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欧 王思聪:《阿玉和阿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9 22:57:41

 
  我回去的时候,她在睡觉。即使在睡觉,还看得出她是照样的不快乐,她一直是这样的不快乐,已经成为她身上的一部份,看上去简直没有什么顺眼的地方,假如她一天忽然快乐起来了,那才是好笑的事情。
  这样想着,我把我的书本放下来,泡了茶,摊开了资料,摊开了雪白的打字纸,对着书桌发呆,我的论文,我的论文应该怎么办呢?
  也许开了个头就好了,我母亲老说:什么什么开头难,由此可知,但凡做事,一直做下去就是容易,可是怎么做下去呢?
  后来我把打字机拿出来,把白纸卷进打字机内,开始第一句,但是我发觉我打的是:“亲爱的郑小姐……”这是一封信呢,并不是一篇论文的开头。
  我用空气鼓起肋的一边,去偷看阿玉的打字机。阿玉的打字机上也卷着一张白纸,所不同的是,在她的白纸上,处处都是黑字,密密麻麻的黑字。
  这是使我不明白的地方,为什么一个像阿玉般不愉快的人,却可以写得出这么愉快的论文呢?我呆呆的喝着茶,然后坐在地下,一手缓缓地抚摸着我新做的貂皮手笼,一种很美丽而浪漫的浅灰,而且那皮草店的老板,非常地用了心思,做得十分美观,以致使我抱着这种手笼,像抱住一只猫般的快乐。
  我叹了一口气,我实在太快乐了。一个人在太快乐的时候,是很难工作的。
  可是我又有什么不顺心的地方呢?我努力的想我的不顺心,但是又实在想不出来。而阿玉呢,仍在床上睡着。可是她的功课动比我进步了十倍哩。
  我又喝茶,然后看电视。电视上演着默片,华伦天奴出来跟一个像玛丽壁福的女子说:“我爱你。”字幕上马上打出“我爱你”三个你,仿佛是一篇情书。我笑了。
  看我,这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一样是不值得笑的,而时间都让我笑光了,未尝不是一种浪费。”
  当我笑完的时候,茶已经冷了。
  阿玉冷冷的声音传过来,“看‘碧血黄沙’也笑得出的人,世界上恐怕只你一个人,有什么好笑呢?”
  我没有回转头去,我只是说:“是很好笑。”
  她没有说什么,打字机滴滴嗒嗒的响了起来。
  我只好关了电视。
  你走到窗口附近,窗外正在下雪,雪花漫天的撒下来。隔着窗户,那简直是两个世界,一种令人不置信的快乐——可以躲在屋子里,享受着暖气。
  此刻我觉得肚子饿,于是进厨房做了一个极好的炒蛋来吃,我吃得很开心,洗了锅之后,我发觉我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只有看武侠小说,看武侠小说是永远不迟的。但是我的论文呢?这使我心头有点压迫感。
  阿玉仍然努力的打着字,当她写完她那一本时,我还没开头呢。
  我的错误是搬来与她共住,我不应与她共住,真是不应。
  电话铃响了,她过去接电话,听完了回来,她把话筒递给我,说:“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
  我问:“是谁?”
  那边说:“我是家杰,一个很无聊的人,找你去看一部很无聊的电影,会有一部很无聊的车子来接你。”
  “好的,”我说:“几点钟?”
  “七点。”
  “好的,”我说。
  然后阿玉冷冷的声音又转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人,随时叫你,你就随时出去?”
  我说:“阿玉,我自己根本是个最最莫名其妙的人,那又有什么奇怪可言呢?”
  她叹一口气。
  我走到我自己的打字机前,把那张“亲爱的郑小姐——”拉掉,然后就再重新放进一张白纸,忽然与之所至,打了许多小兵,个个背一红色的枪,这种打字机里打出来的小兵,是很久之前,爸爸教我的,我觉得有趣,毕竟这许多年了,还未忘记,不禁得意起来。
  忽然阿玉伸手就拿掉了那张纸,而且拉得极之大力,吓了我一跳,差点没跌在地上。
  她很生气的说:“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人!你这种人!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聊!”
  我笑了,“我根本就很无聊嘛!”
  “你还不做功课?你想怎地?”
  我回答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一定会做得好的,我一定会做得出来的,你别担心好不好?”
  其实我做不出来,她又何必生气呢?我想。
  她把那张打满小兵的纸还我。
  她喃喃的说:“对不起。”
  “没有关系。”我说;“没有关系。”
  她忽然说:“阿瓦,天下为什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呢?”
  我很受宠若惊,“阿玉,我……我……”
  她叹一口气,雪白的面孔一点血色也没有,像什么武侠小说里形容的什么宫宫主,武功极高的,她说:“阿瓦,我是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糟糕的人啊!”
  我的笑容僵在那里,然而立时三刻的笑起来,”是的,我早该猜到你没什么好听的话会说出来。”
  门铃响了。
  她又叹口气,“你去看你的戏吧。”
  “你呢?”我傻傻的问。
  “你别管。”
  我耸耸肩,去开门。
  家杰站在门口,又跳又搓手,“好冷!好冷!你准备好了?快一点。”
  “都好了,”我抓过了大衣,”还有我那只像猫的手笼,跟家杰出去。
  他把我塞进车子里,后来我就抓紧我的手笼,说什么都不放,看完之后,我吁出一口气,说:“真是一部好电影,好极了!”
  家杰问:“我们可要去吃云吞面?”
  我偷偷的看他一眼,“我们可有足够的钱?”
  他很慷慨的说:“有!有!”
  “好极了!好极了。”我大概笑得很眉飞色舞。于是家杰说:“阿瓦,你是大家的太阳。”
  我很有兴趣,这恐怕是他赞美我的话,“怎么会呢?”
  “你一直都那么高兴,所以跟你在一起的人也都很高兴。”家杰说。
  “可是我没有不高兴的事呵。”我老实的说:“我升了级,放复活节又能去瑞士,你又刚刚请我看了场好戏,今天又没功课。”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阿瓦。”
  我微笑。是的,我很快乐,即使论文在那里等我,我还是快乐的。
  “阿瓦,你的好处是,你很知足。”
  我不是微笑着,但心中很有点不敢当的感觉。我傻傻的想了一会儿,问:“知足就可以做别人的太阳吗?”
  “可以。”家杰点点头。”
  我笑,“那么天下这么多知足的人,太阳太多了,岂不是热死?”
  “阿瓦,你是不会明白的,就是天下知足的人太少。”
  “怎么会呢?知足原来是十分容易的事。”
  “好了,阿瓦,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在车子里,我不是觉得知足是很容易的事。
  然后家杰问我:“暑假回家,好玩不好玩?”
  我拍腿说:“简直太好玩了!”
  “你是跟阿玉一块儿回去的?”
  “是。”
  “香港——唉!”
  家杰称香港不好,因为香港人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阿玉又说英国不好,英国人是不可以相信的,阿玉不喜欢巴黎,因为巴黎太繁华,阿玉不喜欢意大利,因为意大利又脏又臭。”
  “那么阿玉喜欢什么呢?”
  我想了一想,“我相信阿玉喜欢做功课,她一天到晚做功课。”
  “你呢?”
  “我?”我说:“我无所谓嘛,一切都很好哩。”
  “你是怎么跟阿玉在一起的?”家杰问。
  我正容答曰:“阿玉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嘛。”
  “是呀,我没说她不好呀,是她一直说我无聊呀。”
  “想必我俩是有点无聊。”我肯定的说。
  家杰笑了,拍拍我的头。
  我们又到了家,家杰叫我明天等他的电话,不要跟别人出去,我答应了他。
  家杰是一个很好而无聊的人,每个人都很好,真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很好。
  回到家,本来还很早,还很可以做一些正当的工作,但是我觉得怪累的,就倒在咱们唯一的小地毯上,我摸着摸着我的手宠,就睡着了,连衣服也没有换。阿玉在房间里打着字。
  打字声越来越远,我就心安理得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觉我手里握着一张纸,这张纸是什么时候塞到我手里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大概是阿玉玩的把戏。
  那张纸便是上面打着小兵的纸,上面写着“糊涂鬼”三个字。
  我笑了,起身看看钟,是两点半。
  我把自己搬到床上去睡,糊涂鬼,做人糊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郑板桥先生不是说:难得糊涂吗?
  于是我心安理得的又睡着了。
  但是我跟自己说:明天,明天一定要开始做那论文,一定,决不拖延,明天一定。
  其实阿玉是很好的。阿玉喜欢梵高,我也喜欢梵高;阿玉喜欢张爱玲的小说,我也喜欢张爱玲;阿主喜欢红楼梦,我也喜欢红楼梦;阿玉喜欢喝牛奶,我也喝牛奶————只是我懒,阿玉是不同的。
  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
  阿玉狠狠的把我叫醒,我想我们要迟到了。我赶紧穿衣服(昨天为什么终于换了睡衣呢?)喝牛奶拿书本,阿玉早在门口发动了车子的引擎等我。
  我奔出去的时候,呵着白气。
  她厉声问:“大门关好了?”
  “关好了。”我说。
  “书带齐了?”阿玉说。
  “齐了。”
  “快上车!”她说。
  无论怎么样,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很好的朋友。
  阿玉是不笑的.
  开车的时候唬着一张脸,很好看的一张脸,充满煞气的,一双美丽的眼睛狠狠的瞪着人,大家从来不敢与阿玉开玩笑。阿玉是阿玉。
  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迟到,还早了十分钟。我要去饭堂喝咖啡,她却已经进了授课室。
  我耸耸肩。
  上课的时候,她什么都记了下来,她的笔记是无懈可击的笔记,我的笔记,却只是充分的笔记。
  我上课会打呵欠的,老大的呵欠。
  阿玉总是白我一眼。
  我做错了什么呢?打呵欠是生理上无法控制的现象,况且那个老头子一直讲一直讲,我不大喜欢老头子,我常常希望学校里有家杰的教授,可惜当家杰做了教授之后,家杰也变老头子了。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理想的事,打一个呵欠倒是十分开心的事,所以我频频打呵欠。
  放了学,阿玉说她要往图书馆出来,已是三更半夜了,你用得着车,你把车开走吧,看我,我多么早回去,我走路行了。”我拍拍胸口。
  阿玉看我很久,说:“阿瓦其实你是不错的,你就是糊涂一点。”
  我很想告诉阿玉,我是不糊徐的,糊涂的是她。谁都没开始做论文,就除了她,把大伙儿弄得精神紧张,又有什么好处呢?但是说给阿玉听,阿玉是不会明白的。阿玉到中央图书馆去了。
  中央图书馆是一座圆型的筑物,很大。找一本书往往要找好些时间,可是如果要做好功课,一定要看很多参考书,而好的参考书,也只有那里才有。
  大学里图书馆不够大,故此我常常叫阿玉替我带书回来,阿玉是很好的女孩子,叫她做事,她一定不推不赖。
  我走路回家,才走到一半,家杰的车子就飞上来了,他一边叫!“阿瓦!阿瓦!”
  我笑得心花怒放,这家杰真不错,兔我走三十分钟的远路,我连忙把脚停下来,用手打个圈,说:“嗨!”
  家杰笑着说:“你少见鬼,快上车来吧。”
  我上了他的车。”
  “谢谢你,家杰。”我说。
  他说:“好吧好吧,上车吧,还多说做什么!”
  我一上车,就下雪了,指甲大的雪花,令人不置信的柔软,慢慢的飘下来,飘下来,我把脸贴在车窗,这样的雪,叫我想起了一个人。
  暑假回去,碰见一个男孩子,他本来住在很热的地方,后来又搬到香港,香港也是很热的地方,因为他小,所以我就唬他,说雪很漂亮。现在回来又见到雪,就觉得不该骗他,因为雪实在不好看,不好看。而且又冷,但是那张脸,那个男孩子的脸,真是十分可爱,现在还十分明晰,那张脸是不可以引诱不可以思念的纯洁的脸。
  回来了也就忘了,此刻忽然想了起来,实在是很奇怪的,只不过是为了这些雪。
  家杰问我:“我也会不出声?你也能想心事?在想什么?”
  “一个男孩子。”我坦白的说。
  家杰吃了一惊:“我的天!你还会想人?”
  我笑,“不会,不过是那么一点点时间而已。”
  “大概是跟阿玉住久了,”他说:“染了她的脾气。”
  “阿玉——”我侧头想了一想,“大概是很刻骨铭心的。”
  车子停了。
  “谢谢,家到了,进来,家杰,我请你喝咖啡。”
  “我还有一节课,特地接你来的,一会儿再来。”他说。
  “唷,家杰,真谢谢你了。”
  他忽然探出头来说:“阿瓦,请你有空也想想我。”
  我一怔,随即笑了,这小子,我拚命的点头。
  他走了。
  可是我发觉咱们的车子也停在家门口。阿玉,阿玉回来了?我用锁匙开了门,听见阿玉在放唱片。一张很热门而且俗气的唱片,奥莉薇亚纽顿尊的:“如果爱我让我知道,如不爱我让我走……”
  “阿玉。”我叫她一声。”
  她自地毯上爬起来,向我温和的笑了一笑。
  我扔下书包。
  “我没有去图书馆。”她轻轻的说。
  “为什么?”
  “我觉得疲倦。”她摊摊手。
  “你也该累了。”我说:“我们只是人。上了八小时的课……很好,休息休息。”
  “你今夜要工作了。”她提醒我。
  “阿玉,”我说:“你可记得那个替我们拍照的男孩子?那个很高很瘦但是非常可爱的男孩子?”
  阿玉问:“哪一个?这次我们回去,见过好几个男孩子,都是高高瘦瘦非常可爱的。”
  “那个,那个————”我在想特征。
  “我晓得了,那个说在‘嘭嘭’买牛仔裤的那一个。”阿玉居然笑了。
  “是的,当时我们问他:‘嘭嘭’是什么东西,记得?”
  “他怎么了?”阿玉问。
  “没怎么,”我耸耸肩,“只是忽然想起了他,希望他在这里,在这间屋子里,我们可以为他烧一壶咖啡,弄一个芝麻面包而已。”
  “他是个好男孩子。”阿玉说。
  “是的。”
  “但是个好男孩子。”阿玉说。
  “但是他说他有女朋友哩!”阿玉说;“记得吗?”
  “阿瓦,你肯做我的女朋友吗?”他倒是很严肃。
  我坦白的说:“家杰,这不是一个立时三刻可以答得出的问题呢,你让我想想。”
  “这倒是真的,你要想多久?”他问。
  我心里暗笑,如果我真喜欢他到那个程度,我还用想吗?
  “两个礼拜吧。”我说。
  “好的。”他喜孜孜的走了。
  他一走阿玉便出来骂我,用“骂”字真半点儿也不过份,她说:“这种人你也跟他谈半天,一派人尽可妻的样子!”
  我觉得她过份了,家杰也是堂堂的大学生,品貌也过得去,阿玉真是!
  她说:“你一点理想也没有了!”
  我说:“阿玉,我的确是一个没有理想的人,我们不过是人而已,阿玉,人总有缺点的,所以我很看得出家杰的为人。他并不坏”
  “他不坏,难道你还打算嫁给他不成?”
  “这种话言之过早,”我还是很温柔的说:“阿玉,咱们都是人,就算死了,来世你还都是人,说不定还是你平素厌恶的人,那里有什么理想可言呢?不过是与自己作对罢了。家杰,他是很好的。”
  “阿瓦,我不明白你,你的要求是那么低。”
  我笑一下,“但是,许多事是我不配的,不比你,也许你说得对,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随便点,我没有等我的白马王子出现,可是你想想,这么冷的天,这人如果真骑了匹马,穿个盔甲在门口出现,我不吓死才怪呢!”我嘲弄的说:“别碰到瘪三蛮好了,王子……早就忘了这一门子的事了,那是小时候的事。”
  阿玉说:“他是会出现的。”
  我看她一眼,“到时你别成了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才好。”
  阿玉的面色更白了,她吃惊地摸鬓脚,仿佛她真的已经自发萧萧,皮肤打摺了。
  我低声说:“咱们女孩子,能有几年?就算是做人,又有几年?死捧着个理想,保你完蛋,不过是能做多少做多少罢了。”
  她呆了很久,“唉哟,阿瓦,我还以为你是傻蛋呢。”
  我躺在地毯上,把手臂当作枕头。
  傻?我阿瓦才不傻!这世界还有傻的人,谁以为谁傻,谁就最傻。
  阿玉叹一口气说:“刚才我骂你,言语不当之处,请你原谅,但是……阿瓦,你是有过人之处的,我很服你,我不能像你这样,我……还是照我自己这样子罢了。”
  我看她一眼,为之气结,什么意思啊,不能像我这样,我又没有杀人放火。
  阿玉又在客厅耽了一会儿,说她一直觉得累。
  我说她是闷在家里闷的。
  “然而不在家里,又怎么办呢?”她问。
  “跟我们这些无聊的人出去走走吧。”
  “可是我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呢?”
  “做不完的事啊,阿玉,看开一点。”我把手臂平伸出去,叫她看开,越开越好。
  阿玉瞪着我两只手臂,忽然哭了,一直哭进房里去。
  我耸耸肩,走到书桌前,把各样东西稍微理了一理,按出一块地方来,翻了翻书,把有用的地方又夹了起来,倒不觉疲倦。
  家杰打了电话来,他问:“你在想吗?”
  我莫名其妙:“想什么?”
  “唉,你这人!”电话里也可以听见他的蹬足声,自然是考虑做不做我的女朋友啊!”
  “咦,你不是说给我两星期的时间吗?”
  “是的……但……不过……”
  “我会想你,你别催我,也别浪费金钱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再参考了另外一本书。
  我做笔记与功课都但求及格,不像阿玉,非得拿最高分不可。有一次我拿八分半,她居然九分半,她很可怕,而且多多少少予我一点自卑感,所以我最近很努力发奋向上,怎么跟圣彼得大教堂比,但是在罗马,她又说,街上那么多讨饭的,教堂盖得再美,上帝也不乐意。
  有时候阿玉话很多,有时候阿玉一言不发,无论如何,我多多少少有点怕得罪她、她是很脆弱的一个人,不比我,我阿瓦自号牛皮糖。
  牛皮糖有牛皮糖的好处,嗯!这年头,皮厚才好呀。
  我很得意,觉得人各有志,好在这世界自由,爱怎么就怎么。
  第二天又是个下雪天,我的手仍放在手笼里,与阿玉一起去上学。她开的车,我的手在手笼里。我觉得阿玉是我的好朋友,她即使哭得眼睛肿肿的,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我扶着她进课室,她有点不大舒服。劝她回去,她又不肯缺课,一整天我都担心她。待放学的时候,她才说要去看医生,于是我开车陪她去找医生。医生给了药,我又开车回家。
  我驾驶技术很坏,在倒车的时候,轰的一声把车撞到后面的一部银色跑车身上去了。
  阿玉跳起来,我呻吟了一声,安慰她:“别怕,别怕,我有办法。”
  后面车子的车主已经走出来了。
  我说:“别怕别怕。”我还跟阿玉夸着,就把毯子把她盖好,开了车门下车论理。
  我抖着走过去,那边站着一个男孩子,我的妈——好漂亮的一个男子!在雪中,他穿一件黑色的大衣,一条拉练是横拉的,雪落在他头上、身上,他又高又瘦,一张脸清秀得不像话,可是皱着眉头,看着我。
  “你是驾驶员?”他用英文问。
  明明是中国人嘛,讨厌。也许又是个不会中文的中国人。
  我阿瓦也只好用英文陪他。
  “是。”我是。”我说:“我的朋友——她生病了,我们看医生回来——对不起,损坏并不多吧?”
  “看医生?”他的脸色缓和下来。
  我知道生效了,但又不敢笑。“雪太大了——我不大会开车啊。”
  “住那里?我替你们开回去。”他说。
  我点点头。任何人开车都比我开得好一点,何乐而不为?
  我拉开门坐到车后,让他开车。
  阿玉吓一跳,“你是谁?”她失声问。
  那个男孩子看到阿玉也呆住了。我必须承认阿玉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他一声不响,开动了车,我说了地址,他的驾驶是第一流的。一下子就到了家。
  他低声问阿玉:“你是病人?”
  阿玉微笑:“还没到那个地步。”
  我抢着说:“请进来坐一下。”
  他犹疑一会儿,像一个多心的女孩子。他的一张脸,带一种郁气的美,眉毛浓浓的,鼻子极挺,嘴唇很薄,我又微笑,我知道他是谁了,他是阿玉骑白马的家伙。
  “如龙。”他说:“蒋如龙。”
  我点点头,像他这样的人,的确要配一个这样的名字才好。
  我说。“我叫阿瓦,她叫阿玉。”
  他点点头。
  “刚刚撞了你的车,对不起,坏了很多吗?”阿玉开了金口。
  “你的车坏得多,我的车结实。”他客气的说。
  我觉得他真漂亮,天下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孩子呢?
  这样的男孩子,见到阿玉也该没什么话好说了。
  我坐着想,我还是与家杰混混算了。与他这种过分完美的男孩子在一起,很担心事,那么快乐也是有限度的。至少我是这么想,我不知道阿玉是什么感觉。
  我是一个平凡的人,瓦字跟凡字是差不多的,所以平凡人跟平凡人在一起最愉快。
  我把书包拿进房里,再出来,那个叫龙的男孩子已经走了。
  “走啦”
  “走了。”阿玉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
  我微笑,还会来的,他还会来的。
  “你吃了药啦?舒服一点啦?”我问。
  “唔,”她吁出长长的一口气,总算把她等来了,这个人。
  我很替她高兴。
  “这个龙,他是念书的?”我问。
  “是呀,念原子物理。”阿玉说。
  我也常常想一个念原子物理的男朋友,不会吵架,因为我连原子是什么都不懂,心念虽高,但是从来总还是与凡人在一起,很现实的样子。过了很久很久,结果是认得一个了可惜又不是中国人,相貌也过得去啦,可惜那洋鬼子的寒酸与恶习是无法转移的,故此只好做普通的朋友。如今这一位,确是特别不同,令人刮目相看的一个小子。
  当夜我睡得很好,阿玉也睡得很好。第二天她请了假没上课,我虽然开着车出去了,但是很寂寞。忽然想起家杰来,有一个男朋友也是好的,心头不可太高啊。两个礼拜之后,假使他没有忘记,假如他再来问我,我就会说:“好。”
  阿玉不在,我很孤单。
  放学来不及的赶回去,只见门口停着辆熟口熟面的跑车,银灰色的。啊,是我昨天误撞的那辆。我走过去看,一只野马的标志。噫,是费拉里狄若呢,也算不错了。不能算白马,总也可以不失礼。
  他倒是来得快。
  我先敲了敲门,然后才开锁匙进去.
  他坐得很端正,礼貌地与阿玉在说话,我摇摇头,要这两个人拉手,起码要半年时间.受不了,他们当真相敬如宾。
  我向他们笑笑,讨了咖啡吃,回房间去了。家杰这鬼,两天没见他了,有时候我非常怀疑自己的情感。像家杰这种男孩子,在我心中,一点地位也没有,我心中已不能为任何人腾出任何空间了,但是他不来,总是还希望他来。
  女人总是希望有一天把男人在身边转,不管需要不需要,不需要的男人来来去去更好,因为是一种奢侈。
  阿玉敲我的门,我说进来,她进来了坐在我旁边,我以为她问我要功课,于是把双份笔记给她。可是她不响,我问她恢复了没有,她又说明天可以上课了。
  “那还有什么事呢?”我问。
  “龙。”她说:“是你先看见他的。”
  我笑,“你这个人,太多心了,怎么办呢?谁先看见关什么事?倒来说这种话,我对这个人没有兴趣,你请便,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你别以为你心目中的男人,别人看着也很好,去去去,我阿瓦要做功课。”
  我瞪着眼神气活现,可轮到我出气了。
  阿玉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嫣然一笑,出去了。
  这一笑颇有点沉鱼落雁的味道,那小子大概看得一怔一怔的。至于阿龙这样的男孩子,我觉得人总是人,看着很好,说不定就不那么好,不过是旁观者的一个假设,世界上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人啊。
  我呆呆的看着我的化学书。
  电话铃响了。我在房间里拿起话筒,“喂?”
  “阿瓦。”
  是家杰。
  “你在想吗?”
  老问题,于是我给他一个老回覆:“想什么啊?”
  “你明明知道的。”
  “那你又何必问呢?你在哪里?”
  “我的车刚刚经过你们门口,怎么有一辆陌生的跑车停在那里?”
  “那是阿玉朋友的车子。”
  “啊?”家杰似乎大大为之震惊。
  我笑了出来,男人很奇怪的,他们自己不喜欢的,别人也不能喜欢,否则就会脸上变色。
  “阿玉不能有朋友吗?”
  “可是她……我倒要来看看。”
  “算了,你别惹她生气,她有点不舒服,今天学校都请了假呢。”我劝道。
  “又不是皇后娘娘,不过是个略长得好点的女孩子。”
  “女孩子长得好,就有资格做些不近人情的事。”
  “阿瓦,你也长得不错,可是你就很好。”
  “我是个烂好人,你很快会发腻的。”
  我微笑。
  “你现在干吗?”
  “对着书本,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好小子!你真老实!我也是啊!”他傻呼呼的说:“嗯!要不要我过来?我可以去买一点春卷给你吃,怎么样?”
  我犹疑一下,“不要了,雪大呢,出来蛮危险的,你当心自己吧。”
  “这样啊,我明天来接你放学。”
  “好,就这样。”我挂了电话。
  心里蛮开恼的,至少这小子,他记得我。要人记得,不是容易的事,我自己做人糊涂,忙起来连姓什么都忘了。不比阿玉,大事小事都在心里,记不了的还拿个本子记着,好可怕。
  阿玉,她与阿龙谈成怎么样了?我静静跑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客厅里的光线倒是调整得很适当,可是阿玉坐在那一头,龙坐在另外的一头,两个人离开了八丈远,说话怎么听得清楚?我只好摇头,阿玉这副德性,怎么办?
  我没她那么含蓄,我根本不觉得含蓄有什么好处,自从右耳发炎后聋了一半后,跟任何人说话,都名正言顺趋得很近,不然也听不到对方说什么话,做人讲实惠,这样子磨下去,到几时?
  我阿瓦又看不过眼了。
  可是我不能说什么。我不能叫阿玉过去搂着他,又不能叫他过来抱着她。也许他们两人就是那种人,喜欢这一种远远的爱,或者他们认为只要见到面,也不算远了。
  实在很难明白。
  然而阿龙是漂亮的,我还是坚持没有见过这么好的男孩子,他的好看不是那种毫无性格,面目模糊的漂亮,他应该给张彻去做明星,念什么原子物理?
  最巧的是他没有女朋友。(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不过阿玉也没有男朋友,两个人倒是天生的一对,马上对上了。
  我又关好了门,看看钟,也不早了,又做不了事,天黑得比什么都黑,我就上了床了。别问我怎么一碰到床就会熟睡,这是我的福气,与人无尤。
  只记得有一次,才十几岁的时候,与一个男孩子坐在床沿聊天,本来该是很浪漫或是很性感的事,可是因为我说着说着竟睡着了,所以这男孩子就很生气,并且认为我看轻他,反他当一个瘟的好人,即使在他床上睡着了也不妨的,故此以后就不来找我了。
  其实……我不过是想睡一觉。  ------------------
  
 二
 
  每天过的都是刻板文章,没有睡眠调剂一下,怎么可以,
  明天不晓得是一个什么天。
  地结冰,没有雪。路很滑,我出去拿牛奶瓶子的时候,滑了一跤,连牛奶瓶子带毯子都波在地上。
  我笑了。
  牛奶瓶子滑出去很远,没有摔破,该是好兆头吧。
  我爬起来,已有好心的路人为我拾了瓶子。我道谢。
  阿玉看见了,就问:“没摔痛吧?”
  “没有,不过是什么地方多了块瘀青而已,没关系。”
  “你啊,真是无忧无虑。”她皱皱眉头。
  在早晨,她的脸,即使蹙着眉头,也还是带着一种喜色,不晓她有没有留意。
  我把毯子里紧一点,我说:“阿玉,你——”
  “你什么?好好的晨褛不穿,包张毯子到处走,真恐怖!”她顿足,“一会儿生了肺炎,谁来照顾你?”
  我装个鬼脸,回屋子里换衣服,真冷,耳朵辣辣的发痛,这也有个好处,人马上就清醒了,而且工作速度奇快,在寒带住是有好处的,其实这里不过是温带罢了,然而我老喜欢夸张一点,说成寒带。毕竟这鬼地方比中国任何一省还要北一点呢。
  换好衣服,我们出门。
  阿玉说:“今天天气好,路滑,我们走路吧。怎么?”
  我是没有意见的人,既然阿玉要欣赏风景,就不该扫她的兴。
  我们慢慢的走路,手都躲在厚厚的手套下,一直在想:如果逃得了学,该是多么好的一天!还可以缩在棉被底下呢。对我来说,幸福的生活是冬天睡得很晚才起床。向身边的丈夫说:“早。”然后佣人已经把面包烤香了。
  我重重的叹一口气。
  “阿玉,”我说:“我们一定要嫁百万富翁,什么都不用做,整天穿个时装去逛伦敦,而且不要自己开车找地方停车,要有司机的,开一个宾利,或是劳斯莱斯,是不是?”
  阿玉微笑说:“很是,我们实在太吃苦了。”
  我点点头。
  路这么滑,路这么远,一下子天就黑了,就算是我,也会有点感慨。可是很奇怪,原来预备把这些委曲都向家人朋友诉一诉的,可是去年回家,什么都忘了,就是忙着吃喝。
  人是很奇怪的,竟会忘了诉苦呀。
  到了学校,人走得热气腾腾的,大家在商量某一篇功课是不能拖了,一定得交出去。
  阿玉静静的问我:“今年之后,又怎么样呢?”
  我拍手,“又是暑假,咱们到莫斯科去!”
  “暑假你个头!”阿玉笑,“毕业了还有暑假?”
  我顿时一呆,“唉哟!”
  “大概要找个工作做。”阿玉黯然地说:“不晓得外边的世界是怎样的。小时候看着爸爸上班下班,便觉得爸爸不过是个普通人,只懂得上班下班的,可是现在才晓得不简单。”
  我看着她那种担心的样子,这阿玉,偏偏会“先天下之忧而忧”。看得我!我是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啊担心有什么用?等那一天来了才说吧。
  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拿枝笔在写东写西的,我真服了她,她怎么会混到我们这一系上来的?像她这样的人,活该在家缠缠花,看看金鱼,说不定盖个后花园,种点白海棠,由
  可不真忘了他在等?
  不过我说:“什么小子?我哪里收着这么多小子?又关你什么事?”
  他也不敢说什么,在一角坐下了。
  “你可别乱说话。”我生气地告诉他,“别以为我好性子,就侮辱我。”
  他嚅嚅的动了一动,我不去睬他,等抄好了一整篇功课,才松出一口气,瞄他一眼。
  他开口了,“好好,看你,分开两截做,就不会辛苦了,喂,你吃了饭没有啊!”
  我一看表,唉哟,六点半了,饿得金星乱冒。
  我说:“真是忘了吃了。”
  “别怕,我们到中国馆子里吃。“家杰安慰我说。
  “我请你吧,家杰,你非让我请你这一次不可。老叫你出钱,那是不公平的。”我说。
  “阿瓦,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咱们还是中国作风,咱们中国人没钱不约会女孩子。”他说:“你又吃得了多少?”
  “不啦,让我给,老是你给——”
  “真正是!这些毛病都是跟阿玉住久了才会有的。”家杰说。
  “你看,什么千奇百怪、无法解释的事,都给推到阿玉的头上去了。”我白他一眼。
  我们由他开车,直往中国餐馆,叫了小菜,大吃一顿。顿时精神百倍。吃饱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家的时候,因为永远有得吃,因为永远不必担心吃,吃仿佛是很贪婪罪恶的事,看到人家大碗饭,大热天也吃三两碗,就以藐视的眼光瞧着他们——像是做苦力的。到了外国,第一年还没有过完,就忽然恍然大悟:第一,做苦力也是很好的,早上上学,除了做工的苦力们,谁也没起床,咱们就专跟修路工人,搭砖头的工人打招呼,都是很好的人,看女孩子拿个大箱子,他们就会问:“可要帮忙,喂!”第二,要吃的时候,一定要吃饱,否则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所以我说过,只要肚子不饿,考试通过,便心满意足了其他的事,都是很等闲的。
  肚子饱是一大快乐,第二大快乐很难,那便是找个如意郎君,我阿瓦是个很俗气的人,想的不过是些俗气的事,故此这如意郎君————
  “你想什么?”家杰问我。
  “在想如意郎君嘛。”我坦白说。
  “我大概不算很如意吧?”他也很坦白的问。
  “马马虎虎啦。”我说:“然而我也不过是个马马虎虎的人罢了。”
  “阿瓦,你是一个从来不动气,从来不发脾气的女孩子,是不是?”他问。
  “才怪,我是没有发脾气的对象,而且没有那种交情,干么对奇奇怪怪的人发脾气?”我瞪他一眼。
  “那你现在算不算对我发小脾气呢?算不算我们有特别的交情呢?”
  我眼睛看天花板,我的妈,我以为我是够恶了,那晓得还有家杰。咱们的谈情方式似乎需要改良才行,至少应该新奇一点。
  我忍不住笑了。
  “该笑了。”家杰说。
  他倒是面皮老厚的,也不红,也不尴尬。家杰有这个好处,所以跟他出来的女人很多,所以阿玉就说他是一个无聊的人。
  我们一起开车回家,路还是很滑。到了家,已经八点多了。没有人在家。
  阿玉哪里去了?我开门进去,发觉她放了学还没回来过呢,书包都没拿回来。一定又到中央图书馆去了,这人,少拿一、两分有什么关系呢?偏偏就是好胜。
  我跟家杰说:“请坐。”
  他已经老实不客气的坐下来了,忽然之间我想起那个叫龙的男孩子,他那种彬彬有礼,又带点畏羞的神情,连脱一件大衣都要人请的,难怪阿玉会走进来说,“你先看见他”这种话呢,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不过很明显的,他没对我说有兴趣,所以不如做顺水人情,让阿玉开心一下了。
  我在房间把该理的东西都理一下,再出来的时候,发觉家杰开了一罐啤酒,在吃花生米,看电视节目。
  阿玉尚未归来。
  家杰是个典型的小家庭男人,将来结了婚,他大概会是个不错的丈夫,天天下了班,就看电视,有余钱就去吃中国馆子。这样的生活,也不错呀,生活是生活呢,要求那么高,还怎么活得下去?
  阿玉终于回来了,哼着歌儿,家杰马上站起来,看见她挽着很多东西,便去帮忙。
  “不,”阿玉说:“我会做菜,我们在家吃,明天星期三下午有空。”
  “你的功课都赶好了?”我追问一句。
  阿玉迟疑了一刻,说:“没关系。”进厨房去了。
  我看了家杰一眼。
  家杰说:“嗳,没想到她会做菜呢。”
  “明天来吧。现在也该走了。”我说。
  “真的,也不早了。”他说:“明天我赛完网球就来。”
  我送他到门口,走了。
  我回来跟阿玉说:“你要为谁大展身手啊,你比我聪明,知道做这种事是得不偿失的,出去吃一顿也是了,又煮又洗的,做老妈子乎?”
  她笑笑,不出声。
  越是聪明的人,越是这样。
  “是做给龙吃是不是?那么我们也不必做陪客,碍手碍脚的,况且我也不忍心看你做得两手都是油,气呼呼的!”
  “你怎么了?”阿玉笑说:“忽然生气了。”
  “我生气了吗?没有呀!”
  “既然没生气,怎么这样的口气呢?凶霸霸的。”
  我泄了气,重复的说:“你不该煮饭给任何人吃!阿玉,你不是那种人。”
  “还在气。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阿瓦,多少好气的事,放着不气,偏偏来气这种事!”
  我只好放弃,阿玉要煮,让她煮。煮,活该!天下每一个秀气的人都做了煮饭婆了,只差她一个,现在她也不甘寂寞,但愿那叫龙的小子吃完那一顿之后,添福添寿才好。
  当夜无话,就此表过。
  第二天是礼拜三,我与家杰一放学就回来帮她的忙,但见阿玉进进出出,弄得一身汗,不太顺利地做着小规模的家庭主妇。
  我与家杰两个人玩大富翁。这大富翁真是很奇怪的游戏,味同嚼蜡,却可以一直拖下去,玩它三五个钟头。我一手抓着假钞票,一手拿着本教科书,很自得其乐地看着,看着。
  家杰说:“几时你也做一顿饭给我吃?”
  “甭想了。我是不做饭的。”我说。
  “将来总得做呀。”
  “不做。怎么都不做。”我瞪着眼说:“而且我将来的事,不用你来操心。”
  他咕哝着不响了。
  后来我就觉得这话说得重了一点,我与他有什么交情,什么关系呢?何苦跟他吵起嘴来,做人一点进步也没有,那怎么得了?我对陌生人总是很好的。
  煮好了饭菜,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与家杰改玩扑克牌。家杰输了很多钱,差不多有五六镑的样子。
  我问阿玉:“那小子几点钟来啊?”
  阿玉说:“还有两节课。”
  我说:“我可饿了,不如让我先吃吧。”
  阿玉也不响,只是微笑。
  隔了一会儿,家杰说:“你是知道的,阿瓦,换了是我,我决不会要你等的。”。
  我颇有点感动,但是忽然摸进一只爱司,就马上把牌一摊,叫道:“赢了!一对茄,一对爱司!”
  家杰唉声叹气的把钞票拿了出来。
  我们直等到六点半,饿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又不好去取饼干充饥,硬是死顶着,那条龙总算施施然的来了,我真是没什么好气,阿玉倒是眉开眼笑的把他迎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一种探不到底的骄傲,被他那种畏羞的神情遮掩着,因为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很容易被人原谅的。
  开了饭吃饭,我与家杰索性狼吞虎咽起来,阿玉的菜不怎么高明,这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居然吃得十分有味道,就证明的确是肚子饿了。
  家杰问起龙念什么学校,才得了个结果,原来龙是美国来的交换学生,在这里不过留一年罢了。因久居英国,沾了英国人的习气,故此对美国总有点那个,尤其是一场越战下来,真是使旁人笑不出,怒不得。
  我干脆的说:“留在英国算了,虽然都是洋人,到底还是英国人的好应付点,大家虚伪斗虚伪,跟美国人血淋淋赤裸裸的干,不如含蓄点。”
  他不响。
  这小子三拳头也打不出一句话来,真受不了。
  家杰说:“吃饭嘛——莫谈国事。”
  吃完饭以后,我老不愿意的洗了碗。
  我是最懒的,开头还煮罐头汤,后来连罐头汤也不弄了光靠吃饼干渡日,后来就有家杰,带我到中国餐馆去走动走动。
  几时洗过这么一大堆碗啊,简直得不偿失。
  我哼哼唧唧的做完工,擦干了手,就往沙发上一倒。
  龙与家杰在聊天。(男人与男人之间总可以聊个没完没了的,不管是什么,他们总是不愁寂寞。)
  阿玉说:“你看你那副撒赖劲儿。”
  我白她一眼。怎么见得呢?这么样的重色轻友,怎少见!
  我觉得没什么味道,就转到房间去了,拿起一本新的时装杂志看。
  家杰进来问:“怎么了?生气了?”
  “才没有呢。”我伸个懒腰,“吃太饱了。”
  “其实阿玉那朋友是不错的,”家杰说:“跟他说了几句话,他非常的真才实学,只是学止有点像女孩子。”
  我微笑。家杰器量很大呢,男人好也就好在这里,少有小心眼的,好就是好,不好即不好。
  于是我笑,“你看阿玉跟他,有没有一点希望呢?”
  “有有。”家杰说:“他们其实是十分配对的、只是我看阿玉对他非常倾心,而他呢,不过是很礼貌的样子。”
  “是吗?”我侧着头,“不见得吧,也许他出门之前,也是非常紧张的,只是我们没注意到而已,我们因与阿玉在一起,阿玉的一举一动比较清楚。”
  家杰抓抓头,“我不知道,他们两个人都相当的深藏不露,喜怒不形于色,很难猜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像你啊,有什么事先哗啦哗啦的叫出来。”我看他一眼。
  “咦,你说句老实话,你是喜欢我呢,还是喜欢他们。”
  我说:“我喜欢爽快的人。”
  “好!”家杰笑了。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拉倒,什么事都得黑白分明才好,否则弄个半天,还做个莫名其妙的冤死鬼。”我道。
  “是的。”家杰忽然严肃的说:“我喜欢你,阿瓦,你就是这点好,我最怕是吊男人胃口的女孩子,你不是吧,阿瓦?我看来看去,你并没有别的男朋友吧。”他又笑了。
  “没有别的男朋友,并不表示你有希望。”
  “你不喜欢我?”
  “言之过早,咱们到底是中国人,再受多几十年的洋教育,也还是黄皮肤,中国女孩子找男朋友,是要有可能做丈夫的,不是单玩今天。所以咱们说‘男朋友’,不是指一个可以跳舞吃茶的男人,而是指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你说,这样的条件对你来说,岂不是过苛吗?”
  家杰不出声。
  “大家年纪还轻,怎么可以想得那么远呢,不如考完了这几年的试再说,这样对你,对我都公平点。我是一个甘寂寞的人,可做的事多着呢,不愁对象问题。”我说。
  家杰开口了,“阿瓦,这样子说,都不要男女朋友了?”
  “可以要呀,等大家毕了业再说。”
  “现在呢?”他着急的一问。
  “拖一拖再说。”
  “你看他们都很亲热的,他们——”
  “他们根本不负责任。”我说:“家杰啊,我可没有要捉住你的意思,你回去想想,如果觉得没意思,你别来找我好了,我也无谓浪费你宝贵光阴。”
  “我可没那么说!”
  我微笑,有种歉意的微笑。
  “阿瓦,无论怎样,我是喜欢你的,我先走了,”他很不开心,“明天见。”
  我并不留他,“明天见。”我说。
  他就这么走了。
  其实说了两车的话,不过是因为家杰并不十分合我的意,我跟他留了三分余地,好叫他本人知难而退,那里就有我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呢,都是藉口。但凡一个女孩子不喜欢一个男孩子,总得找一大堆藉口,一方面表示不是“狠心的人”,另一方面又给对方挽回了一点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我喜欢的男孩子不是家杰这样的,家杰有一点“拨一拨,动一动”之感,人是不错的,可惜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当然我也不想要一个像龙这样的男朋友,龙像水晶玻璃似的,碰一下,可就碎了。
  我想要一个比较折中点的男孩子,怎么个样子,很难具体的说,将来总会碰见的,那时候就知道了。
  我想他是一定会出现的。
  我是无所谓的,反正现在年纪还轻,再等几年不迟,等找不到了,再寻个家杰似的对象,大概还是可以的,女人,年纪轻就是本钱。
  阿玉不懂这些滑头想法。
  阿玉是一个老老实实、事事过份认真的女孩子。
  我拉开门,听见她在说话:“……从小跟妈妈不大对,妈妈不喜欢我,我也不大喜欢我妈妈……不知道为什么,双方都尽了力,关系老搞不好,所以索性耽在外国,也省事。”
  我听见龙问她:“怎么会呢?”
  阿玉答:“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怀着我的时候,外婆病重,她赶到上海看外婆,外婆就去世了,她哀急攻心,没多久就生了我,我是早产的,她从此就不喜欢我。我是上海出生的呢,听上去很浪漫的样子。”
  阿玉真是,怎么可以把这些事告诉一个陌生人呢,这是她的私人秘密啊。人各有志,也许她并不把龙当一个陌生人,但对我来说,要我剖腹掏心的对一个男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嘻嘻哈哈,说几个笑话,那倒无所渭。
  我推门而出,问道:“谁会煮咖啡?”
  阿玉吓一跳,可是马上堆下笑脸来,问:“没有,等着你呢,你去做?”
  “无所谓,”我笑,“你们不觉惭愧,就由我来做好了。”
  龙仍然默默的坐着。他那种默然是愉快礼貌的,谁也不会去怪他。
  我做了浓咖啡,又拿出一小瓶好白兰地。我说:“至少是磨砂玻璃瓶子的ASQD,三星会喝死人。”
  阿玉笑了,“以前在宿舍住,也收着这么一小瓶酒,一天到底与舍监斗法,藏在床底下,藏在柜子里,嘿!”
  龙忽然说:“简直一点自由也没有!”
  “根本就是。”我耸耸肩,“老一辈还装个德高望重的样子,其实后背如何,不得而知。像我们这舍监是老头子,一天到晚。走火入魔似的要去揭发男女间的道德行为,他老先生的女儿先受不了,跟一个挪威籍的后生跑掉了,气得他什么似的,大概就因为心里不开心吧,所以一直以找学生的不是为乐趣,结果咱们只好跑了出来租房子住。”
  龙说:“英国人……就这样。”
  “年轻的一代蛮好,就是六十岁五十岁那一代还是看不开,一天到底想当年。”我停一停:“听说美国人比较开朗?”
  他微笑,不置可否。
  我不高兴的说:“你这人就这样,哄得别人把话都说了,自己却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喝咖啡吧,别多说了。”
  龙也不生气,微笑的喝咖啡。
  阿玉说:“这咖啡泡得倒不错。”
  “不敢,不敢。”我没好气的说。
  后来龙走了以后,阿玉就怪我声音太大太租。
  我撑着腰说:“好奇怪!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妞,我声音大怎么样?还吓唬了他不成?几十年的老朋友,忽然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子来轻视我,好不气人!我告诉你,这个人,这个人……”我想了半天,“心怀叵测!”
  阿玉笑了,你看你,快去把成语熟读几篇才来骂人,这算什么呢?”
  “你以后少为这人得罪我。”我气鼓鼓的说。
  她顾左右而言他:“家杰呢?”
  “走了!”
  “气呼呼的,为什么?吵嘴?”阿玉说。
  轮到我笑了,“阿玉,你知道我是不跟任何人吵嘴的。”
  “啊,那么刚才那一轮机关枪算什么?撒娇?”她扬扬眉毛。
  我气得摇头。阿玉永远是最厉害的。
  结果我说:“我叫他走的,别误了他大好青春,我并不喜欢他。”
  “阿瓦,你一直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是呀,因为……因为——对了,我是一个无聊的人。大家做朋友无所谓,有什么进一步的要求,对不起。我不是一个老法人,可是一有个不关痛痒的人把手搭过来,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家杰把手搭过来了?”
  “没有没有,可是有那种企图。有那种企图已经很可怕了吧?老娘不干那种事。”
  “可是终久人家知道了,就会说你男朋友多,女孩子到处与男人出去,还是吃亏的。”
  “唉。阿玉,嘴巴长在人家脸上,我怎么办?要说什么,随他们说去,我自做爱做的事儿,逍遥自在,十分安心。人家说什么,我是不管的。”
  阿玉埋怨道:“你不管,却有管呢,好好的男孩子想上门,都给这种流言吓走了。”
  我苦笑,“阿玉,你偏不相信我的话,几句流言怎么吓得走好人呢?要走的人,不过是我个藉口罢了,将来自然有真的会来,你放心好了,不必替我愁。”
  “你到底喜欢哪一种男孩子呢,阿瓦?”
  我想了不久,“不知道。”我说。
  “你心里总有个样子吧?”阿玉问。
  “没有,”我坦白的说:“阿玉,我是跟你差远了,你把多远的事都想好了,我却一点没打算,明天尚未有着落呢,不过我也不担心。那个人嘛……总而言之要真的对我好,如果是真的对我好,我自然也会对他好,至于长得怎么样,我可不理。”
  阿玉低下了头,“这倒很动人。”
  “去你的。”
  “真的,阿瓦,不骗你,好动人啊。”
  “动什么人,这世界,那里去找这么一个人去,要对我好一辈子,我也对他好一辈子,‘执子之手,与于偕老’,比我一条龙还难呢。”
  阿玉听见一个“龙”字,就笑了。
  我也陪着她微微的笑。
  我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这种事情,不过在我心里一闪而过。
  家杰,他是不错的。
  不过今天一走,也不晓他是不是会再回来。女孩子哪个地方没有?一毛钱一打,中的西的,混血的……他大概是不会来的了,实在是相当可惜的呢。
  也好,免得误了他的前途,正如那种章回体小说里小姐,以丝帕掩脸,很不愿意的对她的情郎说:“相公尊重前程。”然后扶着丫头,回家去了。
  我当然没有爱上任何人,不然哭也哭死了,还会想到章回体小说里上去呢,不过那养着好几个丫环的生活,确是令别人羡慕的。咱们这一辈子,真是想都别想,这一代的生活,是没有想像、没有快乐的,自然也没有太多的悲哀,不过是活着,为吃一口饭而活着,像阿玉这么清秀的女孩子,在以前恐怕可以有一番作为吧?至少也做个名妓,然而今日,她不过是芸芸数千名大学生中的一名。我是一向不为自己可惜的,我是一个最普通的俗物,但是别的女孩子,或长得秀气,或长得美丽,或长得聪明,总是深为惋惜,真生错年代了。做了四页功课,觉得非常的高兴,非常的对得起自己,到了周末,烤起火来,益发不出去,只与阿玉说着笑。
  我问她:“你记得皮货店的方老板?我拿那件蓝狐回去洗,他见了差点昏过去,直问:‘怎么会穿到这种地步的?’我说是雨淋的呀,他说:‘狐狸不怕水也不会糟蹋成这样!’我说湿了自然要放在火炉旁烤干的,你说我土不土?就这么结果了一件蓝狐,现在狐狸还顶贵的呢,不过看那老板,那表情之心痛,我也就不好意思笑,真是。不过我始终疑他的话,下次见了狐狸,可要问一问;“喂,狐狸,你怕不怕水?”
  阿玉笑:“你这个嚼舌根的。”
  我问:“龙来吗?周末呢,足足两天半。”
  “你把那篇报告细细的誉清一下吧。”她说:“还管闲事呢。”
  “不想做那个,我见了功课,如干斤闸似的,不是懒,实在烦了,你想想,一模一佯的功课,做了三年,三年啊!真腻了,也就佩服那些博士,像我们家这哥哥,念机械工程,香港工专是三年,跑到英国来做了七年,把什么街头都搜刮一空,结果我看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快活的地方,也许有时候,把那些文凭取出来,可以用一个蒸气熨斗熨一熨,又放回抽屉去,像某些人熨钞票那样。”
  阿玉早已笑成一团,“你看你,益发什么都说出来了。”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
  阿玉问:“家杰来不来?”
  “看样子是不来了,我们不是吵了吗?早跟你说了。”
  阿玉说:“我看他还是要来的,他还能上哪儿去找一个比你好的?我才不相信。”
  “哟!你叫我受宠若惊了,怎么见得他找不到更好的呢?”
  “你呀,你整个人就像开心果一样。”阿玉说:“有时候简直离了谱的,可见大家还是经不起你逗。”
  “我可没逗人做不道德行为。”
  “那自然。”阿玉自我一眼,“也快了。”
  “听听,这算是什么话?”我说。
  “喂!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只见门口放着一大把菊花,都是大朵大朵的花蕾,卷在薄薄的糯米纸里,我呆了一呆,拣起了那札花,抬头看到一行脚印,那人走得好快,分明是家杰。
  他搁下了花,走掉了,招呼也不打一声。
  阿玉在一旁说:“你叫他一声,叫他喝杯咖啡。”
  我不响,抱着花儿。
  “叫呀,你不叫我可要叫了。”她摧我。
  我还是不响,家杰令我太诧异了。
  阿玉提高声叫:“家杰!”
  家杰已经走远了,他没回头,只是提高了手,摆了一摆,算是答覆。
  我们回到房子里,关上了门。
  阿玉马上取过了花瓶,把花好好的插妥。
  她说:“其实你是应该追上去的。他没有开车来,就是想你追上去。”
  我瞪她一眼,“对,我鞋子也没穿,就踏着雪追上去,我疯了?等下得了肺炎,命也丢了,就为这几枝菊花?”
  “为他那份心意。他倒是受你陶冶,成了这么浪漫的人了。”阿玉笑着。
  我说:“这种事,每个男人都做得出,你别太天真了,他的车就在街角等着,你以为他会冻死?你要往美处想,尽管想去,我可没那么天真,我觉得他们都是有所求而来,目的越得不到,就越心有不甘,非要证明他的能力不可——说穿了,一文不值。我还追上去呢,最好像拍电影那样,就雪地里拥抱,接吻,我又没发神经!”
  阿玉说:“你这个人,也太煞风景了。”
  “阿玉,你做人,与现实完全脱离关系的,这是什么道理呢?你看人,就看一张皮,皮下的内脏血液,明明是存在的,你假装不知道,你当心像聊斋里的那个书生,别碰到了一张画皮才好!”
  阿玉叹一口气,“何必去想那些血淋淋的东西!”
  “逃避现实!”我骂她。
  “你呢?完全失去理想!”她也回骂。
  这时候,那蓬菊花倒郁葱葱的发出一股草药香来了,味道极好的。我回头问:“你大概以为我是一个没存良心的人吧?”
  “倒也不是。”阿玉说:“你对很多人都很好,可是你对男孩子很坏,一点诚恳也没有,给人知道了,以为你水性得很。”
  我悠悠的笑了,“男人,是不必对他们太好的,淡淡的便行,来者自来,去者自去,这一骂还算我看得起的,看不起的,眼角落头沾都不要沾。你不是说我人尽可夫吗?在某一个范围内,我是无所谓,未必像你说得那么糟,我可不像你——从一而终。”
  阿玉的脸苍白起来。
  我叹一口气。
  她何尝不是觉得她那一套是落了伍的,只是她本性如此,没有法子。
  龙来了。
  龙穿得无懈可击,一双浅灰色的巴利靴子湿了一半。这人,明年暑假就要回美国的,现在已经一月份了。自然阿玉毕了业可以跟他去美国,只怕到七月,他们还是客客气气,一点进展也没有,那么龙不会主动开口要她去美国,阿玉也不会叫他为她留在英国,两个人不免要拆开的,想到将来,不过是这样。
  龙笑眯眯站着,我替他接过大衣,这人就是这样,要别人问候的,可是别人又生不了他的气,因为他就像是一个秀美的孩子,闯了祸都要想法子原谅他的,不要说是这种小事情了。
  “我想请你们出去吃一顿饭。”他说:“阿瓦有空吗?”
  他还晓得我名字呢,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不啦,”我说:“你们好了,我在家,家里也有吃的。”
  “要去一起去。”龙说。
  阿玉笑道:“家里有什么吃的?你这位小姐,连罐头汤都懒做,大概是吃饼干,真不知她是怎么活着的。”龙也笑了。
  我瞪起眼睛来说:“喂!别骂人好不好?我是存心给你们一个独自相处的机会,你们怎么不领我情?”
  “算了,去吧,算我是苦苦哀求你的,好不好?”阿玉说。
  “好,就看在你苦苦哀求的份上。”
  我很得意,算是为自己争了点光。
  到了中国餐馆,我们才坐下,叫了几个菜,就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事!家杰拖着一个洋婆子进来了。
  是我先看见的,然后阿玉与龙也看见了,他们都不知所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抑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我一点也无所谓,我之所以尴尬,是因为我令到他们尴尬了,我轻轻叹口气。
  我对阿玉说:“咱们点了三菜一汤,是不是呀?”
  阿玉说:“是……是。”
  家杰这时候也看见我们了,我向他点点头,他却惊恐得不得了,拖着那洋婆子不知道逃呢,还是钻地洞,我反而笑了,他只好远远的找个位子,与那洋女人坐下。
  我们在外国的学生有个习惯,但凡外国女人一过二十岁,就统统归入“婆子”类,看上去的确也差不多了,倒不是咱们刻薄。
  菜上来了,我吃得蛮多的,阿玉食不下咽。  ------------------
 
 
 三
 
  “喂!”我忍不住了,“你怎么了?你别怕呀,我绝对不会跳过去跟她大打一场的,我没蚕到那个地步,年来虽然壮了一点,却未致于豹子胆跟洋婆子打架,别担心,吃呀。”
  她脸色苍白,紧抿着嘴,简直气坏了。
  我只好放下了筷子,一转头,看着龙也是那个表情,只是眼睛里充满了蔑视。
  我真不明白这两个人,真是皇帝勿气太监气,也许因为我不气,所以他们更气,气我不气。而且又给阿玉讲中了,她早就叫我不要跟那种“无聊”的人在一起,现在可应了她的话了,而她为了我,也间接的失了面子。
  这顿饭吃得十分没味道。
  我转头去看看家杰,他倒是蛮自然的。
  阿玉低声说:“别去看他!我们走了。”
  龙马上付了帐,我就在他们两个人挟时之下,离开了餐馆,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他们俩已经同心合意到这个地步了,可贺可喜。
  车子驶到街角,大家都没说什么,龙把车停下来,是一家外卖小吃的门口,他说:“你们略等一等,我去买点吃的。”
  他出去了。
  我跟阿玉说:“何苦呢,刚刚好好的一桌菜,都浪费了。”
  “问你呀,去跟这种不三不四的男人来往。”她气炸了肺。
  我微笑,“你们何必为我生这气,我在这厢谢过了,真正至亲骨肉还不管这种闲事呢,只要有利可图,还不照样是谈笑风生,你我不过是朋友关系,却这样子诚心诚意,不是害我折福?”
  “以后不准与那种下流人物出去!”
  “也没有什么下流的,阿玉,人各有志,人各有志。”我说。
  “不准你再说!”阿玉的脸色大变,好说:“我要是碰到这事——”
  “你怎么?”我接上去问。
  她捏着拳头,说不出话来。
  “比这更气的还有呢,气,活该气,你跑过去骂他一顿?跟那洋婆子撕头发扯衣裳?况且有什么可气的?我跟他什么关系?不过是吃吃喝喝的关系罢了,我又没对他剖过腹掏过心,但是咱们中国人做得含蓄,不比得洋婆子。摆明是苍蝇见血,钉牢不放——说起来,倒还是她们可爱。”我淡淡说:“这男人不值得气,阿玉,我不是说过了?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我阿瓦活到目前,还没有碰到一个值得生气的男人呢,不过是当他们是玩艺儿,什么阿物儿!”
  说完我就笑了。
  阿玉转过头来,那怒气渐渐消了,一种诧异的神色留在她脸上久久不退。
  过了很久,她说:“阿瓦,我算服了你。咱们一般的年龄,怎么我——我这么看不开?”
  “那你就刻个图章,名曰:看不开。”我笑说。
  她也笑,“你这器量,从那里来的?”
  “什么器量,骗你的,我碰到了好的男孩子,说不定还真扑过去拚命呢!为他?真懒得动,谢天谢地,说不定可以专心写论文的,那么蠢样的人,嘿。”
  阿玉深深叹一口气,“好阿瓦,好阿瓦。”
  我说:“我有什么好?但凡下三滥,都非常看开,哪像你们,动不动气死了,宁可玉碎,不愿瓦全!”
  龙这时买了小吃回来了,他把食物交给阿玉,开动了车子,忽然之间他问:“咦,你怎么哭了?”
  我把阿玉扳过来一看,可不是,她一张雪白的脸上眼泪涟涟,我用手帕替她擦干净了。
  到了家,我们吃着买回来的炒饭春卷,一切东西我都觉得美味无比哩,送着可口可乐,开心得很。
  我跟阿玉说:“嗳,最好有黑松沙示,你记得不记得那年台北夏天?那黑松沙示?咱们天天往天台上跑,晒得古铜色的,那汗啊,一直滴在地上,记不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呢?”阿玉缓缓的说。
  我忽然心痛起阿玉来。
  我跟龙说:“阿玉这人,大大小小的东西都放在心里,我都不明白,一个人的脑袋,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换了我,早就爆炸了,你看着她点。”
  龙不出声。
  隔了很久很久,忽然说:“就算这么快可以另外找到一个女的,也该找个稍微好看一点的,那么对前头人也不致于这么侮辱!”
  我呆了一呆,才发觉得他们还是在说家杰。这两个人真是一般的脾气,我叹一口气。
  “人各有志啊!”我说:“人各有志!”
  龙抬起头来,那双眼睛,清澈如宝石。
  周末往往是我们收拾屋子的日子。
  阿玉在周末的牢骚特别多,这时候她不像阿玉了,像房东老太太,像妈妈,像舍监,像一切可怕的人。
  她会说上好半天。“……阿瓦,不是我说你,啊,你以为拉着窗廉,灰就会自动跑掉呀?看你那房间!那些空瓶子可以扔掉了吧?字纸篓恐怕三个月没清了,你看那地毯!这些丝袜也该洗了吧?书该搬到书架上去,床单快剥下来洗,啊哟,这块三文治,几个月了?说真的,阿瓦,咱们这怎么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
  我微笑,听她的伟论,然后她叫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她真是紧张。
  可是说也奇怪,屋子经过她紧张一个上午之后,常常变得洁净万分,无懈可击,接着我们把小车子开到洗衣店去洗衣服,回来再一齐洗小车子,算是大功告成。
  阿玉这人,别看她,做起事来眉头都不皱,比老侄子还厉害,这么的娇滴滴小姐,我早说了,生错时代了,该生在一百年前,好让丫头老妈子服侍。
  她自己的房间,我不大进去,她有洁癖的,谁敢碰她的东西。看她的样子,仿佛预备在英国这小城里过一辈子似的,完全不像作客的样子。去年回家,三尺X两尺X一尺的大纸箱,她袋满了七箱之多,存在朋友家,朋友吓坏了,我也吓坏了。
  这阿玉。
  说实在的,我们是怎么在一起住了这些日子的?我与她。
  嗳,想起来了,后来家杰来了电话。
  他不敢说什么,我倒是与他攀谈了几分钟,说什么雪停啦,不那么冷啦,什么什么啦,一种非常英国化、非常真伪难辨的愉快。
  他后来问我有没有空,周末他有网球赛,请我到他大学去。
  我说:“噢,对不起,我已经答应了汤米了,我们去跳舞。”
  他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阿玉很气,她真容易气,我有时候真为她的细胞担心。
  她说:“何必听这电话?”
  “我怎么晓得是他打来的?”
  “也不必说那么久!”
  “我是一个无所谓的人,喜欢给人一点面子。”
  “他后悔了?又来求你了?”
  我笑,“他为什么要求我?我算老几?天下女人又没死光,他来求我干么?”
  “他一定是后侮了。”
  “我不知道,他后不后侮,与我无关,我还没那么空呢,把时间去研究他后不后悔——嗳,你那份报告,做好了吧?”
  “明天交。”
  “妈呀!”我说:“我今天吃完晚饭,马上写第一章!”
  “我又来问你,汤米是谁?”
  “没有谁,杜撰的。”
  阿玉笑了:“说你聪明,又藏不住说;说你祖心,还很有点鬼主意。”
  “不敢当,不敢当。”我说。
  “吃饭吧,吃完快写你的第一章。”
  “是!得令。”
  结果我吃完饭,真的开始写我的第一章。我觉得打字比较威风,但是打字也比较慢,考虑了很久,决定用手起草稿,再抄一次,然后等安排清楚了之后,再抄一次,那种痛苦,自是不必形容的了。
  我一共打算写五章。每章一千字,可是连 、图片、表格、统计数目字在内,那工程浩大,简直比金字塔还恐怖。看样子恐怕三五年的时间还差不多,但我只剩下三个礼拜,怎么办?
  只好坐下来写。
  我写论文或是功课,总是把一间房间弄得水泄不通,满地都是纸,而且绝对弄不清楚那一张是①,那一张是②,桌子上全是纸,而且呻吟声不绝,一下子要泡咖啡,一下子要喝茶。
  阿玉说:“你啊!你这个人,念书像受刑一样。”
  我说:“嗳,别侮辱我,我是很喜欢念书的。”
  “哼!我那些社会悲剧好一点。”
  我笑了。
  社会悲剧是一个笑话。
  其次我们在一个中国餐馆吃宵夜,忽然进来几个惨绿少年,头发又染又熨,硬是想做外国人,一摇一晃的坐下来,身边夹着几个洋婆子。我实在看不过眼了,就跟阿玉说:“真得怪他们的父母。”阿玉笑:“他们的父母才不承认呢。”我说:“那么怪谁?”
  “一定怪社会,这年头凡是有不对之事,都是社会的错。”阿玉说。
  我拍手笑道:“哈!社会大悲剧。”
  这是“社会大悲剧”的来源,没想到阿玉这么来侮辱我。
  “可是你也得承认我有一个好处。”
  “什么好处?”阿玉朝我一瞪眼。
  “我皮厚,本来我早就生气走了。”
  “你皮如果不厚,”她笑,“早成了个好人了。”我又没杀人没放火,怎么能派我是坏人呢?这年头,做坏人做坏事,一概都不必负责,除非真拉到警察局去了,还得延了律师来告,经过法官判决,才能定罪,漏了网的人不知道多少。
  大概做人只好恁良心,可是各人良心构造又不同。有些人可绝了,刚刚遗弃了妻子与乱七八糟的女人去姘居,还对朋友拍胸拍肺的说:“我对得起良心。”
  听的人倒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种寒毛凛凛的诧异与恐怖,怎么这种东西也算是人?总算明白衣冠禽兽是什么玩意儿了。
  禽兽也是好的。以前我认识一个男孩子,他家里养着条大丹狗,那狗——
  “阿瓦,你要是今天不写了,就请把纸收起来吧。”
  “是是,”我应着阿玉,开始收拾。
  今天写了三张纸,不错呢。
  ——那条大丹狗,实在是神气的,你跟它拍了许多照,都想充那条狗是我的。那年也是个夏天。当一个女孩子十七八岁的时候,她碰到的男人,大多数男孩不懂鲍蒂昔里,那多没有味道呢。这不是面子问题,而是实在的生活问题。
  我收拾了东西,到了外头房间,看见阿玉在细细擦她那幅画,莫地格里安尼的“爱丽斯”。
  其实我们应该挂几幅齐白石的,即使是翻版也与翻版的莫地格里安尼一样美。可是找不到。
  我问她:“龙懂不懂齐白石?”
  阿玉看我一眼,“不懂?不懂我会请他来吃饭,弄得一头油烟吗?”
  “啊,”我肃然起敬,真是不敢当。
  这样的人总算被她找到了。看样子他们还真的谈了不少话呢,连齐白石都扯上去了,真叫人羡慕。
  “你们会结婚吗?”
  阿玉坐下来,“我真不知道,如果不嫁给他,简直不知道嫁给谁才好!真没想到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
  “那你是嫁定他了。”我问。
  “也不一定要嫁……”
  “同居?”我睁大了眼。
  “也不是同居,只要他天天看我就好,不来的时候,把我放在心里,也就够了。”阿玉说。
  “这样就够了?”我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你不知道,这才贪心呢。”她微微一笑,“结了婚算什么保障?同居更是滑稽,要一个人真正刻骨铭心的记着我,那才难呢。”
  “那还是结婚吧,结婚比较容易点。”
  “我也是这么想。”她说:“结婚是天下再容易没有的事,我要是想结婚,早结了十次八次了,还坐在这边赶论文呢!”
  但凡女子过了廿岁,总有点泼辣,而且也不怕难为情的了,连阿玉都如此,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
  “那么没有他,你是不活了?”
  “我不知道。”她的眼睛凝望着窗外。“在他来之前,我的生活是空的,他来了以后,填满了。一样的数十年光景,生命是不一样了。”
  “别这么肉麻,好不好?”我说。
  “你不会明白的。”
  “我太明白了,”我说;“你把你的快乐精神完全寄托在他身上。我不赞成,圣经上说:人都是撒谎的。你不能这么纯情,万一他移一移身体,你靠得他那么紧,岂不是要摔个大劲斗?”
  阿玉忽然轻轻吟道:“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我听了这词,不响。韦在的词。韦庄这人真是毒草。词都是毒草,只除了满江红与大江东去,那两首因此又不像词了。真没办法,活在这世界上,无论做哪一种人,都有烦恼,但是若做个粗人,到底好点,到底好点。
  家杰是完蛋了。
  又完了一个,数数目历,自从暑假过后,秋季开始,已经完了三个啦,暑假时候又完了两个,完全好像放氢气球似的,顶得意,但是就放那么天了。
  下一个是谁呢?我在想。
  这边大学里稍微像人的几个中国学生全认识,还有什么新鲜人马没有?
  阿玉常说:像我们这样,都甘一、二岁了,该物色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丈夫。可是我一想到“丈夫”两字,先入脑袋的是丈夫那一家人虎视眈眈的姿态。洗衣服,煮饭,理家事,我不干。
  光是男朋友就可以了,我不相信我阿瓦会找不到男朋友,六十岁的老太婆还嫁了个德高望重的教授呢,王八总有绿豆来配,不用担这个心。
  阿玉不一样,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我是赞成一个女孩子,假使有芬芳的话,应该给多多人赏,不出风头白不出,到老了也有段风采史。
  不过阿玉也运气不错,磁到了一个叫她口服心眼的男人。
  天气从严寒转为中寒,不用抓手笼了,只须戴手套便行,我把那只貂皮摸了又摸,摸了又摸,搁些樟脑丸子,包在一张软纸里,放进厨里。
  龙与阿玉的关系很明显化了,自从得知他懂齐白石(也许也懂八大山人、黄宾虹、石涛)之后,我对他很客气,毕竟“可惜无声”与原子层是不大相干的两样东西,他要是两个都懂,就不简单。
  其实嫁丈夫,不要嫁漂亮的,要嫁个有钱的,妈的我阿瓦吃苦也吃够了,文凭是最体面的嫁妆,那是一定要的,可是丈夫漂亮中什么用?我要的是个貌仅中姿,听话的,肯给我钱花的男人,争着和我拿貂皮大衣,永远跟着我身后的。
  现在我对钱也有观念了,要一整笔的,不要那一点薪水。要真有钱的,不是那干博士,赚一个月用一个月,饿不死养不活,开驾烂车,住个宿舍,有个鬼用,钱要多,要不也就算了。
  当然龙是好的,龙算是如意郎君那一类的。
  阿玉要抓住他。她是不屑抓住任何人的,即使是龙,这一点我与阿玉蛮像。
  但是我讲究暂时性的快乐,我不是不信神佛,俗语有“只见活人受苦,哪见死鬼熬罪”之类的话,想想也对。要做什么,先做了再说,管那么多,也别活了。我的论文弥留在第一章。
  我只剩三个礼拜了,从来没有这么恐怖过,因为事后常常过了关,这一次的恐怖还是有点隔膜感,我最不高兴就是阿玉,她什么都做妥了,才弄得我六神无主,毫无人生乐趣。
  其实也真是,一天才廿四小时,算睡八小刚巴,只剩十六小时了,八小时上课,那么还得路上来回、吃饭、洗头、洗衣服、擦皮鞋、整理房间哩!天晓得,平常的功课也够苦的了,还得腾空出来专心一致的做论文,咱信又不是铁打的,真是苦。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弟弟说:嗳,做了人上人,一不小心动那么一动,就摔下来了。
  我不要做人上人。
  生活过得好闷啊。
  阿玉与龙在一起,如鱼得水,她追得到如意郎君了,如意郎君。嘿嘿,如意郎君。”
  对于她,我是没话好说的,她本来是公主般的人物,接交龙,也相得益彰。可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也得了好对象。我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怎么我没碰到谁呢?
  一日放学,家杰的车子在等人,我不知道他在等谁,反正一辆破破烂烂的日本小车子,没什么稀奇,我很大方的走过了装没看见,也不去躲他。
  谁晓得他倒是把我叫住了,“阿瓦!阿瓦!”
  我听他当街这么大声喊我,“如果不应他,我就成了警告逃妻广告里的逃妻了。所以只好回头跟他笑笑。
  “阿瓦,我送你回去。”
  “不了,我最近吃得太多了,要减点重,走走路,运动运动,反而好。”
  他急了,下了车,连忙跟着我说:“阿瓦,你误会了,那一次,实在太不凑巧,我不是故意拆你的台——实在我不知道咱们会在一家饭馆里出现,真对你不起,我跟你陪罪。”
  我说:“有什么罪?你身上又没刻着我的名字,你跟谁出去,关我什么事?”
  “嗳,你还是气了,那种洋婆子……嗳,你怎么能放她们在心上,这种洋婆子……唉,咱们苦闷了,才去找她们的。”
  我说:“我是没放在心上,可是你也别老跟着我呀,我可没有空。”
  “阿瓦——”
  “家杰,我们到此也为止了,做朋友讲投机,你我没什么话好说,何必婆婆妈妈。”我说。
  “我们蛮有话说的——”
  “是呀,可是说下去,你就腻了,你又志不在聊天说话,家杰,你另外去找个女朋友吧,你用我,跟一辈子,手也没碰到。”
  “我可没把你当作一个随便的女孩子,那天我在气头上,才找了一个外国女人——”
  “我不是什么贞妇烈女,你搅错了,可是家杰,我觉得咱们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多讲没意思,再见。”’
  虽然这么说着,我还是维持着一个友谊的微笑。说真的,他不是一个坏人,他只是操之过急,而且既然我对他没意思,拖下去干么?这样友善的做一个结束,是极有风度,可是家杰不懂。
  “阿瓦——”
  “你别这样嘛!”
  我退后一步。
  “放心,阿瓦,你别这样,”他把我逼到墙角去,我的书本撒了一地,我自然不怕他,可是他实在使我非常尴尬,路人已经向我们看过来了。
  真没想到家杰会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男孩子走过来了,替我拣起了书本,挡在我面前,很礼貌的向家杰说:“对本起,看样子,这位小姐不打算跟你继续说话呢。”
  我心花怒放,其实家杰才不敢拿我怎么样,我太明白了,他不过是想与我言归于好,但是这一位男生却误会他在恐吓我,所以见义勇为的来救我了。
  哈!这种事可不是容易碰见的呢!
  家杰并没有跟人吵架,他只是说:“阿瓦,我知道你气我,所以我不怪你,只怪我自己,将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的。阿瓦,对不起,我现在走了。”
  他真的走了,怪可怜的样子。
  我呆呆的站了一会儿。
  那位男生把书还给我,说:“别吓着你?”
  我看他一眼,“没有,谢谢,”我勉强的笑一笑。
  他一身网球员打扮,一件轻外套搭在肩膊上,很明郎的一个男孩子,浓眉、鬈发,且又是中国人。
  “你叫阿瓦?很奇怪的名字。”
  我接过了书,拨了拨头发,“没什么稀奇。那时候生儿子叫弄璋,生女儿叫弄瓦,所以我叫瓦,我弟弟叫璋。”
  他笑笑,“不公平。”
  “也没什么,瓦有什么不好?”我耸耸肩。
  “你往哪里走?”他问:“我陪你,免得那人又来啰嗦你。”
  “其实他也不是坏人,不过……就有点无聊。”忽然之间,我把阿玉对家杰的形容词用上了。
  “你有车吗?”我问。
  “听说这里的中国女孩子一听男人没有车,就不高兴跟他们走,是不是?”他笑问。我只淡然一笑,那也视人而定,譬如说他,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陪他走走路一定蛮有意思。嫁人当然要嫁有车的,我不能八十岁还在路上走,但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走走路,又何妨哩。
  “我的车子在那边,不过是一辆破车。”他说:“送你一程如何?千万不要勉强。”
  我说:“巴不得呢,勉强什么。”
  他说破烂的车,我就往破烂的车房站住了,他微笑。
  我问:“咦!怎么不开车门,想冻死我呀。”
  他又笑,“你好凶啊,早知道你这么凶,我也不必替你解围,我又没说这是我的车。”
  “你不是说破车?”
  “没破到这种程度,在那边。”他指一指。
  我看了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是一部最新的雪铁笼CX。我很不以为然。这些男孩子,到了外国就疯天疯地,宽阔充得离了谱的,这么年轻,买这么名贵的大车干吗?连龙也是。
  我倒情愿是辆破车。
  “你很滑头。”我说。
  “你也很调皮啊。”他挤挤眼。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KT。”
  “神经,中国人忽然叫个英文字母,你为什么不索性摩登点,叫pn?更科学呢!”
  “我的天!从没见过你这么厉害的小姑娘。”他并不生气,“上车,我送你,我还要赶回医院去呢。”
  “你是医生?”我问。
  “不,我是医院的杂工。”
  “你少幽默!”我发觉我第一次讲不过一个人,很生气。“对不起,上车吧。”
  他请了我这么多次,也不好意思再斗嘴了,于是跟他上车。对于中国人,我胆子很大,随便上陌生人的车不要紧,他一下子把我送到了家。那辆车子又舒服又稳。
  我谢了他。
  他问:“一个人住?”
  “不,与女同学合租这一层房子。”
  他笑笑,“再见。”
  “再见,谢谢你。”我向他摆摆手。
  他把车子开走了。
  我耸耸肩,回了家。
  阿玉不在家,现要她在家也难,我把脚搁在椅子上。奇遇是随时有的,一个人走路,仿佛随时转一个弯,就会碰到新奇的事物。像今天,其实我对家杰也狠了一点,但是我最怕夹缠不清的男孩子,男人嘛,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既然跟了洋婆子,苦乐自知,只好一辈子跟洋婆子泡下去。这城里有多少中国人?我要是再跟他说什么话,面子也没有了,我没了面子不要紧,那么阿玉与龙呢?她们的面子也没有了。
  他在我心目中没有价值,他这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实他又何必把车子驶到大学来等我?洋婆子不是顶好?有人还顶引以为荣,爱闻那臭骚味呢,家杰也不是一个爱诗书五经的人,就算娶个洋婆子。也没什么损失,说不定还有假洋鬼子羡慕他的艳福呢,苦乐自知。
  说到外国女人,我常常想到咱们大学开舞会,那些没资格入场的洋女人,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坦胸露臂的等在门口,等什么?等大学生把她们带进去,跳个舞,喝杯汽水,已经满足得不得了。
  那些中国大学生最缺德,因为袋里有几张钞票,岂止请得起汽水、就竖起手指说;“你!你!你!”一共带进去三五个。嘿,那种威风劲儿,也不用说了,留在门口没有带的女人,只好黯着脸,活像坐冷板的舞女。或是野鸡似的,等着客人,开头看到这种情形,吓都吓死了,什么西方社会男女平等,做女人简直做鬼一样,也怪不得人,她们自己犯了贱。所以中国男孩了若认识了洋婆子,绝对不把她们往外带,就像以前中国男子不把堂子里的女人往宴会上带一样,这次家杰出了他祖宗十八代的丑,谁还跟他说话?
  这是咱们大家里一般规矩,当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大家都默认了的,洋女人有实用之途,上床,可是也臭,得叫她们洗刷一番。
  也有跟外国女人结婚的,像新界来的跑堂啦,为了居留方便一点,取个英国护照,也就娶个洋鬼婆,不到三个月互相大戴红颜绿色的帽子,离婚完蛋,那些混血儿也不一定好看,多数脸黄黄的,带着一鼻子雀斑,当然这是社会问题,与咱们没关系。
  洋婆子也爱嫁黑人,那更是与我们无关了。
  我再无所滑,家杰做这种事,我们连朋友也完蛋了。他太土了,中国人说,宁为人知,莫为人见,真是个公主君主,那自然弄出来亮相,不过是一半土一半洋女人,还去中国餐馆。
  完了。
  我很有一种痛快感。完了。
  阿玉与我一连好几天没有怎么碰面,她也有她的心事;考完了试——回家?找工作?跟龙到美国去?订婚?结婚?龙是一个含蓄的人,阿玉是一自尊心强得不得了的人,双方都并在那里,不知道几时才解决。
  而我呢?我相信命运,命运说:我要吊在半天,反正逃不过,一二三,吊吧,吊臭了没人要,也无所谓。
  但是我却特别为阿玉担心,一块玉是一块玉。
  过了没几日阿玉在家等我。
  我觉得很奇怪,我问她:“咦,你怎么有空了?”
  “问你呀!”
  “问我?”我说。
  “你把那叫家杰的无聊家伙抛弃了,勾搭上一个医生,人家可要死要活的,在我面前哭诉了半天,希望你回心转意。”
  “谁,什么医生?”我大笑,“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阿玉哼了一声:“像家杰那种人!我当时就说,我没有办法,一个大男人动不动就死,也太难了,这年头,咱们女孩子并不吃那一套呢!我劝他,如果是装个样子呢,要块豆腐来撞死,如果真不要命呢,正好医学院最高,十三楼,就从那上头跳下来吧。他走了。”
  我一呆:“哟!阿玉,你这幽默是那里学来的?”
  “不用学,我见到他那副德性,幽默感就来了。”阿玉笑。
  “说不定他真的去死呢?”我问。
  “他死,他当然会去死,八十年后。”
  我也只好笑了,阿玉这一段对话使我想起一个人,那个叫KT的医生。他也是一般的刻薄,但刻薄得好笑,一点也不过份。
  这里人的嘴巴也太坏了,我几时有勾搭什么医生?我总共才搭了那么一次便车,人家也根本没有找过我,我也几乎把这件事忘了,真是天晓得。
  我要去勾搭人家,恐怕人家还不接受我的勾搭哩!我有什么好处?
  这些人的嘴巴,没有根据。
  阿玉劝我:“阿瓦,这样子风流下去,怎么得了?”
  我说:“风流不在人知,丑名都出去了,流极有限。”
  “那医生!”
  “根本没有这个人!”
  刚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谁?”阿玉问。”
  我没好气,“是你那条龙。”
  “不会,他今天没有空,我去开门。”阿玉站起来。
  她去开了门,我可吓坏了,刚在否认说没“这个人”,现在站在门口微笑的,便就是“这个人”。而且这个人问:“请问阿瓦在家吗?我是KT,医学院的。”
  阿玉转过头来,脸上那表情,恨不得叫我钻地洞!这死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她是什么意思?
  我只好站起来,阿玉看着我,笑了,一边说:“我劝你呀,还是嘴巴对着点良心好。”她翩然进房去了。
  我一个人呆呆的对着KT。
  KT把门关上,问我,“这是什么意思?现在流行这种幽默感?”
  “你是怎么会来的?”我问他。
  “我想起来了,来看看你,不可以吗?”他坐下来,“你不高兴?”
  “我根本不喜欢像你这型的人,脸皮这么厚,跟那天那个人差不多。你把人轰走了,自己跑来坐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哼!我而且最不喜欢医生,趁机把女病人摸来摸去的,讨厌!”
  他看着我笑了,你晓得,这KT有一种成熟,是别的男孩子所没有的。
  他说:“那么你喜欢怎么样的男孩子?说说看。”
  我说:“要脸长一点的——”
  “哦,一匹驴子。”
  “眉毛要浓得秀气,鼻子要挺直,要瘦瘦高高的,头发只好有点鬈,嘴唇要薄——”我形容得很陶醉,“而且要沉默寡言,偶然笑一笑,那实要像月亮似的柔和,不要太耀眼。”
  他很有趣的看着我,仿佛我在念—篇新诗。
  我给他的神情气坏了。
  我说:“你这个人这么讨庆!有什么好笑?”
  “我不明白呀,高高瘦瘦有什么好?多不健康。”
  “那才好。”我说:“可以借他的牛仔裤来穿。”
  “我的天,就为了这个!”
  “当然。”我说:“所以是不会喜欢你的。”
  他仍然微笑,后来说:“你形容的人,我倒认识一个。”
  “是吗?”
  “可惜已经结了婚,是我妹夫。”
  “是吗?”我又淡然问一声。
  “好像你不大感兴趣呢,我可以代你找一找。”他说。
  我笑,“那是想像中的人物,当不得真的。”
  “啊,你还有一个现实中的人物?”他感兴趣极了。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噜嗦?”我瞪起了眼睛.“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姓什么?”
  “我叫KT。”
  “中文名字?”
  “陈昆添。”
  我嘘出一口气,“好俗气,还是叫你KT好了,”
  “可不是?我早说叫KT好了。”
  “你来干么?”
  “找你抬杠。”他说。
  “请我喝咖啡?”我问。
  “你上不上我家?我有一瓶很好的XO,可以根在咖啡里喝,我又有一只新买的咖啡壶,煮的是真咖啡,不是咖啡扭冲的。
  “啊,爱尔兰咖啡。”我笑,“你要灌醉我?当心我把你的XO全喝光了,到时穿心痛。”。
  “来不来?”他问。”  ------------------
 
 
 四
 
  “当然来。”我说;“我去拿大衣。”
  我到阿玉房去,阿玉在看书,她头也不抬的问:“又出去呀?”我说:“嗳,那件红外套借一借。”她说:“这医生蛮好,比家杰高多了,他成熟。”我说:“是,我也有这感觉,仿佛他很可靠,即使把你的胸膛剖开了,也会负责缝起来。”阿玉说:“去吧,少噜嗦。”
  KT住的屋子很美,差不多有一半是在满以和小的一座平房,离市区约莫开十五分钟的车。
  “你的屋子?”我问。
  “哪里,父亲买下来的。”
  “所以,有个有钱老子,还真不错,你挂了牌没有?”
  “没有,现在实习。”KT说。
  “也快了。”我笑,“将来一年七千镑,当心那些护士把你吞了,可听过奥菲尔斯的故事没有?”
  他笑,那种笑是一个大人包涵孩子的笑,令得我很生气,但是又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煮起咖啡来了。
  这一间屋子是非常美丽的,装修很高贵,一件件的摆设,都是我喜欢的。我爱那张餐桌,白木的,没有油漆的。从大玻璃看出去,外头的雪是溶了,但是树枝光秃秃的,没有生气。
  咖啡真香。
  他把咖啡递过来的时候,我忽然想结婚,真的,靠着一个医生有什么不好呢?一年七千镑,家里又有钱,伤个风也有人照顾。
  我一向太轻视男孩子了,不过因为是太看重自己,何必呢?这么辛苦的勾当,到底,个女人出来打世界是多么辛苦,若有一个好的男人,嫁了又有什么不好?结婚原是最简单的事。
  他的沙发套子是牛仔布做的,我坐在那里缓缓的喝着咖啡。
  “你可饿?”他问我。
  我抬头看他,摇摇头。
  他坐在沙发边,跟我说:“那一天看到你,我知道你是可以照顾自己的,但是我一眼看中了你,我马上跟自己说:‘KT,这是你的女人了,刁蛮、活泼、一双大眼睛,聪明机智、适应环境,随和但不马虎,KT,快过去搭讪。’”他摊摊手,“其实是一见钟情,你可喜欢我?”
  我偏着嘴笑,“我比较喜欢害羞的男孩子。”
  “我廿七岁,你几岁?”
  “廿一。”
  “很好。”
  “嗳,你别自说自话好不好?”我叫起来。
  “这叫自信。”他说:“你该知道。”
  “你要怎么样?”我有趣味的问道:“追求我?”
  “我?”他摇头,“我才不会像那个傻小子那么笨呢,追得腿都抽了筋,影子还没摸到,不不。”
  “你想干么?”我说。
  “我向你求婚。”
  我一呆,“什么?”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尖过。
  “向你求婚。”
  “但是我们才见了两次面——”
  “你考虑,我上楼去拿订婚戒指。”他飞奔上楼去了。
  我“霍”地站起来,妈呀,这飞来艳福我可受不了,这医生自己神经有毛病,我还是快快离开这个地方为妙,我的外套呢?我的皮衣呢?
  但是他已经奔下来了,微笑的走到我面前,把一个盒递给我,一只放戒指的小绿绒盒子。
  我说:“KT,这不是史葛费兹哲罗的时代了。”
  “我知道,这是KT时代。”
  我把盒子打开来——女人总有打开盒子的欲望。
  这么美丽的一只戒指!
  钻石有一克拉半左右,非常体面的尺寸,切成梨型,我最梦想的形状,就是简简单单的一颗,旁边什么也没有,太漂亮高贵了,这样的戒指,就算配牛仔裤,也是极之美丽的。
  我连忙把盒子关上,再闭上眼睛。我不要看它。
  “KT,”我很伟大的说:“收起来,我不要。”
  “我答应你,你会快乐的。”他说。
  “我现在已经非常快乐了。”我笑说。
  “阿瓦,我爱你也为此,你基本上是一个快乐的人,你的快乐是会得传染的,希望你的快乐会传给孩子们。”
  “别乱说话。”我指着他。
  “告诉我,快乐的意义是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KT!我是一个幸运的人,我并没有不快乐的机会,即使有什么不快乐的事,我也不大会想它。”
  他笑了。“把戒指戴上?”
  “不要引诱我,它是一只美丽的戒指。”我笑,“而且你骗不过我,我叔叔是做珠宝生意的,我一眼就看得出那是什么货色。”
  他笑,“是假的?”
  “假不了。”我说:“或许你的医学文凭是假的。”
  他真笑了。
  “咖啡喝完了。”我说:“该走了。”
  “你觉得我们的话不投机?”他问。
  我笑,“我这个人,是最无聊的,”跟任何人都可以胡扯个没完没了,你别多心,我觉得,今天……太突然了。”
  “是有一点突然,不过你对我是熟悉的,我在心中已把你数了千百遍,你的确是我理想中的对象。”
  我看着他,“我?”我眯眯眼。
  “就是你,你那种傻气。来,把戒指套在右手上,那总可以吧,不喜欢,随时可以扔回给我的。”
  “不可以,我太粗心,很容易不见的。”
  “不会的。”
  “尺码不一定对。”我推搪。
  “一定对,早差人去收小了,是妈妈交给我的。”
  “KT,哪有这么儿戏啊。”
  “儿戏?一点也不。多少爱人们连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还不是一场空,叫别人拣了便宜去。”我问:“你是失过恋来了?”
  “我没有谈过恋爱。”他冷静的说:“我不相信爱,但是我相信双方尊重、负责、敬仰,这比爱情好多了。爱情是写小说人发明的词儿,怎么你也相信呢?”
  我拿他没办法。他可以出庭做大律师。不过他这个人呢,还真的蛮有趣的。”
  他说:“咱们能不能把这个追求过程省一省?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拉倒。”
  “这……”我犹疑的说:“恐怕不能省吧?”
  “怎样不能省,三书六礼,酒席密月都省了,为什么不能省?我不追求你,又不是说不跟你做朋友,只不过不婆婆妈妈的吞吞吐吐而已。”他说。
  “说不过你,不过总不能见一个男人两次就订婚,喂,你这戒指已经给几个女人看过了?”
  “咦,吃醋了?”KT说。
  “鬼!”我说:“我要回去了。”
  “好的,我送你。”他把戒指硬套在我右手无名指上。
  真是颗好钻石,那光芒是无可比拟的。
  我竟没有脱下来,我阿瓦到底不过是一个女人,碰上这种奇遇,怎么有能推得掉,况且……钻石又不咬人,他也不见得会咬人。我三关六码头都闯过来,难道还怕这小子不成?哼,这小子。
  我看他一眼,他还是带着那种十拿九稳的微笑。我说:“喂!你父母要是知道了你这种荒唐行为,你还活得下去吗?”
  “什么荒唐?”他问:“我有什么荒唐?我功课好,品行佳,现在又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女朋友,我父母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真被他激坏。
  到了家,他说:“我有空来看你。”也不说是几时。
  “你不来最好,”我扬扬手,“可别怪我吞没了它。”
  他笑笑,把车子开走了。
  我回家,坐在沙发上,偷偷的看看那只戒指,偷偷的把它从右手转到左手去。
  真订了婚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呢?应该是一种奇异的安全吧——”一生就此笃定了,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订了婚,该是幸福的吧?正在想,身后一个声音说:“妈妈来亚!慕帝蓓拉!你这戒指是哪里来的?”
  我转头,见是阿玉,笑了“这人!会那么两句意大利文,全用上了!明儿咱们全部法语对白,这中国人是做还是不做呢?”
  阿玉抓住我的手细看,“真是好看啊。”
  女人到底是女人。(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尚卢高达说的。)
  “你怎么戴在这只手指上?你订了婚?”阿玉的话从来没这么多过,“喂,怎么一回事?”
  我慢吞吞的说:“这种东西嘛,难道我会自己出钱去买吗?当然是人家送的罗。”
  “是那做医生的小子?”阿玉笑,“你倒比一般文明星还值钱,怎么?他泡了咖啡给你喝不够,还送戒指?出去一趟,有这些代价,这话怎么说?”
  “别损人!”我抗议,“阿玉你的嘴巴也越来越坏了。”
  “是怎么一回事?”她问。
  “没什么,他向我求婚。”
  “那医生?——阿玉诧异得不得了,“这么快吗?”
  “我可没答应啊。”我说。
  “嗳,你没答应,那戒指就自动跑到你左手的无名指上去了,刚才你还否认见过这人呢!”
  “阿玉,真的,我真的没答应,他向我求婚,说大可把‘追求’这一过程省掉,送了个戒指,随我戴哪只手指,他说真喜欢我。”
  “有这种事?”阿玉睁大眼,“写在小说里人家还当你发神经。”她一道眉毛扬得高高的。
  “真的。”我说:“信不信由你。”
  “其实他是不错的。”阿玉说:“他给人一种非常可靠的感觉。你们不妨做个朋友,这年头,找个好朋友也难。”
  “是的,不知道可靠在哪里,反正他就是给我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虽说如此,你也不该突然拿了这戒指。”阿玉训我。
  我辩说:“可是我从来没戴过大钻戒,过一下瘾也好嘛,下次还他就是了。”
  “糊涂鬼。”
  “不是糊涂,虚荣罢了。”我又抗议。
  “真好意思。”
  “咦,我阿瓦一向是敢作敢为敢说敢承认的!”我说。
  “阿瓦——”她的声音放柔了。
  “嗳?”我看她。
  她双手捧着膝头,看着我,“你知道我们都喜欢你什么?”
  我偏着嘴一笑,“喜欢我笨,你们好摆布我嘛。”
  “不,”她微笑,“喜欢你够胆子,什么都敢做,做了且不怕人说。我们也想做呀,谁不想呢?总是压抑着,即使做了,还藏头躲身的,要不就找个藉口,赖给社会,从来没有人像你,一切事情,两边肩格承担。”
  我糊里糊涂,疑惑的问:“是吗?我是这佯的一个人吗?”
  “是。”阿玉肯定的说:“所以我们都喜欢你。”
  “是吗?”
  我耸耸肩。
  我怎么得了呢?
  “那医生”第二次来的时候是一星期之后的事了。
  因为他那只戒指始终在我手上,我一看到那颗光芒四射的钻石就想起他。他也不打电话来。
  他来的时候笑容疲乏。
  我们问他怎么会这么累,他说一直在跟着大医生开刀,足足开了一个礼拜。
  “那很好嘛。”我说。
  “好什么,都是胖子,最怕替胖子开刀。”他说。
  阿玉也不明白,“病人都一样,胖瘦有什么分别?”
  “唉,小姐们有所不知,胖子有皮下脂肪,一刀割下去,那些黄黄腻腻的油膏就往两边摊开来,瞧多了简直吃不下饭!”
  阿玉马上咳嗽起来。
  “别说啦,KT,蛮恐怖的。”我说。
  阿玉说:“可是没他们那些恐布的人,我们还活不成呢。”KT笑了一笑,那种笑容,还是很有安全感的。“喂”我说:“KT,这戒指还给你。不能要。”
  “为什么?”他问:“不是都说好了吗?”
  “谁跟你说好了啊!”我笑说:“你家又不是开戴啤尔斯钻石公司的,拿着钻石到处送人,我又不敢不戴,怕搁在那儿不见了,戴着又伯掉,反正还是物归原主好一点。”
  “唉!”KT说:“你不晓得我的困难,待我说与你听,自从我母亲把这只戒指给我以后,两年多了,我也是心惊肉跳的,戒指太小,我又不能戴着它到处跑,放在家里,又怕有贼偷,那害怕劲儿,也别提了,好不容易,那天见到了一个女孩子,觉得应该交与她保管,“但是这人又三心两意,不相信我,又要还我,这叫我怎样做人呢?”
  他笑眯眯的一直说,我可没笑出来。我心里很是感动。他大概不是开玩笑吧。我怎么办呢?我转头看着阿玉。
  阿玉慢慢的说:“这礼物,也太名贵了一点,不过……阿瓦,你就戴着吧,算是替他保管一段时期,好让他专心去开刀,别一直担心会被人偷钻石。”
  我缓缓的转着戒指,忽然发觉已被我从右手转到左手来了,连忙换个手指,做贼心虚,心里臊臊的。
  太快了,才第三次见面。
  KT说:“做医生的人,知道生命短,生命靠不住,做事要准要快,像开刀一样,拖个没完没了,什么都迟了。我很累,回家睡觉去了,明天我来接阿瓦去我家,明天我放假,我煮咖啡。”
  说完了,他爽爽快快的拿起外套,说了再见,走了。
  阿玉说:“真有男子气概,话也说得有理。”
  我说:“完全是命令式的,连求婚都是命令。”
  阿玉笑,“他这个人很有意思,很配你。”
  “配我?怕他对女朋友也像开刀。”我说。
  我们两个人都笑了。
  后来阿玉问:“那么家杰呢?”
  “他是完了。”我说。
  “完了?”
  “当然完了,我都戴了别人的戒指了,他不完怎么成?”
  “他要再来找你呢?”
  “他来找我干么?我对他有什么利?”
  “他也喜欢你的。”阿玉说。
  “不外如此,大把的洋婆子在等他呢————不谈这些,慢点给人听了,还以为我吃醋呢,我可不是从一而终的人物,像他这种‘男朋友”,我阿瓦多是没有的,三四十绝少不了,当然是完了。”
  阿玉说;“我的夭,就像一部电影?放映完毕,打出一个‘完’字?”
  “你又错了,阿玉,电影完了,打出的是‘再见’。”
  “我说的是外国电影。”阿玉说。
  “那倒对了,”我说:“这根本是外国嘛,在罗马,得跟罗马人行事,是不是?”
  阿玉叹口气,“我总觉得有点儿不,也有点儿是。”
  我说:“我不想这些,我只想明天咖啡的事儿。”
  “你真幸福,阿瓦。”她说。
  “瞧,因为你是玉,玉的烦恼可特别多。”我说。
  我的论文还是停留在第一章。
  只有两星期便得交初稿了。
  我可不担心,唉,船到桥洞自然直啊,债多勿愁,蚕多勿痒。
  第二天我简直没有心思上课。
  到这个时候,同学教授都发现我手上多了一个钻戒,都以为我真订婚了,都来恭喜我,又问我对象是谁,我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他们以为我怕难为情,笑了。
  阿玉在一旁给我老大的白眼。
  我不去睬她。
  放了学,我第一个冲出校门,去看那辆雪铁笼CX。它端端正正的等在那里,既无霸道似的,又霸道得不讨厌,一部可靠的车,像它的主人。
  KT来替我拉开了车门。
  我运气还真不错,总有个人开开车门,聊胜于无,这也算是个不错的了。
  他向我笑笑,没说什么。
  我也向他笑笑,没说什么。
  他把我接到他家里去,照例做了咖啡,还有芝麻面包呢,这又是我喜欢的意大利羊酷派麦臣芝麻。
  他在放唱片,奥莉薇亚纽顿尊的“假使爱我告诉我,如果不爱让我跑”,我听听就呆了,阿玉那一日,不也是在听这首歌吗?
  反正派行,人人都买一张。
  “你喜欢谁?”
  我把头发扯起来,做个阴阳怪气的样子:“大卫宝儿。”
  他笑着点点头:“猜也猜得到。”
  “我喜欢他的样子,歌还是卜狄伦的歌。”
  “你中文好不好?”他担心的问:“我中文不大好,其他没问题,卜狄伦的歌随时可以几首出来。”
  “不,我中文很坏,我只看红楼梦。”我坦白的说。
  “恐怕不止吧?”他问。
  “红楼梦看得好,已经够了。”我微笑。
  “我中文不好,怎么办?你看不看鲁迅?”
  “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我一本正经的说:“我也不会开刀,而且一感冒就会哭。”
  “很好,咱们互相迁就一下。你煮不煮饭?”
  “不煮的。”我说。
  我以前跟家杰也说过不煮的,一个人要维持原则。
  “我也不煮,没关系,可以用个佣人,我是吃芝麻面包。”
  “对!”我说:“毕竟吃没什么重要。”
  “是,娶老婆又不是娶厨子。”他笑。
  “但是你的咖啡烧得很好。”我说。
  “我会做给你吃。”他说。
  我笑了。
  “你玩网球?打回力球?远足?”他又问。
  “行一点,我会打弹子,打得不错。”我夸口,“你呢?”
  “我不行,我妹夫打得好。”
  “你几兄弟?”我问。
  “妹妹与我。”他问:“你呢?”
  “只有我一个。”
  “太好了,你看,阿瓦,我一看就知道你适合我,根本不必多问。你有没有同感?”
  我不出声,他是比家杰好多了,他拿得出条件来。
  我指指那边厢:“那是你的书房?”
  “是,进来看看。”他说。
  我进去了,照例是很大方的设计,放着许多室内植物,墙上挂着许多照片。
  “美丽的女孩子。”我赞道。
  “我妹妹。”
  “除了我女朋友阿玉,数好最漂亮了。”我细细的看。
  KT点点头,“我也没想到有阿玉这么好看的女孩子。”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选她呢?”我好奇的问。
  他微笑:“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我认为你适合我。”
  我瞄他一眼,这是我的罗辑,替他用了,这是我不去追求龙的原因,让阿玉配龙好了。
  有一张彩色照片,是一个男孩子,坐在一条横木上,粗布裤,白衬衫,浓眉,挺直的鼻子,薄嘴唇——我呆住了。
  “这是我妹夫,漂不漂亮?”
  “你妹夫?”我瞪大了眼。
  “是呀。”
  “当真?”我转过身子来。
  “当然真!”KT笑,“妹夫也开得玩笑?”
  “这是龙呀!”我说。
  “是,他名字中是有一个龙字,也只有他配叫龙,像我们,只能用两个英文字母罢了。”
  龙?
  我太吃惊了,呆在那里,手拿着照片,动也不会动了。
  我阿瓦一辈子没碰见过这种事。
  龙?
  “喂喂!”KT在一边说:“把照片放下来,我知道你喜欢他那一型,可是人家已经结了婚了,咱们关系也非比寻常。”他还开玩笑呢。
  我指着照片问:“他可在英国?”
  KT握住了我的手,微笑道:“在,在英国。怎么?你想见见他?得问过我呢,我才没那么大方。”
  “他结婚多久了?”
  “去年十一月的事,一年稍久一点。”
  “你妹妹呢?”
  “本来也在此地,后来熬不住,回家去了,过年时会来一下,快了——咦,你别问这么多好不好?”KT说:“我只答应省却追求过程,我可没说我不会吃醋啊。”
  “KT!”我哭丧着脸坐下来。
  “什么事嘛!”他坐在我旁边。
  “该死了,KT。”我说。
  “嗳,你怎么了,阿瓦?你脸都变色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子,你怎么了?”他急坏了,“快说,我有药!”
  我说:“KT,这个龙嘛,是阿玉的男朋友啊!”
  他呆了一呆,“你胡说!”
  我跳起来,“我胡说?”我大着嗓门叫,“我胡说是王八!”
  “我还会认错人吗?这人在咱们家串门子已串两个月了,阿玉从头到尾的爱上了他,他念的是原子物理,是美国的交换学生,开一辆费拉里狄若,对不对?爱穿黑色衣服,特别是彼埃卡典设计的,巴利皮鞋,头发天然鬈的,是不是?”我声线越来越高,“这样的人天下还有两个不成?我说一句话你都不相信,太可怕了,我们还订婚呢!我现就走!你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
  说到后来,我真觉害怕,哭了起来,跳起来奔向大门。
  KT追上来,一把扯住我,把我摔到沙发上去。
  我大叫。
  他用手帕替我擦汗抹眼泪,把我抱得紧紧的。
  “是真的,是真的,”他喃喃的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与你是不分开的,可是这事怎么办呢?”
  我也问:“怎么办呢?”
  “大家静一静。”他说:“你坐一下,不准走。”
  他去拿了两粒小小的淡蓝药丸出来,“一人一粒。”他说。
  “干么”我问:“咱们殉情呀’”
  “镇静剂,快吃,大家慢慢的说话。”他说。
  他是医生,我只好听他的,各人一粒,吃了下肚了。
  “KT。”我问:“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嗳,阿瓦,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龙,龙怎么会这样,他难道打算跟玫瑰离婚?”
  “谁是玫瑰?”
  “你别紧张,她是我妹妹。”KT说。
  “啊,对,龙是你妹夫。”我说:“KT,怎么办?”
  “你那美丽的女朋友,跟龙的关系怎么样?”他问。
  “KT,你要是指肉体关系呢!我打保单都没有这回事,但凡男女讲肉体关系的,要拆开是可以商量的,但是他们完全是纯情式的恋爱,我那女朋友阿玉,可是碰不得的,她一碰要碎的。”
  “我明白她那种女孩子。”KT一额角是汗,“我的天,怎么会出来一块咸丰年的玉?”
  “KT啊,不如直说了吧。”
  “我跟龙谈一谈。”他说。
  “你妹妹.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就像玫瑰,浑身是刺。”KT瞪着眼摊手。
  “我的妈。”我说:“我吓死了,KT,你的镇静剂不灵用。”
  “我再去取一颗来。”他说:“我也觉得没效。”
  他又去拿了两颗来,我们又分吃了。
  “像做噩梦一样。”我说:“怎么发生的呢?他为什么有了老婆还追求别的女孩子?不像是那种人呀。”
  “真不像,龙是……不太讲话的。”他说。然后我忽然想到龙是见过家杰的,如果他自己的事被抖了过来,说不定老羞成怒,把我还渲染一番。不过再一想:怕什么?谁没有几个男朋友?随便KT怎么想去!还是阿玉要紧。“你去跟龙说个明白,这样下去是不得了的事,那阿玉,芝麻绿豆的事看得天大,她曾经说过要嫁龙的。”我说:“嫁了过去,岂非惨过尤二姐?”
  “喂,算你翻过红楼梦,别在这关口上卖弄文才好不好?”
  “你别这么凶好不好?”我说。
  “没法子,你先按住性子。我去跟龙说话。”他说:“我的天。我怎么跟父母交代?”
  “我的阿玉呢?”我反问。“真是一笔混帐!龙太不像话了,天下美的女孩子多着呢,说不定比阿玉小姐更美的,个个都沾一沾,那还了得,这人,现在哪里?”
  我呆呆的坐着。
  “你放心,我去找龙。”他拿起了电话,拨了好几个号码,拚命的找人,我听着他一个个电话打,开头很清楚,后来就觉得他的声音有点糊涂了。
  然后我只听见他说:“龙,你过来一次,今天不行?明天,明天我在医学院门口等你,当然有要事……”
  我舌头都发麻了。
  我含糊的说:“K……T,你的;镇静剂……太厉害了。”
  他还在说:“你一定要到!”
  我就“咕终”一下倒在地下了。
  “阿瓦!”他大声叫我。
  我渴睡得要命,昏过去了。
  什么也不知道。
  这一觉睡得很稳,而且很舒服,睡了十四个小时,起床的时候,发觉牛仔裤的皮带勒在腰上非常的不舒服,我把薄薄的被子掀开,到洗手间去洗脸刷牙,可是人还是昏昏的,于是好好的淋了一个浴。
  半冷不热的水将我淋醒了,我不经意的擦着肥皂,一方面把昨天的事全记起来了。
  我真觉得头痛,叹了一口气,想把衣服穿好,可是洗了澡不换衣服,人就还是臭臭的,怎么办好呢?
  KT在门外问:“你起床了?”
  “喂,KT,把你的衣服鞋袜借一套来。”
  “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开。”我说:“连内裤也借,反正你们的内裤现在也是没前没后的。”
  他没出声,大概是很尴尬的,过了一会儿,他说:“衣服全在地上,合不合你穿,我可不知道。”
  “得了。”我说。
  我拿了他的衣服穿,毛衣大,裤子也大,你说巧不巧,偏偏内裤就非常适合,而且是白色的,不是花花绿绿的。以前咱们住宿舍,一层女生夹一层男生,三文治式的住,男生在干衣间的内裤,嘿,可真美妙。
  唉,这是闲话,提来作甚。
  且说我踏出洗澡间,只看见房间桌子上放着一杯香喷喷的咖啡,这是KT做的吧。我拿来一口喝光了,然后倒在床上。
  “KT!”我大声叫:“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这里。”他笑答。
  就在我身后,这好小子!坐在一张安乐椅里不出声,我还以为他在另外一间房间里呢。
  “对不起,”他说:“他那镇静剂——”他不好意的扬扬手。
  我笑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什么年代了,女生不非礼男生,算他们够运气,难道男生还得用迷魂药迷翻女生,作其采花大盗不成?太麻烦了。
  “没关系。”我说。
  然后我跳起来,糟糕!阿玉见我一夜不归,不知道怎么心急法呢?说不定报了警?
  KT却开口了,“我昨天见你不醒,立刻打电话通知阿玉了,说你不回去睡觉,她说知道了。”他犹豫的问:“阿玉不会不相信那镇静剂的故事吧?”
  “她当然相信。她相信我。”我说。
  “那就好。”
  “可是她也相信了她不该相信的人。”
  “龙……不是这样的人。”KT说。
  “你找到他了没有?”我问。
  “找到了。”他说:“他说他——他来了,你听见门铃响了没有?我去开门。”
  “你要跟他说什么?”我问。
  “我还不知道。”
  “我可以在场吗?”
  他看我一眼,“可以。”
  “谢谢。”
  龙来了。他见到了我,顿时一怔,然后就笑说“世界多么小。”他这么说。
  他还是那么漂亮潇洒的神情,一件灰色格子的毛衣,一件淡贝壳红的衬衫,深灰色的裤子,黑色的大衣。在KT家里,他是自然得多了,可是还是非常的礼貌。
  “KT,什么事?幸亏是礼拜日,叫我火星似的赶了来。要问什么?”龙说。  ------------------
 
 
 五
 
  “你认识阿瓦?”KT问。
  “是的,她与阿玉同住,阿玉是我的一个朋友。”
  KT说:“请你不要误会,龙,可是听阿瓦说,你跟阿玉很谈得来?”
  “是的。”龙说:“是好朋友。”
  “男性的好朋友?”
  “是的。”龙很坦白的说。
  “我倒替我的妹月有点担心呢。”KT干笑着说。
  你认为婚后不宜结交异性好友?”龙问他。
  KT说;“何止不宜!”
  龙看我一眼,我不响。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是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于是我说:“龙,咱们受的都是外国教育,洋人最忌理别人闲事,朋友要跳楼,那是朋友的事,让他去跳好了,这才显得出他们人格的大方、高贵,可是我不是洋人,我还没到那个地步,所以我得为阿玉担心一下,据我所知……她是非常喜欢你的。”
  “我也很喜欢她。”
  “她知道你是结了婚的?”我问。
  “咦?我为什么要瞒她?”龙笑问。
  “怎么我不知道?”我跌坐在床上。
  “你又没问我,我总不能逢人都叫:‘我结了婚!我结了婚’吧?”他冷冷的说:“如果是为这个,我想我该走了。”
  “龙——”KT挽留他。
  “KT,这是我的事,我自有打算,你要写信回家,你尽量写好了,我没有关系。”
  他临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很气,很难过,很不舒眼。他有什么道理这么对我?是,我管了闲事,KT也管了闲事,但我是为我最好的朋友,KT是为了他的妹妹,我们有什么错?管这种闲事是理所当然的,难道我们成了小家子气了?
  我看着KT。
  我不相信阿玉知道他已经结了婚。
  “龙,是这样子的。”KT说。
  “是的,世人皆俗,唯他独清。”我讥讽他。
  “他不致于说谎。他也不致于离婚,我是了解他的。可是你的女朋友——”KT说。
  “阿玉?”我说:“她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冷酷的人?”
  “人各有志。”KT笑。
  “是的,”我说:“这句话可以解决很多疑难杂症。”
  “KT说:“我们不能管了。”他看我一眼。
  “是的。”我说:“还是以前好,是不是?以前可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现在咱们活在文明世界里,而且当事人也没觉得不平,咱们太多事了。”
  KT微笑。
  “你也不管你妹妹了?”我问。
  他摊摊手,“我妹妹的消息比谁都快,你放心,这小人轮不到我来做。”
  我呆呆的看着地板。
  他说:“我们……不受影响吧?”
  我瞪起眼,“你结过婚没有?或是目前已结了婚?或是与别人有染?企图结婚?”
  他说:“我的戒指在你手上哪。”
  “OK,我先回去,我要跟阿玉说几句话。”
  “我送你。”KT说:“她未必在家。”
  我叹一口气,“好的,你送。”
  他去把他的车子开了出来,我把脏衣服包了一包拿进车里。KT说:“我有洗衣机,你把衣服留下来。”我说:“那衬衫要熨的,你为人为到底,如何?”他在倒车,听了笑道:“你不怕我熨焦就好。”我说:“我也不欠你的,这套我跟你洗。”我指指身上。他说:“你当然还欠我的,你这套衣服我又没穿过,还不是你穿脏的。”“喂,你别斤斤计较好不好?”我说。“是你先说的……”
  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阿玉在家,她没有出去。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把脚老实不客气的搁在茶几上。
  我开口:“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告诉你什么?”她微微一笑。
  “不告诉我龙已经过你他是结了婚的。”我说:“害我为你出洋相。”
  她横我一眼,“你这个人真低级趣味,你又没问我,我怎么对你说?我以为你早也知道了,他手上不是戴着白金的结婚戒指?你还为了这个去吃镇静剂!”
  “我是为你好!”我说。
  “得了,你少来这一套!自己爱管闲事,偏偏又说君子爱人以德,这么多德满天飞,叫人怎么受得了?你管管你自己就得了!”
  “唉呀!我的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句话我才真正的懂得了。”我气说:“阿玉,你又不是我,我是担得起放得下的人,我是一个根本担那懒得担的人,你可不一样,你别太自信了。”
  “你要我怎么样?”她提高了声音,冷冷的说:“叫我扑到床上去痛哭?唐人街还在演国语片,你买个票去看好了。”
  “阿玉,我把你当朋友,你没有把我当朋友,我是问心无愧的,我做了洋盘,遭人白眼,都是问心无愧的,我对得朋友起,”我说:“咱们走着瞧,你的声音也别太冷,我不是念低温物理的,我不会再来研究你,你放心!”
  我进房间里,“嘭”地关上了门。
  “阿瓦!”阿玉在外尖叫:“阿瓦!”
  我板着面孔拉开门,问:“什么事!”
  她低声说:“你不是讲吗?我比不得你,是的,我比不得你,我是连诉苦也不懂诉的,你的心意,我明白就是了,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我的事,你未必弄得清楚。”
  我软下来了,阿玉,叫她说这几句,真不容易啊。
  我只说:“你:迟生了好些年。”
  她拍拍我的肩膀,走开了。
  那个下午,我做了论文的第二章,我在伤心的时候,做的事特别多。阿玉这个人,未免太不量力,连我心硬如铁,皮厚如牛,都不敢沾一沾爱情。
  她小姐如花似玉,倒去老寿星找砒霜吃,找了这么一个对象去谈恋爱,有个屁结果。是,她不诉苦,她不多事,她尊重人,她把一切守在心里,谁会感她!阿玉没脑袋。这人大概是霍小玉之类投的胎,隔了十几辈子还不醒悟。
  后来我说:“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吃。”
  她说:“好的。”
  我就穿着大衣出去了,在小店里买了面包、水果、罐头汤。我是这样的不愉快。店主人是个老太太,她笑眯眯的说:“好漂亮的订婚戒指!恭喜你。”我还一呆呢,想想太不像话了,改天见到KT,非得把戒指还他不可。
  出了店门,一辆车子忽然停在我面前,把我吓了半死。但是车门一开,竟是龙。
  “屎!”我骂,回头就走。
  他跟着我走,我诧异,回头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我想跟你说明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
  “我跟阿玉的事。”
  “那是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理的。”
  “不,是原则问题。”
  “什么原则问题?”我吼道:“你觉得你结了婚还有异性好友,是很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为什么结婚之后不能有女朋友?”
  “你放什么狗屁!”我夷然说:“看你人材一表,没想到是衣冠禽兽!”
  “不,是真的,骂随你骂。为什么以前一定在三书六礼,花轿抬了才能过门?为什么现在你跟KT认识才三天便可以订婚?在上三代眼里,你们的行为,也是衣冠禽兽。”他说。
  我一呆,他这个论调,跟KT有点像,可是他太不负责了。
  于是我说:“你不负责任。”
  “责任?除了父母应该对子女负责之外,世界上没有第二种责任。”他说。
  “我听着他的话,他是心平气和的,仿佛是什么都合理的,但我不明白他的道理,而且我是一定知道阿玉会吃亏的。我哭了起来,又没有带手绢,只好用戴着绒线手套的手擦眼泪。
  龙给我一块手帕,我擦了擦鼻涕。
  “来,我帮你拿这些大包小包。”
  我交给他:“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玉说的。”
  我说:“龙,我跟你相差几十年,你太超时代了,一我不懂你,但是答应我,不要伤害阿玉。”
  “我怎么会伤害她呢?”他微笑,“一个人除非要伤害他自己,否则任何人没有能力伤害他的。”
  “我不明白,请你不要伤害阿玉。”我说。
  “你是真的不明白?”他低下头,“我以为你很聪明。这是非常简易的道理。”
  “你的妻子,她明白吗?”我问。
  “我们没有谈过这个问题,我相信她是明白的。”
  “阿玉呢?她可明白?她可明白你说的道理?”我问。
  “我们从来没这么谈过,但我也相信她是明白的,不然她会把我赶走,不会再做我的朋友。”
  “对,最气的是我,最占便宜的是你。”我说。
  “这下子我不明白了,什么便宜呢?如果我要便宜,现在不会站在路上跟你分辩我的原则,早就去找几个女人上床
  了。”他不悦的说。
  “龙,我不懂,但是我再三的请求你,不要伤害阿玉。”
  他叹了一口气,“到家了,我回去开车。”
  “你还来不来?”
  他摇头。
  “如果是因为我,”我站在门口,“我可以搬走,这是你与阿玉的事,我说过我不再管的,KT也不管,毕竟我们都不是孩子了。”
  “不,不是为你,好吧,我把车开过来,我很想喝一杯咖啡。”他说。
  他去了。
  我用锁匙开门进去,煮了咖啡,把面包切开来,用芝土香肠夹好了,都放在茶几上,把咖啡倒出来,一切都香喷喷的。阿玉很正常的帮着我的忙。一会儿,龙来了。我拿着我的咖啡与面包进房间。我发觉口袋里有龙的手帕。
  雪白的。角子上绣一个黑字:龙。
  这条手帕,跟KT的衣服一块洗好,会送还他的。
  后来一连几天,我都觉得非常的沉闷。我阿瓦是很少有沉闷的日子的——不说话,不笑,拚命的做功课,他们以为我发了神经了。
  我没有什么抗议。
  KT一连好几天没来看我。他这个人是有点奇怪的,就跟他的妹夫一样,两个人都有一套似是而非的理论,不过我是不怕的,我又没爱上他,管他几时来。
  但是在路上我碰见了家杰。
  他追上来。我有点诧异,这些日子,他难道还记得我?
  糟,人穷思旧债,我没欠他什么吧?脑筋飞快的转了一次,没有,我不欠他什么。
  “阿瓦!”他说。
  “你好吗?”我客气的说。
  “你呢?”他反问。
  “很好,谢谢你。”
  我一直走着,他陪着我走,走着走着,他说:“车子呢?你们不是有一部小车子吗?”
  “阿玉有点事,今天她开走了。”我答。
  “其实还是一人一部的好。”他说。
  “是呀,”我礼貌的答:“谁说不是呢?”那声调是非常附和与无所谓的。对一些人,何必跟他们辩论?
  “阿瓦,你说你有了新男朋友?”他问。
  “是呀。”我还是客客气气的。
  “其实,你想想,那个时候我们在一起,也是很开心的。”
  “是吗?其实,你想想,我根本是一个开心的人。”我说。
  他追着上来,我有点厌恶,他的眼睛是这么小,嘴巴显得这么大,难怪阿玉要说我是个无聊的人,此刻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有点无聊,居然与这样的一个人,吃饭看戏,搅了好几个月,真奇怪。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我们是完了?”他问。
  “早三个月已经完了,什么叫完了呢?我们根本没开始过。”我说。
  “但是那个时候,你也跟我出去玩的。”
  我说:“大家年轻人嘛,看看电影吃吃饭,无所谓,有时候我请你,有时候你请我,对不对?”我淡淡的问。
  他呆了很久。“听说那人是医生?”
  “是呀”
  “医生……不错。”
  “是的,人都是这样子,有了好的,就不稀罕以前的了。”
  “阿瓦……”
  “还有很多其他给女孩子,”我温和的说:“她们说不定更适合你。”
  “你是不是还气那一次在餐厅里……”
  我微笑,那一次在餐厅里,阿玉气,龙也气,只有我不气。“没有,”我老老实实的答:“我从来没有生过你的气,我们的交情,并没有到生气的那个地步。”
  正在这个时候,有一部车子在我们身边停下来,车子里跳出一个人来,是KT!
  KT很生气,他走到我的身旁,用手指着家杰,说:“下次再给我看见你,我可不客气了!我不喜欢人家缠着我的未婚妻。”
  我耸耸肩,“再见,家杰。”
  他呆呆的站着,我上了KT的车,就走了。
  他依然呆呆的站着。
  “这人真无聊。”KT说:“他为什么不去约马来西亚的女护士呢?”
  我说:“我以前并没有发觉他竟是如此的无聊。”
  “真是一个奇怪的小人。”他说。
  我在车里不出声,隔了很久,我忽然说:“我以前认识许许多多这样的男人,甚或有比他更无聊的,怎么办呢?”
  KT笑了,笑了一会儿,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然后他说:“也没法子了,谁叫我不在呢?不然可以帮你赶走几个。你可以叫自己为‘无聊人的:克星’。”
  他真是一个不错的人。
  我说:“奇怪,真没想到,一个人可以像我那样,做那么多的无聊事。”我笑,“以后是再也不会做了,仿佛是决心求进步的样子,但是以前那些人……那些事……”
  “别想了,嗳,你喜欢哪一家馆子,未婚妻?”KT说。
  “对了,KT,我不能跟你订婚,将来,或许、不是现在,否则又成了一件滑稽可笑的事儿了。”
  “怎么?你反悔了?”他的霸霸的问。
  “没有,你细细想去,是不是离了谱了?”我问。
  他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呢?你要我怎么样呢?”
  “也没有怎么样,”我想一想,“以后你要来的时候,劳驾先通知一声,否则碰不着面,别怪我无礼。”
  “要我打电话?”
  我点点头。
  他叹口气,“好吧。”
  “你真答应了?”我问。
  “自然。”他说。
  我有点高兴。这趟子总算是比较合理。他是比许多男人好得多了。
  我们找了个饭店吃饭,我照例吃很多。他问我:“你怎么不追究我以前有没有女朋友?”
  我睁大了眼睛,“笑话,关我什么事。我要做的事那么多,怎么还管那些。”
  “很好。”他说。
  隔了一会儿我犹疑的问:“你妹妹呢,她怎么样?”
  “她很好。
  “有信没有?”我问。
  “你是指阿玉的事?”他很了当的问我。
  “是的。”
  “没有,她没提。”他说:“我们俩都不喜欢写信,写信是这样的,除非真的写得像一篇小说那么长,否则总是越来越虚伪,没完结了似的。有时候我们通个电话,有时候不。她在家是耽不住的,一直到处逛,有时候就在英国上空飞过,也不停下来看看我们。”
  “她……是不是?很泼辣的一个人?”我问。
  “你看我算不算泼辣?”KT问我。
  “不算。”
  “她很像我,她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孩子,不然你想,龙怎么会娶她呢?”
  “你说她没有阿玉好看?”
  “是呀,比起你那位阿玉,她的相貌是差了一点,但是她比阿玉活泼,是非常神采飞扬的一个人,别人说她的笑脸似宝光流动。”
  宝光流动,我想。很响往她这种神采。
  “你总有机会见到她的。”KT说。
  我总有机会见到她的,几时呢?这也是一位奇怪的女孩子吧,把丈夫扔在一旁,她自己到处乱走,几时见到她呢?我想见这个潇洒人物。
  笑脸似宝光流动。阿玉是很少见到笑脸的。
  我不知道阿玉的是什么主意。她是等龙离婚?或是趁他妻子不在身边的时候,借她一点时间?她有一次说过……“如果嫁到这样的人……”阿玉的最终目的还是嫁人吧?她如果真的想嫁给龙,不是说没有希望,而是这么等下去,又得牺牲另外一个人,那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真的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我还是替她很烦闷。我这个人做事喜欢爽爽快快,长痛不如短痛,这样子拉拉扯扯下去,不知道到几时,不管龙的原则如何,理论如何,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坏人,趁老婆不在身边,去勾搭别的女人。
  我因此跟KT说:“住在那里,看着阿玉,心里真不是滋味。”我有点想搬家,眼不见为净。
  “你搬到我这边来住吧。”
  他一听就听明白了。
  我笑着摇头。
  “咦,你这个人,我还以为你是很大方的,怎么顾虑这么多?”
  “不是顾虑,我还管别人怎么说呢。”我说:“住在你家,岂不是变了靠你,我付房钱给你,你是势必不收的,我干么要占这种小便宜?你那个房子那么舒服,住惯了不好,万一跟你有什么不对,搬了出来,享受惯了,外头那些破宿舍还住得舒服吗?因小失大,我不干。”
  他笑:“很有志气的样子,说了两车的话。”
  过一阵子再说吧,我在那里,阿玉也放心点。”
  “她倒是好,交了你这么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这是什么年代了,真不容易。”
  我默然。
  “别这么不高兴。”他说:“你这人,一直见你,都是笑嘻一嘻的,·忽然脸就黑下来了。”.
  我笑了一笑。
  我们去看了一个电影.KT没有拉我的手,没有搭我的肩膊,没有说很多话,他实在是一个十分精彩的男孩子,非常光明磊落的。
  然后他送我回去.
  第二天他的电话来了。我问:“是你吗?”
  “是的。”他说:“是我,龙在不在你们那里?”
  “不在”
  “你不是要见我妹妹吗?”
  “什么,”我问:“你的意思是……”
  “不错。她来了。”他说:“你叫个车于来一次好不好?”
  “不用,阿玉今天没有车,我开车子来好了,”我说:“马上,十五分钟。”
  “嗯嗯!这冒失鬼I开车小心。”
  “知道。”
  他一剧名正言顺是我家长的样子,我一路开车一路想:来了,正主儿可来了,怎么办呢?这个女孩于,来去倒不是一阵风似的,反正也方便得很,这里有家,她来了随便住多少天都可以。
  龙呢?他怎么办?像他那样的聪明人,总有他的办法吧?我不知道。
  我车于停了下来,以,在B口看见了。马上管拉来开门,他皱着眉,“你问,开车不看白线,摇摇摆红的就走着之字来
  了,在楼上看,不晓得多恐怖。”
  敢不好意思的笑,他忽然在我额角上吻了一下。他说我几句,我总算得无所谓,是理所当然的。
  他说,“进来,她在书房里。”
  我到书房探头一看,就呆住了。
  一个女孩子坐在地毯上,正对我笑呢。
  她肤色是深咖啡的,奶油一般的光滑,不知在那里晒了如此好阳光来骄人,牙齿雪白,头发很直很黑,大眼睛是灿烂的、明亮的,精神奕奕,太好看了!她很调皮的看着我,也不说话,就是笑。忽然之间,我发觉她跟KT是非常相像的,那种活泼,那种爽朗。
  希望她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
  她开口了,“就是这一位了?”
  KT说:“是的,就是她,你回去的时候、跟妈妈讲一声吧。”
  他看着我,拉拉我的头发。
  “很漂亮呢,受得了你的怪脾气么?”他妹妹笑。
  “我有什么怪脾气?比起你那千奇百怪,根本不算一码事。”KT白她一眼,“她叫玫瑰,有刺的。”
  “真俗!”叫玫瑰的妹妹也白哥哥一眼,“我还有枪呢!别听他的。”
  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很开心的微笑。
  玫瑰到厨房去端了点心出来,“看我带来了什么?生蒸馒头,在飞机上请空中小姆冰在冰箱里,现在还是很新鲜的。”
  我一看,差点没气死,真亏她想得出来的,一万里路去带生蒸包子。其实这里也有得卖。
  “别客气,大家吃,这龙井也是上好的,十多块一两。”
  KT说:“你看她俗不俗,吃茶也报价钱,真是煮鹤焚琴!”他笑着。
  “对,你那么高雅、你去买茶叶不付钱看看!马上就坐牢。”玫瑰说。
  他们兄妹俩,一见面就抬杠。
  她看看我,笑说:“你别见怪,我一生有两个遗憾,第一:哥哥长得太丑。第二:丈夫长得太漂亮。”
  我一震,怎么把阿玉给忘了?我们在此享受家庭乐趣,她呢?我看KT一眼。
  玫瑰问:“龙呢?”
  “你来的时候,打个电报来多好。”KT说:“现在一时间哪儿去找?”
  “不在学校里?不在实验室?”玫瑰说。
  KT说:“都不在。”
  “他那新女朋友的地址,你可知道么?”玫瑰问。
  “也不在。”KT很爽快的说。
  “那准是跟女朋友在逛街。”玫瑰不在乎的说道。
  “谁告诉你的?”KT问。
  “自然有些好事之徒。”她笑笑。
  “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KT问。
  “我是大老婆,总得看看这小老婆的样子呀!”玫瑰笑,“祖宗的规矩是这样,他看中了,还得我来过眼,不然咱们倒容易过关,他老娘!嘿嘿,瞧他回家还怎么做人。”
  我心痛。
  真不值得。
  阿玉什么好处也没拿到,背后就给我说成这样子了。为什么呢?我阿瓦虽然名声这样了,要是背后有人说我,我还不爱听呢。可是这玫瑰却是理直气壮的有道理去骂她,谁叫阿玉跟人家丈夫走出的?我真无法为阿玉答辩一句。
  “你打算怎么样呢?”KT问道。
  “少不免在老太太面前支吾几句,否则她又说,我太贤德了,什么都不管,又拉扯到我们没有孩子头上,又怪我不跟在他身边,做人还顶难。”我很吃惊,怎么像这样的人,说话居然如此老成呢?
  她朝我笑笑,“做小姐真舒服,一做了太太,福还没享到就招了这么些烦恼。那些女孩子也真是,就看她长得好,也不去打听打听,他是结了婚的,老婆不响,还有老婆的娘家,就算我们一家子都不管这事,还有他妈妈,他的祖母,难道她们也不管?要是谁都不管,四年下来,咱们家小老婆可折破了屋子了!”我光有听的份儿。
  玫瑰说:“我这次来干什么?就是见见龙,问他到底要怎么样!这个人真是,我可不担心,是他母亲担心了,叫我老远路来走这一趟,幸亏天气还冻,若是夏天,这么一赶,一定中暑。”
  “她老人家得知消息的时候,你在哪儿?”KT问。
  “嗳,你没收明信片吗?我在巴哈马斯群岛晒太阳。”
  “真会享受。”KT说。
  “我身边可没跟着奇奇怪怪的男人。”玫瑰说着。
  “谁知道你!”KT说:“你是应该跟龙的,不然结什么婚呢?”
  玫瑰说:“你也怪我,我真是有怨没处诉。不是说他要写论文,让我走开点?我这一走,走了一年多,他的论文呢?交了没有?”
  “交了。”他说:“就等批了交下来,看样子问题。”
  “那我可以回来了,免得成了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人物。”
  KT对我说:“阿瓦,对不起,我们尽说家事,把你给闷死了。”
  “是呀,”玫瑰也说:“真对不起,你真好脾气。”
  我说:“没关系。”无都听得呆了。
  像他们家里这么复杂的,简直少有。听上去,龙的家里有父有母,还有一位祖母,都是非常权威的人物,都是不能硬碰的,而且他们非常的喜欢玫瑰。那么龙这种被别的女人纠缠的事,是年年有的,玫瑰都习惯了,引以为荣,只是这些老人家还是很不满。
  看样子只要他们家的大人出一句声,龙就得吃不消兜着走,他的理论,他的理想,只好说给鬼听!
  可是我的阿玉呢?难道就这样被牺牲掉了?
  绝不可以,阿玉不是那种女人,阿玉是不一样的。
  “所以呢,”玫瑰说下去:“我总得找到了龙,跟他谈一谈,他要是自己作定,我没话好说,他要是想离婚,那是感谢上帝,我不用烦了。他如果什么都不说,我少不免只好去找那位小姐,当面锣,当面鼓的去发话。气就气在我还没变黄脸婆,就得做这种事——仿佛没了这丈夫就会活不下去似的,真莫名其妙。”
  KT拍拍我的肩膊,表示安慰我。
  “我乘了一天的飞机,怪累的,对不起,”她向我点点头,“我去躺一会。”
  KT说:“你去好了。”
  玫瑰又拉起了我的手,“真对不起,你一来叫你见了这种尴尬事,男人呀,都有千奇百怪的毛病。真正不好意思。”她微笑着,非常的多礼。
  我连忙又说不要紧。
  她很歉意的回房休息去了。
  我问KT:“她知道我是阿玉的朋友吗?”
  KT说:“我想是不知道,没有这个必要。”
  我看着KT,他事事都有主意,非常的有决心果断的样子,我觉得老天,我的运气还算不错,东闯西碰的,居然给我碰到一个这样的人,真算是我的福气了。是的,KT不算是世界一流的人物,但是我又何尝是啊,他又不过问我以前的事,现在又这么尊重我,实在太难得了,他是一个可靠的人。
  女人对于男人,要求的不过是点可靠。现在可以靠,将来也可以靠。如此而已。
  我看着KT,如果真的嫁这么一个人,面子也十分过得去,我是最最俗的一个人,我不要嫁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然而两个人孵在一起生活,我的丈夫必须要像珍宝一般,随时可以取出耀眼的,KT实在是不错的,非常适合我这虚荣的女人。
  丈夫是一个女人的骄傲,一个女人嫁了个见不得人的丈夫,有什么用?
  KT的家境、人品、学问,都过得去、我现在的年龄,已经不是找男朋友的年龄了,他说动动脑筋找对象了吧?这样子呆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眼看就毕业了,毕业等于同失业,到处没头苍绳似的乱找工作,不如嫁一个人,回家女可以光宗耀祖,创什么事业啊。
  我在这边暗暗打着算盘,KT还以为我在替阿玉担心。其实我是个卑鄙小人,事到要紧关头,就是为自己着想了。哪里还有别人!这嘛,叫做人之本性。
  KT说;“你怎么了?一句话也没有。”
  “我在想,女人都是没有用的可怜虫。”
  “怎么会呢?”
  “她们的生命总是围绕着男人转。”
  KT笑了,“你只见到龙龙了,他长得出色,自然有女人围着他转,不见得个个男人如此,也有的做了一辈子光棍的。”
  “你呢?”我问他。
  KT说:“我?一半一半啦,不过我的选择很严,我是一个自私庸俗的人,我的妻子,是要拿得出去的,可以出场面的,我不打算为恋爱而隐居,我觉得做人无论怎么出世,除非是死了,否则总得在红尘里打滚,我要一个相貌学问都过得去的女孩子,我们两个人并肩闯世界,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我可不要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福来了,她穿好的吃好的,搓麻将耍乐。祸来了,她先坐在那里哭,我又没疯,干么去找一个这种一辈子的负担?完了不招人非议:某某人的老婆不知道像什么。我没那么洒脱,我是很在乎别人说什么的,所以我选择是不得不小心的。”
  “你选了我?”我问。
  “是的,我选了你,我是一个自私的人,我声明在先,你十分符合我的要求,阿瓦。而我呢,我会尽力去做,使我合乎你的要求。”
  “你是一个理智的人,很有立场的。”我说。
  KT微笑,“恋爱可以盲目,不过是得个痴情的美名,结婚盲目,就成了瘟生了,我很会得替自己精打细算。”
  我微笑,“难得你看得起我呢。”
  “我觉得做人要坦白,阿瓦,免得将来你抱怨我没有疯狂的追求你。”
  我仍然微笑。他的确是坦白的,我心中何尝不跟他这么想,可是我就没有说出来,为什么要说出来?有什么好处?
  “阿瓦,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他问。  ------------------
  
 六
 
  “你替自己的生命,可安排得不错啊。”我笑他。
  他很认真,“我不替自己安排,谁替我安排呢?”
  说来也是。我点点头。
  “你是了解我的,是不是?”他温和的问。
  了解他等于了解自己,那还不容易之极。心情脾气其实是差不多的。
  我笑了。
  “我们在你毕业后结婚,待玫瑰回去,我叫她去通知爸爸妈妈。”他很高兴,“我们有空去拍个照片,寄回去。”
  我拍拍他的肩膊,表示同意。
  我们两人同时听到汽车的引擎声,奔出去一看,可不是龙回来了!
  KT连忙下楼去打开门,龙问道:“她在哪里?”
  KT指指楼上。
  龙进屋子,看见我,点了点头,坐了下来。
  “喝什么?”KT问。
  “一点白兰地。”
  “你在什么地方?”KT问。
  “在街上,一回学校,看见你叫同学留的字条,马上赶回来。她没发脾气吧?”龙问。
  “这句问得出奇,”KT说:“她几时发过你脾气?”
  “这倒是真的。”龙说:“她对我的感情,到底如何呢?”
  “我怎么知道?你不去问她,也不问自己,倒来问我!”KT说。
  “我该怎么样?”龙问。
  “跟玫瑰回家去吧,反正你论文已经交了,通不通也不成问题,面试也及格了,余下的,我帮你料理。”KT问。
  “不行的,也许要改几章。”龙说。
  “那么你再回来改也一样的。”KT说道:“你问我怎么办,我才出了一点馊主意,请你原谅。”
  “KT,连你也生我气了?”他问。
  “龙,这完全在你自己,再搞下去,大家无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父母的厉害。”
  龙低下了头。
  他的脸是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直。但他还是好看的,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太难得了,可是他到底不过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柔弱的人。
  我看着他,没有生气,我是久久没有生气了。
  我只是呆呆的看着他。
  他抬起头来,目光接触到我,他说:“你们都不明白我,阿瓦。”
  我忍不住了,“也许当全世界都不了解你的时候,龙,毛病不在我们,而是在你身上呢。”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
  我又问:“你有没有考虑到离婚?”
  龙一震,抬起头来。“离婚?不!”
  我很气,“那么你不如听KT的话。”
  “离婚不是一件便当的事。”KT说:“我们两家世世代代都有通婚的关系,姻亲很密,生意来往也很密,是不可以随意离婚的,他们又都是天主教仪式举行的婚礼,当然不是做不到,世界上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阻力大了,困难当然也多,况且龙不见得不爱玫瑰。”
  “我很爱玫瑰。”他说:“只是你们给我的压力太大了。”
  “龙,KT说:这是我们应该长大的时候了。”
  KT对他真是耐心,我听着听着就觉得龙是个一窍不通的聪明笨蛋,他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不是别人可以了解接受的。
  而阿玉呢,却把她的生命也加入龙的世界,龙终于还是回到他的现实生活里来,那么阿玉呢?
  我不禁觉得头痛。
  然后玫瑰醒了,她自楼上下来,一边问:“谁来了?”她看见了龙,也没有什么不开心的神色,“龙,你来了?”
  她在额上轻的吻了一下。_
  她真是难得,这么年轻,这么好的忍耐力,换了是我,自然也不会大吵大嚷,已经到这种地步。还浪费精神干什么?离婚,可以省嘴舌,不离婚,更应忍耐。可是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决不会像玫瑰这么喜怒不形于色。
  事后她跟我说了——“但凡男人,不吃软饭,总还有商量的余地。”
  或许她也是说得对的。
  她要跟龙说的话,自然不会让我们听见。
  这些事玫瑰应付惯了,不必替她担心,我只是替阿玉难过。
  我趁他们在秘密商谈的时候,打了一个电话给阿玉。
  她问:“你又去了哪里?”
  “你呢?你去了哪里?”
  “我跟龙在一起,然后他回学校看到一张字条,就送我回来了。”她说。
  “字条上写的是什么?”我问:“他有没有说?”
  “没有,是什么事?”阿玉问我。
  “我怎么知道?”我说:“所以我问你呀。”
  “龙的面色不大好看。”她说。
  “阿玉,你可不可听我一句?你不必跟他来往了。”
  “我何尝不知。”阿玉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的确是喜欢他,而且……再也找不到比他好的了。”
  “你怎么知道没有更好的?”
  “有更好的,我也不要了。”她说,声调还淡淡的。
  “你真是发痴了,阿玉,此刻他老婆来了,要见你呢。”
  “我又没三头六臂,有什么好见的?”阿玉稍微有点紧张,可是马上又恢复了平静。
  “她见到你,说的话,必然不大好听……阿玉你想想清楚吧,龙是个懦夫,他不会离了婚来娶你的。”
  “我没有叫过他离婚。”阿玉说。
  “是的,你等他自动提出来,告诉你,他不会离婚的,他爱他老婆得很,你不过……是他的异性好朋友。”
  阿玉听着。
  “你想想仔细吧。”
  她慢慢的挂了电话。
  我呆了很久,也只好收了线。
  我是最怕争风喝醋的,但凡两女一男,或是两男一女,无论关系如何,看在旁人眼中,总是争风喝醋,撇开旁人不理,也总是尴尬相。
  万一我阿瓦陷入这种圈套,一定大步踏开走,干么啊,我又不是演文艺大悲剧的材料,人比人比死人,我干么要给这男人评头品足,跟另外一个女的去比?比赢了,有个屁面子!比输了,跳河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处?省了省了!我还读过两年书呢,天下的男人又没死光死绝。
  玫瑰是做了龙的老婆,委屈求全,没有办法,阿玉在玩什么西洋镜,我真是不得而知。
  在这件事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大概我是最坏的坏人,可是我的下场还顶不错,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男朋友,还无忧无虑的。
  就不过因为我已经不懂得爱人了,所以也不祈望人家来爱我,像那首小诗里形容的:“人家从年头做到年尾,我活过了冷天才算明夭。”我阿瓦从来不为明天担心,所以活得非常快乐开心,其实人又有什么明天呢?明天或许不会来临,来了,也不过今天的重复,我现在做惯了人,是非常驾轻就熟,做得如鱼得水的。
  KT过来问我:“我们出去吃饭吧,不要管他们两夫妻了。”
  “我很疲倦。”我说:“我想回家睡觉。”
  “嗳,真是一脸倦容,你怎么了?”他很关切,“你不要为别人的事烦恼好不好?人家都不急,你还在那里一直跳,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回家休息一下吧,明天你来看我。”我说。
  “好的。”他应着。
  我看看楼上,真不知道他们两夫妻可说了些什么。
  KT把我送到家,家是静的,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想回家。以前在路上走着,总想着这个温暖的、有食物的小窝,巴不得走得快一点,可以回来往沙发上一躺,现在我有更好的地方可去,KT的家就几乎是我的家,又怕见阿玉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所以回不回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在门外我与KT道别。
  用锁匙开了门,我觉得客厅与房间都很乱,仿佛两个人都不想再住下去,又好像是搬家的前夕。
  我想真该限阿玉谈一谈,这样子下去总不是道理。
  我随手把瓶子罐子都收拾了起来,拿到厨房去洗。其实我很会做家事,大概比阿玉还做得爽快敏捷,只是我很少做,干么呢?一个人可以懒,就说量的懒。做多了又没奖,又不是疯了。
  出乎我意料之外,阿玉并没有在家。她听了我的电话之后,出去了?
  我把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洗了厨房厕所.简直像大扫除一样,然后把床单都拉下来,换上干净的,把阿玉的书本笔记都弄得整整齐齐。
  我记得很多年前,当我初认得阿玉的时候,脏的会自动不见,干净的会自动回来,还熨得好好的,放在床尾。因为我跟无聊的人出去了,她在家做一个好女孩子。
  想到这些事,我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然后我们在一起,合股买了一部小车子,她开车的时候比较多,因为她开得比较好,可是每个月的分期付款,我却是不拖不赖的。我们还打算将来毕了业,一起买层花园洋房。可是我不了解她,因为她是一个沉默的女孩子,她非常能把过去与现在忍在心里,一言不提,平常也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只有对我,有时候因为我实在太不像话了,她才叫那么几句。也许就因为我们没有互相了解,所以才相处得那么好。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美丽的眼睛,美丽的鼻子,美丽的身裁,她是一个完美的人,非常保守的,要求非常严谨的。她看我不顺眼,是因为我太随和邋遢。她是那种“肉割不正不食”的人。我们同学三年了。我总是把她当作我的理想,她是我自身另外的一半,因为我要勇于面对现实,所以才把那一半给牺牲掉了。
  像上次我们在暑假一起回家,途中飞机出了毛病,大伙儿在中东某国的候机室里呆了八个钟头。我索性铺了张招纸在地上大睡一觉,像叫化子一样,她小姐却在沙发上端坐八小时,坐得一头是汗,又气又急,又不能骂人,她是不骂人的。
  何苦呢?结果上了飞机,我付了两镑,舒舒服服的看了一场罗拔烈福演的新片《飞行员壮史》,她却累得金星乱冒。
  她不能适应环境,她为了她的理想,一看见现实就手足无措,心碎胆裂,她有什么用。
  她穿什么衣服,配什么帽子、什么鞋子,都是无懈可击的,走出来,她是时装杂志里的模特儿,一副波希米亚————是修饰过的,不晓得花了多少心血、可是看上去却自然之姿态,我是一个嬉皮,洗洁都要她催的。做人……多早晚是要去的,何苦像她那么认真,那么小心翼翼的。
  把所有地方整理完毕,我把脏东西拿到附近的洗衣店去洗,呆呆的看着衣物在洗衣机内打滚,一件红色的毛衣,滚在内角,又滚出来了,五彩缤纷的,随着肥皂粉的泡沫转,很有一种奇异的启示。
  大家都呆呆的坐着,有些人把报纸翻来覆去的看,我没有,我只是等洗净的衣服出来,然后把它烘干。
  烘干以后,我一件一件的把衣服折起来,放进袋子里,拿回家去。
  起初到这种自助洗衣店来的时候,吓个半死,拿着一把角子,不知道怎么才好,现在应付自苦,只觉得相当浪费时间而已。
  这一包衣服很重,我吃力的慢慢的把它拖回家。现在有了KT,他若是知道,一定会嚷着怪不我不让他帮忙,其实我也惯了,一个女人,要找男人,不外是想有点气力,没有几个人是懂得爱情的。这么些年来,我阿瓦没有找到过半个男朋友——司机有,小厮有,补习老师有,消遣的有,冤大头也有,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堂堂正正、身份平等、拿得出去、问心无愧的男朋友,所以我随得他们来来去去,来了无所谓,大家解解闷,去了更好,耳根清静,因此叫阿玉骂了又骂,骂了又骂。
  KT是例外吧?阿玉也说他不错,叫我好好的小心他。怎么小心呢?也不过是听其自然罢了,叫我呵护着他,我还真没那么好耐心,当然我也没有精力跟他吵架,可是看样子我们还相处得不错。
  把衣服包包拖到门口,阿玉来替我开门。
  她在门口帮我忙,一边嗔怪我,“你这个人,什么来不及呵!忽然心急成这样子,干净起来了,连夜的收拾了整间屋子,还把衣服都洗了回来,以前出了虫,你还不理呢!”
  我问:“你哪里去了?我怪心焦的,也没事做,只好做这些,你还怪我。”
  “我煮了点心。来吃吧。”她说。
  “是什么?”
  “赤豆莲子汤。”她说。
  “真的?”我就是馋嘴。
  我关好了大门。看着灯光下的客厅,觉得力气没有白费。地方又漂亮又干净,这小屋子还是舒适的小屋子。
  “你把功课都做通了?”她问我。
  我一边吃一边答:“没做通也算了,只要考试及格,毕得了业就好。阿玉,说不定我要嫁人了。”
  “嫁谁?”
  “KT。”
  “很好。”阿玉说:“他像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是的,我也是那么想,我也不小了,他既然有原则,有点钱,有学问,那就可以了。”
  阿玉微笑,“你跟他结婚,我也很放心。”
  “至少他没在我面前闹过笑话,他是罩得住的,是个读过书的人,我最怕是收到男人的信,英文信有文法错误,中文信有白字别字,我的要求又不高,只希望男朋友的英文稍微比我好一点,中文也稍微比我好一点,做人的态度也比我略进步一点,也就够了,我喜欢嫁一个事事叫我服贴的男人。”
  “现在不是叫你嫁到了吗?”阿玉微笑。
  “等嫁过去了,在享清福的时候,你再风凉我吧。”无说:“现在还嫌早呢。”
  “嫁了就回家了?”阿玉问。
  “嫁成功了,自然要衣锦还乡的,”我笑,“这也是学回来的,不作威作福干什么?等几时?”
  阿玉笑,“你还不是那种人,你也不是乡下来的,还到什么乡去?”
  “叫你给看死了。那么我还是‘风流不在人知’吧。”我也笑。
  “这还差不多。”阿玉说。
  “现在又巴不得快点考试,考完试可以了一桩事,照咱们的成绩,断断不需要补考的,考完了就完了。”我说。
  “是呀。”她叹一口气。
  我茫然的说:“阿玉,我们三年同学。三年就这么过去了,觉也不觉得。”
  她默默的收拾了碗盏,到厨房去了。
  我很累,就上了床。被单是新的,躺下去特别的舒服,我也就心满意足。
  这一觉睡得很长,是阿玉来叫醒我的。
  我一看钟,都八点了,幸亏我只需要十分钟就可以出门的,匆匆忙忙打点好,就冲到门口,啊玉坐在驾驶位上,车子的马达“卜卜”的响,我连忙上了车。
  要是咱们永远不老就好,永远在一起,天天一起上学,放了学上图书馆,然后回到这小屋子来。
  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们焉可以不老?我们弊在太多情了。
  到了学校,又大忙了一天,我与阿玉双双的回家,吃香肠夹面包,喝着香片茶。
  KT答应我今天来的。
  有男朋友就是这样不好,心里面多了一个人的影子,一点不得轻松自由,牵肠挂肚的。好处是有了男朋友,可以有商有量,有什么重担,也能有人照应。
  我看了看钟。
  阿玉笑说:“你放心,他一定来。”
  我说:“也不一定。”
  “他是那种可靠的人,一言九鼎的。”
  “但愿如此。”我说。
  就说到这里,我听见KT车子的引擎响,他来了。这些日子来,连他的车子都熟悉了,有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我一颗心落了地。随即又很可怜自己,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终于还逃避不了这种泥足深陷的命运,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以后又有什么好日子呢?想来想去,又想起那段百喻经来————没得到想追求,得到了怕失去,失去了又痛苦,于生时间,均无有乐,佛曰:人生唯苦为乐。得到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阿玉说:“你呆呆的做什么?还不去开门?”
  她放下了茶杯,开门去了。
  我转身看门外,KT不是一个人来的,跟他来的,是他的妹妹玫瑰。
  玫瑰戴着一顶狐狸皮帽子,一张似笑的俏脸藏在浅灰色的皮草里,一件蓝狐大衣。她的美是动态的,不可逼视的。
  我呆住了。
  我连忙站起来,走到门口。KT向我点点头,我十分的焦急,KT怎么可以把她带到这里来?
  阿玉却很大方的说:“请进来。”
  他们两兄妹进屋子,坐下,我去做了茶。
  我呆呆的坐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呆过。KT坐在他妹妹身边,并没有跟我坐。
  玫瑰还是咪咪笑着,然后我发觉,她是多么厉害的一个女人,而她这么厉害,却是为了维护她自己,没有人好责怪她。
  我早说了,这里没有一个人是大坏蛋,都是正人君子,算龙吧,他还大篇道理的呢,撇开他的道理不顾,他也没错,阿玉一早知道他是有妇之夫,愿者上钩。
  我从来没有这样发过呆。从来没有。
  KT非常的惊异。他以为我是一个好脾气,无所谓的人,自从认识他以来,什么都听他的,无所谓,现在忽然说了一句这么样的话,他就发呆,然而他一个人还是走开了。
  我不是脾气好,我是懒得发脾气,找不到这么多情的对象,不如不发。
  我先说话了,“你们来了,似乎应该打一个电话来。”
  阿玉微笑,“没有关系,反正我们也空着。”
  我见阿玉没叫我走开,坐在那里不动。
  玫瑰说:“真没想到是这么漂亮的一位小姐,倒是我们家的福气——”
  阿玉笑了,她很少笑这么美丽的笑,她说:“算了,你来找我有什么用呢?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我跟龙不过是普通的朋友,他要是来,我就当一个朋友似的招呼他,他要是不来,我未曾主动的找过他,你放心,他并没有金屋藏娇,这破屋子,是我跟我女同学合租的,咱们付着房钱,爱招呼谁就招呼谁,不爱招呼谁就不招呼谁,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有什么话跟你丈夫说去。”
  阿玉说完站了起来。
  我大乐,阿玉终于懂得做人之道了,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
  但见玫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那个笑脸僵在嘴角。
  阿玉温柔的说道:“你请回吧。”
  玫瑰轻轻的转过去,拉开了门,先走了。
  KT走到我们面前来,他诧异的注视我们两上,他说:“你们访佛是一个人,她里面有,你里面有她。”
  我还来不及回答,阿玉淡然的说:“人根本是差不多的。”
  KT说:“我明天来接你放学。”
  我送他到门口,他忽然说:“我以为自己蛮聪明的,这下子全走了眼了。”
  他的妹妹坐在车子里等他,他上了车,车子就开走了。
  我关籽门,上了三重锁。
  转身看阿玉,阿玉仿佛很疲倦的样子,她靠在沙发上笑了一笑。我想称赞她几句——这么快就把对方给打发掉了,还真不简单,才三言两语,就叫这现代王熙凤知难而退,连我阿瓦自命不凡,也做不到。可是见她这么疲倦,也只好闲嘴大吉。
  “去睡吧。”我说。
  她忽然说:“你的吉他呢?”
  我迟疑的说:“多年没弹了,干么?”
  “拿出来,弹个歌给我听听。”阿玉说。
  “你要听什么歌?”我奇怪。
  “去把吉他找了出来。”
  我到床底下,把吉他盒子拉了出来,上面的灰倒是不怎么厚,我把吉他拿在手里,拨好了弦。
  “来,点唱吧,要听什么?”我问。
  “随便你,唱一个催眠曲吧。”她温柔的说。
  我耸耸肩,唱了一支安眠曲。
  她拍手,“很好,谢谢你。”
  我又弹了一个《彩虹妹妹》,咱们俩合着拍子唱了又唱,唱了又唱,终于累了,她打了一个呵欠。
  “睡吧,”我放下了吉他。
  她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呵欠。
  我拍拍她的肩膊。
  我照例自己睡了。第二天闹钟把我闹醒的。七点半。
  我披上晨褛,居然做了红茶,然后就洗脸刷牙,换了衣服。
  我叫:“阿玉!阿玉?”
  她还没起床。
  我用毛巾擦干了手。
  我走到她的房间,把房门一推开,我就知道了。
  她躺在床上。
  我慢慢的走过去。
  我可没有什么惊奇,我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手。
  过了很久很久,史出客厅,摇了一个电话给KT。
  KT问我:“什么事?我刚准备出门呢。”
  “你来一次好不好?”我说:“阿玉死了。”
  他呆了很久,在电话那边,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然后他说:“马上来。”电话挂断了。
  我放下电话,走回房间里,看着阿玉。
  我又坐了很久,门铃急急的响了直来在清晨听来是非常尖锐的。
  我站起来去开门。
  KT脸色苍白,“她在哪里?”
  我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指了一指。
  他跌跌撞撞的进房去。
  他看了玉一眼,就转出来,打了好几个电话:警察局,医院……。
  我摇摇头。
  “朋友?”
  “我。”我说。
  “她家的电话地址你有没有?我要打一个电报。”
  我摇摇头,“没有用的,他们不喜欢她,他们决不多花那个钱赶来看一张死人的脸。让英国政府办这件事吧。”
  “真的?”KT问。
  “真的。”我说。
  “不要怕。”
  “我没有怕。”我说:“你在怕。”
  “阿瓦,我帮你理一理东西,你要搬家了,先到我那边去住几天。”他说。
  也没徽求我的同意,他把我的空衣箱拿出来,把我的书本、衣服,都一箱一箱的装好。
  然后警察,十字车都来了。
  邻居们照例探头来看。清晨,他们都穿着睡衣,有些已经换了西装,牺牲着上班的时候。
  我握住阿玉的手。
  KT解释着他的身份、我的身份、阿玉的身份。
  警察要问我问题,被KT阻止了。
  然后他们把阿玉搬走,我握着她的手。
  一个男护士很温柔的把我的手拉开,并且温柔的说:“一会儿就没事了,你坐着,一会儿跟我们去医院,医生会给你镇静剂。”
  “我不怕。”我淡然说。
  没有人睬我。
  他们急急忙忙把阿玉搬出去。
  没有遗书,他们说,什么也没有。
  KT扶着我。
  我们锁上了门,一起离去,KT把我的衣箱、包包杂物,都放在他的车子里。
  到了医院,他们替我注射了镇静剂,并且吩咐了KT很多很多话。
  KT把我接到他家里,我就睡了。
  我真的是不怕。
  奇怪得很,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念学校里的功课,又缺了课,以后将不能缺课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是呆呆的。
  每次睡得太多了,醒来总是呆呆的。
  我在床上靠了很久,然后想起,阿玉已经死了,以后上学吃饭看戏,我得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有种无边无际的恐惧,我睁大了眼睛,瞪着天花板,这个时候,如果我可以哭一场,那种伤心或者可以消除一点,但是我哭不出来。我很为自己悲哀,几时开始,我已忘记哭的本能了呢?
  我站起来,发觉自己在KT的家里.
  对着镜子照一照,我的脸色是发青的,眼睛很肿。是的,到了我们这年纪,睡眠一不好。就像老了十年,我回头非得把这个发现告诉阿玉不可,但是猛地想了起来————阿玉已经死了。
  我呆呆的坐着,呆呆的对着镜子。
  我真是自私的,为了一个说话的对象,而勉强阿玉活在这世界上。她有她的选择,我应当尊重她的选择。这个世界不适合她,从来没有适合她。
  KT进来了,他问我,“睡得好吗?”
  我点点头。
  “肚子饿吗?我煮了粥,起来吃点如何?”他问:“有火腿,家里寄来的。”
  我点点头,他替我披上外套,我们到厨房坐下。他为我盛好了粥,摆出四五色的小莱,我闻见很香,沉默的吃起来,吃了很多。
  KT在一边说:“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看他一眼,我并没有伤心,他为什么看不出来,我并没有伤心,我只不过未曾习惯阿玉已经离我而去了。
  “你也不要怪龙,也不要怪玫瑰,谁也没想到,她竟会这样想不开……一切已经太迟了,龙已经回家去了。他后悔得什么似的,玫瑰与他,看样子也没有多长了,你不要怪他们。”
  我为什么要怪他们?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以为阿玉是看不开?为情自杀的?不不,事情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明白,阿玉不是为龙自杀的,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年头,人是不能自杀的,但凡自杀,都是情杀,都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活不下去了,龙一定喜欢往这方面想,以后日子,他可以沾沾自喜——曾经有一个女人为他自杀死去,玫瑰也喜欢这么想:有一个女人,不是她的敌人为他自杀死不去,玫瑰也喜欢这么想:有一个女人,不是她的敌人,所以自杀了。
  但不是这么一回事呢。绝对不是。
  换了是我,我是决不自杀的,非得好好活下来不可,免得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起这种奇奇怪怪的念头。但是阿玉不理别人怎么说,她觉得活下去没有意思,就不活了。谁知道,或者她现在很高兴,或者她正后悔没有早一点死,或者她正笑我们依然在苦苦的活下去。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死不是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只是为了这是她的选择。
  我又添了一碗粥。
  KT担心的看着我。
  我觉得歉意,跟他竟没有什么好说的,在这宗事情之前,我以为我终于寻到我需要的人了,我的要求不高,他已经远远超过我的所想所求,然而此刻我觉得他与其他人是一样的,没有分别的,我想了很久,想出一句话来。“粥香极了。”我说。
  他很勉强的笑了一笑。
  他说:“吃完了,你再好好的休息。”
  我说:“我要去上学了,我一直没好好的做功课,现在是我努力一下的时候了,再不用功,像什么呢?”
  “我代你请了假,你总得休息休息。”
  他觉得我像神志不清的样子,我叹了一口气。
  吃完了粥,我帮他收拾了,我们坐在沙发上,他替我倒了一杯果汁。我再三的说:“我没有病,我很好很健康。”他总是不相信,我坚持第二天要去上课,他答应了。第二天我起了一个早,天气很好,地下照例是露水。我很憔悴,KT开车送我,讲好中午来饭堂找我,如果不舒服,马上接我走。到了学校,每个人苦无其事的样子,大家来问候我。是的,外国有这点好,他们不关心死人,死人对他们没有好处,他们只关心活人,这种态度,恐怕是很正确的吧?没有人提起阿玉,没有人。
  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我觉得寂寞。
  午饭的时候,在饭堂里吃着饭,我用手指弹着烟灰。也不是生病,反正有种恶心的感觉,对这个世界的恶心。
  正在这个时候,KT来了,见到我,他说:“回家休息吧。”他扶起我。
  我点点头。
  没有意思,即使毕了业,拿到了文恁又如何,即使觅得如意郎君,到头来子孙满堂又如何。我跟着KT回了家,他给我一杯热咖啡。从来没有喝过做得这么好的咖啡,KT简直是个全材。
  我坐着慢慢地品尝着。我是没有用的人,为了一杯咖啡就可以活下来的人。我对于世界没有希望,我该活得很好,我期望有人爱我,没有爱也过去了,可是希望有人爱我。
  KT说:“阿瓦,我有一件事与你商量一下。”我的目光转向他。
  “阿瓦,我想,我们不如早一点结婚吧。”
  “结婚?”
  “是的,我们结婚,我们去渡蜜月,听说巴哈马现在很漂亮,阿瓦,我们离开这里,你也别念书了,要不明年温习一下补考,你看怎样?”
  我温和的看着他,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我说:“KT,书一定要读完的,否则一辈子牵记在心里,总是不妥当。”
  “可是目前你这样子,怎么吃得消功课呢?”
  “我过一阵子就没事了。”我说。
  “阿瓦——”
  “KT,还有事我要跟你说的。”
  “是什么?你说吧,说出来只有好,什么事,说出来就没事了,只怕你不说而已,你如果想哭,就哭好了。”我笑了,我为什么要说?除了阿玉,没有明白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哭,没有事是值得哭的。
  我说:“KT,我们不能结婚,我跟你,是两码事,咱们情不投意不合,不适合共同生活,你想想吧。”
  “什么?一切都说得好好的.一下子变卦了,你……”他一脸的焦急。
  呵他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一个难得的人,但是他不适合我,我不适合他,我们不能在一起,他难道不明白?我可惜这一桩事,我可惜我自己。
  “是不是为了阿玉?”他问:“这件事我知道给你的打击很大,但是你得努力煽阂,她是她,你是你。”
  “是的,”我说:“她是她,我是我。她自杀身亡,我一点也不难过。如果她决定回家做事,我也不会难过,如果她决定嫁人,我也不会难过,她是她,我是我。但是因为她,我发现你不是我在等的那一个人。我既然等了那么久,不能错,我决定再等下去,如果他永远不出现,也罢了,但是我不能跟你,请你原谅我,你给足了我面子,我衷心的感激你,不过嫁人……我不在乎其他的事,嫁人总是要仔细想过的。”
  “阿瓦——”他的震惊与失望都使我难过。
  我握住他的手,“KT,对不起你,但是你一定能够找到更好的,相信我,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
  KT低下头,他哭了。
  我说:“KT,你一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至于我,我会找个房子搬出去,好好的写论文,好好的毕业,你放心,我觉得偷生是很伟大的,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改邪归正的活下去,直至活到老死为止。”
  KT抱住我。
  “你不会明白。不能嫁你的原因。你有空会来看我吗?即使你结了婚,我也不会失望,不会介意,这个世界根本就是这么的一个世界,世界不会变,只好我们变了来适应世界,不值一文,可是我活着,我可以享受空气雨露蓝天,我活着,我情愿千辛万苦,毫无意义的活着,我始终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你放心,我总有办法的。”
  我哭了。KT抱住我,我抱住他,我们终于哭了。
  但是我总有办法的。我总有办法活下去的,因为我是瓦,她是玉。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