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毅中学王加学:《连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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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连环记得那个晚上,下着大雨,木屋铁皮顶上像撒豆子,漏水的地方放一只桶或是盘子,叮叮咚咚,似大合奏。
  自上一夜开始,他的心情已经有点紧张。
  父母亲商议了近大半个月:如果得到这份工作就一切安定,夫妇共事一主。他开车,她打杂,有固定收入,立即可搬进宿舍,孩子下学期也能够入学。
  连环这才知道,渴望是一件相当痛苦的事。
  傍晚,父母亲穿戴整齐,出发到香公馆去,连环就坐在家里等。
  南来已有两年多,连氏夫妇已习惯逆来顺受,虽有心事,仍然笑容满脸。
  连环觉得他俩已出去许久许久,照说一来一口,顶多大半个小时。
  听说香公馆就在同一座山上,可以步行抵达,树木郁郁苍苍,洋房往往只露出一只角,连环不知道是哪一间。
  "嗒"地一声,连环窝着的后脑着了一滴水,他本能地伸手去拂,触手软绵绵,吓一跳。一看,是只小小壁虎,蠕缩在手指上。
  他笑了,伸手轻轻把它放在地下,它一溜烟窜走。
  连环似听到脚步声,急急迎出。
  他想到母亲说的,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已经够幸运,其余的得失,不太重要。
  果然是他们回来。连环首先注意父亲的表情,一看,顿时放下一颗心,不由得亦笑起来:事情成功了。
  连氏伸手接着儿子的肩膀。
  他们淋得湿漉漉,根本没想到要避雨。
  连环看见父亲抬起头,对着天空,吁出一口气。
  连环记得这个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因为它断定了他一生命运。
  那只壁虎总是悠悠然回来,有时落在连环背脊,有时被他转身压得合启,有时掉了尾巴,拚命游走。它的身体软软凉凉,连环记得它。
  第二天,连氏三口便搬入香宅。
  收拾好的简单衣物根本不适用,主管另有制服发下来,只要踏进主人家活动范围,就必须穿着划一服装。
  连发式都受管制,主管吩咐他们到指定地方去剪短头发。
  连嫂有点不舍得。人就是这样,说好拿一样来换另一样,早已应允,届时却一定有悔意。
  公馆里共四名帮工,只有连氏三口留宿。
  本来以为随传随到,没有放工时间,但老板甚少传唤他们。
  几个月下来,连环从来没有踏进过大宅。
  他们住的宿舍在另一角,另有小路下山乘车。
  秋季,他插班入学,忙着在功课上迎头赶上,根本无暇理会其他事宜。
  往往温习到深夜,有时可以听见父母互诉心声。
  开头几句总是深觉安慰,因生活有了着落,接着便感叹做下人的难处。
  "总而言之,不要让连环接近大宅,我们是我们,他是他。他有他的将来,他有他的前途。"
  连环莞尔,总括来讲,父母不是不快乐的的,那就已经足够。
  他天天步行上学,有时碰见父亲驾驶的黑色大房车缓缓滑进大路,他总是看不清楚后座乘客的样子,也不好意思瞪着看。
  功课渐渐跟上,他日益沉默,长得很高,比其他十一二岁的男孩成熟不知多少。
  生活平静。一个下午,连环自得其乐,坐在小屋门口,用各种不同的声调背诵国文课本上的唐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一时雄壮,一时轻悄,一下子背会一首诗。
  树上不知为什么还有一只知了,一直活到秋天,仍然呜叫,衬托着栀子花余香,颇使人心旷神恰。
  "你是谁?"
  连环愕然,自书本中抬起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小小女孩。
  连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她小小精致的面孔犹自发出晶莹亮光,他不禁自心底下对她产生好感。
  "你是谁?"那女孩声音清脆,追着他问。
  "你又是谁?"连环也忍不住问她。
  穿着雪白海军服的小女孩在他对面一块大石上坐下,"你先说。"
  连环笑,"我叫连环。"
  小女孩说:"我叫阿紫。"
  连环不由自主赞美:"多好听的名字?"
  小女孩问:"你在干什么?"
  "我在背功课。"
  小女孩似乎很好奇,"我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应该见过我吗?"连环觉得她有趣极了。
  他是独生儿,没有接触过小几岁的孩子,没想到小小人儿,话语这样玲珑清脆。
  小女孩说下去:"你住在我家,我应当认识你。"
  连环一听,马上警觉,放下书本站起来,他知道她是谁了。她自大宅来,她是二小姐。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一边叫一边寻过来,"阿紫,阿紫,你在哪里?"
  小小的阿紫居然叹一口气,"他们找到我了,我要走了。再见,连环,我们下次再说话。"
  她没等连环回答,转身朝小路口走去,自有保姆来领她回去,牵着她手轻轻责备着。
  连环看着她的背影,小女孩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雪白袜子配黑漆皮鞋。
  这样小,看样子尚未上学,或者只读一年级,也许刚学会二十六个方块字母。
  真可爱。
  连环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
  晚上,他听父亲说:"明天大小姐十三岁生日,大家要忙一整天,说是说只请二十位客人,阵仗却与大人无异,管接管送,出动三部车子。"
  连环还没有见过这位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大小姐。
  连父又说:"连环也十三岁了,我们也庆祝一下。"
  连环不在乎这些。
  连嫂说:"他们真懂得排场。"
  "听说大人生辰反而不作兴请客。大小姐也并没有被惯坏,替她开车门,每次都说谢谢。"
  隔一会儿连嫂才问:"那为什么都说二小姐似小魔怪。"
  连环大奇。
  谁,谁像魔怪,那安琪儿似的小女孩?
  老连也沉默一会儿,到底是老实人,总觉在人背后讲是非乃是不恰当行为。他终于说:"太太宠坏小女孩。"
  第二天是长周末的头一天,香宅园子里张灯结彩,一看就知道准备大肆庆祝。
  连环在空地练习投篮,日头下痛快地出了一身汗。
  他对目前的生活并无不满,不觉自卑。父母用劳力换取酬劳,天经地义,连环为他们骄傲。
  收了球,正打算淋浴,听见有人唤他:"连环,连环。"
  那声音悦耳如云雀,一听就知道是阿紫。
  连环扬声:"这里。"
  阿紫走过来,仍坐在那块大石上,"真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连环讶异她竟然懂得用开场白。
  "她没有邀请你?"她当然指姐姐。
  连环摇摇头,"没有。"
  阿紫生气说:"她也没有请我。"
  "真的吗?"连环蛮同情她。
  "真可恶,说我太小,不会跳舞,不同我玩。"
  连环说:"我也不会跳舞。"
  阿紫忿忿不平地说:"她可以穿美丽的纱裙,我一天到晚就穿水手装,我不喜欢蓝色同白色,我只喜欢粉红色。"
  连环一直含笑,他真没想到小小孩童也有如此强烈的七情六欲,他问阿紫,"你有没有八岁?"
  阿紫点点头,"你猜得不错。"
  "你手上是什么?"
  阿紫给他看,是一只小小玻璃瓶,装着几只丑陋的甲虫。
  连环大奇,"你玩这个?"
  "不"
  "那么放掉它们。"
  "不,"她趋向前来,悄悄对连环说,"一会儿我把它们放进姐姐生日蛋糕的奶油里。"
  连环一呆,瞪着阿紫。
  小魔怪。
  阿紫得意地笑起来,模样之可爱天真,真如画片中的小天使。
  连环不相信她会兴出如此古怪的念头来。
  他急急说:"阿紫,我觉得你这个主意不大好。"
  阿紫站起来,朝他笑笑,轻快地离去。
  这个小女孩不可思议。
  连环不相信她真会做出这件事来,直到傍晚。
  是连嫂先说出来的:"好好一个生日会,搞成这样子收场。"
  老连大惑不解,"蛋糕里居然藏着十只八只活蟑螂,客人中又是女孩子居多,全吓得魂不附体,可怜的翁家小姐还吃了半只下肚,又哭又吐,闹得不亦乐乎。"
  连环听了忍不住偷笑,阿紫恁地恶作剧。
  "有人捣蛋。"
  "东家已经在调查。"
  "老连,你猜是谁。"
  老连一怔,迟疑一下,"不会的。"
  "怎么不会。"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幼童。"
  "小魔怪的绰号从何而来。"
  老连搔搔头,"如果真是她,将来大了,不知道怎样鬼灵精怪。"
  连环心中想,这还用说,简直所向披靡,生人勿近。
  他知道不应该,但是暗地里,他又有点佩服阿紫。她小小年纪,已经懂得痛快地表示强烈不满,有志气。
  连环不是这般大胆的人。他太懂事,太老成,太肯委曲求全,太不计较,骤眼看,不但怯弱,简直笨笨的。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见到阿紫,连环不禁牵挂她。
  小女孩一定受到责罚了。
  接着整整一个星期,连环都没有见到阿紫。
  他几乎忍不住要向父母追寻她的消息。
  一连下了几天雨,连环有点怀念小木屋的雨声淙淙。彼时父亲做散工,收入虽不稳定,心情却比现时逍遥。环境造人,此刻父亲老是东家长东家短,恭敬得有点过分。
  下午,连环放学,步行回家,英文测验卷上拿了甲级,十分高兴,他吹着口哨。
  "教我。"
  连环一听,惊喜交集,转过头来,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吗,好久不见。"连环放下书包。
  他看仔细了她,顿时一愕。
  "阿紫,你的头发呢?"他失声问。
  小女孩的长辫子已连根剪掉,只余三两公分,紧紧贴在头上,并不难看。但连环仍忍不住惋惜那一头好发。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无其事。
  连环关怀地问:"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阿紫终于点点头。
  连环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对不对?"
  阿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也笑。
  "有时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个欺侮人的大个子揪出来打一顿,或是试一试不交功课,或是学抽香烟。"
  阿紫问:"为什么不做?"
  连环低下头,"你不会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放肆点。"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问:"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们是朋友。"
  连环与她紧紧握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辫子去了何处。"
  阿紫答:"我把它们剪掉。"
  "为什么?"又一个意外。
  "令他们难过。"香紫珊清晰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姐姐。"
  连环摇摇头,"不,你不应使至亲伤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过是这几个人。"
  阿紫碧清的双目注视连环,她没有听明白。
  连环好奇地问:"你上学没有?"
  "两年级。"
  "呵,"连环赞叹,"功课好不好?"
  "我从来不做功课。"阿紫斩钉截铁地说。
  连环又笑,"你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做。"
  几年后,连环为这个承诺后悔千百遍,但当其时,他心甘情愿。
  这时阿紫侧起头,好奇地问:"连环,你为什么住在车夫的屋子里?"
  连环莞尔,"因为我是车夫的儿子。"
  "呵。"阿紫看样子很知道车夫只是下人。
  连环调侃她:"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后肯定地答:"是,我们是朋友。"她转身回大宅去。
  这回连环有点感动,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见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较一下,连环觉得他喜欢阿紫多过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连环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连环走下小路,看见母亲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书包,陪一个少女等车,这想必是大小姐了。
  连环觉得奇怪,本来一向车等人,从来没有人等车,后来才知道,车子进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迟到。
  大房车终于驶至,只见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后,撞在连嫂身上,连环眼见母亲脚步不稳,险些摔倒。那大小姐却还皱起眉头,犹自嫌女佣身手不够敏捷。
  连环目睹一切,不由得伤了自尊心。
  只见连嫂急急陪笑抬起伞遮着大小姐上车。
  连环默默转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学。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贫弟子大半有出人头地情意结,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受生活上细琐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连环知道大小姐叫香宝珊,适才离远一看,只觉相貌亦长得异常秀丽。如听父亲说,她平时举止非常斯文有礼,但是没有用,经不起考验,一遇小事,原形毕露。
  沉默的连环想到母亲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窝囊气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学,雨停了,连环走到大宅门口,去查看何以阶下会积水。
  他仔仔细细沿着石阶探测一轮,发觉阴沟被落叶野草淤塞。连环立刻动起手来,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干干净净。
  他一头汗,正想回去洗手,却听见有人问:"你是老连的孩子吧?"
  连环转过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间的主人香权赐。连环当下不卑不亢地叫声香先生。
  香某点点头,问他名字年岁。
  连环一一作答,然后说:"香先生如没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蔼。"老连有个好孩子。"
  连环笑笑。
  他义务通渠,乃是为着母亲,不是为了旁人。
  老连放工回来兴致勃勃,同妻子说起东家怎么样夸奖他的儿子。
  连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儿子。连环与母亲的目光接触,笑一笑,连嫂忽觉心酸,是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见了,替香家的女儿打伞,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却淋雨上学,还要照顾大人,一样的年纪呢,不同的环境,奈何。
  连环摊开功课,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图寻找他的黄金屋与颜如玉。
  也许他还年轻,不及想到那么多。
  连嫂无限怜爱地看着儿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飞脱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连嫂的生活经验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
  连环功课认真,不过是为做好本分。学生本分是勤奋向学,做不好他会羞愧。
  不知不觉,他早已背着这个枷锁。
  世上没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尽冬至,连嫂正准备过节,忽然主人家来传车夫:"二小姐发烧,要进医院观察。"
  连嫂愕然,老连满以为放假,一早出去会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来。俗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连长驻候教,从不偷工减料,今日要紧关头,他偏偏不在。
  连嫂急得团团转,连环忽然站起来,"不如我去看看。"
  "你会开车?"连嫂抢白他。
  "香太太会开车,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母子俩赶了去。
  本来一屋下人,全体放假过年,香太太很镇定,笑笑说:"相熟医生出埠度假,为策万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医院。"
  香太太把连氏母子领到楼上卧室。
  连环也无暇欣赏美奂美伦的装修,对他来说,最美观最舒适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家。
  大小姐宝珊站在梯口,一见连环,马上往后退,像是他身上带着无数细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蛮人,会随时动粗,连环心中既好气又好笑。
  香氏夫妇并不是那样的人,偏偏这位大小姐有这种怪脾气。
  进到阿紫房间,连环不禁莞尔,这简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经没有时间,香太太说:"请过这边来。"
  阿紫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目清秀,似睡着了,再也不能调皮。
  连嫂帮她套上外衣,一边低声说:"手好烫。"
  香夫人这才稍露焦急之色。
  连环蹲下,连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连环背上,连环拉着她双手,一下子就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紫并不重,这小家伙也怕病来磨,连环暗暗好笑。
  不过她手心真似两块融蜡,软绵绵火烫,连环不禁担心起来。
  他又不敢加快脚步,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把阿紫抬到车厢,轻轻放下。香夫人坐到驾驶位,连环正欲退下,但听香太太说:"嗳,你不能走,连嫂,你在家陪宝珊。"
  连环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远远,似个观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想到今日由太太开车,他坐在后座。
  香夫人一直很镇定,连环暗暗佩服。几年前他也发过一次高烧,结果转为肺炎,连嫂痛哭失声,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车停下来,她与连环一起来掺扶阿紫,他才发觉太太的手微微颤抖。
  连环心中想,他长大了,也要像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绪。
  香太太认识驻院医生,他马上出来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抢进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进去。
  连环静静坐在候诊间。
  玻璃门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来。
  手大,脚大,上半年买的裤子,下半年已经嫌短,脖子细细,头颅小小,简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学曾对他诉苦:"女孩子们越大越好看,我们则越大越丑。"
  平日连环对这番置评没有共鸣,亦不关注,此刻闲着,独坐又冷又静一股药水味的候诊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丑,丑得不得了。
  怎样搞的,平顶头长得似刺猬,粗眉大眼,有点凶狠相,连环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连环益发珍惜小阿紫的友谊。
  香太太出来了,脸色较以前红润。
  连环马上站起来。
  香太太一点架子也无,把手搁在连环肩膀上一会儿,胜过万言千语。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针服药,但是香太太有重要应酬,不能陪她。
  连环愕然,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这种事。
  连环独自乘车回家。
  背上似一直驮着阿紫,小小身体,滚烫,软弱无力,全靠他的力量。
  连环又为自己强健高大的身体骄傲。
  老连在门口等,"怎么样,"他焦急问,"没事吧?"
  连环笑笑,解答父亲疑问。
  "真巧,香先生刚刚在昨天出门到英国去,屋里只余妇孺。"
  连环大惑不解,都说赚钱是为着享受,普通人满心以为一旦发财即可翘着腿吃喝玩乐,此刻连环却发觉香氏夫妇忙得连小年夜都不理,忙得连小女儿生病都无法陪伴,这又是何苦。
  老连当下说:"来,儿子,你妈弄了几味家乡菜,我们先吃起来。"
  连环忍不住问:"那大女孩怎么吃饭?"
  "舅太太会来接她去小住几日。"
  老连一边把菜端出来,一边数:"红烧狮子头、百叶结烤肉、葱烤河鲫鱼……"
  连环站在门口等母亲。
  幸亏不过一会儿,连嫂便满脸笑容地回来。
  今日大屋里,只剩香太太一个人。
  连环陪着母亲,闲话家常,连嫂说到过去比较困难的日子,有点激动:"……赶我们走呢,一点亲戚的情谊都没有,这也不算什么,原是我们不争气,不合打扰他,可是为什么前日又颠着屁股来向我们要东西,居然还涎着脸说:你们屋子风水好,沾到大宅的财气,善祝善祷起来,你说吃不吃得消。"
  连环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来如此。
  老连自喉头发出一阵声音,表示"老妻你还啰嗦什么",一边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年年难过年年过。"
  连嫂也说:"今天真够累的。"
  连环倒不觉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头,却看见一部车子摸黑驶上来。
  小子十分警惕,他记得父亲说过,屋子里只有妇孺,来人是谁?
  车子是一辆鲜红色的跑车,驶近香宅大门,索性熄了车头灯,更使连环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刚欲扬声,却见大门打开,一个苗条的身影闪出来,秀丽的脸容欢欣无比。
  连环张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红色跑车主人一见她,马上下车,黑暗中只见两人紧紧拥抱。
  连环愣在树丛边,要过许久许久,才能醒觉到这一幕不是他应该看见的,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这一幕应沉到海底里去。
  他这才懂得退到大树后面,一颗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着不让它自喉头跳出来。
  年轻的他紧紧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忽尔落下泪来。他请都猜不到,这位漂亮高贵和蔼的太太,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出卖她的丈夫,出卖她的女儿。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低下头,双腿发软,不能动弹。
  他要静一静,故此缓缓坐倒在草地上,发一会儿呆,抹去眼泪,才真正伤心起来。
  一切是个计划。屋主出差,佣人放假,阿紫送院,宝珊被亲戚接走,每一步骤都为着使那个陌生人可以熄了灯把鲜红色跑车驶上来幽会。
  连环有种感觉,阿紫将失去她的母亲,他真正替她担心。
  正在沉思,他听到树梢轻轻抖动。
  连环醒觉,抬起头,看到门外一棵高大的橡树丫叉上竞坐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持着一样仪器,看清楚了,连环认得那是一架长距离摄影机。
  电光石火间,连环明白了,这人是一名私家侦探,他在拍摄作证据用的照片。
  这么说来,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准备。
  香权赐与夫人邓玉贞的关系,原来已经名存实亡。
  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个打击。
  天呐,今天是什么日子?
  静寂的私家路上一点声响也无。
  连环决定了一件事,他轻轻拾起几颗鹅卵石,出尽力,朝橡树上那个人扔过去。
  第一颗石于"啪"一声打到树身,那人醒觉,四处张望一下,仍不肯下来。
  连环生气,第二颗石子接着打出去,这下子击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险些摔下树来,摄影机幸亏挂在脖子上,不然还不跌得稀巴烂,他像只猢狲一样爬下树,窜几窜,消失在黑暗中。
  连环一口气还未消,他憎恨那辆明目张胆地停在路旁的红色跑车。
  他把手心中仅余一块较大的石头朝它摔过去,没想到车头玻璃应声而裂。
  连环有种痛快的感觉,随后又害怕,他是这样的人吗?因破坏而生快感是最危险的事,香家的事与姓连的他又有什么关系,何用他在这里展露悲与怒。
  连环拔足飞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块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连嫂出来唤他。
  天一蒙亮,连环便跳起身来,掬把清水洗脸,即刻跑出去。
 
 
 
 
 
 第2章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他略觉心安。
  一转身,看见香夫人站在他面前,连环吓一跳,随即涨红面孔。
  香夫人浑然不觉连环的尴尬相,只是说:"昨日真难为你了。"
  成年人真厉害,一点不动声色。
  她转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经进门,才转头问:"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
  连环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香夫人轻快地答:"没有事。"
  连环发觉他说谎说得与香夫人一般差。
  谎言,不是用来欺骗对方,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
  下午,连环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紫。
  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一脸的寂寥凄清。
  连环敲敲门,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应奇快,即时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连环,无限欢欣,"你!"
  连环觉得阿紫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
  连环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过去问阿紫:"你好吗?"
  阿紫忽然泪盈于睫,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她搭住连环的肩膀,开始饮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那么,她可是有第六感觉,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因而悲切?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
  连环发觉阿紫的热度已经减退,手心凉凉,他拿自己的手与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连环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但是他没有能力。
  在命运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
  连环低声说:"我得走了,家里等我。"
  阿紫懂事地轻轻点头。
  连环怕碰到人,他不喜讲话,更怕解释,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能维持缄默,他便尽量争取。
  他走得快,刚步下楼梯转角,电梯门打开,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来,相差不过几分钟。
  连环记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映得肤光如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双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欢喜,一会儿又悲切起来。
  连环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情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鬼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立刻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立刻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该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快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第3章
 
  连环凝住,他曾见过黑色深不见底的洞,血不住淌出来。
  同学们争相扶起湘芹,一边说:"连环吓愣了。"
  又有人不忘调侃:"心痛也会使人发呆。"
  连环立刻回过神来,掺扶湘芹,用干净手帕替她擦掉血迹,同她去找校医。
  他在门外等她,十分钟后她出来,对连环说:"没关系。"
  连环内疚,"对不起。"
  "球是你扔过来的吗?"她情愿是他。
  "不是我。"
  "不是你又何必过意不去。"
  湘芹嘴角肿起,说话有点含糊。
  "我送你回家。"连环拍起她的书包。
  就在这个时候,湘芹忽然不顾一切,轻轻向连环靠去,把面孔伏在他胸前,哭泣起来,一抒多日委屈。
  连环真正意外了,这样柔软的身体,气息又芬芳,他的鼻子正触及她的秀发,忍不住轻轻闻闻,然后大方温和地顺势推开她。
  连环处理得十分好,也及时得令他捏一把汗,前后不及三秒钟,校医便推门出来,意外地对他俩说:"还不回家?"
  连环还是把湘芹送回去了。
  湘芹不是笨女孩,她再也没有解释,他要原谅她,总归会原谅她。
  这件意外过后,连环与林湘芹恢复到误会之前那个淡淡阶段。
  男生也有衷情要诉,男更衣室内有人说:"她们总是那么好闻。"跟着的是一声叹息。
  一人笑答:"为了你这句赞美,她们不知要下多少工夫洗头沐浴洒香水,我姐姐连衣柜里都挂着玫瑰花瓣的香包。"
  "我喜欢她们有长而髦曲的头发,可以把面孔埋进去嗅她的发香。"
  有人笑骂:"你是个猬琐的色情狂。"
  "你懂什么。连环,你来讲句公道话。"
  连环正在换球衣。
  他知道有人有这样的头发,那是他小时候的朋友香紫珊。
  连环的脸骤然红起来,像是被人拆穿了秘密。
  他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同学说:"连环静若处子。"
  另一个说:"谁知道呢,也许晚上化为情种,四出探秘,很难讲。"他与人交头接耳,然后轰然大笑。
  题材果然猬琐起来,连环赶快离开更衣室。
  林湘芹在外头等他。
  连环不待她开口,便说:"我有事先走一步。"
  幸亏有这个说法,虽令少女失望尴尬,到家却来得及遇上区律师。
  区律师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当下笑说:"连环,香先生问你好。"
  连环真正关怀香氏一家,"他们好吗?"渴望知道他们音讯。
  区律师笑着打开公事包,"我有近照。"
  连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看。
  他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这老人是谁?"
  区律师听了很难过,一时无语。
  老连闻言探头过来看个仔细,他轻轻责备儿子:"你怎么了连环,这明明是我们东家。"
  连环大吃一惊,这是香权赐,何止老了十年。
  他满头白发,一脸愁容,哪里像当年雄姿英发的香权赐,连环发呆。
  老连同区律师说:"我这儿子是标准愣小子,别去理他。"
  另一张照片是父女三人在门前草地上拍摄的。
  香权赐看上去精神些,他身边站着如花似玉的香宝珊。不,连环不关心她,阿紫呢,他的目光在照片上搜索,只见一个小小瘦瘦的背影。
  区律师在一旁解释:"二小姐最不喜拍照。"
  连环仍然留恋地抓住照片不放。阿紫,是阿紫,她照旧穿着水手装,翻领外是一条长辫子。头发又长回来了,真好,连环一颗心似落了地。
  区律师知道他恋旧,便笑说:"照片送给你吧。"
  这是最好的礼物。
  不喜欢海军装的阿紫仍然穿着海军装,连环微笑了。
  连嫂过来一看,"哟,大小姐出落得似一朵芙蓉花。"
  区律师说:"已经有男朋友了。"
  连嫂说:"一定是个门当户对的好青年。"
  "的确是,"区律师答,"徐可立是香先生的得意门生。"
  老连与连嫂随听随忘,连环却把徐可立这个名字细细记诵,他有种感觉,这将会是个重要人物。
  在区律师告辞的那一刻,连嫂终于忍不住轻轻问,"有没有香夫人的消息?"
  区律师迟疑一刻,摇摇头。
  连嫂十分感慨,"没有人再关心她,她一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知道怎么样。"
  区律师安慰连嫂:"不用担心,香先生曾付她一笔款子。"
  "两位小姐可思念母亲?"
  区律师无奈地回答:"没听她们提过。"
  他告辞了。
  老连悄悄抱怨妻子:"怎么问上两车不识相的废话。"
  连嫂不以为然,"人人都那么乖巧伶俐,我一个人笨些何妨。"
  老连没奈何,笑道:"连环就是像你。"
  连环没听到。
  他回到房间,取出一只空相架,把那帧生活照镶进去,搁在书桌上。
  林湘芹来探访连环,见到照片的香宝珊,惊为天人。
  这一次她是与连环约好的,名正言顺上门来。只见门虚掩着,完全是外国小镇作风,她便招待自己,在连环房间等他。
  许是少女特有的第六灵感,她一眼便落到案头的照片上,香宝珊的脸只指甲大小,却已经足够展示那秀丽无匹的容貌。
  湘芹的心"咚"一响,难怪这小子成日的恍然若失,可是为着这个小尤物。
  正凝视,连环回来了,诧异说:"你好准时。"
  湘芹回转头,"守时是美德。"
  不过她这美德也因人而施,不知恁地,每次与连环约会,她总来不及准备,她渴望早些见他,急不可待,为此忘却矜持,湘芹只觉心酸。
  连环放下球拍,去取笔记。
  "你不介意我在此等你吧?"湘芹问。
  连环扬一扬手,"大家是同学,何用拘礼,我没有秘密。"
  连环摊开笔记本,"辩论会你是负方队长,我担任正方,大家要对一对口供,切莫弄假成真,火药味十足。"
  湘芹却问:"这是谁?"手指着照片。
  连环看一看,异常淡漠地说:"这是我父亲的东家香氏父女。"
  湘芹大惑不解,听他的口气,好似与相中人没有特别交情,那么,何以把照片放在尊贵的位置。
  连环见她疑惑,便说:"左角那人才是我朋友。"
  湘芹连忙细察,咦,那是个女孩的背影。
  湘芹放下一颗心,"那是个小童。"
  连环承认,"是,我最后见她的时候,她才八岁。"
  湘芹压力顿减,不再把事放在心中,"对,负方有几个很好的论点……"
  湘芹临走,碰到连嫂,郑重地叫声伯母。
  她知道连环极之敬重父母,如要投其所好,必须入乡随俗。
  连嫂一怔,眉开眼笑地留林小姐吃饭,也不顾儿子在一边拚命使眼色。
  幸亏连环一味说:"我同学还有要紧的事待办。"几乎没把湘芹推出门去。
  母亲误会了。
  连嫂喜孜孜问:"那可是你女友,果然眉目清秀。"
  连环没有回答。
  连嫂笑说:"这两天我同你父亲可要开始张罗打点。"
  连环以为母亲还挂住先头的事,略为不耐烦地说:"全班有一半是女同学,母亲想到哪里去。"
  连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香先生偕两位小姐要回来了。"
  连环的耳朵"嗡"一声。
  他们要回来了。
  忽然之间他觉得室内大小太挤,容不了这句话。他跑到空地,抬头看着直耸云霄的橡树,打心底重复一次又一次,要回来了,阿紫要回来了。
  连环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有眩晕的感觉。
  这个突然而来的消息震荡之强,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他一直在空地逗留到傍晚。
  阿紫过往爱坐的那块大石上已经长满斑斑青苔。连环本想勤加拂拭,又恐怕她永远不会再来,徒惹惆怅,于是十分犹疑。
  真没想相隔两千多个日子,香氏父女还是决定回来。
  连环回转屋内刚好听到父母的对话。
  老连说:"干粗活的女佣已经找到,厨子水准也还过得去,百废待兴,一切要从头开始。"
  连嫂也说:"真高兴,守着空屋白支薪水不知多闷。"
  老连叹息一声,"希望可以恢复旧观。"
  "听说香先生会带多一个人回来。"
  连环想,莫非是新一任香太太。
  连嫂接下去:"我还以为香先生娶了女人,谁知是一位少爷,说是他的得力助手。"
  电光石火间连环想到,这是那个徐可立。
  "我还以为经过那宗意外……香氏不会再回这间屋子。"老连不胜唏嘘。
  "如今适合的房子也很难找。"
  "也许他们已经把不愉快事情完全遗忘。"
  两夫妻静默一会儿,才听得连嫂说:"你同儿子讲一声。"
  "说什么?"
  "两位小姐大了,叫儿子同她们维持一个距离,最好避不见面。"
  连环讶异。
  老连也意外,"为啥,有什么不对。"
  他老妻回答:"你想想,连环该如何称呼她俩,叫名字,咱们不沾这光,人家也断然不肯。叫小姐,连环又不是香家工人,何必自贬身价,划不来,倒是不来往的好。"
  老连不语。
  "一代做下人已经足够,又不是家生奴隶,何必把连环拖落水。"
  老连安慰她,"你给我放心,连环做事自有他的一套,小子一向稳重,我有把握他懂得处理。"
  "对,他有个女同学,差不多年纪……"
  连环见父母兴致那么高,不去打听他们话柄,爬上橡树,攀窗入室。
  他的体重比七年前增加一倍,树枝吃不住为道,弯成一张弓模样。
  要回来了。
  连环深宵不寐,他看到墙角爬着一只小壁虎,扭着窜上天花板。
  第一次遇见阿紫的情况又历历在目。
  连环这才发觉,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这精灵的小女孩长处他心间。
  如今要回来了。
  衣柜里替她保留着小小漆皮鞋,肯定已不适用。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只见连嫂把大屋彻头彻尾清理一遍,所有过时不要的衣物一大捆一大捆那样堆着,叫慈善机关收去。
  连环悄悄取了那双从来没有被主人穿过的皮鞋。
  房子从里到外重新粉刷一次,簇新的油漆味有点刺鼻,但是连环走过当年香夫人倒地之处,仍然有异样不祥感觉。
  为什么要回来,是否有未完的故事有待原班角色演出?
  连环忧心忡忡,一边还要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出力帮忙。
  静寂多年的屋子人声又嘈杂起来。厨子原来有坏脾气,老与打杂吵架。新司机不大能够控制大车,一下子就撞烂车尾灯。
  设计师最后决定连窗帘也要换,又多一层工夫。
  足足忙了一个月,连环忽然知道什么叫排场。
  客厅中水晶瓶子开始插满鲜花,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随时欢迎主人回来。
  入夜,连环巡视跳舞厅擦得铮亮的地板,仿佛看见累累坠坠挂满缨络的大吊灯晶光四射,圆舞曲悠扬奏起。他们回来了,偕满堂宾客翩翩起舞。
  电话铃骤然响起,打断连环的遐思,他去接电话,"香公馆。"他说。
  那边沉默很久很久,然后一位女子的声音说:"打错了。"
  连环疑窦顿起,不,这不是错号,声音太过熟悉,分明是个故人,盼望得知消息。
  连环温和地问:"哪一位,是香夫人吗?"
  那一头骤然挂断,只余"嘟嘟"之声。
  连环才觉得冒昧了,怎么可能是她,别胡思乱想了。
  他终于熄了灯,回到小屋去。
  老连累到极点,在长沙发上盹着,呼吸匀净,一起一落,把往日苦难丢得老远老远,他此刻并无他求,只图这口安乐茶饭。
  人各有志,连环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不对,至少他知道何去何从,连环却还不晓得自己将扮演何等样角色,心中那一丝不安又搅动起来。
  香氏父女回家那一天,恰逢连环毕业考试,天一亮就赶到科场去,没有见到他们。
  连嫂说:"连环并不在佣人名单上。"
  他们听到车号,鱼贯迎出来见东家。
  香氏只向众人略点点头,便退到房间去休息。
  老连这样形容:"大小姐紧紧拉着徐少爷的手。"呵呵笑着。
  阿紫呢,连环渴望听到她的消息。
  连氏夫妇没有说起她。
  香权赐这次回来,并不打算隐居,一连举行好几个盛会。
  推开窗户,连环可以听到忽明忽暗的笙歌声,真感慨,明明近在咫尺,又似远在天涯。
  父亲故意不同他提及大屋动态,硬是要把他自主人家分离,叫他做一个独立的人。用心良苦。
  连环到空地散步。
  月亮像银盘一样,连环不由得抬起头细心欣赏,那是月桂,那是玉兔。
  "连环,果然是你。"
  连环一怔,这把清脆的声音在他脑中不知出现过多少次,他讪笑自己又在幻想。
  "连环,你不听见我叫你?"
  连环说声而出:"阿紫。"
  连环转过身来,看到一个少女站在他跟前,月色下只见她穿着乳白纱衣,宛如仙子一般。
  "你是谁?"连环求证。
  "连环,我是阿紫。"
  是她,是她,连环激动起来,她一点也没有忘记幼时旧友,她终于选择适当时刻前来访友。
  连环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一丝硬咽,非常平静地说:"你长高不少。"
  阿紫笑笑,"你也是,连环,再不见恐怕会认不出你。"
  连环定一定神才说:"你穿这件衣服好看极了。"
  "其实我始终没有摆脱水手装。"阿紫笑笑。
  她在那块大石上坐下来,一点也不理会石上青苔,仿佛决定要叙旧的样子。
  "连环,我一直想念你,我多怕你会离开这里。"
  连环被她真挚的情意感动。他低下头,不敢眨眼,生怕眼前景象只是蜃楼。
  "舞会没有请你?"
  连环答:"我不是客人。"
  阿紫笑,"你总是这样淡淡的。"
  连环忍不住说:"你怎么记得,那时你好小好小。"
  阿紫忽然收敛笑容,"我不记得?当然我记得,我记得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语气渐渐凄凉。
  连环悔错,他失言了。
  "谢谢你过来看我。"
  阿紫站起来,往小路走两步,又回头来,"连环,你有没有时时记起我?"
  连环到这个时候才肯定这个阿紫是活生生的真人,不是来自他的记忆。他含蓄地答:"有时记得。"
  阿紫调皮地眨眨眼,"只是有时吗?"
  她笑着打树丛间走去,乳白裙据在绿叶间一明一暗,习惯一点也没有改,来去自若,把当中她离去的那段空档,补得一丝缝隙也无。
  她走了好久,连环还在发呆。
  又过一会儿,连环才觉得有一丝暖流,贯通他全身,原来一切担心,都属多余,阿紫并没有忘记他。
  他轻轻回到室内,轻轻关上门,这时发觉脸颊儒湿,连环诧异,那不是眼泪吗,但他是从来不哭的一个人,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但是泪水抹了又有,抹掉又有,最后只得趁黑暗无人让它流个痛快。
  第二天,他一早去考最后一科,有人比他更早。
  那人在小径跑步,看到连环,主动向他和气地打招呼:"你一定是连环。"
  连环只得站定,看着这位英俊的年轻人。
  年轻人伸出手来,"我是徐可立,香先生的客人。"
  连环与他握手,"幸会。"
  徐可立要比连环大三五岁,一表人才,最令连环好感是他那股和善的气质,一丝骄矜之色也找不到。
  "听说你在考毕业试。"
  徐可立倒是把连环处境打听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说:"来,我送你下山坡,边走边谈。"
  连环有刹那间的不自在。
  林湘芹已在山脚等他,她老远就看见他俩,徐可立笑笑,识趣地摆摆手跑开,一边说:"连环,将来你要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湘芹讶异地说:"人类的五官组合最最奇妙,有人如此英俊,有人如此丑陋。"
  连环却问:"你到底有哪一条代数不明白?"
  徐可立那么友善,倒使连环意外。
  写完最后一道题目,连环把试卷检查一遍,迟疑地留恋一下,才把卷子交上去。
  这就结束了他宝贵的中学阶段,一直想毕业,待这一天来临,却又不舍得。
  曾被他珍惜的,翻至黄熟的课本笔记,都成过去,如无意外,凭他的成绩,足以考入本市最高学府进修。
  离开考场,连环浑身坦荡荡。
  阿紫在等他,灵活大眼睛似已盼望良久。
  "徐可立说,你们碰过头。"
  连环点点头。
  阿紫脸上闪过一丝兴奋,"你觉得他怎么样,父亲最喜欢他,回来养病也带着他。"
  病,连环转过身子,香权赐患病?一直没有人告诉过他。
  阿紫似有更重要的事,"连环你可记得从前你答应我什么。"
  连环追问:"香先生患病?"
  "他身体不好,病了有些时候了。"
  "不要紧吧?"
  "你得去问那些医生。"
  连环沉默。所以他回来,所以他才肯回来。
  "连环,这些都是我的功课,你曾说过帮我。"
  连环回过神来,哗然,"我不会替你捉刀。"
  阿紫笑,"你的口气同徐可立一模一样。"
  连环听她短短时间内口口声声提着徐可立,心中有异样感觉。
  他不要像谁,他更不要像徐可立。
  "忘记你的允诺了。"阿紫很感慨。
  连环不甘心,"我从来没有那样说过,我只说我会教你做功课。"
  "没有分别,"阿紫把笔记本子放在连环手上,"你做了等于教会我。"
  她说的话全然不通,强词夺理,却又这样好听,句句动人,连环知道他遇见了煞星,她有克制他的魔力。
  阿紫见他犹疑,便趋向前去,轻轻问:"仍是朋友?"
  连环看着她精致的小面孔,"永远。"
  阿紫松了一口气,舞动纤细的臂膀,十分高兴。
  连环想,纵容她一下,又有何关系,功课对连环来说,是唯一出身途径,当然重要。但对香紫珊来讲,算是什么。
  "徐可立问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游泳。"
  连环摇头,他有他的世界,那世界并不小,也并不见得逊色,有谁闯进他的世界来,他会尽力招待,他却绝不会跑到陌生世界去做不速之客。
  连环清晰地记得香宝珊对他母亲眼中那一丝轻蔑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阿紫忽然说:"看,徐可立回来了。"
  连环转过头去,看到一辆红色敞篷跑车正自大路驶上,他张大嘴巴,深感震荡,作不得声。
  现在他已经长大,知道这个类型的跑车身价异常昂贵,它是一辆五十年代款式的古董车。
  连环见过它。
  他永远不会忘记,就是因为它的主人,致使香家破裂。
  连环觉得它借尸还魂,又跟着回来,似与香家有仇,要做进一步破坏。
  连环脸上变色。
  阿紫欢呼一声,奔向大屋。
  连环忐忑不安。
  过一会才定过神来,拿着阿紫的功课回房去,打开本子,不禁笑了。
  只见算术本子里打满红色交叉以及教师歹毒的评语。
  连环不忍心,当下徒手沙沙沙便把正确答案写上,连嫂经过房门口,只道他在改补习学生的作业。
  电话铃响,连嫂去接,喂喂喂老半晌,不得要领才挂上。
  连环心一动,放下笔问母亲:"没有人回答?"
  连嫂嫡咕:"最讨厌这种无头电话。"
  连环心中有数。
  电话铃不一会儿再响起的时候,他立刻取起听筒。
  那边一片静寂。
  连环轻轻地说:"大家都很好,你也好吧。"
  那一头的无名氏好似在小心聆听。
  "请你放心,她们两个都健康活泼。"
  对方像是叹息一声,放下电话。
  连环深深为此君难过。
  那边连嫂正应门,"呵,是殷医生容医生,大屋在那边,我领你们去。"
  又有人看见工人宿舍四四整整分两层楼就以为是正宅面摸错门。
  医生是为着香权赐而来的吧。
  连环回到楼上,忽然听见"嘶"一声,吓一跳,发觉阿紫骑在他窗外的树枝上摇摇晃晃。
  "你会摔下去。"连环捏一把汗。
  "又怎么样。"阿紫不在乎。
  "会摔成瘸子。"
  "那你驮我一辈子。"阿紫笑。
  连环刹那间涨红了脸。
  "我的算术做好没有。"她笑问。
  "考试时问你如何应付。"
  "带着你进考场。"
  连环啼笑皆非,"你不担心父亲的病?"
  阿紫语气转得异常淡漠,"他有那么多医生,还有香宝珊,还有徐可立。"明显地表示不满。
  "他也需要你关心。"连环不以为然。
  谁知阿紫毫不留情地说:"他伤害我母亲,他赶走她,我恨他。"
  连环被阿紫怨怼的眼神吓一跳。
  "没有人告诉我母亲在哪里,没有人提起她,一个人不会从此消失在空气中。可是你看他装得多好,姐姐又多么晓得顺从他。"
  "阿紫,快自树上下来。"
  她熟练地借力,一手攀住窗框,另一手握住连环的手,跃进房来。
  连环握住她柔软的手,感觉她仍然是小阿紫,内心一阵温馨。
  耳边却听见她说:"你对我生分了。"
  连环劝道:"我们都已长大。"
  阿紫固执地答:"你长大姐姐也长大我没有长大。"
  连环被她可爱的神情迷惑,只是笑。
  房门外是他母亲的声音:"连环,香先生要见你。"
  连环应一声,就在这一点点时间里,阿紫已经消失踪影,只见窗外树梢不住震动。
  徐可立在大门口等连环,好似怕连环不认得路,一直把他带到书房处,敲敲门。
  书房门打开,出来的是香宝珊,陡然看到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一时间没想到是谁,露出惊愕的神情,过一会儿才轻轻说:"是你。"
  她过去握住徐可立的手,仍然对连环有点顾忌。
  多好,连环想,一成不变,依然故我。
 
 
 
 
 
 第4章
 
  他大大方方走进书房。
  香权赐笑着说:"连环,你长得像大人一样。"
  连环也笑。当然,他已经是大人。
  "连环,你看,那日我才同你父说,我们已经老得不堪。"他语气亲切,指着椅子叫连环坐。
  连环却听出他内心有点凄苦。
  "老连说你要进大学,暑期到我公司来实习如何?徐可立可以教你。"
  又是徐可立。
  "你同他都会是出色青年,社会要靠你们接棒。"
  连环很尊重地默默聆听。
  一轮客套之后,香权赐有点倦容,他又说:"我的身体不好,比不上你父亲壮健。"
  他走到长窗前,向下凝望。
  连环知道他该告退了,站起来说:"香先生多保重。"
  香权赐回头,"多注意学业。"
  连环轻轻开门走出走廊。
  那天晚上,父母对他说,进了大学,希望他寄宿。
  连环差些想大声疾呼:不,我不介意做仆人之子,你们不必把我往高处送。
  父母的用心太过良苦。
  他闷得往外边跑。
  找到林湘芹,建议看电影,从一家戏院走到另一家,连看三套喜剧,才消除烦恼。
  接着问湘芹:"还有什么节目?"
  湘芹咕哝,"眼都花了,还去哪里。"
  连环低着头笑,他是普通人,湘芹是寻常人,他们在一起才无牵无挂。
  过两日,香宅又出了宗特别新闻。
  徐可立亲自来找连环。
  连环见他脸有温色,不知何故,礼貌地迎出来。
  徐可立开口:"拜托你连环,开车到学校去接一接香紫珊。"
  连环立刻知道有事。
  "本来应该我去,但是我实在生气,不想见她。"
  连环莞尔,又闯了祸,这是阿紫本色。
  他把补习学生遣走,立刻驾小车往女书院。
  阿紫并不在门口等他。
  连环停好车,走进学校。经过查询,才发现阿紫被拘留在教务室。
  教务主任看上去是位德高望重的女士,怒气冲冲走出来,连环见她脸色,立刻明白徐可立真是聪明人,找他来做替身。
  教务主任劈头便问:"你是香紫珊什么人,她父母为什么不来。"
  好一个连环,气不急脸不红,不答反问:"请问香紫珊犯什么事?"
  教务主任瞪起铜铃般眼睛:"香紫珊已经被开除!"
  连环深深吸一口气,"可否求情,可否给她一次机会。"
  "不行,没得商量。"那位女士斩钉截铁。
  连环见无可挽回,便也转了语气,"那么,请把学生交出由我带回家。"
  "她还没有向我道歉。"
  "她已经被开除,没有必要向你道歉,快快释放香紫珊,校方无权拘留学生,她再不出来我去报告派出所。"
  教务主任在职二十多年,颇积聚了一点权威,几时听过这等无礼言语,一般家长上来拜见名校老师,几乎要亲吻她的手背。当下她气得脸色煞白,"怪不得,怪不得,由你这种家长把她纵容成这样。"气得簌簌地抖。
  她以为连环是香紫珊大哥。
  "香紫珊是一只烂苹果,校方不惩罚她,"教务主任指天发誓,"社会也会惩罚她。"
  连环毫无惧色,重复要求:"请立刻把香紫珊交给我。"
  "姑息养奸!"她拂袖而去。
  连环独坐候客室等候放人。
  幸亏不到五分钟香紫珊便出来了。
  她笑容满脸,"连环,我早知道你是我的朋友。"
  "坐下。"
  "让我们快快离开是非之地。"
  "坐下。"连环提高声音。
  香紫珊看见粗眉大眼的连环似有点动气,只得轻轻坐下。
  连环诚恳地问:"可否告诉我,你犯了什么过错。"
  阿紫眼睛一亮,他竟然不知道。
  恰才上课,教务主任因香紫珊功课恶劣命她站立当众点名指责。阿紫越来越不耐烦,抄起一本硬皮书便用力摔到洪论滔滔的老小姐身上去。
  香紫珊没想到有人会避不开。
  那本书正打在她鼻子上,竟打出血来,整个课室为之沸腾。
  来接她的连环竞不晓得此事。
  全校都知道了。
  本来要报警,然而声张此事,对校方名誉大有影响,故此急召香家家长来训话。
  谁知反而被连环痛斥一顿。
  "说呀。"连环追问。
  阿紫委屈地答:"我测验偷看。"
  连环疑惑,"校规这么严?照说一次大过也就足够。"
  阿紫微笑,"管它哩,有些人一点点权柄在手,就拿鸡毛充作令箭,我们走吧。"
  连环见她一点不在乎,便想说她一两句,却见香紫珊笑嘻嘻无牵挂,便不忍心。这女孩子吃苦的时间多,开心的时刻少,算了吧,反正本市有的是女校。
  连环叹口气,"还不走?"
  一路上阿紫嘴角孕育着一个诡秘的微笑。
  连环怵目而惊。
  他在香夫人脸上见过这个笑容,他一直不明白香夫人到了绝境为何还要笑得如此魔魁。
  此刻又在香紫珊的脸上看见。
  隐约间他只觉得她们母女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
  连环把香紫珊送到大宅门口。
  阿紫蹬蹬奔上楼梯。
  "站住。"
  她猛一回头,见是徐可立。
  徐可立冷峻地看着他,"又打老师?"
  香紫珊倔强地说:"与你无关,你有空不去做姐姐的跟班倒管起闲事来。"
  徐可立摇摇头,"阿紫,我认识你七年,发觉你真是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不可救药。"
  阿紫脸色一变,随即嘲弄地辩道:"有人不这么想。"
  "你是指连环吧,他是个老实人,你不应欺侮他。"
  阿紫拔尖声音,"他是我朋友,我很尊重他。"
  "但愿如此,但愿他不要小觑你,但愿你不会玩弄他。"
  阿紫泪盈于睫,"你为什么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你对姐姐从来和颜悦色。"
  "你姐姐是单纯的女孩子。"
  "爸爸与你一直不喜欢我。"
  "阿紫,那是不对的,你这样说不公平。"
  "父亲不喜欢我,因我长得太像母亲。你呢,你不喜欢我,是怕香宝珊妒忌。"
  "胡说八道,"徐可立转身,"这件事我一定要向香先生报告。"
  香紫珊迫下来,"徐可立徐可立。"
  她趋向前拉住他,伸出两臂,搭住他的双肩,"求求你,帮帮忙。"
  徐可立正想轻轻拂下她的双臂,香宝珊已在门角出现,神色不悦。
  阿紫见到姐姐烦恼,不但不解释,反而把双臂收紧一些。
  徐可立连忙尴尬地用力挣脱,扔下她们姐妹俩,急急走进书房。
  香宝珊冷冷看着妹妹,"这次又是什么,次次都叫徐可立救你,他不累,你也该累了。"
  香紫珊反唇相讥,"最累的应该是你,姐姐,十六年来不住在父亲面前说我坏话,造谣生事。"
  "我所说的都是实话。"
  "对你有益的才是真话。"
  两姐妹的争吵全落在捧着蒔花进来的连嫂耳
  为免两位小姐尴尬,她识趣地躲进偏厅去。
  连嫂巴不得耳朵可以关上,免得清晰地听见两姐妹争吵。
  只听得宝珊说:"每个学期换一间学校,一不对就把首饰衣服往街上扔,故意缠住我的男朋友,难道不是事实?"
  "香宝珊,我恨你。"
  "你恨每一个人,你的世界是恨的世界。"
  连嫂来不及躲避,已见阿紫冲进偏厅来,穿过长廊,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连嫂抱起花瓶,只听见大小姐冷冷地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连嫂抬起双眼,笑道:"我刚刚进来。"
  "有没有见到二小姐?"香宝珊追问。
  连嫂佯装莫名其妙,"二小姐在这里吗?"一边说一边走开。
  两姐妹年纪这么小就如此难相处,谁家的男孩不幸,才同她们攀交情。
  连嫂做梦也没想到那会是她的儿子连环。
  香紫珊跑到工人宿舍爬上橡树探望连环的房间。
  她摘下椽子扔进房中。
  连环见是她,忍不住问:"你又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在世上唯一的朋友。"
  阿紫语气真挚,连环默默不语。
  "你没有挨骂吗?"
  "我才不怕。"
  连环伸出手臂挡扔进来的橡子,"喂,不要折磨大树,它比我们早出生,在地球上更有地位。"
  "徐可立说这棵白橡树起码有六十岁。"
  又是徐可立。
  却不承认徐可立是她的好友。
  "它能长到三十公尺那么高。"
  连环微微笑,"也是徐可立告诉你的吗?"
  阿紫不回答,"你们一家没有搬来之前,我已经常常到树上玩耍。"
  连环顿生怜悯之意,阿紫一直是个寂寞的小孩。
  "在最高的树丫上,往大屋看,什么都一清二楚,你试过吗?"
  连环的心一动,像是猜到了什么,又不能决定。
  "出来,连环,我们一起爬上去。"
  "别疯,树顶有六七层楼高,太危险。"
  "呵哈,你不敢。"用起激将法。
  "是,我是不敢。"连环既好气又好笑。
  这女孩,刚被学校撵出来,却若无其事。
  "来。"阿紫伸出手。
  连环到底年轻,按捺不住,灵活地随阿紫爬上树梢,两人身手敏捷,互相扶持,很快到了树顶。
  阿紫说得对,居高临下,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连嫂在后门正在吩咐司机办事,厨子挽着作料回来……。
  连环忽然想起,阿紫看到的,一定比他还多。
  此时她正无忧无虑采摘树叶插到头发上,连环帮她把叶于排放在头顶似扇子般散开,活似一项冠冕。
  阿紫活泼地笑,躲在树梢,好似传说中的精灵山魅。
  连环赞道:"多么好看。"
  阿紫盼望地问:"比姐姐更漂亮吗?"
  连环从来不觉得香宝珊有什么优点,他的眼神给阿紫一个肯定的答案。
  阿紫随即说:"看。"
  徐可立与香宝珊双双目前门出来登上红色的跑车,滑下大路。
  他俩状至亲热,看得到徐可立只用一只有手把住驾驶盘,另一只手,与香宝珊相握。
  阿紫收敛欢容,转头问连环:"他们会结婚吗?"
  连环看得出来,徐可立与香宝珊的婚事早已受到家长默许。
  "徐可立会是一个好姐夫。"
  阿紫听到随即把叶冠扯下,撇下树去,身子接着滑下树干,一下子去得踪影全无。
  连环情绪也忽然滑落,盘坐树上不出声,默默看着阿紫奔回大宅。
  阿紫被禁足一星期。
  徐可立忙着替她找新学校做新校服。
  新学期开始,林湘芹对连环说:"大学的功课好像更清闲。"
  连环像是没听到,过一会儿他问:"喜欢一个人,比那个人喜欢你多,是否一种痛苦?"
  湘芹的心"咚"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打探:"谁,谁喜欢谁多一点?"
  连环不语。
  湘芹并不笨,忽然知道这两个人当中没有她,于是强笑问:"你在说谁?"
  连环回过神来,"我只不过有点感喟。"
  湘芹问:"是我们的朋友?"
  连环不肯再说。
  湘芹觉得这些年来,她似在叩一道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本来她顶有耐心,打算守在门外,直到连环心扉打开,可是今日她才发觉早已有人穿门过户,登堂入室,如人无人之境,湘芹如有顿悟。
  何必去理那个人是谁,是谁不一样,何必查根问底,自寻烦恼。
  湘芹在该刹那如释重负,脸色样和起来。
  她微笑道:"别胡思乱想,我们是学生身份,有什么资格去研究谁爱谁更多。"
  连环骤然涨红面孔,向湘芹投去感激的一眼。
  傍晚,连嫂替儿子打扫房间。
  她纳闷地说:"这么多橡子从何而来,不小心踩到怕会摔跤。"
  连环放下书本:"不要扫不要扫,随它去。"
  连嫂懊恼地说:"你比你父亲还要怪。"
  到了那一个冬季,橡子落满草地,医生进出香宅的次数更加频密。
  傍晚老连边喝啤酒边说:"东家应该早进医院。"语气十分惋惜。
  连嫂说:"他与你同年,我看你好像还打算活多五十年的样子。"
  "挺穷的时候一直以为财富可以解决一切困苦,可是你看香氏,大宅背山面海,他从来不看风景,花圃整理得那么出色,一贯视若无睹,成日成夜就关在书房内,他到底在密室内做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香先生自我判监,是个永久徒刑。"
  老连叹口气,"说得好。"
  那一个晚上,连环睡到半夜,被轻轻哭泣声惊醒,伸手想开灯,触及轻轻柔肌。
  他在黑暗中坐起来。
  连环当然知道这是谁。
  阿紫伏在床角饮泣,"我父亲快要去世了。"
  连环安抚她:"他会痊愈。"
  "你已多月没有看见他,他不会好。"
  "喂喂喂,"连环轻抚她长发,"别诅咒他。"
  两个少年的声音都低得无可再低,似自言自语。
  阿紫把头埋在连环胸前。
  连环取笑她:"我还以为你一点也不爱父亲。"
  阿紫毫无犹疑地答:"我恨他。"
  但是对他们父女来说,爱与恨的界限并不分明,浑饨一片。
  第二天一早,连环听得母亲抱怨,"老连,把电话号码改一改行不行,最近从早到晚都有人拔无头神秘电话来烦扰。"
  "会不会是女孩子找连环?"
  "只得一位林湘芹罢了,"连嫂的精神来了,"这个女孩子没话讲,大方稳重,又自小看到大,简直没有一丝缺点。"
  老连认同,"确是个端庄可爱的少女。"
  "可是连环懒洋洋似不懂抓住机会。"
  "这些事是注定的,你不用着急。"
  连环等在电话旁边,一响,马上接过。
  他不顾对方是否愿意说话,便轻轻说:"医生会尽力控制病情。"
  那边过一会儿放下听筒。
  连嫂问:"谁?"
  连环答:"同学提我带笔记。"
  又是除夕,连嫂忙着为两个家庭准备过年,工夫做到十足,却搞不起气氛。
  没有人想过年,也没有觉得过年有什么重要。
  满桌菜肴摆出来,只略拔动两下,一听见门铃,立刻跳起来去开门给医生或律师。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让我陪陪父亲。"
  徐可立犹疑,"他不想见你。"
  香紫珊推开徐可立,却被香宝珊拉住,"不准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亲。"
  香紫珊推开房门进去,徐可立与香宝珊尾随,阿紫走近。
  香权赐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目良久才对准焦点,轻轻说:"你来了。"语气无限盼望。
  徐可立马上知道他认错了人,阿紫却以为父亲牵记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权赐看着她良久,忽然醒觉,拂开阿紫的手,"是你,走开。"
  "父亲——"
  "走开,"香权赐喘着气,瘦瘪的脸上泛起厌恶的神色来。
  香宝珊连忙拉开阿紫。
  只听得香权赐的声音说:"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间里三个年轻人同时呆住,面面相觑。
  这时区律师与医生一起赶到,示意孩子们出去。
  阿紫脸色苍白,把徐可立带至一角,"父亲为什么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见她一额汗,十分不忍,"你太顽劣,香先生气头上不上说过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儿。"
  "不,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无中生有。"
  香宝珊在一边冷冷看着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区律师匆匆出来,"可立,快去把连环找来,香先生有事问他。"
  徐可立立刻去办事。
  区律师见到香宝珊泪盈于睫,香紫珊脸色煞白,不禁安慰她们:"不怕不怕……"说了两句,只觉空洞,自动停止,叹了口气。
  徐可立回来说:"连环马上到。"
  香宝珊悄悄问徐可立:"父亲为什么传一个仆人的儿子?"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连环来了,还穿着大学堂白衣白裤制服,他低头疾走,目光没有与任何人接触。
  楼下的佣人们见到他,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时肃静回避。
  连环都不加以理会。
  徐可立陪他走进香权赐的书房。
  连环静静地坐下,满心悲哀,低着头握紧双手。
  香权赐虽然斜斜地坐在安乐椅上,连环却觉得他是被看护摆在座位上,他颈项与手足俱已松软,好比被人弃置的一具提线木偶。
  他动了一动。
  徐可立趋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会儿。"
  香权赐挥挥手,示意他留下。
  连环渐渐习惯室内幽暗光线,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会儿,便缓缓垂首,不忍心细究。
  他外型已经不大像一个人,皮肤干黑,戴一顶帽子,遮住稀疏的头发,双目深陷,声线模糊。
  他开口了,讲的话叫两个年轻人讶异。
  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说的竟是:"你们可晓得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为多,应该怎么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惊愕地看着他的恩师。
  连环却猛然抬头,深感震荡。
  香权赐似看到他俩不同的反应,颤抖地举起手,指着连环,"你说说看。"
  徐可立大奇,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奥的问题。
  可是连环日来已想得非常透彻,他微微一笑,轻轻答:"我不会让她知道。"
  香权赐如有顿悟,喃喃地重复:"不让她知道。"
  连环又说:"她永远毋需知道,这纯粹是我的事。"
  香权赐如醒醐灌顶,伸出手来抓住连环,悲哀地问:"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皱起眉头,用神聆听,仍然弄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只见连环点点头。
  过一会儿香权赐又问:"连环,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辆红色的跑车?"
  除对香权赐之外,连环从来没有说过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答:"没有。"
  香权赐苦笑,"老老实实回答我。"
  "没有,"连环按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香权赐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反而安乐了,他说:"连环,很好,你保护香家真的护到底,我会重重报酬你。"
  徐可立猜想这是他们主仆间的一个秘密,故只静静在一旁等候。
  "可立,"香权赐唤他,"厚待连环,尽可能帮他完成心愿。"
  徐可立连忙说是。
  香权赐垂下头,良久不出声,似失去知觉。
  连环警惕地看徐可立一眼。
  他们刚要召护士进来,香权赐的眼皮又动了动,他轻轻说:"她真美,她真美……"
  徐可立隐约知道他说的是谁,连环却完全肯定,他转过头,轻叹一声。
  为什么人类的记性,有时会这样残忍地好。
  然后香权赐笑了,他说:"你们出去吧。"
  两个年轻人退出房外,刚刚迎上一室金红夕阳。
  连环同徐可立说:"我先走一步。"
  徐可立十分喜欢这憨直的年轻人,"连环,有机会我们合作办事。"
  连环笑一笑,到处都有机会,他不想与香氏的乘龙快婿发生太深切的关系。
  他急急下楼去。
  香宝珊出来问徐可立:"父亲与他有什么话好说?"
  徐可立没有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双野兽似的眼睛。"
  徐可立笑,"你根本不认识他。"
  连环打算自后门回宿舍,还未走到后园,就听见厨子跟女佣说闲话。
  ——"老连这个人真交了邪运,听说香先生遗嘱有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区律师告诉你的?"
  问得好,有智慧,真的,你怎么知道?
  厨子咳嗽一声"你说,他们主仆之间,有没有不可告人之处。"
  反而是女仆不耐烦起来,"有,他俩是多年失散的兄弟。"
  厨子正要回嘴,忽然发觉草地上有个长长的人影,一抬头,看到连环擦身而过,他总算噤了声。
  老连整日整夜在大宅侍候。
  连嫂同儿子说:"林小姐明天来拜年。"
  见连环没有反应,又说:"好几年的同学了,我们都很满意,总没听你说起湘芹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哪一行。"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连环不敢去听,倘若是那个人来打探消息,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连嫂取过话筒,立刻笑起来,"湘芹,是你呀,我爱吃什么,嗳唷,你别客气,我倒做了你喜欢的菜,明天早点来,连环?"连嫂转过头来,"咦,他刚刚还在,是他父亲把他叫出去……"
  连环躲到楼上,耳边仿佛还听到母亲絮絮之语。
  "连环,连环。"
  连环立刻自床上跳起来探出窗口,却杳无一人,树顶高且远,阿紫不在丫枝上。
  母亲与湘芹已经误会了,倘若任她们误会下去,或是自己也加人做误会的一分子,肯定有害。
  明天吧,明天与湘芹说清楚。
  不爱她的话,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第5章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兴兴上门来,正在感喟,第一次到这间小白屋来,才念高中,时间过得好快,而她与连环的感情,似毫无增长。
  老连特意回来陪她客套一两句,又忙着过去。
  连环说:"请上来一会儿,我有话说。"
  连嫂怂恿,"去呀,湘芹,看他说什么。"一直笑。
  湘芹却颇为了解连环,他不见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过一颗巧克力,剥掉七彩糖纸,放进嘴中,随连环上楼。
  进门便踏在一颗橡子上,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不禁问连环:"要不要我帮你扫一扫地?"
  连环却请她坐下。
  考虑一下,他郑重开口:"湘芹,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声,她挑了一粒有馅糖,甜得发腻,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让我们永远做好朋友。"连环语气十分诚恳。
  湘芹看着他,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也这样会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终于表态。
  湘芹低下头,自然觉得被伤害了,一时间语塞。过一会,她抬起头,"连环——"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对着窗,适才一瞥之间,竟看到暮色苍茫间有一张小小的白面孔贴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听过有关老房子许许多多的怪异诡秘传说,不禁吓呆了,霍地指着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张人脸。"
  连环转过头去,"怎么会有人——"猛地想起,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树叶间一闪现,连环摇头笑她捣蛋,湘芹不知就里,吓得尖叫起来。
  湘芹欲向连环求助,却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愤战胜恐惧,抓起外套跑下楼去,连环已经把话说得再客气再明白没有,此处并非她久留之地。
  连环这才醒觉已经深深伤害一个爱护他的人,急忙间也考虑过追上去,但是善意的解释更会引致她进一步误会,迟疑间湘芹已经奔到空地。
  湘芹刚镇定下来,忽党肩膀吃痛,抬头一看,高大的橡树上有个黑影蹲在那里,她这才醒觉,那是人,不是魅,向她扔石子的人便是窗外的那张面孔。
  石子如豆般撒下,打中湘芹,痛得她叫出来,一方面她又听见连环喝止之声,她未敢久留,含泪奔逃,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擦破膝头,也顾不得了,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妖异的地方。
  湘芹一生中未曾受过如此屈辱,泪流满面,刹那间炽热真挚的少女心化为灰烬。
  连环没有看见湘芹的眼泪,他正推开窗户喝道:"住手,你在干什么?"
  阿紫嬉皮笑脸地转过头来,看着连环。
  连环抬起案头的橡皮擦掉过去,被阿紫敏捷地闪避过去。
  "你不尊重我的朋友,即是不尊重我。"
  "对不起,打扰了你俩卿卿我我。"
  "阿紫,你心中只有自己,没有别人。"
  阿紫仍然笑眯眯,"拉我进来。"
  连环不去睬她。
  阿紫牵牵绊绊地爬进房内。
  连环这才看见她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紫的呢大衣。
  他呆住了。
  大衣并不称身,款式已过时,连环看清楚了,他见过这件衣服,他的灵魂被摄住。
  阿紫在他面前转个圈,"好不好看?"
  "这件大衣从何而来?"他震惊地问。
  "我在旧衣服箱内找到,相信是我母亲的故衣。"
  "它不适合你,快脱下它。"
  阿紫除下外套,内里仍穿着水手领的毛衣。
  连环看着她半晌,叹口气说:"你走吧。"
  "你还在气恼。"
  连环为湘芹深深内疚。
  "好,母亲一早离弃我,父亲不承认我是他的女儿,我同姐姐不和,现在你又不原谅我。"
  连环告诉她:"也许你也要负些责任。"
  "我还小。"阿紫倔强地说。
  "能把你身边所有的人整得啼笑皆非就不算小了。"
  阿紫还想分辩,梯间有脚步声传来,是连嫂的声音:"湘芹,连环,说完话没有?"
  她推门进来,"咦,湘芹呢?"
  连环低着头,"她走了。"
  连嫂好不失望,坐在床沿,"她来的时候明明高高兴兴。"
  "是我不好,言语间得罪了她。"
  连嫂打一个寒颤,站起来关窗,"这么冷,也不晓得当心。"她转过头来,"咦,这件大衣是湘芹的吗?"
  连环急忙把外套塞进柜中,"我改天去还给她。"
  连嫂凝视儿子,"湘芹是你的好对象,小心对她。"
  但是林湘芹决定避开连环。
  她相信他是她的恶梦,她做得很彻底。新学期开始,她转到中文大学上课。
  连环十分震惊,这个重大的决定对林湘芹往后生活有一定影响,若是纯粹为着他的缘故,他实在担当不起。连环很明白这个时候不去骚扰湘芹,已是至大仁慈,他忍耐着一点反应都不做出来。
  湘芹终于走了。
  同学为她设的送别会他都没有去。
  湘芹坐在一角,每进来一个人,她都以为会是连环。到散场,她的双眼酸且涩,形容憔悴地离去,独自往海边站了一段时间。
  他连一句道歉都没有。
  真洒脱,湘芹解嘲地想,据说干大事的人本应这样。她伏在栏杆上哭了,她记得很清楚,那夜的海水是漆黑的。
  香权赐于同一日送院。
  三天后便传来噩耗。
  徐可立第一次展示了他的办事能力,与区律师两人把事情料理得整整齐齐。
  老连自大宅回来了,告诉妻子:"二小姐失踪,到处找过都不见人,真正百上加斤,节外生枝。"
  连环一怔。
  "明早要举行仪式,非找到她不可,这少女太过不羁,太不知轻重。"
  "要不要叫连环也帮着找。"
  "关连环什么事,他根本没见过香紫珊。"
  连环不出声。
  "这倒是真的,连环与大宅无关。"连嫂语气十分宽慰。
  电话铃响。
  连环取起听筒。
  那边没有声音。
  连环心情闷纳,因而说:"你难道没有看到讣闻,男主人已经病逝,你可以回来了。"
  连嫂大奇:"连环,你同谁说话?"
  连环挂上电话,一语不发,回到楼上。
  "这孩子早已过了青春期,还这么怪。"
  "你不是说林湘芹许久不来,定是感情纠纷。"
  "自由恋爱,烦恼更多。"
  连环一进房间就明白了。
  他的被窝里似躲着一只受伤的小动物,他过去轻轻掀开被褥,看到香紫珊伏在枕上饮泣。
  她不知来了多久,自然也不关心全世界人是否到处找她。
  连环没有说话,轻轻握住她的手。
  香紫珊把脸埋在他的手中。
  他不去惊动她,任由她哭到倦极入睡,他坐在书桌前做功课。
  连环也不去告诉任何人,他已经找到香紫珊。
  到了深夜,阿紫醒来,心境有一刹那平静,但是日前所发生的大事随即纷沓涌上心头,她悲苦地伏在连环背上哀哭。
  连环把她驮在背上,来往行走。
  她没有长大,她还是那个小小阿紫。
  阿紫渐渐平静下来。
  连环将她放下,"他们都在等你,明天的追思礼拜不可缺席。"
  阿紫不语。
  "回去吧。"
  阿紫点点头。
  礼拜堂里,连氏一家坐在后座。
  徐可立与香宝珊坐在前座,香宝珊满脸怒意,频频回头来看她妹妹到了没有。
  香紫珊尚未出现。
  风琴声越来越凄厉,人客渐渐聚集,时间已到。
  徐可立沉着地上台致辞。
  香紫珊仍然踪影全无。
  连环听到他父亲喃喃说:"大逆不道。"
  徐可立讲到一半,连环发觉他眼神松懈下来,连环轻轻回望,看到香紫珊已经坐在最后的角落。
  连环放下一颗忐忑的心。
  他可不理她是否得罪亲友,他只担心她的安全。
  阿紫一声不响低头默祷。
  香宝珊心有不甘,"霍"地一声站起来,走向后座,似要教训妹妹。
  连环见她来意不善,忍不住也走到狭窄的走廊,堵住她去路。
  香宝珊一向对连环有点顾忌,但是没想到他会帮阿紫。犹疑间,徐可立已自台上下来拉住香宝珊,他向连环投去感激的一眼。
  连环这才静静坐下。
  那边香宝珊恼怒地对徐可立说:"一宣读遗嘱我就要你把那个粗鲁的人逐出香家。"
  徐可立不出声,连环粗鲁?他的心思比谁都缜密,宝珊这次看错人了。
  香宝珊见他好像没有听见,推他一下。
  徐可立轻轻回答:"他并不住在香宅,不能驱逐。"
  他示意宝珊站立唱诗。
  阿紫一直没有过去与姐姐同坐。
  返家途中连嫂说:"两位小姐这就成了孤女。"
  老连忽然感慨:"二小姐真是性情中人。"
  连环没想到父亲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感动得鼻子一酸。
  一般人只晓得阿紫淘气、捣蛋、孤僻、坏脾气,没想到那是因为她不妥协不肯走中间路线,明明多情,却被无情所恼。
  聪明的徐可立都不了解香紫珊。
  阿紫坐在大石上等连环。
  她说:"你不再生我气,多好。"
  连环冷冷答:"那是另外一件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恶待我朋友。"
  阿紫不悦:"她比我还重要?"
  "香紫珊你不会成为全世界最重要的人。"
  阿紫冷笑一声,"我不该妄想到此地来寻找安慰。"
  连环不忍,在她对面坐下来,"你适才为何迟到?"
  阿紫哼一声,"你关心吗?"
  "阿紫你这个人没有希望。"他站起欲离去。
  阿紫连忙说:"我见到母亲。"
  连环"霍"地转过身于,"什么?"
  阿紫表情复杂,既欢欣又愁苦,"我见到她,我们交谈过,所以迟到。"
  连环的心一跳,那个美妇人终于回家来了。
  他脱口而出:"她好吗,有没有老,是否快乐?"
  "她戴着一顶有黑网纱的帽子,坐在一辆大黑车内,看见我,便叫住我。"
  阿紫从未听过那么动听的声音,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凝望那妇人。
  她们之间有一段距离,阿紫看不清楚她的脸。她缓缓下车,站在车旁,一身黑衣。阿紫觉得她的身型十分熟悉,便呆在原地,扬声问:"谁,请问是谁叫我。"
  那妇人不语,脸上的黑网在风中拂过来,又拂过去。
  阿紫没有动,已经知道这个人同她有极深切的关系。
  又过许久,那妇人说:"我是你母亲。"
  阿紫耳畔轻微地"嗡"一声,如有一只小蜜蜂在她耳边打转。
  但是她没有失态,也没有一个箭步上前拥抱妇人,阿紫只是轻轻颔首,"你回来了。"
  妇人踏前一步,似要作出要求。
  阿紫告诉连环:"我忽然害怕,我同她说,我有要紧事,他们都在等我,便奔进礼拜堂来。"
  连环奇问:"你为什么要害怕?"
  "我看见她黑色的长袍底下露出鲜艳的一角裙据,那是种深玫瑰紫,连环,你记得那个颜色?看久了眼睛会涩,那是她最喜爱的颜色,她回来不是为哀恸。连环,她会不会回来索偿。"
  连环按住阿紫的手。
  "可是,香先生已经去世了。"
  "或许她要我们。"
  "她是你的母亲。"
  "不,我不要跟她去,"阿紫脱口而出,"我不会离开大屋,徐可立会照顾我。"
  连环目光凉凉,在阿紫脸上扫了一遍。
  阿紫不理会连环的感受,奔回大屋。
  她就是这点残忍。
  连环抬起头,看到地下有一个纤细的人影。
  在该刹那,他有点希望那是林湘芹。湘芹一向以他为重,一向温柔,一向讨好他。湘芹不会伤害他,他在湘芹心目中,永远是第一位。
  他转过头去。
  那却是一位身段苗条的少妇,脸容、姿势都熟悉之至,她正看着连环微微笑。
  连环马上把她认出来,"香夫人。"他称呼她。
  她笑一笑,"你还那样叫我,我早不姓香,我本名邓玉贞。"
  连环看着她,真奇怪,她一点都没有变,岁月对她不起作用,她仍然那么白皙美丽,那种神秘的气质依然如影附形。
  "你已经是大人了。"
  连环有点腼腆。
  "谢谢你接我的电话。"
  真是她,那些神秘电话真是她打来的。
  "你一直维护我。"
  她并没有走近,互握着自己的手,站在那棵橡树下。
  连环还以为从此看不见她了,此刻十分欢喜。
  "他们都在大宅,你不与他们谈谈?"
  美妇人摇摇头,"他不让我再踏进香宅半步。"
  连环"呵"地一声。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无奈地摊摊手。
  "我给你沏茶。"
  "我这就走了。连环,谢谢你。"
  一辆黑色的大车子驶过来停下,连环看着她走下小径。
  她这次来,不过是顺道探访连环,主要原因是视察香氏大厦。连环有预感,阿紫说得对,她仿佛专程前来索偿。
  宣读遗嘱那一日,老连早已接到区律师通知,要在上午九时在香氏书房集合。
  他同儿子说:"连环,你陪着我去。"
  香宝现看到连氏父子出现,马上拉着徐可立到一旁,"他们来干什么?"
  徐可立劝说:"宝珊你别针对连环。"
  "他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遗嘱里有他的名字?"
  徐可立叹口气,"正是。"
  "我不相信。"
  徐可立十分诧异,宝珊平时并不是个不讲理的女子,但一碰到连环,她便有异常表现。
  这时区律师进来向各人点点头,问道:"香紫珊不打算出席?"
  宝珊冷笑一声。
  区律师说:"没有关系,香先生的遗嘱很简单。"
  他取出文件。
  他开始宣读:"香氏出入口公司仍由徐可立照原职打理,与宝珊婚后可继承百分之二十五股份,大宅与全部现款由宝珊继承。紫珊非我亲生,但可在大宅居住及支领零用直至成年后——"
  徐可立与香宝珊忍不住"嗯"地一声。
  香紫珊不是香权赐的亲生儿。
 
 
 
 
 
 第6章
 
  连环惊愕,看向父亲,老连更惊异得合不拢嘴。
  区律师无奈地读下去:"紫珊成年后可继承公司股份百分之三以及伦敦雪莱区城市屋一幢。"
  大家心绪正乱,忽然听到有人推开书房门,"不!我是父亲的女儿,谁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紫珊苦苦哀求,"不要说我不是父亲的女儿。"
  徐可立过去扶住紫珊。
  连环刚要站起来,区律师已读到他的名字。
  "大宅旁连氏现住的一幢两层楼高小屋与地皮,我将之赠与小友连环。"
  老连"哎呀"一声叫出来。
  这张遗嘱还算简单?出人意料之处实在太多。
  连环静了下来,过半晌他嚅嚅说:"我不要。"
  区律师看他一眼,合上文件。
  连环走到区律师面前,轻轻说:"我不要。"
  区律师拍拍他肩膀,轻轻说:"香先生已经不在人世,你怎么样拒绝?"
  连环抬起头,看到香宝珊既惊且恼的神情,倒有一丝痛快,她不能撵走他们了。
  小屋,地皮,以至那棵橡树,都已属于连环。
  香紫珊呆呆地端坐徐可立身旁,眼神没有焦点,一脸茫然。
  连环想多呆一会儿,老连催他:"快,我们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你母亲。"
  一抬头,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大家都怔住。
  好一个区律师,是他最先恢复常态,镇定地向那人欠欠身:"邓女士。"
  邓玉贞缓缓走进书房,轻轻坐下,慢慢地脱下手套。
  这时香宝珊已经认出她,睁大双眼,要趋向前去,徐可立连忙按住她。
  只听得邓玉贞很平静地说:"既没有我的名字,又硬说紫珊不是他的女儿,这张遗嘱,很有商榷余地,是不是,区律师?"
  区律师不予置评,很恭敬地低着头。
  "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区律师露出极其为难的样子来。
  "我的律师会同你联络。"
  区律师忍不住轻轻说:"邓女士,这是何苦呢,他已经安排了你同紫珊的生活。"
  邓玉贞抬起头来,眸子发出晶光,"你活在世上,就是为着三餐一宿?噫,人类仿佛不是这样进步的哩。"她嘲笑区律师。
  区律师连忙退后几步。
  邓玉贞看着宝珊,"你不打算认我?"
  年轻的香宝珊一生在玻璃温室内长大,父亲之后有徐可立接班照料,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打击,惊得呆了。
  邓玉贞的目光又落在徐可立身上,"你就是香权赐的爱将,很好,很好。"
  这时候,老连见义勇为,硬着头皮踏前一步,说道:"太太,我送你出去。"反正是下人,又是旧人,被斥责两句,也无所谓。
  没想到邓玉贞十分给老连面子,"连环,你去叫我的车子过来。"
  她一走,众人全体松弛下来。
  区律师脸色灰白,连连摇头。
  徐可立问:"我们的机会是多少?"
  "他一直没有同她办妥离异手续,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她回来同他纠缠,"区律师说,"这一切都在我意料之中。"
  徐可立断然说:"我们不打这官司,我是外人,绝不同香夫人争任何产业。"
  香紫珊忽然推开区律师:"我是他的女儿,为了证明这一点,我必须站在母亲那一边。"
  她奔出去。
  宝珊追在妹妹后面,"阿紫,阿紫。"
  区律师突感疲倦,托着头,困惑地叹口气,为香氏服务已近二十年,知道得太多,不胜负荷。
  过半晌他对徐可立说:"我们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他并没有即时离开香宅,老区走到连管家的小屋敲门,他的朋友老连用冰冻啤酒及花生欢迎他。
  老连搓着双手,"这可怎么办呢?"
  老区苦笑,"这样吧,我同你一起辞去职务吧。"
  没想到这老实人当是真的,"嗳,确是好办法。"
  老区真的笑了,"怪不得人家说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一走了之,什么烦恼都没有。"
  "可是,"老连搔搔头皮,"我又老觉得仿佛欠了香家什么似的,不能走。"
  老区大奇,"你也有这种感受?"
  连环在门口听见,才发觉世上还有其他人与他有同感,不禁也拿过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
  区律师抬起头冥想一会儿才说:"香家的人有股奇异的魅力,其实我们同他们无拖无欠,是我们忍不住要留下来。"
  老连不再言语,区律师说得比较玄,他接不上口。
  区律师终于站起来,"我要走了。"
  "不多坐一会儿?"
  "当然想,这间小屋无嗔无欲,与世无争,确实是个好地方,真羡慕你,老连。"
  他搓着额头希望舒缓头痛,叹着气走了。
  连嫂关上门,"香先生多慷慨。"
  连环知道母亲一直希望拥有一间房子。
  连嫂又十分困惑地问:"但是,为何二小姐——"她欲语还休。
  老连忽然斥责老妻:"这不关我们的事,以后不准再提,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没见过没听过没说过,记住了。"
  报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
  连环在笔记本子的空行上这样写:聪明人从不报复,他们匆匆离去,从头开始。
  他忽然想起湘芹,可爱的湘芹就有这样的智慧。
  连环时常在邻校的同学会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她总是获奖又获奖。那边的气候好像非常适合她,才二年级已经倍受注意,是颗触目的明星。
  也许连环思念的不是湘芹,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温馨、平和的一面。
  他们终于在一次演讲会上碰头。
  连环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见他,但是他晓得她记得他,女孩子通常不大会忘掉对她们坏的异性,这一点特性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
  是他先过去与她招呼:"湘芹,好吗?"
  林湘芹早就看见连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真没想到震荡感如旧。正在自怜,连环竟过来叫她,据她记忆所及,他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以前他从不称呼她,只用一个喂字算数。
  湘芹无故泪盈于睫。
  连环只当她冷淡他,也是应该的,许久不见,话不知从何说起。
  对湘芹来说,这一刻却紧接上次会面,当中没有时隙,她终于冷静下来,挤出一个微笑,轻轻说:"我很好,你呢?"
  她的眼神出卖了她,连环见湘芹仍然关心他,也有点手足无措。
  相隔一年,两个年轻人都以为自己老练了,成熟了,会得应付此类场面了,可是一碰头,马上败下阵来,不知多么尴尬窘迫。
  过一会儿连环说:"湘芹,你功课越发出色了。"
  湘芹连忙回答:"哪里能同你比。"
  话一出口,才觉得太客气太浮面,不由得自嘲而笑,连环见她先笑,也松弛下来接着笑。
  他俩离了队走到一角。
  这次才是真正关怀的问候,"连环,你好吗?"
  连环答:"你是新闻系高材生,什么都瞒不过你。"
  "香氏官司大约不把你们家牵涉在内。"湘芹一直体恤人意。
  "新闻界看法如何?"
  "轰动之至,许久不见这样包罗万象的案子,来来去去不过是小型商业罪案,乏味之至,故此略作夸张报道。"
  "你在法庭实习?"
  湘芹点点头,她班上有两个同学打算以香氏争产案做论文,跟到底,因看情形这场仗有得好拖,一找新证据便休庭半年,大家都有种感觉,这是一场不会完结,只有输家的官司。
  同学在一角叫:"湘芹湘芹,还不来准备,轮到你了。"
  连环微笑,"去吧。"
  湘芹点点头,毕竟长大了,已算把这次会面处理得不错,足以自傲。
  她有点希望他会约她,给了他几分钟机会,连环始终没有开口,她也不觉得失望,轻轻说声再见,便被同学簇拥而去。
  不要说湘芹,连环都觉得奇怪,一直以来,他俩相敬如宾,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碰过,为什么这次再见却有旧侣重逢的感觉。
  他没有离开现场,找到一个柱子后的座位,欣赏湘芹演讲。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生了。
  外型、谈吐,都无懈可击,大方可爱。
  连环直到她演讲完毕才悄悄离开现场,觉得十分安慰,湘芹是那种被人引以为荣的朋友。
  那日回家,连环看见母亲正在端详一张帖子。
  连嫂想得到儿子的意见,因说:"喜帖当然是红色的好,你说是不是?"
  连家已没有亲戚,连环接过来一看,只见正面写着徐可立香宝珊宣布订婚。
  "大小姐与你同年,二十一岁,有自主权了,不过,递帖子过来的却是徐少爷。他人真好,没有一点架子。香先生总算挑对了女婿,已经不叫我们办事,薪水还是照发,却之不恭呢。"
  连环放下帖子。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哗啦"重物堕地之声,连环跑出去,发觉工人在他父亲的带领下,竞在锯橡树的丫枝。
  连环大急,"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老连慢条斯理答:"不锯掉不行,树枝顽强有力,快要顶穿木墙。"
  "不行,"连环把工人手中电锯抢来扔地上,"不能锯,我不准。"
  老连不去理他,命令工人:"锯。"
  工人耸耸肩,照旧进行工程,当下木屑四射。
  连环这才顿悟,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他的秘密。
  只听得老连自言自语道:"危险,懂得吗?"
  没想到他的表现这样含蓄。
  连环却仍然走向前去,同工人说:"那一枝横杆不过打窗前掠过,放过它吧。"
  工人看看老连,叹口气,说道:"这是你的地,你的屋,你的树,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心灰意冷地走开。
  工人只得爬下树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连环只听得母亲在前门喝道:"走,走,走!再不走我叫警察。"
  连环赶到那边一看,只见十个八个小报记者正围着他母亲,有人拍相片,有人提问题,闹成一片。
  自从香氏案正式开庭以来,他们陆陆续续,三三两两过来按过铃,借过电话,却不似今日般大阵仗。
  连嫂用手臂挡着刺目的闪光灯,急得团团转。
  连环最恨人欺侮妇孺。当下二话不说,回到二楼,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龙头,一开水喉,往楼下记者群直射。
  那十来个男女哗然,衣服湿透像似落汤鸡,边骂边逃避,连嫂乘机躲进屋内锁上门。
  连嫂直骂:"还算是知识分子呢,败类,不择手段,拖垮行家。"
  但是门外人群已经散去。
  连嫂问:"他们说是为了工作抢新闻,一份工作真的那么重要,人没有自尊吗?"
  连环把气呼呼的母亲接在座位里,待她平息怒意。
  老连出来说:"不能怪记者。"
  连环抬起眼睛,听他父亲有何高见。
  "审了几个月,控方律师要力证香某立遗嘱时神志不清,辨方律师却指证香夫人不贞,太荒谬了,能怪人议论纷纷吗?"
  连环默不作声。
  "两位小姐即时成为笑柄,给牺牲掉了,"他停一停,"大小姐已在看精神科医生。"
  "我比较不担心她,徐少爷对她很好。"
  连嫂挂念着香紫珊,这女孩子平常已经怪怪的。
  老连叹口气,"这个家莫非受过诅咒。"
  连环亦遭到骚扰,一些同学会用心痒难搔的语气问他:"你不是住在落阳路一号吗?"
  早上步行往学校,他老觉得有人跟踪。
  那人向他拍照,他过去抓住照相机,才发觉是个穿宽衣服的少妇,她急急呼叫,说的却不是中文或英语,连环听出是日语,他十分震惊,没想到此案已威震东洋。
  这些都不足以使连环失眠,他可以应付。
  使他辗转反侧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
  一听到窗外有微丝轻响,他便脱口而出:"阿紫?"
  有时不过是只松鼠跳过树梢。
  即使是她,态度也已经变得令连环讶异、反感、害怕。
  在银白的月色下,她的脸更无一丝血色,她会轻轻地对连环说,"我跟徐可立讲,叫他放弃香宝珊,站在我这一边来,我会赢,我会得到父亲所有的产业,我可以给他一切。"
  连环如给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记老拳,金星乱冒。
  原来他们并不是朋友。
  连环见过寂寞的小孩与玩偶开茶会,或对着洋娃娃诉苦,他在香紫珊面前,就是扮演着同等样的角色。
  他尊重她,而她不。
  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见她,即使她口口声声徐可立。
  香氏的诅咒似漫延到连环身上。
  他梦见自己背着香紫珊走一条独木桥,桥下是万丈深渊,他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头。走到一半,阿紫忽然挣扎着呼叫:"你不是徐可立,不要你,不要你。"
  步伐不稳,两人齐齐堕下深谷。
  连环喘息着惊醒,好不容易定下神来,颈后却似有人淘气地哈气,麻痒麻痒,明知没人,连环仍然转过头去问:"阿紫?"
  这样的煎熬,他瘦了下来,身段仍算健壮,他父母已经警惕。
  自学校回来,老连唤住他:"徐少爷找你。"
  连环一怔,简单地答:"我与他无话可说。"
  过一日,徐可立亲自上门来。
  他一脸笑容,"第三年的功课不应该太忙。"
  连环只得听他道出来意。
  "营业部有一个位置,颇适合你,想请你过来帮忙。"
  连环答:"我对商界一窍不通,亦无兴趣。"
  他不打算道歉,又没有做错事,何用对不起。
  徐可立涵养工夫真正好,还在笑,"连环你好似一直对我没有太大好感似的。"
  连环见他如此诚恳谦虚,马上觉得理亏,"不不,"他第一次说出心底话,"家父的意思是,他做香氏的工已经足够,盼我独立。"
  徐可立一怔,笑道:"香氏陈氏张氏有什么分别,大家不过是拿劳力来换取应得的酬劳。"
  连环听得出这话里也有徐可立为自己辩护的成份,故说:"香家的工特别难做。"
  徐可立知道连环在称赞他。
  他伸出手去搭住连环的肩膀,"毕业后出来帮我。"
  "我念的是纯数,帮不上忙。"
  "你知道我专攻什么?高温物理。"
  连环骇笑,与徐可立的距离顿时拉近。
  徐解释:"家父生意失败,由香先生搭救,才不致结束得太难看。"他吁出一口气,"那已是十年前的事。"
  连环维持缄默。
  "然后我认识香宝珊。"徐可立笑了。
  他没有提到香紫珊。
  "连环,考虑仔细后再给我答案。"
  连环只得点点头。
  徐可立轻轻说:"案子暂停你是知道的吧,邓女士要到英国去寻新证据。"
  连环答:"我只留意西报的法庭新闻。"
  "那段报道比较真实。"
  是,它的撰写人是实习记者林湘芹,报道得比许多正规记者还要好。
  徐可立忽然说:"我从没有这样恨过一种人如我恨不负责任的记者,如果有一把猎枪,起码要把他们的照相机轰掉。"
  连环因有同感忍不住笑起来。
  "来,到大宅来喝杯咖啡,我们是邻居,应当和睦。"
  "改天吧。"连环微笑。
  徐可立摇摇头,"固执如牛,我们需要你这种性格的人才。"
  他潇洒地离去。
  连环背后有人问,"你们有没有谈起我?"
  连环答:"没有。"
  "那你们谈什么?"
  "谈生意。"
  阿紫轻轻走过来,"不,你说谎,你们一定在谈我,他与你摊牌,他不许你再见我。而你,你要与他拼命,是不是,是不是?"
  香紫珊仰起脸,看着连环,限神闪烁,盼望听到她要听的答案。
  连环见她神情迷茫,语无伦次,忽然明白了。
  他抓住她双肩,"你服什么药?"
  香紫珊不回答,只是怔怔看住他。
  连环心痛到极点,"谁给你这种东西?"
  阿紫把脸靠在连环肩上,"你看今天天气多好。"
  连环蹲下来,瞪着眼说:"你再玩这种游戏,我就不再理睬你。"
  阿紫不在乎,"不会的,连环,你永远爱我。"她一边说一边摇着头。
  "去,我们一起去见徐可立。"
  "不,"阿紫挣扎,"不,我不要这样去见他。"
  "你怕他不高兴,你怕在他面前丑态毕露。但是你不怕我伤心,你不怕我难过。"
  阿紫不能回答。
  连环从来没有抱怨过,当下他却说:"我浪费了这些年。"
  香紫珊反问:"你真的那么想?这些日子来,我俩分享那么多秘密那么多时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真的认为是浪费?"
  连环看着她的小面孔良久,才轻轻答:"对不起,我说错了话。"
  连环约见了区律师。
  老区对他很亲呢,"这是你头次到我的写字楼来吧,呆会儿有时间我带你参观参观。"
  连环一开口便提出要求:"我想见一见香夫人。"
  老区一愣。
  "我有话同她说。"
  "这并非适当的时候。"
  "我知道,但对香家的人来讲,永远等不到静心一谈的时间,不如争取。"
  老区苦笑,"你说得对,我去试一试,你谈话的主要内容能否告诉我?"
  "有关香紫珊。"
  老区十分意外,双眸露出不寻常的眼色来,一瞬即逝。他欲语还休,终于紧闭嘴唇。
  过半晌他转变话题,"我带你看看我们的资料室,在行内颇受赞誉。"
  那像一个小型图书馆,老区轻轻推开门,因为有好几位同事正在做功课,第三行座位有人抬起头来,连环看到的是一双温柔熟悉的眼睛。
  他脱口而出:"林湘芹,你怎么在这里?"
  老区又得到一个意外,这个他自小看大的愣小子敢情是一匹黑马,仿佛同不少女孩子有瓜葛似的。
  当下连环说:"我们曾是同学。"
  湘芹也过来解释,"区律师一向慷慨,让我借用他的资料。"
  老区盛赞湘芹:"我未见好学如林小姐者。"
  两个年轻人四目交投,是连环先低下头来。不知恁地,蓦然见到湘芹,他只觉眼涩鼻酸,所有的委屈都似按捺不住,要自动倾囊而出。
  老区见他神色如此奇突,又看到湘芹一脸体恤之情,知道第三者的存在全属多余,一句"你们慢慢谈,连环,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便退出去。
  湘芹把连环拉到走廊,轻轻问:"你怎么了。"
  连环再也忍不住,忽然落下泪来。
  湘芹连忙例过头去,掏出手帕给他。
  湘芹靠在墙上,心头明澄,知道这眼泪,并非为她而流,人各有命。有些女孩子令异性伤心,另有一些女孩,安抚创伤的心。
  湘芹感慨地想,她肯定是后者。
  她主动地说:"我真的需要一杯咖啡。"
  湘芹挽起他的手臂,离开资料室。
  后来她对好同学说:"男女关系没有理性,亦无公道,只在乎你愿不愿意。"
  能看得这样透彻,也属湘芹始料未及,感觉十分悲凉。
  连环的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发觉儿子的口袋有一方白麻纱手帕。
  她一怔,她认得它,如今用手帕的女孩子不多了,记忆中湘芹是用这种手绢的,不会这样幸运吧。失而复得,值得庆幸。
  正想进一步追究,湘芹的电话已经来了。
  很大方得体,当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亲切地问候,并且留言请连环回电。
  真不容易,连嫂想,委屈都放心里,一点小性子也不露出来,抹掉女孩子本色来迁就连环,岂是容易,真要多疼她一点。
  连环不在家。
  区律师通知他:"出乎意料,我一同对方律师接触,香夫人听说是你,毫不犹疑就拨出时间,但是她要到周末才回来,我们给你订了星期天下午四点正,不要迟到,地址是孤骛路四号,记下来没有?"
  连环一愣,他们住得近得不得了。
  步行过去才十五分钟。
  尽管如此,连环仍然早到,他在门外徘徊一会儿,看准了时间,才按门铃。
  应门的是女主人本人。
  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明艳,穿着她最喜爱的颜色,把门开得大大的,欢迎连环进屋。
  她让他在书房坐,一边笑语:"长大了,可以喝杯啤酒了吧。"
  那把声音,若不留神,一下子就误会是香紫珊。
  细心的连环,看着她倒啤酒,递杯子,蓦然发觉,她没有动过右手。
  他抬起头来。
  对方笑一笑,"物理治疗没有做好,伤口肌肉纠结,一只手不便伸展,算是残废了。"
  连环十分难过。
  "所以你看,我总得讨回一点点公道。"
  连环看着她不语。
  "我变了很多?"邓女士好似懂得阅心术,"经过那么多事,人总会变。"
  连环轻轻移动一下身体。
  黄昏夕阳自长窗射进来,全室似膝上一层金光,气氛优美。连环小时候,老以为住在此等华夏中的人,一定快活似神仙,他此刻的想法有点不一样。
  她温柔地问连环:"你这次有什么要求?"
  "请你撤销官司。"
  香夫人一怔,"我还以为同香紫珊有关。"
  "正是为了她,她情绪非常困惑,恐怕支持不住,请予她帮助。"
  香夫人凝视连环,忽然哑然失笑,"她这样同你说?"
  "不,由我自己观察所得。"
  香夫人笑意更浓,"多谢你关心她,但据我所知,她情绪不安,却不全是为这个原故。"
  连环一怔。
  "我让她本人同你说好不好?"
  她揿一揿铃,女佣进来,她吩咐传二小姐。
  连环忍不住欠欠身,没想到阿紫在这里。
  "连环,她这样不开心,是因为徐可立的缘故。"
  连环如中了一记闷拳,半晌作不得声。
  "你自己同她说吧。"
  香夫人站起来离开书房。
  连环并没有等到香紫珊出来,他自长窗穿过花圃往原路上回去了。
  那么,就让徐可立来解开这个铃吧,他已不适合多管闲事。
  他努力与林湘芹拾回旧日情谊,他们多数约在外头见,有时老远路赶出去,只为看一部电影,说几句话,使连环感到安慰的是湘芹永远朝气勃勃,给他无限鼓励。
  时间逼近了,老连不得不问儿子:"香宝珊订婚宴会就在后天,你同湘芹代表我们吧。"
  连环转过身来,"不,我们不去。"
  老连讶异,"我同你母亲没有出客的衣裳。"
  "马上去买现成的。"
  "你们到一到不就完了,我们进去,不知是招呼客人好还是招呼自己好,多尴尬。"
  父亲有父亲的难处。
  但连环不愿意看到阿紫。
  湘芹笑,"办法还是有的,我们在门口打个圈子,主人家看不见我们就算数,反正客人多。"
  无论什么事到了湘芹那里,总能化繁为简,无声无息就解决掉。
  那日大宅花园设了帐篷,只见客人肩并肩那样挤逼地站着喝鸡尾酒,连环深觉不可思议,徐可立交友竟如此广阔。但是这些人,在他要紧关头,都打算拔刀相助吗,抑或这样想太天真?
  在环问湘芹:"可以走了吗?"
  "主人家等你过去握手呢。"湘芹笑着哄撮他。
  连环只得走向前去与徐可立打招呼。
  正在此时,他忽然听得身边有客人说:"那小子,接受了香家大部分财产,兼接收如花似玉的香家大小姐。"无限艳羡。
  这还不算,另一人冷冷接口道:"不止是大小姐,恐怕还有二小姐。"
  连环猛地转头,想用目光把那多嘴的人揪出来,搜索半天,不得要领。
  他发誓永不请客,这些人,吃饱了主人家的饭就说主人家的是非。
  "连环,"那边徐可立叫他,"这里。"
  连环过去与他紧紧握手。
 
 
 
 
 
 第7章
 
  人逢喜事,香家大小姐居然也和颜悦色地与连环颔首。
  湘芹赞叹,"她长得真美,比照片更好看。"
  连环看她一眼,湘芹倒是对那张生活照印象深刻。
  连环又问:"可以走了吧。"
  "我想喝一杯果子酒。"湘芹温柔地恳求。
  "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
  走开?不会。湘芹站在白色裙边帐篷的角落看众生相,她十分欣赏花园派对的情调,扑鼻而来的是玫瑰花香,令湘芹想起《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这支歌来。
  "我知道你是谁。"
  湘芹转过身来,看见日光照不到的内厅站着一个白衣少女,斜斜地靠着玻璃门框,隐隐约约听见她的笑声。
  刹那间湘芹也知道她是谁了,浑身汗毛像一只猫似竖起来。
  湘芹把平日所有的温柔敦厚收敛起来,扬起一角眉毛,瞪着她,握着拳头,十万分警惕。
  湘芹沉着地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怎么会忘记!
  当天晚上树顶上那只向她扔石子的精魅就是她,湘芹永远记得她的笑声与她那张面孔的轮廓。
  她中石子的部位到现在这一刻还在痛。
  湘芹沉着地斥责她,"你又打算冷箭伤人?"
  香紫珊又笑了,她微微走出来一步,好让对方看清楚她,她也想看仔细这名手下败将。
  湘芹用手遮住额角挡去阳光,才看到香紫珊全身。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穿这样的衣裳:甜心领口的象牙白缎蓬裙礼服上累累缀满透明亮片,稍微动一动,便泛出闪光,她脚上是一双芭蕾舞鞋,此刻她的笑容甜美纯真,足以令一个陌生人相信,一切过失都是误会。
  她扬一扬鬈曲的头发,"你站在我家的地上,对我无礼,是不是要我再赶你一次。"
  湘芹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以暴易暴,"你的家?恐怕要等官司结束才能知道这是否你的家吧。"
  香紫珊倒退一步,没想到对方是个这样厉害的角色,把她的底细钻研得一清二楚。
  "你是谁?"她喝问。
  湘芹讪笑,"你不是说知道我是谁吗?"
  这时候连环拿着两杯果子酒过来,看到她们两个对峙,忽然明白湘芹一而再、再而三要多留一会的原因,就是希望可以见到香紫珊,一雪前耻。
  他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香紫珊已经敏捷地抢过一杯果子酒往湘芹身上泼去,那玫瑰汁子似的酒正淋在湘芹白衣胸前,慢慢化开,如一束花瓣。
  连环挽湘芹的手,"我们真的可以走了。"
  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外围一阵骚动。
  只见区律师匆匆向前,与几名大汉打交道。
  说不到两句,老区的神情激动起来,他显然反对无效,只得挥动双手。
  是湘芹先会意,看着连环说:"是便衣警察。"
  连环不顾三七二十一,把香紫珊拉至一旁,"二小姐,快把那些东西拿出来,莫拖累了全家。"
  香紫珊挣脱手臂呼痛。
  区律师带领着大汉入屋,怒气冲冲地说:"你们太会挑日子了,今天宾客满堂,希望你们满载而归。"
  湘芹迎上去,"怎么回事?"她手中拿着酒杯。
  老区停住脚步,冷笑道:"这几位朋友接到情报,说香宅藏着一些不合法的东西。"
  湘芹"呵"地一声退开。
  那边香紫珊已经领着连环奔上房间去。
  湘芹何等聪明,即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香紫珊的双眼出卖了她自己。只有用麻醉剂的人才会有那样朦胧不羁的眼神。
  她跟着他俩跑上楼梯,推开房门,兄见香紫珊自枕头底翻出一些什么交给连环。
  湘芹过去一看,连环还不知道接过的是什么,湘芹是个跑新闻的人,反应敏捷,立刻抢过他手中那几块冰状的透明物体纳入手中的酒杯里。
  幸亏她眼明手快,因为跟着进来的是那三条大汉与区律师。
  湘芹连忙开始演戏,"连环,你现在马上跟我走,不然以后都别想见我。"
  活脱脱是纨绔子弟争风吃醋。
  连老区都信以为真,果然不出所料,这愣小子已陷入三角关系的死胡同里。
  他叹口气拍拍连环的肩膀,"这几位朋友想看看房间里有没有他们要的东西,你们且到别处说话。"
  湘芹先仰起头下楼去。
  背脊上爬满冷汗。
  耳畔还听到老区讽嘲地说:"我建议全体搜身,看谁身上带着三钱或四克重的可卡因。"
  连环猛然抬起头来,原来香紫珊交给他的,正是那个玩意儿的新品种。
  湘芹迅速走进卫生间,把杯子里的酒和冰倒下冲掉。
  她这才松一口气,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唇上布满汗珠,便用手背抹一抹,对镜叹道:"一切为着你,连环。"
  她推门出去,看到连环感激的眼神。
  湘芹这才拂一拂身上的酒迹,半真半假地对香紫珊说:"你不配穿这件衣服。"
  她扬长而去。
  那几个大汉再也没有怀疑,心中感叹这等少年锦衣美食不晓愁滋味,成天在象牙塔内吵吵闹闹,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湘芹要等站在草地里才能松口气。
  她有点眩晕,靠在大树上喘息。
  连环走过来,静静站在一角不出声。
  这是他的本色。
  湘芹说:"你劝你朋友速速把那个戒掉,我们有个同学做过详细的有关报告,它里边有一种甲基安菲他命,药性非常厉害,对心身无益。"
  连环过一会儿才说:"刚才多亏你。"
  "我也不晓得为何要帮她,"湘芹解嘲地说,"像她那种人,字典里没有感激,因觉得全世界应该供奉她们这等特权分子,自小娇生惯养,理所当然,我才不会同这种人做朋友,我没有好涵养,从头到尾尽是付出付出付出,这种人除了私欲,看不见其他事其他人。"
  连环微笑。
  湘芹叹口气,"对不起,我说得太多了,或者我只是不想看见他们破坏一个订婚礼的气氛。"
  连环笑笑,轻轻说:"你的或是我的订婚礼上,双方家长到场已经足够。"
  湘芹一愣,你的或是我的,同你我又有很大分别?
  连环并没重复刚才的话,他站在橡树下,似笑非笑地看住湘芹。
  他对着她可真挥洒自如,心理上一点障碍都没有。
  湘芹怔怔地看他一会儿,一声不响,独自循小径走下山去。
  一边走一边无端端落下泪来。
  第二天晚上,区律师亲自来接连环。
  他们在大宅的图书室里等连环。
  香宝珊坐在她们母亲的右手边,香夫人的律师在左角,徐可立一见连环就迎出来。
  "那件事我到今早才知道。连环,谢谢你的朋友。"
  香夫人抬起头,"这宗消息会令连环高兴。"
  连环低头屏息,不敢无礼。
  "我与香氏曾尝试庭外和解。"
  连环没想到一年多的纷争会因此妥协,一时倒不是高兴,而是意外。
  香夫人说:"希望我能得到我要的,他也得到他要的。"说到最后,声线细不可闻。
  连环懂得叫他来是第一时间叫他知道这个消息。
  香夫人轻轻站起来,"我送连环出去。"
  她在门厅里抬起头端详连环,"你看你在这个家里扮演了多么重要的角色。"
  连环不语。
  "你懂得我们,比我们懂得自己更多。"
  连环想否认,却只能在喉间发出一点声响。
  "许多许多年之前,我来到这间屋子,是因为有人爱我。"
  连环想,呵,这是她的故事,她终于讲出来了。
  "那个人开头的确能够遵守他的诺言,我们生活得很愉快。可是后来,他患了恶症,改变了他的观点,我变成他最憎恨的人。"
  连环一怔。
  说故事的人笑一笑,"当年你见他,他已经知道自己的病,人变得多疑孤僻,难以相处。"
  连环恻然。
  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香权赐已预知它会发生,步步为营,处处防范,结果女方被逼与他合作,朝那个悲哀的方向走去,直到完成他的愿望与预言。
  "他到现在还左右着我们的情绪,他没打算放过我们。直到昨天,我才发觉,他虽已去世,我们却仍为他而活,这正是他的预谋。"
  连环一直没有出声。
  他们站在门口,司机把一辆血红色开篷跑车驶出来。
  连环吓一跳。
  邓女士忽然笑了,"连环,为何惊奇,你对这辆车子应该十分熟悉。"
  连环只得说:"徐可立好像有一辆。"
  "不,不是他的。"
  她嘴角那丝神秘的笑容又浮现出来。
  连环明白了,她像是在说:香权赐,你看,我虽然赢不了你,但是我也没输。
  她上了车子,连环替她关上车门,跑车迅速在弯角上消失。
  她没能摆脱他,她也不能。
  徐可立缓缓走出来,对连环说:"她这次大让步,想必是为着阿紫,可是香氏也起码不见三分一控制权。"
  连环低头不语。
  "我们已经找到诊治阿紫的医生。"
  "她可愿意合作?"
  "你见过香紫珊同任何人合作没有?"
  连环笑一笑,静静步行回家。
  只见阿紫坐在大石上等他。
  一开口便说:"我并不感激你。"
  "我从来不曾以为你会。"
  "你应当挺身而出,对那几个人说,那些冰块属于你,你应为我顶罪。"
  连环坐在她对面,"我还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我不要一个陌生女人帮我忙。"
  "林湘芹不是陌生人。"
  香紫珊忽然笑,"没有人可以自我手中把你夺走。"
  连环很镇静地答:"我并不打算离开你,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阿紫摔开他的手。
  "你还是七岁时的脾气,人家的茶会不请你,你就要叫别人不高兴。"
  阿紫问:"他们为什么不邀请我?"
  "为什么一定要请你?没有人可以拥有一切,你如果觉得寂寞,你还得自己排解。相信我,香紫珊,你的痛苦并不比别人的更深更重。"
  阿紫说:"你那样讲是因为你不再爱我。"
  她说得那么肯定,连环非常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我要你小心地听我说,阿紫,你可愿意离开香家出来生活?"
  阿紫讶异地看着连环。
  "你分明从来没有考虑过,你不愿意接触香宅以外的天地,你只希望我们来依附你。"
  香紫珊睁大了眼睛,连环知道他说对了。
  "我不想成为别人的附属品,我想呼吸,想过自己的生活,自由自在地安排选择将来,这种意愿不难明白吧?"
  香紫珊不相信连环会拒绝她,一脸惊惶愤怒,她一向不懂得压抑情绪,立刻站起来走。
  连环并没有追上去,他看着天空吁出一口气。
  这时连嫂唤道:"连环,连环,你是不是在外头,湘芹找你。"
  他一抬头,看到湘芹站在窗前。
  她来的有一点时候了,在那个窗口看下来,不会看清天下事,但已经足够多。
  连环走到树下对着上面问:"叫我?"
  "伯母有事同你商量。"
  "她为什么不亲自同我说?"
  湘芹笑笑,"你不可靠。"
  连嫂出来奇怪地问道:"你俩好不怪异,为何一个站在楼上,另一个站在楼下?"
  湘芹说:"楼上才好呢,居高临下。"
  连嫂同儿子说:"老区找你。"
  "有重要的事?"
  "徐少爷同他商量过,打算把大宅卖掉。"
  湘芹忍不住"嗯"地一声,想是觉得可惜。
  "他是遗嘱的执行人,何用知会我们。"连环说。
  湘芹已经猜到其中窍巧,只是不出声。
  连嫂答:"他们想连这间宿舍一起转让,故想向我们买回去。"
  连环静静坐下来。
  "真没想到十多年过得那么快,"连嫂说,"湘芹,你当初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是一张小圆脸,轮廓都没有出来,现在也是大人了。"
  连环问母亲:"你可愿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连环。老区愿意替我们找一幢面积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连环从来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决定的那种人。
  "考虑考虑,"她终于加一句,"我同你父亲做了许多年仆人,当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连环十分了解同情这个意愿。
  他忽然听得湘芹在一边轻轻地自言自语:"……可是新房子哪有这里好,又没有那只窗,又没有那棵树,再说,会不见了那个人,真要命,那个人可怎么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么样,她的恶习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后段又如何交待。"
  连环并无反感,这段独白道尽了他的心声,他并不介意湘芹语气中嘲讽之意,只觉声音悠悠然钻入耳中,比他自己亲自表白更加贴切。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双手里。
  湘芹在他背后,要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连环满怀苦楚的恋恋不舍都在他佝偻着的背影上表露出来。
  湘芹轻轻把手放在连环的肩膀上。
  连环如碰到炙烫的热铁似跳起来,惶恐地看着湘芹。
  "只不过是我。"湘芹坐在他身边安慰他。
  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
  湘芹轻轻说:"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争取。"
  连环大大意外,没想到湘芹会这样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争取,所以也这样鼓励你。"否则的话,身边的人老是惦念着另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叫他听到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则的话,他一生都会恍恍惚惚,把这个人拿出来反复思量。
  连环的心绪乱成一片。
  湘芹让他自己在那里静一静,走去与连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绪不宁,记错人名,记错地名,忘记日期,实在支撑不住,也回去了。
  连嫂担心地问丈夫:"你看他们这一对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老连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说:"或许成功,或许失败。"
  连嫂站起来啐他。
  这样艰难,连环还是以第一级荣誉毕业。
  徐可立称赞他:"我们这里虚位以待。"
  连环避重就轻地说:"我来谈关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连忙叫秘书通知老区自律师行过来。
  徐可立解释:"香夫人索款至巨,我们也不想亏待她,卖房子是个好主意,况且,我们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经找到买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连在一块儿,十分遗憾。"
  连环注意到徐可立讲到下人两字,非常自然,连环这时的涵养工夫也练得不错,更无半丝不快。
  他说:"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好极了,连环,你真是个爽快人。"
  这时老区推门进来,见他们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样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连环真特别,他不要同我们有任何牵连,却又非常帮忙,真没话说。"
  老区说:"如今年轻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么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之女,反正将来名利双收,卖的是自己的宝号。"
  连环并不怀疑老区这番话的诚意,认识那么久,连环知道老区是好人,但是下意识没有人会忘记连环在工人宿舍长大。
  办公室门再一次推开,香宝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轻松,舒出一口气,她朝连环点点头。
  连环站起来让她坐,随即告辞。
  老区说:"我陪你一起走。"
  两人到了门口,他又说:"有这样的结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权赐并没有托错人,徐可立每个决策都有分寸,"然后他讲出心声,"连环,我下个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连环冲口而出:"什么?"
  老区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尝不是香氏总管,专门理些闲帐,管完之后,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时常挂念着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后,移居他乡,日日种花钓鱼,过自己的生活,还我自由之身。"
  连环发呆,老区要卸下担子了。
  "连环,你总听过这首诗吧: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全网中,一去四十年。这就是在形容我。"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轻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会处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说,"对你,我更是没有牵念,林小姐会是世上最佳贤内助,只有一个人……"他皱上眉头。
  是,只有一个人。
  老区终于点了名:"香紫珊是个问题青年。"
  连环体内不知哪一处,听到这个名字,便隐隐作痛。
  "可是,"老区又振作起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连环低下头。
  老区拍拍他肩膀,"一贯沉默如金,嗳,真是好习惯。"
  两人在闹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连环被汽车引擎咆吼吵醒,挣扎起来,只见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么事?"
  连嫂看儿子一眼,"是二小姐。"
  连环披上外衣出外,只见私家路上挤满各式各样鬼形怪状的跑车,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机们尽量狂踩油门,发出惊人巨响,如一只只怪兽般咆吼来回。
  带头一辆车上坐着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还罢了,连环至少可以想,她需要发泄,她需要娱乐,可惜香紫珊毫无欢容,月色下只见她目无表情,任由一班损友喧哗闹事。
  徐可立也出现了。
  连环走过去挡住为首那辆车,司机停下来,怪笑问:"这是谁?"
  连环沉声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们。"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车来。"
  香紫珊缓缓转过头看住他俩,"我坐在车上十分舒服。"
  连环忍不住,泪盈于睫,"阿紫,我愿意背你,你下来。"
  谁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过是我家仆人。"
  连环退后一步。
  "走开,"香紫珊厌恶地说,"谁要你这种人管。"
  连环的耳畔"嗡"地一声,心灵反而释放,他一声不响,让徐可立前去交涉。
  这时,远处已传来警车号声,那些阿飞立刻呼啸着自别路散去。
  那司机问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来叫徐可立接她下车,徐可立却如见到蛇蝎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厉声斥责:"父亲的遗嘱说明让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岁,你们为了赶走我,不惜出卖房子。"
  这时香宝珊自露台探身出来对牢妹妹大声叫:"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开车的青年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他们一家是否还有话要说,已经一扭车胎一溜烟驶走。
  徐可立恨恨说:"明天我就去申请自卫手枪执照。"
  只见警车自远而至,停在门口。
  自有徐可立会去应付,连环在黑暗中离开是非之地。
  他静静走回家门。
  老连跑出来,"二小姐没有事吧?"
  连环摇摇头,"一帮人都没有事。"
  "是谁发出噪音?"
  "都散开了,没事,睡觉吧。"
  老连刚想举手熄灯,忽然看到儿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故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连环吓一跳,"我在笑?"
  老连摇摇头关上灯。
  居然在笑。连环摸着自己的嘴角,心死了,还有什么所谓,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双眼刚好对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来探访他,蹑着足,步步为营,浅灰米色身体是墙壁的保护色,不是这样心静,还真看不出来。只见它打一个圈,又出去了。
  母亲最怕它,连环想起来,在她的乡下,他们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断尾跳进孩童的耳朵里,又称四脚蛇。
  连环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觉睡着。
  梦中有人朝他后颈呵气,麻痒,伸手去拂。
  "阿紫"他说,"不要淘气。"
  他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势转过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丽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儿。
  "阿紫,"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没有忘记我。"
  阿紫笑起来,可爱如昔,她精致的面孔还不如连环的掌心大。
  连环坐起来,"阿紫,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不顾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觉到阿紫的脸压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连环问,"大声一点,大声一点。"
  忽然之间,她的重量消失,连环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见了,连环满室找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他蓦然惊醒,呆呆坐起。
  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可以背起她离开这个地方。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侧着身,用枕头压着面孔,痛哭失声。
  天亮了,他才静静起来,今天还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见工,中文高等学府的数学系聘人。
  走到楼下,听见他母亲说:"……因自小看她长大,有感情的缘故,替她开脱,其实还不就是个不良少女,本市起码十多万名,个个不满现实,无事生非。"
  连环一怔。
  是吗,就是那么简单,是年轻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误会?
  连嫂接着说:"讲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连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真是的。"
  一抬头,看见儿子,"噫,你起来了,衬衫已替你熨好。"
  学校里接见他的几个教授讲师立刻觉得这个剑眉星目,态度沉着的年轻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时获得录用,工余给他充分时间修硕士学位。
  步出会议室,连环非常感慨,这样顺利,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无比。
  时间还早,他问过新闻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着又有同学告诉他,林湘芹在演讲厅。
  她站在黑板前向数十名低班学生讲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识,讲得活龙活现,时常引来笑声。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奇怪,连环不大记得她小时模样,他比较欣赏现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维他的心房一直为另一人占据,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个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时并没有看见他。
  另外一种人,说得再正确没有,她生活得这样丰足,一切与众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狭窄的内心容不下连环。
  坐了十分钟,连环才发觉旁观者的乐趣,他可以悠闲地欣赏湘芹。
  呵,她终于看见他了,动作在刹时间停下来,她涨红面孔,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演说,幸亏不久铃声响了。
  她走过去说:"连同学,你好吗?"
  连环笑笑,"都毕业了还留恋课堂?"
  她坐在他身边,"连环,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指缝间不知不觉溜走。"
  "真的,我们认识时才是高中生,现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睁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结婚生子,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老了。"
  连环珍惜地看着湘芹,他喜欢她用这样世故的、现实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人生,她有资格这样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几时?"
  连环不记得,根本上这件事从来未曾在他脑海注册。
  湘芹并没有追问,她把答案讲出:"高中一,英文课,放了学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学补习,我闯进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从那次起,湘芹对他就有深刻印象,连环那双大眼,一直好似瞪着她似。
  "现在你记得了?三十年后,我会来问你。"
  他与她结伴回家,发觉母亲正清除他的杂物。
  连环连忙阻住,谁知这次连嫂坚持己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连环赌气,湘芹向他使一个眼色,连环想到母亲多年苦劳与功劳,情绪立刻平复。
  他在书架高处托下一只盒子,"你喜欢扔什么就扔什么好了。"
 
 
 
 
 
 第8章
 
  拖着湘芹的手离开现场。
  湘芹问他:"盒子里是什么?"
  "打开来看好了。"
  "方不方便看?"
  连环笑笑。
  湘芹到底还年轻,忍不住掀开那只四方型的硬盒子。
  她看到一双鞋子。
  如果是玫瑰红缎鞋或金色凉鞋倒还不那么令她诧异,她此刻看到的鞋子,才一点点大,是双小小童鞋,而且从没穿过。
  值得这样珍而藏之?
  盒内其余东西就比较容易了解:一柄旧童军刀,篮球队的徽章,一叠一百分的卷子,作文奖证书,几张同学合照,纪念册子……。
  湘芹发觉连环渐渐肯给她机会,好使她缓缓进入他内心世界。
  湘芹十分感动。
  她伸出手去,按住连环的手。
  连环讶异,没想到湘芹的手那么有力,似要把他自一股旋涡扯出。
  连环盖上盒子。
  这个时候,他们俩听到故意装出来的咳嗽声。
  连环一抬头,见是徐可立,有点尴尬。湘芹却活泼大方地笑,"天气干燥,喉咙容易不舒服。"
  徐可立马上觉得这女孩子不简单,他替连环高兴,她肯定会帮到男朋友。
  老区退休之后,他负责的琐事更多更杂,徐可立不知多希望连环可以帮他,最好把这位聪明能干的林小姐也带过来。
  "你还在考虑?"徐可立说,"香氏出的薪酬比外头多五十个百分点。"
  连环摇摇头,微笑道:"我同湘芹都已找到工作,我喜欢教书,她爱当记者。"
  徐可立懊恼道:"太令人沮丧了。"
  连环感激他的盛情,但是,父母亲已经为香氏服务十多年,他不愿意再加入队伍。
  徐可立又说:"邓女士要把香紫珊带走。"
  湘芹听得非常专注。
  徐可立说:"她尚未到法定年龄,生母理应照顾她生活。"语气十分安慰,如释重负。
  连环想问徐可立:所以你与香宝珊才卖掉大宅,摆脱香紫珊?
  徐可立像是明白他要问什么,轻轻地答:"她母亲会照顾她。"
  这等于说,是,我们的确不再想背这个沉重的担于。
  徐可立看到连环脸色一沉,便改变话题,"我们切切要继续联络。"
  徐走开以后,连环心中百感交集,他竟设计摆脱香紫珊,他继承了香权赐的产业,却赶走他的女儿,这样做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这时,湘芹在一旁缓缓地说:"每个人都有苦衷,主要是我们都比较自私,想把生活中不愉快的成分剔除,那算不算坏?"
  连环没有回答。
  他低着头,下巴搁在膝头上,双臂抱着两腿,双目直视。
  每当沉思的时候,他用的便是这种姿势,自小到大都如此。
  上一次沉思到这一次,当中隔着五年时间。
  这一天,湘芹到大学的高等员工宿舍来看连环,他坐在宽大的露台上,正在凝思。
  湘芹用手搭住他的肩膀,"想什么?"
  连环抬起头,"大学考试制度规定考生迟到三十分钟以上便不准进人考场,是否太严?"
  湘芹坐下来笑问:"谁迟到?"
  "一个学生。"
  "迟三十分钟?"
  "三十五分钟,监考人不让他进入考场,他在考场外哭了整个钟头,换了是我,我会给他进场。"
  湘芹皱皱眉头,连环就是心软。
  "你不赞成?"
  "该名学生为何迟到?"
  "他开通宵温习,闹钟坏了,睡过头。"
  湘芹失笑,"你同情这样的人?"
  "可怜得很,补考成绩再好,也只给五十分。"
  "他办事缺乏计划,只有小学生才开夜车,大学生应当平时注意功课。还有,既然贪睡,该有自知之明,买十只闹钟搁床头,我不原谅他。"
  "林湘芹,你好不残忍。"连环吃惊。
  "你读到博士,迟到过没有?我在华南日报任职五年,从无失误,当然我不同情马虎先生。"
  连环凝视湘芹,是的,她越来越不能容忍弱者。
  连环吁出一口气。
  "工作最好避免注入过多感情,否则精神一下子燃烧殆尽。"
  "你最理性。"
  湘芹一时不知道这句话是褒是贬,有点尴尬,隔一会才自辩:"我?我是理论派,并非实践派,你看,我对你已经最最不够理性。"
  连环不语。
  湘芹轻轻说:"自十六岁开始一直到现在,已经足足十年。"
  连环不禁莞尔,连湘芹也来这套,可见一个女人终究是一个女人。
  湘芹看到他嘴角的笑意,悻悻道:"是,是我自己要等,活该,你不欠我什么。"
  连环笑,"在过去那五年当中,至少有一次,我们可以注册结婚。"
  "那次不算。"湘芹微温。
  怎么不算?连环不明白,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徐可立与香宝珊举行教堂婚礼,只邀请几位亲友。到了教堂,连环才讶异,场面同订婚那次相差太远了,想必定有苦衷。
  幸亏老区老远自温哥华赶回来观礼,他与连环坐在一张长凳上。
  连环所认识的人,只有老区,其余三五个亲友,想必是徐可立那边的人。
  一礼堂的鲜花,只供他们欣赏。
  香夫人没有出席,香紫珊也没到。
  老区悄悄在连环耳根说:"大小姐的意思。"
  她是主角,她有权这么做。
  湘芹轻轻说:"没见过比这更美的礼服。"
  连环一点也不觉得,顺口回答说:"我会替你找一件更好看的。"
  老区微微笑,他显然是听见了,湘芹涨红面孔。
  礼成后一对新人与他们握手。
  徐可立人逢喜事三分爽,拉着连环笑问:"还在考虑,还不肯加入香氏机构?"
  湘芹跟他说:"你的妻子像一朵百合花。"
  随后老区告诉他们,婚礼低调处理,是怕有人来找麻烦。
  那一次,连环被满堂花香以及那种庄严圣洁的气氛感动,他同湘芹说:"我们也举行教堂婚礼好不好?"
  湘芹当时便飞快地答:"不算。"
  连环一怔。
  湘芹恼怒,"婚礼又不是即兴游戏,人家有,我们也依样葫芦做一次,恕我不能接受。"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春天早上,新娘子把手中的柜子花球扔向湖芹,湘芹接住,总共只有她一个适龄的女客罢了,她笑起来。
  不知恁地,连环一股劲儿不肯放弃这个主意,"步行十分钟就到大会堂,不去注册,将来后悔。"
  湘芹固执地说:"不算。"
  连环只得耸耸肩作罢。那一天,他真想结婚。
  过了那一天,心境又平静下来。
  再过一日,他拿到硕士文凭。
  湘芹一直说不算数。
  连环取笑她,"有些女性的理想婚礼大抵要男方跪在地下恳求到崩溃然后伏在她膝上哀哭,最后要挑一个紫色天空的黄昏,天边隐隐看得到一轮新月影子,在南太平洋上一只白色游艇里,与三两知己喝着粉红香摈,稍后接受乘快艇来的牧师的祝福。"
  湘芹听后说:"不错,可惜你忘记安排燃放烟花。"
  湘芹才没有那样苛求。
  她只希望一个婚礼满足两个人,不要尽为着敷衍她。成长后的林湘芹并非是一个非结婚不可的女子,她愿意成家,不对抗这个主意,但至少连环亦必须要觉得有此必要。
  凭她的感觉,到目前为止,连环并不强烈地想结婚。
  那么再等等吧。
  在等的时候,湘芹也没有闲着,她努力工作,进度不逊连环。
  当下湘芹自回忆中走出来,"对了,召我来有什么事?"
  "老区约我们下午茶。"
  湘芹雀跃,"他又来了吗,我好不思念这个老好人。"
  "今天下午四点半。"
  "两小时通知?你怎么晓得我有空。"湘芹气结。
  有没有空,不外是分先后,当事人若觉得约会重要,一定抽得出时间。
  连环只是微笑。
  湘芹取出厚厚记事簿:"西区填海区新发展计划记者招待会于下午三点半举行……我先跑了这一趟,再去约定地方见你们。"
  连环比湘芹早到。
  区律师胖了,头发斑白,老了些,神情却更加轻松。
  "好吗,"连环与他殷勤握手,"各人都好吗?"
  "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连环谦逊道:"我的天地很小。"
  "令尊令堂呢?"
  "在马来西亚度假。"
  "享清福了,"区律师很高兴,"我的生活也类此,小时候盼望不用上学,壮年时又望不用上班,没想到两个愿望要待六十岁才能达到。"
  连环一直笑,老区真是一个好人,一直坦诚爽朗,视他为平辈。
  "香宝珊同朋友合股开了一家古董店你定知道。"
  连环答:"那确是很高尚的消遣。"
  老区眨眨眼睛,"在店堂与朋友一聊六个小时,不知有没有做过一单生意。"
  连环不置可否,是有这样的人。
  过一会儿,连环轻轻问:"有无香紫珊的消息?"
  老区说:"我不知道,我没有同她们母女联络。"
  "她已经成年了。"
  "不是你提起,我倒渐渐忘记。"
  连环牵牵嘴角。
  老区停了一停,又说:"你一直没有忘记阿紫呵。"
  连环笑一笑,没有正面答复。
  这时候老区抬起头来,"湘芹来了。"
  湘芹神采飞扬地坐下,"在说谁?"
  老区笑答,"故人。"
  湘芹看着连环,笑吟吟地问:"哪个故人呀,乌衣巷口故人来?"
  老区一直欣赏湘芹,这女孩子真有涵养,真正可爱。她接受连环的往事如接受连环身上的胎痣,即使该段往事令她伤神,她亦照单全收,因为成熟的她深明不能光挑对方的优点来爱。
  老区笑答:"我们在说徐可立能干,这几年来香氏的营业额比以前增加一倍。"
  湘芹失笑,"款子放在银行,年息十厘,什么都不用做,五年后也增加一倍。"
  老区肃然起敬,没想到湘芹对经济也这样了解。
  湘芹不是小觑徐可立,但这盘生意是继承过来的,不比连环,她看意中人一眼,连环一切靠双手赚回来。
  老区为着令湘芹高兴,便夸奖连环:"你的男朋友当然更加与众不同。"
  湘芹不甘示弱,笑眯眯说:"我男朋友没出来,我代你转告。"本小姐还真不止一个异性朋友呢。
  "说正经的,你俩几时结婚呢?"
  连环答:"她嫌我。"
  湘芹说:"对,我嫌他家贫貌丑。"
  年轻真好,老区感喟,大庭广众打情骂俏这种肉麻玩意儿都叫观者赏心悦目,换上一对中年男女,老区肯定他头一个喊救命。
  喝完茶,湘芹还要赶另一场,有一个作家协会请她去讲一讲写新闻之心得。
  她走开之后,老区又说:"早该结婚了,当年令尊只一个人南下,没有亲眷,很希望早些抱孙子。"
  连环忽然感动,抬起头来,"你对我们最好,区律师,你从来不看轻我父是仆役。"
  老区吓一跳,他想都没想过可以因人是仆役而看不起他。
  老区是个品格高贵的人。
  他温和地说:"你这孩子,当年很受了点委曲吧?"
  连环答:"我没有关系,但我始终没习惯人家称我父为下人,不过穷一点而已,为什么就是下等人?"
  老区微笑,"你肯讲出来,可见已经不介怀。"
  连环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发牢骚,相信也是最后一次。
  "我看着你们几个人长大,你最令我放心,连环,继续向上。"
  "区律师,有空再回来见我们。"
  "早点结婚。"
  连环与老区分手之后,找到作家协会会址去,在门口等湘芹。
  不到一会儿她一边同人握手一边出来,一眼就看到连环。
  两人走到楼下,连环说:"我们结婚吧。"
  湘芹抬起头,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半晌才说:"不算。"
  "还不算?"连环大声疾呼。
  湘芹摇摇头,"不算。"
  连环高举双手,作一个无语问苍天的大动作。
  湘芹说:"忙了一整天,还要回报馆赶稿。"
  连环听了却说:"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别这样,我们先吃饭去。"
  连环又说:"不算。"
  "喂你有完没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软下来。
  三天之后,连环就发觉湘芹这句不算说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远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学校接到徐可立的电话。
  连环有两个学生通过徐可立的协助正在香氏机构实习,他们一直有若干联络。
  这次连环也以为是学生成绩事宜。
  谁知徐可立一开口便说:"香紫珊回来了。"
  徐的口气已经够怪异,可是连环听了那句话,反应更为奇突。
  连环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却突然冒起点点飞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声,半晌才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连环放下电话,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经长大,他理应对这个人名不再有强烈反应。
  他吓怕了自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同事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不妥,继而追究:"连环,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边传来徐可立的声音,"喂,喂。"
  连环定下神来,苦涩地说:"我听到了。"
  "她与母亲一起回来,连环,香夫人想见你。"
  连环又过许久才说:"如果可以拒绝,我情愿不见。"
  "我恐怕你非见她不可,连环,她已经病重垂危。"
  连环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样的症状,我见过她,真可怕,像是他回来找她一样。"
  连环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连环,你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连环握紧拳头,"我准备好了。"
  "我派车子来接你。"
  车子往郊外驶去,不知是否该日的太阳特别猛烈,连环眼前的金星始终没有消失,给湘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否讥笑他,抑或可怜他?一切都在这聪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连环仍受魔咒控制。
  车子在白色洋房门口停下,连环先看到碧蓝的大海,静寂的天空只有海鸥鸣叫。
  他们永远找得到这种与世隔离的仙境来当家。
  门打开来,男仆迎出来,领他进去。
  屋内空荡荡,想是故意布置得气氛寂寥,是一种现代设计风格,客厅前一列落地大窗,整个海映进室内,连环睁不开眼睛。
  连环只看到一张轮椅背光向着他,轮椅上有人,他却一时未能看清楚是谁。
  连环听到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来了,真好。"
  连环一怔,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香权赐,连环通体生寒,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只见轮椅上的人佝偻着缩在一角,轻轻叹口气,"呵,你不认得我了?"
  连环忍不住说:"我来见的是香太太邓玉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如一只苍老的乌鸦,连环明明记得,这是香权赐的声音,莫非是他回来了?
  "小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声音忽然转得柔软,化为女声。
  连环"呀"的一声,这正是香夫人,他来见的人。
  连环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说法,是,像正是香权赐回来找她,两人好似化二为一。
  连环的双足钉在地板上,不能动弹。
  "连环,你见过那辆红色的车子吧。"声音又转得沙哑。
  连环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怪的情况,渐渐他看清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色宽袍,戴着帽子,皮肤干燥焦黄,双目深陷。
  连环鼓起勇气过去问:"请问你是谁?"
  那人摇一摇头,语气轻柔。"连环,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急得蹲下来,"是你吗,太太,是你吗?"
  病人像是力竭,头垂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时候连环听见背后有人说:"是,正是她。"
  连环往回看,他怔住了。门边站着一个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不禁冲口而出地喊出来:"太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香夫人。
  看护已经上来把轮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连环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乱叫什么?"
  连环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连环完全明白徐可立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连环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
  香紫珊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连环将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连环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连环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连环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连环震荡,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连环,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轻盈地站起来,走到连环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紫笑着转到连环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连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连环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紫把脸探向他,连环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连环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香紫珊一起出发,来到旧时香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香紫珊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香紫珊一双手搭住连环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说:"你看,连环,这就是徐可立与香宝珊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香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紫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连环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连环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块大石上,连环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连环:"你有没有回来过?"
  连环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连环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紫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流血。
  连环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连环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连环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日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香紫珊,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连环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湘芹的声音问:"连环,你在什么地方?"
  连环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连环,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连环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湘芹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连环招手,连环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香权赐,轻轻对连环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连环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香权赐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艳的邓玉贞。
  连环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缠住我?"
  "连环,连环。"清脆的叫声,"连环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见的阿紫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连环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连环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连环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湘芹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徐可立,连环,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徐可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湘芹看着憩睡的连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连环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湘芹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第9章
 
  她浪费了这些时候!她为专门替别人填空档的人填了空档。
  连环在沙发上转了一个身。
  湘芹心灰意冷,他也许一辈子忘不了那个人,那不管她的事,但是林湘芹总可以设法忘记连环这具行尸走肉。
  她轻轻打开大门离去。
  连环听见门声,脱口问:"阿紫?"
  睁开眼睛,才发觉躺在他自己拥有的大学员工宿舍里,窗外也没有那棵橡树。
  依稀好似有人来过,也许只是清洁女工,他挣扎起来,听到徐可立的留言。
  连环冲出浓浓咖啡灌下。
  他不是没有想过,他从头到尾是自由身。他并不欠香氏任何人任何债项,礼貌一点,他大可以跑到徐可立面前,说一声"不关我事",冷漠一点,他根本可以不理会这个电话。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要过。
  喝光整壶咖啡,连环镇定下来,他出门去上课。
  讲不到几句,他已经发觉无法集中精神,派下讲义,躲到图书馆去。
  中午时分,徐可立已经找上门来。
  "连环,你没有复我。"
  连环一愣,徐可立从未有过气急败坏,他有什么要紧的事?
  他把连环拉到角落坐下,"我有急事商量,昨日香夫人见到你,可有告诉你遗产如何处理?"
  连环十分反感,"她还活着,她还没有过世。"
  徐可立忽然发觉自己过分,噤声不语。
  他变了,连环也变了,大家都世故老练得多。
  当下连环答:"没有,她没有提及。"
  "连环,她名下财产,一半归香紫珊,一半归你。"
  连环大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他是当事人都不明白。徐可立更加困惑,忍不住问连环:"为什么他们夫妻这样厚爱于你?"
  "我不知道,告诉我为什么这会是急事。"
  "你还不明白,香紫珊恨我们,她要联合你进香氏机构来接收若干权益。"
  噫,所以阿紫说,连环连环,我需要你。
  连环沉默。
  "连环,你是君子,我与宝珊只想你答允我们,你的身份将维持中立,不偏袒任何一方。"
  连环只觉得徐可立语气中命令的成分太重了一点。
  他不自觉间已把那以上对下的尊严使将出来。
  连环好一会儿不出声,徐可立还以为他正思考。
  然后他指出:"香紫珊是你们的妹妹。"
  徐可立一所失色,"连环,难道你已忘记她的为人,你至今好似还不认识香紫珊。"
  "是吗,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危险,她无情,她旨在摧毁。"
  连环哑然失笑,"我们不都也是像她吗?既是同路人,不必顾忌太多。"
  看得出徐可立已经尽量按捺着性子,他说:"那么,你已决定站在阿紫那一边?"
  连环摇摇头。
  徐可立又略为安心。
  "邓女士尚在人世,遗嘱尚未成立,请你们稍安毋躁。徐君,你言之过早了,一切不过是你们的猜测,邓女士怎么会无故把大笔财产给外人。"
  徐可立十分懊恼,他早已得到内幕消息,遗嘱里千真万确把财产分成两半,他不是不知道连环一向深沉,没想到近日此于又更进一步,始终不肯应允任何事。
  "连环,保持中立而已,这样都不肯?"
  "香家的事情与我无关,徐君,你请回吧。"连环下逐客令。
  徐可立几时受过这样奚落,幸亏他一向有涵养工夫,只对连环说:"我们改天再谈。"自己下了台。
  连环也自觉太过冷酷,因而颔首,"将来再说。"
  他坐在图书馆里许久许久,才决定向老区求助。
  电话拨到温哥华,老区半晌才来接听,"对不起,连环,我正在后园做一只荼藦架子,有什么事吗?"
  连环一听到他声音已似有了靠山,尽量简单地把过程说一遍。
  老区结结巴巴足足有一分钟出不了声,然后他说:"连环,我已经退休。"不知道多么宽欣,像是庆幸香家的人再也与他没有关系。
  连环却十分失望,"区律师,我真的不能借助你的智慧?"
  "连环,现成眼前就有一座城隍庙,你为什么不去求支好签?"
  "你指谁?"
  "连环,真是当局者迷,我指的是林湘芹。"
  "湘芹?"连环怔住。
  "林小姐冷静聪明,分析能力强,知识丰富,目光如炬,况且她又关心你,实是你的智囊。"
  湘芹?
  连环像是好不容易才把她想起来。
  "同湘芹详谈吧。连环,我们讲到此地为止,茶藦花苗在等着我呢。"
  真的退休了,归田园去,世上纷扰已与他无关,可见事在人为。
  连环默默祝福他。
  湘芹,真的吗,她可以帮忙?不不不,区律师误会了,湘芹不错,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并且也善解人意。但一个女孩终究是一个女孩子,凡事一牵涉到香紫珊,湘芹已经不能平心静气,以事论事,不,她不是人选。
  连环觉得无比的孤独。
  香紫珊出现在他教务室的时候,是在下午。大部分讲师已经下班,只余三三两两同事在聊天发牢骚讲笑话。阿紫一进来,众人忽然鸦雀无声,全体往门边看去,连环为他们的反应奇突而抬起头来,这才看见了香紫珊。
  香紫珊甜美地笑着过来,失态的同事向她呆视,竟不知收敛。
  刚在这个时候,连环一个男学生进来有事请教,近距离与香紫珊打一个照脸,他"呵"地一声,手中成叠笔记都跌翻在地。
  连环忽然原谅了少年时的自己,他轻轻叹息一声。
  香紫珊取过连环案头上的笔,在他日记上写:现在,此刻,你的宿舍门口。
  不发一言地走了。
  连环的男同事伏过来失声问:"她是谁,谁是她?"
  连环想一想,"她,"他作出一个适当的答案,"她是一个阿修罗。"
  连环也不管有没有人相信,收拾一下,就步行到宿舍门口去。
  阿修罗在等他,脸伏在驾驶盘上,似在沉思。那辆车子,血红色,敞篷,它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出现,使连环心惊胆战。
  他过去说:"这辆车你从何处得来?"
  "它属于我母亲,你不记得了吗?你应当知道。"
  连环并没有即时上车。
  香紫珊伸出手来,拉一拉他身上的绒线背心,笑说:"有人打毛衣给你呢,还真不赖,是有这等女人的呵,讲究温暖牌,也是一种手段,可惜粗俗一点。"
  连环静静地答:"这是家母的手工。"
  连嫂一式织了两件,另一件给了林湘芹。
  阿紫一怔,万分歉意似地说:"我喝错了醋,对不起。"肯认错,可见道行又高了一层。
  "脚伤怎么样?"连环问。
  她推开车门,连环只见她赤着足,伤口缚着纱布,一双红鞋儿撇在一角。
  "对了,你母亲好吗?"香紫珊殷殷垂询。
  "你想怎么样,说吧。"
  阿紫并不见怪,她笑笑,"现在,此地,就这样说?"
  "你要什么?"
  "上车来,我慢慢告诉你。"
  连环叹口气上车去。
  香紫珊把车子驶得飞快,途中点起一支烟,贪婪尽兴地吸两口,递子连环,连环一手拨开,神情厌恶。
  "连环,你一定要与我同一阵线行事。"
  "你还没有玩够?"
  "我肯罢手,姐姐也不会。"
  "即使你们说的遗嘱是真的,我同你联手,也不过只得三分一控制权,亦不足以成大事。"
  香紫珊微微笑,嘴角有一丝嘲讽,三分自得,还有那一点点诡秘。
  "香宝珊是你的姐姐。"连环提醒她。
  "还记得她的生日会吗,她没有邀请你,也没有邀请我。"
  "她请我我也不会去。"
  "可是她没有请你却是事实。"
  "我不理。"
  阿紫停下车,转过头来,"你理不理我?"
  她把车子停在郊外的一条死胡同,尽头是惊涛拍岸的悬崖,海水碧蓝,海鸥低飞。
  连环说:"你们两姐妹应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安琪儿。"
  "连环,你比谁都清楚,他们逼使我下此策。"
  "真的吗,"连环挪揄,"我倒不怪人,我是心甘情愿的,我喜欢自虐。"
  "遗嘱很快会宣布。"
  "你对你母亲的垂危,就只有这么一点哀伤?"
  "她是个怎么样的母亲,你比我清楚,你见的比我多,你知道的也比我多。"
  连环不语,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栏杆处看海。
  有人在他脖子后边呵气,"别,阿紫。"
  转过头来,才发觉阿紫站在另一头,背着他。
  不是她,一直是连环的幻觉罢了,真的,千怪万怪,也不能怪香紫珊,要怪怪他自己魅由心生。
  "连环,你不答应帮我,我就把你扔在这里。"
  连环牵牵嘴角,一直以来,她都把他扔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境界里。
  "我可以走回去。"
  "走得到吗?"
  "回头是岸,终有一天走得到。"
  香紫珊并没有走近,她伏在栏杆上轻轻地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还是把连环送了回去。
  几次三番,连环想与湘芹联络,三番几次,他都觉得不是时候。
  没有见湘芹好似已有一世纪。
  她也不来找他,可见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好脾气,再不计较,也应该有点表示。连环认为湘芹的态度完全正确。
  星期天,连环才自父母口中得到湘芹最新消息。
  他听见母亲同老伴诉苦:"满以为他们随即要结婚,谁知湘芹被调到纽约去三个月,这里边一定另有跷蹊。"
  "没有呀,湘芹来辞行时神色如常。"
  "她有不满,也不会叫我们看出来,人家是受过教育的人。"
  "连环可以追着去。"
  "是湘芹把他宠坏的,现在由她教训他最好。"
  "我们不管年轻人的事。喂,今晚弄了什么好菜?"
  走了。
  连环恍然若失,伊人不辞而别,他好比失却一条臂膀,有点脚步浮浮站不稳。
  对他这样柔顺的湘芹也终于拿出颜色来。
  可见她下了决心。
  宣读遗嘱那一日,他并不在场。
  其后由邓玉贞的律师向他宣布,邓女士把名下一半财产拨分给他。
  连环一叠声叫苦,这等于是给他找麻烦,一而再,再而三,香家的人非陷他于不义不可。
  连环不胜其扰,他记得他烦恼无礼地对律师说:"统统给我捐到慈善机构去。"
  第二天,门房告诉他,有一位香小姐找。
  香紫珊不会放过任何人。
  连环的一颗心马上提起来,他讽刺自己:连环连环,你的灵魂几时才会苏醒。
  走到门口,那位香小姐虽然背着他,连环已经知道来人不是香紫珊。
  他大大诧异,阿紫的背影化了灰他都认得出来,这却是谁?
  瘦一点也矮一点,穿一套白衣裳,闻脚步声转过头来,她是香宝珊。
  连环无法掩饰惊异之情,她干了谢了,神情憔悴,况且,她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连环不置信地问:"你找我?"
  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正式交谈。
  "是,我找你。"香宝珊低声说。
  连环不敢怠慢,"你不介意到我宿舍坐一会儿吧?"
  "谢谢你。"
  连环说:"令堂病逝,大家都十分伤感。"
  香宝珊闻言抬起头来,"家母对你很有好感,"她停停,"为什么,是因为你说了什么,还是因为你什么都没有说?"
  连环知道她为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多年。
  香宝珊又说:"但愿我也有这个天分,我在父母面前,从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严格地讲,我从来没有与他们好好交谈过。"
  连环看着她失却光彩的脸,真没想到,她会改变态度,纤尊降贵,把他当地位平等的一个朋友那样交谈,香家的人确实变化多端。
  "你一向能干,连环,一个人要超越他的出身,实在不易。"
  连环啼笑皆非,大小姐这番话,真不知是褒是贬。
  他闷声不响地容忍她。
  香宝珊戴着白手套的手拿着连环给她的茶杯,手指沿着杯口擦了擦,好像是在考虑怎么样把话纳入正题。
  她终于放下杯子,似怕脏,没有喝。
  这一切都落在连环的眼中。
  最后她说:"家母把她名下一半产业给你。"
  连环笑了,又是这句话。
  还有下文,"连同香紫珊那一份,占总数百分之四十强。"
  即使如此,香宝珊也不用担心。
  "连徐可立那一份,就超过百分之六十。"
  连环的心一动,他脱口而出,"不会的。"
  香宝珊有点诧异,果然,连环好不聪明,"你已经猜到了吧,你已经知道香紫珊打算怎么样行动了吧?"
  "不会的。"
  "你太多疑了。"
  香宝珊凄苦地笑笑,"香紫珊恨的只是我一个人,她对徐可立一向没有偏见,但定要对付我,否则她寝食难安。"她隔一会儿才说,"她要逐我走。"
  连环终于说:"别太多心。"
  香宝珊笑说:"你也别太天真。"
  "我不相信。"
  "我可以提供证据。"
  "我不想牵涉在你们的家事里。"
  "连环,现在才说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好像已经迟了十五年。不管你愿不愿意,自你踏入香宅那一日起,你早已是我们家的一分子。"
  那是一个下雨天,连环记得很清楚,由父亲带着他搬进香宅的工人宿舍。
  连环到今天都不明白,他怎么会在香家扮演了这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连环,大家都知道要求你对付香紫珊是没有可能的事,你俩一直亲厚。"
  连环一震,他还以为这是他心底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事实上却无人不晓,他失笑嘲弄自己。
  "我只想你维持中立。"
  这么说来,他们是决定打仗了。
  "来这里见你对我来说不是易事,我们一向疏远,你也并不喜欢我。"
  连环对她的坦诚十分意外。
  "你要看证据的话,可以在这个号码找到我。"她轻轻放下一张卡片。
  香宝珊站起来告辞。
  走到门口,她转过头来,"看在家母分上,帮我这个忙。"
  这位大小姐也有开口求人的一天,难怪神情疲惫不堪。
  连环送她到门口,司机马上来替她打开车门,香宝珊一贯向前直视,压根儿看不见下人。
  连环抱着手,车子缓缓消失在转角上。
  "那是谁?"
  连环转头看见母亲,"妈妈,你是几时来的。"
  "来了许久,门房说你有客,我故在园子散步,"连嫂狐疑地问,"如果我没有看错,那人是香宝珊。"
  连环点点头。
  "连环,你同她们还有来往?"
  岂止往来。
  "妈,夫人去世了。"
  "我同你父亲都看到讣闻,"连嫂低下头来,这单纯的善良妇人无限感慨,"你父亲说香太太从来没有高兴过。"
  连环多想说,不,她曾经高兴过,只不过那是非常非常短暂的快乐,即使如此,已经叫她付出一生代价。
  "连环,你知不知道,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
  "母亲,我们毋需明白,不必知道。"
  "他们不是什么都有吗?"
  连环拍拍心房,"妈妈,这里,这里。"
  "什么,"连嫂大吃一惊,"没有心肝心肺?"
  连环笑了,紧紧搂抱母亲。
  "儿子,不要跟她们姐妹来往。"
  "母亲你从来不干涉我交友自由。"
  "她们那种人没有幸福。"
  "母亲口气似预言家。"
  "见得多了,有经验,不幸言中,也会有的。"
  连环这才沉默不语。
  "湘芹有无来信?"
  连嫂并没闲着,打开衣柜,逐件衬衫查看,见有掉了钮扣,马上取出小小针线包,立刻给缝上。
  连环说谎:"有。"
  "抽得出假期,该去看看人家,怪寂寞的。"
  连环笑笑。
  "刚才我在园子走,看到一对一岁模样的孪生儿,哎呀,好玩到极顶,我过去细细打量,他俩的小嘴巴一直扁呀扁,想要哭,又努力往母亲身边挤,害臊异常。我便问,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他们终于忍不住张嘴大哭,原来已经各长了四颗小小门牙。"
  连嫂一边讲一边笑。
  她是认真的,"连环,将来,你与湘芹起码要两名孩子吧?"
  见连环不回答,她又说:"我自己同湘芹讲。"
  连环的思潮被母亲抓住,飞不出去,只得与她闲话家常,觉得温馨之余,也感到辛酸,母亲这样简单的愿望,他都不知是否能帮她实现。
  "那对孪生儿是欧讲师的儿子,一个叫恩赐,另一个叫天赐,乳名小哥与大弟。"
  "欧君年纪同你相仿吧。"连嫂白他一眼。
  "也许人家没有压力。"连环看着母亲笑。
  把母亲送走,连环取出香宝珊留下的名片翻来覆去看。
  终于他拨通那个手提电话的号码。
  "我是连环,"他说,"我不能应允什么,但我愿意知道你有什么证据。"
  "稍后你再决定帮不帮我好了,我准备好之后通知你。"
  连环挂断电话。
  与香家的人接近得多,行为举止,也越来越似他们?
  连环只想证明香宝珊完全多疑。
  根本不应该打这一场仗。
  当天晚上,他取出信封信纸写道:湘芹。两个字之后,无以为继,团掉纸,再从头开始:湘芹,又写不下去,一地都是团皱的纸。
  湘芹,你应当明白,何用解释,连环摔下笔,两只手捧住头。
  过一会,他又写:湘芹……
  折腾半夜,终于没有写成,因不知要说什么,他并不打算叫她回来,她因公出差,正好走开冷静一会儿,他又知道她不打算接受急就章式道歉,到此刻为止,他亦未曾把思维梳理出一个头绪来。
  只得倒在床上睡了。
  第二大,他一早出门上课。
  清洁女工一进门见一球一球的白纸,滚得一地都是,少说都有百来团,不由得咕哝,这是怎么回事,大学员工宿舍里,怪人何其多。
  傍晚,连环静默地回宿舍。
  电话到了,连环跳起来。
  "连环,我是香宝珊。"
  "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你已经多久没见香紫珊?"
  "不过几天。"
  "算起来足足八天是不是。"香宝珊语气中有讪笑成分。
  连环不出声,她像是什么都知道。
  她在背后做了些什么工夫?
  "午夜十二点,我派车子来接你,届时你便明白。"
  又是午夜,一切都在夜阑人静的时分发生,到了那个时候,人的意志薄弱,精神恍惚,往往真假难分,喜怒无常。
  那真是最脆弱的一个时刻。
  最功心计的人,才会约别人在这种时候见面。
  经过一整天的焦虑,连环已经相当疲倦,但是无论如何,都要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来。
  午夜,他走到门口,车子准时驶近,司机朝他点点头,他拉开车门,坐到后座。
  黑色的大车在深夜慢慢向郊外驶去。
  连环不惯坐后座,有点晕眩,于是闭目养神。
  车子驶了很久,一直在郊外路上行走,唯一亮光,来自路中心点点闪烁的猫眼反光石,情形十分诡秘。连环心想,叫司机回头吧,马上回头怕还来得及,足足一个小时后,才抵达目的地。
  车子停下来,连环又想,现在马上回去,也还来得及。
  但是他身不由己,跟着司机到一幢小洋房前去敲门,来应门的人正是香宝珊。
  "进来。"她让开一点放连环进屋。
  不知就里的人,会以为他们在幽会,连环只犹疑片刻,便踏进屋内,可是,似有人同他说,此刻走,也还不太迟。
  香宝珊用很平静的语气介绍道:"这是徐可立名下的休憩别墅。"
  她没有开灯,连环凭月色看到她神色凄苦。
  "徐君呢?"
  "据他告诉我,他今早已飞去伦敦。"香宝珊说完笑了,表示她一点都不相信。
  "你约我来看什么,一卷录像带,还是一叠相片?"
  "来,跟我来,到这里来。"
  香宝珊把他带到二楼的楼梯转角处,那里放着一架精美的雕花檀香木屏风,香宝珊轻轻转到后边,低声问:"你可看得见我?"
  连环完全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外边看不见你。"
  "那么,你也进来吧。"
  连环把屏风挪开一点点,走进去,又把屏风放好。
  屏风里侧,是另一个天地,黑暗中,连环鼻端闻到檀香木特有的幽香,自屏风雕花缝隙中,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
  连环觉得事情怪得不能再怪,因问:"我们现在做什么?"
  香宝珊的答案很简单:"等。"
  "等什么?"
  "等到了你自然知道。"香宝珊的声音冷淡得很。
  他们躲在屏风后站着像是足足有一个世纪。
  连环终于说:"我要走了,这样做没有意思。"
  香宝珊敏捷地按住他手臂,"不要动,来了。"
  连环站得双腿发酸,屏风后可以活动的范围又不大,他听到香宝珊的语气那么郑重,才肯继续站下去。
  又隔好一会儿,才听见有车子引擎声自大路传来,再过一刻,车子停在门口,人却没有马上进屋,之后方听到车门重重关上。
  连环这才知道他们是在等人。
  这两个是什么人,他心中已经有数,他掩住面孔一会儿,才看向香宝珊,香宝珊朝他点点头,证实他的猜测不错。
  连环说:"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不宜久留。"
  他推开屏风,刚想离开是非之地,别墅大门已经打开,两人一起走进来,其中一人顺手开亮了灯。
  那人是徐可立。
  站在他身边的是香紫珊。
  灯的亮光反射到香宝珊的双目里去,使她两只眼睛看上去凶光绽露,虎视眈眈,似随时会扑向猎物。
  连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第10章
 
  这与当年的香权赐有什么不同?若干年前,香宝珊的父亲也是这样自虐虐人,毁灭整个家庭。
  只见楼下的香紫珊伸出她的双臂,熟腻地搭在徐可立的肩上,抬起脸,凝视他,用轻化的语气说:"这上下你该抵达伦敦了。"
  屏风"格"地响了一声,连环开头以为是香宝珊颤抖的身子不着意推动了它,然而发觉颤抖的不是她,而是他。
  香宝珊才不会震惊,这一幕她肯定已经看过多次,连环才害怕惊惶,感觉犹如胸中刺进一把利刀,一时不觉痛,但心房即死。
  徐可立没有回答,他走到一角斟酒。
  香紫珊走过去,"你已经站在我这边了,是不是?"
  "你还要问多少次?"
  "我需要肯定呀。"香紫珊"格格"笑起来。
  她穿着玫瑰紫颜色的衣裳,仰起脸,只觉得相映之下,皮肤更如雪一样白。
  "还能抵赖吗,明天要签合约了。"
  香紫珊笑,过一会儿,她低低说:"我一早同你说过,徐可立,你终于会属于我。"
  徐可立没有言语。
  他自斟自饮,过了一会儿,才说:"连环那一份,你取到手没有?"
  连环低着头,即使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已无意外。
  香紫珊当下回答:"连环那边绝无问题。"
  徐可立郑重地说:"一贯以来,我们的错误是低估了连环。"
  香紫珊转过头来,"连环不碍事,连环会听我的话。"
  连环在屏风后面,忽然抬起了头,谁说不是,在阿紫面前,他几时都似一只哈巴狗。
  徐可立说:"这一下你应该满意了,我出卖了至亲的人,来换取你的欢心。"
  "不,"香紫珊声音很温柔,"你出卖香宝珊,是为着你自己的地位。徐可立,近年来你同她的关系已经很动摇,与其她联合我对付你,不如你联合我对付她。"
  徐可立僵立一旁。
  "我直到最近才发觉你不是我想像中那么高不可攀十全十美的人,原来你同我、我同她都没有分别,我们活该纠缠在一起。"
  徐可立放下杯子,冷冷地说:"既然你已扫尽所有的兴,可以走了吗?"
  "走,怎么不走,"香紫珊站起来,"姐姐当年怎样把我自大屋赶出去,瞧我的,我也照样地赶她走。"
  徐可立不耐烦地拉开门,香紫珊跟着走出去,顺手关了灯。
  他们离开之后,连环与香宝珊动都没有动。
  引擎声早已消失在黑暗中,他们仍然站在屏风之后。
  刚才一幕多么像话剧中那种精彩的独幕剧,男女主角鲜明的扮相,加上玲珑剔透的说白,暴露出骇人的阴谋。
  香紫珊终于夺到一切:家庭,地位,还有徐可立。
  檀香木的幽香越来越浓。
  香宝珊先推开屏风,这次,由她开亮了灯。
  她斟出酒来,递给连环。
  挪揄他:"你还会不会听香紫珊的话?"
  连环不出声,他一向迁就忍耐女性,这次香宝珊受的伤最重,他不忍落井下石。
  "你都明白了吧,如果你愿意,你们三个人就可联合起来对付我,把我驱逐出香氏。你是香紫珊手上的一张王牌。"
  连环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向香宝珊欠欠身,"我不是扑克牌,我是一个人,对不起,我要走了,谢谢你今晚招待我。"
  咎由自取,连环不抱怨任何人。
  香宝珊追上去说:"她不爱你,她从来没有爱过你。"
  连环没有回答。
  "司机还没有来,你很难步行回市区。"
  连环忽然回头,看着香家的大小姐。
  香宝珊见连环粗眉大眼,瞪住她,生怕他盛怒之下会做出一些什么惊人的事来,不由得退后两步,自小到大,她都觉得他是一个粗人,有求于他,才不得不与虎谋皮。
  但忽然连环对着香宝珊笑了。
  他独自开步向市区走去。
  天已经蒙蒙亮,走了一段路,寒风扑面而来,反而使他清醒。有一辆载满蔬果的货车徐徐而来,连环向之招手,它停下来义载陌生人。
  司机居然是一位中年妇女。
  她问连环,"去哪里?我只开到地车总站。"
  连环答:"那已经很好。"
  他跳上车去,道谢,坐稳。
  货车摇摇晃晃驶往市区,女司机看他一眼,关心地问:"你没有事吧,脸色那么差,像生病。"
  连环不由自主抬起头望向倒后镜,看到自己的脸,非常讶异,怎么搞的,他不禁伸手去摸面孔,似戴着一只铁灰色的面具,他尝试去将面具剥下,但是不行,他拉扯的只是脸皮。
  大滑稽突兀了,人的皮怎么会是这样死灰色,不可能不可能,定有人向他开玩笑,连环掏出手帕,用力去擦,盼望把那一层土色抹掉。
  女司机同情地对他说:"你要看医生呵。"
  连环颓然低头,没有人帮得了他,只有他能解救自己。
  车子驶到地车站停下来。
  连环几经转折,才回到宿舍,换上干净衣裤,赶去上课。
  说也奇怪,那一天,他比往日更加用心,资质略差的学生重复向他提问题,他都可以不嫌其烦,细细作答,举了一个又一个例题。
  其中一位女同学感激得泪盈于睫。
  连环并不觉得累,睡眠不足,理应急躁不安,他却异常平和。
  下课之后回到房间,他斟出冰冻啤酒,静静坐在大沙发内听音乐。长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戏声,哈哈哈哈,可爱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连环只要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觉得快活松弛,安然盹着。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点睡意都没有。
  很快地下便囤积了一大堆啤酒罐。
  门外小孩争吵起来,一个说:"你为什么推我?"
  另外一个答:"你不同我玩,我怎么推你。"
  连环叹口气,站起来去推开窗,孩子们见大人出来,纷纷跑开。
  天色暗下来,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过去下国际象棋,他并没有推辞,坐在人家客厅,一连赢了三局,杀得英文科教授面目无光。
  人家站起来尴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该休息了。"
  连环一点不困,他的时间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来,平日来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赶出,他自嘲地说,那多好,羡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
  回到镜子面前,自觉面具颜色又添深了,更像一只壳子,几乎敲下去会有"咯咯"声。
  那天晚上,他仍然没有睡,学生来探访,一聊便三两个小时。
  他坐在大沙发里,看着天空转为鱼肚白,连环真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此戒却睡眠。
  他换上干净衣服,周而复始,再踏进演讲厅。
  那天下午,回去取讲义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背着他,一头长望发落在椅背上。
  终于找上门来了。
  连环异常镇静,把门关得大声点,好让不速之客听见。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举起双手,伸一个懒腰。
  连环语气平和,"十分钟后我有课,你要说话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说"没有特权了吗?"她仍背着他。
  连环找到他要的讲义,"你若不讲,就要等三小时之后。"
  "我等你回来好了。"她没有犹疑。
  连环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门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记了吧?"
  连环答:"那么,就请你等等我。"
  学生也在课室等他。
  足足三小时后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连环放下书本,"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香紫珊转过头来,"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低估了你,我愿意补偿。"
  连环举起双手,笑道:"我已退出这个游戏。"
  "你现在不能退出!"
  "为什么?"
  "此刻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即分胜负,你必须坚持到底。"
  "像你们这种玩法,赢了也是输了,不会有胜利者。"
  "连环,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我丝毫没有损失,毋须补偿。"
  香紫珊变色,她打开烟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它,深深吸一口,连环已经注意到厅堂间已经充满这种烟味,他闻了有点眩晕。
  他去推开长窗,顺手抢下阿紫手上烟卷,用力扔出园子。
  香紫珊过来,双臂搭在连环肩上,她喜欢对异性采取这个有利姿势,连环轻轻推开她,她趁势看到连环双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个足够。
  她轻轻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连环,让我们放一把火把老屋烧掉,我们不住,也不要给别人住。"
  连环静静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吧,我同你先联合起来,把香宝珊踢走,然后再撇徐可立,这样够精彩了吧?"
  连环仍然一声不响。
  "你喜欢怎么样尽管告诉我,我设法替你办到。"
  连环维持缄默。
  "你要我戒掉坏习惯是不是,没问题,都依你。"
  连环摇摇头,"你的坏习惯是你的事,与人无尤。"
  "怎么了,还没有消气?"
  "我并没有生气。阿紫,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你的魔术已经消失。"
  "你是什么意思?"香紫珊大惊失色。
  "我自由了,经过那些年,我终于自由了。"
  "我不相信!"
  连环静静说:"我何尝相信,我比你更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实如此,香紫珊,自此你归你,我归我,我俩再不会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亲一半财产预备怎么样?"香紫珊声音已变。
  "我会保持它留为纪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这一份,你们三人斗不起来。"
  香紫珊冷冷讪笑,"原来她是为我们好,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套都自她处学来。"
  连环不再言语。
  香紫珊蹲在连环面前,逼他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烧的那一点火从来都瞒不过她,无论他装得多么冷酷,无论他如何心灰意冷,那点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会听她的。
  但是这一刻,连环双目碧清,一点杂质都没有,如两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见自己影像,没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几时已经熄灭。
  香紫珊退后一步,坐到地上。
  连环扶她起来,"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拥有他,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的灵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与香宝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连环会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她双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却连环会使她觉得如此冷。
  她从来没曾想过他会离去,她满以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隶,他自幼便已属于她。
  连环打开了门,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头走出去,连环关上门。
  香紫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要扶住栏杆,才能跌撞地站稳,匆匆上车而去。
  屋内,连环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散尽。
  他牵动嘴角,无奈凄然地笑起来,演技好得连香紫珊都瞒过去了,几时可以瞒过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开书桌一格抽屉,取出那只盒子,打开它,看着盒内一双小小鞋子。
  连环的心境异常平静。
  他把小鞋捧在手内,不相信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相信他与鞋主人已有这样远的距离。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云雀似动听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鞋。"
  阿紫!
  连环转过头去,窗外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长发结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正艳羡地看着那双鞋子。
  连环不禁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们新搬来。"
  "请进来。"
  那小女孩轻轻地走进客厅,挑一张小小的矮凳坐下。
  连环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给我?"女孩绽开天使般的笑容。
  连环点点头。
  她连忙试穿,踏进去,刚刚一脚,站起来,转个圈,顾盼一番,向连环说:"谢谢你,谢谢你。"
  连环见她如此可爱,双目儒湿。
  她兴奋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连环以为跌在草地上无妨,谁知她半晌没爬起来。
  连环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伤足踝。
  连环对她说:"别怕,我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连环一听,马上吓得退后两步,镇定下来,才柔声说:"不,我不能背你,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背任何人。"
  女孩皱起眉头,楚楚可怜。
  连环不以为动,"我去叫你母亲。"
  一位年轻太太已经急急跑来。
  "小妹,小妹,你没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儿,"这位叔叔,多亏你看住她。"连环还来不及说什么,施太太已经抱着女儿回家。
  连环静静回到室内,仍然窝在大沙发内喝啤酒听音乐,他不复记忆,已有多久没睡过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门口问:"连先生在吗?"
  是满脸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锅食物,分明是特地过来结识新邻居新同事。
  "这是我刚刚炖好的五香牛肉豆腐干鸡蛋,味道还不错,请你笑纳。连先生是独身吧,难得那么喜欢小孩,我家小妹说连叔叔送她一双新鞋。"
  连环张开嘴,想说几句客套的语,不知如何开口,施太太见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热腾腾香喷喷地搁桌子上,连嫂一进门,误会了,欢呼说:"湘芹回来了。"
  连环心酸酸地笑笑。
  连嫂把儿子肩膀扳过来一看,吓一跳,"连环,你怎么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吗?"
  连环点点头,"这两天就去看医生。"
  "卖力就可以,不必卖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劝得动你。"
  连环微笑,"妈妈,我去把她接回来可好?"
  连嫂转过头来,审视儿子的脸,这小子虽然怪怪的,却不擅说谎,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连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欢喜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湘芹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毛丫头。"连环微笑。
  "湘芹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湘芹。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连环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区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区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区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纽约。"
  "我们已经通知她。"
  连环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立刻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湘芹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连环,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流下来,连环前去拥抱她。
  一时连环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湘芹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湘芹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区怎么样?"
  "请跟我来。"
  连环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进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塞,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连环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区躺病床上,连环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区笑一笑,张嘴说话,连环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区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连环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寻烦恼。"
  连环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连环轻轻拍拍老区的手,只见老区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连环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妻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连环与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连环早一日到,老区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湘芹,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湘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鲜空气。"
  连环点点头,扶起湘芹。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连环问:"老区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过许久许久,连环又问:"你呢,你好吗?"
  湘芹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连环,连环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连环,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香宝珊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连环只简单地答:"香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区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连环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连环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区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连环不语,湘芹与老区一直有联络,老区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连环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连环伸出手臂,把湘芹搂在怀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连环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区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区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连环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床上,眼皮胶着,顶不开,湘芹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连环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区的时间。
  湘芹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区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湘芹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湘芹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连环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区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肉组成,他力不从心,连环与湘芹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连环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区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连环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区不住颔首。
  湘芹没有出声,中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区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湘芹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日。"
  起床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床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湘芹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爽爽赶到医院邀老区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湘芹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当日他们把好消息通知双方家长,并由他们出面,在报上刊登一段小小启事。
  过数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锦还乡。
  她找到一只精致的银相架,把结婚证书镶好,小心翼翼放进手提行李里。
  她语气一点不似说笑,"这是所有为人妻者之法宝,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护身。"
  连环摇着头笑。
  与老区道别时,湘芹蹲在他的轮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住。"
  老区泪盈于睫。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你。"
  "有了小孩就难有空闲。"
  "我们会一起来。"连环简单地应允病人。
  连他自己都奇怪,讲话会这样斩钉截铁,充满说服力。
  终于回到家了。
  连氏夫归兴奋过后,又似有点心事,欲语还休,老连终于趁湘芹在厨房帮忙,悄悄把连环拉至一角,低声说:"香家又有大新闻你可知道?"
  连环低头不语。
  "大小姐同徐少爷分开了,满市都谣传徐少爷会同二小姐结婚,这成什么体统。"
  连环笑了一笑。
  "连环,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们多好,我们人微力薄,竟一点帮不上忙。"
  想了很久,连环才说:"父亲,结婚与离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么话。"老连双眼瞪得似银铃。
  连环连忙补充,"对他们来说,不玩这种游戏,时间无法消磨。"
  老连想一想,虽尚觉不妥,却不再说什么。
  婚后生活尚算愉快,见面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早回来,两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写新闻往往到深夜,电动打字机轻轻地轧轧轧,有时连环替湘芹做咖啡,有时湘芹帮连环调杯威士忌。
  四周围的邻居都认识了林湘芹,也都喜欢她。
  生活非常非常静,连环心知不对,暗怀隐忧,世上没有多少人有此福气长享安宁生活。
  周末他们在园子散步,湘芹看到施家的小女孩,不禁注视良久。
  小女孩正与比她大若干岁的男孩玩耍,忽然间被开罪了,生气地要男孩向她道歉,男孩坚持半晌,终于让步,俯首低声下气,哄得她回心转意,那女孩才嫣然一笑,去拉男伴的手。
  湘芹的心一动,"她像一个我们认识的人。"
  连环当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可是偏偏说:"像你是不是,看,把我治得妥妥帖帖。"
  湘芹已被触动心事,猛地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看着连环。
  连环坦然无惧,双手插在口袋里,"那份遗产已经以邓玉贞女士名义捐到大学作为奖学金。"
  湘芹总算低下头,"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
  "我怕你还不明白。"
  "怕,你为什么要怕?"
  湘芹说对了,心底深处,连环的确有点怕湘芹,怕她拆穿他,怕她点破他。
  "湘芹,与你说话渐渐不易,动辄得罪。"
  "你不觉得其中跷蹊吗?"
  "有什么不对,我去摆平它。"
  "连环,别装糊涂,你认为那个人真会放过我们?"她脸上闪过一丝惧色。
  "你在说谁呀。"
  湘芹抬起头想半天,"或许她已找到替身,或许她已完全忘记我们。"
  "要人忘记我们,倒是有一个很简易的方法。"
  "呵?"湘芹动容。
  连环注视她,"我们得先忘记人家。"
  湘芹惭愧地看着连环,"你说得对,我不应对她念念不忘。"
  "你不忘记她,她就一直跟着你。"
  湘芹喃喃说:"是。"
  她低下头,细细咀嚼连环那番话。
  连环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施家的小女孩,他开始迷茫,原来所有漂亮的小女孩子姿势与表情都有相似之处,足以控制一切傻呼呼的小男孩。
  而连环小时候所遇见的那朵玫瑰,原来与整个花圃里成千上万的玫瑰,没有什么不同。
  那男孩背起小女朋友向另一角走去。
  只听得湘芹说:"这一对大了不晓得会不会在一起。"
  连环忽然以过来人的身份回答:"分开也不要紧,永远是段美好的回忆,"他存心讨好湘芹,"不是每个人可以像我同你这样,自幼结识,又获善终。"
  湘芹耳朵非常受用,感情不比做新闻,后者才需要百分之百可靠,百分之百真实。
  她为她所得到的高兴。
  连环暗地里数着。
  他与湘芹足足过了两百个平静无事的日子。
  他们如置身一座自给自足的荒岛,生活无忧,但乏人问津。
  其间,他们去探访老区,陪他钓鱼,聊天,下棋。老区并不寂寞,许多老朋友都跟着移民,都乐意抽空陪他。
  其间,湘芹发表多篇引人注目的报道。其间,连环要求停薪留职一年,专修博士课程。
  连环一直在等待。渐渐,等待变成盼望,他心中焦虑,努力压抑,无奈无效,午夜起床踱步。
  湘芹曾讶异问:"论文水准稍差何妨?"
  不,不是为着功课。
  白天独自在家,坐在长窗前写报告,窗帘拂动,都使他心悸,既渴望是她,又恐惧是她。
  一日,伏在打字机前小憩,忽觉颈后麻痒,连环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听得身后有白鸽那般咕咕笑声。
  他温和地唤:"阿紫。"
  "是我。"香紫珊自他身后转出来。
  连环一颗心忽然落实,握住她小小的温暖的手,"我真正想念你。"
  "我也是。"
  "阿紫,你有没有去过大宅旧址?一整幢新大厦已经盖好,起码百多个单位,保证你认不出来。"连环无限惆怅。
  只见香紫珊仰起雪白的脸笑,"那么久了,你还记得大宅的事。"
  连环想起来,"你与徐可立怎么样了?"
  "有什么分别,"她恢复一贯狐惑的姿态,"我同你是我同你。"
  "你好像不打算长大。"连环语气中并无责怪意思。
  她笑一笑,"连环,我终于破坏了香宝珊的生日会。"
  连环看着她,"我的生命也被你打乱。"
  "但是你想念我。"
  连环点点头。
  "你觉得生活上少了我,困倦一如沙漠。"
  "是。"连环并不打算否认。
  "那么,我与你做一宗交易。"
  连环摇头,"不行,我一定会输给你。"
  "你且听听是否公平。"
  "说吧。"
  "林湘芹永无必要知道我同你之间的事。"
  "那当然,她永远不会明白,亦毋需明白。"
  "那多好,从此以后,每个人都可以高高兴兴,你要见我,随时随地都能够安排。"
  连环看着她,"你的条件是什么?"
  香紫珊过来,双臂轻轻搁在他肩膀上,"当你来见我的时候,记得开那辆红色的车,那辆车就是要来这样用的。"
  连环再问:"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终于达成协议了。"
  "你要什么代价,是我的灵魂吗?"
  "不不不,"香紫珊大笑,"你的灵魂早已是我囊中物,我只要叫它一声,它便会过来。"
  "那么你要的是什么。"
  "你的余生,你所有的时间,你的一切回忆,你说怎么样。"
  "你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珍惜。"
  "你管我呢。"她扁一扁嘴。
  她转身离去,身形变得很小很小,连环没有追去,他知道她会再来。
  "连环,连环。"
  连环挣扎一下。
  "醒醒,连环。"
  连环好不容易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他妻子的脸。
  窗外红日炎炎,原来他做了一场白日梦。
  他怔怔地看着湘芹。奇怪,这个时候,她怎么会回家来,她不可能是回来干涉他的梦。
  "连环,你哭过,你已经知道了。"
  连环一惊,伸手去摸双颊,果然,一片濡湿,他的确哭过。
  湘芹亦忍不住落下泪来,"连环,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老区已经不在了。"
  连环反而放下心来,湘芹什么都不知道,他微笑,她毋需知道。
  他安慰她,"不要难过。"
  "我也是这样同自己说,但是身不由己。"
  "休息一下,湘芹。"
  "我好似失去一个亲人。连环,得到有时不算欢喜,失去往往最痛苦,真不能想像失去你会怎么样。"
  "你才不会失去我。"
  湘芹伏在他膝头上饮泣。
  连环轻轻拍打她的背脊。
  "是,是我多疑了,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我们可需要赶过去帮忙?"
  湘芹摇摇头,"他有亲戚。"
  "你去休息一会儿吧,醒来会平静些。"
  "你呢?连环。"她不舍得离开他。
  "我也打算在沙发里躺一躺。"
  湘芹紧紧拥抱他一下,回到房内,和衣睡下,感慨万千,只想静静休息。
  连环这才完全清醒过来。
  多年他都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有时候界限模糊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他活在香紫珊的世界里抑或是连环的世界。
  他进浴室掬起冷水洗一把睑,然后进卧室去看湘芹,平日长期睡眠不足的她已沉沉入睡。
  他挽起湘芹的手,贴在脸颊上一会儿,才起身替她掩上门。
  刚出客厅就呆住。
  有人坐在大沙发里抽烟,一丝青烟袅袅上升,那人说:"大门没有关紧,我自己进来了。"
  连环并没有移动脚步。
  "好久不见,连环,还好吗?"
  连环一时分不出真幻。
  真的香紫珊同他的想像很有点出人,她成熟了,胖一点,曲线比从前明显,黑眼圈,日光下某些角度略见憔悴,头发也剪短了。
  香紫珊见连环反应呆滞,有点失望,"不认得我了?"
  连环回过神来,"许久不见,是有点意外,找我有事吗?"
  "多年老朋友,没事也能见见面吧。"
  "当然,当然。"
  她同他记忆中的香紫珊完全不一样,保存在他脑海中的香紫珊才是真正的香紫珊。
  "能不能约你出去喝杯咖啡?"
  "有话请在这里说好了。"
  香紫珊像是知道连环会拒绝她,苦笑一下,"老区那边,你去不去?"
  "他没叫我们去。"
  "他却有东西给我。"
  香紫珊一站起来,连环才发觉她胖了好多。
  他不能想像她会胖,似她那样性格的人,因不住燃烧,因那样精灵,怎么可能在短期内屯积脂肪。
  香紫珊说:"长大后,就生分,以前我们无话不谈。"
  太简化了他们的过去了。
  香紫珊又说:"我都戒掉了,所以体重增加,这是枝普通香烟。"
  "那多好。"连环由衷地说。
  "既然如此,我先走一步。下次来,会先挂个电话给你。"她按熄香烟。
  "不送,好走。"
  香紫珊看着他,连环仍然是沉郁结实的连环。她说:"像你这样的好人,活该过这样幸福的生活。"连环笑笑,"你呢?"
  "我,我还要同他们纠缠下去呢——不祝我胜利?"
  连环举起双手,"我完全中立。"
  香紫珊打开门走了。
  连环回到房内,发觉湘芹已经醒来,她当然听清楚适才每一句对白。
  她的表情十分安详舒适,显然完全放下心事。
  "为什么不叫我出来招呼客人。"
  连环淡然答:"老朋友路过进来说几句话而已,下次吧,下次请她来吃饭。"
  湘芹微笑。
  可见什么都会过去,什么都会淡忘。
  "我累了,湘芹,让我眠一眠,醒来去市区吃晚饭。"
  "好的,我在书房等你。"
  连环似乎一闭上眼睛就堕入五里雾中。
  朦胧中有人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挥动双手,"这里,阿紫,这里。"
  阿紫才七八岁模样,小小面孔充满哀伤,哭泣,"连环,我乏力。"
  连环连忙过去蹲下,"让我来背你走。"
  她伏到他背上,轻绵绵,一点重量都没有。
  "连环,不要离开我。"小小双臂箍住他脖子。
  "不会,永远不会。"
  连环背起她,愿意走尽一生的路。
  在他记忆中,阿紫早已成精,生生世世与他同在,永不分离。
  湘芹蹑足走近,只见连环已经熟睡,嘴角带一个微笑,像正在做一个好梦,她没有打扰连环,人有做梦的权利吧。
  湘芹对于她所得到的,已经足够高兴。
  她发了一会子呆,重新回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