抓紧了,不能踩棺木!”  “不踩!”豹子上吊缩腿撅屁股姿势十分痛苦,身下仅五公分,就是绝对不能踩的千年古棺。  “坚持!”夏明若也呛得不好受:“我拉你上来。”  “哎哟快点儿吧小哥哎~~~!”豹子嚎:“我的哥哎~~~~~”  “我拉不动你!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去湖面上喊人!”夏明若急急说:“千万别踩啊!万一踩坏了是要枪毙的!”  豹子哭说哎哟还不如趁早枪毙了我呢,等你把人喊来我早就踩下去了,算了吧,小哥你让开点。  夏明若往后三步。  豹子深吸一口气,大喝“哥们好歹练过!”,两臂骤然发力,猛地就——猛地就就没能出来,把棺板踢飞了。  “……”夏明若垂手直立,站在坑边看他。  豹子也仰头看他:“我有遗言。”  夏明若说:“我枪毙你。”  “别!别!拉我一把!”豹子求饶,又忍不住偷偷往下看。此时天色已经微亮,视线一触到棺材,豹子嗥叫起来:“死人!死人!”  “废话!”夏明若重新伸出手,吼道:“快给我上来!”  “我的妈啊!”豹子声嘶力竭,攀着地面奋力扭动:“死人在笑!他妈的他在笑啊!!啊嗷嗷!”  “别怕!那是面具!”夏明若喊:“抓牢我!绝对不能再破坏墓葬内部!”  豹子又惊又惧,竟然借力蠕动了上来,可使劲中却把右脚的鞋挣脱了。  足有两斤重的大头军皮鞋准确地砸在死人脸上,腾起一蓬细灰。  “!”豹子瘫倒在地,脸色惨白。  “没有关系!”夏明若跳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红柳枯枝,伸下墓坑:“不要急,鞋子嘛,够出来不就行了,包他神不知鬼不觉,看我的,看、看、……啊呀!!”  他扔掉木棍,捂着脸长叹。  豹子惊慌道:“咋啦?咋啦?没够着啊?”  “我也有遗言,”夏明若轻轻叹口气:“我把古尸的面具给挑掉了。”    第三十七章  “同志们——!让我们感谢夏明若与宇文豹两位同志!”熊熊的篝火前,大胡子高举着搪瓷茶缸,充满喜悦地号召:“感谢他们让我们离败血症又近了一步!干!”  众队员同举杯:“干!”  大胡子酒劲上来,跑去拉夏明若的手:“感谢你啊感谢你!”  夏明若埋首在楚海洋的身后,紧紧地攀着人家的背。  楚海洋笑着说:“躲什么呀英雄?你看豹子多放得开,边跳舞还边脱衣服。”  “就是!”钱大胡子接茬:“别误会啊我的学生,老师我是真高兴!同志们也是真高兴!这次野外考察的批文本来就限得太死,如今终于有东西可挖,我们很幸福啊!偷偷滴挖开,新疆所滴不知道,挖玩了看一看,大不了再填回去,哇哈哈哈——!当然,夏明若同志,写检查你是逃不掉的。”  “考古考古,就是挖土!”他喷着酒气站起来大喊:“同志们!为了表彰夏明若同志,让我们来庆祝一下!”  队员们一听,呼啦啦向夏明若拢来,抬腿的抬腿,抬手臂的抬手臂,将他架到空旷处,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往上抛:“乌拉——!乌拉——!”  夏明若尖叫求饶:“我怕高!我怕高!”  楚海洋端着酒笑骂:“小心点,别摔着他。”  夏明若终于被放了下来,头晕眼花地爬回楚海洋膝盖上,楚海洋笑着调整坐姿,好让人枕得舒服些。那帮人瘾头没过够,竟然又跑去扔豹子,豹子可没这么好运,扔两下倒要被摔一下。老黄也颇感乐趣,喵呜喵呜地随着豹子腾跃。  钱大胡子乐不可支,往沙面上一滚,四仰八叉躺着。大叔扔完了徒弟跌跌冲冲地回来,也这么就地一躺。  他们和队员们忙活了一天,终于将赤奢城的地面情况基本摸清。这个城大小是高昌古城的一半,也就是半平方公里,城周还有耕作痕迹。所以当年城里除了有佛塔敌楼,有兵营,有衙门府第,还应该有一条热闹的街道,上百间民房,有茶铺、酒肆,会有客店、车马驿……  天色一亮,城市便醒来。  守门的士兵会在晨曦中放进第一支商队,领主整装要去欢迎大唐远道而来的使者;城外的农夫开始在河流哺育的绿洲上劳作,摊主夫妇捧出热腾腾的金黄的烤饼,铁匠和他的徒弟配合默契地抡着锤子,美丽的姑娘站在酒肆前吆喝说来哟来哟;年轻的僧侣告别了师父,牵着骆驼,踏上了往远方的征途。 [ ]  赤奢水,母亲河。  当她终于失去了对这片土地和人民的怜悯,改道流淌向他方,这个生机勃勃的城市便也与西域无数的废墟一样,成为瓦砾与残垣断壁。诗人形容:就像天幕下“一具硕大无比的扶乩沙盘”。  “我的朋友,”钱大胡子咂了咂嘴,长叹说:“考古啊,它的诱人之处在于能够通过蛛丝马迹去还原早已逝去的历史,或悲或喜,历历在目。”  大叔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外人哪里懂得!”  钱大胡子嘿嘿笑,突然爬起来跳上身边的半截土墙,喊道:“今天!我们肤浅地还原了一个城市的历史;明天!让我们去还原一个人的历史!明早七点,起床挖坟!”  “胡子!真男人!”大叔不失时机地起哄:“弟兄们,再欢呼一次!”  半醉的科考队员们又将豹子抛起来:“乌拉————!!”    一个人的历史,或者准确地说是少女的一生。  她十六岁,墓室壁画上写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于汉文化广泛西传的年代,中原强大的王朝设立了西域都护府,经营也是警惕着许多芥子般的小国。看得出赤奢城受影响极深,壁画上出了有一小段佉卢文题记外,其余均是汉字,而这段佉卢文题记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很可能只是壁画作者的签名。  墓室的主人处在画面的右下端,圆圆脸蛋,高个子,头发卷曲贴在面颊上,眉毛很浓,眼睛又黑又大,鼻梁挺直。她长身玉立,双手合十,遥望着西方,千年来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姑娘,拜佛呐?”大叔爬下墓室,轻轻地问她。  “不,”钱大胡子解读着壁画上的文字:“西方是她的故乡,鄯善。”  “噢噢!楼兰姑娘!”夏明若一伙趴在墓口上兴奋不已。  “没轻没重!”大胡子抬头吼道:“脑袋都给我缩回去,向后齐步——走!再把墓压塌了壁画就没了!还有那个捣蛋的,你检查写没写好啊?”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翻个身坐在地上写检讨书,楚海洋环着手观摩:“错了。”  夏明若仰头:“啊?”  楚海洋说:“夏白字先生。”  夏明若举起纸:“哪个呀?”  楚海洋用手点点:“这个字。”  夏明若问:“到底哪个呀?”  “这个!”楚海洋不耐烦,一把抢过纸笔教学说:“这个字应该这么写!你读过书没?语句不通……”等他再抬起头,夏明若不见了,老黄同情地望着他。  楚海洋说:“啊!”  夏明若从墓坑里探出脑袋,笑眯眯地冲他拱了拱爪子,却不留神被大叔撞到了一边。  “明若,别碍手碍脚!”大叔猫着腰移动,要和钱大胡子一起将棺板重新盖上。  夏明若连忙说等等,他爬到墓室一角扒拉出已经被细沙掩埋了的面具,小心翼翼地放回棺中。古尸面部按照当时的葬俗蒙着白绫,必须等到实验室才能揭,如果贸贸然去动,很可能会把脸一起扯下来。  大叔看着面具,赞叹说:“多漂亮。”  大胡子深以为然,他跳出墓室吆喝,外面的队员便开始掏坑,工具是清一色的小铲,手法是蚕食,他们正在掏一个较规则的出入口,并且严格控制出入口的大小,一旦棺木能被抬出,立刻住手。  豹子是非专业人士,负责搬运掏出来的细沙,他笑着说:“嘿嘿嘿,考古队集体盗墓……”  大叔一流星拳把他捶出老远,又赶过去蹬了两脚。  钱大胡子自知理亏,便故意沉下脸说:“干嘛?我自己家的姑娘,看两眼都不行啦?再说了,”他嘀嘀咕咕找理由:“新疆所有个考古小队常驻楼兰,大不了我通知他们就是了……”  “问题是让他们挖还不如让我挖!”他又理直气壮。  “行了行了,师尊,”夏明若拍他的肩,指指自己:“我们滴,明白。”  大胡子很感动:“还是你贴心。”  夏明若受的鼓舞,埋头挖土,挖了一阵想起来说:“难不成又是一个从楼兰嫁过来的?”  “哎哟,提醒我了,九成是,”楚海洋说:“楼兰穷山恶水,偏偏美人倾国倾城,据说西域王公皆以楼兰公主为妻,这位姑娘看样子地位也不低。”  被打飞的豹子又爬回来,心生向往:“美人儿呀~~~那到底该长什么样啊?”  “噢!那个嘛,”钱大胡子扔掉铲子,叉着腰站起来,抬头挺胸说:“楼兰人其实是亚欧混血人种;我这个民族呢,属于大月氏的后裔,基本上和楼兰人是同一个祖先。所以楼兰美女的模样,可以参照我英俊的侧脸自行想象。”  众人凝视了他一会儿,最后大叔开口:“胡子,在我们那边,长成你这样的一般不称为少女,而叫鲁智深。”  “……咳,”胡子招呼:“干活!干活!”  沙漠的干燥对古墓来说是件好事,在水汽丰沛的地区,能很好保存下来的的墓葬外围往往填压了几十、上百吨的白膏泥,令后来的考古者们叫苦连天。  挖到一定程度,夏明若的支撑架又派上的用场,当他忙上忙下的时候,楚海洋开始给壁画刷上保护泥。当年洋人在西域偷窃壁画运回欧洲,用的也是这种泥,可那些被珍藏在博物馆里的艺术瑰宝,却大部分毁于二战,想来叫人唏嘘不已。  因为材料不够,夏明若的支架只做了一半,他打个呼哨,与人换班。钱大胡子等人协助楚海洋,在棺木外裹上厚厚的毛毡,并用粗麻绳固定。  今天几乎没有风,天气晴朗而严寒;墓坑上下众人各忙各的,静悄悄一片。突然队中的助手兼电报员小于大呼小叫地冲来:“好消息啊!好消息啊!!”  大胡子问:“什么好消息?”  小于气喘吁吁:“老、老师!好消息!我刚才收到新疆所楼兰队的讯息,他们在楼兰发现太阳墓葬啦!”  其余人问:“什么叫太阳墓葬?”  “哦~!”小于说:“这是他们起的名字,据说就是一个巨大的墓坑,除了棺椁外,坑里还层层叠叠垒放着着粗圆木,首尾顺序一致,从上面看呈光线放射状,所以叫太阳墓葬。老师,他们高兴极了,这个发现会震惊世界的!真是个好——”  “好个屁啊!!!”众人齐声吼他。  小于吓退了一步。  楚海洋说:“同一个部队一连和二连还有竞争呢,好你个小于,吃里爬外。”  大胡子大怒:“同志们,咱们也挖!挖了直接带回北京去,就不告诉他们!谁让他们有好处独吞!”  “啊?……不告诉?”小于怯生生说:“我已经告诉他们了,我们发现了赤奢城,还发现了古墓,他们正在派人来……”    第三十八章  新疆所人马未到,电报先到。钱大胡子看了满脸不以为然:“哼”,又连连催促:“快挖,快挖,挖玩了就跑。”  众人问:“带着棺材跑?”  大胡子赌气说:“就带着跑!怎么着?还敢抢咱们家姑娘?对了,干脆我再看姑娘一眼。”  他说着就要去开棺,有人扑上去拦着说:“老师!纪律呀纪律!”  大胡子挖着耳朵说:“嗯?啥?”  那人说:“纪……纪……您也让我看一眼行不行?”  大胡子吼:“有谁不想看的?”  队员们面面相觑,最后都贼兮兮地笑出来。  刚裹好的毛毡又被打开,众人将棺盖放在古墓边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然后墓上墓下围了两圈,看着棺木大气不敢出。  棺是彩棺,底纹为云气纹,云气之中绘有宴饮、奔马、骆驼图案,还有奇形怪状地长角动物(有些像鹿)。除了这些,棺木两端还分别绘有日月图案,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蟾蜍。  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姑娘的面具,无言地问揭还是不揭?  大胡子也望着那面具。面具由上好木料雕成,过了这么多年开裂都不甚严重;正面用白漆打了底,画了眼睛鼻子嘴巴,黑是黑,红是红,十分好看。  大胡子清清嗓子,像是里头噎了什么东西,好半天才叹气说:“别揭啦,大伙儿好好看看吧。楼兰组那些人离我们近,又有大卡车,说不定明天就能赶到。往后咱们再想见她,那就得去博物馆了。”  众人沉默,楚海洋突然戴上手套去揭古尸的衣襟。  夏明若说:“干嘛?”  楚海洋却只是略微碰了碰,感觉出衣物纤维已经脆化,便收了手,指着古尸的领口笑着说:“看。”  夏明若说:“哎呀,是蜻蜓眼!”  “隋侯之珠,”楚海洋说:“这位姑娘一身披挂的都是宝贝呀。”  “真的!”队员们也兴奋起来:“你看她耳朵上,也是蜻蜓眼!”  蜻蜓眼就是一种玻璃珠,原产于波斯,因为花纹独特就像蜻蜓的大眼睛,所以得名。曾侯乙墓中就出土过蜻蜓眼珠串,为浅蓝、淡绿基色白花纹。当时有学者认为这就是六国之宝之一的“隋侯之珠”,但目前持类似意见的人不多。  又有人说《陌上桑》中,罗敷的“耳中明月珠”也是蜻蜓眼,可惜同样没有过硬的证据。  “这种还比较常见,学名叫‘肉红蚀花石髓珠’,它的制作方法夏鼐先生曾经研究过,”大胡子又叹气:“大伙儿多看看,上了北京就看不着了。”  夏明若又发现了新大陆,说着便去拿:“这是什么?”  “是玉,”大叔拍掉他的手:“千万别动。”  “为什么?”夏明若笑道:“又长白毛了?”  大叔说:“你不懂,西域采玉有风俗。玉有灵性,如果河流里产玉,就必须有女人赤身裸体下水才能取到,否则玉就跑了,因为女人属阴,玉也属阴,同属阴才能相和。这儿古墓里的玉尤其带煞,男人更不能乱拿,得让个女人先破一下。”  钱大胡子说:“你这是迷信吧?”  “谁说的?”大叔说:“这是行为准则。”  夏明若却一脸当真说:“怎么办呢?我们这儿除了没女的呀,楼兰组也没女的呀。”  “那就不能拿了,”大叔问:“老黄呢?”  夏明若说:“老黄是公的。”  正巧老黄蹲在墓坑口看热闹,闻言想逃,被夏明若一把揪下来。这哥们一边奸笑一边抓着猫爪子去碰玉,老黄喵呜惨叫,楚海洋说:“住手,太残忍了。”  他打开笔记本唰唰写了个“母”字,撕下纸往老黄头上一贴:“去吧。”  老黄双目含泪,奈何被禁锢了自由,只能奋力挣扎,钱大胡子终于看明白了:“你们这是在玩儿吧?”  夏明若吐了吐舌头,钱大胡子抡起巨灵掌狠狠在他脑后拍一下,然后把老黄放了出去。  “盖棺,”他说:“海洋留一下,咱们把壁画处理好再走。其余的人先回去,打好包裹准备明天启程。”  队员们点头,收拾一番便离开。夏明若和老黄硬赖着;至于大叔,墓穴就是他的家。  过了一阵子夏明若满身沙土地从墓坑里跳出来:“老师!”  “啊?”胡子听信了某盗墓贼花言巧语,正在与他分享古墓发掘经验。  夏明若说:“你来看,这墓室的北墙斜度不对劲。”  大胡子闻言下墓,楚海洋正蹲在那堵墙前,笑着说:“我都不敢动。”  大胡子一看,十分惊讶:“咦?这堵墙的颜色是怎么回事?壁画底色么?”他举着煤油灯凑近细看,又叹息说:“这幅壁画很难挽救,颜料层全部霉变了。你们等等,我去换个亮点儿的光源。”  他说着出去了,夏明若说着抓起一捧土说:“怎么别的不霉单就霉这一面?这面不靠水呀。奇怪……”  楚海洋问:“奇怪什么?”  夏明若扔掉土说:“这墙后头有什么东西,我心里毛毛的。”  “得了吧你!”楚海洋拍他的脑袋:“装神弄鬼。”  夏明若扑到他怀里娇羞地说:“奴家怕鬼呀!”  楚海洋若有所思说:“难怪你晚上不积极,原来喜欢白天……”  夏明若扭捏一下逃开,楚海洋抓住他的衣角,钱大胡子这时却进来了:“干嘛干嘛?这么狭窄的地方不许打架!”  楚海洋意犹未尽地松开手,脸一转,正经八百没话找话地对大胡子说:“老师,壁画修复敦煌所是专家,可以问问他们。”  “别忙,我先看看,这种情况可能敦煌所都束手无策,”大胡子纳闷说:“到底为什么会霉成这样呢?”  他戴上手套在墓室壁上轻轻一触,壁画碎片与沙土便淅淅沥沥掉了下来,他把碎渣放在手里小心地搓着,突然拿手去试推。  大叔正巧进墓室,见状大喊:“等等!”  但已经晚了,墙壁竟然被大胡子推出了一个洞,他愣了愣,又很惊讶地探头往洞里看,结果此时半边墓室轰然垮塌,将他结结实实埋在下面。  其余三人站得靠后,只是被沙土浇了一身一脸摔倒在地,头晕脑涨耳边嗡嗡作响,又突然一阵怪响,墓室壁后的东西倾泻而出。不是别的,正是死人,而且是较为完整软组织尚在的干尸,堆成那样高,足有上千具。  隔壁竟是一片尸海。  墓室里的火把瞬间被扑灭了,而后是更大的崩垮与闷响。  夏明若被撂倒在地动弹不得,手边还摸到半颗毛发俱存的脑袋,忍不住凄惨地喊起来:“海洋~~~~!”  楚海洋没回答,大叔倒嚎叫:“哎哟妈呀!死人身上有刀!!”  夏明若喊:“你们在哪里?”  “我动不了啦!”大叔说:“死人的刀尖抵着我老人家的喉咙!”  楚海洋喊:“都不要动!墓室顶塌了!你们受伤没?身上痛不痛?”  “我好好的,”大叔问:“明若呢?”  夏明若一边咳嗽一边说:“我也没事。”  “老师!”楚海洋用更大的声音喊:“老师!钱胡子!”  黑暗中没有任何回答。  “糟了,胡子糟了,”大叔说:“我也在墓里被埋过,等挖出去时已经过了三天。虽然六点钟豹子会来喊我吃晚饭,到时候就有人救,只是胡子不知道伤得怎样,怕等不了。”  “其实这些死尸救了我们,”楚海洋的声音里透出焦急:“可胡子是被沙土直接掩埋的,情况肯定不妙,得尽快联系其他队员。”  夏明若明知自己身上压满了尸体,但还是努力推拒着那半颗人头:“海洋,我想通那墙是怎么回事了。”  楚海洋说:“是血,整堵墙都曾被血浸透过不知几次,所以壁画才霉烂得那样厉害。”  夏明若说:“嗯。”  “啧啧,血墙,”大叔长叹:“二位外甥看过公案故事没有?死人也会喊冤,今日一塌,怕是死人喊冤了。”  楚海洋说:“迷……”  “喏!喏!科学院有什么了不起,解释不了就说迷信,”大叔说:“我早年也遇过,其实我会起卦——当然文革以后就不敢了,这事你们别对外说——有一年有个村子请我,说是刚刚平整出来的一块地不长庄稼,且种什么绝收什么。”  这位半仙一想:妙!  要知道很多古墓上头都不长庄稼的,撇开用炒熟的土为封土,或墓中的有毒物质渗入土壤等原因不谈,填充墓坑的夯土往往十分硬实,植被很难在其上生长。  但跑去一看,那土质酥松,根本不是封土,挖开后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万人坑,里面层层叠叠堆满了尸骨,不知道又是哪朝哪代的活埋地。  “你说这事怎么解释?只能说怨气冲天,草木尚且能知吧,唉!……胡子!胡子!”大叔又问:“胡子你到底是死是活啊!”  三人干着急地又过了十多分钟,突然听到外界人声嘈杂,豹子扯着喉咙在喊:“师父!海洋!明若!还有队长呀——!!”  大叔面露喜色,喊回去:“臭小子!嚷嚷什么?!还不快挖!”  楚海洋十分惊讶:“难道已经六点了?”  大叔说:“没到啊?”  “怎么可能!”楚海洋说:“坍塌前三分钟我还看过表,四点二十。”  只有夏明若一个人吃吃笑起来。  大叔问他:“笑啥?”  夏明若说:“笑我们怎么把大救星忘了。”  大叔说:“这儿就我们四人,都压着呢,哪个去搬的救兵?”  “谁说是人了?”夏明若得意道:“明明是老黄嘛。”    第三十九章  老黄严肃地守着大胡子,大胡子真的不好了。  外伤不谈,队伍里那半吊子卫生员说他的肋骨是肯定断了,脑子里还可能有什么积水,吓得一干人等捧着他的大脑袋跟捧金元宝似的,夏明若这种手上没螺办事不牢的还不让捧。  新疆所快马加鞭下半夜就到了,什么也顾不上,开着大卡车拉了大胡子就走,夏明若与楚海洋也跟随,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楼兰大本营,那边的队医也为难说:“我也看不出他怎么了,得赶快往库尔勒送,晚了肯定来不及。”  于是又上路。  结果人家老医生在胡子身上敲打一番后说:“没事,就这脑壳,铁锤都打不死。”  新疆所的强调说:“他一直没醒呢!”  “废话!”老医生说:“用木杠子砖头砸你你不晕啊?”  果然没几个小时大胡子就醒了,虽然晕晕乎乎,但看上去还真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库尔勒医疗条件有限,老医生本来建议回北京重做检查。倒是夏明若在车斗里吹了十几小时的冷风,又加上担惊受怕,一病不起,躺在医院里发高烧说胡话,说我不呆在这儿,我要回去挖墓。  楚海洋说行行行,一会儿让你挖个够啊,现在咱们回家吧,乖。  新疆所老着面皮联系了空军的一个运输队,人家一听钱大胡子的名号就笑了,说上回来是救他,这回去也是救他,这种——哟~~还是副教授——你们科学院干脆别养活了,否则后面必须有个加强排跟着。  新疆所陪笑脸说是是,您说的对,回去就杀了吃。  说归说,解放军就是仗义,当天就送他们上了飞机。只是开飞机的小战士看见了老黄有些闹情绪,连连喊:“栓厕所里!栓厕所里!不然我不干了!”  夏明若高烧冲脑,胆子肥了不是一点半点,竟然与他叫板:“谁敢栓老黄我毙了谁!”  小战士眼睛一瞪,撩衣拍胯露枪匣子说:“小白脸你有种!我倒要看看谁毙谁!”  夏明若双眼迷离面色绯红气喘吁吁嘴里不示弱:“来!有种出去说话,这儿不好动手!”  救火员楚海洋猛然跳上飞机,一个扫堂腿撂倒夏明若,抱起来搂在怀里说:“解放军同志快走!赶快送回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小战士深以为然,不依不饶地栓好老黄,驾机飞上了蓝天。  夏修白一开始没得到消息,得到消息时人已经从医院里扎了针回来了。他当即旷工前去迎接,哭得是眼泪汪汪。  夏明若趴在楚海洋背上有气无力地说:“爹,人都回来了你哭什么?”  夏修白抹泪说:“我是高兴啊,哭你很有乃母风范,像个男人,男人就应该站着出去,躺着回来。”  话说着王国栋从胡同里跑了出来:“哎呀!看看你俩都瘦成什么样了!快快快换人,我来背!”  夏修白问他:“玉环呢?”  “修白,您吉祥,”王国栋缩腰谄笑问过好才说:“炉子上烧着水她走不开。这不,打发我出来买菜呢,咱午饭就在所里吃,给俩孩子弄顿好的。”  “早该这样了,”夏修白说:“行了你别耽搁,快去,买哪个……”  “鸭脖子,”王国栋说:“知道你们爱吃。”  夏修白笑眯眯地在他肩上拍一下,目送他走远,然后拉着楚海洋和夏明若往派出所里走。  派出所就在一间四合院里,远远地就看见杨玉环穿着制服系着围裙站在院子正中,夏明若嘶哑着嗓音喊:“妈……”  母老虎嗷呜一声,捡了把笤帚就扑过来:“好啊!还知道回来?!我打死你这不孝顺孩子!”  楚海洋背着夏明若跳跃着躲闪:“阿姨!阿姨饶命!”  “呸!”杨玉环甩了笤帚,眼眶都红了:“海洋,你这孩子也性野,和我们家明若半斤八两。我说你还不快回家去看看,省的你爸妈担心。不过记得快点回来,我们等你吃饭呢。”  楚海洋乖乖地说哦,把夏明若交给她就夹着尾巴走了。  夏明若软乎乎粘着她说:“妈~~~~妈~~~”  “呸!”杨玉环揉揉眼睛回厨房:“滚蛋!”  夏明若忍笑粘到他爹身上说:“咱妈就会欺负人。”  夏修白说:“可不是。”  夏明若眼神一转竟然看见程静钧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切萝卜,一边切还一边念念有词:“白萝卜,红萝卜,青萝卜,水萝卜……”  夏明若说:“哎哟!”  程静钧抬起头,推推眼镜,斯斯文文地笑。  夏明若抱着老黄和他坐到一条长凳上去:“牛医,您怎么在这儿?”  程静钧说:“我现在不叫牛医了,我现在叫无业青年。”  夏明若问:“你不是在准备考大学嘛?”  “是呀,”程静钧切完了一堆萝卜又开始切另一堆,忿忿地说:“但林少湖同志不在家,没人做饭给我吃,只能找你妈来了。少湖也是,只说是有任务,去哪儿都不说一声。”  夏明若心想那能说嘛?  过会儿楚海洋和王国栋回来了喊吃饭,夏明若对程静钧说:“虽然你已经认识了,但我还是要正式介绍一下,里面的那位是本派出所所长兼厨子兼保洁员杨玉环女士;眼前这位就是本所民警王国栋。”  王国栋赶忙敬礼说你好你好,过会儿反应过来:“明若你这坏小子,小程都在我们这儿搭伙快一个月了。”  程静钧点头说那是那是,杨大姐手艺好啊。  夏明若说:“还是革命好啊,你看这从小吃燕窝长大的,如今连我娘做的菜也肯吃了。”  不巧杨大姐听见了,咆哮道:“说啥呢!?”  夏明若跳起来往楚海洋身后躲,没走几步就要摔,楚海洋赶忙扶起说:“发烧的回屋躺着去。”  杨玉环又在里头喊:“海洋,听电话!你们老师的!”  “他不是住院吗?怎么打这儿来了?”楚海洋接过话筒,只听一下就扔了。  夏明若问:“怎么?”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熊呢,”楚海洋重新捡起话筒,和颜悦色地说:“钱老师,您别哭,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钱胡子嚎哭说:“呜呜呜嗷嗷嗷!没啦!没啦!”  楚海洋问:“什么没了?”  钱胡子上气不接下气说:“呜!呜!楼兰姑娘啊!连棺材带人都没啦!嗷呜~~我就知道我不能走啊,这都挖出来了怎么还让人给盗了呢?!”  楚海洋也吃了一惊,倒是夏明若气定神闲问:“老师,队里少了什么人没有?”  钱大胡子说:“你怎么知道?你舅舅他爹生病,他带着徒弟先回老家了。”  “我说呐,”夏明若说:“那姑娘别找了,找不回来了。”  “胡说八道!”钱胡子大怒,说着便要挂电话:“那可是国家财产!你等着!就算终我胡子一生也要追回来!” [ ]  夏明若耸耸肩,老黄叹息:“喵……”  “竟然没了,”楚海洋仰头说:“我还想研究一下为什么楼兰姑娘和尸坑做邻居呢。”  “我觉得是巧合。”夏明若明显偏心漂亮姑娘。  “大概吧,不管了,吃饭!”楚海洋无奈地笑笑:“如果有缘,能再遇见舅舅,我们当面问问他,我老觉得他肯定知道。”  夏明若问:“能再遇见么?”  楚海洋望着院子里阳光下的枣树微笑说:“能啊,怎么不能?”  就像行走在丝绸之路上的商人、士兵、僧侣与使者,就像合葬在一个墓中的青年爱侣,就像洞窟里面容沉静的供养人,就像远远眺望故乡的壁画上的楼兰姑娘,甚至就像孤独地葬骨于深山的濮苏族娘娘,像被猫鬼镇压着的隋国功臣……  谁说他们不仍在时间里继续?  只要继续,就能相遇。  当然说这些都太远了,太阳落下,太阳升起,挥别了狂潮、拭血与伤痛,随之而来的,是缤纷多彩的一九八零年代。  春暖花开,我们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