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孙子陈小虎:《异乡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4 02:17:23
第一章
 
  方祖斐坐在医务所里,呆呆地瞪着医生,心中又酸又苦又辣,眼泪要强忍才不至于流下来。
  女医师一贯地用平静的声调宣布:"方小姐,只不过是良性肿瘤,一经切除,永无后患。"
  方祖斐努力压抑情绪,嘴唇颤抖,张开合拢,无话可说。
  医师说:"这样的症候,在妇女来说,并不算是罕见,一小时的手术时间,住院三数天,即可回家休养,别太过担心。"
  方祖斐仍然苍白着面孔,紧握拳头。
  医师又说:"下星期三傍晚入院。"
  方祖斐点点头,站起来,向医师道别,走出医务所,还礼貌地朝看护点点头。
  她们这种受过训练的职业女性,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能露出原形。
  小时候读《西游记》,印象深刻,那些修炼过的仙精,各自选择可爱的形象示人。要待与克星美猴王力拼的时候,才被逼露出真面目,彼时,大势已去,真元涣散,所以,万万要咬住牙关,忍耐下去。
  出得医务所,这一日,与初夏任何一日一样,都阳光普照,活力充沛。
  方祖斐站在行人道上,茫然注视熟悉的银行大厦与拥挤的人群。
  她自问:"到哪里去?"
  默默地跟人潮过了马路,一想不对,回办公室,是在那一边,又傻傻地等绿灯亮起,巴巴地走回来。
  如此来回三两次,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方祖斐,方祖斐,拿出勇气来。"
  她闭上眼睛,企图驱逐耳边的嗡嗡声,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比这更难的都熬过了。
  这样一想,元气像是重归丹田,她抬头看看时间,决定回公司再说。
  到达大本营,祖斐的上司与下属同时迎上来,异口同声地问:"医生怎么说?"
  祖斐深深吸进一口气,"下星期三做手术。"
  她老板周国瑾立即说:"我替你通知人事部告假一个月,由沈培代你,放心休养。"
  说到沈培,沈培就到。
  周大姐转头出去,"你们谈谈交接问题吧。"
  沈培问祖斐:"一起吃饭?"
  "我不想假装潇洒,我吃不下。"
  "我早知道你会那么说,我备了三文治。"
  "谢谢你,我也不想吃。"
  "我替你倒一杯热茶来。"
  沈培自己备有上等龙井,冲好递给祖斐。
  祖斐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我有无同你说过家母因同样的症候,死于四十二岁?"
  沈培看她一眼,不知如何作答,内心戚戚然。
  "开头的时候,也说是良性。"
  "不要想太多。"
  "我要活下去。"
  "你会的,我们同你,还真的没完没了。"
  祖斐牵牵嘴角。
  "这女儿国少不了你,我们都是亚玛逊人。"
  祖斐叹口气,"送花的时候,记住,清一色黄玫瑰。"
  "噫,坏品味,恕难从命。铃兰才好呢,香远益清/
  祖斐微笑,"你还记得《爱莲说》说吗?背来听听如何?"
  "我还记得《陋室铭》呢,小姐,熟得没齿难忘。"
  祖斐抬起头,"这一些功课,在往后的人生道路中,并没有支持我们。"
  沈培站起来,"假如你想哭,我不妨碍你,好好地哭吧。"
  "谢谢你。"
  祖斐看着沈培离去。
  她把头枕在手臂上,很久很久,都没有流泪,她留下字条给周大姐,自即日起,告假四个礼拜整。
  祖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
  到了街上,她才发觉,她对于浪费,一无所知。换句话说,祖斐不懂得享受之道,没有嗜好。
  第一,她不喜欢高速,从未想过一掷千金,去置一辆名贵跑车来过瘾,平常多数用公司的车子与司机,或是干脆乘搭地下铁路。
  第二,她不赌。
  第三,祖斐早已度过做名牌衣饰奴隶的阶段,一只黑色鳄鱼皮包直用了六年。
  第四,并不爱穷凶极恶的吃与喝。
  第五,她孑然一人,没有负担。
  唯一的奢侈,可能只是住得比较舒服,还有,乘长途飞机,坚持要坐头等。
  非得改变作风不可。
  一向以来,祖斐都认为城里的能干女性多得是,而她最大的优点,是拒绝被环境宠坏。这一刻,她决定要纵一纵自己。
  怎么开始呢?
  首饰与华服对一个病人来说,有什么益处,戴着五卡拉的钻石接受全身麻醉?
  祖斐无精打采地说:"来不及了,难怪人家要说,行乐及时。"
  她到相熟的酒店大堂坐下,本来想喝杯矿泉水,一眼看到邻桌有几个青年在喝葡萄酒,改变主意,向之学习看齐,同领班说:"给我一瓶新宝珠莉。"
  毕业之后,还没试过有这种闲情逸致。
  祖斐静坐,聆听邻桌青年谈笑风生。他们是意大利人,有一个女孩子,头发如鲍蒂昔里的维纳斯。
  祖斐非常欣赏,她自己长得不难看,近半年因患病,略见憔悴,虽然立即有人向她报耳神:"最近有人说,方祖斐令他失望因为不如想象中好看。"她也有信心一笑置之。
  但今日,她觉得人类的躯壳真是妙不可言,活着的时候,眼睛看得见,脑子接收,思想储藏,运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一旦出了毛病,什么都会停顿,思维没有托身之处,灰飞烟灭。
  想得太多了,这个时候,最好喝一杯清香有果子味略带甜味的白酒。
  谁知领班走过来说:"方小姐,最后一瓶刚刚售出。"
  祖斐呆呆地看着他,真不是吉兆,要什么没什么。
  "方小姐,喝别的好吗?"
  祖斐的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只朝领班直视。
  领班益发歉意,欠一欠身。
  怎么迷信起来,祖斐连忙说:"给我一个覆盆子冰淇淋。"
  领班退下去。
  她兴致索然地低下头。
  可是没到一会儿,领班笑容满脸地捧着酒走过来,"方小姐,这是靳先生请的客。"
  祖斐答:"我不认识靳先生,"
  领班一怔,"但靳先生说,见你想喝,特意让出来,只不过他已经喝了半瓶,希望方小姐不要介意。"
  "哪位是靳先生?"
  "他付帐后先走了。"
  谁,谁那么客气,谁那么好风度。
  酒香已经钻进鼻子,祖斐不顾三七二十一自斟自饮地喝将起来。
  "祖斐。"
  她抬起头。
  是沈培,"我猜到你在这里。"她拉开椅子坐下来,"大姐叫我看着你些。"
  祖斐点点头。
  "我与郑博文通过电话。"
  谁知祖斐一听这话,顿时变色,马上不客气地责备沈培:"你也太爱管闲事了。"
  "祖斐——"
  "我不会原谅你!不用多说。"
  "祖斐,你再也没有亲人了。"
  "你还有没有通知祝志新?照你这种逻辑,千万记得叫他来凑凑热闹。"
  "我不与你计较,你心情不好。"
  祖斐紧闭着嘴唇,不出声。
  "老郑明天会来看你。"
  祖斐不作一声。
  "我知道你好强,怕别人说你向老郑乞怜,但是祖斐,了解你的人自然知道你,不了解的人,你管他放什么屁。"
  祖斐问:"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越帮越忙?"
  "总比袖手旁观的好。"
  这倒是真的,这种人也不是没有的,一样是阁下的至亲:隔岸观火,推倒油瓶不扶,边看热闹边拍手笑着称妙。
  "沈培,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郑博文于事无补。"
  沈培一扬手,叫杯威士忌加冰,有点光火,但按捺着不出声。
  祖斐终于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见人。"
  "我送你回去休息。"
  "郑博文可能在谈恋爱,可能在发展事业,何必打扰他,他勉强地来了,没有意思。"
  沈培召侍者付帐。
  "方祖斐,简直不懂如何形容你,一年内你可以出尽百宝为公司的营业额增加百分之三十,但,你的感情生活却安排得一团糟。"
  祖斐傻笑,一整天没吃东西,喝下半瓶酒,她感觉略见迟钝。
  "对异性,你不够顽强,不够进取,不够主动。"
  "沈培,你趁我病,取我命。"
  "好,我闭嘴。"
  沈培与祖斐站起来。
  祖斐说:"且慢,我不回家,陪我去买鞋子。"
  "出院后定陪你去。"
  "我可能永远出不了院。"
  "祖斐,你再不听话,我叫周大姐来。"
  "我肯定大姐会帮我挑七十双新鞋。"
  沈培拿她没法,只得与她走进附近鞋店,祖斐一坐下,便请售货员把"所有的红鞋拿出来"。
  她轻轻同沈培说:"最恨黑鞋,中小学永远只有棕黑两双鞋子替换,直穿了十二年,进了书院,以为挨出头,母亲故世,谅谁都没有心情穿红鞋。嘿,今日可以放肆一下。"
  沈培既好气又好笑,"上班为什么不穿?"
  "因为同工同酬的男同事也不穿。"
  店员将鞋子一列排开。
  连沈培都觉得可爱,买下两双。
  祖斐专心踏进鞋里,细细在店堂中走了一遍,才坐下来。
  这些日子她赶工作忙得神经衰弱,时常搞错脚的尺寸,明明五号半,说成五号,不合穿,白搁一旁。有次沈培诧异地问:"下次你不会告诉人你只得十八岁吧?"
  这次一定要慢慢试,理智地宽裕地,像寻找配偶。
  半小时后,祖斐终于肯回家了。
  沈培同她说:"明天与你通消息。"
  祖斐点点头。
  回到房中,她打开鞋盒,取出一双玫瑰红麇皮高跟鞋穿上,站在露台上,呆视海湾,直至夜色渐渐合拢。
  电话铃响起来。
  祖斐知道这是郑博文。
  "祖斐,"果然是他,口气如履公事,"沈培说你身子不大好,没有大碍吧?"
  "小手术而已。"
  老郑笑:"我一直知道沈女士的话可以打七折。"
  祖斐不出声。
  "你若有空,最好到第一银行去一趟,那笔存款不必再拖,签个字,分了它多好,我想改买纽西兰币。"
  祖斐平静地答:"一定,我明天就去。"
  "还有,祖斐。"他咳嗽一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请说。"
  "那套音响,呃,你一向说听不出有什么分别,虽然当初是你置的,但,祖斐,你很少用,而我又留下那具电脑给你……"
  "有空来拿好了。"
  "谢谢你,祖斐。"
  祖斐答:"不客气。"
  "对,多多保重。"
  "没事了吧?"
  郑博文说:"有空大家喝茶,再见。"
  祖斐看着电话半晌才放下,这位不能置信的独一无二的郑博文先生竟如此结束了他的问候。
  祖斐缓缓坐下,脱下红鞋。
  过一会儿,她到浴室卸妆。
  怪沈培多事,实在是有理由的。郑博文三言两语便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嘻嘻哈哈地应了卯儿,不伤脾胃地表示了关怀。
  老郑只打算做这么多,面子已经给足。
  祖斐靠在枕头上看了一会儿书,抬起头来,发觉震荡已过,她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去应付星期三。
  她熄灯睡觉。
  清晨四点钟的时候醒来,非常诧异,简直铁石心肠嘛,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睡得着!但,失眠已是过时的奢侈,而睡觉实在是容易上瘾的享受。
  祖斐一转身,再度熟睡。
  假使不是女佣人不识相地推起吸尘机来,祖斐还不愿起床。
  女佣过分健谈,祖斐不想出去见她,躲在房间,直到警报解除,大门"嘭"一响关上为止。
  祖斐看到早餐桌上歪斜的字条:沈小姐找。
  若不是告了假,祖斐想飞回办公室去。
  她取出旅行袋,收拾日用品,预备带进医院。
  医生向她说:"当然,方小姐,手术后就不能怀胎了,但其余一切都正常。"
  祖斐十分难过,爱不爱孩子是一回事,丧失权利又是另外一回事。
  婴儿给成人带来的喜乐是难以形容的。
  沈培有个女儿,冰雪聪明,天生两道浓眉,映着雪白皮肤。三岁生日那天,沈培让她扮蜜蜂,头上戴着假触须,有小灯泡会亮,又会发出嗡嗡声,那孩童满屋跑,笑出祖斐的眼泪。
  现在没有希望了。
  听说祝志新已经有两个男孩,大的三岁,小的一岁,长得都像他。
  祖斐替他高兴,他们祝家最爱小孩。
  彼时一有家庭聚会,老中小三代女眷,都爱坐在祖斐身边,殷勤地询问她打算几时开始饲养婴儿的事业。
  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一晃眼六年。
  志新仍然关怀祖斐,时时问候。
  有次晚饭时分,先是谈公事,随后说到比较轻松的问题,祖斐正高兴,忽然电话那一头传来女性吆喝声:"菜都凉了,还不来吃饭。"非常原始,毫无必要有修养,天经地义的权利。
  祖斐连忙知趣地说:"改天再谈改天再谈。"
  那次之后,她也不大想与志新说话,不过心中一直羡慕那位放肆的祝太太,祝家一定少不了她,是以她有自信可以为所欲为,自由发展。
  人太过文明了,七情六欲便有点模糊。
  祝家是老式人,喜欢一是一二是二面对面凡事说清楚。
  祖斐受不了那种作风,年纪轻,觉得做不到人家的要求,就得知难而退。
  十分平和地分了手。
  之后祖斐的生活更加西化,也十分庆幸当时没有勉强与志新结合,不然的话,两个极端的性格也会导致分手。
  很少有这么静的时刻把陈年旧事翻出来细细检讨。
  可见时间太多是行不通的。
  最好笑是沈培,生养完毕两个星期就销假回到办公室,祖斐现在明白那种逃避静寂的心态。
  沈培真能干,什么都有,因为她非常非常勤力,做得非常非常好,还有,她非常非常幸运。
  祖斐找到沈培。
  她说:"能睡就无大碍。"
  "下午我还要到银行去,出来吃饭如何?"
  "祖斐,祝志新来过。"
  "什么?"
  "他到公司找你。"
  "无端端怎么会找上门?道不同,我们起码有一年未见。"
  "他听说你有事。"
  听说,祖斐点点头,沈培说,志新听。她忍不住笑出来,托着脸直摇头。
  "一起吃饭好不好?"
  "好好好。"
  "那么十二点半老地方见。"
  她把他们都叫出来,像是让大家见最后一面似的。
  难道沈培有什么预兆?
  沈培是热情的人,也是祖斐比较谈得来的同事,两人同样是周国瑾手下大将,为公事虽曾经生过龃龉,友谊万岁,战胜一切。
  一定是她的同情心发作。
  换衣服的时候,祖斐略一犹豫,换上新的红色凉鞋。
  志新一早已经坐在那里。
  公务员有他们的好习惯,准时来,准时走。
  看到祖斐,他站起来,关注地说:"气色还不错嘛?"
  祖斐笑,"不像将要大去的人?"
  "祖斐。"
  祖斐知道他脾气,这种笑话对他来说,已经刺激过度。
  她问:"沈培不是不来了吧?"
  "她说迟半小时,让我们先谈谈。"
  谈,有什么好谈?不外是太太好吗,孩子好吗,你好吗。
  祖斐清一清喉咙,"听说你升级了。"
  "是的,"志新有点自满,但不忘补一句,"与你比,还差一大截,祖斐,这几年,你成就非凡。"
  祖斐微笑,"现时宿舍在哪里?"
  "上个月搬到浅水湾了。"
  "那敢情好。"
  "过得去。"经济实惠的祝志新露出一丝笑。
  祖斐再也想不到有什么话要说,搜索枯肠,终于问:"太太好吗?"
  志新没有回答她,反而说:"祖斐,当时为什么坚持与我解除婚约?"
  祖斐愕然。
  都隔了那么多年,叫她怎么回答。
  "你知道我一直关怀你,祖斐,现在你落得孑然一人,真叫我心痛。"他提高了声音。
  祖斐连忙左右看一看,怕有人在旁听到窃笑。
  没想到祝志新这样的老实人也会心血来潮戏剧化起来。
  "我不该放弃你。"志新很激动。
  "没关系,志新,不是你的错,我们一直是好朋友,"祖斐急忙安抚他,"永远做好兄弟,你看,沈培来了,别叫她笑话。"
  志新抬起头来,"沈培一直知道我们的事。"
  祖斐即刻顾左右而言他,"沈培,这里。"她扬手。
  早就完了。
  志新不明白,他大概一直以为她不结婚是为着他的缘故,因为没有人好过他。
  他有一分歉意,渐渐变质,成为妄想,那一点点自大逐步扩散到今日模样,他坚持要对祖斐负责,他非关怀她不可。
  沈培坚持要祖斐吃得丰富一点,囡为星期二午后她就得停止进食。
  志新凝视祖斐,近年她异常消瘦,轮廓分明,大眼睛敏感秀丽而略见彷徨,更有份楚楚气质。
  怎么会答应她解除婚约的?
  志新知道后来她又订过一次婚,对象是个肤浅浮滑把吃喝玩乐放在第一位的家伙,根本配不上她。
  听说她主动结束这一段关系。
  "——志新。"沈培叫他。
  他自往事中惊醒,回到现实世界,"哦,什么事?"
  "祖斐出院我们替她庆祝如何,把太太也请出来。"
  祖斐连忙说:"到时再说,真怕打扰大家。"
  "祖斐忙着表演低调,当心压抑过度。"沈培笑。
  志新实牙实齿地说:"我一定抽空来看你。"
  但说完这句话,随即抬起手腕看时间,他得走了。
  "再见,再见,祖斐,保重。"
  祝志新挥着手挤出餐厅。
  祖斐并不怀疑他是个好人,但不知怎地,总觉得他的行为举止有点滑稽,不禁摇头莞尔。
  沈培也说:"老祝今日兴苗过度,动作卡通化。"
  "拜托你,以后别再叫他出来玩,人家生活得好好的,你偏开他玩笑。"
  "又把帐算我头上。"
  祖斐拍拍她手背,叫侍者结帐。
  "他没有请客?"沈培意外。
  当然没有。他们才不做这种笨事,男人的收入要养家活儿,怎么可以用来请客吃饭。
  几年来祖斐已养成良好习惯,一到饭局将散,立刻主动取出荷包。
  与她客套的,通常还真的都是女同事。
  可爱的男士们,坐在那里,镇静悠闲看着她们付款。
  在这种关头,不要说平等,让女性稍领风骚又何妨。
  沈培的思想搞不通,祝志新一往情深地来见方祖斐,要求有单独倾诉的机会,谁知上班时间一到,立刻像机械人般站起来便走,倒叫方祖斐结帐。
  祖斐知道沈培想什么,轻轻告诉她:"家庭负担重,不得不精打细算。"
  沈培苦笑。
  "要不要添些咖啡?"
  沈培问:"郑博文有没有同你联络?"
  "忘记他们,好吗?"祖斐心平气和地说。
  沈培点点头,"我得回公司了,你呢?"
  "我去银行。"
  "你这个小富婆。"
  "怕我向你借?请放心。"
  两人在饭店门口分手,沈培紧紧握她的手。
  祖斐往银行走去。
  找到外汇部,签了字,把美金拿回来,与郑博文先生平均分摊,结束两年多的户口。
  祖斐心中有点惋惜,本来打算在北美洲买房子,计划良久,又参阅房屋及花园杂志,她喜欢那种设计朴素宽大无匹的客厅,孩子们可以自由地在其中奔跑。
  又落了空。
  两次解除婚约,祖斐不肯定错全在她,但很明显,她对失败也一定有所贡献。
  出来做事那么久,祖斐养成好习惯,一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她总是先检讨自己,从不怪人。
  手续做妥以后,她心不在焉地站起来离开银行,在电梯大堂,不知道踩到什么,脚底一滑,竟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祖斐并没有觉得难为情,膝部痛入心肺,令她迸出眼泪,哪里还有尴尬的余暇。
  她试图用双臂把身体撑起,但是不成功,这一跤把力气全部摔到九霄云外。
  祖斐欲哭无泪,紧紧闭上双眼,吸进一口气,预备再来一次,不行就开口呼救。
  刚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臂,一下把她掺扶起来,拖到附近的等候椅上坐下。
  祖斐松口气,颤抖的手可以去搓揉膝头。
  那人再替她拣回摔开的手袋,把甩在地下的杂物一件件拾回,利落地放回皮包中,走到祖斐身边,把它还给她,然后检查伤处。
  膝头开了花,啊,那双红鞋儿并没有救到她。
  那人用熟练如医生般的动作帮祖斐伸展双足,见活动自如,知道是皮外伤,不碍筋骨。
  祖斐却痛得说不出话来,连一个谢字都不会讲,奇则奇在那位先生也维持缄默,静静地照应她。
  他去按了电梯。
  随后扶她进去,祖斐以为他陪她到街上叫车子,谁知楼下两层便是西医诊所,他示意祖斐跟他走。
  什么时代了,还有这种热心人。
  祖斐一向的口头禅是"除出你自己,谁会来救你",可见有修正的必要,太悲观了。
  那位先生同看护说了几句话,不消五分钟,便轮到祖斐。
  医生替她洗净伤口,敷好胶布,给了几颗消炎药。
  那位先生要来一杯热茶,让祖斐喝一口。
  他仍然没有说话。祖斐心想,世上居然还有如此体贴的异性。刚好口渴,就着他的手,把纸杯里的茶都喝尽了。
  这时她才看清楚他的相貌,不由得暗暗喝一声彩。那位先生长方面孔,剑眉星目,整齐的短发,合身熨帖的西装,高度适中,身段潇洒,约三十二、三岁模样。
  见祖斐目个转睛地凝望他,他不禁露齿一笑。
  祖斐连忙别过头去,却己涨红面孔。
  啊,红了脸。
  多久没试过脸红?仿佛有一世纪,或是一生,祖斐感慨地发现,原来她还没有丧失这个本能,一时间忐忑起来,双膝便不觉那么疼痛。
  她双眼充满感激之情。
  仍然由他扶她到楼下,猛地接触阳光,祖斐恍如隔世似地眯起双眼。
  在一个男人可靠的双臂中!
  怎么可能,祖斐不相信她的好运气,情不自禁笑起来。
  他替她截了一部车,她期待下文,那位先生似了解她的意思,递上一张名片,并且微笑说:"方小姐,我们是见过面的。"
  祖斐瞪大眼睛。
  "敝姓靳。"
  祖斐还想说什么,计程车司机非常不耐烦地瞪她一眼,"小姐,到底往何处去?"又降低声调,似喃喃自语,"难舍难分乎。"
  祖斐又再一次烧红面孔,唉呀呀,不得了,连耳朵都热辣辣发烫,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连忙吩咐本市幽默著名的计程车司机往前驶。
  太难为情了,阅历经验如此丰富的女性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害臊,连她本人都不以为然,简直为黄熟梅子卖青这句俗语现身说法。
  祖斐悲哀起来,她已经丧失资格了嘛。也许人不是怕老,只是怕老了以后一去不复返的诸色权利。
  她把那张小小名片紧紧握在手中,车子驶到半途,才摊开来看,待它如一只小鸟,怕一不小心,它便振翅飞去。
  卡片上只有一个名字及一个电话号码。
  姓名是靳怀刚。
  祖斐皱起双眉,只有大律师的名片是这个式样。
  无论怎样,她已决定同他联络。
  一定要。
 
 
 
 
 
 第二章
 
  说管说,方祖斐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直到入院那个上午,她还没有与靳怀刚联络。
  并不是什么自惭形秽,自小祖斐就没有轧热闹的习惯。
  那样的人才,身边怕不挤满了争先恐后的女孩子,她不能再摔一跤来吸引他的注意,就不必去排队轮筹码了。
  她把名片放在电话边,每次用电话,都看得见它,渐渐背熟了那个号码。
  为着社交礼貌,也应当向他道谢——感激你那一日拔刀相助。多么陈腔滥调的搭讪手法,老掉了牙。
  怕只怕他反问:哪一日,你是谁,有何贵干?
  但没有表示会不会过分冷淡,显得他白做了好人。
  祖斐优柔寡断起来。
  这种事在写字楼里绝对不会发生。不止一次,老板夸奖祖斐决断英明,什么疑难杂症去到她那里,她都有勇气接下来,三下五除二,窄窄的肩膀承担千斤力。而且似有预感,什么做不得,什么尽管做,算盘一丝不错。
  正如沈培说,在处理私人生活方面,祖斐的能力欠佳,不及格,需要辅助。
  祖斐苦笑解嘲,大抵没有十全十美的人。
  入院的上午,她还在吟哦。这件事倒是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使她的精神略松。
  沈培来接她到医院去。
  问她感觉如何,她说饿。
  然后祖斐说了真话:"你知道我喜欢孩子,五六个都不嫌多,打算另租一层公寓,雇了保姆照顾他们,买一辆九座位旅行车,载他们上街,黑压压一车孩儿,亮晶晶十双八双眼睛,蔚为奇观。下班回到家里,他们围上来,与我拥抱挨擦亲热,叫妈妈妈妈。我们一起说故事吃饭温存……现在都成为梦想。"语气非常颓丧。
  沈培默默地聆听。
  过一会儿她问祖斐:"那么多孩子,你同什么人生?"
  祖斐一呆,"自然是他们的父亲。"
  "那又是谁?你一直没有结婚。"
  "一结婚就生养。"
  "小姐,等你找到值得与之生孩子的男士,恐怕早已过了生育年龄。"
  "不会的!"
  "祖斐,我太知道你的脾气了。"
  祖斐不再争辩,沈培说的也许全是真的,现在已成千古悬疑,多说无益。
  与郑博文在一起的时候,已经发烧地想大量生产,站在童装店外,冲动地说,预先买下小小的各色衣物,也是时候了。
  郑博文只是诧异而陌生地看她一眼,像是祖斐在讲津巴布韦族土语,他没听懂。
  老郑另有理想,他储蓄,是为着换车,换音响设备,换女伴。
  这就是运气了。
  祝家想添增人口的当儿,碰巧祖斐觉得该项主意荒谬。而等到祖斐发现世上竟有如此可爱小动物的时候,郑博文一点也没有同感。
  跳探戈需要两个人,祖斐一直没找到适合的舞伴。
  交通无故挤塞起来。
  祖斐看着风景,一边说:"我认识了一位先生。"
  沈培不大在意,没听懂。出来做事的人,每一天,随时随地,都可以认识好几位先生小姐,谁会特地提起。
  过一会儿,沈培才会过意来,不禁替祖斐高兴。
  她小心翼翼地说:"那敢情好。"
  "是。"祖斐答。
  "他约会你?"
  "不不,还没有开始,我想你代我打一个电话给他。"
  沈培暗暗好笑。
  没想到这些年头还用得着红娘,要命不要命,可见方祖斐对该位仁兄是另眼相看的。
  沈培用调侃的语气问:"说什么呢?"
  祖斐并没有听出来,她说:"说我的膝盖没事了。"
  沈培更加诧异,这算是什么密码,没想到方祖斐还保留着少女情怀,必要时使将出来,还十分妩媚。
  沈培没笑祖斐,待她出院后再说,不怕没有机会。
  当下只说:"把电话号码给我。"
  祖斐告知沈培,"他姓靳。"
  这样一说,她自己先想起来,这个姓字好熟,在什么地方听见过,咦,一瓶酒,一位姓靳的先生请她喝过葡萄酒……
  "祖斐,经过这一次,你就否极泰来。"
  "谢谢沈培。"
  "你不如谢周大姐,她说得再明白也没有,倘若发觉在下照顾不周,革职查办。"
  "沈培,你真客气。"
  "大姐对你是另眼相看的。"
  "这样吧,咱们俩平分大姐的一双眼睛吧。"
  沈培笑起来。
  到了医院,祖斐胃里那团棉花又回来了,一直默不作声,沈培也无言开解,拍拍她的肩膀,离去,作为朋友,仁至义尽。
  祖斐试图看小说,情节忽然枯燥起来,全然看不进去。
  没多久,护士进来替她做清洁程序。
  祖斐感到寂寞,对看护小姐说:"人到了你们手里,简单如俎上肉一般。"
  看护一想,果然是,忍不住莞尔。
  祖斐又说:"一点人权也没有了。"
  看护替她理好头发,医生进来,祖斐闭上眼睛。
  她自小念的是教会学校,什么都忘了,诗篇二十三篇是记得的,急急默诵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祈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
  又怀疑这样临急抱佛脚是犯戒条的,矛盾十分。
  数不到二十下,祖斐看见头顶圆灯转动,不省人事。
  苏醒过来,口渴得要命,喉头有如火烧,又觉胸口梗塞,说不出话。
  只听见医生问:"她醒来没有?"
  祖斐闭着眼点点头。
  医生的声音传过来:"你安全了,好好休息。"
  祖斐没想到这一夜是最难挨的一夜,麻醉药药性已过,伤口剧痛,全身神经似要绷断。
  她落下泪来,低声呼叫:主啊你接我回去,我实在抵受不住痛苦。
  看护闻声进来,给她服药。
  祖斐心灰意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她并没有期望郑博文会来探望她,但至少志新应该出现。
  那日他几乎没咬着牙齿,拳击胸膛,应承抽空陪伴方祖斐。
  转眼就忘了。
  这便是应允与承诺。
  再过一天,能够起床的时候,祖斐也就原谅了他们。
  周国瑾率领一班同事叫花店送上大篮鲜花,沈培另赠一盆小小仙人掌。
  但祖斐渴望见到他们说说话散散心。
  实在无聊,祖斐缓步偷偷走到三楼育婴房去参观。
  帘子一拉开,隔着大玻璃,一式排着二十来三十张小床,躺着一个个小毛头,一点点大的五官,眼睛全部紧闭,有些张大嘴巴在痛哭,有些熟睡,有些蠕动,就这样来到世界上,从此做好做歹都要活下去。
  心满意足的父母没有想得这么深这么远,产妇由亲人掺扶着,面露微笑,指指点点,辨认孩儿。
  开始的时候都差不多,祖斐想,科学家艺术家政治家,士农工商,全部躺在摇篮里。
  一张张小小面孔使祖斐内心有种融解的感觉,站得有点累,她靠在墙上休息。
  "我扶你回房间吧。"
  祖斐一抬头,不由得惊喜交集:"靳先生!"
  啊,倒是他来了。
  祖斐立即紧紧闭上嘴,那三个字已经泄露太多机密。
  靳怀刚双手插在裤袋中,精灵的双目充满藏不住的笑意。
  祖斐放心了,原来他也不擅隐瞒心事。
  "看那些婴儿。"他说。
  "可不是!"
  "你累了,护士找你呢。"
  祖斐点点头,靳怀刚扶着她慢慢走上楼梯,正如上次一般,他有点困惑,希望有机会看到祖斐健步如飞。
  进入病房,祖斐看到一棵植物,绿色箭状叶子,小小花朵如一支支白色吊钟,她即时认出这是俗称谷中百合的铃兰。
  "你带来的?"
  靳怀刚点点头。
  祖斐探鼻子过去,一阵清香。
  就这么一点点意外之喜,已令她浑忘过去几日的痛苦。
  祖斐说:"五月份是法国人互赠铃兰的日子。"
  靳怀刚答:"难得你喜欢。"
  祖斐转过头来看着他。这样细心温柔,又不着点痕迹,不落一点俗套,没有一点企图,她这一辈子见过那么多异性,没有一个做得到。
  慢着,别太武断了,祖斐定定神。
  "你是那位请我喝酒的靳先生吧?"她急于要弄明白。
  他笑。
  是他了。
  "沈培告诉你我在医院?"
  "沈培?"他一点概念都没有,"我不认识沈培。"
  沈培显然忘了整件事。
  祖斐奇问:"那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关心你的膝盖,打电话到贵公司,他们告诉我,你来这里动手术。"
  "你知道我工作地点?"祖斐不记得与他说起过。
  他微笑。
  祖斐脸上全是问号。
  他不好意思地说:"你留下电话给医务所,我记了下来。"
  可见要找,总找得到。
  祝郑两位先生,何必借口多多。
  祖斐沉默下来。
  小小的病房,气氛有点不一样,祖斐胸中的棉花被另一种感觉代替。
  祖斐并不是轻骨头,她一向算得端庄,断然不肯因异性偶尔兴至的青睐而浑身酥软。
  但这位靳怀刚先生抽空到来探访,意思是否与行为一致呢?
  祖斐很久没有玩这种猜谜游戏,也不欲重拾旧欢,她决定大方而轻松地享受这段友谊,不去故意讨好任何人。
  只听得靳怀刚问:"几时出院?"
  "后天。"
  "有没有人接你?"
  "同事已经答应送我回家。"
  祖斐取过手袋,取出她的名片,递给他,上面有住宅电话。
  他看仔细了,将之珍藏,然后说:"听说广告这行不易为。"
  祖斐点点头,心中好奇,"靳先生,你做哪一行?"
  他一怔,随即微笑。
  祖斐自觉孟浪,人家不说,就是不便透露,现在可尴尬了。
  刚想顾左右言他,他却说:"我从事写作。"
  祖斐睁大眼睛,冲口而出:"靳先生是位作家。"
  "不不不,不敢当,"他急起来,"我是新人,还在尝试阶段。"
  这样谦逊,可见不是靳一刚,真是难得。
  祖斐从来不认识专事写作的人,有点兴奋,有很多问题放在心里,不好意思提出来。
  靳怀刚微笑,"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啊,猜猜看。"
  "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多题材!"
  这正是祖斐的第一个问题,一听,不禁大笑起来。
  护士闻声进来。
  她打量一下情况,和蔼地说:"朋友来看你了,但刚刚动完手术,最忌兴奋过度。这位先生,再说十分钟就让病人休息好不好?"
  祖斐完全不想靳怀刚走。
  护士才退出去,他便站起来,"我太自私,忘记你要静养,一说没完没了。"
  "靳先生,你一定要告诉我题材从何而来。"
  "我比较注重体验生活,以及资料搜集。"
  "一定要让我拜读你的作品。"
  靳微微欠身,文质彬彬之态显露,祖斐十分欣赏。
  看护又回来,站在房门口,敲两下门。靳怀刚轻轻说:"我明日再来。"
  他步伐轻松地离去。
  看护把祖斐扶上床,替她盖好被褥,幽默地问:"还叫不叫上帝接你回去?活着还是好吧?"
  祖斐张大嘴,难为情得巴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进去。
  她用被褥盖住头,直至看护离去,才放下心来。
  许久没有人把她当小孩看待,祖斐自幼老成持重,在更年轻的时候也没有享受过这种特权,异性开头被她的端庄所吸引,随后就觉得她少一分娇嗔,起码郑博文就如此埋怨过。
  他同沈培说,祖斐像童子军,一是一,二是二,日行一善,没有太多女人味道。
  沈培十分光火,当时斥责郑博文:"这是你自己没有办法,你不像男子汉,叫她如何放心对你撒娇?"
  郑博文碰了一鼻子灰。
  后来祖斐与他分了手,沈培才把这事告诉她。
  祖斐并没有抗议。
  不少男人希望美丽温柔的女性为他们吃苦,不问酬劳心无旁骛地挨一辈子,郑博文有权嫌她硬邦邦。
  他不满意她,她也是,所以才洽议和平分手,另谋出路。
  嘴巴在他身上,他要到处申诉,也是他的自由,不过一个人的谈吐反映他的人格,后果自负。
  话虽这么说,祖斐不是不唏嘘的,痕迹斑斑,也很难再有机会重头开始了吧,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兴阑珊。
  祖斐觉得累,睡着了,鼻端尽是铃兰芬芳。
  做了一个奇梦,看见一对对孪生儿,都是大眼睛,好笑容,乖得不得了,伸出胖胖小手臂示意她抱。
  祖斐不禁叫出来:"谁家孩子这么可爱。"双手像抱洋娃娃似拥起四五个。
  只听得有人说:"方祖斐,这都是你的亲生孩子啊。"
  祖斐在梦中,恍惚一想,可不是,不禁乐开了花,紧紧抱住那些婴孩。
  "祖斐,你做梦了,祖斐。"
  她睁大眼睛,看到沈培的脸。
  "祖斐,醒醒。"
  祖斐撑起身子。
  "大姐刚刚来过,见你睡了,没叫醒你。"
  祖斐点点头。
  "我昨天实在抽不出空来。"
  祖斐又点点头。
  "觉得怎么样?"
  "沈培,我此生不再能怀孩子。"祖斐用手掩住面孔。
  沈培叹口气,"人总是这样,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病房中静寂一会儿。
  "祝志新有没有来看你?"
  祖斐说:"给我喝一口水。"
  "那么,郑博文当然也没有出现?"
  "在水中加一点葡萄糖,许久没有尝到甜头。"
  沈培问:"这小盆铃兰从何而来,闻了精神一振。"
  祖斐微笑,"还说呢。"
  "嘿,笑得这么鬼祟,说,什么人的礼物?"
  "你忘却替我打电话给靳先生。"
  "哎呀呀,"沈培拍一下手,"我忘得一干二净,对不起对不起,明天一早我一定打过去。"
  "不用了。"
  "他来过了?这花,啊,原来如此。噫,是好消息/
  祖斐低下头,"为什么要这样高兴,值得吗,不幼稚吗?"
  "啐,得快活时且快活,谁有空将每一样事都深入研究。"
  "说得也是。"
  "把你在办公室里的潇洒手段施展一两分出来,包管受用不尽。"
  "那怎么同。"
  沈培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祖斐问:"你认不认得作家?"
  "写文章的作家?"
  祖斐点点头。
  "业余的认识好几位,在报上都有专栏框框。"
  "专业写作,你看怎么样?"
  沈培灵光一闪,"靳先生是作家?"
  "是/
  "收入不大稳定吧?"沈培也很不肯定。
  "性情会不会与众不同?"
  "你说呢?"
  "我觉得他不错。"
  "那就行了,这就是经济独立的好处,不必担心生活,择友范围宽阔。"
  祖斐不出声,凭直觉看得出靳怀刚的环境不错,社会繁荣,文人的生活恐怕不会差到哪里去。
  但沈培没信心,"祖斐,先做朋友再说,彼此了解清楚未迟,你已不是十六七八岁,要为未来打算。"
  祖斐微笑地看她一眼,"多亏你逆耳的忠言,否则我明日就出去与靳先生同居。"
  沈培气结,"同你这种人做朋友,刻骨铭心,没齿难忘。"
  "噫,外头有许多烂头蟀,吃你一碗面即时报你知遇之恩:你的人最好,你的屁最香,切莫迟疑,快去结交。"
  沈培站起来,"方祖斐,我看你现时即可出院,你一点事都没有,大姐白操心一场。"
  "沈培,沈培,"祖斐拉住她,"你看不得我一点高兴嘛?"
  "姐姐,你不能把快乐寄托在我的痛苦上呀。"
  祖斐握着她的手边笑边摇。
  沈培静了一会儿,"也罢,只要你喜欢,同居就同居。"
  祖斐说:"谣言就是这样来的,沈培都说方祖斐已与人同居。"
  "不,应该是'方祖斐已与名作家共赋同居之好'。"
  祖斐问:"哪个名作家?"
  沈培吐吐舌头,"真正名牌没有几个,倪匡是其中之一。"
  "要死快哉,越说越不像话。"祖斐大笑。
  "谁叫他们是名人,姓名不得不给人家嚼舌根。"
  祖斐说:"我不能再笑了,你请回吧。"
  "明天我不行,后天下午来接你出院。"
  "再见。"
  走到房门口,沈培又转头,"祖斐,本市没有姓靳的名作家。"
  "也许人家用笔名。"
  沈培沉吟,"我去打听打听。"
  "沈培,不用了。"
  沈培看她一眼,"我明白。"
  祖斐看着她离去。
  是非太多,流言甚劲,万万不能靠一双耳朵误信人言,要靠双眼观察。
  第二天,祖斐用手接了一点点水,洒向那盆铃兰。
  花香渐浓,小小蓓蕾光洁精致,像假的一样。
  真可悲,太好了就似假的,真的非有暇疵不可。
  医生检查过后,说几句使祖斐宽心的话。
  祖斐也愿意相信这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中午时分,祖斐看起历史小说来,十分着迷,心想不知靳怀刚写的是何等样的作品。
  相由心生,那样的人,无论如何不会写出猥琐的文字来吧?
  "妈妈。"祖斐一呆。
  谁叫妈妈?她苦笑,别开玩笑。
  转过头,看到房门口站着一个小小人儿,刚学会走路模样,伸展两只胖胖手臂平衡身体,看着房内人笑,一边叫妈妈。
  "哎呀,"祖斐蹲下来,"你怎么流浪到这里来,我不是你的妈妈。"
  小孩一步一步谨慎地朝她走来。
  祖斐紧张极了,如何应付呢?干脆诈癫纳福,一把拥在怀中算了。
  这时她听见有人呼叫:"宝宝,宝宝。"
  那孩儿听见,迟疑一下,停住脚步,身体晃两晃,转身,又向走廊走去,动作机械化,祖斐看在眼内,大笑起来。
  他的真母亲抱起他,朝祖斐歉意地点点头,离去。
  这就是小说家笔下所谓偶遇了。祖斐惆怅地想,她与婴儿的缘分,止于此。
  "祖斐。"
  "噫,你好。"
  靳怀刚穿着一套藏青色西装,雪白衬衫,精神奕奕。
  这正是祖斐最喜欢的两种颜色。
  较早些时候,祖斐热爱换新装,大包大包买回来,天天不同款式。
  结果一日她听见母亲同亲戚说:"祖斐穿那么多衣服,最好看最神气还是那套校服。"
  之后她思想便有点搞通,一日比一日更走近整洁庄重的作风。
  "今日精神好得多。"
  祖斐停下神来,"靳先生倒是抽得出空来。"
  他微笑。
  "真没想到小小几个花蕾便能制造一室清香。"
  靳怀刚答:"我们那里盛产白色香花。"
  祖斐抬起眼睛,"你们那里?"
  "啊。"他一怔,"是。"
  "靳先生是华侨吧?"
  他点点头。
  写作、种花、阅读,多么悠闲高雅的生活,祖斐任由想像力不切实际地飞到老远老远。
  "没想到你喜欢花,改日我再替你带来。"
  祖斐笑,"我还以为今日会有缘一睹大作。"
  靳怀刚想一想,看着祖斐说:"只怕你一看拙作会吓一跳。"
  他说得有点认真,祖斐不禁担起心来,他到底写什么?
  幸亏他又说下去:"我比较专长写报告性文字,甚为枯燥。"
  "不是写小说吗?"
  "小说也有很多种。"
  "爱情小说?"
  靳怀刚笑,"当然,小说中少不了这个元素,"
  "我一直佩服搞创作的人。"
  靳怀刚又笑,"不外是一份职业罢了,不过我们那里的社会风气较你们更重视艺术。"
  祖斐听在耳中,颇有同感,"本市颇有急功近利作风,艺术家地位不高,你们那里当然不同。"她假设他来自北美洲。
  靳怀刚转变话题,"看我带来什么。"
  "什么?"
  他提起公事包,打开来,像变戏法似地取出葡萄酒与水果沙津。
  祖斐正中下怀,启然毫无顾忌地吞一口涎沫。
  她心中大惑不解,食物固然鲜美吸引,但还不是主因。她觉得靳怀刚叫她松弛开怀,她可以放心率意而为,她不用防他、怕他、忌他,他不会笑她。
  女性的第六感一向可靠,就在这一刹那,祖斐对他又增一分好感。
  他还备有杯子,开了瓶塞,斟出酒来,递给祖斐。
  祖斐轻轻啜一口,那葡萄酒滑入她喉咙,香甜醉,使她惊为天酒。
  不禁失声,"这是什么酒,国色天香。"
  靳怀刚笑,"祖斐,没想到你是刘伶。"
  "再给我一点,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买,我抬两箱到周国瑾家去,下个月就升职。"
  靳怀刚再替她斟半杯,"不能多喝。"
  祖斐发觉酒瓶上商标纸已经撕下。
  "这是什么地方产品?"
  靳怀刚答:"我也是刚刚收到。"
  "我不相信加州那帕谷有这样子的酒。"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又品尝一口,觉得只有传说中仙子喝的花蜜才配有这种滋味。
  同靳怀刚做朋友仿佛有百利而无一弊。
  "谢谢你。"祖斐说。
  "为什么这样客气呢,否则要朋友来干什么呢?"
  祖斐许久没有结交朋友。她所认识的人,全是办公室里的同事,一起做事,一起娱乐,惨过结婚;靳怀刚像是一口新鲜空气。
  他替她把食物放在茶几的抽屉里,祖斐知道他要告辞了,异常不舍得,心中吃惊,这往往是劫数的开始,对任何事任何人发生眷恋爱慕都不是好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若不小心处理,恐怕不可收拾。
  祖斐定一定神。
  靳怀刚说:"不走护士又要来赶。"
  祖斐微笑着目送他出去。
  她走到浴室,看到镜子里的她。
  头发如胶如漆,早该好好搓洗。面色苍白,双眼无神,衣冠不整,拖拖拉拉。她颓然坐下,偏偏在这种情形下认识靳怀刚,怎么给他一个好印象呢,以后再打扮都于事无补。
  祖斐消极地拿起小说,埋头看下去。
  她喜欢看小说,时常选读光明面的故事,她向往真善美,故意回避详尽描述人类兽行的作品,以免胸口作闷。
  本来这间白色病房足以使她度日如年,但因为靳某的缘故,祖斐倒不觉得闷。
  这不是一段平凡的邂逅,靳怀刚可供发掘之处甚多,祖斐对他非常非常有兴趣。
  看护进来的时候,发觉祖斐已经睡着,一本书落在地上,她替她拾起书,掩上门离去。
  睡了三日,也睡足了,祖斐清晨起床,到处溜达。
  医院里的阿妈推着手车经过,隔层上密密麻麻放着一只只洗净的玻璃奶瓶,矮矮胖胖,瓶身碰瓶身,一路上发出铮铮响声;另一只篮子里盛满橡皮瓶嘴。阿妈喜气洋洋地将车子往育婴间推去。诚然,她的确正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任务。
  医院中最愉快是这层楼,但祖斐觉得它是伤心地。
  医生十分满意她的情况,待会计室开门,祖斐去办了出院手续。
  她拨电话给沈培,秘书答:"沈小姐出外开会。"
  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时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电话,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样子不会来接她。
  祖斐收拾杂物,一部计程车,回了家。
  这样磊落以及懂得照顾自己,想来是有一点点凄凉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长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烦,便扭着丈夫啾啾啾地诉说不停,娇嗲十分……环境并没有如此造就她。
  不过一进家门,祖斐也就满足了,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女佣并无偷工减料,迎上来问要不要喝鸡汤,现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柔地看着她,"你们之中,你是内向的一个。"
  祖斐一时没有听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怀刚说的话,要费一阵思量才可以了解,这,也许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门前迟疑一阵,祖斐耐心等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他离去。
  祖斐回到沙发上,拥住一只座垫,看着盛放的花出神。
  门铃复响,祖斐抬起头来。他忘了什么?连忙站起。
  进门来的却是郑博文先生。
  祖斐连想都没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热烈招待。
  郑博文一路挥着手一路说:"祖斐,唱盘怎么可以放在阳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溃下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还有,我找不到遥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对面,熟络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惊奇地看着他,要责人,不如责己。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不可思议,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订了婚,还差点去领取婚姻牌照。
  郑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轻轻晃动其中一条腿,等祖斐给他答案。
  祖斐细细打量他,原来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郑博文被祖斐瞪着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认为自己活泼、时髦、能干、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凭、家庭、品味,他全有,难怪分了手,方祖斐还那么欣赏他,目光离不开他。
  郑博文当然不晓得祖斐心里在怪叫:这么肤浅,这么轻佻,如此自私虚荣,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动作猥琐。
  幸亏,幸亏解除了婚约,祖斐额角冒出汗来。
  太惊险了。
  郑博文见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个潇洒的手势,"祖斐,那只遥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书房找到它,取出给郑博文。
  老郑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郑博文愕然抬头缩手。
  祖斐厌恶地喝问:"你想干什么?"
  郑博文不悦,"我见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别襟上。"
  "花是给你装饰西装领子的吗?"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祖斐不想与他多说,两个人的价值观念,相差十万八千个光年,她大步踏到门口,拉开门,把遥控器塞进他口袋,说:"再见。"她把他推出去。
  郑博文只觉一阵凉风,大门已经关上,颜面无存。
  他僵了一会儿,搜索枯肠,终于悟到真理,"女人。"他说。
  下了台阶,他离去,发誓以后不上方家的门。
  郑博文走了以后,祖斐也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是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费宝贵的岁月而愤怒吧?
  她检查过花朵,已经被郑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茎上,益发生气。
  客似云来。
  沈培一叠声道歉,放下公事包与手袋,立刻问:"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气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药疗作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平时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类。
  "有点薄荷味,你发觉没有,使空气清新。"
  祖斐点点头。
  "那位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来各种奇花异卉?"沈培诧异。
  祖斐没有答案。
  "看样子追求术也日新月异,婚后没有出来走,我落伍了。"
  祖斐顾左右说:"你看我,恢复得多快。"
  沈培端详她,"是,气色同好人一样,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说什么?"
  "人总得有个可靠的伴侣,咱们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单。"
  "我明白了。"
  "我说话可像个老太太?"
  "不要紧,我耳朵很舒服。"
  "那两位从头到尾没来看你?"
  "我给你去斟杯茶。"
  沈培鉴颜辨色,不再问下去。
  她希望祖斐这次可以争口气。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闷,打电话到公司来。"
  祖斐知道她时间紧凑,一档接一档。
  "那一大包小说足够你看一个星期。"
  "谢谢你。"
  沈培一阵风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会儿,天色也就暗下来。
  女佣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去开灯,想找靳怀刚谈谈,又觉得过分,数小时之前,他才来过。
  百无聊赖,回到房间,也就胡乱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诉靳怀刚,对将来毫无牵涉的事可以让它永远埋藏,但这次手术对未来岁月有太大的影响。
  怎么开口?
  现阶段还嫌早一点,十划没有一撇,就讨论生育问题,吓死人。
  骨子里,祖斐是个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发馥郁,香气直透进房去,使祖斐眼目清凉,心旷神怡,公寓中空气如经过滤,清如水晶。
  祖斐再见到靳怀刚,立即问:"这花叫什么,实在可爱。"
  靳怀刚但笑不语。
  "是你种植的?"
  他点点头,"适合此处土壤生长的,只得几种。"
  "没想到你是专家。"
  靳怀刚说:"很多时候想家,便栽培带来的植物种子。"
  他始终没有说出侨居在哪一个国家。
  异性接触,最不舒服是这个探讨阶段。
  "交通那么方便,来来回回不成问题,莫非工作真的那么吃重?"
  靳怀刚答:"上司不批准。"
  一谈到个人背景,他便显得神秘,无独有偶,祖斐也不爱说她的过去,两个人都像决心从头开始。
  靳怀刚有点忧郁,"偶尔半夜醒来,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
  祖斐点点头,"有一句词,叫梦里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怀刚大吃一惊,细细咀嚼起这一句话来。
  祖斐十分意外,靳并不是疯狂科学家,他应当听过这句词。
  这个时候,祖斐几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怀刚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说:"与我一起特派在这里工作的一组人,包括程教授在内,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祖斐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
  "那我去安排。"
  "你们一共几个人出来工作。"
  "连他们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经是一个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怀刚笑。
  "就像我们公司一样,同事间亦师亦友,感情很好。"
  "我与程教授夫妇特别谈得来。"
  "程家有孩子吗?"
  "女儿带了来,儿子太小,留老家让长辈照顾。"
  祖斐听着这种家常琐事,居然感到兴趣,可见谈话内容并不重要,什么人说那番话才是正经。
  开头的几天,祖斐不习惯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劳而活,白浪费了光阴。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经松弛下来,难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齐了八时半坐在办公室。
  这几日到了十一点她还在唉声叹气打呵欠,可见由俭入奢最最容易不过。
  她羡慕靳怀刚的自由工作,没有固定办公时间,不必搞人事关系,按着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怀刚笑:"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能够出门的时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车子驶往郊外,一列住宅区十来间平房,前后花园,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欢住郊区,环境不过尔尔,交通上的烦恼抵不过略为新鲜的空气。但这次祖斐一下车就觉得不一样,这个角落与众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间尽显颜色,简单似小学课本上形容的一般:乌语花香,薰风微送。
  祖斐迷惑地转一个身,看着一群不知名的蓝色小鸟在树梢掠过。
  只听得靳怀刚说:"这是我们的宿舍,那边是办公室与实验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边。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觉心胸舒畅,许久没有如此开怀。
  靳怀刚把她带到第四间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种满各类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墙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飞舞,城市人早与大自然脱节,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进狄斯尼乐园其中一个机关。
  她的心境忽而宁静下来,说不出的舒服。
  "喜欢吗?"靳怀刚微笑问。
  祖斐脱口而出:"《桃花源记》。"
  "什么?"
  祖斐不信他不知这个典故,刚欲发问,被一阵铃声扰乱。
  有两个孩子骑着脚踏车过来,一边按着铃叫靳叔叔。
  脚踏车驶近,孩子跳下来,祖斐看到把手上那只银铃有英雄牌字样,不禁大乐,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过同样的玩意儿。
  孩子们纠缠一会儿离去,祖斐已爱上这自成一角的小镇。
  "后园种蔬果,过来看。"
  祖斐受不了这样的引诱,立刻跟过去。
  隔壁人家在后园晾出雪白的床单,在微风中鼓蓬,衬得天空更蓝,草地更绿,
  祖斐停住脚步。
  慢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像外国小城住宅的后园?不不不,宁静与呆滞有很大很大的分别。
  祖斐刚在思索恰当的形容词,听到有人叫靳怀刚。
  "程太太,"靳怀刚连忙介绍,"这是我提过的方祖斐。"
  祖斐连忙恭敬地叫一声:"程太太。"
  她没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错愕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怀刚不只提过你一次了。"
  祖斐只是笑。
  虽然她对程太太刚才的态度有点纳罕,但自心里喜欢她,程太太端庄和蔼漂亮,又有一股亲切稳重。
  "怀刚,教授有话跟你说。"
  "我一会儿过来。"
  靳怀刚挽起祖斐的手臂,领她继续参观。
  小小的果园井井有条,祖斐住院的时候已经吃过靳怀刚做的水果沙律,只见他拿着一只玻璃盘,这里采一点,那里采一点,一下子满满一盘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时叫不出名字来,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买菜,反正吃素。"
  靳怀刚说:"给你猜中了。"
  室内光线很好,陈设极之简单,一套宽大的沙发,两只茶几,祖斐也不同他客气,舒服地对着长窗坐下,只觉室外绿荫直映入室内,非常舒服。
  靳怀刚斟出葡萄酒来。
  祖斐忍不住问:"那一日,贸贸然,何故请我喝酒?"
  靳怀刚想一想说:"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见你情绪低落,想给你一点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虽也不错,与你的秘酿相比,可还差一大截。"
  靳怀刚与她碰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只应天上有。"
  他洗净了水果,放在祖斐面前。
  自从认识第一天以来,他就待祖斐如上宾,处处照顾祖斐的需要,自发自觉自动看护她,令她高兴是他至大的任务。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绪因此节节上升。
  祖斐刚要说话,听到一声咳嗽,只见靳怀刚站起来。
  自长窗进来的是一位中年人,两鬓微白,气宇轩昂,祖斐暗暗称奇,这是怎么一回事,靳怀刚的朋友,居然个个人才出众,可能不是巧合,也许经过严格挑选,才派出国服务,无巧不成书,又都是华裔,真值得兴奋。
  只见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则。"
  "程教授。"
  他立即抗议,"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岂敢岂敢。"
  程作则和煦地打量祖斐,轻轻说:"怪不得,怀刚。"
  祖斐问:"啊?"
  程作则呵呵笑,"怀刚你好好招呼祖斐。"
  只见靳怀刚暗暗松了一口气。
  祖斐都看在眼内。
  父母不在本市,教授兼上司也算得是长辈,让他过目,祖斐就过了关。
  看样子程教授不反对他俩来往。
  没想到靳怀刚还有老派作风,祖斐觉得温馨。
  在这上下,靳怀刚无论做些什么,祖斐都觉可爱。
  祖斐无法控制喜孜孜心念。
  "我还有点事,"程作则站起来,"怀刚,你到处同祖斐逛逛,免她生闷。"
  "自然。"
  他送程氏出去。
  祖斐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她没听到程教授轻轻责备学生:"你怎么把她带迸这里来。"
  怀刚低下头。
  程氏叹口气,"也真难说。"
  怀刚仍然沉默。
  "生活确是寂寞。"
  "不,"怀刚开口,"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祖斐实在是个好女子。"
  "你知道上头不会批准。"
  靳怀刚倔强地说:"总会有例外。"
  "怀刚,我可以老实同你说,这是没有可能的。"
  怀刚默然。
  "你连我这一关都过不了。"程作则老实不客气地说。
  "教授——"
  "不过既然把她带来了,让我们做个好主人,别叫她起疑心,怀刚,过了今天,你得设法疏远她。"
  靳怀刚黯然。
  程作则叹口气,推开门,出去。
  一方面祖斐也怀心事。
  她坐在沙发上没有转换过姿势,一直忐忑地想,会不会就是他呢,会不会就是靳怀刚?
  她内心有点痛苦,没想过到今日还要经历这样可怕的考验,越是渴望,越是逼切,精神也愈加紧张。
  她站起来,深深吸一口气,走到窗口,攀藤的枝叶差些没探进窗来,藤上结着小小厚肉,形状可爱的累累白花,祖斐伸手把它捧到鼻端,嗅两下,陶醉地松弛下来。
  何必把烦恼与私欲带到这里来,且享受了再说。
  祖斐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
  她对靳怀刚说:"程氏夫妇真是一对璧人。"
  怀刚点点头,"程教授的学术成就是公认的。"
  祖斐不由得怪自己孤陋寡闻,"他做哪方面的研究?"
  "生物。"
  祖斐讶异,"那同文艺创作有什么关系?"
  "他是我们这里的总帅,凡是参加这一次研究工作的成员,不论哪一行哪一业,都可以说是他的学生,自愿同来的,还有机械工程人员及园艺专家。"
  祖斐觉得他们的计划庞大,其中也许包含不少机密,况且,说给她听,她也不会明白。
  "你喜欢我们这里?"
  祖斐肯定地点点头。
  靳怀刚很高兴,"对这环境,我们是花了点心血的。"
  祖斐说:"可见上头想你们好好工作。"
  "是/
  祖斐问:"你不让我参观你的书房?"
  "我的工作间非常简陋。"
  祖斐笑,他老是这样谦逊。
  "来/
  靳怀刚带她到书房。
  出乎祖斐意料之外,书房里一本书都没有,宽大、空旷,光线柔和,一张大大的桌子,几张椅子,更像一间会议室。
  唯一不同的是,书桌对面一只高大的架子上,放着数具电脑及其附件。
  "你在这里写作?"
  "天天工作五小时以上。"
  "为什么没有纸笔?"
  "都记录在电脑里。"
  "中文还是外文?"
  "外文。"
  祖斐早已猜到。
  "方便的时候,让我看看你写些什么。"
  靳怀刚只是笑,他似乎没有见人送书的习惯。
  祖斐四周围打量一下,陈设这么简单的一间大房间,为什么会令她精神一振?
  有时晚上睡足了,心情好,工作进度顺利,也会有类似的感觉。
  祖斐顿悟,"这间房的空气经过特别调节是不是?"
  靳怀刚讶异,"你真聪明。"
  "加了些什么进去?我忽然觉得意志力特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打得死老虎。"
  靳怀刚大笑,"不过是空气清新剂而已,工作间这一份经过特别设计,令人精神集中,倦意全消。"
  "有这样好的东西,老天,别让周国瑾知道。"
  "你们吸烟叶也是同样道理。"
  祖斐转过头来,"你们之中,没有人吸烟?"
  靳怀刚一怔,即时说:"全部戒掉了。"
  祖斐不疑有他,钦佩地说:"贵公司的设备好不先进。"
  靳怀刚忽然透露心声:"但是生活真正沉闷。"
  祖斐诧异,"有那样好的酒,何闷之有?"
  "一人独饮,如何不闷。"
  祖斐低头一想,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怀刚脸上露出一丝向往,"你们的岁月才多彩多姿呢。"
  祖斐笑,"你最爱分彼此,你们我们不绝于口,东西两半球不至于相差那么远吧,诚然,这里的夜生活著名灿烂,但是我习惯晚上九时半休息,说真话,恐怕没有人比我更闷。"
  "但是,你有选择。"
  祖斐不明白,"有谁不让你出来玩?"她笑,"你又没有家室,工作不见得忙成那样。"
  怀刚不出声,过一会儿他说:"我怕遇到伤害。"
  祖斐总算弄懂了,或者,他遭遇过感情上的失意。
  接着,他像是试探她,"你不觉得此处枯燥?"
  祖斐忍不住说:"地球上很多正常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她愿意一直与怀刚聊下去,彼此得到更多的了解。
  "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去。"
  祖斐只得点点头。
  靳怀刚好像有心事。
  走到门口,祖斐问:"这些花,到底叫什么名字?"
  "送到你家去的,叫天使的号角。"
  啊,祖斐动容。
  一路上,他们再没有遇到邻居。
  车子离开郊外,驶进公路回市区,忽然之间满天阴霾,空气潮湿闷郁,下起雨来,交通挤塞,人心烦躁。
  祖斐说:"奇怪,与刚才的环境相比,仿佛有天渊之别。"
  可以夸张地说,根本不同一个世界。
  到家的时候,祖斐的确有点累了。
  怀刚在门口与她道别。
  他忽然握住祖斐的手,放到唇边,飞快地亲吻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祖斐呆立门口,半晌动弹不得,手心有一小块皮肤凉凉的,刚才同时感觉到发根的粗糙及嘴唇的柔软,令祖斐震荡的却是她自己那份少女般情怀,鼻子无故发酸,背脊靠着墙壁,不想动弹。
  过了不知多久,她才自手袋中摸出锁匙开门,旋半晌,不见动静,才发觉用错写字间锁匙,连忙定下神来,用那把正确的门匙。
  她扔下手袋,动也不想动,躺在沙发里,只觉得公寓里杂物过多,空气太浊,十分不对劲,而那盆铃兰,已经凋谢。
  祖斐十分心痛,再去看天使的号角,也有一半枯萎,想是水土不服,看样子要还给怀刚打理。
  傍晚雨点密而急,祖斐翻着小说,有种小楼一夜听夏雨的感觉。
  第二天,她等怀刚与她联络,周国瑾的电话先到,怕她闷,问她要不要出来。
  祖斐决定等一等怀刚,把约会定在下午三点半。
  中午过后,怀刚没有令她失望,告诉她一整天都要赶工夫,黄昏再同她联络。
  祖斐心安理得回公司一转。
  周国瑾见到她,一怔,"祖斐你红光满面哪像是病人?"
  沈培吐吐舌头,有一句话想说,但勉强忍住。
  祖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沈培想说的,不过是回光返照四个字,祖斐狠狠白她一眼,沈培做一个鬼脸。
  一到公司,祖斐的心就定了,从前,这大家庭是她生活的全部。
  周国瑾说:"祖斐,一会儿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
  "祖斐,这个人,你一定喜欢见。"沈培说。
  这会是谁?别又是祝志新,要不,就是郑博文。
  祖斐倒足胃口,故不搭腔。
  沈培知道她会错意,赶到她耳边,悄悄说了个名字。
  祖斐顿时改观,惊喜地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沈培答:"与我们签合同,替我们拍广告。"
  祖斐懊恼地说:"你看,几天不上班,马上脱节。"
  沈培说:"大姐知道你崇拜他,今天特地叫你出来见世面。"
  周国瑾转过头来笑,"你不是一直迷他的科幻小说?"
  "大姐对我真好,"祖斐腼腆地笑,"把我当孩子似的。"
  周国瑾拍拍她的肩膀,"公事完毕,我过来叫你。"
  这么多人千方百计要令她生活愉快,夫复何求。
 
 
 
 
 
 第四章
 
  沈培拉祖斐到房间坐下,"发展迅速?"她问。
  祖斐不想隐瞒好友,侧头想一想,"沈培,这算不算恋爱呢?"
  "怎么个说法?"
  "我居然不觉得痛苦,事情不会这样理想吧,一边享受一边恋爱。"可见祖斐前两次的经验是多么的坏。
  沈培笑起来,"真的,我为你俩高兴,你们之间一点阻挠都没有。"
  祖斐忍不住,笑意孕育在嘴边,渐渐荡漾到眉梢眼角。
  "祝你成功。"沈培说。
  在心智比较成熟,经济比较稳定的时候谈恋爱,心无旁骛,事半功倍,祖斐自觉太过幸运。
  "他怎么会看上我?"然而终究有丁点儿患得患失。
  沈培郑重地说:"祖斐,切莫妄自菲薄。"
  祖斐苦苦地笑,"不能怪我,连郑博文都看轻我。"
  "老郑不适合你而已。"
  "他的条件比郑博文好得多了。"
  沈培说:"他们都算是人才,祖斐,胜败乃兵家常事。"
  "幸亏有你开导我,现在我不想打仗,只想休战。"
  "放心,一结婚就万事皆休。"
  祖斐笑起来。
  "前一阵子真替你担心,整个人灰秃秃,吓坏人。"
  "真的,事情坏得不能再坏,就会转好。"
  秘书进来,"方小姐,大姐请你。"
  沈培站起来,"我们去见你的偶像。"
  还没进会议室就听见一阵爽朗的笑声。
  那位大作家见到祖斐,连忙握手,神情活泼诙谐天真。
  大家坐定了,祖斐实在忍不住,问了她一直渴望问的问题:"请问:怎么会想得到那么多题材?"
  大作家向她睐睐眼,"为生活啊为生活。"
  祖斐知道他调侃她,不由得解嘲:"我有一个朋友,他也从事写作,他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大作家"啊"一声,打量祖斐一下,轻轻说:"你那位朋友,是小蔡吧,小蔡的朋友最多。"
  "不,"祖斐意外,"他不姓蔡。"
  不料大作家不信,"别瞒我啦,像你这样漂亮的小姐,难道还会看上小蔡以外的写作人?"
  祖斐涨红面孔,"他姓靳。"
  "啊,"大作家一怔,"一时想不起行家中哪一位姓靳。"
  "他用外文写作。"祖斐解释。
  "哦,那不算同道中人。"
  祖斐还想说些倾慕之词,可是其他同事已经闻风而至,围住他,要求签名拍照,祖斐怕热闹,便悄悄退出会议室。
  "怎么样,文如其人?"沈培问。
  祖斐点点头。
  "你那位靳先生呢,可也一样?"沈培笑问。
  祖斐怔怔的,"我还没拜读过他的作品呢。"
  沈培说:"这也好,免得喧宾夺主,先了解他为人再说。"
  祖斐点点头。
  "尤敏说过,她最庆幸的事,便是高先生从来没有看过她主演的影片。
  "他爱她就可以了,管她是什么身份呢。"
  "就是呀,"沈培说,"也许靳先生名气不如倪匡,这不重要。"
  祖斐抱怨,"不过是病了一场,你们就把我当稚儿。"
  沈培说:"我看你还是回去休息,不然医生要骂死我们。"
  "真想销假上班。"
  "养好身子再说,你乘大姐的车回府吧。"
  祖斐坐在司机驾驶的大房车后座,闭目养神。
  车子在红绿灯前面停住,祖斐睁开眼来,马路隔壁一条线上有辆一模一样的车子。
  祖斐一眼看到车上坐着的人是程作则教授,她欠一欠身子,这么巧。
  程氏身边还有人,祖斐的心一跳,靳怀刚,是他。
  两师徒似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问题,眼睛看着前方。并没有发觉隔壁车上坐着祖斐。
  祖斐微笑,这就叫做咫尺天涯了。
  再留一会子神,祖斐心中暗暗吃惊,她从没见过靳怀刚脸上有这么沮丧的神情,而程作则的表情越发郑重。
  他们在讨论什么?
  祖斐不相信这是工作上的问题。
  她有种摇下车窗的冲动,她想叫住靳怀刚,无论是什么,她愿意分担他的烦恼。
  车子开动,他们那辆向右转弯,祖斐的车直驶。
  祖斐惊疑,他们到底说些什么,她十分关怀靳怀刚。
  祖斐不懂得读唇语,亦不是顺风耳,否则她当可以知道程作则对靳怀刚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太危险了,为整个组织着想,以后不许再与方祖斐见面!"
  到了家,祖斐犹自怔怔的,刚才车上所见一幕实在太过突儿,表面所见,靳怀刚像住在理想国内,由此可知,月亮永远还有不为人见的另一面。
  无论是什么,靳怀刚懂得处理,他有足够的涵养及本领,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工作不愉快,辞掉它好了。
  祖斐把事情略作分析,比较安心。
  靳怀刚一定会与她讨论这件事。
  祖斐等他的电话,一直等到深夜,他没有打来。
  祖斐默默等待,他的心情一定坏透,否则不会食言。
  她考虑很久,终于取起电话,拨三五七八九。
  那边讯号是连续不断的鸣声——祖斐愕然,拨到电话公司去查询。
  接线生礼貌地答:"本市并无三五七八九这个号码。"
  什么?
  祖斐发呆。
  不可能,靳怀刚不会作弄她,她要求接线生再查一次。接线生非常耐心,详细问了地区,向祖斐解释,那一带的电话,全部零字头。
  祖斐不得不罢休。
  放下电话听筒,她渐渐觉得蹊跷。
  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得到靳怀刚。
  每一次都见他主动出现,她不知他地址,不明他身份,现在,连联络号码都是假的。
  他到底是谁?
  送来的两盘花已经枯萎,更加一点痕迹都没有。
  沈培没有见过他,周国瑾没有见过他,没有人见过他。
  靳怀刚不见了。
  三日三夜,一点音讯都没有。
  祖斐在家,度日如年。
  她终于忍不住,掌握到一丝线索,走到第一次邂逅靳怀刚的茶座去。
  领班过来招呼她。
  祖斐开门见山问:"靳先生有没有来过?"
  领班答:"许久不来了,那次请你喝过酒,就不再见他。方小姐,你也忙吧?"
  祖斐坐下来,叫一客覆盆子冰淇淋。
  这是什么意思呢,向不相干的人打听他的行踪?
  一次约会后失踪消失的,不只靳怀刚一个人,祖斐见得多了,有什么稀奇,双方都未婚,他找人,她也在找人,看对了眼,一起出来座谈,话不投机,各散东西,又再开始寻觅。
  他没有义务再来电,或者面对面说清楚:"看,方祖斐,我们到此为止。"不不不,全没必要,闻弦歌而知雅意,他不打算继续下去,便自动消失。
  这是游戏的规律。
  没有几局戏会导向一段美满的婚姻,祖斐这早晚也多多少少知道他并不是舞台上的高手。
  她默默吃着冰淇淋。
  只是……靳怀刚不像那种人。
  祖斐哑然失笑,祝志新在开头的时候也不像,还有,郑博文在第一百次约会的时候才露出原形。
  她深深叹口气,就让它这样结束吧。
  只是,她一直感觉得到他非常喜欢她。
  感觉算是什么呢,常常错。
  靳怀刚不见得被人绑架,或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有,也不过是爱得不够。
  祖斐已习惯失望,隐藏得很好,不动声色,但,要是你有机会凝视她的眼睛,你会发现许多许多悲哀与无奈。
  他们的感情生命,短暂如他送来的天使号角。
  祖斐原以为他俩来日方长,可见一个人希企的,同现实中发生的,完全是两回事。她后悔到茶座来。
  "祖斐。"有人叫她。
  她迅速转头。
  是郑博文,她呆呆地看他,这位无处不在的郑先生。
  老郑觉得祖斐愈加呆了,一天比一天古怪,但他是一个慷慨的人,不念旧恶,原谅她不安的情绪,过来同她打招呼。
  他坐在她对面,"祖斐,不舒服吗?对,你好像要住院,是不是,几时?我来看你。"
  不,祖斐握紧拳头,靳怀刚不一样,他一定遭遇到困难,她非见他一面,把话说清楚不可。
  一向以来,她太过识相,太懂含蓄之道,太会知难而退,这次,一定要改变作风。
  "祖斐,你没有休息吧,我们那堆人打算去吃日本菜,要不要同往?"
  祖斐放下一张钞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郑博文又一次碰钉子,这一下碰得他痛起来,他肯定方祖斐的脑筋出了毛病,线路不对了,所以才抗拒得了他的魅力。
  祖斐即时赶到汽车出租公司,办清手续,驶着一辆小型吉普车离开。
  她要到靳怀刚家里去。
  如果他把她当小迷糊,他就错了,虽然坐在他的车里,她认得路,她不相信那个理想村是海市蜃楼。
  祖斐的牛脾气发作。
  她记得沈培说过,叫她把公事公办的作风使一两成出来,坚持到底。
  祖斐决定做一个纠缠不清的讨厌女人。
  车子一直顺利地驶进郊外。
  祖斐好记性,一路上完全知道应该走什么路,她有备而来,手中有详细地图。
  驶了三十分钟,水晶般记忆告诉她,她已越来越近,目的地就快到达,在公路口往右转,有一条比较狭窄的私家路,略斜,走五分钟,就到了,整条村建筑在那小小山谷中。
  祖斐已看到那条路口,有一排红棉树做记认,错不了。她转了排挡,右转,看到前面情况,呆住,急刹车。
  宿舍呢?实验室呢?她一座房子都没看见。
  祖斐只看到一块小小草地,再过去便是山坡,此路不通。
  她背脊上爬满冷汗。
  一般人到这个阶段,十之八九会放弃整件事,回家淋一个热水浴,喝一杯香槟,忘记它。
  但祖斐早有心理准备。
  祖斐冷静地取出一瓶矿泉水,喝一口,伏在驾驶盘上沉思。
  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来,摊开地图,找到她停车的地方。
  一比五千的地图上,很清楚地显示车子所在地,的确是一条尽头路。
  但上次祖斐坐在靳怀刚的车内,明明直通向他的住宅。
  错不了,是这条路。
  祖斐大惑不解,变戏法还没那么快,一列十多二十间房子,何以突然间失踪?
  她收起地图,把车子掉头,在附近兜了一会儿,试图寻找另一条小路,但是没有,附近十公里都不见支路,她又兜回那块草地。
  祖斐有点疲倦。
  她失笑,假如靳怀刚知道她如此上天入地搜索他,不吓坏才怪。
  是,祖斐耸耸肩,一次约会,足以致命,她不想放弃他。
  她靠在车座上,一时不愿离开。
  怀刚到底有什么困难?
  就在这个时候,她鼻端隐约地似嗅到一阵幽香。
  祖斐抬起头。
  此间无花,香从何来,莫非是她的幻想。
  还不止呢,适才的劳顿仿佛抖掉一半,祖斐皱起眉头思索。
  这种感觉,她在怀刚的书房中经历过。
  祖斐下车,转了个身。
  她闭上眼睛,清新的空气与花朵的清香好像就在眼前。
  一睁开眼,一切似乎迅速消失。
  刚在惊异,一部交通警察骑着的机车在她附近停了下来。
  "小姐,"警察问,"没有什么事吧?"
  "啊,没有,谢谢你。"
  警察上下打量她,"快下雨了。"
  祖斐抬头一看,果然,彤云密布。
  "小姐,没有事的话,还是离开这里的好,太过荒僻,单你一个,不大安全。"
  "请问你,警察先生,这条支路尽头,一直只有这块小草地?"
  "据我所知,你看到的也是我看到的。"
  "将来会发展这块地吗?"
  "小姐,"警察笑,"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内,你得去询问工务科呢。"
  祖斐沉默。
  "小姐,我护送你回市区可好?"
  祖斐点点头,上车。
  机车领头,带她驶回市区,警察向她扬扬手,离去。
  雷声隆隆,下起大雨来。
  祖斐真的疲乏了。
  回到家,洗个澡,一头倒在床上,她在被褥间蠕动两下,选择比较舒适的位置,不消一会儿,睡着了。
  朦胧间,听到电话铃响。
  祖斐一时间醒不过来,脑子有点清楚,手脚不能动弹,到底大病初愈,折腾一天,精力发泄到尽头。
  对方并没有放弃的意思,铃声继续响,祖斐终于挣扎起来,取起听筒。
  "祖斐,我是怀刚。"
  "怀刚,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你呢。"
  "你不该花那么大的力气,我只不过出差而已。"
  "怀刚,我们明天可以见面吗?"
  "当然可以,明天上午十一点见。"
  "你来接我?"
  "好。再见。"
  祖斐满足地喜孜孜地放下电话,靠着软枕,心安理得。
  就在此际,有人使劲推她,"小姐,小姐,你头发没干就睡着了。"
  祖斐再一次睁大眼睛,弄糊涂了,不知道哪个才是梦。
  过半晌,清清喉咙,才搞清楚靳怀刚依然音讯全无。
  祖斐问女佣:"几点钟?"
  "晚上七点半,我上来做晚饭。"
  "你省省吧,我吃不下。"祖斐恍惚地下床。
  不料女佣教训她:"不吃哪里有力气,磋跎下来,老来你才知道。"
  真的,祖斐怵然而惊,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恐吓,很快就老了,届时祝志新儿孙满堂,而郑博文仍然风流倜傥,独独她斯人憔悴……不不不,她已经失去靳怀刚,她要抓住健康。
  祖斐颓然挥挥手,"做饭吧。"
  怀刚为什么要躲她?祖斐真怕会为这个问题一夜白头。
  第二天,红日炎炎好天气,万里无云,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
  她向周国瑾要求销假。
  大姐说:"祖斐,还剩十天八天,你随便怎么样就打发掉了,我不想再发一次销假通告,况且你也真需要休息。"
  假如周国瑾批准她上班,祖斐也许永远不会再见到靳怀刚。
  但是大姐拒绝她的要求,祖斐闲了下来,大把时间,她怔怔地又把车子驶到郊外去。
  这一次,草地上有好几个年轻人在郊游,嘻嘻哈哈玩游戏,不知多高兴。
  祖斐自问:"暑假已经来了吗?"
  年复一年,岁月不饶人。
  祖斐叹一口气,想把车掉头离开。
  年轻人带备的录音机忽然转了音乐,本来在播热门曲子,改放国乐小调。
  祖斐认得是"采茶扑蝶"。
  她微笑,打算听完了才走。
  其中两个女孩子索性随着拍子跳起扑蝶舞来。
  草地上有的是小小灰白色粉蝶,本来祖斐不会特别留意,只见女孩子追着蝴蝶转,一边奔向山坡,粉蝶往石壁上一扑,失去影踪。
  几次三番如此,祖斐睁大眼,一步一步走近。要看个仔细,不是给野藤野草遮住了吧?
  女孩子也咕哝,"一晃眼,哪里去了?"
  "那边多的是,我们到那边去。"
  祖斐鼻端,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异香。
  这不会是偶然的。
  只听得女孩子问:"什么香,你有没有闻到香?"
  另外一位笑答:"恐怕是你今早喷的香水香。"
  但是这证实祖斐的嗅觉没有出毛病。
  把线索连贯在一起,得到些什么?
  祖斐立刻想到秘密组织。
  啊,看科幻小说看得太多了,祖斐哑然失笑。
  走吧,不要再痴痴地到这片草地来,蚊子太多,已经咬得一腿都是红斑,痛痒难受。
  她向山脚走去,抬起头观望。
  这座山所在地,应该就是怀刚住的理想村。
  一夜之间,她迷了路,再也找不到那一列平房,他们一定还在原处,只是外人无法找着正确地点。
  祖斐伸手去摸山石。
  这原来是很普通的一个动作,照理说,触觉应告诉她,岩石的凸位有滑溜溜的青苔,凹处附着粗糙的泥土,但祖斐只觉得空荡荡,摸不到边。
  定睛一看,她吓呆了。
  手,手到什么地方去?祖斐看到她的右手自腕下消失在岩石中,像是玩魔术似的,穿进山中。
  祖斐大惊失色,本能地缩手,退后三步,跌在地上。
  脑中灵光一现,她明白了。
  障眼法!
  这一整幢山,根本是不存在的,好比电影中的背景放映,使人的眼睛产生错觉,以为草地之前就是山坡,此路不通,但蝴蝶飞得进,手伸得过,祖斐相信,只要够胆,她整个人可以穿过去。
  天,这是什么样的装置,由什么人设计?
  这屏幕另一面,到底有些什么?
  祖斐用手撑起身子,惊恐地看着那座不折不扣的假山。
  那班年青人见祖斐久久不起来,关心地问候:"小姐,摔痛哪里?"
  祖斐"啊"的一声,才感觉酸痛,上次碰跌的旧患复发,她勉力站起来,"没事没事。"
  今天晚上,等不相干的人散去,她要再来。
  祖斐登上吉普车,发动了引擎。
  临走前她看到一只老鹰,展翅飞向山崖,似要撞向岩石,一瞬间消失在石缝中。
  它飞了进去。
  再飞出来的时候,它可能变了另外一种飞禽,也有可能,老了十年。
  祖斐匆匆开车离开。
  到了家,才真正害怕起来,她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做《知道太多的人》,知得太多,会招引危险。
  把这整件事向执法人员公开吧。
  但是,装假山放烟幕的人,有没有违法呢?
  祖斐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公寓里不住踱步。
  况且她可以肯定这整件事,同靳怀刚的失踪有关。
  百忙中,六神无主,惶恐万分的方祖斐居然微笑出来。
  果然,怀刚不是自动疏远她。
  笑容很快苦涩起来,怎么老碰到古怪的异性。
  像沈培多好,恋爱一次,结婚生子,专心事业,一切敲定,偏偏她还在摸索摸索。
  祖斐迫切需要向一位有想像力的人士听取意见。
  她知道应该去找谁。
  祖斐取过手袋,准备出门。
  门铃响起来。
  祖斐立刻有个兆头。
  她打开木门,铁栅外站着程作则教授。
  "你!"她狐疑地叫出来,"怀刚呢,他在什么地方?"
  "我可以进来吗?"
  祖斐瞪着他。
  程作则无奈地摊摊手,"抑或你情愿在公众场所与我谈话?"
  "我不怕你。"祖斐说。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的女仆在厨房,你可以进来。"
  "谢谢你对我信任。"
  祖斐觉得他一贯诚恳、斯文、礼貌,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奸恶之徒,而且他声音里有一股说服力,使人信任他。
  祖斐放他进屋。
  他凝视祖斐。
  祖斐一无所惧,也瞪着他。
  过一会儿,祖斐老实不客气地责备他:"你是整项计划的主持人,说,靳怀刚在什么地方?"
  "他不可以再见你。"
  "为什么?"
  "祖斐,你何必知道那么多。"
  "你叫他出来,同我说,他不想再见我。"
  "祖斐,你何必自讨没趣。"
  "我反正是一个没趣的人,身不由主,顾不了那么多。"
  祖斐自己都不知道勇气自何而来,如此凶悍地办交涉。
  程作则不怒反笑,"没想到你们之间有如此坚贞的女孩子。"
  祖斐不知道是褒是贬,一时不作反应。
  "怀刚出差去了,稍后调回本地,他不能再见你。"
  祖斐激动地说:"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不——"
  "你以他的前途威胁他对不对?"
  "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这里面还有其他因素,怀刚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为一份优差放弃友情。"
  "祖斐,他不适合你。"
  "这话你不可代他说。"
  "你认识他有多久。两个星期,半个月?你不了解他,我却是看着他长大的。"
  祖斐觉得再怪异没有,她问:"程教授,什么样的人,才会干涉他人的感情生活?"
  程作则好不尴尬,一时答不上来,过了一会儿,他说:"祖斐,我很喜欢你,但是,怀刚同你在一起,会惹起许多麻烦。"
  祖斐发呆。
  她问:"你们是神职人员?"
  "不不。"
  "你们是太空署工作成员。"
  程作则一愕,不置可否。
  "你们的秘密研究室,就在山坡后面,那样的装设,也只有太空署有人力物力办得到。"
  程作则答:"祖斐,怀刚参加组织的时候,发誓效忠国家,他不能违背誓言。"
  "他仍在研究所?"
  "是。"
  "他想不想见我?"
  "我们已经说服他。"
  祖斐问:"本市政府知不知你们存在?"
  "祖斐,我已与你说得太多,我们与贵政府确有协议。"
  "你今天上来,就是为了劝我忘记靳怀刚?"
  程作则点点头。
  "教授,你不像是做这种事的人。"
  程作则伸出手来,握住祖斐的双手,诚恳地说:"祖斐,我请求你答应我,不要再追究我们的事。"
  他声音中有无限苦衷、遗憾、无奈、不得已。
  "趁还来得及,忘记靳怀刚,他不是你的对象。"
  祖斐问:"你们的任务真的秘密得不允许他接触外人?"
  程作则点点头。
  "可是程太太在与你结婚之前,也是个外人而已。"
  "怀刚不会与你结婚。"
  "你问过他,"祖斐苦涩,"你肯定我不会有机会?"
  程作则按不住心中讶异,"祖斐,你们的感情竟如此冲动,你并不认识靳怀刚,你根本不知他的底细,你连他的真姓名都不知道,祖斐,你是受过教育的人,理智统统搁到什么地方去了?"
  祖斐答:"一个人,只能听从他的心意。"
  程作则太息,"愚昧的感情害惨你们,不然的话,凭你们的努力聪明勤奋,成就当不止于此。"
  祖斐固执地摔掉程作则的手,她不是不知道教授苦口婆心,一番好意,但她无法压抑她内心的需求。这些年来,接触过那么多异性,只有靳怀刚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这就是她的直觉。解释不了,两个星期同一年,十年都是一样的,她无法把该种独特的感觉告诉程作则这个理智的科学家。
  "你不肯答允我?"
  祖斐说:"要是他来找我,我不会拒绝,我求之不得。"
  "你们真勇敢。"教授赞叹。
  "我们,"祖斐看着他,"我与程太太有什么不一样?"
  程作则叹口气,"祖斐,不要再走近那个山坡,我们已经加强措施。"
  "你为何来找我,威胁还是警告?"
  "我们喜欢你,祖斐,请回头。"
  "你怕我暴露你们的所在?"
  "不,祖斐,你误会了,我们很安全,我们也不会妨碍你们的生活,问心无愧,我只想同你说明白,靳怀刚不会再来找你,你不必再等。"
  程作则站起来,打算告辞。
  这个中年人风度翩翩,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看上去都十分优雅,祖斐无论如何不信他是坏人,他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走到门口,转头回来说:"祖斐,你必须相信,我这样做,不但为怀刚好,也为了你好。"
  他欠一欠身,走了。
 
 
 
 
 
 第五章
 
  从头到尾,他像是充分地掌握了有关方祖斐一切的资料,胸有成竹,祖斐不能说教授不同情她,她可以看得出他爱莫能助。
  也许他只是这一组二十五人的指挥,在远处,他们还有领袖、主持、主脑人物。
  他只不过是一只比靳怀刚略为大一点的一只棋子。
  他帮不到怀刚,却可以坏他的事,这是中级管理人才的通病。
  他可以把怀刚调走,遣返原地,禁他的足,使他动弹不得,再也见不到方祖斐。
  这要看怀刚了。
  祖斐到写字楼去找沈培。
  天色已黑,写字楼却灯火辉煌,众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沈培当然还没有下班。
  她正得意洋洋地喝咖啡呢,像是刚刚成功地办完一宗交涉。
  看到祖斐,她讶异,"什么风把你吹来,正在交蜜运的人,不应有那么多时间。"
  "我有话要说。"
  "说呀。"
  "你得先答允我,即使你不信,也不准说我荒谬。"
  "你要结婚了。"
  "不不不。"
  "你要辞职他去,要命,周国瑾会剥你的皮。"沈培蹬足。
  "你听我说。"
  "祖斐,你的脸色不大好,你并没有充分地休养。"
  "你听我详细说,别打乱话柄。"
  "你要同郑博文复合。"
  "沈培,求求你。"
  "难道祝志新肯离婚?我不相信。"
  "沈培!"
  "对不起。"
  房间里顿时静下来,祖斐反而不知如何开口,私人的事,应当私自处理,但祖斐想得到沈培的忠告。她咳嗽一声,从头到尾,把有关靳怀刚的事说了一遍。
  沈培越听越新鲜,双目睁得像猫眼似的,瞪着祖斐。
  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故事。
  若不是祖斐一早约定不准取笑揶揄讥讽,她早就直斥其非。
  可怜的祖斐,感情上两度失意,已令她郁郁寡欢,难得再遇到一个谈得来的异性,但他又刻意疏远她,此刻她健康又不济,三下五除二,胡思乱想起来,什么一层透明银幕似的看似真却无形的假山坡……
  沈培想建议祖斐到疗养院去接受检查,这还得详细与周国瑾商量,她不敢唐突。
  祖斐见她发呆,问她:"沈培,你有什么意见?"
  沈培吞一口涎沫,觉得困难之至,过一会儿她说:"祖斐,你知道我与大姐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支持你。"
  祖斐松一口气,点点头。
  "祖斐,他要是不肯见你的话,你追到天脚底也不管用,徒然惹他烦躁。"
  "我肯定他喜欢我。"
  "祖斐,这不是你的作风,平日你最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这一次我觉得应该争取。"
  "你爱他?"
  祖斐不回答。
  "祖斐,过些日子,我给你介绍朋友,我手头上有的是人,我们沈家是大族,表兄表弟堂兄堂弟已经一大堆。"
  祖斐说:"他帮过我,沈培,我也想帮他。"
  沈培无奈地摊摊手,她忽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那日你同大作家谈过些什么,这可是他新故事的部分大纲?"
  祖斐立刻抬起眼,"你不相信我。"
  沈培说:"慢着,祖斐,慢着。"
  祖斐提高声线:"你不相信我。"
  "嘘,祖斐,你静一静。"
  "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发神经?"
  "祖斐,我没有这个意思。"沈培额角冒出汗来。
  "我以为你是忠实朋友,由此可知我是太天真了,是我不好,我学艺不精,我的事,原应由我承担,我也很忙,自顾不暇。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再见。"
  祖斐取过手袋,转头就走。
  沈培来不及穿鞋子,赤脚抢上前去,挡在祖斐之前,不让她走,顺手关上门。
  "坐下。"
  祖斐不肯坐。
  "坐下。"沈培命令她,"不然我叫大姐来。"
  "说你相信我。"
  沈培心中答:"去你的。"但嘴巴却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我当然相信你。"
  祖斐心中也说:"去你的。"但统共只得这一个朋友,不得不叹口气,坐下来,说:"给我一枝香烟。"
  沈培自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小不透气密封的塑胶盒子,递给祖斐。
  她俩没有烟瘾,但疲倦或烦闷的时候,也偶然抽一枝醒醒神。
  祖斐终于说:"沈培,你若是我的朋友,来,跟我来,我带你去看那个山坡。"
  沈培为着安抚她,立刻答:"好,下个周未一起去。"
  "谁说的,"祖斐喷出一口烟,"我现在马上开车与你去。"
  沈培一听,吓得呆住,祖斐思路果然出了纰漏,天已全黑,这个时候,两个女人摸到荒山野岭?谁又吃了豹子胆。
  沈培结结巴巴问:"现在?"
  祖斐坚决地说:"是。"
  "明天一早不行?"
  "白天人多,行事不便。"
  沈培怪叫起来,"小姐,我还有温柔的配伴与可爱的孩子在家等着我回家团聚,明天一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祖斐何尝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心头好似点着一支小小的火,炽热而疼痛,她若要使它熄灭,就得迅速行事。
  这次她平静得多,"再见,沈培。"
  她拉开办公室门。
  沈培穿上鞋子,"等一等我。"
  祖斐转头,"我不会怪你的。"
  "咄,谁在乎你怪不怪我,我是自己好奇。"
  "什么?"
  "来,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与你去寻幽探秘。"
  "沈培——"
  "得了,少说那些感人肺腑的肉麻话。"
  途中,沈培已经后悔这冲动的决定。
  往郊外的公路在夜里阴气森森,除了路中央的猫眼反光石,就是黄沉沉的路灯,映在祖斐脸上,看在沈培眼中,但觉她面目狰狞可怖,不知会做出什么出入意表的事来。
  她企图引祖斐说话,祖斐却不回答,全神贯注驾车。
  沈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寒风刺骨。
  挨义气,沈培心中咕哝,多少英雄好汉为此赔上性命,两肋插刀,愚不可及。
  可是适才为势所逼,不由她不作出选择,任由方祖斐一个人在激动恍惚的情绪下出走,倘若出了什么差错,可能会使沈培后悔一辈子。
  她问:"到了没有?"
  祖斐没有回答。
  沈培叹口气。
  她想闭目养神,但左眼眼皮发狂似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吉之兆。
  她颤抖地问:"到了没有?"
  这次祖斐说:"就在前面。"
  车子像不是驶在地球的路面上,四周围黑漆漆,只得车头灯一圈白光。
  沈培完全有种熬时间的感觉,真惨,成年之后还没曾如此彷徨过。
  可是祖斐更加可怜,找男朋友找到这种地方来。
  沈培真怕她把她带到山头野岭,指着一座孤坟,叫她看。
  想到这里,沈培浑身的毛孔竖了起来。
  这次她声音带着哭音,"祖斐,求求你,到了没有?"
  祖斐以行动代替言语,停下车子,熄掉引擎,"到了。"
  沈培不肯下车,这样黑墨墨如何探险?开玩笑。
  祖斐取过大型电筒,开了车门,"请跟我来。"
  "不。"
  "沈培,你怕?"
  沈培尖声答:"当然我怕,我从没说过我胆大如斗。"
  祖斐无奈,"沈培,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车头灯打开,照清楚四边环境,我才下车。"
  "好好好。"
  祖斐只得重新发动引擎,开着大灯,沈培吞下一口涎沫,硬着经已发麻的头皮,跳下车来。
  是一块小小草地,不会比一个避车处更大,进去一点,大概是十多二十步路距离,便是祖斐口中那座神秘的山坡,如果你相信她的话,那么,她的男朋友靳怀刚就困在它里边。
  沈培长长太息一声,踏上草地。
  两人来到山坡面前,祖斐提起电筒,照过去。
  一点异样都没有。
  沈培听见各式各样昆虫发动的鸣奏曲,抬高头一看,清风明月,咦,别有一番风味,心中恐惧不禁去掉一两分,不过两个正当妙龄、花容月貌的女子,说什么都不适宜在穷乡僻壤间久留。
  她催促祖斐,"快,快快证实你的理论。"
  祖斐紧张地、缓缓伸出手来,预期它会很顺利地穿过山坡,谁知触手却是坚硬的岩石。
  祖斐一怔,放下电筒,两只手都搭到山坡下,谁知摸了一手泥。
  沈培看在眼中,乐了,原来是虚惊一场,什么假山,明明是真山,她也不甘人后,伸手亲自体验,结局与祖斐一样,滑溜溜地抓下一把青苔。
  "走吧,方小姐。"她说。
  祖斐呆住,她僵住在那里。
  "小姐,我的女儿还在等我吃晚饭呢。"沈培催她。
  完了,祖斐想,永远找不到靳怀刚了。
  沈培拍拍她肩膀,"祖斐,你在明,他在暗,你怎么找他,不如由他找你。"
  祖斐犹自怔怔的,沈培扶着她,走回车上。
  "由我驾驶吧。"沈培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
  一路上祖斐默不作声,车子回到市区,沈培才敢与她说笑。"你可有想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祖斐似乎没听出沈培是在调侃她,她喃喃地说:"加强措施,程作则说他们已经加强措施。"
  "祖斐,你说什么?"
  沈培不会明白,不应骚扰沈培。
  祖斐说:"你的家到了,你在这里下车吧。"
  "来,上来吃顿便饭。"
  "我肚子根本不饿。"
  "看在我分上,吃一点。"
  祖斐终于点点头。
  沈培的丈夫与女儿双双迎出来接沈培,埋怨她迟回家。
  租斐甚觉抱歉。
  沈培让她坐在书房内,给她一杯葡萄酒松弛神经,又放一支轻音乐,为她掩上门,对女儿说"嘘,不要吵阿姨。"
  她丈夫问:"祖斐怎么了?"
  沈培想了想,用最简单明了的字眼答:"失恋。"
  她那位好好先生同情地说:"啊!"
  到底祖斐也没有吃饭。
  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沈培没叫醒她,但替她留着一碗汤。
  她们一家三口在卧房看电视节目,沈培不敢告诉家人刚才去过什么地方,会挨骂的。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就以家庭成员为重,谁会先去办有关他人福利的事。闲着,无聊,爱邀功,又是举手之劳,或许还有可能代办,否则,谈也不要谈。
  人原是寂寞的,作为朋友,沈培己可留芳百世。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苹果脸。
  她问祖斐:"你好吗?"
  祖斐认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没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遗憾,"那对翅膀坏了。"
  "我替你买一双新的。"
  祖斐细细抚摸孩子的面孔,她皮肤与头发光洁如丝。
  "醒了?"沈培走进来。
  祖斐说:"像贤伉俪那么平凡的夫妇,怎么会生出如此精灵的孩子来,没道理。"
  "一定是负负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么时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过了还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钟都没有相信过我的故事吧?"
  "有什么关系,我一样爱你。"沈培不以为然地说。
  "谢谢你。"
  "如果他要见你,他一定会现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点点头。
  沈培轻轻地说:"真的要爱起来,一座山都挡不住。"
  她不过是随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却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许你走,不要再与我争。"
  祖斐自问也没有力气说不,转一个身,面孔朝墙壁,继续试图寻找好梦。
  她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得看靳怀刚的了。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沈培女儿自幼儿班回来,出示在课室所做的劳作,是一条用腊光纸串成的锁链。
  祖斐高兴地与小孩一起吃过午饭,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电梯,已经闻到一阵清香。
  祖斐睁大疲倦的双眼。
  急急赶到门口,就知道香从何来,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门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头一热,连忙蹲下,颤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扬声叫:"怀刚,怀刚。"
  没有人应。
  祖斐肯定他来过,没见到她,又走了。
  祖斐开门入屋,那花进入有限的空间,香气突然浓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郁一扫而空,她静静地坐下来。
  靳怀刚送来的花,株株另有含义,并非纯为观赏用。
  新鲜的花晶莹美丽,一如孩子的脸。
  怀刚来过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并没有挡住他。
  程作则的游说失败,怀刚记得方祖斐,靳怀刚记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声来。
  但,祖斐收敛欢乐,这一切都是真的吧,别又是一场梦,别又是一觉醒来,只看见女佣人在整理床铺。
  正在这个时候,门钟叮叮响起。
  祖斐连忙去应,这绝对不会是收报费。
  果然,门外站的是靳怀刚。
  祖斐打开大门,再也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脸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样好,心情仍然开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叠声地说。
  祖斐只是轻轻说:"我找你呢。"
  怀刚笑,"教授把我赶了出来,我此刻无家可归,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没有问题。"
  怀刚说:"你不用担心,教授已被你感动。"
  祖斐只得说:"要感动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为我们比较少看到女性的温柔。"
  祖斐说:"我也是一个十分西化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没有说下去,彼时不知何来勇气,据理与教授力争。
  "教授已暂准我同你约会。"
  祖斐有种否极泰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她仍然控制着情绪,但多日来的伤感一扫而空,"为什么要他点头?"
  怀刚没有答复。
  "极权专制。"
  怀刚只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们有难言之隐,现在把她彻底地调查过,证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应当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说:"告诉我,你如何说服程教授。"
  怀刚握着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吓他。"
  祖斐忐忑,"这不大好吧?"
  "但是见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须见你。"
  祖斐看着他,怀刚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知道,要在那种严厉的组织里,争取与众不同的权利,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几日来,他所经验,也不好过。
  祖斐问:"你付出什么代价?"
  怀刚沉默一会儿,"很大。"
  "你失去工作了。"
  怀刚点点头,"你很聪明,祖斐,合约期满,我将被遣回老家。"
  说到家,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祖斐不明所以,"找别的事业做,我支持你,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怀刚把祖斐的手搁在脸旁,"只怕天下虽大,无容身之处。"
  祖斐笑,"看情形倒像是教授恐吓过你,而且成功了。"
  "教授不是坏人,他公事公办,别无选择。"
  祖斐说:"法律不外乎人情,怀刚,没有道理干涉员工的感情生活,他也有妻室。"
  怀刚侧侧头,"祖斐,一处乡村一处例,你不会明白。"
  "其实回家兜个圈子就可以再来,要是你愿意的话。"
  "再回来?"怀刚苦笑。
  祖斐的心一沉,莫非他不打算再来,且慢,别催促他,给他充分的时间想清楚。
  "祖斐,且让我们庆祝。"
  "贵家乡那美酒有没有带出来?"
  "又被你猜中。"
  "那佳酿堪称万艳同杯。"
  两人碰了杯,怀刚说:"没想到你三次前来找我。"
  祖斐一听,渐渐涨红面孔,她一直努力把这次重逢装得愉快自然轻松,没晓得碰尽钉子的寻寻觅觅都被他知得一清二楚。
  祖斐尴尬地放下杯子,讪讪地看向窗外。
  怀刚轻轻说:"我在总部荧幕上看到一切。"
  祖斐转过头来,"那座山真是你们的装置?"
  怀刚点点头。
  "你明明知我找你,为什么不即刻出来?"
  所有的渴望、焦急、哀伤、失落、眷恋、寂寞,全部落在他眼内,祖斐烧红了脸,两只耳朵烫得似要掉下来。
  她握紧拳头,什么都被他知道了。
  "我已尽量争取。"
  祖斐说:"为我解释那山坡的故事。"
  "是一方银幕而已,透过一种装置,使你们的眼睛看上去同真景一样,我们工作紧张,不想受人打扰,不得不设这样的烟幕,以求私隐。"
  祖斐讶异,"贵国的科学竟已进步到这种地步了。"
  "何足挂齿。"
  "可是后来它确变成座实质的山坡。"
  怀刚想了一想,"你对物理的认识有多深?"
  "零。"
  怀刚笑,"这样吧,我用最简单的方法解释:将能量激增,影响分子排列转变,由影像变为实质。"
  祖斐诧异,"照这个理论,一张图片也可变为实物。"
  "是的,但消耗量太大,得不偿失,我们一年也不能做超过一次,"
  祖斐拍手,"啊哈。"
  怀刚赞许地看着她,知道伶俐的祖斐已经明白其中巧妙。
  "已经瞒不过我,所以不如放你出来,向我坦白。"
  "这也是原因之一。"
  "不怕我告诉朋友?"
  怀刚不假思索,"他们哪里会相信你。"
  祖斐默然,大城市居民的想像力的确越减越弱,没有时间去思索层面较深的问题。
  怀刚略为试探地说:"相信你也不会再带沈培到该处附近去。"
  祖斐说:"她宁可同我绝交也不会再去。"
  "你呢?"
  "我什么?"
  "要是我还不出来,你会不会继续找下去?"
  祖斐隔了很久很久,讪讪答:"我不知道。"
  怀刚只是微笑。
  这样的答案已值得他为她千辛万苦争取。
  靳怀刚早已注意到,很多时候,祖斐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露出小儿女忸怩之态,与平日阳刚大刀阔斧的作风相映成趣,他爱煞她那种怕难为情嚅嚅地有话说不出口的样子。
  当下他俩静静对坐,祖斐心中尽管还有数百个疑团,也不想再杀风景。
  双方的诚意己被证实,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较平坦。
  怀刚向祖斐诉苦:"这一段日子,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祖斐大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报告只有我一个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会任我放肆。"
  祖斐说:"他对我有成见。"
  怀刚承认事实,"是的。"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
  "重要吗?"
  "不,不重要。"
  "那就随他们去好了。"
  祖斐点点头。
  怀刚看看钟数,"办公时间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说:"何日君再来?"
  怀刚笑,取出一具小小传呼机模样物件,交给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宝箱。
  "还记得我的电话号码?只需按纽即可通话。"
  祖斐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无线手提电话,很感兴趣。
  他告别出门。
  祖斐觉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仿佛随他而去。
  本来这种恍惚踌躇的感觉并不好受,但祖斐却高高兴兴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两次婚约是对的,她可不会为祝志新与郑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车行退还吉普车。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怀刚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劝喻过她,祖斐认为他们有权保留私隐。
  说真的,家门口常有个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图如何,的确麻烦。
  傍晚,周国瑾找祖斐。
  "沈培说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适宜复工吗?"
  这本来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却犹疑起来。
  很少有男性为感情影响事业的吧,可见得她体内柔弱的遗传因子尚未去尽。
  祖斐终于答:"没有问题。"
  "好。"
  往日,缜密的祖斐会想,沈培在老板面前,到底还说过什么?但这一刻,她觉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说她不再胜任目前的职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职业而已,应当尽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着盛放的花细细观赏,咦,又忘记问怀刚它叫什么。
  奇怪,靳怀刚的真名字,又叫什么?
  天下没有比他更引人入胜的男子了,一切有关他的资料都显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懒洋洋躺沙发上,一直维持那个姿势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觉得,过去十年所争得的名利,看上去仿佛缩了水,十分渺小,是什么缘故?
  当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头说:"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线像是比认识靳怀刚之前宽阔得多,微笑着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国瑾今日在会议中发过脾气,或是家中女佣辞工而去。
  "报告来听听。"
  "祝志新在我这里。"
  祖斐皱上眉头,他怎么老打扰沈培,这可得怪沈培她热情过度,现在他认定她是他红颜知己。
  "他有什么事,"祖斐说,"床底下放鸢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这有什么稀奇,照统计,每十对夫妻之中,有三对离婚。"
  "他在我这里,想见见你。"沈培声音中带些无奈。
  "我不打算出来,这件事与我无关。"
  "他见不到你不肯走,已经在这里蹲了好些时候。"
  可怜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轰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爱莫能助。"
  "没有商量余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叹口气,"这干前度刘郎随意呼召,我们有三千毫毛也应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说的又全是事实,换了是她,她也不能出来。
  沈培仍怀一丝希望,"你情愿去探讨美丽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里有什么。"
  "无论是什么,肯定比吃回头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惊,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说是个优柔寡断的弱者,任由男方摆布。士别三日,她表现忽然强硬起来。
  什么缘故?
  "沈培,你就说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志新是一个只看得见自身需要的人。"
  "这是大多数人的缺点。"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来,"那愚夫妇就想个法子打发他走吧。"
  她俩挂掉电话。
 
 
 
 
 
 第六章
 
  祝志新的确离开了沈培处,他没有理由再赖在别人家里,走到马路上兜个圈,无处可去,忽然想起祖斐种种好处来,虽然十之八九是出为他的优点激发了祖斐最善良的一面,但他的妻就感受不到这种魅力,所以在他心目中,方祖斐还是难能可贵的。
  她一直与他维持着朋友的关系,是不是余情未了?
  祝志新决定在这个失意的晚上把真相弄清楚。
  趁大厦管理员不注意,他混了进去。
  站在祖斐门前,使劲按起门铃来。
  祖斐在防盗镜前一看,发觉是这位先生,倒不是害怕、惊愕、厌恶,而是不能置信这些日子以来,居然还高估了他。
  祖斐十分羞愧,人家生命中的男人,尽管情义已逝,都还能堂堂皇皇拿出来见人,独是她,净与长不大的异性打交道,若说她不必负上一点责任,连她都不相信。
  祝志新每隔十分钟按一次铃,他知道她在里头,刚才沈培才与她通过电话。
  他一定把他那段不愉快婚姻的所有细节告诉她,她一向有双好耳朵。
  祖斐冷静地想,不能报告警察,总得为自己留个面子,当然也不能开门,后患无穷。
  祝志新显然有三分酒意,站在门外不肯走,她唯有假装不在家。
  一男一女,分别在门外门内对峙。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嘲笑自己:怎么同这样的人订的婚,祝志新同长臂猿好像只差一个染色体。
  她长长叹息一声。
  足足耗了一个小时,大约是邻居不胜其扰,通知管理处,门房上来干涉,费了点唇舌,把他请走。
  祖斐苦恼地松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拉开门,发觉门角一堆烟蒂,昨夜由祝志新留在那里,祖斐叫女佣清理掉,总得有人有公德心。
  酒醒了他就不会再来。
  一个人在不得意的时候,自暴自弃,所作所为,总有丁点怪诞。
  清醒后也许他会比谁都后悔。
  是什么缘故呢?多年前祝某上来按铃,也曾使祖斐觉得快意,难道人的分子也随时间不住改变,是以过去的温柔与尊重会得消失无踪,而重新排列的原子又对另一人发生兴趣?
  这种现象,俗称变心。
  祖斐变了心。
  她甚至不想与祝志新多说一句,她根本不记得他们之间的往事,那已是玄武纪时代的历史。
  祖斐不相信她可以做得那么残酷、决绝、英明。
  会不会是终于长大了?
  为这个转变,祖斐怅惘良久良久。
  女佣上来的时候,祖斐吩咐她以后多做素食。靳怀刚对她的影响不是不大的,她愿意模仿他的生活习惯,在她眼中,怀刚总要比普通人略胜一筹。
  他虽然没有作出任何应允,但届时他一定会有所表示。
  祖斐希望两全其美,他可以说服程作则教授让一个外人加入他们的大家庭。
  只要怀刚开口,她愿意追随他。
  祖斐"嗤"一声笑出来,真是难得的,情怀居然回到十年前去。
  沈培在中午时分上来看她,顺便陪她吃饭。
  一进门便问:"有消息没有?"
  "哪一类消息?"
  "旧的已去,新的可来?"
  祖斐犹疑,不知说还是不说。
  沈培观其气色早已猜到,"他出来了是不是?"
  祖斐索性说:"我借了一把鬼斧,劈开石头,他便跳了出来。"
  沈培啼笑皆非,"我看你还是快快上班吧,免得思路如野马脱缰闯出祸来。"
  祖斐喝着咖啡,低头沉思不语。
  "下次再要我陪你疯,尽管说出来,我乐意奉陪。"
  祖斐赔笑。
  门铃响,祖斐一怔,不晓得靳怀刚可打算见她的朋友。
  沈培是个机灵万分的人,立刻转过头去,预知有好戏上场。
  她没有失望。
  进来的正是靳怀刚。
  祖斐只得循例为沈培介绍,却发觉沈培瞪大眼睛看着来客有一刹那失神,她随即恢复平常神采,与他握手,祖斐暗暗纳罕。
  怀刚落落大方,与沈培客套熟络地应酬起来。
  祖斐很放心,怀刚是位保证不会失礼的男伴。
  他们说到花,沈培问:"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到名种?"
  怀刚笑,"我喜欢园艺。"
  "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些奇特品种。"
  "那是因为空气受到污染,种植比较困难。"
  "那株像铃兰似的叫什么?"
  "天使的铃铛。"
  "这盆呢。"
  "天使的星。"
  祖斐心中有数,这一系列白花,都属于天使。
  "靳先生,你到底来自哪一个国家?"
  "祖斐没同你说吗?"
  "啊?那一定是她没告诉我。"
  沈培以熟卖熟,稍越礼貌雷池,努力寻根问底。
  "猜一猜。"
  "提供些暗示。"
  祖斐也太想知道,是以没有替怀刚解围。
  "那里花卉遍地,空气清新,人们喜欢午睡。"
  祖斐不相信在这种情况下科学还可以那么进步。
  "男女平等,热爱和平,友善可亲。"
  祖斐又想,是吗,有那么好吗,没有夸张?他们并不见得对她怎么好。
  沈培用心听,"我知道了,是峇里岛。"
  "不。"怀刚微笑。
  "这种世外桃源为数不多,若不是大溪地,就是东加群岛。"
  祖斐知道不是,但不去扫沈培的兴。
  "下次再猜。"
  "有没有更多提示?"
  "不成问题。"
  沈培总算转过头来,"祖斐,我想请你们吃饭。"
  怀刚笑:"今天不行,我的教授今天请客。"
  祖斐一怔,难道程作则回心转意了?
  "那么周未,靳先生一定要赏面。"
  "好的。"他站起来,"祖斐,我晚上来接你。"
  祖斐并无机会发表意见,但是她没有异议,以后都不会有。
  靳怀刚甫出门,沈培立刻说:"唉呀,竟被你找到了他。"语气中约有十个惊叹号。
  祖斐微笑,沈培的学识修养都为好奇淹没,她对姐妹淘伴的过分关怀竟与老式女子无异。
  "难怪你为他着迷。"
  "着迷?"
  祖斐摸摸面孔,"我着了迷吗?"
  "当然你有。"
  也许沈培说很对,旁观者清,祖斐沉默。
  "那样人物的确少有,是,你的确可以叫祝志新及郑博文到津巴布韦去,太叫人艳羡了。祖斐,我佩服你的眼光。"
  祖斐见她赞不绝口,不禁说:"你只与他相处二十分钟,也许不应以貌取人。"
  "我相信第一印象,他的气质无与伦比,高贵而光明。"
  奇怪,跟祖斐的感觉完全一样。
  "你会乐意亲近他,信任他,并且想了解他。"
  祖斐忍不住说:"是的。"
  "而且那么英俊漂亮,潇洒大方。"
  "啊,谢谢你,沈培,很少听到你这样称赞一位男士。"
  "不是我不慷慨,"沈培笑,"不过还是就此打住,他是你的男朋友,旁人不适宜有太多意见。"
  祖斐很高兴,但愿怀刚的朋友也这样喜欢她。
  沈培犹自抬高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过半晌她说:"没想到还有这样好男儿。"
  祖斐既好气又好笑,沈培竟对一个陌生人推崇备至。
  "我真喜欢他,记住,星期六一起吃晚饭。"
  沈培走后,祖斐睡一个午觉。
  她是那样喜欢睡觉,大部分在家的时间都赖在床上。郑博文曾经嘲笑她,说方祖斐他日寿终正寝的机会一定比别人高。
  现在祖斐不用担心这一点了,原来靳怀刚一族与她有相同嗜好。
  她睡得心安理得。
  多好,小憩醒来,由男朋友接去赴宴,祖斐一辈子没过过这等不用操心的生活,往日只有她安排一百人晚会的份儿,单是排座位就使她白了少年头。
  莫非真的熬出头了。
  这样的男伴,的确值得耐心等候,小心伺候。
  为着赴宴的衣裳,祖斐也费煞心思,她决定穿得正式一点,又怕太隆重,本来有件小小吊带黑色短晚服,可惜略为暴露。
  穿旗袍吧,这是国服,永远讨好,外加件短外套,不过得配平跟鞋。
  不知在什么地方吃饭,是馆子抑或由程夫人亲自主持。
  正在忙,沈培又补了一个电话。
  "不再会有第二个靳怀刚,抓紧他,必要时牺牲事业。"
  祖斐没想到她会受到如许深切的震荡,提供这么荒谬的忠告。
  祖斐唯唯诺诺敷衍数句。
  事业也是千方百计、千辛万苦争取回来,怎么可以视作儿戏,随便放弃,沈培恁地夸张。
  不过,如果他要求这样呢?
  祖斐把手臂枕在脑后,悠悠然陷入沉思。
  没想到一个平凡女子的生活中也充满冲击,进医院动手术的时候,祖斐已经绝望,老实说,她曾经想过,即使麻醉剂使她永不苏醒,也不是什么大遗憾,但今日,她胸中又满怀希望。
  祖斐自嘲地笑起来,情绪忽起忽落,竟丝毫不受控制。
  自十八岁起,根本没有进步过嘛。
  只不过彼时更投入,更起劲,更盲目。
  现在,到底懂得先用充分的心理准备打个底,得意事来,处之以淡,失意事来,处之以忍。
  但那种忐忑的感觉却还是一样。
  靳怀刚来接的时候,祖斐刚刚准备好。
  一切都恰到好处,衣饰、化妆、姿态。
  怀刚神色郑重。
  祖斐惋惜地想,怀刚太在乎旁人的看法,即使与程作则教授有深厚感情,即使他俩是莫逆,也毋须征得他的同意才去结识女友。
  老老实实,既然已经成年,根本连父母的意见都可以不加理会。
  但怀刚却一本正经,几次三番恳求程作则对这件事作回心转意的改观。
  这里面,祖斐想,一定有蹊跷。
  沈培沈培,莫以为一切顺利,真相永不足为外人道。
  车子驶向郊外,这条路,祖斐驾吉普车走过多次。
  她金睛火眼地逼视路面,希望看到靳怀刚驶入斜坡,进到理想村。
  怀刚像是读通她的思维,温和地说:"我们在园林馆子晚饭。"声音略带歉意。
  祖斐松口气,当然,太笨了,她不会再有机会到怀刚的家去。
  祖斐故作轻松地问:"是不是要我努力争取他的好印象?"
  怀刚沉默一会儿说:"程教授对你的印象一直很好。"
  "你不必给我打气了。"祖斐苦笑。
  "这是真的,他欣赏你的勇气,"
  "可惜有勇无谋。"
  "不必顾忌什么,我已经豁出去,反正合同一满,他也不会再与我续约。"
  "我知道工作对你很重要。"
  靳怀刚有一刹那失神,"我自小接受训练,担任这项任务。"他黯然。
  祖斐逗他开心,"我七岁进小学,何尝不是严格训练。"
  怀刚说:"不过回国以后,我可以继续做研究工作。"
  "你几时走?"祖斐终于忍不住。
  怀刚把车停在停车场,"这几天我会正式申请你与我一起走。"
  祖斐张大嘴,看着他。
  他终于作出抉择,祖斐不胜快慰。
  "你没想到吧,"他笑道,"你以为我会放手?不不不,方祖斐,靳怀刚不是那么容易甩得掉的一个人。"
  祖斐紧握他的手。
  "那么说来,我要考虑移民了。"
  "是的,祖斐,你肯不肯放弃此地一切根源基础?"
  祖斐有点呆。
  她一直希望靳怀刚有比较明确的表示,如今他清清楚楚说明白了,却轮到祖斐踌躇。
  "祖斐,你需要仔细考虑。"
  祖斐点点头。
  "迁徙之后,在陌生的环境生活,你所认识接触的,也只不过是靳怀刚一人,许多陌生的事物,需要适应。"
  "你说得太严重,怀刚。"
  "是吗?你也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
  他说得很对。许多人以为移民是生命新的阶段,其实不过是旧生活的延续,况且要同陌生环境搏斗,更辛苦百倍。在土生土长的地方尚且冒不出头来,无所作为,又怎能希企在人家的地头大展鸿图。态度太过乐观,怕只怕失望也大。
  要跟怀刚走,真得要有心理准备,在这里的一切,或许得连根拔起。
  而到达彼邦,可能成日蹲在公寓过日子,这种生活方式会适应吗?
  "祖斐,毋须立刻作出决定,而且,这不是今晚的烦恼,别让任何事干扰你的胃口,来,程教授在等我们。"
  祖斐与他走进馆子。
  程教授一见他们,便为祖斐站起来。
  "欢迎欢迎。"他说。
  祖斐觉得他不似假装,这人高深莫测,祖斐也不想与他比试高下。
  程太太也十分客气地问候:"祖斐,许久不见,好吗?"
  祖斐不是昨日才出生的人,什么叫虚情假意,她全部懂得,但程太太声音中,没有一丝作伪。
  她在心中叹息一声,坐下来,程氏夫妇到底是忠是奸?
  他们全体吃素,祖斐随和地入乡随俗。
  四个人都很静,祖斐注意到他们喜欢喝酒,且懂得细心品尝。
  程教授终于开口:"本来,怀刚快要升级了。"他似乎还没有放弃说服祖斐的希望。
  祖斐微笑,"升做什么?"
  程太太看怀刚一眼,"小组组长。"
  祖斐垂下双眼,衔头这么特别,他们到底是哪一国的特务,别叫她移民到立陶宛去才好,她暗暗吃惊。
  程太太又说:"军令如山,可是怀刚都顾不得了。"
  祖斐问:"请问程教授的职位是什么?"
  "我,"程教授老老实实答,"我是他们的教授。"
  "你是总指挥。"祖斐肯定。
  他没有否认,"你们喜欢威武辉煌的职衔。"
  程太太微笑地转话题,"有牺牲的感情,才显得矜贵。"
  程教授看着祖斐,"女方要放弃的,也牵涉甚广。"
  程太太又问:"怀刚,你与祖斐都说清楚了?"
  怀刚迟疑,"待文件批出来再说。"
  祖斐问:"第一类移民,照说必然允准,有何困难?"
  程太太看看丈夫,不出声。
  程教授说:"祖斐,前三个例子,都没有批准。"
  祖斐十分讶异,"竟这样严格,你们到底属哪个国家?"
  程教授摸着杯子,"在适当时候,怀刚会跟你说。"
  祖斐轻轻点头,她信任怀刚。
  "我去补妆。"她站起来。
  程太太说:"我陪你。"
  两位女士离开桌子,程教授目送背影。
  过一会儿他说:"怀刚,你总得将真相告诉她。"
  "太难开口。"
  程教授说:"怕她不接受?"
  靳怀刚苦笑。
  程作则反过来安慰他,"看样子祖斐的接受能力很强。"
  "我不想让她留下一个坏印象,如果总部不批准,又何必给她知道真相。"
  程作则沉吟,"她还没有疑心?"
  靳怀刚低头,"不是没有,但可爱的祖斐信任我。"
  祖斐与程太太走向走廊另一端。
  程太太忽然站定,问祖斐:"你真的爱上了怀刚是不是?"
  祖斐一怔,神定气闲地微笑,她惯于应付各种尴尬场面,并不是弱者,于是答道:"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世上还有一位靳怀刚。"
  程太太吁出一口气,推开化妆间的门。
  祖斐取出一只小小金粉盒,往鼻子上轻轻扑粉。
  程太太轻轻地说:"你们的道具真多,都是用来取悦异性的吧?"
  祖斐没有听懂,一怔,只得说:"不,注意仪表,是一种礼貌。"
  "怀刚真的喜欢你的温柔。"
  祖斐转头,讶异,在亲友眼中,方祖斐一直是个铁价不二响当当走江湖的能手,没想到怀刚对她会另眼相看,她的心牵动,由此可知,他看她,什么都是好的。
  过一会儿祖斐才说:"我知道怀刚的身份特殊,我们似乎还需克服许多难关。"
  程太太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她的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忍住。
  祖斐将粉盒放回晚装手袋,笑说:"对于我来说,只要怀刚是未婚男人,一切好商量。"
  程太太说:"这方面你可以放心,怀刚没有对象,你还是他第一位异性朋友。"
  祖斐不动声色,内心却颇有一点震荡。
  "我们出去吧,别叫他们久等。"
  刚出到走廊,迎面过来的一位盛装女郎无意撞到祖斐手臂,祖斐握着的小小手袋跌在地上,那女郎叠声道歉,替她拾起交还。
  程太太似乎很注意女郎的露背晚装。
  祖斐莞尔,中年的程师母贤淑拘谨,看不顺眼的东西也似乎特别多,从粉盒到露背裙都不太合她心意。
  他们没坐多久,程教授便表示要走,借词不习惯夜生活。
  怀刚送祖斐回家。
  祖斐阿:"如何,幸不辱命?"
  怀刚微笑不答。
  "我们这次见面,目的何在?"
  "祖斐,你是聪明人,猜一猜。"
  "我猜不到,怀刚,我如堕五里雾中,莫非程教授要看清楚我,替我写保荐书,抑或他要利用最后机会企图说服我离开你?这些哑谜,都留待你一一解给我听,不过,请别忘记,我们星期六与沈培女士有约,这趟轮到你过关。"
  祖斐一口气把话说完,心头一轻。
  怀刚但笑不语。
  车子驶到家门。
  "怀刚,下星期我要回公司上班。"
  "什么,假期结束了?"
  "是。"
  "这么快?"
  "怀刚,我告的是病假,我并且想告诉你,手术之后,我已丧失孕育下一代的机能。"
  祖斐握紧拳头,鼓起勇气说出来。
  怀刚却平静地说:"我早知道。"
  轮到祖斐讶异,"你知道?"
  "祖斐,在我们国家,婴儿早已毋须在母体内孕育。"
  祖斐张大嘴巴,当然,以他们的科技,实验不难成功。
  这等于帮助祖斐移去心头一块大石,她再也没想到靳怀刚轻而易举便解除她的困苦。
  "你不是安慰我吧?"
  怀刚轻轻拥住她,"祖斐,我不会骗你。"
  回到室内,祖斐对牢天花板,哈哈地开怀笑起来,在客厅中央转个圈,踢去鞋子,窝进沙发,用手托着头,沉思一会儿,忽然又微笑起来。
  待她终于起身更衣,已是半夜。
  祖斐生活习惯非常整洁,她将晚装手袋内杂物清出,用软巾揩去指纹汗渍,放进盒子。
  检查杂物的当儿,却发觉多出一张卡纸来。
  纸张对角折叠过两次,祖斐将之摊开,上面用英语大楷写着:你可要知道靳怀刚是什么人?请拨九九八八二。
  祖斐怔住。
  这卡纸来自何处?
  分明是第九流的离间计。
  所作所为,像出自一名幼稚而妒忌的少女之手。
  祖斐低声道:"靳怀刚是什么人,他自己会告诉我。"停一停又说,"如果他不说,我也不在乎。"
  但谁把纸张放进她手袋中?她一直紧紧抓住它,没有人有机会下手。
  除非是——
  不不,不是程太太,祖斐深信她没有这样无聊。
  呀,她想起来,是那穿露背装的女郎,只有她的手碰到过手袋。
  她是谁?
  怀刚的前任女友?
  祖斐失笑,既是前任,就无关重要,她身为现任,那才厉害呢!睡吧睡吧,哪个成年人没有一两段故事,旁人说起方祖斐,也可以指出,她曾拥有两个未婚夫。
  祖斐把纸条团皱,丢到垃圾筒。
  这等鄙下的告密者,唯恐天下不乱。
  祖斐最看不起这种人,因为他们同时也低估她的智慧,她有眼睛,会看;她有耳朵,会听,靳怀刚是什么人,她知道,不劳旁人操心。
  但是,祖斐仍然怀着一个疙瘩睡去。
  是沈培的声音使她振作。
  "喂,他喜欢吃什么菜,我去订位子。"
  "他吃素。"
  "我娘家的老厨子做得一手好斋菜,没问题。"
  "那麻烦你了。"
  "祖斐,我也不知道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什么事?"
  "祖斐,你又要做阿姨了。"
  祖斐要在心中盘算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哎呀"一声,"恭喜你,但,周国瑾大姐怎么想?"
  "要是你肯替我四个礼拜,我想不会有问题。"
  "几时生养?"
  "今年八月。"
  "要是我还在本市,我一定挨这个义气。"
  "不在本市,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言难尽。"
  "你要离开我们?"
  "沈培,再生一个女儿,我好久没看见挥舞的小拳头了。"
  沈培锲而不舍,"祖斐,你要移民?"
  祖斐不想瞒住好友,"有这个可能。"
  "唉呀。"沈培如听到晴天霹雳。
  "别反应过激。"
  "叫我怎么舍得你。"
  "沈培,不一定走得了。"
  "神秘的靳怀刚先生到底要把你带到啥子地方去?"
  "沈培,言之过早。"
  "你这个人,嘴巴密实,肯稍微透露消息,一定已有九分光。"
  祖斐苦笑,沈培太过乐观。
  "方祖斐,你到底移民到哪一个鸟语花香的国家去?"
  祖斐答不上来。
  "人各有志,去或留,是你自己的决定。"
  "星期六晚上再说。"
  "祖斐,我真舍不得你,虽说交通方便,到底不如天天见面,热辣辣地把我俩拆开,太难堪了。"
  祖斐听得笑出来,强忍住免使沈培难堪,毕竟她不见得对每个人都如此慷慨热情。想到这些年来沈培给她的鼎力支持,也不禁黯然。
  "祖斐,你的怪招真是多,不过我也一一招架下来了,我们会想念你,我会让你亲自把消息告诉周国瑾。"
  "谢谢你,沈培,多点休息。"
  已经有别离愁情了。
  手续一桩一桩办起来,成功的话,便要离开土生土长的城市……祖斐不要去想它。
  她感慨地叹息,为什么总得有所牺牲。
  在这样紧张时刻,还有人百上加斤,来中伤靳怀刚,谁说生活不是多姿多彩。
  门铃响,祖斐立刻站起来吩咐女佣:"如果是祝先生或是郑先生,说我不在,切勿开门。"
  "如果是靳先生呢?"女佣也真幽默。
  祖斐苦笑,"请他进来。"
  女佣开了门,咕哝半晌,回来告诉祖斐:"他什么都不是,他说他姓欧阳。"
  "我不认识他。"
  "那我叫他走。"
  祖斐点点头。
  女佣又与那人交涉半晌,回来说:"他不肯走。"
  祖斐只得亲自去打发他,她走到门前,那人立刻向她打招呼,"方小姐。"
  "你是哪里的?"
  "方小姐,我代表我们的女同事向你致歉。"
  "谁是你的女同事?"
  门外的陌生人苦笑,"昨夜把字条塞进你手袋那个女子。"
  好哇,自动现身了。
  但,为什么涉及一组人?
  "方小姐,我们可否坐下来谈一谈?"
  "你们是谁,代表什么组织,为何针对我。"
  "方小姐,我们丝毫没有恶意——"
  祖斐不欲多说,"我不关心你们怀疑什么人,我接受你的道歉,请你们以后不要来骚扰我。"
  她要关上门。
  "方小姐方小姐——"对方非常焦急。
  "还有什么贵干?"
  "方小姐,你对靳怀刚,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祖斐怒向胆边生,"没有!"大力拍上门,呼地一声。
  女佣好奇张望,祖斐白她一眼。她一定认为女主人生活放荡风流吧,门外等满了异性,逐个排队上。
 
 
 
 
 
 第七章
 
  怀刚究竟在哪方面得罪了这一班怪人?
  至少有一男一女试图与祖斐接触,勉强她相信靳怀刚身份充满内幕。
  祖斐历劫江湖,自有她的一套,高招中包括逃避现实、驼鸟政策、和血吞牙、折臂藏袖,统统是全褂子的武艺,她说不要听,便绝对听不到。
  这些人到底是谁?
  下午,祖斐出外购物,走到超级市场,就碰见她最不想见的人。
  祖斐记得那艳女郎,就是她把字条放进手袋里。她跟贴她,使祖斐沉不住气,霍地转过身子来,瞪住她。
  女郎吓一跳,手上杂物全掉地下。
  祖斐见她惊惶失措,反而放下心来,这分明是个业余者,祖斐一向对女同胞友爱有加,便放她一马,急步走开。
  她即跟上来,"方小姐,我姓公冶。"
  祖斐烦恼地说:"你想怎么样。"
  "方小姐,我是康达尔大学天文学系研究院的副教授。"
  祖斐看她一眼,假使她是真的,倒值得肃然起敬。
  她的祖先懂得与鸟类通话,她呢,会得与星星私语?
  "欧阳是我的教授。"
  又一位教授。
  "方小姐,一言难尽,我们能不能坐下喝杯咖啡?"
  祖斐觉得这个葫芦太深太黑,不去打开它什么事都没有,一经探索,后患无穷。
  "你所不知的不会伤害你",祖斐最相信这句谚语,无知即幸福,祖斐微笑着摇摇头。
  "方小姐,要是你回心转意,打九九八八二找我。"
  "不用等我的电话,"祖斐说,"免得你失望。"
  公冶小姐脸上露出欣赏敬佩的神色来,"方小姐,但愿你不后悔,但愿他也如此爱你。"
  祖斐拒作任何评论,空手回到公寓,立刻托在大学堂工作的朋友去查清楚康达尔大学天文学系的底细。
  正在等待消息,靳怀刚的电话来了,祖斐孤军作战这些时候,听到他的声音,不禁鼻子发酸,"怀刚怀刚怀刚。"
  "一切都好?"他似乎也听出声音中异样。
  "花又要谢了。"
  "明天我来换新的。"
  那就表示他今天不打算出来。
  "傍晚我再与你通电话。"
  双方依依不舍之情再难掩饰。
  祖斐掩着脸,内心异常困惑,怕要打败仗。
  大学那边有消息来。
  "康达尔大学的确有天文学系,其中一名教授是华裔美籍人士,复姓欧阳,男性,四十一岁,身高一七六公分,重六十公斤,留阿胡髭,一表人才。"
  "是,是他了。"
  "欧阳与他的学生钻研一项非常奇特的题目,已有数年之久,最近七个月,他们把整个研究院搬到本市来,曾经要求国防部协助,被郑重拒绝。"
  "他们的题目是什么?"
  "已有不少有识之士认为他们已经离题万丈。"
  "是什么,请说。"
  "他们认为——你不会相信的。"
  "试一试我。"
  "我读给你听:欧阳教授发表过演说,指出在这个有一千亿个银河系、而每个银河系又各有数千亿颗星球的宇宙,认为太阳系是唯一有生物居住的恒星,实在太过可笑……"
  祖斐如遇雷殛,握住电话筒的五指一松,她跌坐在沙发中。
  那头叫她:"祖斐,祖斐。"
  过了很久很久,祖斐才听见耳边有嗡嗡声,她拾起听筒,吞下一口涎沫,"我在这里。"
  "你是做广告的人,怎么会对天文物理这冷门科学发生兴趣,是否想进康达尔大学做成年学生?"
  祖斐虚弱地唯唯诺诺。
  "还有更鲜活的下文呢。"
  "还有什么?"
  "欧阳教授深信外星人可能已经抵达地球,隐藏身份,"朋友哈哈地笑起来,"这简直是妖言惑众嘛。祖斐,天文物理凉飕飕的,我看你还是考虑念地理物理的好,脚踏实地,到底地球是我们的家乡。"
  祖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有空一起吃茶。"
  "-定。"
  祖斐发觉她双手在簌簌地抖,半晌,才能把话筒放回机器上。
  接着她双腿也颤抖起来,整个人如秋风树梢的一片时子。
  祖斐狂叫起来,掩着双耳,一声又一声,直至喉咙沙哑。
  然后她坐下痛哭。
  等到再度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水分涌到脸上,祖斐整张面孔肿起来,祖斐憔悴地靠在沙发上,也不站起来亮灯。
  她心里已经很清楚,却还希望有奇迹出现。
  门铃在黑暗中响起,祖斐弹跳起来。
  "方祖斐小姐,"有人在门外说,"我们知道你在里边,请让我们同你交谈。"
  祖斐已经豁出去,跑到门前,打开,疲倦地说:"走开,我想独处。"
  门外站着欧阳与他的助手公冶。
  欧阳双眼闪出兴奋的光芒,"方祖斐,你终于明白了。"
  "走开。"祖斐带着哭音。
  公冶拉一拉她的教授,低声说:"我们走吧,她需要休息。"
  欧阳焦急说:"我们追了七年才得到这一条线索。"
  "我们无权过问她的私事,教授,她已经够难堪。"
  欧阳太息一声。
  祖斐觉得他们不失学者风度,伸手把铁栅打开。
  他们两师徒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请进来。"
  祖斐这才打开灯。
  公冶小姐一眼看到茶几上的花,非常震动,看!"
  欧阳向她使一个眼色。
  祖斐缓缓地说:"我不希望听到你们再提靳怀刚三个字。"
  欧阳马上回答:"可以。"
  他像是在斟酌字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一直相信他们已经抵达我们这里。"
  祖斐轻轻问:"他们善良吗?"
  "智慧、友善。"
  "你如何知道?"
  "他们留下来,纯粹为着做研究工作,与我们的政府早达成协议,交换知识。"
  祖斐哑然失笑,"我们有什么知识可以交给人家。"
  欧阳的脸一红。
  公冶小姐说下去:"这些年来,有不少人与他们接触过,我们搜集到充分的证据,他们从一个城市走到另一个城市,建立实验室,但国防部偏偏不与我们合作。"
  祖斐说:"这与天文学有什么关连?"
  "方小姐,天文学知识只来自两方面:照望远镜及收集殒星的资料。"
  祖斐不以为然,"别忘记航行者,它正往冥王星出发。"
  欧阳笑,"但是我们渴望知道太阳系以外的消息。"
  祖斐默然。
  "政府不应对我们保密,"欧阳有点气愤,"我们有权知道。"
  祖斐站起来,"这一切,也不过是你们的猜测。"
  欧阳讶异,"方小姐——"
  公冶小姐碰一碰他的手肘,"教授,我们走吧。"
  欧阳也不想逼人太甚,叹口气,"方小姐,骚扰你了。"
  祖斐送他们到门口。
  "你有我们的电话号码。"欧阳转过头来。
  祖斐忍不住问:"倘若接触到他们,你有什么目的?"
  "我对他们没有兴趣,我不是一个生物学者,我只想知道他们星球的生命与历史。"
  "好奇心的杀伤力至巨,教授。"
  祖斐掩上门。
  她不会伤害靳怀刚,永远不。
  门外,公冶对她教授说:"你看不出来?她爱他,她才不会出卖他,这条线索已断。"
  "知道他是谁,仍然爱他,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男人根本不懂得。"
  他们两人渐行渐远,声音沉寂下来。
  祖斐用背脊抵住大门,突觉筋疲力尽,蹒跚走到卧室,扑倒床上。
  以往,她治疗一切不快的良方便是痛痛快快睡一觉,今天也不例外。
  祖斐做了梦。
  梦见一位女士送来两个婴儿,祖斐伸手去接,竟忘记问她尊姓大名,她放下孩子就走了,祖斐也不管小婴从何而来,便到处找奶粉喂养他们。
  一个稍微大点,有四五个月模样,已经长得一团粉似,祖斐便把他抱在手中,另一个刚刚出生,双眼像小动物般紧闭,祖斐不敢动,把他放在床上。
  正在忙,祖斐忽然听得吸尘机噪音大作,自梦中惊醒,只见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不管你怎么想,太阳还是如常升起来了。
  她叹口气,拉开卧室门。
  活泼的女佣把她当姐妹一样,"沈小姐提醒你,你与她有约,中午她在家恭候。"
  "靳先生有没有找我?"
  "没有,郑先生找过你。"
  "他说什么?"
  "他说要取回他留下的唱片。"
  叫他去死。
  女佣继续操作。
  祖斐苦笑,这个地方,明明毫无值得留恋之处,偏偏又不愿离开,究竟为何?
  午饭过后靳怀刚就到了,这次带来的盆栽如藤状,捧在手中,似新娘的花束,拳头大的白花如盛放的茶花。
  祖斐接过,凑在鼻端深深闻一下。
  她抬起头,看到怀刚的脸,别有一番滋味,哑口无言。
  怀刚握住她的手,放到唇边。
  祖斐现在知道,他出来一次,实在不易。
  祖斐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记得少女时代读过的希腊神话,丘比特怎么每天晚上去探访他的情人赛姬,她为着好奇要知道他的身份,黑夜中拿蜡烛照着他,灯油滴醒丘比特,他振翅飞去,永不回头。
  祖斐沉着地想:应从前人的经验吸取教训。
  "走吧,沈培在等我们。"
  "你打算空手去?"
  "你呢?"
  "我带两瓶葡萄酒。"
  祖斐苦笑,怀刚胆子真大,这样信任人。
  "你那个酒,喝了会上瘾。"
  怀刚温柔地说:"那你就不得不跟我走。"
  祖斐微笑。
  不跟怀刚走,还有别的路吗?
  到达好友的家,祖斐松口气。
  沈培一家三口迎出来,热烈欢迎客人。怀刚几乎立刻与小朋友打成一片,小女孩坚持要招待叔叔,由她领着怀刚到露台去荡秋千。
  沈培对祖斐说:"看样子,你终于找到你要的人了。"
  祖斐只是微笑,不出声。
  "几时结婚?"
  祖斐说:"沈培,你的好奇心若不加以控制,对你的人格会有至大影响。"
  沈培笑,"我们太注意风度,平白丧失人生乐趣。"
  祖斐点头,"说真的,读多几年书,头巾重,包袱大,顾得了姿势,失却实际,几时返璞归真,豁出去,那才过瘾。"
  沈培听了非常向往,"哎,早晚试它一试。"
  祖斐遥望正在格格笑的小女孩,"恐怕要到她那个年代,才可以真正随心所欲。"
  沈培摇头,"你错了,到她成长,女性更加要讲风度,讲平等,讲义气,一点错不得,半点特权也没有,比我们更惨。"
  祖斐默然,只觉沈培这番话字字珠玑。
  沈培说下去:"我们过度含蓄,心中放太多学问,憋得要死,尽挂住尊重对方的意愿,委屈自身,很难获得真正快乐。"
  祖斐用手托着脸颊,苦苦地笑。
  "老老实实,要是喜欢他,不妨缠住他,这种古老方法还是行得通的。"
  靳怀刚觉得热,脱下外套,交予祖斐。
  沈培说:"没想到他同小孩也玩得来。"
  祖斐把外套顺手搭在椅背,上衣口袋掉出一本小册子。
  沈培俯身捡起。
  "噫。"她把册子放在桌面。
  祖斐知道她为何讶异,本子封面上的字体,不是他们日常接触的样子,是种奇怪的符号。
  祖斐立即把它放回外套口袋,跟着向沈培笑一笑。
  沈培为之气结,"你就是那种丈夫娶妾三十年都可以假装不知情的女人。"
  祖斐轻轻说:"你若逼我太甚,下次我就不来了。"
  "他是哪一国人?"
  "我不知道。"
  "他到底写过什么书?"
  "我不知道。"
  "你见过他家人没有?"
  祖斐摇摇头。
  "换句话说,你对他仍然一无所知。"
  "但是,"祖斐笑,"我缠住了他。"
  靳怀刚抱着孩子进来。
  他坐在祖斐身边,陪主人家谈他们喜欢的话题。
  沈培取出正在学打的毛线,与祖斐研究花样。
  祖斐心里慨叹,在常人眼中,她与怀刚何尝不是一对璧人。
  沈培说:"怀刚,把祖斐带走不要紧,记得对她好。"
  祖斐莞尔,沈培一副托孤的腔调。
  "有假期记得回来看我们。"
  祖斐与怀刚都不出声。
  沈培说:"我们也考虑过移民,可是你看,明明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才二十多年,已经囤积了多少东西在那里,怎么搬,怎么移?"
  祖斐笑,"今日沈培尽说些大道理。"
  "谁能说他一无所有,说走就走?"
  "有,怎么没有,寄生草一样,飘到一个地方,东西南北没看清楚,就没口价说好。"
  沈培说:"我不舍得走。"
  "没有人逼你走。"她丈夫笑道。
  祖斐与怀刚只得笑。
  散席后小女孩殷殷送到门口,挥动胖胖的小手道别。
  怀刚陪祖斐散步往停车场。
  那是一条非常静的斜路,以往主人家一定陪她下来叫车子,今日她不必再麻烦他们,多得怀刚。
  他忽然问:"你都知道了?"声音异常平静。
  祖斐看他一眼,"猜到一点。"同样镇定。
  怀刚把双手插在裤袋里,"你并没有尖叫。"
  祖斐回答:"见惯场面,其怪反败。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怀刚说:"我很高兴我并无高估你。"
  祖斐低下头,安慰地笑。
  "你对我改观了吧?"
  祖斐轻轻说:"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生一世不能回娘家,真的要很大勇气。"
  "我不怪你。"
  祖斐抬起头,看着天空,"我小时候,还听说过,那银盘样的星球里,有吴刚与嫦娥。"
  怀刚知道她的意思。
  祖斐说:"可能她是第一个有勇气做异乡人的新移民。"
  怀刚踢起一块石子,"勇气可嘉是不是?"
  "怀刚,我需要知道更多。"
  靳怀刚一怔,"什么?"
  "我们移民到别的国度去,可往领事馆索取大量有关资料以供参考,你们呢?"
  "你的意思是——"
  "我有权知道得多一点。"
  "你不打算退缩?"
  "现在就打退堂鼓,太早了吧?"
  靳怀刚握紧祖斐的手,脸上发出异样的光彩来。
  "来,跟我来,我们回家慢慢谈。"
  祖斐并无犹疑,跟他上车。
  应该像恐怖片女主角掩耳尖叫的,然后流着眼泪拔脚飞奔,但是,祝志新与郑博文先生倒曾经使她有过这样做的念头,不是靳怀刚。
  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
  身边的亲戚朋友同事淘伴,有几个是我族类。
  怪异的嘴脸早已看惯看熟,伊们的所作所为,荒诞之处,也绝对超乎想象。
  祖斐也希望她尚可天真到为一件事耸然动容。
  她没有,那一阵轻微的震荡早已平伏下来。
  靳怀刚,无论他是谁,依然给她可靠愉快的感觉。
  车子经过祖斐家门,并没有停下来。
  祖斐转头,"不是回家吗?"
  "去我的家。"
  祖斐松一口气,把头枕在车垫上,闭上双眼。
  她不合情理地心安理得,浑身细胞放松,原以为靳怀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密,真相不过如此。
  车子顺利地拐弯,驶入小路,路前并无障碍物,一列平房在望。
  祖斐鼻端嗅到一股特别清新的空气,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只听得怀刚说:"你到过这里多次。"
  "是,找你。"
  "那时你还不知我的身份。"
  当时以为他是普通人。
  "连我都以为方祖斐等不到电话便会同别人约会而一切约会都大同小异。"
  祖斐说:"有分别的。"
  "谢谢你。"
  祖斐微笑,"不客气。"
  车子停下来。
  一阵微风,把一株大树上细花香糯的花瓣吹落,沾满祖斐一襟。
  她神往地抬起头,"这里环境,是照你们那边模拟的吧?"
  "百分百忠实的翻版。"
  "那里真的这么好?"
  "一模一样,也有人不喜欢,觉得太过静局。"
  "我喜欢。"
  "听你这样说很高兴。"
  单为这水晶般清晰的空气也许已经值得。
  "来,我给你看资料。"
  怀刚拉着她的手向前走,迎面碰见两位同事。他们看到祖斐,脸上微微变色,但仍然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祖斐心中暗暗佩服,他们知道她是外人,却依然尊重她,真是难得。
  程教授迎出来。
  他感慨地说:"祖斐,你终于知道了。"
  祖斐微笑,"到最后还是明白了。"
  "不怪我吧?"
  "教授,你太客气。"
  "我们坐下来谈。"
  祖斐也承认需要解决的问题太多,非得详细讨论不可。
  "怀刚,借用你的地方。"
  祖斐一向喜欢怀刚的书房,宾至如归,挑张舒服的凳子坐下,伸伸脚,笑吟吟。
  程作则讶异,"祖斐,你确实已经知道真相?"
  "知道。"祖斐答。
  "不怕?"
  "我只怕粗鄙无礼的人。"
  程作则翘起拇指,"好女孩。"
  怀刚笑,"让我们开始。"
  程教授坐下来,郑重地说:"祖斐,你必须要有心理准备。"
  祖斐点点头。
  "我们的家,相当遥远。"
  祖斐欠一欠身,当然。
  "你看到的这一切,只是为着适应此处的生活而设。"
  祖斐侧耳聆听。
  "前往最近的太空站,需要一百多小时飞行时间,你准备去到那么远吗?"
  "怀刚说,我可能永远回不来。"
  "他说的是,再过一年,我们此地的实验室也会撤销,太空站搬走,拔队回家,你将成为我们一分子,视异乡为故乡,方祖斐,你愿意吗?"
  白色墙壁上出现画面。
  "我们的家。"
  同家庭电影没有什么不同,祖斐看到深邃碧蓝的湖泊,蓝天白云,美丽的草原,树上结着累累花果,端的风景如画,房屋整齐,气氛祥和。
  "太像我们的家了。"祖斐叹道。
  "的确非常接近。"程作则笑。
  "所以我们才前来探访。"
  祖斐黯然,她知道有些女孩子,爱上中学同班同学,偏偏他又是邻居,形影不离,一辈子毋须分开。
  方祖斐就没有这样幸运了。
  程教授说:"我已经着手替你申请入籍,初步确定你够资格。"
  祖斐眼色略带彷徨。
  程教授轻声说:"以前曾有三位年轻人,两女一男,同我们工作人员发生深切感情。"
  "他们怎么样了?"
  "他们自动弃权。"
  "为什么?"
  "有一位不舍得父母弟兄姐妹。"
  "我没有亲人。"
  "另一位不愿意接受体内器官移植手术。"
  "啊,这不是问题。"
  "最后一位,后来觉得我们生活沉闷,他不会习惯。"
  祖斐苦笑。
  "而总部也认为他们不够资格,于是双方协议和平分手。"程作则停一停,"但心灵创伤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祖斐恻然。
  "我们似感染了你们的冲动的感情。"
  祖斐看怀刚一眼。
  "怀刚是我手底下优秀成员,还不是照样被你俘虏。"
  祖斐笑了。
  "你要爱护他啊!"
  祖斐觉得他的口吻同沈培差不多。
  "我明白。"
  "祖斐,申请批下来的时候,我会通知你,记住,你一生将因此改变,不能后悔。"
  他站起来,靳怀刚送他出去。
  祖斐发呆,方才还以为烦恼已经结束,现在才发觉它刚刚开始。
  靳怀刚回来,看到这个情形,安慰她:"一步步来。"
  祖斐抬起头,"怀刚,你有否考虑过留下来?"
  "我?"靳怀刚像是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是,你。"
  "单独滞留地球?"
  "不错。"祖斐看着他。
  "祖斐,这整座山谷的上空设有一层阻隔网,在这里所呼吸的空气,经过特别处理与调节。外头的环境太过污浊,我们不能久留,呼吸系统一旦受到侵蚀,后果堪虞,因此我们尽可能不外出。"
  祖斐不语。
  "祖斐,你留恋地球是不是?"
  祖斐苦笑,真是废话,有谁会不眷恋故乡。
  "可是你在这里并不得意。"怀刚讶异。
  "我们祖先说的:人生不得意事常八九,我们的命运如此,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我们懂得苦中作乐。"
  "听听听,现在是谁在分彼此,你们我们不绝于口。"
  "对不起,怀刚,但这是事实,你们确是你们,我们确是我们,两个地方纵有千万般相似之处,却径渭分明,况且——"祖斐一脸狐疑。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们挑这里来做研究工作,泰半也是因为环境相似,怀刚,每一项研究背后都有目的,恐怕连程教授都不知领导人真正的野心何在。"
  怀刚听了不怒反笑。
  祖斐即刻明白他的意思,解嘲说:"对,倘若你们要对付我们,不必等到今天。"
  怀刚轻轻地取笑她:"保卫地球的女战士,你终于明白,我们是友非敌。"
  祖斐悻悻说:"你想制造民族自卑感。"
  "祖斐祖斐。"
  "你们那里,除了鲜花比较出色,其余的,也不过如此。"
  靳怀刚只是笑。
  祖斐的声音低下来,"还有,酒也算过得去!"
  没想到怀刚搭一句腔:"人呢?"
  祖斐吓一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学会了,学会了说俏皮话,由此可知,一个人学坏是容易的。
  祖斐瞪着他,他觉察到,不好意思,也涨红面孔。
  怀刚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一直要看我的著作吗?"
  祖斐微笑说:"看到了也看不懂。"
  "噢,那还是不看的好。"
  "见识一下没有损失。"
  他伸手拍拍电脑,"全储藏在这里。"
  按一个纽,荧幕上出现密密麻麻的文字,字体简单,形状优美,祖斐一眼看上去,约认出十多二十个不同的变化,看样子,学起来并不艰难。
  篇幅变了几次,祖斐知道是不同的页数,她希望有插图出现,因此约莫知道靳怀刚写的是什么。
 
 
 
 
 
 第八章
 
  画面继续转变,祖斐忽然说:"请停一停。"
  怀刚停住画面。
  祖斐跑过去指牢其中一个符号,"这代表什么,每页都出现十来次。"她极表兴趣。
  谁知怀刚支吾起来,不肯作答。
  "不是什么猥琐的字眼吧?"祖斐笑。
  他搔搔头皮,"没想到你会注意。"
  祖斐问:"究竟是什么?"
  怀刚关上机器。
  祖斐耸耸肩,"好好好,你有权保留你的私隐。"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尴尬相。
  过一会儿他说:"那不是我的著作。"
  "啊,骗我。"
  "也可以说是,是最近的日记。"
  祖斐心头一亮。
  "那最常出现的字,代表祖斐。"
  祖斐一震,不出声,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
  室内室外一点声音都没有,静寂万分,一根针掉地下都听得见,祖斐感觉得到心中不知什么已缓缓融解,一层层软化,化作欢喜,轻轻上升,她的双眼却润湿起来。
  过半晌她说:"作家到底是作家。"
  怀刚独自讪讪地。
  "你的任务是记录这里所有事宜?"
  怀刚点点头。
  祖斐担心他一个大意,把日记也当工作记录传返本家。
  她走近窗口,觉得有点异样,看看手表,时节已近黄昏,但景色却与早上十点八点没有分别,栏杆日影不偏不斜,天色晴朗,不见霞光。
  莫非,祖斐心动,转身看住怀刚。
  难道阳光、空气、时间,全经过调配?
  怀刚点点头,"我们认为早上十点正是一天之中最好的时刻。"
  祖斐大吃一惊,"这里难道是不夜天?"
  "不,十二小时后,天色转暗。"
  "当中呢,当中没有变化?"
  怀刚讶异,"天色变幻只会带来不便,何必自寻烦恼?"
  祖斐张大嘴巴,不知说什么才好。
  怀刚说得不错,但……但生活不是这样的。
  这等于说做人没有盼望,就没有失望。百分百正确,但怎么可以不去盼望?当然,没有尝试,也就不怕失败,不过谁愿意于巴巴坐着虚度一生?
  祖斐忽然觉得不对劲。
  她说不出道理,只是纳罕。
  是,她曾经诅咒过大雨天,但她也试过与伴侣在雨中散步,呼吸那清新带着濡湿的空气,热辣辣的太阳的确晒得人头昏脑胀,但孩子们喜欢在沙滩戏水,顶着同样的日头。
  没有负,就没有正,生活如条刻板直线……祖斐蓦然抬起双眼。
  "祖斐,你在想什么?"
  祖斐答:"没有什么,我有点疲倦,请你送我回去。"
  "祖斐,你瞒不过我,到底是什么?"
  祖斐嚅嚅问:"你们那里,永不下雨?"
  "要下雨当然可以下雨,再简单没有。"
  "那还有什么味道。"祖斐跌足。
  怀刚大奇,"你难道情愿走到一半淋成落汤鸡?"
  祖斐仰头叹口气,看样子他们永永远远不会明白。
  "我还是想回家。"
  "你怎么了,祖斐。"
  "只是疲倦。"
  "对,听沈培说你下周一要上班。"
  "是。"
  "祖斐,把工作辞掉吧。"
  "什么?"
  "你何必再去做那样劳碌辛苦的职位。"
  "那我做什么?"
  "你要做的太多了,教授会替你安排语文班,还有,你必需接受详细身体检查,假使你愿意,最好搬进来与我们住。"
  祖斐瞪大双眼。
  "你得开始准备了,祖斐。"
  祖斐仍然维持着那个表情。
  "祖斐,祖斐。"
  祖斐如大梦初醒,"请送我回家。"她头痛起来。
  "好的。"
  "对了,刚才程教授说要接受器官移植,他是什么意思?"
  "那是出发前最后一个步骤。"
  "把我彻底地改变?"
  "不然你怎么到我们那里去生活呢?"
  祖斐双臂抱在胸前,苦笑。
  "来,先送你回去休息。"
  祖斐跟着怀刚出去。
  车子驶出理想村,天色己晚,空气污浊,人车争道,混乱一片。
  祖斐的感觉却不一样。
  终于到家了,再乱再脏,也是天然的,每一次经过这条公路,交通情况都不一样,每次都有一点点意外的惊喜或烦恼。
  她用手托着下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到了家门,怀刚不放心,"早点休息。"
  "你回去吧,温室里的人不宜出来太久。"
  "明天见。"
  祖斐点点头。
  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回家,门口一条水渠淤塞,她一脚踩下去,溅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这一次,祖斐不以为忤。
  难怪他们性格高贵善良、端庄,原来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黑白是非的世界里,一切经过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头,像制造糖果饼干,次货即刻淘汰。
  在电梯中,祖斐喃喃说:"我是次货,要经过改良改造才符合规格。"
  祖斐有点自卑。
  垂头丧气掏出锁匙,预备开门,冷不防人影一闪,祖斐本能地退后,嚒喝:"谁!"
  那人走出来。
  "郑博文,你吓死人。"祖斐直骂。
  "祖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神出鬼没,影踪全无。"
  "你有什么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嘿,见个面,说几句话也不行?"
  祖斐打开大门,"进来吧。"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甩掉鞋子,盘起腿。
  郑博文也不客气,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祖斐觉得轻松,在郑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现最好的一面,他们是同类,太清楚对方的性情脾气。
  郑博文做了两大杯香浓咖啡,递一杯给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说:"还有什么漏在这里,赶快拿走。"
  郑博文却说:"听说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声,掠掠头发,长叹一声。
  "你以为奔向西方极乐世界,一切烦恼会得迎刃而解?"
  郑博文语带讽刺。
  "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郑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说你认识了一位男生,姿态像电影小生,讲话客气如话剧对白,是他要带你出去,可是?"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样的异乡客合得来吗?丢下这里所有,辞了工移了民,有什么不妥,再打回头,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沈培说你爱上了那个家伙。"
  "人家是一个很高贵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庄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欢迎,还有,男人带点流气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边脸笑起来。
  "跟他跑,你会快活吗?你我都不可能习惯刻板生涯,当心一本正经的他把你当小学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认识他。"
  "你呢,"郑博文忽然问,"你认识他吗?"
  祖斐呆住。
  "你爱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气,说不出话来。
  "沈培说你才认识他三个礼拜。祖斐,我同你来往一年后才订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无疾而终,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实的生活里,一见钟情是不足够令我们死而无憾的,你想清楚没有。"
  祖斐深感诧异,认识郑博文这么久,他第一次说出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来。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无法做到你的标准,但你毋须因此离开这个城市与所有朋友。"
  郑博文又拉扯到他伟大的自我,这下子大大娱乐了祖斐,这人作风七十年不变,硬是要招揽是非上身。
  祖斐轻松起来,搭腔说道:"没办法,自从与你分手,了无生趣,只得逃避现实,动脑筋移民。"
  "哈!"郑博文既惊且喜,"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可是明天要上班了,祖斐打开衣柜,检查制服,只见一件件名贵套装早自干洗店取回,整齐地挂在架子上,不由得她不称赞那女佣人。
  祖斐再去鞋帽间,上班穿的半跟鞋刷得干干净净,看,祖斐说:"本小姐不是没有人服侍的。"
  据她的观察,程作则教授夫人,并没有帮佣。
  她叹一口气,坐下,做杯红茶,慢慢品尝。
  是一定要有所牺牲的。
  每一段感情都是一样,开头的时候,看表面情况,简直美得如天赐良缘,慢慢负面底牌露出角落,才发觉不是那么一回事。
  电话铃响。
  这么早,是谁?
  "祖斐?周国瑾。"
  "大姐,你已经起来了?"
  "方小姐,七点正,我已经准备出门口。"
  祖斐不胜讶寻,大姐真夸张,她还没开始睡。
  "噫,祖斐,你忘记我每天八时正必然到达公司?"
  忘了,真忘记了,这一个月来,祖斐仿佛脚踏两个世界,跑来跑去,累得贼死,一点结果也没有。
  "祖斐,我来提醒你,假期已经过去,明早你要上班。"
  "是,大姐。"
  周国瑾有点宽慰,"身体复元没有?"
  "我根本不记得生过病。"
  "好极了,明天见你,看到桌上的文件,不要吓一跳。"
  文件、会议、电话、备忘录,糟糕,祖斐几乎全部忘怀,她恍忽地坐下来。
  她下意识希望丢下红尘里的一切,逃避到靳怀刚的窝里去。
  太幼稚了。
  祖斐惭愧,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女性对婚姻生活是一向有憧憬的,祖斐没想到她自己也会这么天真。
  可见这些年来,东征西讨,实在盼望休息。
  祖斐伏在桌子上。
  明早就要上班了,她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门铃响。
  祖斐想,一天已经开始,她却蓬头垢面,不打算面对现实。
  希望门外来人不要吓一大跳。
  祖斐打一个呵欠,拉开门。
  是她可爱的女佣人,"我忘记带锁匙,幸亏你没出去,对了,这位太太说找你。"
  祖斐这才注意她身后有位女客,定睛一看,原来是程作则教授夫人。
  "程太太,"祖斐非常意外,"你怎么来了,"马上想到意外上去,"是不是怀刚有事?"
  "不,"程太太笑,"我自己来看你。"
  "快请进来,唉呀,你看我这个样子。"
  "连睡觉的衣服都这么漂亮。"她含笑说。
  祖斐苦笑,安排她坐下,连忙进卧室去换便服。
  自卧室出来,发觉程太太在厨房与女佣攀谈得津津有味。
  本来这是最正常不过的现象,但祖斐是知道客人底细的,不禁深深奇怪。
  她站在厨房门口听她们说什么。
  女佣得意洋洋对祖斐说:"这位程太太对蔬菜汤非常感兴趣。"
  祖斐微笑。
  程太太来看她,一定有目的,他们出来一次不容易。
  "请这边坐。"
  这大概还是她第一次参观民居。
  祖斐大方地问:"觉得我们怎么样?"
  程太太答:"很好。"
  祖斐关注地问:"空气怎么样,还舒适吗?"
  "可以。"
  祖斐等她开口。
  "我早听说过你们可以聘请专人代理家务。"
  "在西方社会也渐渐失去这种方便。"
  程太太笑,"谁都不愿意担任这种厌恶性的工作。"
  祖斐好奇,"在家里,程教授不肯帮忙?"
  "他?以实验室为家,每日不到夜深,见不到人,你说他帮不帮忙?"
  "机器,一定有各式电脑机械臂代劳。"
  "怎么及得亲力亲为。"
  "程太太,你有没有职业?"
  "当然有,没有工作没有地位,我是教授的助手。"
  祖斐讶异,"这同我们的社会并无差别。"
  程太太一边摇头一边笑。
  "你也需要内外兼顾?"
  "当然,天天做着两份工作。"
  "告诉我,程太太,你们的生活是否极端刻板。"
  程太太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一切都是比较性的。"
  "请告诉我。"
  "请想想,为什么我们的年轻工作人员,会对你们的生活这样倾心,一定有道理。"
  祖斐沉默,她已听到她要的答案。
  "出差在外,远远离开亲友,当然特别寂寞。"程太太说。
  祖斐低下头,这也是她吸引到怀刚的部分原因吧!
  "但是,他们可以回家。"程太太说。
  祖斐接下去:"我知道,我就不可以。"
  祖斐早晓得程作则太太这次来是有居心的。
  "我很啰嗦吧?"她说。
  祖斐会心微笑,"是,但用心良苦,像一个母亲。"
  她握住祖斐的手,"我很高兴你这么说。"
  "程太太,你们几时回去?"
  "还有一段时间。"
  "不再来了?"
  "要去的地方多着呢,恐怕没有机会旧地重游。"
  "程太太,你知道我实在喜欢怀刚。"
  "我与教授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我愿意向你请教,程太太,换了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程太太为难地看住祖斐,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过一会儿,祖斐问:"你看我会习惯吗?"
  程太太苦笑,"怀刚说你可以。"
  "你呢,我需要第三者的意见。"
  "你们这般大情大性,与我们的作风有相当距离。"
  "但怀刚还不是同我一样。"
  "怀刚被你们吸引住,受了传染,医生正在看他。"
  "什么,情绪上落对你们来说,是一种疾病?"
  "影响日常工作与生活,当然是一种严重的疾病。"
  祖斐颓然坐下。
  是,真是理想村、乌托邦,去到那里,没有喜怒哀乐,不再忧郁,不再悲伤,每个人都专心工作,把科技发展到最高峰。
  "祖斐,你开始失望了。"
  祖斐点点头。
  "你真坦率。"
  祖斐说:"是的,我们的确是,七情六欲都展露出来,肚肠心胸全属透明。"
  "祖斐,要是你愿意的话,一定可以在本土找到理想的对象。"
  "程太太,我们讲究际遇。"
  "你看,多么复杂,"她幽默地说,"这就是我们的文化距离。"
  "谢谢你来看我。"
  "祖斐,千万想清楚。"
  祖斐想说,要想的话,已经很清楚是打算退缩了。
  应该不假思索,立刻去做,不顾一切,但求刹那光辉。
  她把程太太送到门口,"有没有人送你回去?"
  "有/
  "没有人跟踪你吧?"
  "不妨事的。"
  祖斐看着她上了车,替她关上门,车子驶走,才回转身。
  猛地发觉靳怀刚站在她面前,吓一跳,像是背着他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似的,怔住。
  "那是不是程师母?"怀刚问。
  祖斐点点头。
  "她主动找你?"
  祖斐是时代女性,十分注重个人私隐,从来没有回答过这种问题,于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忘记带花来,怀刚。"
  怀刚继续问:"她同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怀刚,她同我说什么,我不方便说出来,你说是不是?"
  靳怀刚即时低下头,十分羞愧,沮丧地握着手。
  这是祖斐第一次发觉怀刚情绪低落。
  以往,他在任何情形之下,都开朗活泼振作,这也是祖斐认为他最难得的地方。
  当时她卧病,心情坏得贴到地上,他的出现,如一线金光,她渴望地眯起眼睛迎接新希望。
  想到这里,祖斐叹一口气。
  她说:"程师母来劝我三思。"
  怀刚即时焦急,"你不会受她影响吧?"
  祖斐摇摇头,"成年人很少被他人的意见左右,偶然征询亲友的意见,也不过是一种礼貌。"
  怀刚松一口气,"对不起,祖斐,我太过紧张。"
  "程氏夫妇始终认为我们不会有幸福。"祖斐说。
  "只要我们努力,祖斐,我有信心。"
  努力努力努力,多劳多得,耕耘才有收获,祖斐听着都觉害怕,过五关斩六将,过完一山又一山,目光看向珠穆朗玛峰,一直爬,付出血汗泪,以便早登极乐……
  祖斐软弱地想,天上大概不会白白掉什么下来了。
  你看怀刚,连他都要她付出代价。
  怀刚说:"明天一早,我派人来接你上课。"
  "不,怀刚,明早我要去上班。"
  "我已嘱你辞掉工作。"怀刚大吃一惊。
  "你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
  所有的雄性动物,不管他来自何处,都是一副德性。
  祖斐叹口气,"让我们上楼去说。"
  怀刚怒气冲冲,他变了,是这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令他改变。
  一进屋子,怀刚就说:"我先讲。"
  祖斐说:"我先讲。"
  "你坐下来让我讲。"
  "好,好,好,你讲。"
  女佣人看他俩一眼,躲到工作间去,处变不惊。
  她在祖斐这里做了六年,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开头总是柔情蜜意,送花送糖,你情我愿,如胶如漆,白天听音乐,夜里数星星,怎么说怎么好,祝志新郑博文靳怀刚,都一个印子印出来,一个师傅教落山,怪是怪在当事人偏偏乐此不疲。
  没多久就起了变化,意见开始分歧,脸容开始孤寡,声音硬化,热情冷却,终于不欢而散。
  中年女佣点点头,也难怪,不然日子怎么过呢,一个女孩子独自住这么大的房子,赚那样高的薪水,什么都不愁,不让她自寻烦恼,实在太过无聊。
  这,是她们时髦女郎的高尚游戏吧,不过玩得太过投入,糊涂起来,当真的一样。
  女佣关上门,扭开电视机,看起另一出好戏来。
  外边客厅里,祖斐与怀刚还在对峙。
  怀刚说:"冷亭虽好,不宜久留,眼光放远一点。"
  "十划都没有一撇,你倒叫我先辞去工作,叫我一日到黑做些什么,巴巴等你前来陪我?万一走不成,哪里再找优差去,做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你根本没有信心。"
  "智者千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祖斐,理论太多,妨碍实践。"
  "我现在不能辞工。"
  怀刚失望。
  "怀刚,我等,我可以等,但不是痴痴地等,让我保留一点自尊自我。"
  怀刚走到露台,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祖斐,你始终有所保留。"
  "是。"祖斐承认,"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若轻易将我整个儿抛出去,你也不会看得起我。"
  "但开始的时候——"
  "怀刚,开始的时候,我想都没想过,你是异乡人。"
  "是的,我不应逼得你那么厉害。"
  "让我们冷静一下。"
  "祖斐,我憎恨一个人回去。"
  "胡说,你亲友全在那边。"
  "我正在接受一连串药物及心理治疗,精神沮丧。"
  "或者你想家,许多留学生到了外国,茶饭不思,半夜哭泣,并没有其他原因,就是思乡。"
  怀刚不出声。
  "让我去上班,恢复正常生活,身体与智力都操作自如的时候,出错机会低许多。"
  "我不能勉强你。"
  "怀刚,一个不快乐的人很难令伴侣快乐,只有在我快乐的时候,才可以将快乐传开去。"
  怀刚抬起头来,"以前,在我们刚相识的时候,你很少说话,很少分辩。"
  啊,祖斐想,他开始失望了,祖斐感慨之余,改变话题,"你忘记带花来。"
  "你只爱我们的花?"
  祖斐将手臂抱在胸前,经验告诉她,感情来去如风,但生活,是永永久久实实在在的事。
  "我无话可说,祖斐。"
  "你没有生气吧?"
  怀刚说:"你知道我永远不会对你生气。"
  "你看上去疲倦极了。"
  "祖斐,我们相遇,究竟是不是好事?"怀刚酸涩地问。
  祖斐知道答案,因为她也问过自己多次,"这是我生命最曼妙的事之一,你呢?"
  怀刚宽慰地微笑,"我也一样。"
  他们紧紧握住手,祖斐吁出一口气,好不容易,又得到进一步的了解。
  "我想休息一会儿。"
  祖斐点点头。
  电话铃响,她怕吵着怀刚,走到书房去听。
  是银行职员同她研究帐目上的数字,祖斐耐心解释。
  忽然之间,她听到一声充满惊怖的呼叫声,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祖斐还没来得及走出去看个究竟,只见女佣跌跌撞撞奔进来,往祖斐身后直躲。
  祖斐放下电话,"你怎么了?"
  她把她自身后拉出来,发觉她浑身簌簌发抖,面如土色,双手挡在头部像是要抵抗什么怪物的侵袭,祖斐用力摇晃她,"什么事,什么事,你说呀?"她双腿放软,嘴里呜呜作响。
  这个平时老三老四的中年妇女,显然是受到极大的惊恐,才会刺激过度。
 
 
 
 
 
 第九章
 
  祖斐抬起头,看到靳怀刚跟着走进书房来。
  祖斐连忙说:"快来帮我扶起她。"
  谁知女佣嚎叫起来,"他,他!"
  忽然之间她发起蛮力,把祖斐一手推开,夺门而出。
  祖斐追出去,"你等等,喂,你到什么地方去?"
  女佣拉开大门,逃也似奔到走廊,转头自牙齿缝迸出一句话,"我不做了,方小姐,你要当心。"
  她挤进电梯,消失无踪。
  祖斐莫名其妙,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高级行政人才,连忙沉肘落膊,正视事实,迅速把事情在脑海中像电影般放映一遍,关上门,沉思。
  不到一会儿,祖斐抬起头来,她已经得到一幅较清楚的图画。
  怀刚的脸色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祖斐轻轻问,声音也禁不住有点颤抖,"她看到了?"
  怀刚点点头。
  "怎么会?"
  "我很疲倦,不自觉收起伪装。"
  祖斐耳朵嗡的一声,摸索到沙发边,轻轻坐下。
  原来这些日子来所看到的,都是假像。
  人们吵架的时候,最喜欢说:到今天才看清楚你的真面目!靳怀刚倒是有真面目的。
  多么诡异,刚才,女佣人到底看见了什么?
  祖斐清清喉咙,"不要紧,她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
  "对不起,祖斐,服药之后,意志力受到影响,一时疏忽。"
  "不是你的错。"
  室内静默下来。
  祖斐内心波涛汹涌,与表面的镇定刚刚相反,一刹那她想起许多许多神话故事,最著名的是白素贞喝下雄黄酒后露出原形,把许仙吓得灵魂出窍。
  靳怀刚,他的原形是什么?
  祖斐吞一口涎沫。
  她站起来,自一格抽屉里取出小小塑胶盒子,打开,把香烟拿出来抽。
  香烟略带霉味,却也发挥了它的镇定作用。
  靳怀刚似乎受不了烟味,侧侧脸。
  祖斐按熄香烟,"对不起。"
  "吓着了你?"
  "没有,"这也是实话,"自小父亲带着我去看黑湖妖、梦魔王、木乃伊、吸血伯爵,我从来没有怕过。"
  靳怀刚的面色变得非常非常难看,祖斐蓦然发觉她太过幽默,他无法承受。
  过了一会儿靳怀刚问:"你不好奇?"
  "不。"祖斐断然拒绝。
  "你终归会知道。"
  "届时再算,现在我没有心理准备。"
  怀刚苦涩地说:"我一直瞒着你,不想你知道我们外型的缺陷,怕被扣分。"
  祖斐注视怀刚,他此刻的外表,同那座山坡一样,是一个幻觉,怪不得,她一直认为怀刚太过英俊太过潇洒太过理想,原来他不是真的。
  "怀刚,我们都疲倦了,不适宜再说什么做什么。"
  "我先回去。"怀刚站起来。
  祖斐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感觉上,肌肉坚强有力,温暖可靠。
  这不像假的。
  祖斐把脸轻轻伏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听得到怀刚心跳有致,无论如何,这也不是假的。
  第二天,祖斐到周国瑾办公室报到。
  大姐一看到她,大吃一惊,只见祖斐双目无神,两颊凹入,与半个月前判若两人,皮肤上一层灰黯,不是化妆品可以遮掩得住。
  周国瑾且按下公事不谈,责备祖斐,"你最近照过镜子没有,怎么搞成这个模样?"
  祖斐说:"我有几天没睡好。"
  "小姐,有什么事值得你失眠;到了一定年纪,除非有人真金白银地来凿你银子,否则,何必动气动容看不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与我听,我替你解决。"
  祖斐只得赔笑。
  周国瑾摇头,"真佩服你们每败每战,也难怪,到底还比我小十岁八岁,祖斐,身体要当心。"
  "我吃得消。"
  "你一副元气大伤的样子,叫人心痛。"
  "我会着意进补。"
  周国瑾说:"当心别成为别人的补品。"
  走出老板房间,祖斐松口气,背脊出了一身汗。
  往日不会这么紧张,祖斐掏出手帕擦一擦湿手心。
  沈培迎面而来,"祖斐,你怎么了?"吓一跳,忙着端详。
  祖斐把沈培拉到一角,"我看上去真的很差?"
  沈培不想伤她,"我见你神采飞扬的样子。"
  祖斐苦笑。
  "同靳怀刚争执?"
  "没有。"
  "祖斐,甭想瞒我,感情生活一不如意,你便是这副鬼样,与郑博文分手那一阵子,脸上似擦上水门汀,此刻又像历史重现。"
  祖斐摸摸面孔。
  "不明就里,还以为你遇上妖精。"沈培咕哝。
  祖斐心一惊,手一松,所有文件掉在地板上。
  "好端端吃什么素,我们明明是食肉兽,今天晚上到我家来,做鸡汤给你喝。"
  熬到五点半,周国瑾过来叫她,"订了时间做按摩,快快一起来。"
  祖斐心头一宽,她都几乎忘记这些享受,连忙叠声答应叫好。
  在美容院躺了两个多小时,脸容饱满,肌肉松弛,浑身酸痛消失,祖斐觉得她似新人一样。
  沈培边穿衣服边说:"从没见过放假放得辛苦如方祖斐。"
  周国瑾说:"你别讲,我最怕长假,在家躺得超过三天,整个人谢掉,动作与感觉都迟钝起来,无所事事,失去信心,反而闷闷不乐。"
  "嗯,"沈培说,"精神没有寄托,失去归属感。"
  周大姐叹口气,"所以说,再难做也要做下去,做回自己,已经做惯,做生不如做熟。"
  言者无心,听在祖斐耳中,又是另一番滋味。
  沈培看着祖斐,"移民,真要想清楚。"
  大姐问:"谁要移民?"
  沈培答:"祖斐就是为这个问题憔悴的,"
  大姐马上问:"是真的吗,祖斐?"
  祖斐牵牵嘴角。
  "怪不得。"
  "多少人为这件事白了头。"
  祖斐还是不出声。
  大姐自然不再追问。
  来到街上,沈培仔仔细细打量祖斐,"已经恢复一半神气,祖斐,家居生活不适合你,你像大姐,越做越神气,越忙越威风。"
  "有几个周国瑾?"
  "来,上我家来,别辜负我一片心。"
  祖斐没有拒绝。喝下一碗露笸鸡汤,祖斐觉得力气恢复过来。
  沈培没有问什么,倒是祖斐,忍不住倾诉心事。
  "开头的时候,真以为怀刚是理想对象。"她幽幽说。
  沈培讶异,"到此刻我仍然认为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是,但不适合我,像祝志新与郑博文一样,他也不适合我。"祖斐双手掩着脸。
  沈培不敢发表意见,给她一杯白兰地。
  "我太难了,沈培。"
  "祖斐,到底有什么不对?"
  "我跟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不可以妥协吗?"沈培关心。
  "要费很大很大的劲,然后自觉牺牲太多,图望对方知恩报答,一定苦多乐少。"
  "但他是那么优秀的人才,大家都喜欢他。"
  "外人不可能知道那么多。"
  "多么可惜!"
  "是的。"
  "你已经决定了?"
  祖斐别转面孔。
  "我有私心,当然希望你留下来,祖斐,我把第二名过继给你如何,让你有些事做。"
  "若是个男孩,我不要。"
  "你同大姐一样,重女轻男到极点。"
  祖斐笑。
  "但,你同怀刚在一起,看得出是快乐过的。"
  "太快活了,所以曾经觉得不可能,哪里有不吃苦的恋爱。"
  沈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荒谬的理论,深觉祖斐偏激,又不敢批评她,憋着不响。
  这是祖斐第三次中途变卦,后劲不继,也许下意识,她害怕走毕全程。
  "怀刚与别人不同,你应该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祖斐想起来,"对了,祝志新到底有没有同太座分手?"
  "离婚极之昂贵,开销惊人:孩子、孩子的妈、孩子的家、自己、女朋友的生活费……不是普通人可以负担得起。"
  祖斐点点头,"所以他折腾了一会儿,回去了。"
  沈培笑一笑,不回答。
  "过来吃饭,有你喜欢的面拖黄鱼。"
  祖斐四周围看一看,"女儿呢?"
  "去练舞。"
  "你也太望子成龙了。"
  "有什么办法,风气如此,我怎么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
  祖斐原不是个吃素的人,坐到饭桌前,只觉饭菜俱香。
  "大男人呢?"祖斐问。
  "加班。"沈培停一停,"十年以来,他说加班,就是加班。"
  "我也做得到。"祖斐说。
  "你做得到?"沈培讪笑,"早嫁出去了。"
  祖斐没有再出声。
  饭后沈培说:"我送你回去吧,出来一整天了。"
  祖斐犹豫。
  "你想躲我这里一辈子?"
  祖斐拾起外套,"好,我走我走。"
  沈培拿了车匙,送她到楼下,看见靳怀刚站在电梯大堂等候,便识趣地停下脚步。
  "不用我啦。"沈培说。
  她以为祖斐一早约了他在等。
  在车子里,他问祖斐,"工作如何?"
  "做得腰酸背痛。"
  "他们说你五点半就下班,现在已是十一点正。"
  "你等了很久,为什么不上来?"
  怀刚问:"沈培知道多少?"
  "一无所知。"
  "你们交换意见的欲望极之强烈。"怀刚并不放心。
  祖斐微愠地说:"何不怪我们是非多,嘴巴疏。"怀刚立刻知道讲错话。
  "看样子我们两地的文化的确有差别。"
  "对不起,祖斐。"
  "怀刚,我们不住的互相道歉真不是办法。"
  怀刚不置信地说:"你改变了主意?"
  祖斐叹口气。
  "怀刚,我到家了。"
  怀刚把车停下来,额角抵在驾驶盘上,看不到表情。
  "给我三天时间。"
  他转过面孔,他的温柔回来,吻吻祖斐的手,"随你怎么说,毕竟,我不可以留下来,需要牺牲的,是你。"
  "谢谢你,怀刚。"
  "祖斐,我们再一直互相道谢,也不是办法。"
  真的,太客气了,哪里像柴米夫妻。
  祖斐有一刹那的冲动,真想闭上双眼,跟随靳怀刚而去,以后盼望故乡,要抬头看星,而所有的星上,都有花朵。
  祖斐终于说了再见。
  她看着怀刚的车子离去,低着头走进屋内。
  有人挡着她的路。
  祖斐抬起头来,看到那位著名的天文学家。
  "你还没有放弃,"她诧异地问,"进出自若,莫非我们已经做了邻居?"
  欧阳先生有点尴尬。
  "先生,你仿佛已为整件事着魔。"
  "是吗,"欧阳不服气,"但我已掌握到新证据。"
  "看,先生,时间晚了,我很疲倦,不想听你的故事。"
  "方小姐,明天我到你办公室来。"
  "我们也有工作要做。"
  "方小姐,我与你是同文同种的人。"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
  祖斐不胜其扰,感觉上像女明星遇上坚持的记者,不能脱身,暗暗叫苦。
  "明天早上我来拜访。"
  祖斐不去睬他,一个德高望重的学者,都经不起考验,为着一点好处,风度尽失,似一个穷追猛打的登徒子。
  回到家,见一室凌乱,才想到要急急另聘女佣人。
  明天要托沈培办妥这件事,不然连干净毛巾都没有。
  祖斐坐在床沿,呆了很久很久,把从小到大所有一切轻轻重重不如意的事都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又重复温习克服这些难关的细节,得到结论:无论怎么样,时间总会过去,痛苦一定淡忘。
  她准八时半到公司。
  沈培在喝咖啡读报纸,看见祖斐进来。
  沈培叹口气说:"最想移民的时候,是阅过当日头条新闻那一刻。"
  周国瑾闻声转过头来说:"那么赶快看清国际新闻,你会庆幸你还没走。"
  祖斐只得苦笑。
  周国瑾看祖斐一眼,"问题还没有解决?"
  "也该摊牌了。"祖斐低下头。
  大姐问:"为何一定要跟他走,他不能为你留下来?"
  沈培放下报纸补口红,"男人哪里有这样好白话。"
  "是吗,"大姐揶揄,"抑或女性太愿意随他满山走。"
  沈培说:"开会开会。"
  祖斐请沈培帮她找女佣。
  沈培骂她,"太没有办法了,连佣人都留不住,活该吃苦。"
  一整个早上,祖斐搁在会议室里,像日式料理店内那种塑胶碟头摆件,中看不中用,周国瑾给她几次发言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沈培见有机可乘,为自身为大局,立即抓住客户,说个不停,表现优异。
  周国瑾暗自跺脚叹气。
  祖斐一直呆呆的,不觉有什么损失。
  散会后她抢出房外去吸一口新鲜空气。
  周大姐冷冷赠她一句:"这样下去,你还是移民的好。"
  祖斐回到自己房间,放下文件,一转身,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早,方小姐。"
  "早,欧阳先生。"
  他面前摆着一杯咖啡,很明显,已经等了一段时间。
  祖斐很客气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她有点豁出去的样子,愿意把他打发掉。
  欧阳有点意外,他摸摸胡须,咳嗽一声。
  "有话请说。"
  "我们与一位女士谈过话。"他宣布。
  祖斐心想,这会是谁呢?
  "这位女士,以前是你的家务助理。"
  祖斐啼笑皆非。
  "她透露相当宝贵的消息给我们。"欧阳先生的面容肃穆,完全不像开玩笑。
  "她说什么?"祖斐问。
  "她说她看到异样。"
  "你不会相信她说的话吧。"祖斐扬起一条眉毛。
  欧阳氏郑重地答:"我们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荒谬。"
  "方小姐,她不是一个编谎话的人,同时,也没有那样丰富的想像力,她说的,一定是真的。"
  "多么简单的逻辑!"
  "我们很佩服你的镇定,方小姐。"
  "我是奉公守法的好市民,又不作奸犯科,何用惊惶失措。"
  "可是道义上,你应该站在人类这一边。"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陪你探讨这种荒谬的理论,欧阳先生,你应当知道作为一个天体研究员,你己离经背道,走火入魔。"
  "是,"他不否认,"我是多么妒忌你,你有难能可贵的机会与他们接触。"
  祖斐说:"我不能帮你,以后再骚扰我,恕不客气。
  祖斐站起来,去拉开办公室门。
  "据我推测,你并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再见,欧阳先生。"
  "这个,"他自口袋取出一个小小咖啡色玻璃瓶,"如果你想知道,把这个放在他的饮料中,你便会知道。"
  祖斐非常震惊非常愤怒非常悲哀。
  "为什么,"她责问欧阳,"为什么你要用种种方式逼我露出原形。为什么,为什么你我不能和睦相处,为什么要使我图穷匕现?看到我最丑陋的一面,真能使你满足?"
  "不,不是你,方小姐,是他。"欧阳后退一步。
  祖斐逼前,"不,是我,你针对我,你逼迫我去掀露他人私隐,你挑战我的人格,一次又一次你向我纠缠,你利用我,你煽动我做你的烂头蟀,好达到你自私的目的!"
  "方小姐,我只不过要求你站在我这边——"
  "你是一个鄙劣的小人,我不管你有什么身份,有什么衔头,你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捣乱者,你给我滚出去。"
  事败了。
  欧阳退出去,一个踉跄,手一松,瓶子滚到地毡一角,他落荒而逃,也顾不得捡拾。
  沈培在门口经过,"那是谁,"一眼看到祖斐恼怒的容颜,"不识相的追求者?"
  祖斐把不安的情绪按捺下去,但声音不由自主颤抖。
  沈培问:"是谁令你动气到这种地步?"有点作贼心虚,怕适才开会时意见太多,得罪祖斐,"不会是我吧?"
  祖斐根本没听到她说什么,自顾自发呆。
  沈培进房来,脚下却踢到一样东西,顺手捡起,放办公桌上。
  她看到祖斐脸色发青,大异寻常,咕哝一声苗头不对,先避一避锋芒,下班时分才慢慢向她解释,便借故退出,替她掩上门。祖斐犹豫半晌,终于掏出怀刚送的小无线电话,那个号码,早已背熟在心,一拨即通。
  她说:"我找程作则教授。"
  接线生问:"请问尊姓大名。"
  "方祖斐有要事请求会面。"
  "等一等。"
  过了三数秒钟,程作则的声音出现,"祖斐?"
  "程教授,我必须见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请说。"
  "今夜七时,我到山坡前来等你。"
  "怀刚知不知道这件事?"
  "不必通知他。"
  "届时见。"
  祖斐吐出一口气,这才回到现实世界来,推开门,发觉同事早已外出午餐,大堂空荡荡,只有几个女孩子留下来,织绒线的织绒线,打瞌睡的打磕睡,也有人捧着电话趁空档与朋友喁喁细语。
  祖斐跑过去找沈培,她不在。
  又去找周国瑾,自然也不在。
  祖斐更觉得自己脱了节,家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她已跟不上脚步。
  祖斐用手臂交叉抱住自己,看着窗外,三十多层大厦底下的车与人似蝼蚁一般。曾经有一刻她渴望离开这一个层面,去到越远越好,把幼年时的罪衍,和她的过犯,撇下不顾,从头开始。
  "方小姐?"
  祖斐转过头来。
  一个女孩子向她微笑,"吃苹果?"她们买了水果上来。
  祖斐接过苹果,放到嘴边,咬一口。
  小女孩关注地看着祖斐。
  祖斐朝她笑一笑,"谢谢你。"
  小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沈培回来了,右手提着大包小包,这家伙,定是趁午餐时间去购物。
  "沈培,"祖斐连忙过去,"买了什么?"
  沈培没料到她有心情问及这种琐事,连忙答:"女儿的衣物。"
  "天气真的很热了,是不是?"
  沈培呆呆看着她,竟说起天气来了,这位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沈培不禁有一丝惶恐。
  只见祖斐如服食过镇静剂似,动作较常人慢一点,但不急不躁,按部就班。
  下午,沈培一直注意她,同大姐开会,她做的几点注释,也相当有水准,补充了计划的不足。
  祖斐好像没事了。
  她难道已与靳怀刚达成协议?
  轮到沈培心不在焉。
  会后周国瑾说:"这才是方祖斐呀,恢复常态,令我放心。"
  祖斐紧紧握住大姐的手。
  周国瑾不明所以然,但机警的她知道祖斐一定有她的原因,便任由祖斐握着。
  祖斐终于放手,"明天见。"
  沈培问:"去喝杯东西?"
  "别陪我,你女儿在家等你。"
  "来看,我终于找到她要的东西,"沈培打开纸包,取出一条粉红色叠纱裙。
  "啊,"祖斐忍不住低呼出来,"谁在小时候不梦想拥有一条这样的裙子,穿上必然像个小公主。"
  "你瞧。"沈培十分得意地扬开裙子。
  裙身上还钉有一粒一粒亮片,闪闪生光。
  "太美了,她一定爱煞。"
  "是的,长大之后,很难有这样简单的欢乐。"
  祖斐点点头,开头的时候,女孩子都想做漂亮的蝴蝶。
  沈培把衣服小心折起放好,然后问祖斐:"你没事吧?"
  "我很好。"
  "祖斐,我目击你度过不少难关,这次一定也可以。"
  "是,我行。"
  祖斐并没有怀疑过自己。
  沈培收拾一下,"我先走一步。"
  她比祖斐先离开写字楼。
  这个难关,不会比她以前熬过的关口更难度过。
  因经验丰富,尽管难做,不愿意去做,也会做得很漂亮。
  祖斐觉得她胃部像是穿了一个洞,空荡荡,凉飕飕。
  那只小小的瓶子被沈培拾起,此刻搁在桌子上。
  欧阳君像一个茅山道士,不知他瓶里装着什么阿物儿。
  祖斐轻轻扭开瓶塞,近日发生的奇事太多,如果瓶中冒出一阵烟霞,有个巨人现身,向她一鞠躬,说声"主人,你有什么吩咐",她也不会再觉得稀奇。
  但是没有。
  房间静悄悄的。
  约三四公分高的瓶子内装着液体,她将瓶子倾侧,把一两滴液体倒入茶杯内,褐色的药在水中打转化开,渐渐消失,无色、无味。
  这个人从什么地方弄来这种东西,想必也要花点心血时间,所以说要害人也不是容易的事,同样要花工夫动脑筋。一念之差。
  祖斐盖好瓶塞,把小瓶放进口袋。
  她熄掉办公室的灯,休息片刻,她出门叫计程车到郊外去。
  好奇的司机在倒后镜中打量她,祖斐别转面孔。
  天黑了。
  她不觉得路途遥远,满怀心事,一直垂着头。
  年轻的司机不由得起了惜香怜玉之心,他想,她一定是前去与什么人开谈判,他猜测,是个负心人吧?
  他同情后座的女客,感情已腐烂到这种地步,不如退出,留个全身。
  他偷偷张望她。约在那么偏僻的地方见面,怕她要吃亏。
  快要到达那个指定的停车湾了,司机减低速度。
  祖斐探头出去,看到一辆车子在前面等她。
  "就在这里。"
  司机:"要不要我等你?这里叫不到街车回去。"
  祖斐点点头,"好。"
  祖斐下车,看到程作则也自另一辆车上下来。
  她迎上去,"教授。"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谈话?"
  "在车上方便吗?"
  程作则想一想,"也好,不会碰见闲杂人等。"
  祖斐上了他的车,关上门。
  程作则开门见山,"祖斐,你的入境证不获批准。"
  祖斐不语。
  "你的感情丰富,性格冲动,不合规格。"
  祖斐苦笑。
  "即使你可以顺利移民,相信我,祖斐,你也不会快乐。"
  隔了很久,祖斐答:"是,我知道。"
  "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程教授,我今日要求见你,根本想托你同怀刚说,我不能去。"
  程教授有一点点意外,"你不打算亲自告诉他?"
  "没有必要。"
  "也好,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告诉我,程教授,你们那里,搞不搞人际关系,有没有排挤倾轧。"
  "这是所有高级智慧生物的拿手好戏,断断少不了,你不能看轻我们。"
  "再告诉我,在你们那里,有没有真正的自由?"
  "如果你照上头的规例法律去做,可以获得某一程度的自由。"
  祖斐微笑,那有什么分别。
  程作则十分感喟,长叹一声。
 
 
 
 
 
 第十章
 
  "教授,我想提醒你,有一位姓欧阳的先生,对你们有超乎常人应有的兴趣。"
  "我知道他。"
  "你知道?"
  "他是个小丑。"
  祖斐悲苦中也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他走遍全世界尾随我们,绝不放弃,一有机会便要暴露我们。"
  "他可危险?"祖斐担心。
  "不,他很讨厌,但没有杀伤力。"
  祖斐放下心来,"或许他只是好奇心炽。"
  "有一个人老在你门口张望,即使没有恶意,也不受欢迎。"
  祖斐说:"他拿你当假想敌,为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所以然,或许他觉得我与他有相似之处,你怎么看,祖斐?"
  祖斐笑,"你们都是男人,还有,职业都是教授。"
  程作则点点头,"所以他名正言顺地向我挑战了。"
  "他还把这个给我。"
  祖斐把玻璃瓶交给程作则。
  也不是鲜活,程教授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接过来,摇一摇,"叫我们喝下去,好叫我们变成八爪鱼,他是不是这样说。"
  祖斐点点头。
  程作则又叹口气,"祖斐,你真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这样说,好像我背叛了地球似的。"
  程作则拍拍她的手背,"真可惜怀刚不能与你在一起。"
  祖斐胸口像是挨了一拳,眼泪夺眶而出。
  程作则知道她倔强,只得假装看不见。
  过了一会儿,祖斐说:"我不想……迟些拖下去……留一条啰嗦的尾巴。"
  她没有抬头,看不到程作则的表情。
  "我会告诉怀刚。"
  "我只是我,"祖斐说,"你们一定明白,你们对我们性格的认识,恐怕远在我们之上。"
  "我们都喜欢你,祖斐。"
  "我知道。"
  "你看来非常疲倦,祖斐,待我送你回家休息。"
  "我有车。"
  程作则替她打开车门,祖斐慢慢向计程车走过去。
  司机看见她无恙,松口气。
  谁说没有好人,谁说人已经不再关心人。
  祖斐哑声说:"请载我回去。"
  司机发动引擎,驶回头。
  他劝道:"小姐,那人比你大好多,你跟他也不会幸福。"
  祖斐不出声。
  任何人都看得出她哭过,难怪陌生人表示同情。
  祖斐付了双倍车费。
  那年轻的司机目送她上楼,才把车子开走。
  祖斐真正瘫痪下来,扑倒床上,口中念着:"……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我心里的愁苦甚多,求你教我脱离我的祸患。求你看顾我的艰难……"
  方祖斐终于忍不住,嚎陶痛苦失声。
  十八岁的时候,她曾经许下诺言:过了二十一岁,誓必不再哭泣。她失败,没有做到。渐渐祖斐相信要求过严妨碍养生,于是又暗暗许愿:过了二十五,再哭就得掌嘴。许久没有再犯,偶尔也沾沾自喜,但今日又哭了。
  真是一种惩罚,因为尚要肿着眼泡见客。
  心灰以后,一切趋于平静,最重要的是,这是她的选择,至少她愿意这样相信。
  沈培同她说:"其实跟靳怀刚一走了之也不是坏事,你迟早会习惯下来,移民有移民的好处,许多人都过得很愉快,说到繁嚣、妖异、诡秘,很少都市比得上这一个,能在此地住上十多二十载,哪里都去得。"
  祖斐的心隐隐作痛,不能回答。
  沈培说:"站在自私立扬,我不愿你走,对了,祖斐,怀刚到底来自哪个国家?"
  "现在还管他作甚。"
  "有一刻,我看得出你是真想跟他双双离去的。"
  这时候,周国瑾走进来,"好哇,我独个儿舌战群雄,你们却在这里凉快。"
  她顺手取过沈培的杯子,转到杯口另一边,呷一口水。
  祖斐猛地打一个突,想起来,"喝不得!"她叫。
  沈培用手拍胸口,"吓坏了,大叫什么?"
  周国瑾放下杯子,狐疑地看着祖斐。
  祖斐赔笑,"呃,这水是隔夜的。"
  大姐耸耸肩,走出去。
  祖斐担心得不得了。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保重。"
  "你也是。"
  怀刚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电梯口,看着他往人群挤去,他没有再抬起头看她,瞬息间消失在人堆中。
  这样文明的分手是罕见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问:"他到底走了没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装。"
  又问:"他会写信吗?"
  "我不认为。成年人哪里有空写信。"
  "他没有再同你联络?"
  "我想他忙得不可开交。"
  "你决定恢复旧观。"
  "我还有选择余地吗?"
  沈培介绍了新的家务助理来上班。
  女佣一进门,吓一跳,这间公寓总有几十天乏人照料,乱得似炸弹炸过,无从下手。
  女主人穿条破牛仔裤,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睁得开来。
  "请便。"她摊摊手,然后走到沙发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壳。
  还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佣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来:"不准动不准动。"
  女佣缩手,叹口气,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别人家高百分之五十,况且一对一,上了轨道,自有便宜之处,权且忍她一忍。
  年轻的帮佣自厨房开始收拾,发觉这户人家连冷开水都没有,地下摆满矿泉水瓶子及纸杯。
  打扫完厨房,她发觉女主人睡熟,一双手垂在地板上。
  办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样,需要专人服侍,女佣突然觉得责任重大。
  是什么使她这么颓废?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内闪闪生光,干瘪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儿……
  门铃震天价响,也只不过动弹一下,没有表示。
  女佣去应门。
  进来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佣朝那边努努嘴。
  "要命,"沈培说,"下午两点已经喝成这样。"
  她过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睁开眼睛,眯成一条缝,看到是老朋友,撑起半边身子,实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哝:"不知道多久没有进食,哪来的力气?"
  立刻吩咐女佣去买菜做汤。
  又转头教训祖斐,"开始总带一点浪漫的情怀,什么醉熏熏的寻芳酒,不加以控制,就变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溃,无法应付日常生活,后悔都来不及。"
  祖斐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大着舌头问:"谁后悔?"
  沈培叹口气,用手叉着腰四处环顾,都收拾过了,清洁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猪有什么分别,方祖斐再这样下去,谁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来洗个澡,吃点东西再睡,帮帮忙。"
  "别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时间。"
  "振作一点。"
  "走开。"
  "失恋而已,祖斐。"
  "走开,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个周未,前个周未,再早一个周未,你都是这个样子,我不忍由得你,来,听我说。"
  "沈培,你真讨厌。"
  "你也发觉了?说得一点都不错,讨厌之极。"
  她硬把祖斐拉起来,祖斐滚在她身上,号叫。
  "要不听我的话,"沈培喃喃说,"要不我叫大姐来。"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泪来,"算了吧,她比我还惨;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说:"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别胡说八道。"
  祖斐叹口气。
  沈培放满一浴缸温水,把祖斐连衣带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说:"独身人可以随意放肆,真自由,我们早已丧失资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儿交代。"
  "祖斐,够了。"
  "但我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她分别指着头,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浑了似的。"
  "别肉麻了,还当自己十五二十。"
  "对不起。"
  "你还有什么遗憾,还有恋爱失恋的机会,羡煞旁人。"
  "真的,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何况,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并没尝试留下来。"
  "别再提这件事了。"
  让怀孕的沈培大热天为她打点滴血的心,叫祖斐过不去,内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抚摸沈培的肚子,"胎动没有?"
  沈培点点头。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远不会知道,祖斐,科学日新月异,说不定三两年后会有新发现。"
  乐观开朗的沈培永远有新论点。
  "不过,"她说,"有了选择,你不一定高兴生孩子。"
  连祖斐都笑出来,"我知道,这真是我们至大的劣根性。"
  "来,换件衣裳,让我们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绍的适龄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还挺难。"
  "怀刚当初看到我的时候,我比现在还难看。"
  沈培点点头,"他的确与众不同。"
  "我仍然没有抓住他。"
  祖斐叹口气,从浴缸爬起来,拿大毛巾。
  沈培说:"我常觉得,人畜之别,在我们有香皂淴浴,它们没有。"
  祖斐"嗤"一声笑出来。
  那一日,她决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总要喝的,倘若连酒也没有了,日子还怎么过。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间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家里窗明几净,有一股柠檬香味,祖斐想:也许就得这样度其余生了。
  天上有淡淡星踪,衬托着海港对岸的霓虹光管,比较起来,人定胜天。
  假使靳怀刚已经回到家,假使他也在抬头看星,他会不会说:像对一朵花一样,如果你爱上星中的一朵花,夜间,看天空,是甜蜜的,所有的星都有花。
  祖斐坐了一夜,看着星渐渐沉下去,消失在鱼肚白的天空,始终不知道,哪一颗属于靳怀刚。
  第二天,她恢复正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是周国瑾的好伙计,沈培的好朋友,自己的爱人。
  她把那些红鞋子取出,轮流地穿,换了发型,添了新装,只差没有开始新的约会。
  连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有人又要妒忌了:不是坏女人,哪里会得到那么多,哪里这么快就可以如常生活,哪里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坏,一定是坏得到家,才能如鱼得水。太老实太可爱了,才会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唉,做坏人多好。
  祖斐穿上套装,化了妆,拿着鳄鱼皮包出门的时候,也同自己说:怎么没有呼天抢地,怎么没有发表文告,三度恋爱,秋月无痕,真是坏。
  祖斐决定坏下去,有更好的,她会努力第四次。
  为什么要展览疤痕,人们好奇地看过之后,一背转脸,更皱着眉毛鼻子说:"真难看,叫人家眼睛吃苦,太不公平,现代人才不会这样缺德。
  祖斐没有告诉任何人,最近睡得不大好,午夜过后,必然惊醒,在黑暗中冒着冷汗,坐在床上,起码要过三两个小时之后,才可以继续入睡,然后到了七点,再自动醒来。
  她知道她会痊愈,但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这样难熬,未免难堪。
  三个月了,天气热到尽头,热得不能再热,热得走油,热得令人流泪,也就凉快下来。天气也懂得虐人之道,紧点松点,松点紧点,真的把对方整死了,也就没得玩了。
  之所以会否极泰来,命运也一样作弄人,大多数到了绝处便会逢生。
  祖斐愿意这样相信,长处黑暗中,她怕支撑不住。
  她梦见自己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中奔跑,奔得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不剩,但看不到出口。
  失望,一次比一次难应付,囡为精力比前一次又差得多。
  只有沈培,会得向她投去赞许的眼色,欣赏她做得好。
  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
  祝志新与其夫人和好,暂时没有消息,亦即是好消息,听说决定生多一个孩子,以示坚决。
  郑博文已得到他需要的一切:音响设备、唱片……也自销声匿迹。
  连欧阳博士都不再在门口等她,可见她已丧失所有吸引力。
  怀刚那边,音讯全无。
  明明对她那么好的程氏夫妇,也没有再次亮相。
  每到周未,祖斐便会建议:"来,我们去喝一杯。"
  然后睡整个星期六。
  沈培暗示大姐说说祖斐。
  大姐说:"她没有家庭,不吸烟,不用药,连酒都不让她喝,未免残忍。"
  沈培忍不住问大姐:"你有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大姐半真半假地答:"我有权。"
  这些,都是麻醉剂。
  在大姐鼓励下,沈培对祖斐说:"听说来了几箱好白酒,来,与你去品尝。"不过说明七点钟丈夫与女儿要来接她去吃饭。
  黄昏华灯初上,租斐往酒店茶座的大沙发一坐,宾至如归,召来领班。
  "听说又来了一批好酒。"
  领班一怔,"是——"
  "速速取两瓶来。"
  "但是,方小姐,刚刚卖出最后一瓶。"
  祖斐瞪大眼,"我偏不相信城里有这么多酒鬼。"
  "是真的,方小姐。"
  "你店大欺客。"祖斐十分恼怒,"分明戏弄。"
  "方小姐,哪里会有这种事。"领班一头汗。
  沈培劝道:"算了,算了,我们本来是为寻开心,何必弄得不开心。"
  祖斐犹自不罢休,"开普顿,你这人太不通气。"
  "方小姐,下回我一定替你留几瓶。"
  沈培说:"拿别的来也是一样。"
  "我不要别的。"
  沈培冷笑,"只怕一迟疑问,连别的都没有了。"
  "你语带双关,你讽刺我?"
  "祖斐,你再这样,我不带你出来。"
  祖斐噤声。
  沈培又不忍,"这是何苦呢?"
  祖斐目光呆滞,看着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金碧辉煌的环境。是她眷恋这红尘中诸般喜与嗔,是她不愿意去觅那清淡天和,有什么好埋怨,哑子吃黄连。
  她叫领班过来,"我要威士忌加冰。"
  领班答:"方小姐,有位先生愿意把他喝剩的半瓶酒让出来。"
  祖斐没来得及作出反应,沈培已经喜上眉梢。
  "谁,是谁?"结了婚真好,可以这样放恣。
  "那边,就是上次那位靳先生。"
  祖斐猛地站起,推翻面前一杯水,淋湿半边裙子。
  她向角落看去,远处也站着一个人,祖斐不相信双目。
  那人正是靳怀刚。
  祖斐急于要看清楚,要证实,用手拨开领班,便向前走去。
  祖斐太过激动,完全失去章法,顾不得谁挡在面前,反正她要走直线,待走到角落,不知被多少人皱着眉头啧啧连声。
  靳怀刚明明站在她面前,她还怀疑:"怀刚?"她问。
  "我是,祖斐,我正是靳怀刚。"他微笑地看她。
  "你们鬼把戏是很多的,我不相信这真是你。"
  "是我,"他握住祖斐的手,"我是真的。"
  祖斐瞪着他,充满困惑。
  沈培也跟上来,"靳怀刚,你回来了!"
  "不,我没有走。"
  沈培呼叫,"啊!"
  这两位女士举止反常,引起全场瞩目。
  祖斐再问一次,"你一直留在这里?"
  怀刚点点头。
  沈培兴奋地说:"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怀刚看着她微笑。
  沈培尴尬,但嘴巴不肯放松,"我参与这件事太深,我有权知道结局。"
  祖斐问:"程教授呢?"
  "他们已拔队离开。"
  "你一个人留下来?"
  沈培大惑不解,"祖斐,你别一直责问他,他已经为你留在这里,你如愿以偿。"
  祖斐焦急地说:"沈培,你不明白,他不能留下。"
  "为什么?"
  怀刚按住祖斐的手,轻轻说:"不妨,教授已经替我做过手术。"
  沈培惊问:"你有病?这些时候,你一直生病?"
  祖斐立刻明白了,一个细胞传一个细胞,四肢百骸松散起来,渐渐泛起笑意。
  怀刚转身,"沈培,这些日子,真得谢谢你陪着祖斐。"
  "你们两个人到底搞什么鬼?唉,外人不问也罢,只要当事人开心就是。喂,我的男人来接我了,你们好好谈。"
  沈培紧紧与靳怀刚握手,然后满脸笑容地走开。
  祖斐说:"你看,做观众多高贵,看完最后一幕,知道结局,马上可以离场。"
  靳怀刚轻轻问:"做主角不好吗?"
  "当然不,主角还要收拾细节。"
  她到这个时候才有时间把怀刚看清楚。
  他清减许多,脸容上多一份老练世故,表情沉重。
  "他们让你留下来?"
  怀刚点点头。
  "经过调节,你可以完全适应我们的生活?"祖斐说。
  "完全?即使是你们,也不能完全适应生活,"
  真的,谁不在叫苦连天。
  好像都是异乡人,只不过移民时间早晚有别。
  "但是,"祖斐问,"你可以习惯吗?"
  "我相信可以,不过你要帮我忙。"
  "我一定会。""希望我不会变成你的负担。"
  "怀刚,你永远不会。"
  怀刚斟出了酒,"祖斐,我留下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地方,来,为这个城市干一杯。"
  他不想给她压力,叫她刻骨铭心,让她以后好好地报答他。
  怀刚似乎更加体贴了。
  "你还可以回去吗?"
  "三五十年后,也许程教授他们会再来,但回去?谁要回到那种乏味枯燥的地方去。"
  祖斐笑了。
  "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小小的秘密。"怀刚趋向刚。
  "什么事?"
  "有关生活。"
  "告诉我。"
  "写作事业在开头的时候,据说是很困苦的。"
  "不要紧,慢慢来。"
  "所以我把故乡那边酿酒的秘方带了来。"
  "哇。"
  这一下不由祖斐不动容。
  "往后算,相信不必担心开销了吧?"
  祖斐睁大眼睛,立刻知道怀刚会适应这个社会。
  "我还带来种籽,一定设法把你喜欢的花种出来。"
  到这个时候,方祖斐才真正快活起来。
  "我们回去慢慢谈。"他伸手拉起祖斐。
  祖斐跟着他走。
  领班在后面追上来,"方小姐,你的手袋,你忘了手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