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雅洁词汇骂人也是不雅洁的行为

    文心雕虎

    ◎刘绪源 资深媒体人

    去年12月23日早晨8时，一位上海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因为有听众发来短信，请他不要老在节目里用上海话调侃，还表示了“讨厌你们上海人”，主持人的兴致受到了打击，感到自己遭了冒犯，于是就用一种文雅的口吻说：“呵呵呵，非常可爱的这么一个人啊。我就觉得，首先，请你以一种，团成一个团的姿势，然后，慢慢地比较圆润的方式，离开这座让你讨厌的城市，或者讨厌的人的周围。”———关于这段话的评价，现已成为网上的热门话题。主持人自己相当自得，他觉得自己有锋芒而又聪明过人，他事后特别强调的一点是：自己并未使用“不雅的词汇”。

    然而，他似乎忘了，他可以这样说话，别人也同样可以。比如，对方可以说：“好可爱的一位主持人呵，不过，请你不要把肚子里这团消化不良的气体，通过自己的嘴放出来，它完全可以从你那个更正常的渠道释放，放的时候也不必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这毕竟不是雅洁的行为。”

    如果大家你来我往，就这样交流下去，这就是不折不扣的吵架，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骂———尽管双方都没使用“不雅的词汇”。如果只是你在骂人的时候表现“过人的聪明”，你也许会觉得自己是个无敌英雄；如果人人都有这样的机会和权力，你骂人同时也被骂，你还会感到自己是英雄吗？恐怕，你会很快发现，自己立马变成了被奚落的小丑，看客眼里笑料，成为需使出浑身解数以骂过对方的斗犬，这就一点也不潇洒了。

    吵架、对骂，永远不会是一件有趣的事，因为事情不会有任何进展，骂是不讲道理、不合逻辑、不涉理路的，它只是在一场失控的叫嚣中，证明谁比谁更凶、更狠、更刻薄而已。

    当然，现在不可能形成对骂，而只可能是主持人一方的骂人表演，因为主持人手里有话筒，对方没有。所以，这就是一种不公平。这不公平的关键，是主持人利用了公器。广播是公共资源，节目是用来为大家服务的，主持人把自己骂人的话通过电台的话筒，在公众节目时间传播出去，这就是渎职行为，因而是可耻的。

    大约十来年前，现在已经故去的何满子先生与人发生争论，在文章中写了一些骂人的话。作为何先生几十年老友的王元化，看了文章直摇头。我听元化先生不止一次地说过：“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在生活中我会忍不住骂人，可我写文章，从不骂人。”王先生认为，写文章骂人，那就是犯了大忌。为什么？我的理解是：文章是公器，文章是要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你不能利用发表的机会，把报刊杂志变成你自己骂人的地盘，此其一；其二，骂人不可能推进思维，无益于讨论问题，你无权让读者陪着你发泄不良情绪，让别人在表面的热闹中浪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所以，遍览元化先生的著作，的确找不到骂人的文章。

    可能有人觉得，骂人的文章未必不是好文章，比如鲁迅，就是喜欢骂人的。我以为，这是天大的误解。鲁迅的“骂人”，其实是社会批评和讽刺，并不是本来意义上的骂，这二者之间，是有区别，有底线的，鲁迅自己非常清楚。他写过一篇著名的《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强调：“战斗的作者应该注重于‘论争’；倘在诗人，则因为情不可遏而愤怒，而笑骂，自然也无不可。但必须止于嘲骂，止于热骂，而且要‘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嘲骂、热骂与那种无聊的对骂，区别在哪里？收在《且介亭杂文二集》中的《漫谈“漫画”》，说得十分清楚：

    孩子们吵架，有一个用木炭———上海是大抵用铅笔了———在墙壁上写道：“小三子可乎之及及也，同同三千三百刀！”这和政治之类是毫不相干的，然而不能算小品文。画也一样，住家的恨路人到对门来小解，就在墙上画一个乌龟，题几句话，也不能叫它作“漫画”。为什么呢？就因为这和被画者的形体或精神，是绝无关系的。

    漫画的第一件要紧事是诚实，要确切的显示了事件或人物的姿态，也就是精神。

    这里的漫画的原则，即“诚实”，以及他后面补说的“夸张”和“真实”，我以为，就是“嘲骂”或“热骂”的原则，亦即“喜笑怒骂，皆成文章”的原则。相反，动辄要人“滚蛋”或斥人“放屁”，就和要给人“三千三百刀”，或画上一个乌龟，没有什么大区别了。至于骂人不带脏字，那只不过是一点可怜的小聪明罢了，这是用不着自鸣得意的，如前所述，真正让你得意的只是你攫取了公器，别人没法和你对骂而已，一旦对骂，谁也得不了多少便宜，这实在是很无聊的。

    顺便说一下现今很普遍的另一误解。有不少人以为，别人不敢骂的某人敢骂，别人骂不到那么刻薄的而某人能骂得刻薄，某人就离鲁迅不太远了。这是不了解鲁迅才会作如此想。鲁迅的价值，并不是他敢于骂而且够刻薄，鲁迅的价值更在于他的诚实、真实和深刻。这并不是一个胆量问题，更不是靠刻薄来取胜的。中国所多的正是善骂的泼皮，而那恰恰是鲁迅最不喜欢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