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生35歌词:《寻找家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0 04:59:13
 一
 
  我第一次注意蓝刚,是因为他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蓝刚。
  英文名字,他们都叫KONG。金刚的那个刚。
  我在伦敦认识他,开中国同学会,他开一部红色的赞臣希利,带着一个洋妞,飞扬跋扈,做同学会副主席。
  他很沉默,因为我是乘公路车去的,并且没有女朋友。
  我并没有找到女朋友,一直没有。
  有人介绍我们认识。
  介绍人这样说:“家明,来来,你一定要认识蓝刚,你们两个人同念一科,并且都是那么出色,念流体动力的学生并不很多。”
  我记得他们仰起头笑,他说:“家明,真是天晓得!在中国,男人只懂得叫家明,女的只会叫美玲!”
  我没有生气,他们常常取笑我的名字,因为太普通了。可是我根本是一个普通的人,有个普通的名字,有什么不好,我当时与他握手。
  他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子,二十五六岁,大概与我差不多。他给我们看他的学生证,IC的博士第二年。那大我们坐下来谈了一点功课上的问题。我们做的论文都钻了牛角尖,只占流体动力一点点小题目,然后把这题目放大几百倍来做。
  母亲说:“我明白了,譬如你念的是电话科,先是念学士,那么是整具电话里里外外都粗浅地研究一番,到修硕士,专门针对话筒来解剖,最后修博士,也许只是为写部论文来讲明改良一枚螺丝会引起什么效果。”
  对了。
  我管我改良螺丝,他管他修正电线,我与蓝刚的工作其实没什么关系。
  但是我喜欢他。他能干。好胜。活泼,聪明,而且骄傲,善辩,爱笑,像他那样的学生如果多一点,那一定为国争光,我喜欢他,不是为了他,而是因他带起的劲道,他是个自信的家伙。
  那夜他与洋妞说:“我们中国人写论文,不用超过两年,三十岁之前,我早已身居要职了!”
  洋妞才不理他什么时候拿学位,她们看得见的是他袋中的英镑,他开的红色跑车。
  我们很客气地分手。
  他叫我与他联络,把电话地址留给我。
  他住在雪莱区,我住宿舍,我们之间的贫富悬殊,所以我没有去找他。
  不久我便毕业了,临走时我打电话给他,他不在家,我留话,他可没有复电,我不过是例行公事,向所有友人同学告别一番,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可是就在我将走的前一夜,他的人来了。
  他拍着我的肩膀,叫找出去吃饭,我推辞不过,我们在意大利馆子中吃得很饱,他还叫我去喝酒。
  我很高兴,本来我也想喝个半醉,在英国最后一夜,值得纪念的事那么多。
  蓝刚问:“你的女友呢?叫她出来好不好?”
  我摇摇头,应道:“我没有女朋友。”
  “怎么会没有女朋友?”他愕然。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说,“说来话长。”
  “当然你不是处男!”他笑着推我一把。
  我也笑。
  “你在英国快乐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来这里是为了奋斗。也有快乐的时候,相信以后回了香港深夜会梦见英国——呜呜的风,紫色的天空。但那是以后的事。”
  “为什么要回去?”蓝刚问。
  “我倒不是爱国,我没有国家,但是住在别人的国家,寄人篱下,那种滋味并不好。”
  “是吗?真是民族自卑感。”他耸肩。
  “如果我有国籍,我便不会自卑,”我苦笑,“但是我的身分证明书上没有国籍。”
  我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写信给我。”
  “好的。”我说道,“谢谢你这一番心意。”
  “我很少朋友,”蓝刚说,“家明,我们是不是朋友?”
  “当然。”我很诧异,“为什么?”
  “很多人不喜欢我。”他说道,“你喜欢我吗?”
  “当然。”我说,“我欣赏你的活力。”
  “你说得对,我们确是在奋斗,是我无意做出一副被斗垮了的样子,我也无意诉苦,洋鬼子最会乘虚而入,你明白我说什么。”
  “那自然。”我说。
  “我们保持联络吧。”他说。
  “好的。”
  我们并没有分手,他开车,我们在深夜游伦敦。他说:“反正也不能睡多少时候,索性在飞机上睡也罢。”我们经过大笨钟、国会。西敏寺,经过街道,伦敦桥,甚至是熟悉的戏院、酒馆。美术馆、校院。宿舍。
  我们都没有睡意。
  最后天亮了,是一个罕有的太阳天,太阳第一条光线照在大笨钟上,金光四射。我们在七彩的匹克狄利兜一个圈子,回到宿舍,他帮我搬了行李下来。
  “就这么多?”他问。
  “其余的已海运寄出去了。”我说。
  “走吧。”他说。
  他送我到机场。
  我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
  我们在候机室拥抱,他仰起头笑,向我摆摆手,走了
  他真是洒脱、漂亮,所做的事出人意表,但是又合情合理,如果不是妒忌他,那么一定会喜欢他。
  我回了家。
  一年之后,才在理工学院找到一份讲师的工作,在这一年中,因与现实初初接触,非常壮志消沉,再且寂寞得很,社会上怪异现象大多,错愕之余交不到朋友。因此长篇大论地写信给英国的同学,只有蓝刚的回信最频最快,我们真成了莫逆。
  好不容易生活安定下来,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这两年中发生很多的事。
  蓝刚毕业后在外国人的工厂中做管事,他升得很快,并且彼他们派到香港的分厂来做管事。
  我接到他的信高兴得几乎跳起来。
  蓝刚这人永远是这么一帆风顺,但是我知道他为他的生命做了太详尽的安排,他是经过一番苦心的。
  等他到香港的时候,我开着我的福上去机场接他。
  厂方早有人在等他、蓝刚是有点办法的。
  好小子!精神奕奕的走出来。
  “蓝刚!”我忍不住大喝一声。
  他举起两只手,“家明!”
  我们又在一起拥抱。
  “你好不好?”他问我。
  “我好。”我说,“你比什么时候都神气!”
  “我永远不会打败仗,别给自己这种机会!”他扬扬拳头。
  我笑,“怎么?我们今晚可不可以安排节目?”
  “我们去喝个贼死!”蓝刚喊叫。
  安顿好了我们去喝,并没有醉倒,我们抚着啤酒杯,缓缓地喝着,嚼着花生。
  “香港怎么样?”他间。
  “对你来说不会差到什么地方去。”我说。
  “对你呢?”他问。
  “也不薄,我的奋斗,挣扎都已成过去,从此以后我将老死在理工学院。”我并不是开玩笑。
  “那是间好学校是不是?”他问。
  “不错。学生听话得令人怜悯,程度却与大学不相等。”我自觉说得很得体,“宁为鸡口,他们很尊重我。”我拿起啤酒杯子,“干杯。”
  “家明,”他笑,“别这样好不好?全世界只有台湾人是干啤酒的。”
  “是嘛?那时候我们不是也喝干过一整只靴子?”我诧异。
  “我们是比赛——家明,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说话不通感觉迟钝!”他取笑我。
  我笑了,“你去过台湾?”
  “自然。”他说,“谁像你,要多土便有多土。”
  “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住?”我问,“厂方对你这么好的。”
  “还不错。”他的骄傲如日中大。
  我说:“这些日子你从来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
  他沉默一会儿。“我没有家人,”他说。
  “呵?”我一呆,“父母呢?”
  “去世了。”他说。
  “对不起。”我连忙补一句。
  “没关系。”他笑笑。
  我觉得很奇怪,我一直以为他是富家子弟,但是我知道,即使是最好的朋友,还是适宜保持一定的距离。我没有问下去。
  “蓝刚,”我说,“我们两个人都在香港了,一定得好好维持友谊。”
  “那一定。”他说。
  “我有空来看你。”我说。
  “喂!你有了女朋友没有?”他问。
  我摇摇头。
  “一个也没有?总有约会女孩子吧?”他不置信。
  “没有,”我说,“我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怎么会有这种事,你什么地方有毛病,嗯?”他大笑。
  我只好也笑。
  我们分手。
  之后的三个月,他一直忙,我们问中也通过电话。但是没见面,事情就这么搁下来。
  天气渐渐热,终于有一天放学,蓝刚在校门口等我。
  蓝刚开着一部黑色的保时捷,无懈可击。
  我摇摇头,只能够笑,他真的永远不会刻薄自己。
  “今天我生日,到我家来吃饭。”他笑。
  “好家伙!让我去买礼物。”我嚷,“从来不告诉我!”
  “家明,你真是娘娘腔,上车吧!”蓝刚说。
  我只好身不由主的上了车。
  “等等!”我说,“蓝刚,先到我家停一停,有两瓶上好的不知年干邑,我去取来庆祝。”
  “你几时成为秘饮者的?”他愕然。
  “苦闷之余。”我笑。
  “一瓶够了。”他说,“如果想喝醉,三星就够了。”
  “好的。”
  取了酒到他家,已有一个女孩子在指挥女佣人做沙拉。烧鹅,一大堆食物。
  他为我介绍,她叫宝儿,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在一间酒店做公共关系,看那打扮,知道赚钱不过是买花戴,不用替她担心,父母自有供给。
  我要了啤酒,坐在一角看杂志听音乐,其乐融融。
  蓝刚与他最新女朋友在厨房帮忙。
  后来那女孩子出来坐,与我闲谈。
  我说:“这屋子装修得很舒服。”
  “是呀,他向公司借了钱重新装修的,才刚刚弄好,又在这里请客,我说不如出去吃,一下子就弄脏了。家具全是米白色的。”宝儿显得很贤惠。
  女人在想结婚的时候,特别贤惠。
  我说:“他是洋派,喜欢把朋友招呼到家中来。”
  “真累。”宝儿笑说。
  “谁在说我累?”蓝刚走出来问。
  “你呀。”宝儿笑他。
  “嘿!”蓝刚取过我的啤酒喝一口。
  我说:“我们在说你的家装修得很好。”
  “你呢?”宝儿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与父母住。”我说,“古老作风。”
  “你是独于吧?”蓝刚笑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是。”我说。
  宝儿说:“难怪能成为好朋友,两个人都那么孤僻。”
  我笑笑。
  她是个可爱的女子,但不是我心中那种,她似乎不十分运用思想。
  我只是笑。
  没坐了多久,客人陆续来了,我反而觉得很寂寞。
  我不是不喜欢交际,而是不善交际,只好坐在一角里看人。
  有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短头发,声音很大,她在说一个笑话:“……他打电话该来,说我答应会嫁他。我问:那是几时的事?他说:去年。我查了查笔记簿,我说:下星期三下午四点到五点我有空,你要不要来?我们可以谈一谈。他说不用了,算了,我真的忘了,我;真的答应过嫁他?我并不记得。”  ------------------
 
 
 二
 
  我并不觉得这是好笑的。
  她真的很美,眼皮上一点金色,时下最流行的化妆,那点金色闪闪生光,她的眼神也在闪闪生光。
  在外国,很容易爱上一个人,因此结婚了,回到家,发觉需要不一样。那个人并不适合做终身伴侣。
  那时的山盟海誓可能是真的,但现在情形不同,现在那个人一点重要性都没有。
  我是一个孤寂的人,我一直没有女朋友。与我的朋友蓝刚恰恰相反。他到香港才三个月,生日可以请到这么一大群朋友来吃饭,真了不起。
  那些女孩子都娇媚动人,男人们潇洒英俊。
  除了我,我并不漂亮。
  我静静地观望着。我喜欢炎夏,因为女孩子们露出了手臂。大腿,脖子。我喜欢看,欣赏她们那暂时的青春,女人们真的像花。
  七点钟的时候我们吃自助餐,我看到蓝刚忙着交际应酬,也不去烦他,他倒过来了,向我挤挤眼。“于吗?”我笑问。
  “傻子,这么多适龄的女孩子,你难道还不懂得好好的挑一个?”他笑,“你看中了谁,包在我身上!”
  “真的,真的包在你身上?”我笑,推蓝刚一下。
  “当然。”蓝刚夸下海口。
  “好的,”我笑,“我会留意的。”
  “打醒精神。”他拍拍我肩膀。
  那个金色眼皮的女孩子转过头来,看一看我。
  不不,她也不是我心目中的人,她太跋扈。太嚣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知道自己的份量。
  我走到露台去。
  万家灯火。吃完饭后他们放音乐,捧着咖啡杯,三三两两的说话。
  我听到门铃声,没人应门,他们都太忙,什么都没听见。
  我站起来去开,大门打开,外头站着一个女孩子。
  她向我笑笑,“蓝刚在吗?”她问。
  我微微一惊,蓝刚没请她,她来了,怎么,是他的过气女朋友?我老友风流成性,不是没有可能的。
  我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妹妹。”她微笑。
  妹妹,他没有妹妹。
  我笑,“他没有妹妹。”
  “我是真的。”她温柔他说,“是不是以前有过假妹妹?”
  我啼笑皆非。“有事吗?”我问。
  “我替他送生日蛋糕来,”她自身后拿起一只大蛋糕盒子,“他很忙吗?我不进去了。”
  “他的女朋友与他在一起。”我只好说实话。
  “那是宝儿。”她点点头,“你还是不相信?我叫蓝玉。”她笑。
  但是蓝刚没有妹妹。
  什么道理?
  “你要进来吗?对不起。”我只好让她进来。
  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在瘦的那一边,长腿。美丽的胸脯,穿一件白色料子衬衫,土黄长裤,一双金色高跟凉鞋,脚趾一小粒一小粒。
  她把手插在裤袋中,我替她把蛋糕放在桌子上,我也不能够解释是什么吸引了我,她有一种悠然的神情,与这里的女孩子不一样,今天来的这些女子都像打仗似的。
  蓝刚见到蓝玉,脸上变了一变,他走过来。
  蓝玉轻轻的说,“生日快乐。”
  “谢谢。”蓝刚的声音有点硬。
  “我走了。”她说,“我只是送蛋糕上来。”
  “好的,”蓝刚说,“我送你下去。”
  我说:“我送好了,蓝刚,你招呼客人。”
  蓝玉说:“我自己会走。”她微笑。
  “我送。”我与她走出入群。
  在电梯我问:“你不喝点东西?”
  “不了,我只是送蛋糕来。”她笑说。
  她的头发自当中分开,刚垂在肩上。
  我向她笑笑,她没有化妆,皮肤真是难得的好皮肤,并不十分自,是一种象牙的颜色。
  “我真是他的妹妹。”她笑,“不管你怎么样相”
  我说:“我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我们到了街上,不知怎地,我一直陪她走过去。
  她问:“你是他的朋友?”
  “是的,好朋友,他没有提过我吗?我姓程,叫家明。”
  “真的?你的名字叫家明?”她有点惊异。
  我笑,“令兄也觉得这个名字太普通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认为‘家明’实在是一个好名字——家里因你而光明了,”她很诚意,“男孩子中最好是这个名字,我真的喜欢。”
  “谢谢你。”我笑。
  “你认识蓝刚有多久?”她问。
  “多年了。当年我们在英国的时候。”我答。
  “呵,”她又亲切了一点,“你们是同学?”
  “不,我们念的是同一科。”我解释,“流动体力。”
  “我明自了。蓝刚在英国是顶尖儿的好学生,是不是?”她充满爱意,“我真的为他骄傲,他的功课是最好的,是不是?”一连几个“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脸。当然,她是他的妹妹,她的眼神又兴奋又愉快,带着崇敬,仰慕。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有很多事我不明白,譬如……算了,别人的家事。
  “是的,蓝刚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我说,“我是由衷的,我认为他各方面都是个人材,少年得志是应该的。”
  “我也认为是。”蓝玉笑说,“他真的是能干。”
  我们一直在马路上走,渐渐离开蓝刚的家很远了。
  “嗳,我要叫部车子了。”蓝玉说。
  “好的。”我与她停在街角等车。
  “家明,很高兴认识你。”她与我握手。
  “我也一样。”我说。
  替她叫了车,开门,她上车,摆摆手,走了。
  我觉得有点疲倦,蓝刚并没有开我那瓶不知年干邑。我还是趁早回家睡一觉吧,明早还要上班的。
  我回了家。
  蓝刚的电话第二天把我吵醒。
  我问:“有什么事?”
  “不争气的人,怎么偷偷的走了?”他轰然笑,“打算一辈子做王老五?”
  我也笑。
  “我们切蛋糕的时候你也不在。”
  “喂,对了,那位小姐真是你妹妹?”
  那边停一停。“什么,有人说是我妹妹吗?”
  “怎么,不会是你的前度女友吧?”我笑。
  “我们不说那个,有空出来喝酒。”他说,“对了,琏黛问起你。”
  “谁是琏黛?”我愕然。
  “那个眼皮上有金粉的女孩子。”他提醒我。
  “啊。”我说,是她。
  “傻子。”他笑着说,“电话是零一六九三三。”
  “得了,”我说。我一辈子也不会打这种电话。
  他挂上电话。
  我起床,刮胡须的时候想:蓝玉说是他妹妹。
  蓝刚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蓝刚以前说他在香港没有亲人。
  但是现在多了一个妹妹,而看样子,蓝玉又的确像他的妹妹。
  我喜欢那女孩子,她温柔的笑,她时髦而不过火的打扮,她没有蓝刚美,但是她给人一种舒服熨帖的感觉,我喜欢她的足趾与那双金色的高跟凉鞋,金鞋已经不流行了,但是穿在她脚上还是很好看的。
  如果我有她的电话号码,或者我会得拔过去。
  我忘记了问她,我满以为可以在蓝刚那里拿得到。
  即使她是蓝刚以前的女友,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不介意这种事。
  但不可能,她的名字叫蓝玉,的确像两兄妹。
  我都给弄糊涂了,这事还得问蓝刚。
  或者她是蓝刚同父异母的妹妹——不管这么多了。
  晚上蓝刚跟我喝啤酒,他还在说我眼界高,活该找不到女朋友,活该一个人冷冷清清的过日子的。
  我问:“你记得那个自称是你妹妹的女孩子吗?”
  他抬起头,“谁?”
  “蓝玉。”我说。
  我很少这样老提着人家忌讳的事,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我认识这个女孩子。
  “我想认识她。”我说。
  “你们不是认识了吗?”蓝刚反问。
  “我没有她的电话号码。”
  “家明,她不适合你。”蓝刚说,“我们别提她好不好?”
  “但是——她是不是你的妹妹?”
  “我一定要回答?”
  “我希望。”
  “家明,你是我惟一的朋友,答完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把这件事忘了好不好?”
  “她是不是你妹妹?”我实在太好奇了。
  “是的,她是。”
  我忽然很后悔,“对不起,蓝刚,我原来不该问这么多,但我怕就是怕她是你的女朋友,你这个女人杀手!”
  他苍自着脸,勉强的笑笑。
  我们有点僵,然后就分手了。
  这次以后,我更后悔,因为蓝刚忽然间不找我了。就因为那个妹妹的事,他疏远我,我知道。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一点秘密,蓝刚当然有,他不愿说的事,我不该逼着他说出来,现在连友谊都破坏了。
  他很久不打电话来,我拨过去找他,他也不回。这件事就这么搁下来了。
  但是隔不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找我打网球,我到那边,发现他也在。
  蓝刚看见了我,先是一呆,但马上一脸笑容迎上来,用力握住我的手——“家明!”
  误会冰释了。
  我再也不敢提蓝玉的事。我们那一日打了两局网球,他把宝儿叫出来吃饭,没到一会儿,那个琏黛也来了,打扮非常时髦,身上挂着一块大大的披肩,颜色素雅。眼部化妆很浓很亮,她的嘴唇略带厚重,有点赌气,她很美,像一个洋娃娃般。
  我这一生所遇见的美女是很多的,如果每个都要追求,恐怕是很痛苦的。
  为了要让蓝刚高兴一点,我故意很愉快地陪着他们。
  宝儿说:“家明与蓝刚相反,家明很少说话。”她很有兴趣的凝视我。
  我的脸马上红了,我没想到这么复杂的事——她们居然注意我。
  琏黛说:“家明是那种——是不是这样说?有种孤芳自赏的味道。”
  “他?”蓝刚笑,“他简直是孤僻,早就是老处男脾气。”
  宝儿推他一下,“你别老取笑家明,人家要生气的,当心他不理睬你——所以这个人没有朋友。”
  蓝刚说:“你懂什么?本来有存在价值的人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家明有他自己的一套,他不小器,你把他捧上天去,他也不会相信,他就是他。”
  我很惭愧,我这才知道我在蓝刚的心目中占这么大的位置,他很明白我。
  琏黛看我一眼,不出声。
  我忽然想起来,蓝刚的妹妹蓝上也有这样的脾气——别人怎么样对她,她很少理,我不放她进她哥哥的家,她处之泰然,见到蓝刚,蓝刚不欢迎她,她也不介意。她是这么一意孤行的爱着蓝刚。
  “你怎么了?”蓝刚问,“家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赔笑。
  琏黛笑,“他老是这样,忽然之间出了神,不再与我们在一起,魂游四方,过好一会儿才回来。”
  如今的女孩子都太厉害,男人的心事他们一猜便知,难怪人家说聪明的女人不适宜做妻子,我打量着琏黛,她是锋芒毕露的,一点也不含蓄,的确现在流行这样的女子,开放,大胆,毫无顾忌,但是我不喜欢,女人总得像女人,女人要有柔软感。
  琏黛刚强过度,她是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女于,千万人当然是拜倒在她脚下的男人。她对男人甚至不会冷笑,冷笑也是要感情的,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们倒下,她跨过他们,像跨过一堆石头,便走向前了。
  琏黛轻声问我:“为什么你心事重重,永远不说出来?”
  非常亲昵,像一个男孩子问他的女朋友:“你穿着丝袜裤,还是吊袜裤?”
  我又脸红了。我说:“我哪里说得了那么多?如果把我想着的事都告诉你,你也会觉得难堪吧。”  ------------------
  
 三
 
  琏黛的眼睛发亮,“你在想什么?”
  天呵,这年头的时代女性,我有种感觉,她要强奸我了,我只是笑。
  宝儿适在这个时候叫了起来,“喂喂,你们两个人别这样交头接耳好不好?我反对。”
  我说:“怎么?我们还有余兴节目吗?”
  “去跳舞!”蓝刚说。
  我表示赞成。因为我有话想要跟宝儿说。
  我们到夜总会,找到位子,叫了饮品。
  轮到我与宝儿跳舞的时候,我跟她说:“宝儿,你可以不可以答应我,我跟你说的话,不告诉蓝刚?”
  “什么事?”她问。
  “你先答应了再说。”我说。
  “蓝刚很爱我,你当心!”宝儿向我眨眨眼。
  我啼笑皆非,“不,与你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我不是那样的人,你放心。”
  “哦,”她仿佛有点失望,又仿佛松了口气,“那是什么事?你仿佛很紧张。”
  “是的。”我迟疑一下,终于间,“你知道蓝玉这个人?”
  她摇摇头,意料中事,我不知道的事,她怎么会知道。我还是失望了。
  “谁?”她狐疑的问。“谁叫蓝玉?”
  “忘了它,如果你不在蓝刚面前提起,那么咱们还是老朋友。”我说。
  “好的,我不说。”
  “谢谢你。”但是我对她毫无信心。
  宝儿不是可以信任的那种女孩子,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不知什么叫作保守秘密,不过好是好在她从来未曾以一个知识分子姿态出现过,准相信她,准比她更笨。
  我回去与琏黛在一起坐,我们继续聊大,喝酒,消耗时间。
  渐渐我觉得不耐烦,想走。
  这里两个女孩子,一个太蠢,一个太聪明,都叫人觉得辛苦。
  在十点钟的时候我告辞。
  蓝刚说:“替我送琏黛回去吧。”
  “好的。”我说。
  蓝刚又说:“明天下午我到你家来好不好?我们玩双六,很久没与你交手了,赌一百块。”
  我点点头。
  上了车,琏黛问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喝咖啡?”
  我微微一笑,我实在是有点疲倦,我说:“咖啡店太挤,而且也太吵。”
  她想一想,“这样吧,上我家来,如果不介意,尝尝我的咖啡。”
  我一呆,没想到她会这样建议,再推辞下去,显得太没礼貌——漂亮的小姐邀请到香闺去,又是深夜,如果拒绝,下次还想见她吗?
  我说:“不怕打扰的话,我一定到。”
  她淡然一笑,“如果我怕你打扰,早在蓝刚让你送我的时候,已经拒绝了。”
  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我问:“请问住在什么地方?”
  她把地址告诉我。
  “一个人住?”
  “是的。”她问,“对于一个人住的女于,有什么感觉?”
  “她是个经济上完全独立的女子,要讨好她不是太容易的事,她才不稀罕一顿晚饭,一束鲜花。”
  琏黛笑了。
  “家明,我喜欢你,我希望你会约会我。”她很坦率地说。
  这是她可爱的地方。
  我说:“我没有这样的勇气,试一试罢,我的朋友蓝刚倒是理想人选。”
  “他?”琏黛有点诧异。
  “为什么不是他?”我也十分咤异。
  “我认识他很久了。”她说,“远在他去英国之前,我不会喜欢他多过一个朋友那样。”
  “为什么?”
  “我觉得他太喜欢以女人杀手姿态而出现。当然,杀杀宝儿这样的女孩子是绰绰有余了。”她笑,“杀鸡还真的不需要牛刀呢。”
  我也只好笑。
  琏黛真的刻薄,但也说到真相上去。
  “但是你不一样,”她忽然认真起来,“你是那种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立时三刻使女人觉得有安全感,没有是非。有性格,有品德。有学问的人。”
  我吃惊了,“天呀,”我说,“我从没有想到我有这样的美德呢。”
  “别怕,”她笑,“我的家到了。”
  我把车于停下来。我们下车。
  她说:“唉呀,刚洗过地呢。”
  地下是湿的,轻风吹来,有种凉意,那情况就像伦敦的初春,忽然之间,我刻骨铭心地想念起伦敦来。可惜在英国没有恋爱过。
  琏黛问,“你又在想什么?”
  我说:“在想,我竟没有恋爱过。”
  “真的?”她诧异了。
  “是的。”
  “我相信你,”她把手臂绕着我的手。
  我倒觉得很自然,我跟她到家。
  她的公寓布置得很素净,一尘不染。
  我坐下。她到厨房去做咖啡。
  我翻了翻杂志,她把咖啡已端了出来。
  连茶具都是考究的。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孩子。
  我喝着咖啡,好香。
  我问:“常常有客人来的,是吗?”
  “你是指男客?”她问,“还没有人配来过。”
  “我相信你。”我说。
  她淡淡的笑道:“谢谢你,你还喜欢这咖啡吧?”
  “很好。”我居然很松弛,伸长了腿。
  “你住在家里?”她问我。
  “是的。”我说,“我是独于,没结婚之前,住在家中无所谓吧。”
  “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她耸耸肩。
  “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要嫁人其实很容易,”我说,“也可以说是很难的,恐怕你择偶的条件很高。”
  “我不想结婚,”琏黛说,“我也不想同居,我只希望有一个伴侣。”
  “那正是最难的。”我温和的说。
  她无奈的笑笑,“你疲倦了吧,你可以随时告辞。”
  “好的。”我站起来,说,“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琏黛送我下楼,到了楼下,我说:“我再送你上去,我怕梯间有坏人。”
  她笑笑,又让我送她到门口,看她开门进去,然后才走。我没有吻她,什么也没有。
  我相信我们都不是那种上夜总会去看节目的人了,早已过了那种阶段,如果真的谈得拢,不如在一起聊聊天。
  第二天蓝刚来找我。
  他问:“爸爸妈妈呢?”
  “旅行去了。”我说,“两老很会享受。”
  “两个人,不如玩双六,没有桥牌搭子。”他说。
  “好的,”我拿了双六棋子,“宝儿呢,你没带她出来?”
  “怎么可能天天带着她?”蓝刚说,“只在我有空的时候才找她,她是不是有空,与我无关的。”
  我看他一眼,笑:“倒是很自私。”
  “我从没说过我不是。”他说,“我不是那种乐意提携女人的男人,把她们从底下层救出来,连带她的一家也恩待,干吗?我不是耶稣,也不是圣诞老人,一个人逍遥自在,乐不可支。”
  “有老婆,”我笑,“冷暖也有人知道呀。”
  “她知道我的冷暖有什么用?”蓝刚笑,“如果她一辈子靠死了我,真是想想不寒而栗!”
  “如果你爱她,一切都不一样了。”我说。
  “那当然,如果我不是受薪阶级,大把钞票,一定娶个女人回来帮着我呢,我又没有那个资格,”他笑。
  “宝儿知道你这种想法吗?”我问。
  “她知道,但是女人有个通病,她们老觉得对别人如此,她是个例外,她有魅力来改变我。”
  蓝刚笑了,我也笑。
  我们玩到吃晚饭时候才出来,蓝刚与我又恢复了友谊。
  晚间是想找琏黛出来,随后作罢。男人很难寂寞,偶然也有,却不是肉体上的寂寞,我只希望有个女子了解我,站在我身边,支持我。
  男人与女人关系渐渐淡薄。肯养着女人的丈夫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数是那种粗茶淡饭的男人,才想娶老婆,因为他们无法接触到其他的女人。
  至于我,我在茫茫人海中寻找蓝玉。
  蓝玉会不会在寻找家明?
  天气渐渐潮湿,蓝刚早换上了短袖衬衫。
  宝儿已被淘汰,现在跟着他的是一个叫作咪咪的女孩子。
  他把咪咪介绍给我。我想:又是三个月的货色吧。
  但这个女孩子有种罕见的天真,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一张圆脸纯得任人宰割。
  他请我吃饭,我把琏黛约了出来。
  琏黛很得体自然。
  她说:“这种情形我见过很多次了。”她是指蓝刚频换女友。
  我忽然想起,“那么,你说是在他没有去英国之前,他已经有这种习惯?”
  “当然。”琏黛笑,“蓝刚那时候的女友,都早做了母亲辈啦。”
  “你与他有多熟?”
  “我们两姐妹与他是同校同学,不同班。”琏黛说。
  “啊。你知道蓝玉这个人吗?”我问。
  “那不是他的女朋友,那是他的妹妹。”琏黛说。
  “妹妹!”我低呼。
  “当然,你以为是谁?”她问。
  “可以找到她吗?”我问。
  “当然,问蓝刚好了,”琏黛说。
  “如果蓝刚肯说,我难道还得问你?”我说。
  琏黛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对不起,我太笨了,无法与你沟通,我告辞,”她拿起手袋站起来。
  “琏黛,”我拉住她,“对不起——”
  “再见。”她什么话也不说,拂袖而去。她被得罪
  蓝刚问:“怎么了?”
  我心头很闷,为了蓝玉,我一提起这个名字,就会得罪人。我说:“她生气,走了。”
  “哦。”蓝刚说,“让她走吧。”
  如果只是女朋友,让她走吧,如果是朋友,可没有这么简单。
  “我去找她回来。”我说,“我先走一步。”
  “别傻了,她怎么会回家!”蓝刚笑道。
  “她不是那样的人。”
  “当心,家明!”咪咪笑道。
  我走了。经过花店时买了一束花。
  也许琏黛根本不喜欢一大堆人一起见面,咪咪比宝儿更乏味,我难道不知道?
  我到琏黛的寓所按铃。她出来应门,正在洗头,头发湿湿地裹在毛巾里。
  我说:“不介意我进来?我是来道歉的。”我把花递上去。
  她笑。气早消了。
  “请进。”
  她用大毛巾擦着头。“下次不用买花,我会误会的。”
  “我不喜欢空手到别人家里去。”
  “谢谢,下次买水果吧,巧克力用不着,我一辈子都不吃糖。”我坐下来,看着她把花放进花瓶里,她有一只很高的水晶花瓶。
  “你的名字不应该叫琏黛,”我说,“应该叫玫瑰,或者是丹蔽。”
  “你自己已经是家明了,且不心足?”她笑,“怎么老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  ------------------
  
 四
 
  她把头发梳通,披在肩上待干。
  水晶帘下看梳头的光景恐怕也不过如此,诗人们把幻想扩大,得到了满足,后世的人以为他们家中真的有一座水晶的帘于。
  “你想知道什么?”琏黛问。
  我笑,“几乎不想问了。”
  “还是问吧,是不是蓝玉的事?”
  我诧异:“你真是聪明至斯!”
  她忽然嘲讽起来,“有什么用?并没有因此提拔我一把,我还是果在这里。聪明对一个女人说是负累。好了,你要知道什么?”
  “蓝刚为什么与她不和?”我问。
  “我们不知道。”她摇摇头,“但是他们还常常见面,我还没见过蓝玉几次,她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
  “美,倒并不见得,她没有你神气,”我说,“那日蓝刚的生日,你见到她没有?”
  “她没有打扮,打扮起来是很美的,小时候大家一起划眼圈,数她最艳。”
  “你不觉得蓝刚对她特别冷淡?”我问。
  “早就觉得了,蓝刚对女人一贯如此。”
  “为什么?”我说,“蓝玉是他的妹妹。”
  “真的不知道,”她为难的说,“我的习惯是不探人私隐,我对别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对不起。”
  “没关系,你为什么要追究?”
  “我喜欢这女子。”我坦白的说。
  “呵。”
  “我想认识她,真的。”
  “如果我有办法,一定帮忙。”琏黛说,“我会记得。”
  “谢谢你。”我说,“我要告辞了,打扰你。”
  “一个拒绝女人的好办法——向她打听另一个女人。”
  “琏黛,你别多心——”我连忙解释。
  “我没有。”她微笑,忽然落下一串泪珠。
  我呆了一会儿,然后说:“再见。”我走了。
  我伤害了她。外表刚强的女子往往是最容易受伤害的,这是我的错。我傻傻地在街上走。真不懂女人,我又没对琏黛说过俏皮话,又没追求过她,她凭什么以为我会故意伤害她?女人,没事连招呼我也不要跟她们打一个。
  我看看表,才四点,往什么地方去好?去找蓝刚去,或许他提早走了,就带咪咪回家了。
  无论如何先拨一个电话去。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没人听,忽然之间我的心烦躁起来,生活真是没意思,期望这个期望那个,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人在前面挡着,人与人挤在一起。做人真的做得恨。
  记得有一次,大伙儿一起吃饭,大家都有点腻,决定不再做男人,要做女人。
  她们问我,我说:“我不要做人了,做白鲊吧,俗称嗜喱鱼的那种。”
  然后他们说:“子非鱼,何来知鱼之乐乎?”
  真是十分啼笑皆非的。
  “那么,”我沉默一会儿说,“让我做这次生命结束之后,再也不要有生命吧。”
  他们也沉默一会儿,答:“根本如此,好好的过这一辈子吧。”
  电话铃响着,然后有人来接电话,是一个女孩子,她问:“请问找谁?”
  我怀疑打错了电话,“蓝刚在?”
  “不在,请问哪一位?留个话好不好?”
  “你是哪一位?”我问,“我是家明。”我怀疑她是咪咪。
  “家明?”那边沉默一下,“我是蓝玉。”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隔了很久很久,我说:“蓝玉!你在哥哥家中吗?”
  “不在,我帮他把夏天的衣服收拾出来,天气热了,你知道蓝刚,他像个小孩子,穿了好几个月的厚毛衣,早该腻了,”她笑,“巴不得赶快穿短袖子呢。”
  我也笑,我说:“我现在马上来,你坐在那里别动,好不好?答应我,别动。”
  “蓝刚不在。”
  “我知道,刚与他分手,我现在就来!”我说一个谎,“他欠我一本书,我赶紧要拿回来。”
  “好的。”
  我放下电话,马上冲出门去,开动车于,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一路匆匆忙忙的,碰到红灯就跳脚,一。边又告诉自己,要当心,不然撞死在车上就永远到不了那个地方。但是为什么?行人过马路的时候,我把头放在驾驶盘上想,为什么?为了一个只见一次面。说过数句话的女子,岂不是太浪漫了,这样盲目的迫寻一个不相干的人,不过是为了满足生活上的空虚。
  我的空虚与蓝刚的空虚并非不一样,因此他不停的换女朋友,我不停地寻求一个理想的对象。
  我们还有什么好做的呢?我茫然的想,书读过了,女朋友随手可以找到,工作并不差,但是决无希望飞黄腾达,我们这些小市民还能做什么呢,周末跑马吧,看踢足球,对牢电视机,搓麻将,可以做这些,如果你喜欢的话。不喜欢吧?可以结婚,生一大堆子女,叫他们也同样的困惑。
  车子终于到了,我随意把它停在横街上,奔上楼去。
  我忽然很害怕,怕见到蓝玉的时候,与我存在心中的印象不合。
  我用力地按着铃,蓝玉说,“来了!来了!”
  现在很少人应门的时候会说来了来了,真是孩子飞。
  门打开,她站在我面前,很亲切地说:“家明吗?请进来,我已经替你泡了茶。”
  她的头发用发夹夹起来,衬衫袖子高卷,显然在操作。
  她和气的说:“好久没来了?蓝刚很久都没说起你,我们昨天才商量请朋友吃饭。”
  我看着她,我很想告诉她,我是几乎历尽千辛万苦才把她找到,但是见到了她,觉得一切平复了,不要紧,她不是在我面前吗?
  我宁一宁神,坐了下来喝一口茶。
  蓝玉问我:“你要的哪本书,让我帮你找找看。”
  我说:“你先把你的住址电话告诉我。”
  “呵?”
  “请说吧。”我拿出纸笔。“别骗我,我知道有些女孩子,居然把廉政司的投诉电话告诉男人的。”
  她笑,“是吗?真是好办法。”
  “女孩子们真是残忍,”我说,“来,讲。”
  她顺手取过我的笔,写了号码给我。
  “住址呢?”我追问。
  “你问蓝刚,还怕找不到我?”她诧异,“家明,你是我哥哥的老朋友呀。”
  “你跟你哥哥的感情好不好?”我问。
  “很好。”她笑,“谢谢。”
  我不明白。
  “好的。”我说:“我要试一试这号码。”
  我拿起电话拨了过去,我说道:“请蓝玉小姐。”
  “蓝小姐出去了。”
  我问:“你是哪一位?”
  “我是女佣。”
  “谢谢你。”我放下电话。
  “你看,”蓝玉笑,“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呢。”
  “你住在什么地方?”我逼切的问。
  “落阳道三号。”她说。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谈其他的了。”
  “你那本书呢?”她问,“我替你找找。”
  “好吧,是《骆驼祥子》。”我说,“恐怕是在书架上。”
  她沉默一会儿,“家明,你知道蓝刚是从来不看这种书的,他除了科技书籍,只看英文版读者文摘,他连中文字也不多认识,怎么会向你借这种书?”
  我说:“我撒了谎。”
  “为什么?”她笑,“为什么撒这种谎?”
  “我怕你走掉,不肯等我来。”我很但白。
  “奇怪,这是我哥哥的家,我怕什么等;我天大在这里坐。”她说,“我越来越不明白了。”
  我瞪着她。我还以为我运气好,一拨电话她就在。谁晓得她却天天在这问屋子里。
  我找得她这么辛苦,原来她天天在这里。
  她的脸色还是象牙色的,捧着一只茶杯喝水,动人的神情呵,身边一大叠蓝刚的夏季衣服,衬衫管衬衫。裤子管裤子,她把她兄弟照顾得这么好。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住在一起?”我问。
  “大家都有私生活,没有必要住在一起呢。”她说。
  “蓝刚的私生活是忙一点。”我说。
  她笑笑,“男孩子,当然是这个样子。”她很原谅的说。
  我说:“我请你答应我,别提我来过这里,蓝刚会不喜欢。”
  “为什么?”蓝玉不明白地看着我。
  “别问,只答应我,好吗?”
  “好的好的。”她说,“我不懂得,但是我答应。”
  她把衣服拿起,到房间去逐件挂好,然后抹抹手,她说:“好了,我该走了。”
  “到哪里去?是周末呢。”我提醒她。
  “你有建议吗?”她问。
  “有,我们到浅水湾吃下午茶去。”
  “快晚饭了,还喝茶呢。”她笑。
  “那么就晚饭好了。”我慷慨地,“喜欢哪里就哪里,把薪水吃掉它,吃死为止。”
  她笑,“好的,我们走。”
  仍然是温和的。母性的笑,一种温柔的光辉,占据我的心,长远的渴望与等待是值得的。
  我们等电梯,我偷偷的看她一眼,她脸上带着微笑,也回头看我一眼。
  “家明,我真不懂得你,为什么这样的孩子气?发生了什么事?”她笑说,“看你,喜孜孜地。”
  但是我还没有回答,电梯门一开,蓝刚与咪咪回来了。
  我的心直沉下去。
  蓝刚一看见我,非常惊异,刚想先打招呼,马上看到我身边的蓝玉,他整个人凝了一凝。
  他反应很快,马上对咪咪说:“你先回去。”
  咪咪要抗议,被他一手推进电梯,“快!”
  咪咪来不及尖叫,电梯门已经合上。
  我先开口,“蓝刚,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觉得过火吗?”
  蓝刚以一种低气压低温度的语气问蓝玉。“你来于什么?”
  “帮你收拾衣服。”蓝玉平静的说。
  “那个我自己会,我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蓝玉抬起头。
  “远离我的生活!”
  他头也不回的进屋子,关上门。
  我有种感觉,我们这一次一定要成陌路人了。
  “蓝刚!”蓝玉追上去。
  她按铃,但是没有人来开门。
  她看看我,无可奈何的笑了,“家明,你先回去。”
  “他不会有事的!”我说,“他只是不喜欢我看见你!”
  “什么?”
  “他不让我见你,提你,甚至是说起你,我感到极度的困扰,而且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你看今天的反应!像世界末日似的,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他最好的朋友与他妹妹站在同一条走廊上。”
  我越说越气愤。
  “君子成人之美,不肯也算了,何必这样!”我加了一句。
  蓝玉一直默不出声,她说:“好了,家明,你可以回去,我明白了。”
  “我们的晚饭——”我急。
  “我想你也不会有心情去吃饭了。”她说。
  “是的。”
  “我们改天再见。”
  “我打电话给你。”我说,“我不相信现在还有孔雀东南飞的故事。”
  她微笑着,但是笑容非常的灰败,“你回家吧。”
  “你很爱你的哥哥。”我说,“他却不爱你了!”
  “我很关心他。在这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亲人,他只有我,血浓于水,你听过反目成仇的情人,但兄妹很少登报脱离关系,你放心。”
  我说:“照顾你自己。”
  “这个我懂得。”她说,“家明,如果蓝刚不喜欢你与我有接触,你听他的话好了。”
  “我不明白。”  ------------------
 
 
 五
 
  “或者他是为你好。”
  “我不懂。”我说,“你太听蓝刚的话,我要走了,我想回家洗个热水澡,改天见。”
  “再见,家明。”
  我迸电梯走了。
  到楼下,咪咪还在等车。
  她气得脸都歪了,化妆早已糊掉。
  她见到我,拉住我,“家明,你送我回家。”
  “好的。”我说。
  我怕她一路上骂蓝刚,她却没有。每个女于都有可敬可畏的地方,咪咪在这方面很硬。
  她说:“刚好是计程车司机吃饭的时候。”
  “是的。”
  我飞车到她家门。
  “谢谢你,家明。”
  “不客气。”我说,“好好的休息,别再生气。”
  “我早气过了。”她恨恨的说,“决不再浪费时间!”
  我微笑,她进去了。
  回到家,我放下一张唱片,听我要听的歌。
  我在笔记簿上划符号,真是不明白,来来去去那几个问题,我并没有时间问蓝玉。
  为什么蓝刚要他的妹妹与我们隔开?
  蓝刚的脾气是坏一点,是非常的骄傲,但事实上他是一个温情的家伙,他对我好是没话说的,但是我怎么能够告诉他,我并不是开玩笑?我对蓝玉有异常好感。
  不过他也曾说:“别开玩笑了,天下那么多女人,只是她一个?”
  夜里打了一个电话给蓝刚,没人听。
  再过几天我找蓝玉,女佣说她不在。
  没有父母的两兄妹不一起住。
  我记得蓝刚大声对她说:“离开我的生活!”
  我写一封信到他公司去。
  他没有回。
  他仿佛叫我也离开他的生活。
  过没多少天,我再去电话,宿舍的人说搬掉了。
  如果真的找蓝刚,是可以的。
  我问:“他的新地址呢?”
  电话那边的人说:“他会通知他的朋友。”那是指我并非他的朋友。
  再要找他也是可以的,不是可以动用私家侦探吗?但我的脸皮没有那么厚。
  蓝刚的理由一定是充分的,不管为了什么,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他有那么科学化的脑袋。
  我不停的找蓝玉,终于被我找到她。
  她说:“真后悔把电话给了你。”
  “因为蓝刚说我的坏话?”我问。
  “他没提起你。”
  “那就行了,别管他,你不因为他而对我起反感吧?”
  “家明,我觉得你与众不同,你是值得信任的,一切事情其实再简单没有了,你一想便该明白。”
  “想什么?”我大惑不解。
  “如果你不愿意想,那么你来看吧。”
  “看什么?”我问。
  “来看看为何蓝刚不要你与我来往。”
  “我不明白。”
  “我来接你,二十分钟后在楼下等。”她说。
  “好的。”我说,“只要见到你,我什么也不介意。”
  “真是痴心!”她说,“这种对白现在连电影中都听不到了。”她的声音里非常苍凉。
  我说,“一会儿见。”
  我几乎是马上跑到楼下去等的,她来接我,她真是奇怪,为什么她要来接我?
  她来了。
  我当时没有看见她。
  一辆雪自的雪铁龙CX对牢我按喇叭,我抬头好几次,不明白为什么,终于车门打开,蓝玉站出来。
  我呆呆的看着她,这是她的车子?
  我问:“你坐这种车里干什么?”
  她说:“进来吧。”
  我坐在她身边——“你的车子?”
  她笑笑,“是的。”
  “你们的父亲剩下不少钱给你们呢。”我说。
  “我自己的钱。”她说。
  “呵?”
  “我赚的。”她说。
  “我以为你刚自学校出来。”我说。
  “学校,什么学校?”她看着我问。
  “大学。”我纳罕的说,“当然是,像你哥哥……”
  “呵,是,社会大学,我现在还在写论文,专修吃喝嫖赌。”她笑说。
  她今日的脸并不是浓妆的,不过是搽了点口红;但是很稀奇,偏偏给人一种哀艳的感觉,像京剧中的旦角,没有真实感,她的态度那么特别。
  我开导她:“即使你没有学蓝刚,也不见得错了,有些人喜欢上学,有些人不喜欢上学。”
  她笑笑,把车子往市区驶,到了著名的夜生活区。把车子在一条横街上一停,有印度人替她开车门,她把车匙交给那人,我目瞪口呆地站着。
  “来看看我的店。”她把手放进我臂弯。
  她拉着我往一条旋转梯走下地窖。
  音响排山倒海的进入我的耳朵。
  地窖下是一间酒吧俱乐部,一个青年的女歌星站在台上,不断蠕动她青春的身体,大叫大喊地唱一首歌。
  “我的爱人快来与我跳。
  跳到天亮清晨。
  爱人快来,
  哼哼,爱人快来!”
  对她来说,仿佛跳舞是一切。
  我震惊地看着蓝玉,她熟络地在打招呼,在蓝紫色的灯光下,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唇红欲滴,眼睛闪亮,皮肤是那么白。
  我忽然想起琏黛说过,她说蓝玉是个美女,她大概也在这种场合看过她?
  我万念俱灰,我的女神原来在这种地方出没的。怎可能!我做梦也不能想到。
  她与我坐下来。
  她说:“全城最好的酒吧,我的金矿,怎么样?”
  “你在这里工作?”我绝望的看着她。
  “不,我拥有这个地方。”
  “我不明白。”我张大嘴巴。
  “拥有。我是老板娘,不明白?我是妈妈生,手下二十四个全城最好的小姐,每人月人三五万市。”
  我想说话,但是她讲的每一个字在我耳中引起回音,听着使我没踏到实地。
  她说:“我很有钱,你看到了,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蓝刚不愿意你与我来往了吧。”
  她的笑还是那么温和。我明白她笑中真正的含意了。她根本不再在乎,不再关心,她有她自己的国度。在这个地方,她根本不需要前程,不需要希望。
  “我们走吧。”她站起来。
  有两三个打扮时髦的女子迎上来与她拥抱,同时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嬉笑。
  蓝玉送我到门口,她说:“如果你见蓝刚的朋友。别宣扬出去,好吗?”
  说到蓝刚的时候,她的语气中那种逼切还是如此动人。
  “一定。”我简单的说。
  “知道吗?家明,如果我有资格,我是会追求你的。”她微笑说,“我虽然没有自卑感,也不想高攀任何人,在我自己的天地中,我很自由自在。”
  我胡乱的点点头,走了。
  我是步行回家的。
  天气很潮湿,风很凉,穿单布衫嫌冷,穿毛衣嫌热。
  父母旅行回来了。
  妈妈对这种天气的评语是:“春天生意实难做,一头行李一头货。”
  周末我呆在家中,在长沙发胡乱酣睡了,睡梦中听见大厦各层的电话铃,搓麻将声。
  看了就明白了。
  的确是,怎么解释呢,我是蓝刚,也只好与蓝玉分开生活。照常理推测.要不蓝刚是酒吧打手,要不蓝玉也是大学生,但现实安排他们走了不同的路。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事实。
  我陪母亲进进出出,甚至是买衣料。缝旗袍,时间大多。
  在绸缎店里碰见琏黛。
  她把一幅丝缎覆在身上比划,料子垂在她胸前,活像印度舞娘似的,她的一张脸在镜于前非常活泼,我马上上前与她打招呼。
  她似乎是与女友同来的,看到我,她像是很愉快。
  “家明,好吗?”她热烈地与我握手。
  我连忙把她介绍给母亲。她是可以介绍给家人的那种女友,我想起蓝玉,非常辛酸,谁能堂堂正正地把蓝玉带到母亲面前?
  妈妈看看琏黛,马上说:“与我们一起喝茶,我们一起去吃茶。”
  出乎我意料之外,琏黛居然答应了。
  母亲显然也颇为意外,因此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了。
  我们挑了个咖啡座,选了茶点点心,妈妈从衣料一直说起,说到择媳条件。
  我频频打呵欠,暗示好几次——“妈,你也累了,回家休息休息吧,可好?”
  但是她自我一眼,继续说下去。
  琏黛呢,她一直微笑,我觉得一个女人如果懂得以微笑来对付一切事情,那么她已经成熟了,与成熟的女人来往是安全的。
  到最后妈妈显然吃不消了,她要回去睡觉。“好吧!”我说,“我送你回家。”
  “不不不,”妈妈说,“你们两个人多玩一会儿。我自己回去!”
  “妈……”我道。
  “我自己回去了!”母亲说。
  她自己回去了。
  我向琏黛耸耸肩。
  她说:“我也会自己回去的。”
  “别这样好不好?”我说,“我们去逛逛。”
  “不,我真的要回去了,多谢你那顿茶,谢谢你母亲。”
  “别客气。”我说,“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
  她看了我半晌,终于点点头。
  女孩子就是这样,禁不得你求她,求求就答应了。
  我们有点沉默,态度像老相好似的。
  我说:“这些日子你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无聊得很。”她说,“上班下班。我父母快要搬来与我同住了。”
  “嗯。”我说。
  “你呢?找到蓝玉没有?”她问。
  我一怔,我告诉过她这件事,她记住了,因此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还是相当重要的。
  “找到了。”我说。
  “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她问道。
  我一怔,马上明白了,我看着她。“你一直知道的,是不是?”
  “是。”
  “但是你没有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知道的事都得说出来吗?”她反问,“我还没有这个习惯。”
  我沉默了一下,每个女人都有她的美德,这是琏黛最美丽的地方。
  “你与他们是同学?”我问。
  “与蓝刚是同学。”
  “可否把他们的事告诉我?”我做一个不合理的要求。
  “但你不是都知道了吗?”她诧异的问。
  “但蓝玉是怎么沦落到风尘里去的?”我问。
  “她根本没有沦落,她是在风尘中长大的,她十四岁就在酒吧做女侍,她们家的开销是她顶着的,不然,你以为蓝刚是怎么出去留的学?”琏黛说。
  “你的意思是?”我一时还不明白。
  “蓝刚是蓝玉栽培的。”她说,“我讲得太多了。”
  我非常的惊讶震荡。
  “蓝刚并不知道我晓得那么多,但是同学之间没有什么可瞒的,我与蓝玉有一度很熟。”琏黛说,“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最好的地方是她一向不抱怨,她并没有哭诉社会害了她,事实上她现在很有钱也很有面子,看不出来吧?”
  我用手帕掩住了嘴,咳了两声。
  我一句话说不出来,靠在椅子上。
  “蓝刚这个人,你知道他,他是十分好强的,他的心理可以猜想得到。”琏黛说。
  “不错。”我终于说了两个字,喉咙干燥。
  “家明,我们还是朋友吧?”她问。
  “当然,琏黛,你是好朋友。”我说。
  “有空找我。”她说。
  “自然。”我说,“请不要拒绝我的约会。”
  她笑:“对于好的男人,真不想把他们占为己有,做普通朋友反而可以做一辈子。”
  我说:“我并不是好男人。”
  琏黛笑笑。
  我并没有考虑多久,便去找蓝玉。
  她的酒吧叫“金世界”,多么贴切的名字。
  她的世界是超乎我想象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花钱到这种地方来坐。
  我跟侍者说:“蓝玉小姐。”
  他没听懂。当然,我怎么这么笨,她在这里不可能叫蓝玉。我改口说:“老板娘。”
  “哦!”他堆满了笑容,“你请等一等。”
  没到一会儿,蓝玉来了。
  见到我,蓝玉笑笑,“怎么,有空?”态度变得很熟络,坐在我的身边,“喝什么?”
  一点也不像粤语片,她并没有劝我赶快离开。  ------------------
 
 
 六
 
  “来看看你。”我说。
  “有什么好看的?”她问,“我还不是就这个样子。”
  真的,有什么好看,她还年轻,长得很美,穿着一套白色细麻的衫裙,金色凉鞋,与一般打扮时髦的女子没有任何分别。
  时势早已变了,现在的欢场女角早已不是杜十娘,看看蓝玉。她在这里多健康快乐。
  她说:“喝白兰地好不好?”
  我点点头。
  “你知道一切怎么算?”她问,“很贵的。”
  来了,“我付得起。”我赌气的说。
  她笑,“这对白多像文艺小说,我当然喜欢你在这里多花一点。我是老板,没有不欢迎顾客的。”
  “我不是外行,早打听过了,小姐坐台子,每人每十五分钟是二十块钱,”
  “是的,”她笑,“你叫四个小姐陪你坐两个钟头,是什么价钱?”
  “四乘四乘二十,三百多,开两瓶酒,一千块总可以走了吧。”我还是气。
  “是的。”蓝玉还是那个笑容,“你一个月可以来几次?来了又怎么样呢?”
  “我真不明白,你竟然会是这地方的老板娘。”
  “我运气好,早上岸,”她含笑说,“你听过一般人的俗语吧?我便是他们口里所谓捞得风生水起的红牌阿姑。”
  “你不像。”我终于说。
  “谁的额头上签了字呢?”她问。
  “你是……捞女?”
  “当然是。”她笑笑,“我十四岁在这吧里混,被选过酒吧公主,也被星探发掘过,入过黑帮,被阔佬包起过……这还不算捞女?你以为捞女是怎么样的?”
  “你还这么年轻……”我一口口的喝着拔兰他说。
  “做我们这一行的,现在不上岸,一辈子上不了岸。”她说,“不算年轻了,我已经二十六岁,现在出来做小姐都只有十七八。”
  “我听说过。”我说,“社会真是……”
  “社会,”她轻笑,非常温文,“我却不抱怨社会,我们不是都活得好好的吗?我有钱,生活多采多姿,我不需要理会别人怎么想。”
  她打开手袋,拿出一只金烟盒,抽烟的姿势很纯熟,眉梢眼角果然有种看破红尘的感觉,她仰起头,把烟以标准姿势喷出来。
  我喝着酒,他们替我添白兰地。
  我说:“你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你可以再到学校去……”
  她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家明,你不明白,是不是?你想打救风尘女于,你看小说看得大多。现在不是啼笑姻缘时代,我们并不苦,苦的是你们。”她嘴角闪出一丝嘲弄。
  “我们苦?”我反问。
  “当然,家明,知识对你有什么益处呢?以你的收入,几时才能自由呢,如今的社会并不崇尚读书,如果我是一个工厂女工……你知道车一打牛仔裤多少钱?两块港市!如果我是一个女工,蓝刚能到英国去吗?”
  “当然你是有理想的。”我说。
  “家明!”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一点悔意都没有,你不想脱离这个环境。”我绝望的说。
  “我在这里发迹,我又在这里发财,为什么我要离开这里?”她按熄了烟。
  “我喝得太多了。”我说着放下酒杯。
  “要橘子汁吗?”她问我。
  “不要。”我心口很闷,“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结帐。”我招手叫侍者。
  “我替你签字。”她说。
  “不用,你不能做蚀本生意。”我掏出皮夹子来。
  侍役拿着小电筒照着帐单,我付钞票。
  蓝玉看着我,她仍然在微笑。
  忽然之间我很伤心,我握着她的手,我说道:“你知道,小时候我在香港念中学,当时流行开舞会,为了这个我曾经去学过跳舞、我会华尔兹。”
  她凝视着我,很忍耐很温柔的聆听着。
  “但是我从来没有跳过,”我说下去,“因为我没有看中任何一个女孩子,我是一个笨人,对于舞伴,我是很挑剔的。”我的眼泪涌了上来。
  她让我握着她的手。
  我问:“蓝玉,不管怎么样,陪我跳一个舞好不好?”
  “当然,家明,”她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我们走到舞池,她吩咐领班几句,乐队奏出《田纳西华尔兹》。
  我很快乐,快乐都是凄凉的,我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幼时操得滚瓜烂熟的舞步忽然施展出来,我自己都很吃惊,我觉得我跳得非常好。
  蓝玉轻盈得像羽毛,跟着我转,她的自裙子飞扬开来,她的手温暖地握在我手中。我们在舞池中转呀转。众人都停止跳舞,看着我们表演。
  但音乐终于还是要完的。
  我与蓝玉跳完了一支华尔兹,我们姿势优美的停下来。
  众人拍手。
  我与蓝玉像艺人似的鞠躬。
  “谢谢你。”我向她说。
  “你是被欢迎的。”她用英语。
  我摸摸她的头发,“有一刹那,我以为你是我的新娘呃。”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
  “当我结婚的时候,我会穿一套浅色西装,浅色领带,我要我的新娘子穿白色,我喜欢一个教堂婚礼,但是我的新娘不穿紧身礼服,松松的,飘荡的——喏,就像你这个样子,头上加一个花环——”
  我长长叹息。
  蓝玉扶着我。
  隔很久,我说:“我走了。”我推开她。
  我冲上楼梯,她没有叫住我,我一回头,看到她站在楼梯下,默默地看着我,她的微笑已隐没了。我马上回家。
  那天夜里我穿得很少,吹了风,又喝得太多,呕吐一夜。三点起来,五点又起来,整晚没睡。
  第二天到学校,精神非常坏。
  我真不想再教下去了,我捧着头教完三节课,回家睡觉。
  妈妈很是嘀咕。
  我不大记得跟蓝玉说过些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不会笑我。
  妈妈说:“琏黛打电话来,我说你睡了,有点不舒服。”
  “是吗?”我迟疑。
  “为礼貌你应该回电。”妈妈说。
  “她不过是想找人聊天。”
  “她是很好的女孩子,非常精明能干。”
  “她不过是幸运,生活在那么好的家庭中,我不同情这种女孩子,”我说,“她并没有尽全力,”
  “你想挑个怎么样的妻子?”
  我抬起头,温和的说:“我不知道,妈妈,我不知道,我想到威基基去躺着想清楚。”
  她叹口气,走开。
  结果我还是把琏黛找来。
  我捧着头呻吟,我的头痛苦裂,一晚醉酒的风流抵不过这种头痛。
  琏黛说:“我们终于成了老友,看我们多么心平气和。”
  “对不起,我不能陪你去那个舞会。”我说,“我一向怕穿礼服的舞会。”
  她说:“我也不是真的想去。”
  “如果我是个成功的人士,我会去。”我说,“有什么味道呢,你想,每人手中拿着酒杯,用正确的口音说英文:‘你最近的业务如何?’‘谢谢,刚赚了三千万。’女人们穿得花枝招展,你想想——跟狗展一样。”
  琏黛抬起头,“奇怪,你根本是正统贵族教育出身的,不应有这种愤世嫉俗的想法。”
  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与社会一发生关系便是愤世嫉俗。”
  她笑,“很多人想去也还去不成呢。”
  “那自然,”我笑着,“我们到底还是香港的贵族,不懂中文的中国人是做贵族的先决条件。蓝刚早半个月就开始为这种舞会紧张——该是戴金劳呢。还是白金镶钻百爵表?”
  “你认为他讨厌?更讨厌的是动辄讨论中国往何处去的文艺青年,开口闭口:你会下围棋吗?围棋与搓麻将有什么分别?同样是分胜负的游戏。”
  我哈哈的笑起来。
  “琏黛,你真的蛮有趣的。”我拍她的肩膀。
  “真是越文艺越是恶俗,早不流行这一套做作了,我倒是喜欢蓝刚,他够自然。”
  “他的妹妹也是自然,”我补一句。
  “她很能干。”琏黛说,“怎么还是爱着她?还没有克服?”我傻笑。
  结果我还是陪琏黛到那个舞会去了。
  穿了黑色的衣服,只是我实在没法忍受那只领花,改戴一条灰色领带。
  琏黛穿大红色的长旗袍。
  很多人以为她是我的女朋友。
  果然,我拿着一杯酒跟人家讨论香港未来教育的进展。
  真闷死人。
  到后来跳舞,我很自然的跟琏黛说:“我不跳舞的。”
  她陪我聊天。
  我说:“琏黛的黛应该是玳瑁的玳,琏玳,多好看。”
  “你真挑剔。”她微笑。
  她长得很高,穿旗袍很好看,但是她太知道自己的美,处处表演着她的美,虽不过分,我不喜欢。
  “看到什么美丽的女孩子没有?”琏黛故作大方的问。
  我答,“在玫瑰园里,上千上万的玫瑰,都是一个样子的。”
  她很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说:“家明,你不发觉我对你很迁就?”
  “我很抱歉。”我说,“我不知道,”
  她看着我。
  “如果你觉得太辛苦。”我温和的说,“我们不必那么接近。”
  “你让我一步也不可以。”她咕哝,“没见过你这种人。”
  “我不惯于讨好人,你无端端情绪大变——”我说不下去。
  我无意追求琏黛。她在我面前为什么要使小性于?
  结果她走开了,与一群人比较瑞士与桂林的风景。
  我觉得更闷,我独自站了很久,非常彷徨。
  终于我送了琏黛回家,酒会终于结束。
  她还想解释什么,我微笑地扬扬手,走了、
  琏黛曰口声声说我们是朋友,她还是想找丈夫。
  她要把我当作假想情人,我办不到,我不想娶她这种女人。
  现在的女性,貌作独立,脱离厨房,结婚之后,她们其实是想既不入厨房,又不想工作,女人的奴性更被发扬光大,受过教育的女人更难养。
  琏黛便是这样,我看得出。
  我再没有去找她了。她来电话找过我一次。我再没有回电。我不想导致她有错误的观点。
  我什么朋友都没有了,蓝刚,蓝刚介绍的女孩子。有时候我可以对着电视看六个小时。
  有一日我在看《辛巴与神灯》卡通,妈妈大叫:“有人打电话给你!”妈的声调是愉快的。
  “如果是女人,说我不在!”我叫回去。
  “见鬼!”妈妈说。
  没有女人找我,除了琏黛。
  “是男人,快来听!”妈妈大叫。
  男人?也好,听听说什么吧。
  “喂。”我拿起话筒。
  “家明?”
  “谁?”声音好熟。
  “蓝刚。”
  “你?”我很惊异,“什么事?”
  “家明,我家里出了一点事,想麻烦你。”
  “麻烦我?”我受宠若惊,“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我也不出声,等他想好词句交代。
  我与他这么久不见,他故意避着我,现在忽然来个电话,当然是撇开自尊心不顾才能做得到,对蓝刚来说,还有什么比他的面于更要紧?
  “出来再说好不好?”他的声调是很低沉的。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听过蓝刚有那种声调。
  于是我与他约好在我们以前常去的一家酒吧。
  他早已坐在那里了,看见我只招招手,什么话也不说,面前摆着啤酒。  ------------------
  
 七
 
  我扬扬手,也叫啤酒。两个大男人坐着对喝,看上去真是蛮有趣的。
  我说:“城中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等我们去约她们呢,我们却坐在这里。”
  蓝刚对我的幽默感一点兴趣也没有,并不欣赏,他捧着杯子猛喝。
  我只好等他慢慢把酒喝完,气氛是很沉闷的。
  他放下酒杯。他问我:“你见过我妹妹?”
  我心底一动。“是的。”声音非常轻弱。
  “你觉得她如何?”他问。
  隔了很久,我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抬起头问我。
  “她很复杂,不容易形容她的性格,我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才好。你会原谅我是不是?”
  “你为什么不说,我认为她是个妓女!”他抬起头。
  “蓝刚,她是你妹妹!”我吃惊,“你怎可以这样形容她?”
  “我不认为那有什么分别!”蓝刚的声音是悲哀的。“她不错是我的妹妹,你知道她吃的是什么饭!”
  “她是一间酒吧的老板娘。”我镇静的说。
  “她的钱从什么地方来?”
  “我不知道,我并不关心。”我用平静的声调说。
  “你不关心!你当然不关心!”蓝刚说,“但是这些年来,我交学费付房租的时候,不停的问:这钱是什么地方来的?”
  我接上去,“是你任工程师赚来的。”我说。
  “我是说以前!”他不耐烦,“你知道我指什么。”
  “以前的事早属过去,你想它做什么呢?多想无益。”
  “但是以前的事永远是存在的。”
  “如果你要忘记,别人记得又有什么用?你理他们呢!况且……”我想到了蓝玉,不知怎么,震动一下。
  “你妹妹是一个难得的女孩子,你可以对她好一点。”
  他看着我,“我们相依为命,不用你提醒。”
  “看上去不太像。”我冷冷的说。
  “看上去?”他说,“你懂得什么!”
  “是的是的,你找我出来干什么?”我说,“我一向什么也不懂。”
  “我要订婚了。”蓝刚忽然宣布。
  “哦,那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然而恭喜恭喜!”我说:“那位小姐是谁?”
  “你认识的。”
  “谁?”我问,“告诉我,我太好奇了!”
  “琏黛。”他说。
  我呆住了。
  “原来我是一直喜欢她的,而且她非常了解我,蓝玉的事她非常清楚,我不必多费唇舌来解释,像她这么明理的女子简直是少有的。”
  琏黛。
  “但是我们之间发生了问题,订婚有仪式,琏黛坚持要有一个酒会,她不允许蓝玉参加。”
  我渐渐明白。
  “我与蓝玉说过了,订婚不要她来,结婚也不要她来,她不肯,她说她有权在场,无论我在什么地方举行婚礼,她一定会在场,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你叫我劝她看开一点,劝她在自己的生活圈子过一辈子,是不是?”我耐心的说,“从前你虽然靠过她。花过她的钱,但是现在你的身分不一样,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即使是兄妹,也顾不得了。”
  他苍白的抬起头来,“你知道我是爱她的。”
  “是的,她不该妨碍你的生活。”我说,“我会去劝劝她,她真是太孩子气了。”
  “家明!”
  我笑,“我明白,我会尽到做朋友的责任。”
  他拉住我,“家明!”他声调是悲哀的。
  我冷冷的看着他,他实在是可怜的。
  “蓝刚,她是你的妹妹,你们有共同的父母。”
  “是的,我明白,家明,但是琏黛……”
  “叫她去地狱!”我厌憎的说,“这个女人不值一个仙!”
  “家明,答应我,劝劝蓝玉,告诉她我只是她的哥哥,她捣乱我的婚礼是不公平的。”
  我沉默着,看着蓝刚很久。我不明白,我看不穿他。
  “为什么?”我问,“她在你婚礼中出现,对你有什么妨碍呢?我不明白。告诉我,你的身份有多高贵,告诉我。”
  “家明,你不必用这种声调对我说话,事情不临到自己是不知道的。”他很愤慨,“我不过是想请你去劝劝蓝玉,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
  “好好,”我摆着手,“我知道了,可以去的地方多得很,我会劝她到别处寻欢作乐,再见。”
  “家明!”
  “什么?”
  蓝刚看着我,大眼睛里阴晴不定,谁说蓝刚与蓝玉长得不像?我想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实在不忍。
  “家明——”
  “我明白了。”我转身走。
  迎面来了琏黛,看到我她呆一呆,她并没有装出微笑,她只是看着我。我原想好好讽刺她几句,但不知道为什么竟说不出口。
  她看上去很高贵,很镇静,穿一件白色T恤,袖口边上绣着蓝色的字样:芝韵诗,芝韵诗,一边把价目也拼了出来,但是她穿得很好看,琏黛没有化妆的脸有种淑女感,男人可以想象她在化妆的时候会有多明艳。
  蓝刚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我认得他们两个人良久,从来没把他们当一对情人看待过,因此觉得诧异,因为他俩站在一起,居然十分相衬,就在这种相对无言的情况之下,我终于走了。
  我第一个感觉是要见到蓝玉。蓝刚托我做的事,我自问可以做得到,而且越快做越好。
  我赶到蓝玉的“金世界”。吧里的客人像是已经身在天堂,我拉住一个小姐说:“找老板娘。”
  那位小姐向我眨一眨眼,“老板娘今天休息。”
  我说:“我一定要找到她。”
  “找我还不是一样。”她笑说,“我们的责任都是让客人觉得快乐。”
  这个女侍有一张杏脸,脂粉在细腻的皮肤上显得油光水滑。她很讨人喜欢,但是她不明白,快乐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一时的欢愉,或者,但不是快乐。
  我说:“替我打个电话到老板家好不好?”
  “先生贵姓大名呢?”
  我把我的名字说了。
  她向我笑笑,转身进办公室打电话。
  过一阵子她出来,跟我说,“老板娘在家中,请你去,她问我,你有没有喝醉。”
  “你怎么说?”
  “我说你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舞娘格格地笑。
  我谢她。
  无疑有些人是把这个地方视为老家的。为什么不呢,假如他们喜欢的话。
  我马上赶到蓝玉家。我从没到过她家,此刻我简直赶得像梁山伯似的。
  她住得华贵。
  最好的住宅区,复式洋房,我在大门前按铃。
  女佣人来开门,我走进去,经过一条小路,两边种满洋水仙,她的屋子非常欧陆化。
  大门打开,又一个女佣人。我的老天,蓝玉生活得像一个公主。那一间“金世界”真的是她的金矿。
  我一走进来,蓝玉便等不及的跑出来。
  “家明!家明!”她欢笑着,“你来得正好,我原本也想去找你呢!”
  她的客厅全部红木与花梨木的家具,一条蓝自相间的大地毯,很明显是古董。
  她穿着T恤牛仔裤,白色的T恤有蓝边,袖边织着字样芝韵诗。芝韵诗……我觉得心酸,这件衣服我是曾见过的,刚刚见过。
  “家明,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定一定神,“我赶得太厉害了。”
  “喝杯钵酒吧。”她说。
  “有马赛拉雪梨酒吗?”我问。
  “有。”她挥挥手,叫佣人去倒。
  “到里边来坐,我有书房,”她一脸笑容,“好笑不好笑?我居然有书房。”
  她的书房还不是开玩笑的呢,大得不得了,颜色非常素净,有两幅齐白石的画。
  佣人拿了酒进来,水晶刻的杯子。
  各种情况看来,蓝玉都像个千金小姐。
  我在真皮沙发上坐下来。
  “家明,蓝刚终于要成亲了!”她兴奋得不得了。
  “我知道。”
  “蓝刚居然与琏黛订婚,”蓝玉说,“我真没想到,可是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不论相貌与学识都是很相匹的,是不是?”蓝玉看着我。
  “是。”我说。
  “我打算问你一声,我送什么礼好?”她问,“你会给我意见的,是不是?”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喝我的酒。
  她开心得脸都红了。“我想送他们五十桌酒席,最好的酒,最好的菜,最好的地方,而且不用贺客送礼。”
  我又喝一口酒。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请客,要不就请他们去渡蜜月,让他们回欧洲去好好住一阵子。”
  我还是不出声。
  “真没想到是琏黛,”她说,“我以为兰刚不会结婚,他混了那么久,谁晓得好消息终于传来,他们会有孩子,会有人叫我姑姑。”她一直笑,雪白小颗的牙齿在灯下闪闪生光,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么开心过。
  我不出声。
  “家明,你怎么了?”
  “没什么,蓝玉,他只是你哥哥。”
  “自然他是我哥哥。”
  “蓝玉,现在做哥哥的,未必喜欢妹妹管他们的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商业社会中,家庭观念渐渐淡薄,各人迟早做各人自己的事去,你不明白吗?”
  “当然,”她说:“你说得很对,但是蓝刚是我一手带大的,我看着他进中学,念大学,拿了博士学位,找到好的职业,现在他要结婚,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蓝刚最恨的便是这一点。
  “但是他始终只是你的兄弟,”我说,“你帮他,是出于你的自愿,那很好,对陌生人,如果可以助一臂之力,也不妨如此做,不过你不能老提醒他,没有你他就永远不能成才,”我说下去,“有恩于人就忌是老提在嘴边。”
  蓝玉看着我,“家明,你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什么意思,”我说,“这是蓝刚的意田”
  “谁的意思?”蓝玉问。
  “蓝刚。”
  “他?”
  “他不要你插手,不要你管,你难道不明白?他要你离开他的生活,你没听清楚?”
  蓝玉微微张开嘴。
  “你有你的天地,”我说,“金世界,这问美丽的屋子,你不会觉得寂寞。蓝刚不愿意生活在你的阴影下。”
  “但是,”她的声音提高,“我没有叫他活在我的阴影下。”
  “你只要放弃他。”我说,“应该是容易的,你只当……只当没有这个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要见你,他不要你去参加他的婚礼。”
  “为什么?”
  “蓝玉,你在社会上生活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而且你知道答案,你知道蓝刚,你应该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苍白着脸,倒在椅子上,她拉了拉佣人铃,女佣出现。
  她很微弱的说:“给我一杯水。”
  女佣出去了,拿来了水。蓝玉像个孩子似的喝完了整杯水,水晶杯子在她手中发抖。
  我走过去,她抱住我的腰,头埋在我的胸前。
  我抱紧她的头。我的手也在颤抖。
  她的头发握在我的手心中。
  渐渐蓝玉发出一阵呜咽,像一条小狗受了伤。
  我的眼睛濡湿起来。
  对她解释这件事是很困难的。
  叫她放弃她惟一的信仰,一切都是为了蓝刚,在蓝刚身上她得到了补偿,她的挣扎,她的委屈,她的生存,一切是为了蓝刚,她得到藉口,社会对她如何,她不在乎,因为有蓝刚。
  但是现在蓝刚否定了她,否定了她的生存价值。
  她一额角的汗,抬起头,嘴唇是煞自的。
  “家明……”她看着我。  ------------------
 
 
 八
 
  “我在这里。”我扶起她。
  蓝玉与我并排坐下来。
  “家明……”她靠在我身边,像个小孩子。
  “你要说什么?”我问,“尽管说。”
  她又摇摇头,靠着我的身体。
  “我明白,”我说,“你休息一下。”
  她在想什么,想她如何踏进酒吧,告诉妈妈生:“我决定出来做。”那年她是十三,是十四?
  一切都是为了蓝刚,在她幼稚的思想中,她做这一切是为了她的哥哥,他们兄妹要活下去,这是她堕落的藉口,在这个藉口下她原谅了自己。
  因为蓝刚要升学,蓝刚要吃饭,蓝刚不能走她的路,在这个大前提下,她原谅了自己。
  因为蓝刚。
  她一切的侮辱在蓝刚身上得到了补偿。
  久而久之,这藉口成了习惯,连她自己都相信了。
  她忘了也是为她自己,这屋子,她的金世界,她不再用担心生活,但是她坚持这仍是为蓝刚,她根本不想正视事实。
  可怜的蓝刚。
  我低声说:“你可以活得很好。蓝刚让他去吧,他不是不感激你,而你帮他那么多,不是单为了要他感激你吧?”她不回答。
  我鼓起勇气说:“你要让人知道,你虽然是个风尘女于,但是你哥哥,”我停下来,看了她一眼,她还是不出声,“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你自己很有存在价值,何必拿他做挡箭牌。”
  蓝玉始终没有再说话。
  她呆呆的靠在我肩膀上。
  我知道时间过了很久。
  女佣人进来过两次,一次问我们在什么时候吃饭。
  另一次拿了饮料进来。
  我们两个人都不饿。
  终于我疲倦地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知道蓝玉起身,但是我没有张开眼睛,我在沙发上睡了一整夜。
  我不愿意离开。如果我醒来,她说不定要叫我走。我要留下来陪她。
  第二天一早我从沙发上跳起来,身上盖着一张薄薄的丝棉被子。被面绣着百鸟朝风。诚然,有很多东西是钱可以买得到的。有了钱之后,才会想到钱买不到的东西。
  她在花园里。
  花园里四株柏树,修得又细又直,鱼池内养着金鲤鱼,另外一边种着洋水仙与郁金香。蓝玉坐在藤椅上。身边伏着两只大丹狗。
  “蓝玉!”我走过去。
  两条狗立刻站起来,醒觉得很。
  她向我笑笑。
  “没睡好吧,家明。”她的神情很冷艳。
  “睡过了。”我问,“你呢?”我注视她的脸孔。
  “我没关系。”她站起来,“用点早餐。”
  我说:“我想洗把脸。”
  “对,你还要上班。”她又笑笑。
  “今天星期六。”我提醒她。
  “我怎么连这个都忘了!”她又笑。
  看上去她有点疲倦但是像个没事人似的,这是她的习惯?发生过的事可以像没发生一样。为了生存,必需练这种功力吧。
  她已经换了衣服,一直陪我走上二楼,一边陪我说着话。“星期六晚上的客人特别多,到了星期大,他们都回家陪太太,酒吧也空了下来。星期天才回去团聚,但是在别人眼中,也还是幸福家庭,谁也不欠吃欠喝。”
  “一般人心中怎么想,你又何必在意。”我说,“不相于的人喜欢你,你又有什么益处呢?”
  “是的。”她看我一眼。
  但蓝刚并不是不相干的人,她的眼睛说。
  是的,她很对。
  我洗脸,她递毛巾给我,送面霜过来。
  “刮胡子吗?”她说,“我这里什么都有。”
  “不了。再舒服就舍不得走了。”我笑。
  她恢复得真快,我想,事情像没发生过似的。
  或者是吧,做人若不能做到连自己的事都不关心的地步,很难活得下去,迟早都得学会一套,谁没有演技呢。
  我吃了顿很丰富的早餐。烟肉、鸡蛋、咖啡、吐司。
  “这间屋子很漂亮。”我说,“装修很有品味。”
  她笑笑,“多数是蓝刚的主意,他怕我把屋于变成第二问金世界会所。”
  “这些年,你仿佛赚了不少。”我说。
  “是的。我颇有斩获。”她喝着果汁,说得直截了当。
  “你不用早点?”我问,“你会饿的。”
  “我在节食。”她说。
  “你可有男朋友?”我说,“有男朋友总好一点。”
  她摇摇头,嘴角含一丝难明的笑意。
  “你也应该结婚,有家庭,生孩子。”我告诉她。
  “是吗?”她没兴趣,“谁说的?”
  “这是很正常的。”我说,“你是适龄女子。”
  “我对婚姻没有兴趣。”她说道。
  我叹一口气,“蓝玉,你总不能一辈子只爱蓝刚一个男人呀。”
  她像是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嘴唇都震颤了。
  “对不起蓝玉。”我说,“对不起。”
  她站起来,“你有没有空?我想出去买点东西,请你陪我。”
  “买什么?”
  “送蓝刚的结婚礼物。”她说。
  “好的。”我说,“我陪你。”
  我们离开早餐桌子到车房,她把车子驶出来,一辆黑色的跑车,式样古怪。
  “这是车子吗?抑或是UFO?”我轻声问。
  她看住我很久,然后说:“以前蓝刚在暑假回来,他也这么笑我,”声调像说起多年前所爱过的人。
  “他根本应该在英国生根落地。”我咒诅他。
  “回来也好,”她说,“是我不对,我以为他还需要我。”
  “互相需要不一定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有人天大到亲戚家去坐着,那只是说他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不表示他爱他的亲戚,感情是精神上的问题,只要你知道他是你兄弟,那就够了。”我说。
  蓝玉的神情已经到了一百里以外,她根本没听见我说的任何一个字。
  她不是在听。
  她坐进车子,把头枕在驾驶盘上,她沉思的时候就像一个小孩子,雪自的后颈露在衣领外,我想用手去按一按,她的皮肤很滑很腻,接触后好一阵子那种感觉还是不离去的。
  她的睫毛长长地垂着,扑动的时候像蝴蝶。
  我低声说道:“人家说,睫毛长的人是很懒的。”
  她这次听到了,微微一笑。
  “我们到珠宝店去。”她说。
  “你又要买名贵礼物了。”我说。
  我们随意走进珠宝店,店员把戒指胸针一盘盘地拿出来给她挑。我默默地坐在一旁,不是不像付钱的冤大头的。
  蓝玉选了翡翠的袖口钮与翡翠耳环,颜色非常的怦,像水那么透明的绿。
  她讲好价钱,仿佛与店家很熟。签妥支票叫店员送到蓝刚家去。
  她对我说:“我是很合作的,看,一份得体的礼物,托别人送去。”声音平常得太不像话。
  她点了一支烟,缓缓地吸进去,呼出来。
  我站在她身边,非常沉默。
  她说:“他叫我失踪,我便失踪,我不会做讨厌的人。”她笑笑,按熄烟。
  我与她并排走出珠宝店,我问:“一会儿你打算于什么?”
  “回店去看看。”她说,“那店是我的命根于。”
  我说:“开车当心。”
  “知道。”她坐迸车子。
  我蹲下来,看着车子里她苍白的脸。
  我说:“蓝玉,记住,如果你不爱自己,没有人会爱你。”
  “谢谢你,家明。”
  蓝玉把车开走了。
  我回家睡觉,睡了一整天。
  蓝刚送来了请帖,请帖是白色的,熨银字。
  妈妈说:“太素了,帖子总是要红色才好。”她打开来。
  妈妈吓了一跳,“什么?琏黛?该死!该死!琏黛不是你的女朋友?”
  “谁说的?”我瞪眼。
  “不是?”妈妈见我面色不对,停了嘴,放下帖于,走开了。
  谁要娶这个倒霉的女人,一忽儿对住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没过一阵子又与别人订婚去了。
  排场来得很大,订婚还要发帖子。然后还要条件多多,连未婚夫的妹妹都不准在场。
  这婊子,也算够麻烦的了,如果她想毁掉别人的乐趣,她还真做得到。
  大概蓝刚是可以应付这个女人的。
  他们举行仪式那日,我并不打算去。蓝刚在我心目中,已经一笔勾销。
  但是越不想见她,却偏偏见到她。
  我独自到酒吧去喝啤酒,碰到琏黛。
  是我先进去的,如果我后到,我保证我会一见她便掉头走。那么多地方可以喝一杯啤酒,为什么要与她挤在一起?我厌恶她的本性。
  但是我刚坐下来,刚要了饮料,她便进来了。
  琏黛与一些朋友在一起,几个年青人都是美冠华服,他们运气好,懂得投胎,懂得利用自己的优点,懂得生活,他们的气质的确不同,因此更有权堂而皇之做些卑鄙的事,像歧视一些运气不如他们的人。
  我躲在一个角落,灯光并不亮,我只希望琏黛不会看到我。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堵住了出口。我连溜都没地方溜。
  正在咒诅自己的运气,琏黛忽然走了过来。
  我低下头。
  “家明。”琏黛说。
  我只好有点表示,抬起头,“怎么样?”我冷冷的问。
  “你在生我的气。”她说着拉开椅子坐在我对面。
  这个讨厌的女人。为什么我要生她的气。她算老几,她与我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我根本没有对她发生过兴趣,泛泛之交,凭什么她会觉得我会为她生气。
  我不出声。
  “那日我与蓝刚在网球场上碰见。打了几局网球,”她坐在我对面,忽然对我倾吐起来,“天下雨,我们被逼得停下来,坐在太阳伞下喝冷饮,我说:‘在这种天气下,一个人会想结婚。’无论怎样,婚礼是有安全感的,万代不移的真相。他便向我求婚。我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
  我很诧异,她怎么会对我巴巴的诉说心中的秘密?不论时间地点都不对,连对象都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听她的心事。
  “家明,你不会怪我吧?”她逼切地看着我。
  我自啤酒杯子里看上去,盯着她,我冰冷的说:“我不明白这些事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一呆,好像没有听明白。
  我说:“我没有兴趣知道。但是恭喜你。”
  她还没有明白,这个聪明的女人,在那一刹那间变得愚蠢万分。
  “家明!我并不爱蓝刚,你明白吗?可是我要嫁给他了,是怎么会嫁给这个人的呢!”她的声音提高,“我,我——”
  我很愤怒,冲口而出我告诉她,“去找个精神病医生好好的治疗吧。”我鄙夷的看她一眼,放下一张十块钱的钞票,站起来就走。
  我不想卷入他们的漩涡里。
  琏黛不爱蓝刚,我早就知道,她要是爱他,她早就嫁了他,不会等到今天。但爱不爱是一件事,爱情本不是婚姻最好的基础,她犯不着把她的委曲向不相干的人倾诉。
  蓝刚配她,无论哪方面都绰绰有余,谁也没把机关枪搁在她脖子上叫她嫁,这女人的思想乱得这样极点,我不想陪她疯。
  有些人是喜欢的,生活太简单,她非得搞点风雨出来不可,否则才不会显得出她的本事。
  我愿意听蓝玉的故事,却不忍听,她肯告诉我吗,终于我回家看莎士比亚的剧本。
  我忽然知道蓝刚为什么要结婚,这样子坐在沙发上看莎士比亚,很难渡过一辈子,时间可以是这么长,我告诉自己,结婚与生子才是正途。事业再成功,但是事业不会开口叫“爸爸”,况且我对事业没有兴趣,够糊口已经心满意足,对于胸无大志的,婚姻是磐石。
  为什么这阵子我连一个像样的女孩子都见不到?
  向蓝玉求婚,她不会答应,但是求是我的事。应是她的事,为什么不?
  我扔下莎士比亚。
  《维隆那的两绅士》,这种故事有什么好看。
  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去看蓝玉美丽的面孔。
  我扑到电话前,拿起又放下。
  先练一练台词吧,不用。她会明白,她就是这点令人舒服。即使她不答应,她不会取笑。  ------------------
  
 九
 
  电话铃就在这个时候尖锐的响了起来,我着实吓了一跳,迅速取起话筒。
  “谁?”
  “家明——”蓝刚的声音。
  “什么事?”
  “她服毒了!”
  “什么?”我耳朵里嗡地一声。
  “她服毒了。”那边气急败坏。
  “我叫你不要逼她!”我声音忽然提高,“现在如愿以偿了吧?”
  “你先别骂我!”
  “人怎么了?”
  “从急救室里抢回来,看的是私家医生,幸亏没闹出笑话,现在睡着。”
  “我马上来。”
  “不要你来!”
  “为什么?”我凄厉的叫一声。
  “我就是要知道你搅些什么?为什么她口口声声叫着‘家明’?”蓝刚的声音燃烧着愤怒。
  “我更要来!”我摔下电话。
  我到房中拿车匙的时候流下眼泪。
  她叫着我的名字。而我却傻气地坐在房中看《维隆那两绅士》。家明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代表愚蠢。
  电话又响起来,妈妈匆匆忙忙的走出来要接听。
  我大叫:“别睬他!他是疯子,他说什么都别去理他!”
  我奔下楼,开了车子往蓝玉家就冲。
  我把车于开得飞快,转弯时听见轮胎贴在地上发出“吱吱”的声音,听着牙齿发酸。
  为什么我会对她发生强烈的感情?
  多年来的寂寞我都受惯了。周末一个怪物似的躺在宿舍中,他们到了时间都带着女同学出去,有时我必需承认,女孩子,无论是哪一种类,听到她们的笑声也是好的,她们露在袖子外的手臂,雪白粉嫩,她们的头发拂来拂去,我为什么不可以约她们出去玩?
  为了理想,为了骄傲,我孤独至今,但无缘无故,却注定我的感情是全盘花在蓝玉身上。
  我把车驶上行人道,下车冲至铁闸前,大力按铃。
  蓝家的大丹狗静静的走出来,注视着我。
  我用力按铃,女佣人出来。
  “找你们小姐!快开门!”我嚷:“医生来了没有?”
  那女佣人显然认得我,尴尬地笑,“先生,你……”
  “开门!医生呢?蓝刚呢?”我问着。
  门开了,我冲了进去,大丹狗迅速跟在我身后。
  我推开大厅的玻璃门。
  女佣说:“小姐在楼上。”
  我奔上楼,推开门,蓝玉转过身子来看着我。
  “你——”我呆住了。
  “我怎么?”蓝玉微笑,“刚才闹得那么大声的,是你?”
  “是我。你——”我指着她,“你——”
  “家明,”她温和的说,“你这一阵子,真是被我们害得魂不守舍。”她往身边的椅子拍拍,“来,这边坐。”
  “我,”我坐下,“我是为你呵,蓝玉。”
  “看你那傻乎乎的样子!”她笑着,眼睛里含着眼泪。
  我低下头,我终于把心事说出来了。
  她低声抱怨,“那时候梁山伯赶去看英台的时候,也不见得这么慌张。”
  “后来他伤心死了呢。”我提醒她。
  “呀,对不起。”蓝玉问,“你匆匆赶来干什么?”
  “我?蓝刚打电话给我,说你……出了……”我说不出口,“说你出了点毛病。”
  “什么毛病?”她问我。
  “你在家干什么?”我问。
  “我在查帐簿,别转移话题,他说我出了什么毛病?”
  “他说你服了毒。”我只好讲出来。
  蓝玉笑一笑,“我要死早就死了,并不等到今天。”
  我沉默一会儿,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刚想分析一下,蓝玉已经开口,“他亲口说的?”
  “我刚接到电话,就赶着来,我原以为你身边围着医生护士,谁知——”又不像是误会,蓝刚的声音又惊又怒,他的激动——忽然之间我心头一亮。
  我看着蓝玉,蓝玉看着我。
  我脱口而出:“是琏黛!”
  “是她。她为什么服毒?”蓝玉问。
  我自脖子到脸都红了。
  蓝刚说,琏黛一直在叫家明。叫我。
  叫我做什么?
  蓝玉问:“蓝刚既然叫你去,一定有事,你赶快去一趟吧。”
  我烦躁的说:“他找我有什么用?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
  蓝玉看着我:“但是你听见是我就来了。”
  “你怎么一样!”我说,“蓝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你的意思,我这些日子来,可为的是谁。”
  她愕然,“你对我的意思?”像是真的不知道。
  我瞪着她。蓝玉别再保护自己了。
  “你对我的意思?”她明白了,不安的站起来。“家明,你对我……我想都不敢想。你是我哥哥的同学,你对我们这么好,这……”
  她呆呆的看着我。
  我沉默地坐在那里。
  她轻轻的说:“太迟了。”
  “什么太迟?”我问,“你爹爹已经将你许配马家了?”
  “不!不!家明,别说笑话。”她退后一步,“你不会明白,我——”她深深呼一口气,一脸绝望。“太迟了。”
  现在追求女孩子,哪里还有这样子方法的。
  “你不明白,家明,你是君子,你不会明白,你回家去吧。”她像是极累的样子。
  “如果有困难,你可以告诉我听。”我说,“我会谅解。”
  “我没有困难。”她说。
  “你有什么委屈?”
  她摇摇头,“回去吧,家明,别叫我为难。”
  “告诉我。”我轻轻说。
  “如果我真要告诉你,”她也轻轻说,“说三个月也说不完,而且我不想你知道这些。”
  “那么不要说。”
  “如果我不说,我不忍瞒你一辈子,将来有风吹草动,你还是要怪我的。”
  “让过去那些事永沉心底,永远忘记。”
  “我忘不了,每夜做的噩梦,都是以前我做的事。”她抬起头,“太迟了。”
  “没有太迟这种事,王于一到,咒语就破了。”我说。
  “家明,”蓝玉笑,“你是孩子呢,你不明白的。”
  “那么告诉我,”我坚持,“告诉我就明白了。”
  “家明,我有我的世界,我无意越过界限,你请回吧,而且最好别再来了。”
  “我会一直来的。”我说,“一直来到你点头。”
  “你看小说看多了,”她笑,“我过得很好,我会有法子打发时间,你放心。”
  “是我没法子排遣时间。”我说,“我需要你,我会再来,今天再见。”
  “家明!”她叫我。
  我向她摆摆手,便走了。经过她的大丹狗与铁闸。我回到街上。有一张告票夹在雨拨中,我不知深夜也有警察例行公事,我开车回家。
  一进门,妈妈迎上来说蓝刚在家中等我,她有点担心。
  我推开房门,我跟蓝刚说:“有事出去说,别在我父母家中惹任何麻烦。”
  “真是体贴的儿子!”蓝刚冷笑。“有什么事?”
  “琏黛服了过量安眠药。”他站起来指着我说。
  “那是你的烦恼!”我说,“关我什么事?”
  他忽然出手,给我一拳。拳头打中我的嘴角,我马上流血,同时倒在床上,发出响声。
  母亲在门口问:“家明,什么事?”
  我用手揩去血,“妈,没事,你去睡吧,我们有话说。”
  妈妈进自己房间去了。
  我听见她关门的声音,才说:“蓝刚,我不是故意说风凉话,你清楚我的为人,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用手掩着嘴角,伤口激烈地痛。
  “她一直叫着你的名字——”
  “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说蓝玉,我马上赶到她那里去了。”我拿出毛巾洗伤口,面颊已经肿胀起来。
  “你与琏黛到底什么意思?”蓝刚很激动。
  “我连手都没碰过她!”我说,“只喝过两次咖啡,吃过两次饭,还是你介绍的,我对她一点兴趣也没有,她很美,不错,但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型,而且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的妹妹。”我扔下毛巾,“你还要我招供什么?其实我不说你心中也明白。”
  他变得苦涩,说道:“可是琏黛口中念着你的名字。”
  “那么你要去问她。”
  “她爱上了你?”
  “我不知道。”
  “她暗示过你?”
  “没有。”
  “家明,我希望你关心一点,琏黛是我的未婚妻。”他说,“这件事会影响到我们的将来。”
  “我真的无可奉告。”我说,“你别逼我了。”
  “你对这件事的过程一点兴趣也没有?”他问我。
  “好吧,告诉我。”我说。
  “我约她去看电影,她不肯出来,她说她不想看血腥片,她想看《星期六夜寒热》。我告诉她那套片子还没上映,她说她想看尊特伏泰跳舞,我说她无理取闹,她说我永远不会明白,但家明是不一样的,家明会知道,我挂了电话。她为什么在我面前说提另外一个男人?”
  我等蓝刚说下去。我怎么会知道她干吗想看尊特伏泰?她完全弄错了,我与蓝刚同样的无知,她把我看得太高了。
  “隔了没多久,她打一个电话来,说已经吃了太多的药,我只好赶去把她送院,她抓住门,大声叫家明。然后昏厥过去。我真的气疯了。”
  “因为尊特伏泰?”我冷淡的抬起眉毛。
  “家明!请你合作一点!”
  “她并不像动辄流泪的女子。”我说,“我了解她是很独立的。”
  “那天是周末,她一个人留在家中。”蓝刚说,“大概有点不开心。”
  “那怪你对她不够小心。”我说,“你得警告她。这种事不可以多做。”
  “等她出院,我要求解除婚约。”他说。
  “别开玩笑,又订婚又解除,干吗?”我责问,“你贪什么好看?”
  蓝刚看了我一眼,低下头。
  “订了婚又解除婚约,对你当然没有关系,你仍是大男人,人家会美言你风流成性。但是对琏黛又怎样呢?她可下不了台,以后叫她怎么去见人?”
  “她要见什么?现在不是妇权运动吗?”
  我嘲笑他,“你真相信那一套?自然,现在对男人是更有利了,女人们活该出去赚钱挨苦,如果她们哭哭啼啼,我们可以说:咦,你们不是已经被解放的人群啊。”
  蓝刚闷声不响。
  “请你不要冲动。”我说,“你仔细想想。”
  “她的心不在我这里,我娶她只有更错。”
  我坐了下来,嘴角犹自辣辣作痛。“一切都是误会。”我说。
  “不是误会,家明,你知道这些不是误会。”他盯着我,“你至少不肯告诉我你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时间太晚了,你请回吧,你太自私,请别影响我的生活。”
  蓝刚看着我,面色转得煞白,薄嘴唇紧紧地抿着。他终于转身走出我的房间,我替他开大门,看他进电梯,然后关上门。
  他走后,我独个儿睡在房间里良久。母亲咳嗽的声音使我知道她并没有睡着。天亮了。
  天呵,竟有蝉鸣。又是一个夏天。
  我厌倦地起床刮胡子洗脸。
  仿佛耳边听见琏黛的逻辑。她的声音在说:“家明,为你的缘故,一切是为你的缘故。”
  须刀一歪,血从下巴流出来。  ------------------
  
 十
 
  雪白的肥皂泡沫,大红的血,我用水淋掉。
  “家明,因为你没有接纳我,而去爱上了蓝玉,所以我要报复,我教唆蓝刚抛弃他的妹妹。一切是为了你,家明。”
  我打了个寒颤,呆呆地看着镜子,为了我?我凭什么这么想?这些都是我狂野的幻想,不可能会发生的。这些讨厌的声音,到底从什么地方而来。
  “家明,你现在明白了,为了爱你,现在我一无所有。但愿我一辈子没爱上任何一个人,因而没有痛苦。也没有睁着眼往悬崖跳的感觉。”
  我的脸上身上都是汗。
  蝉鸣得更大声了。
  妈妈说:“你也不吃点早餐?”
  “我不想吃。”我仰起头,一种茫然。
  母亲不能帮助我,人是这么绝望的寂寞,没有人能插手帮忙,谁也不能。
  “我要赶着去学校。”我说,“时间到了。”
  我开着老爷车往学校驶去,那张告票还夹在雨拨中,被风吹得乱晃,却又吹不掉,挣扎缠绵。
  已经这么热了,我的天,我想,该穿我的白T恤了。
  到学校,一个美丽的女学生与我撞了正面。她笑一笑,道歉。光滑绷紧的皮肤,明亮的眼睛。我直接的联想:我们已经完了,明净的世界,光辉的感情,都已离我们而去,事情怎么会弄得这样。
  上了三节课。
  课室外的阳光刺目,我的衬衫直贴在背上,有这么多的汗,真是受不了。
  年轻的面孔,一张一张专心地看着书本上,他们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可怜的孩子。
  吊扇摆动着。
  曾经一度我希望家中有把吊扇,天花板上一下一下摇动,像北非谍影的酒吧,我独个儿坐在风扇下喝伏特加与冰。多棒,然后对面坐着我的爱人,听我细说卡萨布兰加的故事。
  事隔多年,我想问一句,我的爱人呢?或者她不喜欢吊扇,或者她不喜欢伏特加,这么小的一个愿望也达不到,我茫然的想,一点作为也没有。
  校役走进课室,跟我说:“电话。”
  “什么要紧的事?”我问。
  “你家中打来,说是有要事,无论如何叫你去听一听。”校役规矩的说。
  我一呆,放下讲义。家中有事。
  走到校务处,我拿起话筒,“妈妈?”我问。
  “家明,你请假回来一趟。”妈妈说。
  “有什么事?我不能马上走的,还有课没上完?”
  “琏黛现在这里呀,要跟你说话,回来好不好?”
  我不出声,我深深吸进一口气。
  “我上完这节课马上来。”我说。
  回到课室,我精神更恍惚,女学生有的偷偷嬉笑起来,因为我推跌了一整幢书本。我一本本把书拣起来放好。我说:“你们自己看书吧。”
  我坐在椅子上,根本不知道要做些什么,然后我知道我必须要找人代课。我站起来,又走到校务处,老张在那里,他很平和地改着簿子。
  没有多少大之前,我也跟老张一样的心平气和呢,伏在案上改功课,什么事都像没发生过,世界一切对我没有关系,我就打算坐在教席上终老。
  但是现在,因为我爱上了一个女子,所以情绪不一样,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走过去,我说:“老张,我有点不舒服,还有两节课,你想法子找人替我代一代。”
  他抬起头,“老天,你的脸色真差,怎么会这个样子?你不是中暑吧?”
  “我想回家休息一下,拜托。”
  “一定,一定,喂,家明,也该娶个老婆了,生活正常点。”
  我本来是不会有任何表示的,但是忽然之间,我想对人倾诉一下,不管是谁。
  我说:“我就是因为生活太正常了,”
  老张很诧异,接着笑,“你回去吧,开车的时候当心点。”
  我点点头。他们不会明白的。
  我并没有回课室,随便学生怎么想,对于做模范青年,我实在已经厌倦透顶,如果他们叫我卷铺盖,我会得马上走。
  琏黛在我们家客厅中央坐着。
  看见她,我心中至为震惊,因为她与我上一次见到的那个琏黛,相差实在太远了,她至少瘦了十多磅,脸容憔悴得形容不出,穿一套白衣服,那种料子很薄很美,但是此刻穿在她身上,倒像是医院中病人的自袍子。
  见到我,她眼睛中增加一阵奇异的光芒。
  妈妈说:“家明,我去给你倒一杯水过来。”
  她走到厨房去避开我们。
  我低声说:“琏黛,这是何苦呢?”
  她不答我,她只是说:“家明,你坐在这里,让我看看你。”她的声音非常凄苦。
  我说:“可以,琏黛,但是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家明。”她叫我一声,然后就静止不说了。
  我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
  我坐在她身边,我轻轻的告诉她:“你看我,我是世界上最普通的男人,甚至我的名字,都是这么普通,我不值得任何人为我闹事。”
  她静静的坐着,额角上冒着虚汗,都是青筋,皮肤像是透明似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看迸空虚里去。
  我说:“为了个人的私欲,你影响了别人,这是不对的。”
  她说:“我没有办法控制。”
  “你总得试一试。”我低声说,“你不能想什么就得到什么,谁也不能够。”
  “但是我不觉得爱一个人有什么不对。”她低声答。
  “是没有什么不对,”我说:“但是你不能强迫别人也爱你,琏黛,你是个知识分子,受过教育的女人,怎么连这一点也想不通。”
  “事情不临到自己的头上,是不能下论断的。”她说,“说不定你遇到这种事情,比我更放肆。”
  “我会吗?”我苦笑,“我只是一个叫家明的普通男人,如果我碰到这种事,我会把头沉到冷水里去淹死,但是人们如果要看笑话,他们可以到别处去。”
  琏黛不出声,她的嘴唇颤抖着。
  “你以为只有你烦恼?”我说,“如果我告诉你。我也有这种烦恼,你会相信吗?”
  她问道:“为什么不让所有相爱的人聚在一起?”
  我用手帕替她抹抹汗,没有回答。我不是上帝,怎么回答这种问题?
  我说:“琏黛,我送你回去,你出来这么久,已经够累的了,你需要休养,来。”我伸手去搀扶她。
  “家明。”她看着我。“家明。”
  “我都明白,”我说,“你总要回家的,我送你。”
  “以后,我们不再见面了?”她问。
  “有什么好处没有?我不爱你,见面又没有希望,徒然引起双方尴尬。你想想,琏黛。”
  “何必用这种口气说话。”她说。
  “我说的都是真话,琏黛,你知道我这个人。”
  “我走了。”她说。
  “琏黛,我是一个平凡的男人,你想想,将来你会嫁一个富翁,在石澳有层别墅,间时在对牢海湾的书房写信看书,周末你与丈大去滑水游泳……周日喝茶逛街,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永远像一个神秘的宝藏,你永远不知道几时会掘到财富,尤其是你,琏黛,你不应该糟蹋自己。”
  她笑了笑,很是凄苦。我扶起她,她看我开了门。
  我问:“你自己来的?怎么站得牢?”
  “没跟你说个明白,我总是不死心。”她说,“进来的时候,把你妈妈吓半死。”
  我说:“不要紧,回去好好休息。”
  她忽然把头往我肩上一靠,呜咽他说:“家明,我现在,真是心如……刀割一般。”
  我很明白这种感觉,当蓝玉拒绝我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整个人像是掏空了。
  “过一阵子就好,”我说,“时间总是会过的,到时不对劲的事情自然会淡忘。”
  我扶她到楼下,拉开车门,送她进车子,然后开动车于。她闭着眼睛,并没有哭,嘴唇闭得很紧,仍是个美丽动人的女于。
  “是不是回到自己的家去?”
  她点点头。
  “一个人住,总要多保重,药不可以乱吃,”我说,“蓝刚也可以做个很好的丈夫,有了家庭,你会有责任,孩子生下来,会改变你的人生观,你想想。”
  她没有反应。
  到了家,我看她吃好药,坐一刻,然后走了。
  我不能陪她一辈子,只好残忍一点。
  那日妈妈狠狠的教训我,我在客厅,她走到客厅。我走到书房,她跟到书房,我到床上躺下,她又跟过来,对白大意是叫我不要玩弄感情,她把整件事情想象很滑稽。
  我终于抬起头来,我说,“妈妈,我想搬出去住。”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觉得我应有权利维护我的自由。”
  妈妈说:“我不懂。”
  我说:“我的喜怒哀乐不想你看见。”
  “我是你母亲!”
  “是,我知道。”
  “你是我生下来的人,我什么都见过!”
  “是,但是现在我要搬出去。”我说,“妈,你尊重我一点好不好?我知道你生下我,但是请你不要侮辱我。”
  她很受伤害,仿佛老了很多,“家明,我不再明白你了。”
  “你管得大多,”我说,“如果你无法帮助我,请你不要管我的事,不要冷眼旁观,不要加以评述。”
  “但我是你的母亲呀!”
  “我要搬出去。”我对母亲说。
  这样结束我们的谈话。
  我并没有找到蓝玉,在金世界,他们说老板娘到美国旅行去了,在她家,女佣人告诉我同样的答案。
  蓝刚也没有再与我联络。
  但是出乎意料之外,蓝刚与琏黛终于结婚了,婚礼在玫瑰堂举行,是一个星期日。
  结婚请帖寄了来,我拿在手上,觉得蓝刚仿佛是在向我示威。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现在却如陌路人,至少他不会恨一个陌路人,但是我肯定他是恨我的。
  我们曾经一起度过的时间……他的豪爽,我的沉默,很多同学几乎怀疑我与他有点毛病,在异乡的街角,因为冷,我们一边颤抖着走路一边诉说心事,然后去喝一杯啤酒。
  我们曾是好朋友呀。
  没有什么可靠的,友情不过如此,夫妻也一下子就反了目。
  但是他们结婚的那日我去了。那星期日下雨。
  教堂前一个大大的花钟,地下有花瓣,因为下雨的缘故,空气阴凉,我没有带伞,雨渐渐下得很急。我走进教堂,坐在后面,看到新郎与新娘子已经跪在神坛前,他们跟着牧师口中念念有词。
  终于他们站起来,礼成了,一双新人急急走过,贺客把花纸屑撒到他们头上去。
  琏黛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她打扮得很漂亮,白色缎子的长裙,头上一个白色的花环。并没有一般新娘于的杲木,她很自然,像在化妆舞会中扮着仙子的角色。
  她的脸平静而柔美。女人真是善变的,她们太懂得保护自己,因此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并没有看到我,他们走出教堂。
  贺客纷纷散去,我也站起来。
  教堂外他们拍了几张照片,然后上花车,开走了。雨下得更急,我的外套湿了一大截。正当我抬起头来,我看到蓝玉站在教堂对面的马路上。
  我连忙走过去,两部汽车对牢我急煞车。
  “蓝玉!”
  她抬起头来,雨淋得她很湿了。
  我说:“他不过是你的哥哥。”
  蓝玉牵动嘴角,低下头。
  “美国好玩吗?”我问。
  她不回答,眼睛有点红。
  我说:“睡眠不足的人会老的,你要当心。”勉强地笑一笑。
  “喝了酒眼睛才红。”她说,“我喝多了。”
  “要不要回家换衣服?”我问:“衬衫都湿了。”
  “不用。”她说:“没关系。”
  “他们终于结了婚。”我说。
  “是的。”蓝玉抬头看我一眼,“我很代他们高兴。”
  我说:“为什么到美国去?”
  她答:“买了房子,我想搬到美国去住。”
  我一震,“美国什么地方?”
  “三藩市。”
  “你会住得惯吗?”
  她的眼睛更红一点,“很多时候,不惯也得惯。”
  “要是你情愿的话——”
  “不要提了,家明,”她抬起头来,“我知道你说些什么,但是一切太迟了。”她非常苦涩。
  “这个世界不是蓝刚这么简单——”
  “对我来说,这世界就是蓝刚,我这一辈子的希望寄在他身上,我失去的,他替我找回来,我忍气吞声的时候,他为我扬眉吐气。一切都是虚幻的,只除了他,如果没有他,我为什么还活着,她们吸毒,我没有,她们放弃了,我还挣扎着,因为我有蓝刚,她们没有,我有生存的理由。”她一口气说下去,“现在我的功德已经圆满,我决定退出,走得远一点。”
  我说:“总有一日你会忘记他。”
  “或者。”她答,“家明,到那一日,我会来找你,我会记得你。”
  “我要等你多久?”我逼切地问,“让我知道。”
  “不要等我。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等我,说不定我会回来,说不定不回来。”蓝玉说。“家明,你是那个正确的人,可惜你没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等时间对了,我也许永远找不到你了。”
  “我目前没有希望,一丝也没有?”我说,“我不能帮你?”
  “不。”她摇摇头。“不要太抬举我,你是要后悔的。”
  “后不后悔,我自己知道。”我难过的说。
  “家明,谢谢你。”她说,“谢谢一切。”
  雨下得更急了。
  我们站在马路当中,雨一直淋在头上。
  “我已经把金世界顶掉了,”她说,“家明,我会回来找你,到时,你或者已经结了婚吧?”
  “或者,”我说,“或者我会子孙满堂,但是我会记得今天。”我踏过那些花朵,“永远记得。”
  教堂里的人把花钟拆下来,戏已经做完了。
  “家明。”蓝玉说,“我要走了。”
  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深沉的黑色,浓眉,薄薄唇,完全与蓝刚一个印子,甚至是肤色,那种半透明的自,我始终怀疑他们的血统,但是这一点他们肯定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他们兄妹间的秘密,他们感情的暧昧独特。蓝玉的固执,她再到绝境也还不要我的帮助,她有她怪异的自尊与骄傲。
  她住在玻璃的那一面。
  我但愿我有一日能黑暗地穿过玻璃,看到我所要知道的一切。
  我会等她,多久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的车子就在巷子那一头。”她说。
  风尘女子不再是你我想象中的那样,她们并不想等待恩客来救她们脱离火坑,她们很强壮,她们有她们的一套。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
  但我会等她。
  终有一天,等蓝玉平静下来的时候,会看见我,她会回来。等她要找我的时候,我们或者可以击败时间。
  她坐到车子里去,开篷的平治,四五O型是黑色的。她还是很神气,薄嘴唇抿得紧紧,打着引擎,转过头来,向我道别,最后的再见。
  我充满怜爱的看着她,我知道我爱她至深。
  我说:“有人告诉我,三藩市是一个女性的城市。”
  她忽然变得很冷淡,“是吗,家明?”
  “是的,你会喜欢三藩市。”我说。
  她点点头,“我知道。”
  我从不知道她可以这么冷酷坚强,她是一个能干的女子,她在世界上站得住脚。
  车子风驰电掣的走了。
  剩下我一个人站在路中心。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等蓝玉来找我吧,空闲的时候,看莎士比亚的剧本:《李耳王》、《暴风雨》、《仙伯琳》、《第十二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