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被劫持的真相

9月3日上午，南京市红楼山庄宾馆一间客房内，62岁的孙家银和73岁的李宝贵相对而坐，与这间二星级宾馆客房颇不相称的是，俩老汉脚下都穿着一双褪色的解放胶鞋。

两位老人是儿女亲家，都是安徽省五河县安淮乡人。孙家银常年在外做泥瓦工，算是见过一些世面，而李宝贵则没有出过远门，这是此生他们头一次住进省城的宾馆，头一次享受公安局的人为他们安排吃住、每天还送来一些水果。

之所以他们受到如此“厚待”，都缘自李宝贵的儿子也就是孙家银的女婿李全朝。在8月30日南京警方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的行动中，特警将被歹徒留作人质的李全朝误伤，子弹由李全朝左脸颊击入，右脸颊穿出。李全朝在宾馆对面的医院经过4天救治，仍躺在重症监护室内，两位老人始终没有见到李全朝。

宾馆房间的门敞开着，“踢他、踢踏”几声响后，一个3、4岁小女孩穿着大人的鞋子出现在门口，这是李宝贵的孙女囡囡，或许常年和父母在外的缘故，囡囡与爷爷和外公似乎并不相熟，她只是睁着大眼睛站在门口。

囡囡的妈妈孙云很快追了过来，抱起囡囡进了房间。

开学了，送女儿回家

10年前，23岁的孙云和邻村25岁的李全朝结婚，两年后有了大女儿。不久，在二姐夫吴贤杰的动员下，李全朝带着孙云去了千里之外的杭州市萧山区，干起了收废品的行当。尽管这是很多城里人不齿的职业，但在吴贤杰的口里，收破烂也是做生意。之后的6年间，两口子和许多安徽老乡一起，租住在农民家里，每天李全朝开着机动三轮车，在杭州郊区的城中村周边“觅食”，辛苦一天也能赚到几十甚至上百元。

平日里，大女儿都是随着爷爷奶奶在安徽农村上学，只有寒暑假时，一家四口才可以在萧山团圆。由于孙云有晕车的毛病，加上小女儿太小，而且从村里到最近的公路坐汽车，须摆渡到淮河对岸的凤阳县早巷镇，不便将孩子托付给别人，所以接送大女儿的任务自然就落在李全朝的身上。

眼看着开学时间临近，几个老乡相约8月30日乘早班车，一起把孩子送回老家。

8月30日早，萧山下起了小雨，孙云特意给大女儿换了身干净衣服，催促着丈夫别误了回家的汽车。李全朝在村口小店里买了几个女儿爱吃的肉包，带着女儿和与堂兄李朝军等三个大人和三个小孩汇合，坐着老乡的三轮摩托到了客运站。

萧山区聚集着很多来自安徽五河的农民工，都是往返在浙江萧山和安徽淮南间的客车车主的常客加老乡，在乘客不多的平日里，小孩子基本都是免费，但到了8月底，都赶着这几天送孩子回家，所以无论大人小孩，每人车费都是100元。

正常情况下，早8点由萧山出发，下午3点前后便可以到家。

但这一次，车子出了意外。

枪响了，出事了！

送走了丈夫和大女儿，外面的雨也渐渐小了。中午简单吃了点饭，哄着囡囡一觉醒来，邻居老乡带着一个小姐姐来串门，只玩了一会，小姐姐子就闹着要回家，而囡囡则要跟着小姐姐一起去。无奈中，孙云只好领着囡囡出了家门，在路过老乡马团伟租住的房子时，才听说李全朝他们坐的汽车出事了。

马团伟是被歹徒劫持的11岁小女孩小洁的爸爸。小洁的妈妈第一时间给丈夫打来电话哭诉小洁被歹徒劫持在汽车上做了人质，同时被留作人质的还有李全朝。孙云从马团伟处得知，女儿已平安下了车，正和小洁的妈妈一起，但丈夫生死不明。

孙云闻听便慌了神，赶紧打电话给住在附近的李全朝的二姐和姐夫。几人汇合后，吴贤杰电话联系到同车的堂兄李朝军，对方答复说，李全朝受了枪伤已被救护车送往医院。

很快，一位自称是南京市浦口医院医生将电话打给孙云，说她的丈夫急需做手术，要求家属尽快赶到签字。

萧山到南京至少400公里！孙云急得放声大哭，吴贤杰和妻子赶紧张罗着租车，同时将这个信息分别通知给在丹阳务工的孙家银，和在安徽老家的李宝贵。

司机开出了1200元的价码，这是他们以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巨额车资。在开往南京的途中，孙云再次接到浦口医院医生的电话，对方安慰她说，李全朝的神志还很清楚，已经转院到省人民医院。

这位医生的话给焦急的孙云很大安慰，“好心人还是多。”事后孙云很是感激。

高队长说，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他

几家人分别从三个地方向南京汇聚，第一个赶到江苏省人民医院的是李全朝的岳父孙家银。

毕竟这位泥瓦匠在外闯荡了10多年，正在丹阳市务工的孙家银接到女儿的电话后，立即赶到丹阳火车站，乘G7070次高铁只用半个多小时就到达百公里外的南京。

还没有出火车站站，他就在问讯处打听好去医院的公交车路线，因为他实在不舍得钱打出租车。

大约快晚8点左右，他进到了省人民医院，护士闻听他是枪伤伤者的岳父之后，立即带他上二楼，将他交给手术室门外的“高队长”，身穿便衣的高队长安慰老汉说：你放心，你的女婿正在手术室里抢救，我们一定会保护好他。

孙家银一听就急了：“人都被你们打伤了，你还怎么保护他？”

高队长耐心和孙老汉拉家常，让人带来了包子和矿泉水。看着旁边人高马大的高队长和自己一样吃着凉包子喝凉水，孙老汉便不忍心继续发作。

半小时后，孙云、吴贤杰等大小四口从杭州赶到南京的医院，与父亲孙家银汇合在急诊科手术室外。

当晚10点多，李宝贵老两口在大女儿和女婿陪伴下，也到达手术室外。

当天下午，李全朝的老娘早早就煮了绿豆汤放凉了等着儿子和孙女回家，李全朝是家里老小，也是老两口唯一的儿子。当儿媳妇孙云电话打到公婆家时，李宝贵还在地里干活，婆婆听到媳妇电话后腿都软了，央求邻居将丈夫叫了回来，年过7旬的李宝贵蹬着三轮车拉着老伴，赶到邻村大女婿马传科家。马传科不敢怠慢，赶紧张罗着租车，嫌面包车速度太慢，问了几家总算找到一辆轿车。

在手术室外守候的过程中，有安徽媒体记者陆续到达采访。敏感的记者从车主那里获得有人受伤的信息，一路追踪到医院采访。

手术一直进行到深夜12点多，有医生向家属们转达说，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但还不能算脱离生命危险。

击伤劫匪？难道是把好人误认为劫匪？

高队长告诉吴贤杰，他已在医院对面的红楼山庄宾馆租了房间，希望家属们回宾馆休息。

第二天大早，吴贤杰就外出买来当地出版的各类报纸。令他们吃惊的是，南京四五家报纸都用两、三个整版篇幅介绍了“劫匪被警方开枪后擒获”，“两名人质被安全救出”。甚至当地一家报纸头版标题是《击伤劫匪，救出人质》。也有当地一家报纸提及有人质被击伤，但并没有给予更多解释。

但与此同时，老家的亲戚朋友却打来电话说，安徽数家媒体的报道中，均提及被作为人质的李全朝面部受到枪伤，正在接受救治。

事实上，早在事发当天下午14:59分，被认证的“南京市公安局浦口分局”微博发布“各位博友好，今天晚些时候我局将有重大突发事件发布，具体情况正在进一步工作中！”事后证实，这个时间是警方射出第一枪击中李全朝后不到20分钟，擦伤劫匪的第二枪则是在15:15分左右。

于是事后有网友分析，李全朝被击伤后，浦口警方误以为劫匪被击中，所以迅速及时发布了预告。

15:38分，被认证为“南京市公安局唯一的市局官方微博”的“平安南京”发布微博称，“8月30日15时许，南京长江三桥收费站附近一辆过境的大巴车上被劫持的人质已成功解救。”随后在18:14分陆续发布微博：今天中午我局接宁波警方通报，要求协查乘车逃逸的命案嫌疑人。13时许，在长江三桥收费站对皖D21897嫌疑客车检查中，嫌疑人阳兵在车上突然持刀劫持一9岁（实为11岁）女童，并将一男性乘客控制在车尾，与警方对峙。警方迅速调集谈判专家、特警、刑侦、交警赶赴现场，并迅速疏散完车上其他乘客。14时20分，经警方劝说，3名犯罪嫌疑人下车投案，劫持人质的犯罪嫌疑人阳兵仍与警方对峙。15时15分，犯罪嫌疑人阳兵突然情绪激动，意图伤害人质，为确保人质安全，警方果断处置，将嫌疑人阳兵开枪击伤后擒获，两名人质安全解救。

吴贤杰认为南京媒体的报道严重失实，同时更加怀疑警方之所以伤及李全朝，是错把他当成了劫匪。

在李宝贵的一再要求下，刚刚返回到安徽老家的李朝军又乘车赶到南京。

目击者： 两声枪响相隔20分钟

9月1日早7时，被连续折腾40多小时的李朝军终于睡了一觉醒来，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

李朝军介绍说，汽车出发时，他坐在车子倒数第二排右后方靠窗户，而李全朝和女儿则坐在倒数第五排左边。在他隐约的印象里，被南京警方追捕的四个小伙是从长山蔬菜批发市场附近上车，直接坐在了最后一排。

大约下午1时许，汽车经过南京长江三桥收费站时，被收费站告知由于机器故障暂不能通关。10多分钟后，大巴开出闸口，被两名交通警察拦住，随后有警察上车要求大家带着身份证下车。

大家开始陆续下车，李朝军站起身时，发现后面一人把他前排的女孩小洁拉到了后面，小洁哭叫了起来，小洁的妈妈也大声叫喊着，同时也听到有人对他喊：“老头子，快下车。”至今李朝军也不明白李全朝为何坐在原座位没有动，吴贤杰的解释是“李全朝的性格就是不与人争，也许他认为早晚反正都是下车。”

李朝军下车后，才发现大巴周围已停了至少10辆警车。很快，他和大多数乘客被疏散到警戒线外。半个小时后，5、6个手持长枪的特警队员到达现场，两名便衣人员上车。

事后多家当地媒体报道称，上车的两人是谈判专家和公安局负责人。

大约在14:20分左右，被抓捕的四人中有三人下车投降。大约20分钟后，突然响起一声枪声，很快李朝军就看到李全朝满脸是血出现在车前门。医护人员提着担架围拢上前将李全朝抬上救护车。

大约20多分钟后，第二声枪响传来，随后5、6警察一拥而上，从车里将劫匪押下来。李朝军仔细看过去，只看到劫匪脖子上有血迹，而T恤和裤子则干干净净。

李朝军的讲述这段细节，与当地的《现代快报》有关报道相接近。在8月31日该报的报道中称，第一声枪响过后，几名目击者都看到一个身影从车后排摇摇晃晃走到前门，满脸是血。地面上一个女孩哭喊着要冲过去，被警察拦住。

我们是农民，不想乱花国家一分钱

即使亲人被警察枪击重伤，但李全朝的家人们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抱怨，甚至不断向记者表达南京警方对他们生活给予的照顾。

9月2日，李全朝的母亲和侄子李朝军回了安徽老家，一是老人的身体受不了，二是家里还有孙女上学需要人照顾。随后李宝贵让女婿退掉了一间客房。李宝贵说：“我们是农民，不想乱花国家一分钱。”

事发当晚，高队长交给吴贤杰2000元现金，说是给他们的生活费，“吃饭时记个大帐，花完了随时找我要。”

虽然在南京的所有开销都是南京警方承担，但节俭了几十年的农民根本学不会铺张。原本宾馆就设有餐厅，但他们觉得里面饭菜太贵，吃饭时就去附近小餐馆。做泥瓦匠的孙家银平日就好喝点小酒，但又觉得餐馆里的酒太贵，就专门去小超市买了5元钱三两装的二锅头。在吴贤杰出示的两张餐馆点菜单据上，分别明确写着一餐10人共消费212元，另一餐7人消费100元。“还有一顿饭吃的是面条，7个人花了78元钱，我还没有要收据。”吴贤杰补充说。

两个老亲家都有烟瘾，孙家银口袋里装的是3元一包的“一品梅”，他解释说，这两天来得记者多，2元一包的黄果树有点拿不出手。而李宝贵手边则放着“渡江”，2.3元一包。

高队长曾对李全朝家人保证，所有医疗费用都由公安局承担，以后李家还可以申请国家赔偿。李宝贵说，现在最想看到的是儿子能够完整地走出医院。“全朝是我惟一的儿子，也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他还有两个女儿没有长大成人，以后这个家还得靠他来支撑。”说起这些话的时候，73岁的老汉禁不住老泪纵横。

吴贤杰从主治医生处获知，李全朝颧骨受损已被打上钢板，几颗牙齿脱落，呼吸道严重受损。

真相被劫持后下落不明

因为孙家银曾对安徽记者流露出“警察不让接触记者”被曝光而遭高队长不满，但这个倔强的老汉则反复对记者说，“我是有一说一，绝不夸大”。

相比这位农村老汉来说，南京市警方30日发布的微博及以“宁公宣”署名发表在当地媒体的通稿中的表述，将耗时70分钟以枪击重伤一名人质而结束的行动，却冠以“成功解救”而大肆宣扬，就显得夸大其辞甚至有点颠倒黑白。

很快，网络和报纸电视都出现质疑的声音，在南京市公安局认证微博“平安南京”相关文字后的跟帖不断。网友“无几之多”评论说， 公安工作不好干，犯错误不可怕，可怕可恨的是犯了错装傻充愣。“Mr_大麦 ”跟帖说，本来是件给南京警方长脸的事情，现在却让整个南京警方丢了面子。避重就轻的向社会报告，其本质就是欺骗大众，连自己的失误都无法坦然面对，还怎能保护南京的公众安全？！ “佛之曰”质问道，一枪把人质打成重伤 再一枪导致劫匪皮外伤， 完全失败的解救， 南京警方水平如此差劲 还不正面回应 对得起纳税人市民么？“电脑报百通”讥讽说：看来只要不把人质打死就算安全获救了，面门挨了人民警察一枪的人质真是泪流满面，还得感谢犯罪嫌疑人保持冷静克制，其后的25分钟内没有因为南京警方的蹩脚枪法而痛下杀手。

有关专家也通过传统媒体对南京警方的营救行动也发表意见。中国政法大学法制新闻研究中心研究员陈杰人认为，公安机关处置劫持人质行动中，确保人质安全、避免激怒劫持人，是最起码的要求，警方第一次开枪，没有击中劫匪，却射到人质的面部，是典型的失败行动，并很可能因此激怒劫犯，危害第二名人质生命安全。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李玫瑾初步分析认为，疑犯阳兵在身旁的人质被警方狙击手开枪击中后，再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说明他本质并没有坏到极点。因为阳兵在宁波涉及重伤致人死亡案，是打架殴斗造成，并非谋杀。逃离遇到警方检查时，劫持小孩这是嫌疑人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行为，属于情绪性犯罪，也就是冲动造成的。

李玫瑾教授的分析与南京当地媒体报道的一个细节相符合。在事发次日《现代快报》报道中，有车上乘客老陈称，当时他坐在阳兵左侧前面一排，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小女孩的哭声时，他扭头发现阳兵已经抱着哭闹的小女孩了。老陈还听到，当时阳兵还轻声安慰小女孩，“不要哭，不会有事的”。

针对众多的质疑和批评甚至挖苦讽刺，南京市公安局始终没有给予回应。包括本报在内的多家媒体记者曾多次前往南京市公安局提出采访要求，均被婉拒。

9月2日，有媒体以《南京警方：大巴劫案人质劫匪被同一枪击中》为题，报道称“事发时狙击手一颗子弹穿透了人质李全朝的脸颊并擦伤了劫匪脖颈。”记者了解后发现，这则消息是转自8月31日安徽某报，而且所谓“南京警方向李全朝家属道歉”之说也并非南京警方正式的说辞。在该篇报道中，记者称“8月31日下午，李全朝的家属把重症监护室的探望机会让给了记者”，于是该报道中引用了与李全朝的“对话”。事实上，自；李全朝8月31日凌晨进入江苏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之后，只有其二姐夫吴贤杰获准在8月31日下午进入探望，随后的三天里，每天的探望要求都被医院以各种理由推脱，甚至在9月2日下午，一名穿警服的公安在重症监护室外劝阻李家人进入探望。

9月2日晚，车主黄先生通过电话向记者证实，其大巴车同一侧有两块玻璃被枪击中，南京警方已向其补偿2000元，并于9月2日下午将暂扣的大巴车放行。

记者从李全朝家属处获知，时至9月4日中午12时止，除了那位不知姓名“高队长”好心关照外，李家尚未收到南京市公安局的正式解释，更没有收到来自官方的道歉。

南京市公安局连续5天的“鸵鸟政策”，让人无法找到真相所在，或许真相已经被劫持而下落不明。

9月3日，有媒体报道称李全朝家属暂未考虑申请国家赔偿，对此吴贤杰回应说，目前家属只期望李全朝能平安度过危险期，他们最大的希望就是李全朝能够完整走出医院，同时也希望南京警方给出一个“说法”。

 和李宝贵和孙云等李全朝家人们一道，众多的人们都在等待，等待这起被枪击误伤事件的真相。

本报记者  张宏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