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桐树下

类别：感悟生活 　作者：薛振宽 　日期：2011-9-4 12:31:52　编者按：法桐树下，满目市井百态，杂乱而热闹的生活让人目不暇接。当镜头渐渐推近，一位听戏的老者饱经沧桑的面容从容与法桐对话……法桐树下，很有意境，也不乏对生命的解读，推荐赏阅！  　　大门外的几十株高大的法国梧桐，显然有些年代了，粗大的树干上凝结着一条条被雨水淋落下来的尘埃，象有人画上去似的排列在斑斑驳驳的树皮上，很有些抽象画的意趣。毛茸茸的小圆球在巴掌样的树叶间俩俩一组悬垂下来，既像一颗颗还没有成熟的荔枝，也像一个个精巧的铃铛，于是，人们給了它一个颇富诗意的命名——悬铃木。浓密的枝叶互相交搭着穿插在一起，蓊蓊郁郁，遮天蔽日，在喧闹的城市里撑起了一片难得的宁静。小树林紧靠马路，却好像远离尘嚣，漫步在树下，仿佛徜徉在森林之中。
　　这块地面无疑也是这西安城区里功能最多利用率最高的地段之一了。天还不亮，就有人在这里摸太极扭秧歌，载歌载舞锻炼身体。到了上午，卖水果卖冷饮的小摊贩们你来我往，既多又乱，而且总是撵走又来，就像这树荫下忙忙碌碌的鹧鸪麻雀。而到了傍晚，又总有一个老人坐把小马扎，摇把大蒲扇，坐在这里专注地听他的戏匣子。老人松弛的的皮肤柔软而光滑，像熟透了的甜瓜。他的身姿大概也曾经伟岸过，但现在已浓缩成了一个佝偻的结晶。他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态，而当他偶然睁开眼睛的时候，从那里能看见漫天绚烂的黄昏，黄昏中两汪幽深的水潭，水潭里映出的飘渺云翳。
　　这老人总是入神地听着膝下那个半旧录音机里播放出来的戏曲儿，像一尊雕塑。那戏曲一听就十分古老，古老到近乎原始。唱戏的扯直了嗓子高声嘶喊，苍凉激越，伴奏的使劲敲打着木块击板，节奏紧凑，尽管我根本无法听懂那唱词，但却能领悟到其中的粗犷和豪放。跟着那或快或慢的节奏，仿佛能看到无数大军在刀光剑影中驰骋疆场的激越，看到胜利者横刀立马气吞山河的豪迈，也能看到失败者折戟沉沙马革裹尸的悲壮。后来才知道，这古老的戏曲叫作老腔，它起源于古代漕运的劳动场面，带头的船夫为了统一劳作的步调，一边呼喊号子，一边用木块敲击船舷，其余船夫们随声应和，驾着船只越过风口浪尖，越过激流险滩，在艰难曲折的行进中终于驶向了风平浪静的港湾。漕运行船与战争场面本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在这里，搏击风浪的呼号与枪林弹雨中的呐喊又是那么相似，那么难于区分。
　　和着那戏曲儿，老人软绵绵的嘴唇总是在或紧或慢微微翕动，也许他在跟着那戏里的台词和唱，也许那唱词激活了他尘封的记忆，也许那记忆总是让他兴奋不已，脸庞上微微张弛的肌肉似在表达着内心的感受，但却从来都不发出任何声音。老人天天在这里放他的录音机，听戏的人也一天天多了起来，院子里的几个老头老太太，渐渐也都成了这台半旧录音机的“粉丝”，每到黄昏就聚集到这里，从那近乎原始的呼号和嘶喊中各自寻找着他们人生经历中久已失落的音符。我也常推了婴儿车带外孙来这里乘凉，不是来听戏，只是来感受那凝结在曲调中的强大张力，感受那古老旋律中不可思议的昂扬，当然也想感受一下戏曲艺术最为原始的发端。
　　每当那戏曲儿唱完一段，便有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从高处传来，仿佛在不失时机地对每一个唱段作出必要的评点，又像在交相评论那曲曲儿唱得如何如何。那声音虽然够不上婉转，却也还算不上僵硬，酷似一对从遥远国度到中国来度蜜月的小夫妻在用刚学来的汉语对话。这声音究竟来自何方？抬头一瞧，方看见树上挂着两只鸟笼，笼里的两只八哥正把它们的脑袋扭来扭去，你不看它时，它们在看你，你若看它时，它们却不去睬你，像一对远离红尘却又割不断人间烟火的尼姑。
　　一天傍晚，我推了婴儿车再次来到树下，几个常客早已坐定在这里，只是等了很久也不见那位播放录音的老人。直至树荫里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才有人传来消息说，那老人已经在昨夜过世，也才知道他曾经是一位功勋卓著的将领，年轻时在汉江上当过船工。此刻，我心中立时掠过一阵近乎惊诧的悲凉，惊诧那位普普通通的老人竟然拥有过绝非寻常的辉煌，惊诧那行将消失的老腔竟能把一个当代人的身世这么准确地演绎出来。多么想再细细打量一下那位传奇式的人物，可又怎么也无法准确回忆起老人的长相。而周围的人们也都满脸犹疑，大概也都和我一样，谁也很难把这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与一位历经艰险的船工，一位身经百战的将领对接在一起。
　　这时，一阵微风轻轻吹过，一片树叶打着旋儿落到了地上，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树上的叶片没有为它的离去而发出惊悚的颤抖，只是在轻轻掠过的晚风中传过了一阵微微的的骚动，窸窸窣窣地在传递着一个让它们感到哀伤的信息。而当又一阵微风吹过时，叶片们又像事先约定好了一样同时伸出了无数只宽大的手掌，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向那片落下的叶子挥手告别。我慢慢弯下腰去，庄重地把那片落叶捡拾起来，递给了我那只会呀呀乱叫还一点也不会学语的外孙，可这孩子接了那叶片却不去看它，只顾用他大大的眼睛在头上那浓密的枝叶间来回移动，毫无疑问，他一定还在像往常一样，搜寻着那两只天天都高挂在树上的精致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