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你走第十集插曲:[美]裘姆帕·拉希里/刘国枝译:释病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8 23:11:50

释病者

作者:[美]裘姆帕·拉希里/刘国枝译

在茶摊上,达斯夫妇正争辩着该谁带蒂娜去上厕所。最后,达斯先生说,头天晚上是他给女儿洗的澡,达斯夫人这才让步。卡帕西先生从后视镜里观察着达斯夫人,只见她拖着两条剃了腿毛的光溜溜的粗腿,慢慢地从他硕大的白色“大使”汽车的后座上挪了出来。在去厕所的路上,她没有牵着女儿的手。

  他们此行将去戈纳勒克游览太阳庙。这是一个明丽干爽的星期六,一股柔和的海风吹散了七月中旬的燥热,正是出门旅游的好天气。一般情况下,卡帕西先生是不会刚出发不久就停车的。可是,他们上路还不到五分钟,小姑娘就哼哼唧唧起来。那天早上,卡帕西先生开车到桑迪别墅旅馆去接他们。第一眼看见达斯夫妇与孩子们一起站在旅馆的门廊里时,他就发现这夫妻俩非常年轻,也许三十岁都不到。除了蒂娜,他们还有两个年龄相仿的儿子——罗尼和鲍比,两人牙齿上的银白色矫正器一闪一烁的。这家人长得像印度人,却是一副外国人的打扮。孩子们的衣服很是挺刮亮丽,头上是那种有半透明遮阳帽檐的太阳帽。卡帕西先生对外国人早已司空见惯。因为懂英语,他常被派来为他们做向导。昨天,他就接送过一对从苏格兰来的老夫妇,他们满脸斑点,几绺软绵绵的白发盖不住那晒黑了的头皮。相比之下,达斯夫妇褐红色的年轻面孔要引人注目得多。在自我介绍之后,卡帕西先生合起双掌以示欢迎,可达斯先生却像美国人一样用力握手,卡帕西先生的手臂感觉到了它的力度,而达斯夫人则牵动一边嘴角,对卡帕西先生礼节性地笑了笑,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他们在茶摊附近等着。突然,两个男孩中年龄稍大的罗尼一下子从后座上爬了出去。吸引他的原来是一只山羊,就拴在一根木桩的旁边。

  “别去碰它,”达斯先生说着从他的平装本旅游指南上抬起头来。这本书上印有黄色的“印度”字样,似乎不像是国内出版的。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疑,有些刺耳,似乎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

  “我想给它一片口香糖,”小男孩一边往前跑,一边回头说道。

  达斯先生下了车,在地上做了几个下蹲动作,舒展一下腿脚。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乍看之下,恰似罗尼的翻版,只不过尺寸放大了而已。他穿着T恤衫、短裤和胶底休闲鞋,头上的遮阳帽檐呈天蓝色。他全身上下唯一复杂的东西,就是那个挂在他脖子上晃来晃去的照相机,相机上的变焦镜头尤为显眼,各种按钮和记号不计其数。看见罗尼朝山羊奔去,他皱了皱眉头,但似乎并不想干预。“鲍比,注意不要让你哥哥做出蠢事。”

  “我才不想管呢,”鲍比说着,身子动都没动。他坐在车子前面卡帕西先生的旁边,正盯着一张贴在杂物箱上的象神的图片。

  “别担心,”卡帕西先生说,“它们很驯顺的。”卡帕西先生已经四十六岁了,一头白发开始稀疏起来。但是,只要看看他硬朗的黄色面庞和没有皱纹的前额——每当一有空闲,他就会在上面抹些莲油膏——就不难想像他年轻时的样子。他穿着一条灰裤子,上身配了一件同色的束腰、短袖、大尖领的夹克式衬衣,是化纤布料的,虽然很薄,却很耐磨。他服装的样式和布料都是专门找裁缝选定的,很适合出门旅游,因为即使在长时间驾车之后,它们也不会起皱。透过挡风玻璃,他看见罗尼围着山羊转着,然后飞快地在它肚子上摸了一下就跑了回来。

  “您很小就离开了印度吗?”当达斯先生重新在车里坐好后,卡帕西先生问道。

  “哦,我和米娜是在美国出生的,”达斯先生回答时,口气一下子又充满了自信。“是那儿生那儿长的。我们的父母现在住在这儿的阿散索尔。他们退休了,我们每隔两年就来看看他们。”他转过脸去,看见小姑娘朝这边跑来,她太阳裙上大大的紫色蝴蝶结在窄小的褐色肩膀上跳跃着。她胸前抱着一个洋娃娃,洋娃娃的黄头发好像用一把钝剪刀惩罚性的剪过一通。“蒂娜是第一次来印度,是吧,蒂娜?”

  “我再也不用去洗手间了,”蒂娜说。

  “米娜呢?”达斯先生问道。

  即使跟小女儿说话,达斯先生也对妻子直呼其名,这让卡帕西先生觉得怪怪的。蒂娜指了指茶摊,那里忙活着一群光着上身的男人,达斯夫人正向其中一人买什么东西。当达斯夫人朝这边走来时,卡帕西先生听见有人哼着印度一首流行爱情歌曲中的歌词,可达斯夫人似乎并不理解歌词的含义,因为对于那人的轻薄,她既没有显得恼怒或难堪,也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他打量着她:她穿着一条长度不及膝盖的红白格子短裙,一双方形木跟的一脚蹬鞋子,和一件类似男式背心的紧身上衣。上衣的胸前有一朵形如草莓的印花。她身材较矮,稍稍有些发胖,双手纤巧得就像猫爪似的,而指甲则和嘴唇一样涂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的头发只比她丈夫的略长一点,梳成了一边倒的发型。她戴着一副宽大的深褐色墨镜,镜片微微泛红。她肩上挎着一个碗形的草编包,差不多有她的躯干那么大,一只水瓶从包口露出了半截。她手里拿着一大包用报纸包着的拌有花生米和芥末的爆米花,正不慌不忙地走着。卡帕西先生朝达斯先生转过身来。

  “你们住在美国什么地方?”

  “新泽西的纽布朗斯维克。”

  “离纽约很近吗?”

  “是的。我在那儿教中学。”

  “教什么课程?”

“科学。事实上,每年我都要带学生到纽约市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去一次。因此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您和我——之间有很多相同之处。您做导游多长时间了,卡帕西先生?”

  “五年了。”

  达斯夫人来到了车旁。“这一路上得多长时间?”她一边关门一边问道。

  “约两个半小时。”卡帕西先生回答。

  达斯夫人听了,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好像她一生都在马不停蹄地四处奔走似的。她用一本叠着的电影杂志为自己扇着风,这是一本孟买出的英文杂志。

  “我还以为太阳庙就在布里以北 十八英里的地方呢,”达斯先生手指敲着旅游指南说。

  “到戈纳勒克的路很不好走。实际距离有五十二英里呢,”卡帕西先生解释道。

  达斯先生点了点头。他移了移照相机的带子,因为后颈已经摩擦得有些发痛了。

  发动汽车之前,卡帕西先生伸手将后排座位两边车门上的曲柄锁锁好。可是车子刚一启动,小姑娘就玩起身边的锁来,故意将它推来推去,弄得咔嗒直响。而达斯夫人却没有阻止她。她一言不发,懒洋洋地坐在后排座位上的一边,自顾自地吃着爆米花。罗尼和蒂娜坐在她的两旁,噼噼啪啪地吹着嫩绿色的口香糖。

  汽车渐渐加快了速度。“瞧!”鲍比指着路边的大树喊道,“快瞧!”

  “哇,猴子!”罗尼大声叫了起来。

  成群的猴子坐在树枝上。它们的脸黑得发亮,身子雪白,眉毛呈直线,而脑袋顶部则有些凸起,灰不溜秋的长尾巴像绳子一样在树叶间晃来晃去。有几只在用坚硬的黑爪子挠痒,还有些倒挂在树枝上,目送着汽车经过。

  “我们称它们为癯猴,在这一地区很常见,”卡帕西先生说。

  话音刚落,一只猴子就倏地窜到路中间,卡帕西先生只好猛踩刹车。还有一只猴子跳到了引擎盖上,又一跃逃了开去。卡帕西先生将喇叭按得“嘟嘟”响。孩子们开始兴奋起来。他们用手半蒙着脸,屏住了呼吸。达斯先生解释说,他们只在动物园里见过猴子。他请卡帕西先生把车停下,让他照张相。

  达斯先生调着变焦镜头,而达斯夫人则从包里拿出一瓶无色的指甲油,慢条斯理地在食指尖上涂起来。

  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来。“我也要涂,妈咪。帮我涂一涂。”

  “走开,”达斯夫人吹着自己的指甲说,同时将身子微微侧开。“你把我这儿都弄糟了。”

  小姑娘便摆弄起洋娃娃塑料身体上的衣服来。她一会儿将它扣上,一会儿又将它解开。

  “照好了,”达斯先生说着,重新盖好镜头盖。

  汽车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颠簸着行驶,不时将他们的身体从座位上弹起来。可达斯夫人却继续涂着她的指甲油。卡帕西先生松了油门,想把车开得平稳一些。当他伸手去握变速杆时,坐在前面的男孩为方便他操作,将自己光洁细腻的双膝移到了一边。卡帕西先生注意到他比其他孩子肤色稍稍要浅一些。“爸爸,为什么这个车上的司机也坐在反边?”男孩问道。

  “他们这儿都这样,呆瓜!”罗尼回答道。

  “不要喊你弟弟呆瓜,”达斯先生说着,转向卡帕西先生。“你知道,在美国……他们给弄糊涂了。”

  “哦,是的,我知道,”卡帕西先生说。前方出现了一段坡路,卡帕西先生小心而熟练地加快了油门。“我在‘达拉斯’上见过,方向盘在左边。”

  “什么是‘达拉斯’?”蒂娜问话的同时,还用已经被她剥得一丝不挂的洋娃娃敲打着卡帕西先生身后的座位。

  达斯先生解释道:“是一个电视节目,曾经放过。”

  一排枣树从窗外一闪而过。卡帕西先生心里想,他们就像一群兄弟姐妹,达斯夫妇的样子像是大哥哥和大姐姐,而不像是父母。他们似乎只是临时照管这些孩子,很难相信他们除了自己以外还能长时间承担起别的责任。达斯先生用手指敲敲他的镜头盖,又敲敲他的旅游指南,大拇指的指甲偶尔还在书页上刮过,发出一阵“吱吱”声。达斯夫人仍然戴着墨镜,还在涂她的指甲油。每隔一会儿,蒂娜就央求她妈妈帮她涂指甲,所以,达斯夫人最后在小姑娘的手上轻轻地抹了一点,才将瓶子放回包里。

  “这车上难道没有空调吗?”达斯夫人一边吹着手指一边问。蒂娜旁边的窗户坏了,摇不下来。

  “别抱怨了,”达斯先生说,“根本就不是那么热。”

  “我要你找一辆有空调的车,”达斯夫人继续唠叨着,“你干吗要这样,拉吉?就为了省几个臭钱吗?你省了多少?五十美分?”

他们的口音虽然与“达拉斯”上的不同,却与卡帕西先生在美国电视节目上听到的一样。

  “卡帕西先生,您每天带客人看同样的东西,不觉得乏味吗?”达斯先生一边问,一边把自己的车窗摇下来。“哎,请您停一下车好吗?我想把这个人拍下来。”

  卡帕西先生将车开到路边停住了。只见两头牛拉着一辆载有成袋粮食的大车,车顶上坐着一个赤着双脚、头缠一条脏头巾的男人。这人面容憔悴,连牲口也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达斯先生拍照时,达斯夫人坐在汽车后排,凝视着窗外的天空。几近透明的云彩正在你追我赶。

  他们重新上路了。卡帕西先生接着说,“事实上,我挺喜欢这项工作。太阳庙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因此对我也算是某种报偿。我每周只在星期五和星期六带客人出游。其他时间我干另一份工作。”

  “哦?在哪儿?”达斯先生问道。

  “一家诊所。”

  “您是医生吗?”

  “我不是。我跟医生共事,做他的翻译。”

  “医生要翻译干什么?”

  “他有很多古吉拉特病人。我父亲就是古吉拉特人。可这儿许多人——包括医生——都不说古吉拉特语。所以医生请我在他的诊所工作,为他解释病人说的话。”

  “有意思。我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儿,”达斯先生说。

  卡帕西先生耸了耸肩。“这与其他工作没什么两样。”

  “可是却多么浪漫!”达斯夫人打破她长时间的沉默,梦呓似的说。她抬起微泛红光的褐色墨镜,将它像皇冠一样架在头顶。她的视线第一次在后视镜中与卡帕西先生的相遇。她的眼睛偏小,有些苍白,眼神专注,却露出朦胧的睡意。

  达斯先生伸长了脖子看着她。“这有什么浪漫的?”

  “不知道。反正很浪漫。”她耸耸肩膀,蹙了一会儿眉头。“要口香糖吗,卡帕西先生?”她语气欢快地问,然后从包里拿出一片用绿白相间的纸条包着的东西递给他。卡帕西先生将口香糖放入口中,立刻就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甜味。

  “再给我们讲讲您的工作吧,卡帕西先生,”达斯夫人说。

  “您想了解哪些方面的事儿,夫人?”

  “不知道,”她耸了耸肩,口里嚼着爆米花,偶尔舔舔粘在嘴角的芥末。“给我们讲个典型的事例吧。”她靠回到座位里,闭上了眼睛。一缕阳光洒在她微微歪着的头上。“我要想像一下那种情景。”

  “好吧。前几天来了一个男人,说他喉咙痛。”

  “他抽烟吗?”

  “不抽,真是不可思议。他说,他觉得喉咙里似乎卡着几截长长的吸管。我把这告诉了医生,他就对症开了药。”

  “真绝!”

  卡帕西先生迟疑了片刻,说,“是啊。”

  “这么说,这些病人完全依赖您了,”达斯夫人一字一句地说着,就像是自言自语似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对您比对医生更依赖。”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怎么可能呢?”

  “比如说吧,您可以对医生说,那种痛就像是烫得痛,而不是吸管卡得痛。病人永远不会知道您对医生说了什么,而医生也永远不会知道您没有讲实情。”

  “是啊,您的责任挺大的,卡帕西先生,”达斯先生也跟着说。

  卡帕西先生从来不曾从这个角度沾沾自喜地考虑过这份工作。对他而言,这项差事完全是吃力不讨好。那么多的人骨头增粗,那么多的人肠胃痉挛,还有人手掌上疹子的颜色、大小、形状发生了变化。他得使出浑身解数翻译这各种症状,翻译出各人的病情。他压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了不起。那个医生年龄还不到他的一半,喜欢穿喇叭裤,还喜欢拿国大党开一些无聊的玩笑。他们一起在一个气味难闻的小诊所里工作。尽管头顶天花板上已经变黑的电扇叶片始终转个不停,卡帕西先生那些剪裁得体的衣服还是常常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这份工作是他失败的标志。年轻时,他曾经拥有一堆大部头的字典,曾经一心一意地学外语。他梦想成为那些外交家或其他高官的翻译,处理不同国家和人们之间的冲突,解决他们之间的争端——这争端的双方只有他一个人能同时理解。他是靠自学成才的。在父母为他包办婚姻之前,每天晚上,他在一本又一本的笔记本里记下了那些常用的词汇。他曾经相信,只要有机会,他将能用英语、法语、俄语、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与别人交谈,至于印地语、孟加拉语、奥里萨语和古吉拉特语就更不用说了。可如今,在他脑海中尚存的只有欧洲语言中为数不多的几个短语,以及诸如“碟子”、“椅子”等零零散散的字眼。除了印地语之外,他唯一能够运用自如的就只有英语了。卡帕西先生心里明白,这算不得什么非凡的本事。有时候,他甚至担心,他的孩子们只是通过看电视,英语都会学得比他好。不过,懂英语对做导游倒是挺方便的。

他看着她:她穿着格子短裙,草莓印花T恤。这个女人还不到三十岁,可她既不爱她的丈夫,也不爱她的孩子,对生活失去了热情。她的坦白让他感到抑郁烦闷。而达斯先生就在山路的尽头,肩上扛着蒂娜,正为那些坐落在山丘上的古老庙宇拍照,好带回美国展示给他的学生,压根儿都不知道或怀疑他的一个儿子竟然并非己出。想到这里,卡帕西先生更加心烦意乱。达斯夫人竟然让他来解释她卑鄙无聊的小秘密,使他产生了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她不像那些来诊所的病人,那些人来的时候,一个个目光呆滞,神情绝望。他们无法入睡,无法呼吸,连小便都困难,尤其是他们甚至无法描述自己的痛苦。然而,卡帕西先生还是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达斯夫人。也许该告诉她对达斯先生讲出实情。他要跟她解释,诚实是最佳的办法,诚实一定会让她——用她自己的话说——觉得好受些。也许当他们摊牌时,他可以主动去充当调解人。他决定从一个最明显的问题着手,直奔事情的实质,于是问道:达斯夫人,您是真的觉得痛苦呢,还是觉得内疚?

  她转过脸来,瞪着他。她的嘴唇上还粘着很多芥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就在她瞪着卡帕西先生的时候,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十分沮丧。在那一瞬间,他才明白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不值得让人侮辱一番。她打开车门,朝山路上走去,鞋底的方形木跟使她一走一拐。她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掏出爆米花大把大把地吃着。有些爆米花从她的指缝里落下,歪歪扭扭地洒了一路,引得一只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着这白色的小颗粒。为了寻到更多的美食,猴子跟在了达斯夫人的身后。其他的猴子也紧随而来。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五六只猴子拖着毛茸茸的长尾巴跟在了她的后面。

  卡帕西先生下了车。他想喊住她,想以某种办法提醒她,可又怕她一旦知道身后跟着猴子会惊慌失措。也许她会摔倒,也许猴子会抢她的包或扯她的头发。于是,他往山路上跑去,并捡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树枝好把猴子赶开。达斯夫人一无所知地继续走着,爆米花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在临近坡顶的地方,有几座小庙,小庙的正面各有一排低矮的石柱。达斯先生跪在庙前的地上,正在调着焦距。孩子们站在拱廊下,一会儿躲着,一会儿又跑出来。

  “等等我,我来了,”达斯夫人喊道。

  “妈咪来了!”蒂娜又蹦又跳地说。

  “太好了,”达斯先生说话时,头也没抬,“来得正是时候。让卡帕西先生帮我们五个人照张相。”

  卡帕西先生加快了步伐,同时挥舞着树枝,把猴子赶到一边。

  “鲍比呢?”达斯夫人停下脚步问道。

  达斯先生从照相机前抬起头来。“不知道。罗尼,鲍比呢?”

  罗尼耸耸肩膀说,“我还以为他就在这儿呢。”

  “他在哪儿?”达斯夫人又一次尖声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啦?”

  他们开始在路边跑上跑下地呼喊着鲍比的名字。由于他们的声音很大,一开始,他们没有听见那孩子的尖叫。当他们在底下不远处的一棵树下找到他时,他正被一群猴子围着,有十几只的样子。它们用黑乎乎的长爪子扯着他的T恤。他的脚边散落着达斯夫人掉下的爆米花,地上留有猴子抓过的爪印。孩子全身发冷,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从他惊呆了的脸上滚滚而下。他裸露的腿上沾满了尘土,有些地方还有通红的鞭痕,那是早先从他手上抢走棍子的猴子不停地打他而留下的。

  “爸爸,猴子把鲍比弄痛了,”蒂娜说。

  达斯先生在短裤上擦着自己的手掌。由于紧张,他不小心按动了照相机的快门,底片卷动的声音惊动了猴子,那只手拿棍子的猴子对鲍比打得更起劲了。“我们该怎么办?如果猴子开始袭击我们怎么办?”

  达斯夫人看见卡帕西先生站在旁边,便尖叫道:“卡帕西先生,帮帮忙,看在上帝份上,请帮帮忙!”

  卡帕西先生拿起树枝,一边口里嘘嘘地赶着,一边跺着脚进行恐吓。猴子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撤退着,表面上似乎很听话,实际上却并没有真的被吓住。卡帕西先生双手抱起孩子,准备将他送回他父母和兄妹的身边。他抱着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在他耳边小声地吐露了一个秘密。但是鲍比完全被吓呆了,正怕得发抖,他腿上被棍子打破的地方还在汩汩地流血。卡帕西先生把孩子交给他的父母后,达斯先生拍了拍孩子衣服上的尘土,并帮他把遮阳帽檐扶正。而达斯夫人则从包里拿出一卷绷带,将他膝盖上的伤口包好。罗尼给了他弟弟一片口香糖。“他没事儿了,只是受了一点惊吓,是吧,鲍比?”达斯先生拍拍孩子的脑袋说。

  “天啊,我们离开这儿吧!”达斯夫人说。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的草莓印花上。“这地方让我毛骨悚然。”

  “是的,我们回旅馆,当然。”达斯先生赞成道。

    “可怜的鲍比!”达斯夫人说,“过来,让妈咪帮你梳梳头发。”她又把手伸进包里,拿出发刷,梳理着鲍比遮阳帽檐旁边的头发。当她把发刷抽出来时,那张写有卡帕西先生地址的小纸片被带出来,随风飘走了。只有卡帕西先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目送着纸片随着风儿越飘越高,最后落到了树上。那群猴子正坐在树上,神情严肃地目睹着地面上的一切。卡帕西先生也看着这一情景——他知道,这就是达斯一家给他留下的照片,一张他将永远难忘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