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军 金山董事长:欣羡庄子：乱世中的逍遥自得之乐

欣羡庄子：乱世中的逍遥自得之乐（之一） 傅佩荣(2006-09-12 16:18:47)

分类：讲演录

时间：9月11日 19：00-21：00

地点：北京大学英杰交流中心

诸位北大的同学大家晚上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非常愉快，也非常荣幸的经验，我在学习哲学的过程中，先从西方再转到自己的传统文化，对于儒家我已经有一些基本的观点，对于道家我现在这个年龄正在设法实践里面所提到的理想。提到庄子，我首先想到的是印度人讲过一句话，他们出了一位伟大的诗人，叫做泰戈尔，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很多印度人喜欢念他的诗，有这样一句话：“每天早上起来念一行泰戈尔的诗，就觉得人生充满希望。”那么以我自己的经验来说，不一定是早上还是晚上，任何一个时候只要念庄子的话，就会觉得人生充满趣味，人活着要有希望，印度人永远抱着希望，因为宗教的原因而一直很落后，很难改善。而我们有高潮有低潮，在整个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你不能选择时代，不能选择社会，但是你可以选择你的人生态度。所以我念庄子任何一段都觉得人生很有趣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美国有一位作家，叫做梭罗，他写的《湖滨散记》（又译《瓦尔登湖》）里面不知道多少次提到庄子。外国人也懂庄子，不过是通过翻译，翻译自然不一定准确，但是大致上很多地方还是可以看得懂的。梭罗很喜欢描写，说我们在世界上何必争权夺利呢？从庄子看来，整个中国在四海之内只是仓库里面一粒米而已，各位看看中国这么大，他称为一粒米，代表地球像一个乒乓球一样，各位你从那里可以看到从外太空看到地球像乒乓球一样，所以我的老师方东美先生说庄子是太空人。

庄子的思想一开始“逍遥游”，就描写一条很大的鱼变成鸟，鸟一飞九万里，我从台北到这里，要坐国际航线，最高也不过是三万多尺，庄子的九万里到外太空去了。那个时代他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反复三次提到鱼变成鸟，鸟往上飞。就好像鸟有自己的生命，在小时候限制在水里面，但是不要忘记，人本来跟天地一样的伟大，因为他的生命有无限的潜能可以开展，所以鱼变成鸟代表我的生命往上提升，所以限制我的条件越来越少，我就越自由逍遥，只有我飞得高才能凭借风力自由翱翔。

我在台大教书快30年了，开始上课提到庄子，第二学期就有学生把《庄子》带来了，原文的，一样的郭庆藩的版本，提醒老师不能乱讲话，学生也很用功的。这个时候隔了十年上课讲庄子，学生第二星期带来的书变成《白话庄子》，学生喜欢看白话。再隔十年上课再提到庄子，学生带来《漫画庄子》。这叫做每下愈况，“每下愈况”四个字也是出于庄子，只是一般人不了解。我们看到很多电视节目，我们说“朝三暮四”是谁说的故事？也是庄子的故事，有一个人养猴子，早上给三升米，晚上给四升米，每一次猴子吃着都很生气，这个养猴子的人灵机一动，倒过来早上吃四升米，晚上吃三升米，猴子很高兴。这代表什么？猴子实在是很笨呢，三加四等于七，四加三也等于七。猴子怎么会喜怒让别人操纵呢？庄子说这个故事是告诉我们，人生的得失是一样的，所以得意的时候不要高兴，失意不必难过，最后会发现原来是一样的，但是谁最早发现，谁就能越早摆脱情绪的纠缠。每下愈况呢？我现在如果请教北大的同学，有同学知道答案，有人说了，有一个人到菜市场想买猪，就问说哪一头猪最肥，卖猪人就说“每下愈况”，意思是说脚往下踩，越往下踩，有肉可以让我踩到的猪就越肥，我们看到猪跟小猫小狗不一样，他用脚踩，踩猪的大腿没用，但是如果小腿也有肉，猪蹄旁边也有肉，那才真的是肥的猪。但是我们要问，庄子好好的为什么要讲市场卖猪肉呢？庄子显然不是卖猪肉的，但是编草鞋的。庄子要讲是道无所不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道的表现，所以道无所不在。我为什么讲这一段呢？天地那么大何必执著于某些地方呢？

人活在世界上一定要了解，你面对什么样时间跟空间。就时间来说，人生短短几十年，你得意、失意都会很快过去，回想好多年前我跟各位一样是大学生，那个时候人生充满希望，现在我已经快退休了，人生还是充满希望，决不因为我快退休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没有那回事。人活在世界上，在时间的里面本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那一刹本身就是一切，看你能不能看得透彻。道家思想适合三类人，第一类是年龄很大很大的人，因为很老的时候很多事情看透了。第二类是很失意、很倒霉的人，但是不要忘记失意是有条件的，你没有任何才华，你就不会有失意的问题。失意的人一定是很有本事，像庄子。庄子很有学问，一般人提到庄子以为他是说笑话，对人生冷嘲热讽，讲了一些消极无为、好像是愤世嫉俗的样子，错了，在司马迁笔下庄子是最有学问的人。司马迁写庄子的时候用一百多字，但是里边有一句话透露了司马迁对庄子的了解，叫做“其学无所不窥”。任何一种学问，任何一本书，庄子没有不看的，如果你把庄子几万字读完之后，先秦到现在，从西方到中国，任何最高深的学问，庄子里面都有提到。就像西方人称赞柏拉图一样，像英国哲学家说：“二千年西方哲学，只是柏拉图思想的注解而已。”因为柏拉图对话录里面东西太多了，但是东西很多都不明确，所以你发挥的空间很大。庄子也一样，大家念庄子的时候，会觉得使用语言、寓言的这种高超神妙的技术，发挥空间很大。有人提到说庄子这种思想不好，他是植物人主义，说你最好像植物一样，做人很辛苦有情绪的干扰，像植物就不会有烦恼，就不会有干扰。庄子怎么可能教你像植物人一样呢？植物人是很不好的名词。

所以我们在学习庄子的时候，首先要问今天为什么要念庄子。答案很简单，就是后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为什么要念庄子？我们先讲讲什么是后现代社会。后现代社会用一句话讲是所有曾经接受的价值都要重新去质疑。昨天接受的，今天就要质疑。今天各位听我讲，讲完后晚上睡觉就要想，就要质疑：讲的对不对呢？后现代主义基本是把所有限制都化为中立，化为虚无，叫做价值归零。价值归零就是小时候父母教的、老师教的都不算，我自己看到的才相信，才能够算。这个后现代主义很可怕了，你今天这样想，明天多知道一些讯息，多看到一些画面，多念一本书，都有一个观念就不一样了，所以后现代社会是一个解放、解脱的时代，给人类带来精神上无比的自由，但是威胁也很可怕，全世界没有例外的。

联合国世界卫生组织公开警告人类，二十一世纪自杀将成为第三大死因，而自杀的原因是忧郁症。什么是忧郁症呢？忧郁症就是怎么活没有什么差别，活不活也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活着没有什么意思。现在人在年轻时候开始注意到、体验到中年的问题了，我自己是中年人，中年人有很多问题，各位同学你可以回去请教你的父母亲，他有时候会说觉得人生就是五个字，重复而乏味，什么事情都差不多，我们现在已经看到将来的结局，那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你看到其实每天都不一样才要活，明天比昨天好，每天有新的可能、新的希望，但是新的可能由外而来，这个不太可能一直存在，由内而发才有可能。

我从台湾来，讲一个台湾的笑话，有一个美国记者到台湾访问，访问之后回美国写台湾，当然有很多有趣的事，结束的时候描写台湾，像我们写对联一样，上联是讲台湾老百姓很奇怪，美国人教小朋友每天吃一个苹果身体健康不用看医生。这个英文大家都念过。下联就是批评台湾老百姓了，台湾老百姓他们是每天发生一个丑闻八卦就不会患忧郁症了。我来的这段时间，台北还有30万人在街头抗议，各位会觉得台湾很乱吗？30万人在街头也是一种健身的方法。但是外国人认为你们台湾为什么要每天看到八卦丑闻才觉得开心呢？所以我们要了解人性有弱点，人活在世界上不念庄子、不念儒家照样也可以过日子，也可以活，但是把自己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上面。我有一个朋友好多年喜欢上会，大家一起出钱，利息高一点，上会被骗一百万，天天抱怨。突然有一天不抱怨了，我说为什么今天不抱怨呢？他说：“因为原来发现有一个人昨天被骗了两百万。”

我今天要谈有关庄子的思想，我们谈庄子的思想在所谓的后现代社会有什么用呢？答案就是四个字，要小心“虚无主义”的威胁。四个字叫“虚无主义”，千万不要以为“虚无主义”是从英文翻译成中文，虚无主义在任何时代都有，只是面貌不一样，程度不一样而已。庄子跟孟子的时代一样，道家出现庄子，儒家出现孟子。他们两个人都跟梁惠王、齐宣王有点来往，但是两个人不认识，因为孟子是学孔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庄子学老子，根本就不印名片，见面也不理你，所以儒家和道家没有机会沟通，但是那个时代是一个危机时代，什么是虚无主义呢？传统中国在春秋战国时代，各种价值纷纷瓦解，人活在世界上在前后几百年里面，常常会觉得做好人有什么用，善没有善报，恶没有恶报。人活在世界上有两个字叫做“命运”，一切都是盲目的命运，我命好你要怎么办？你无可奈何，你命不好怪谁呢？呼天天不应，这时候叫做价值上的虚无主义，做好人没用，并且好坏是谁定的？庄子多聪明，他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句话千古下来很有震撼力的，偷带钩的就杀，我以前念大学开始的时候第一次听到庄子的课，听到说“窃钩者诛”，有这么严重吗？偷一个鱼钩也要杀啊？那个钩不是鱼钩，是带钩，不是跟父母的代沟。带钩是男生身上像皮带的铜环一样的，古时候很漂亮，你到故宫去看看带钩，那个很贵重。你偷这样的带钩就要杀，但是你偷整个国家，你就是诸侯，只要你是诸侯你门下就有歌功颂德说你是有仁义的，庄子这个话听起来也是很惨的，这样的乱世里面许多人认为活着跟死了没有差别，这些国家动不动就死几万人、几十万人。所以人活在世界就变成虚无主义，虚无主义有什么特色，反正最后都死了，没有什么计较，庄子跟老子一样，这是属于道家。道家在这方面表现的关怀比儒家更深刻。简单说一下术语，儒家所要面对的是价值上的虚无主义，说你还是要有仁义，但是你要记得从内而发，过去仁义透过礼乐来维持，仁义已经瓦解了，社会规范不算了，所以儒家说不行不行，我们需要仁义，从真诚、从内心产生力量。道家说你那个没用，你那个教育教了半天还是很多人不真诚，真诚的人反而压力很大。我在台北上课，有的学生跟我抱怨，说老师早知道不要听你讲儒家，听你讲孝顺就要孝顺，不听就可以不孝顺。这个时候我要对学生说：“孝顺的时候感觉到内心的快乐吗？”学生很难回答，说孝顺会快乐吗？我说你孝顺的时候，至少父母亲给零用钱爽快一点。他说：“这倒是。”我一个朋友他儿子念大学了，他儿子平常和爸爸没有什么话说，儿子只要一开口说：“老爸最近好吗？”爸爸就说：“你要多少钱？”

所以儒家在这一方面有希望重新建立一种价值观，从真诚出发。道家比他更深刻了，道家老庄为什么提“道”呢？活在世界上，人间事不可靠，人有生老病死，自然界不可靠，春夏秋冬这个自然界的变化最后可能也会消失，凡是变化者皆缺乏稳定的基础，只要有开始就有结束，道家认为我们人活在世界上虽然只有短暂的生命，但是你掌握到“道”就没有问题了。问题就在这里，什么是“道”呢？谁告诉我们什么是“道”，你一告诉我，老子马上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那怎么办呢？上道家的课最容易，上台之后“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下课。

所以儒家和道家面对相同的挑战叫做虚无主义，今天这个时代后现代社会造成人类普遍的危机同样也是虚无主义。所以我们常常在思考人类需要什么样的思想，我认为儒家比较适合年轻人，但是人都会年老，如果你幸运的话。你将来肯定会老，老了就需要道家，如果你没有学过道家，一辈子做儒家的话，你后半生肯定是忧患得不得了。所以你要学一点道家的思想，庄子他的目的就在这里。整本《庄子》所说的东西就是告诉你，不要被相对价值所困。什么是相对价值？就是我们规定什么是“仁”、“义”，庄子很多地方对儒家的批判，你不要怪庄子，庄子也是不得已，天下这么乱总有原因，原因在哪里？他说：“只要有人提倡仁义，后代一定有人吃人。”人吃人什么意思，你前面提到仁义，后面大家都喜欢用仁义标榜，那就有假仁假义，只要虚伪一出现，人欺骗别人，把别人卖掉，把别人杀了，把别人吃了都有可能出现。

庄子的思想没有别的，就是特别深刻，可以看的很透彻，这是道家的本色。用智慧掌握一切，道就是一个整体，你能了解道家，就是要知道“道”是一个整体，这个整体是无所不包，至大无外。从整体来看万物的话，万物没有得失成败的问题。那么接着我们就要问，今天如果谈到欣羡庄子，有什么理由？因为庄子的思想跟儒家不一样，你一讲儒家，首先就要界定人性是向善还是本善，你对“善”要规定，而儒家这个善绝对不能离开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模式来思考，你讲道家就不一样了。我们常常讲三个字“真、善、美”，善被儒家讲完了，你要用一辈子做，讲善有压力，行善不容易。小时候老师常常讲日行一善，到学校老师问学生今天有没有行善呢？学生说：“有，有四个人找不到机会，就帮一个老太太抬过街。”行善需要别人有痛苦你才有机会行善，我走在街上面没有机会行善，怎么不发生车祸呢？让我行善一下，所以行善是有条件的，必须别人倒霉你才能行善。老子说得很清楚，国家混乱有忠臣，六亲不合有孝慈。我宁可不忠不孝也不要国家混乱、六亲不合。这是很大的悲怨，但是人间有可能这样子吗？也不太可能。

    所以老庄的思想很透彻，从真实到美感，真善美三个字，儒家只有“善”，道家有“真”跟“美”。我这样讲很多人有意见，因为孔子也强调人文之美、礼乐造化之美。孟子更强调“人格之法”，叫做“充实之谓美”，这是孟子的思想。但是道家的想法不一样，如果你接受宇宙万物两个字，叫做“真实”，真实就是存在就是真实的，即使前面这个花是塑胶花，它也是真实的塑胶花，你不要说它是假花，你一说它是假花，请问它为什么那么像花呢？花非花，雾非雾，它也是一个真实的塑胶花。你说它是塑胶花，它说我也不愿意做塑胶花，那不是我选择的，天下万物哪里有选择的机会，每一样东西都是道的安排，说难听叫命运，说难听给你机会就不错了。所以许多事情的发生没有什么理由，不知其所以然就出现了，这叫做真实。凡真实者皆值得欣赏，叫做从真实到美感。

这里分成两个步骤，第一个以身合心，用我的身体训练它，让它符合我内心的要求。得心应手原文叫做“得之于手，应之于心”。第二步骤叫做以心去合道，所以我今天谈的主题两个步骤，如果你想学习道家的美感，第一步就要学以身合心，第二个就是要以心合道，我想这都是一些抽象的概念，要举一些例子了。

以身合心，《庄子》里面最好看的就是故事，他编故事完全不用打草稿，随时就讲一个寓言。我对庄子印象最深的是什么？我刚刚提过庄子编草鞋为生，各位知道他到山上采一些芦苇，回家编草鞋，编的太好就麻烦了，一双草鞋穿半年怎么办？生意不好。如果编的不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所以庄子以这个为生苦的不得了。他也结婚，他也生子，各位知道道家也要结婚生子，还要养家糊口，庄子穷的受不了了，想到以前一个同学，那个同学以前念书考试都看偷看庄子的卷子才有办法毕业的，现在做官了。庄子穿着鞋子用草绳绑着，要不然都掉了，他就去找这个同学，做官的同学看到庄子说好久不见，庄子说：“借点钱吧。”这个人说：“下个月我去收税，收到税之后，借你三百金。”庄子立刻脸色一变说：“今天我找你的时候，在路上碰到有人叫我，我回头看到被车轮压过的地方躺着一条鲫鱼，我就说鲫鱼你是叫我吗？鲫鱼说：‘是啊，我都快渴死了，给我一杯水吧。’我就对鲫鱼说：‘好，我去找吴国的国君请他们开一条运河来这边接你。’这鲫鱼立刻变了脸色说：‘那你还不如去鱼干店找我算了。’”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很了不起，他跟别人借钱，别人推托，他脸色一变马上讲一个寓言，里面也是脸色一变。鱼怎么变脸色，只有四川人才会，难道是四川的鱼吗？

所以这个就是庄子的才华。批六大才子书，第一本《庄子》，一方面是年代在前面，另一方面庄子的书实在太有趣了。我们讲一个故事，我尽量用白话文。有一个将军家里有一个人做带钩的，这个人做带钩做到八十岁了，做出来的带钩分毫不差。别人问为什么那么厉害，做这么漂亮？他说我从20岁做带钩，他用一句话，我忍不住要念原文：“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六十年来从20到80岁，我对任何东西都不放在眼里，但是一看到带钩我就会侧目。他这一辈子只看带钩怎么做，不是带钩我就不仔细观察，这是专心，你只要专心加上60年的功力做出来当然是天下第一巧匠。

第二个是一个老人家他去抓蝉，古时候这个是食物，因为古时候人需要蛋白质。这个老人家抓蝉的时候，孔子带学生经过看得目瞪口呆。为什么？他抓树上的蝉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孔子说你真是了不起，有什么特别技术可以告诉我吗？大家知道孔子非常好学，他就问怎么抓，立刻请教。这个老人家说我已经练了好几个月，在竹竿上绑几个弹珠，他说我慢慢练习，绑到五颗弹珠，放在竹竿上还可以抓到它的话，把弹珠拿掉随便抓都有蝉。为什么？他后面讲一句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为蝉一只。”天地那么大，万物那么多，我只看到蝉的翅膀，那个翅膀就无限大，你抓蝉的时候不是随便抓就有了，所以孔子马上是现学现卖。他说你看这个老人家专心致志，完全没有分散注意力，所以表现出来好像是鬼神一样的技巧。孔子很喜欢说跟鬼神一样，代表超过人间所能想象的境界，当你一种技术纯熟了就变成艺术了。

我们看到两个人，一个是做带钩，一个抓蝉的，都是老百姓。庄子对于大官，对于负责政治的人没有好感。我们知道乱世齐桓公是第一霸，他在念书，底下有人做轮子，结果坐轮子的人问他，请问国君您在念什么书？齐桓公很得意，因为做官人被发现念书真是很大的荣幸，居然我也是念书人。齐桓公回答说，我念古人的书，听起来很有水准。这个做轮子的人说，古人还活着吗？早就死了，那只是糟粕而已，糟粕是烧饭剩下的饭，就是垃圾，已经没有精华了。齐桓公立刻变脸。说一个道理出来，不然杀你。这个做轮子的工人说，我做轮子一辈子，什么时候磨快一点、慢一点，轮子跑起来正好，我教我儿子说得之于手，应之于心，我不能教我儿子古人的精华，不能靠文字传下来，所以你看到的文字不见得可以展现出精华。于是齐桓公没有下文了，人家讲得很有道理。

另外一个大家熟悉的故事叫做庖丁解牛。这个故事太精彩了，庖丁是厨房的工人，厨房的工人怎么杀牛呢？杀牛很惨，血肉模糊，但这个庖丁解牛可以变成像表演一样，全身的表现出来都有音乐一样显示出那种节奏之美，好像演奏伟大的音乐。庖丁听到老板称赞很高兴，我确实有一点心得，我开始解牛的时候，一把刀几个月报销了，后来技术越来越好，杀了十九年，像刚刚磨的一样。怎么可能杀了十九年，一把刀像新的一样？他练了X光透视，因为牛结构差不多，他一看过去只看到骨架，骨架各位知道牛这么大，骨头之间的缝隙很大的，这叫做游刃有余。骨架之间的间隙这么大，刀没有厚度，进入一个这么大的牛身体，根本就是寻找缝隙不会碰到骨头。这个牛都很喜欢被这个人杀，因为解完这个牛不知道自己被解了。这实在是一种艺术，讲的实在太得意了。他讲应乎天理，因其固然。天理这两个字是宋朝哲学家最喜欢说的。因乎天理，我杀多了就知道什么地方是骨头，什么是缝隙。因其固然，我顺着本来的样子，任何东西的存在都有自然的条理跟本来的样子，我可以表演得跟艺术一样。《庄子》里面最令人欣赏就是下一句话：“庖丁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而踌躇满志……”像金庸小说一样。踌躇满志四个字不是你当总统，不是你当天子，是一个庖丁把技术变成艺术，在小事情上得到一种自由逍遥的趣味。这就是庄子。

我们也知道庄子很喜欢拿孔子开玩笑，孔子有一次看到有人跳到水里去不出来，就准备救人。但是能救得了谁呢？孔子学生没有跑到，那个人就冒出来。孔子说怎么有这么厉害的人呢，说你游泳怎么这么好？他说我成长在水边，怎么变成这样我也不知道，顺其自然一点都不勉强，我把丘陵所谓的河水看成陆地一样。实在是令人赞叹。我觉得赞叹是什么，有人玩儿冲浪真的令人赞叹，我看到浪就心惊胆战，但是看到外国选手在浪里冲来冲去，就觉得庄子这么形容很恰当，叫做能够适合它的条件，忘记条件的限制，忘事之适。如果你忘记你的鞋子，就忘记你有脚，代表你的鞋子很适合，别的鞋子很不合适。你要忘事之适，忘记什么是适合。我们知道庄子很喜欢坐忘，但是这样不够，你还要忘忘。你还要忘记你要忘记，否则你要讲我忘记这个忘记那个，你忘记不了那个忘记，所以你要忘忘，把那个忘记也要忘记。《庄子》里面这样的故事很令人赞叹，推演出很多生活哲理。

我不是好赌之人，我是因为母亲身体不好，我要陪父母亲，就是陪父母亲打麻将，一打三十年，因为我母亲半身不遂三十年，等父母过世之后就自己打麻将。庄子说用瓦片做赌注，技巧非常纯熟，完全不受干扰，用带钩做赌注就紧张，开始恐惧，用黄金做赌注，头脑就发昏。所以庄子教你怎么赌博，这实在令人想象不到。我们看庄子一路说下来，都是民间所发生的事情，他里面教你怎么斗鸡，有一个人负责养斗鸡，养到最后就是呆若木鸡，境界最高，这个呆若木鸡的鸡，别的鸡看到它立刻逃走，因为这只鸡好像不是鸡。

我们看到庄子用这么一系列的故事，我只是举出10%不到，庄子这样的故事是层出不穷，他那个天才是无法限制的。这一系列下来，就知道以身合心，我身体学习技巧，变成得之于手，变成艺术，任何事情都可以称为艺术。我记得好多年前看到一个篮球明星，叫做迈克·乔丹，各位知道乔丹很了不起，跟艺术表演一样，但是你不要忘记，他自己说，年轻的时候每天要投进500个空心球才肯睡觉，每天500个空心球，碰到篮筐不算的，每天投500个，最后得心应手。我说一个人只要不念书学什么都学得成。

庄子所有这些故事的道理是希望你知道，用身来合心。第二步比较难，用心来合道，就是你要记得老子里面讲到修养提出两个字，叫做虚静，这两个字我们就做不到。虚的反面是实，如果我们现在肚子是空的，我没有力气讲话，所以来之前哲学系同学让我吃得饱饱的，这是符合老子的想法，但是我上台之后就讲不出来，因为血液跑到胃里面去了。老子还是讲求虚其心，心思不要太复杂。你什么都要，反而你什么都要不到，人活在世界上是得到多失去也多。我常常提一句话给我很深的影响，是英国作家王尔德所说的，他说过一句话，人生只有两种悲剧，第一种是得不到你所要的，这个大家都同意，追求一个女孩子最后失败了，出国申请失败了，当然是悲剧，天下人都同情你。接着第二个悲剧是得到你所要的。得到也算悲剧吗？得到之后才发现搞错了，跟原来想的不一样。在座都是北大的同学，在没有上北大之前就知道上北大幸福人生从此开始，上北大之后发现还要努力四年，不是上北大就算了，这四年不努力，以后人生还是很悲惨。

第一课要念塞翁失马的故事，塞代表一个地方，有一个老人家马不见了，这是不得了的事情，所以邻居来安慰他，说你家马丢了请你节哀顺变，老人家说我家马丢了，怎么不是好事呢？结果果然是好事，马回家了还带了一群野马，老人家发财了，老人家说：“我赚了一群野马你怎么知道不是坏事呢？”结果隔了几天果然是坏事，原来老人家儿子骑了野马摔断了腿，邻居来安慰了，各位猜到了：“我儿子摔断腿怎么知道不是好事呢？”所有腿没有断的要去打仗，他儿子因为腿的问题从此过了快乐的日子。第一个，谁是那个邻居呢？就是我们，我们就是那个邻居，看到别人好像很得意就恭喜他，看到别人倒霉就安慰他，我们只是看表面。第二个，要问谁是那个老头子。各位知道就是老子，他怎么那么厉害，每次都是逆向思维，你说好，他说可能不好，你说你幸福，底下就有灾难，你说倒霉，旁边有幸福，福祸是相对的，你心理很正常的话，对于福跟祸很看得开，风水轮流转。

各位知道今天这个时代人类的心理状况受到很大的挑战。以西方社会来说，把心理健康纳入健康保险，所以几乎每个人都有心理医生，平常人家见面最喜欢问的是，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应该这样这样做，你要回答，那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那样那样，把这作为开场白。各位知道心理医生怎么工作，假设你今天心理不好，你去看他，他第一句问你什么时候到，我3点准到，你是属于强迫性人格，正好准时就进来，就是强迫型人格。你说早就来了，2：30就来了，那你属于焦虑性人格，提早半个小时来了。第三种人就是3：30来，医生说你属于抗拒性人格。所以你跟心理医生约时间，你准时、早到、晚到都有问题，他的生意才会源源不绝。但是最后麻烦了，很多州政府都规定本州的心理医生必须互相分析一次。

我们如何面对今天这个时代？我刚刚讲的不是额外的故事，而是跟现在人心理问题有关系的故事。所以要从虚到静。人是一种动物，非动不可，但是你能不能外面动、内心静？这是一种修养。我常常讲外化而内不化，外表跟别人同化，照别人的方式生活，不要引起大人的侧目，这个叫做外化，那什么是内不化呢？我们通常是外化也内化，通常化光了，进入社会变成一个螺丝钉，这一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色。所以你外化而内不化，内不化就是你内在跟道结合，不受别人影响。很多人常常跟我说，哲学系的朋友说今天上台演讲不用穿西装，各位知道我为什么穿西装，我是为了伪装，我穿西装看到很多合照，我穿西装头发不多也差不多。所以真正显示一个人穿的很少，穿西装是最好的隐藏，各位知道我学庄子很彻底吧，这个叫做外化。

相对的内心不能也跟着同化，因为内心同化根本谈不上什么家，自我也不见了，所以你要修养达到庄子所说的以心合道，而且非合不可。我们讲一下西方简单的观念，叫做人的生命三个层次，身心灵三个层次，对于身没有问题，对于心你不能否认，我现在说话你听得懂，心智可以沟通。灵出现问题了。我说一下身和心，身是身体，今年几岁健康情况立刻可以判断，心代表思考能力，情感的互动能力。这两个是很实在的，如果人活在世界上只有身跟心这样的人生没有意义，就是无法被理解，就是你不知道为什么过这样人生，因为人死统统结束。更惨的是有的人没有死就快结束，因为他有健忘症。我不到60，我有朋友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已经有健忘症，说坐在书房里想拿一样东西，走到客厅忘记了。所以人活在世界上只有身跟心，人生是没有什么好谈的，还有灵的层面。

讲灵层面很伤情感，别人以为你要讲灵异世界，不是的，各位我们把儒家说一下对照道家你就知道了。我们念儒家的时候，压力很大，孔子说杀身成仁，孟子说舍身取义，你说念念儒家就杀身成仁，舍身取义，杀身跟舍身代表没命，但是完成了人道，取得了正当的行为，我明明牺牲了性命，居然取得了，这个叫做身心灵。我的生命没有了，我完全取得了是灵的境界，儒家叫做仁义，这样讲各位可以了解了，原来生命是有层次的，像同学爱护眼睛，你牺牲了眼睛的健康，你得到比眼睛更可贵的知识，我现在说你眼睛很重要，不要念太多书，你身体很健全，你头发一根都不少，有特别意义，最后还是白骨一堆，活在世界上充分表现身跟心是媒介，最重要是完成最重要的灵的生命，这是儒家，听起来蛮悲壮的。

第二个叫做道家，我们年轻的时候念庄子，顶多念前面几篇，一念器物论就发现修养很奇怪，第一个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八个字就没有希望了。为什么把庄子形容成植物人就在这里。庄子想说身跟心之外还有另外的境界，这才是庄子，否则你为什么谈道家呢？大家活着算了，你既然谈这种学说和理想一定有根据。说到这一段，庄子拿孔子开玩笑，孔子有一个最好的学生叫颜渊，在孔子笔下很有热忱，帮助别国的国君对待百姓好一点。孔子说你准备好了吗？他说准备好了。孔子说你这样帮助别人，最后死于非命，那最后颜渊没有办法了，老师这么说没有办法，那我怎么办？你要守斋。老师我好几个月没吃肉和喝酒。我们知道颜渊最穷，颜渊说难道老师怀疑我偷吃肉吗？不是这个斋，我让你守心斋，齐心动念，叫做心斋，从这里就推出庄子的思想。人的心很复杂，庄子认为这个心会受身体影响，所以你要设法把成见欲望去掉，这个心就不一样了，这个心展现出来变成精神。庄子认为人的生命有三个层次，一个是身体有形可见，还有一个心会思考，还有心斋之后展现出来的精神，叫做精神生于“道”。精神从道而来，你学这一步叫以身合道，叫做虚，只是排列的顺序不太一样。庄子的思想里面强调静，有一个水，水静尤明，可以当镜子来照，照出天地万物的真相。庄子是很调皮的人，我们太过于受到人类中心的价值观所影响，所以听了他的很多话觉得很刺激。我们平常喜欢看美女，古代的美女很多，这些美女人类很喜欢看她们，但是对动物来说那可是可怕的灾难。庄子说了，鱼看到美女就进入水里，鸟看到美女高飞，拼命飞，梅花鹿看到美女跑起来跟逃难一样。你说为什么人类喜欢看的美女，别的动物看着成为怪物一样呢？其他动物怎么会在乎人类标准，庄子这一点上超越了儒家以人为本位的思考模式。《庄子》里面很多地方看得出来，他对万物一往平等。作为人一定有人的成见，我们常常看到说我们要保护野生动物，按照我们的方式保护，最有名的叫做熊猫。说实在的熊猫命好，不用化妆就喜欢他，别的动物再化妆也没有用。很多人说台北动物园笑话，一只猴子不小心摔到狮子笼里，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在这里打工，小心我也是哲学系毕业的。好像我们哲学系毕业喜欢跟大自然接触，这实在是很冷的笑话，给我很大的鼓励。这个时候看到你的心经过斋戒，就可以展现特别的力量，就是精神，这个精神跟道有关系。人的生命还是三个层次，叫做以心去合道，这样最后结果令人惊讶。

我们看到这本《解读庄子》上面印着一句话，叫做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天地有全然的美妙，但是不发一言。天地美不美，要看你的心情，心情好看万物每一样东西都很美，心情不好的时候很难有什么感觉。但是心情好不好本身不能调节吗？不能化解自己特定的立场吗？在《庄子》里面提到水静下来很明亮，圣人的心很静就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镜子。庄子很喜欢讲镜子的故事，作为一个镜子，它不迎接别人，也不欢送别人，任何东西来都照见真相。我们活在世界上最喜欢与别人真诚相待，儒家讲真诚，道家讲真实，儒家真诚需要功夫，我必须让自己真诚，因为人是唯一可能不真诚的动物。我一真诚，像孟子来说，觉得反身而诚，乐莫大焉。道家认为这个真诚有条件的限制，所以道家强调真实，你根本不要放在心上，不要用人的价值观限制，这样的一种真实就可以产生美感。

我在荷兰莱顿大学教书，当时有一个教授把《庄子》翻译成荷兰文，说有一个朋友抱怨，说别的庄子翻译很模糊，自己可以想象觉得自己很快乐，这个翻太清楚，一看看懂了就失去了想象的快乐。所以教授说很抱歉。事实上庄子的思想很清楚，但是清楚的思想背后展现的是虽不能心向往之，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是告诉我们第一讲到时间，出生是一个时间上的过程，我的出生跟天地的出现同时，叫做天地与我并生，第二讲空间，万物和我合而为一，你能把握时间，你就是一切生命的标准，在空间上你和天地合而为一。这不是幻觉，这是经过工夫达到这样的成果。

庄子朋友很少，我们知道学问越好，朋友越少，有一个朋友叫惠施，惠施是属于名家，是看重思维逻辑。有一年春暖花开，两个人约着去踏青，庄子一看几条白鱼，说鱼真快乐。惠施等到机会了，你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惠施受过很多教训，好，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快乐，所以你也不知道鱼是不是快乐，实在是很精彩。我替庄子担心，听起来惠施有道理。照理说已经结案了，但是庄子毕竟是庄子，从来不认输，跟孟子一样，庄子立刻说，回到我们前面所说的，当我说鱼真快乐，你听到这句话，你就知道鱼快乐，我一站到这里我就知道了。惠施不知道怎么办了，谁说最后一句话，谁就赢了，结果庄子又赢了。今天怎么理解这句话，庄子为什么那么特别，为什么那么杰出呢？惠施专门研究语言逻辑，这些人很难回答，比如说早上吃鸡蛋，荷包蛋什么蛋都有，有没有看到毛，有毛怎么能吃，那鸡蛋里面没有毛，为什么小鸡有毛呢？说鸡有三只脚，把一只鸡拿来，就是木鸡，说还有一只脚叫做神足，你跟这种人辩论头昏脑胀。但是碰到庄子不一样，层次完全不一样，惠施用语言来作为人类沟通的唯一的方法，但是我们知道学西方哲学，语言可以沟通，可以彰显，相对的也可以遮蔽。比如今天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么多，希望彰显多一点，事实上一半恐怕都是误会了。所以在惠施这边说，语言是用来沟通的，鱼没有跟你讲话，你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怎么思考？庄子认为任何两个生命都可以用生命的姿态来表达他应该有的情感，这就没有问题了，前面说过了，春暖花开几条白鱼出游。我们都知道，不仅是鱼，猫狗也是如此，你回家狗摇尾巴都快摇断了，你当然知道狗很快乐，这个不用怀疑，它可以跟你情感沟通，因为生命可以有一样的姿态，连花都一样。你走在路上看到这个花含苞待放，说这个花很快乐，到秋天看到这个花凋零、枯萎了，那不能说花快乐。

你说的越多遮蔽越多，最后不说话反而是最好的沟通，在佛教里面叫默然。默然就是不说话，神圣的不说话，真正不说话只有境界的一种沟通。各位都知道佛陀的故事，有一天拿花，所有人都没有反应，很多人在猜这是什么花，哪里落的花，这个花现在是什么情况，到底老师要告诉我们什么，都是理性的思维，只有一个人微笑，佛陀说我把我真正的妙法就传给迦叶。所以老师讲懂不懂，你微笑就好。但是问题是你的老师不见得是佛陀，你微笑的话，老实说你站起来，把我的答案再说一遍。所以我讲庄子思想，就要知道不是一般的想法。庄子最令人羡慕，台北有一个诗人叫做周梦蝶，是来自庄周梦蝶。取名得要考虑背景，周才能梦蝶，因为周代表庄周。庄子在山上砍柴，累了睡觉梦到蝴蝶，很快乐，忽然醒过来，还是那个衣衫褴褛、困顿不堪的庄子，他说刚才是我梦到蝴蝶，还是蝴蝶梦到我呢？他问这个问题，但是庄周跟蝴蝶一定有区分，人和宇宙都可以相通，因为整个宇宙是气的变化，可以化解生死的压抑。

庄子回答死亡问题，对后代产生很大的启发作用。各位知道庄子太太过世了，惠施跑到家里面表示哀悼，结果看到庄子鼓盆而歌。他说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敲盆子唱歌。庄子说本来我跟你想的一样，太太死了也哭，哭了发现实在是脑袋不清楚才哭，几十年前我太太没有出生是一股气，出生之后嫁给我，现在过了几十年回到气等于是回家。道家里面有一个观念，死亡就是回家，回到你原来的地方，回家之后没有人不快乐的，那我为什么要哭呢？应该替他高兴，就敲盆子唱歌。已经发生的事实，你没有办法就想通它的道理，给自己一种说法，自己快死的时候也一样。庄子不管怎么样也有几个学生，学生联合起来说老师你这一辈子太苦了，死了之后来一个风光大葬，庄子说千万不要，学生说你准备怎么葬呢？他说你把我尸体丢在旷野就好了，那会被老鹰吃掉，埋在地下就被蚂蚁吃掉，那为什么要给蚂蚁吃不给老鹰吃呢？

你喜欢哪一个哲学家，有时候要有一种标准，就要看这个哲学家所说的事情他能不能做到，如此而已。庄子怎么说生死，他自己也这样对待自己，就值得尊敬，代表他知跟行可以一致。这不单单是我们的标准，西方也一样。许多同学念哲学，可能看过一本书，罗素写的《西方哲学史》，在西方看不是很好，罗素有太多个人偏见，罗素对于任何人都批判，只有对一个人大加称赞，就是斯宾诺莎，他有自己的生活模式。因为斯宾诺莎受笛卡尔的影响，23岁被开除教级，犹太人被开除很可怜，本族人没有人理他，他靠磨镜片为生。罗素写到斯宾诺莎，用英文只有四个字，生活俭朴思想高贵。举一个例子，当斯宾诺莎做伦理学的时候，欧洲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伟大的哲学家，德国的海德堡大学请他当讲座教授。海德堡大学不是一般的学校，全世界有名的，我们在台大教书，海德堡大学如果莫名其妙发一个讲座教授给我，爬也爬去了，这么好的学校。但是他接到海德堡的讲座聘书的时候，只想了几分钟，想了一个问题，我现在生活蛮好的，为什么要改变呢，就拒绝了。罗素都做不到，你做不到就佩服。庄子也一样值得所有人称赞，庄子作为道家，表面很冷，说话非常冷嘲热讽，但是心地很热，需要了解才知道深刻的用心。

学庄子为什么不容易，有一句话很难理解，真正最高的智慧，就是从来不曾有万物存在过。北大的同学们，请你思考一下，如果你听了就懂，代表你有最高智慧，如果你听不懂代表你很正常。庄子说真正的最高的智慧，未始有物。我学西方哲学才知道庄子的伟大。西方哲学家经常问一个问题，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呢？因为这个宇宙如果是更合理，几十年前没有我，几十年后也是没有我，是虚无的，没有我是合理的，但是请问为什么我今天存在呢？明明是我的本质包含我的存在，我没有资格，我没有任何保障一定要存在，但是我为什么会存在呢？使人惊讶，后面要是问号，问号是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呢？这个本质是无，无比较合理，不需要问问题了，宇宙万物都不见了就不用问了。为什么是有而不是无呢？这个就需要理由。什么叫虚无主义，无就是虚无主义，有就是要问为什么会有。因为道作为基础，你了解这个问题的话，以道作为基础生命就获得安顿了。怎么让一滴水不要干涸，不要干枯，答案只有一句话，把它丢到海里去。只有丢到海里，永远不会干。庄子也讲这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们最后提一下结论，学庄子真的欣赏、羡慕他了，我们讲一个词“孝顺”。庄子讲孝顺有六个境界，儒家只能做到两步，道家还有后面四步，加起来六步，听懂就听懂，听不懂就不做解释了。庄子说，第一层次用尊敬来孝顺。见到父母就鞠躬尊敬，外表做到用尊敬孝顺。第二个用关爱来孝顺，真的有爱心，爱护父母亲，这就是儒家。第三步是怎么回事呢？孝顺的时候忘记了父母亲，为什么说这个比较高呢？很多人孝顺的时候老是记得他是父母亲，在父母前面不好意思表现其他方面的情感。所以他孝顺到忘记他是父母亲，你把父母亲当朋友才是真正的孝顺，不容易做到。还有第四步，使父母亲忘记我是子女。我有一个朋友儿子念高二，爸爸带儿子看电影，儿子偷笑，我什么电影没看过呢。说明什么？孝顺不够。我重复一遍，第一个用尊敬来孝顺，第二个用爱心孝顺，第三忘记父母亲，第四让父母亲忘记我是子女。各位已经觉得头晕了。第五步让父母忘记天下，第六孝顺的时候让天下都忘记我。这就是道家，谢谢各位。

问：你个人认为庄子自得之乐和阿Q的自得之乐有什么区别，阿Q是精神上的自得之乐，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

答：这是非常好的一个问题。有些人确实把阿Q先生当做学庄子的一种表现，这个不能否认有相关性，但是基本上差别很大。阿Q是谨慎自立法，我心里有防护的机制，我设法让自己没有吃亏，事实上是占便宜的。而庄子可以避开人群到一个程度，深居简出，后面知道不好结果可以避开。第二步，真的碰到问题你还能外化而内不化，表面严重的冲突，内心里面有道在心里作为基础。我永远不离开道，什么是不离开道，我永远从整体看问题，比如我今天被人家欺负，我就不会抱怨，这是对我磨炼的机会。对庄子来说，我怎么掌握我生命的主动性，增加本身理解能力和化解的能力，使外在的各种情况出现，我可以很自然和很自由地找到一条出路。

    问：我是哲学系的学生，我想问一个问题，就是庄子所说到的忘，一种是忘却，是一种主动性，另外一种是遗忘，对于我们来说是被动的记忆选择，得遗忘一些事情，不一定是我们想忘的。庄子所说是我们自主选择的忘，那怎么才能做到呢？

    答：庄子所说的忘不是被动的，庄子很少有完全被动的，被动里面含有一种主动的条件，举一个例子说明比较清楚，我自己学习庄子最大的收获叫做不得已，各位知道不得已三个字听起来不好，无奈、被迫接受了，不对，庄子所说的不得已，怎么说呢？就是当你发现各种条件成熟得顺其自然，条件成熟之后如果你违背的话，你恐怕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最主要看看条件是否成熟，这就需要智慧。庄子很喜欢讲不得已，它的不得已不是无奈，是判断某些事条件成熟就顺势而成，叫做顺其自然。所以你说遗忘分两种，庄子不可能是被动的，好像是无法去战胜一个挑战就只好忘记它，是设法让自己忘记这个事情。他实际的修炼方法是坐忘，所以用不得已来说明，在庄子里面是主动的。你不要有太多自己的意愿，自己的决心，那个有时候对道家来说是造成困难的一种因素。谢谢。

    问：傅教授你好，你的主题是欣羡庄子，我也很羡慕庄子，但是我做不到，我很痛苦，你能帮助我一下吗？

答：我们学庄子的时候，因为庄子的全文好几万字，你念庄子的困难我也有过，很少有超过三行的，有几个字不会念，会有挫折感，因为这个缘故，想花很多时间把庄子重新翻译为清楚可读的文字。我训练自己读白话文，翻译庄子的时候，上天考验我，是为了磨炼我的文笔，外面有我的庄子解读，你看那个书就不会有苦恼了。

    问：我好久之前对庄子很感兴趣，是庄子教育我感受到自然的美，现在我感觉有另外一种怀疑，因为人性被自己的幻觉欺骗了，喝酒可以知道自己是上将，那这样的话我感觉我是活在幻想之中，那道究竟何在？所以我很痛苦，另外我感觉现在的道已经不同于古代的道，现在很多东西是画面合成的。道何在呢？我感觉就是看到这种人为，现在的世界已经是人控制的世界了，而自然的规律被瓦解，所以这个就让我感觉非常困惑，感到这种人生在世内心那种快乐很遥远。我并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问题，只是把想法说一下。能不能再说一点什么？

答：我可以借用庄子谈到交朋友，你说这种幻想不切实际，但是还是有方法检验，就是庄子交朋友这方面。君子之交淡如水，有几个好朋友，得到道的启发，见面的时候八个字，你可以找到这样的朋友。你很孤单，但是你不要忘记希望，他有很高的智慧，可以体会到道，但是交朋友的时候会有世俗的规范和方式，是受外表的限制，所以你要保持，像庄子这样的聪明人也会觉得寂寞，但是没有受寂寞的影响产生愤世嫉俗的态度。所以，觉得人生没有特别的乐趣和希望，不要急，很多朋友跟你一样，也在这个过程，你们缘分成熟就自然相遇了，那时候就相视而笑，莫逆于心了。

    问：我想问一个问题，庄子有一句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么相忘于江湖，是否就是嬉戏快乐玩耍？第二个问题，知其不奈何而安之若命，你说是什么样的态度，乐观和达观态度有什么区别？

答：这是很专业的问题，你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但是忘已经是一个最高境界了，因为你已经不在乎江湖里快乐不快乐的问题，嬉戏目的也是为了快乐开心，忘记这个字把你我的差别、相互的关系全部忘记了。譬如父母跟子女，前面讲到孝顺，一切来自于道，我父母生我也是一种道的作用，父母喜欢不喜欢都把我生下来了，我也不见得喜欢不喜欢，道就是安排生下来了，每个人都是道，道是大家的根源，既然是大家的根源，为什么不忘记谁是父亲父亲、同学呢？相忘于江湖已经是最高境界了，你说嬉戏游玩是一个目的，忘已经是所有的目的了，这是前面一个问题的说明。第二个悲观乐观的问题。你说达观，达观就是了解所谓必然性才能掌握到偶然的可能性，这种必然性是大家都一样的，比如你讲人生，什么是人生，十六字讲完了，生老病死，恩怨情仇，在这里让自己安顿下来？他那种不是乐观，乐观显得天真浪漫，不了解实际内在压力才会乐观。那悲观实在是大可不必，有的人说我很害怕死亡，我说你不要怕死，哪一天你不会死，你才要怕。因为大家死了只有你不死，你不是妖怪吗？这个叫做达观，如果大家发生的事你何必烦恼，你就面对它，接受它，就不受限制，你设法掌握你能够接受的部分。如果你需要座右铭，可以参考笛卡尔，笛卡尔是近代哲学之父，他不要让我的欲望超过我的能力范围，你这一生想快乐，笛卡尔够了，不要让我的欲望超过我能力范围。如果我的欲望超过我能力范围，这个是自寻烦恼。

    问：傅佩荣教授你好，我是学理工科的学生，我自己感受哲学碰到最大的困惑，就是在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存在的时候，我可能会做的很好。譬如你刚刚所说忘忘，在这里我想说忘掉忘，但是在想过程忘不了，我总会从一个境界到另外一个境界，到了那个境界无法走出去，这是特别大的困扰，在这个地方感受特别明显，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办法走出来，希望您提供一种东西。

答：我大概简单说明一下，就是如果从庄子看，如果你设法从别人看自己，或者从整体看自己，别人看你的时候，觉得你已经不错了。已经忘的差不多，我还是忘不掉，不是从整体看自己，现在的烦恼、未来的都是不必要，整体来看这个烦恼就是自寻烦恼。庄子有一个方法，假设两个人争论，到底谁对，你找谁当裁判，比如我们要讨论问题争执不下，你找一个人赞成你，不能当裁判，赞成两个人也不公平，自己矛盾了，反对我们两个也不行，两个人争论的时候没有任何人可以当裁判。你常常看到这样的故事，你自然有这样的启发，在这这个世界上不要急分高下，很多是非看标准在哪里，是谁定的，还不如跳开一步两行都可以。《庄子》里面讲《齐物论》最难，《逍遥游》可以得到启发，是充满轻松的气氛的，齐物论就难了。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你没有这个命就有那个命，你说这个命不好换一个就好吗？不一定。我们常常听到很多人说，我跟谁一样就死而无憾，但我宁肯做我自己。有时候我们羡慕别人，像他一样多好，像他一样生命多好多有意义，他付出的代价你不知道，你做自己，重要是你要了解为什么今天有这个情况，了解之后所有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就安之若命。以前有一个座右铭，我不能改变我的命运，但是我可以改变我对我命运的态度，只要我改变对命运的态度，命运就不是我的枷锁和束缚。

    问：刚才傅佩荣先生提到道的概念，傅先生能不能用白话文，就是我听得懂的话，说一下悟道者和得道者的概念。

答：为什么崇拜道家，因为看不懂崇拜道家。道可道非常道，可以用言语来表达的道就不是永恒的道。讲半天道，你讲出来不是真的道，这个道包含一切，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怎么体验呢？还是两个字，虚静。你让自己空出来，把所有的欲望观念统统忘掉，心里没有任何杂念，效果出来了。庄子说的很好，四个字虚室生白，空虚的房间才能产生亮。一个房间装满了东西，你用再亮的灯火也没有用，灯越多阴影越多。虚，静下来。静有三个层次，安静、平静、宁静，安静是外面没有声音，平静是心如止水，宁静代表力量，蓄势待发。其实中文词很丰富，道到底是什么，我只能说你注意下工夫，很多老子庄子观念不是说得清楚，练虚跟静，你体验就比较深。庄子说，上有造物者由。这都是很抽象的话，你常常问，什么是造物者，造物者就是道，道是宇宙万物的根源，你想到根源这样东西，你不要看变化，要知道根源是什么，你从根源去看就容易欣赏，从真实到美感这样一条路线就可以展现。

问：去年已经拥有你五本书，给我很大帮助，实际上今天听您的讲课，是帮助我们个人解决这种社会上遇到问题怎么去解脱，怎么去平静，但是我读过您的书，我感受尽管通过学习庄子，学习儒家，我们能够得到很多平静，但是实际上我们整个社会的环境，并不能够很让我们理想化，最终我们无非做一个不得已的庄子，或者一个妥协的孔子。这种情况下，作为一个主动性的人，有我们两千年的文化积累，不想满足于这样，希望社会有所改变，这个时候觉得仅仅通过我们欣羡庄子这种行为是不够的，那您能否通过哲学这方面文化这种陈述提出一些方法，比如我们怎么样能够在一定的时间段内让整个环境不要产生那么多庄子、孔子心态的人，而是本身社会就很好。我是清华大学的，可能问题不是很专业。

答：其实这个问题是很重要的问题，如果回答他的问题，一定要另外写一本书了。怎么样不让这个社会出现这么多、要应付不得已的庄子？这个确实不是念书人一厢情愿可以做到，你要改变社会，要了解儒家的思想。我常常强调，在三十岁之前把儒家思想学会，学会之后有一个明显的效果，把个人的自我实现跟整个社会改善结合起来。当你一个人自我实现越多，整个社会互动良善的效果越大。三十以后要学道家，因为你发现社会是这样，学老庄思想，整体来看，最后归于平静，你没有什么压力。等你50以后，学《易经》。我自己50以后学《易经》震撼很大，有重大疑问的时候就占卦，一占就很准，因为《易经》讲的就是一些道理，你平常思考会有盲点，只看到你要看的部分，《易经》有全面的解释，原来我在某些方面忽略了什么。把学问当做对人生有用的东西，你要用这个东西，而不是这个学问驾驭你，你年轻的时候，学任何东西都尽量学的深刻。譬如今天听庄子思想，我想说的比较清楚明了，让各位有兴趣。你念书不接触老庄，你一辈子都不接触，你就没有办法接受。今天看到文字上的意思，多于你生命上的体验，但是这个了解之后，以后生命的体验可以验证，感觉很丰富，以前的知识和生命产生了关联。

    问：我也听过一些大陆历史学家他们研究《易经》，他们说《易经》只是一些简单的逻辑推理，他们算不出什么东西来，你说占卦到底准不准？

答：这个事事实上没有什么可争论的，因为《易经》对中国念书人来说，君子平常生活叫“居”，居者观其相，观其辞，行动的时候观其变，看卦的变化有没有效果。从孔子、老子，儒家道家以下对于《易经》都有基本的了解跟使用，这么两千多年来从《易经》得到很多人生的启发。就凭随便说几句话，只是简单的推理这些，我想我们也没有必要争论别人这样说对不对。你有机会学会，你就知道奥妙无比，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对于不懂的学问，要有敬畏的心，我们才可以不断成长，我们可以互相勉励。

    问：对我高中影响最大的书一本是《庄子》，一本是《论语》，这两本书让我决定来北大学习。我发现庄子在很多地方，比如庄子讲造物，讲万物唯一，讲自然跟身一体……斯宾诺莎说心灵最高是认识层，我想在这里请您讲一讲斯宾诺莎跟庄子是什么样的联系。

答：最后一个问题正好是所提到的最特别的问题，是中西哲学之间的一个比较。斯宾诺莎跟庄子有什么关联，简单说起来斯宾诺莎为什么被开除犹太教，因为上帝跟世界是一个整体，但是你不能回答，世界在上帝之外，上帝被世界限制，上帝并非全能的，那还得了。但是斯宾诺莎提到，上帝作为自然界有两面，一面叫能产自然，第二面所产自然，就是把主动性和被动性分开来，这是斯宾诺莎的天才学说。跟庄子跟道家怎么说，怎么比较？简单说斯宾诺莎跟庄子一样都希望你透过智慧的了解，了解所有必然的变化的道理跟它的规则，从而从里面精神解放。一个人了解规则之后，我们前面说过从技术到艺术，以身合心，以身合道，都有原则，因为道要建立修行，智慧觉悟。对于必然的事情，人以为有自由，其实人没有真正的自由，除非你觉悟到必然性的条件，然后你不再被它限制，不会违背自然的现象。所以斯宾诺莎的伦理学有一个目的，就是让精神解脱，不是叫你怎么做好事，而庄子的人生的很多建议也是一样，希望你能够体验到道是什么，从而在人间再怎么外在的困苦不能使你灰心，让你追求精神解脱，往上发展的一种快乐。所以这个问题确实是反映出来北大同学的水准。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