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慧47:原野无疆[原创]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5 03:07:28

原野无疆[原创]



独上春野 发表在 荷韵轻香|散文 华声论坛 http://bbs.voc.com.cn/forum-5-1.html 分享到: QQ空间 腾讯微博 新浪微博 人人网 更多


  
   母亲,别去呼喊,也别去追赶你野性未泯的儿子,再回首,夕阳已经染红了那片走过的天空--题记

  当人生的第一个记忆元素浸入我童年的脑海,那是一片蔚蓝的天空,漂浮的白云,苍茫的原野,如母亲的手掌在轻抚我的面颊,两间茅草房,青苔,窗纸,那是我人生最初的家园……
  可是,天空为什么像一口大锅罩在我的头上,大地的尽头就在不远处的地平线……我的老太阳,你这个宇宙里的独眼人,你每天去那里睡觉了,你知道吗,我要把你摘下来,砸成一面铜锣……终于,在草原的一个黄昏,一个无知的孩童向晚霞中的夕阳飞奔而去,他要去蓝天和大地的尽头,寻找他梦中的老太阳……呼喊,追赶,什么也不能阻止我飞奔的脚步。当夜幕吞噬了夕阳的最后一缕余辉,我终于摔倒子空旷的草原里。我没有找到我的太阳,但是,后面追来的姑娘找到了我,那是我的朋友,比我大十三岁的聋哑姑娘--葡萄儿。葡萄儿哭着疯狂的打我的屁股,我两眼望着西面的天空,汗水顺着头发流在脸上,表情木然,没有一滴眼泪。可是,我们都在夜色里迷了路,远处传来野兽的嚎叫,葡萄儿哭的更加厉害,在我的记忆里,我的童年没有眼泪,因为我不会哭,只会给葡萄儿擦眼泪。又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只狗的叫声。大黄,我家的大黄!“我们在这里--”我家的大黄找到我和葡萄儿,我家的大黄把我们领回了家!“青草冒芽,老牛喝茶,哈哈哈哈呵呵呵呵……”一个孩童清脆的童谣和笑声响彻在原野的夜空……
  我几乎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贫困的年代,以致它带给我的记忆终生挥之不去。我出生在70年代中期,父母都是那个年代到处可见的农民。就是那么一个总理要穿打补丁的衣服,农民要饿肚子的年代,让我记住了什么叫饥饿。如果,你借了人家一块肥肉,却还给人家一块瘦肉,那是很不道德的事情,因为那个年代的人们都缺少脂肪。吃不饱饭的孩子却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我的朋友葡萄儿,有他领着我在草原里挖辣辣罐,寻找可以吃的植物。草原就是我的乐园,葡萄就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可以看懂她各种手势的哑语。终于,我在草原里发现一个秘密。把蜜蜂拦腰截断,然后去吸干它体内的蜂蜜可以获取糖!于是,葡萄拉着我的小手奔跑在春天的草原里,那里野花争艳,万紫千红。繁茂的野草淹没了我矮小的个子。我们挖辣辣罐,捡野鸟蛋,抓蜜蜂,然后吸干它体内的蜂蜜,然后躺在草原里看天上变换的流云,然后酣然睡去,然后复仇的蜜蜂把我蛰得鼻青眼肿……当我大叫着醒来时,葡萄却不见了。“葡萄,你混蛋--”我在大喊,葡萄从远处的草丛里跑来,告诉我她去撒尿了。我不信,她一定发现了好吃的。于是,向她起身的草丛里跑去。在葡萄儿撒尿的地方,我看到的却是一条黑纸,上面浸满了殷红的鲜血!我感到战栗和惊恐,葡萄受伤了吗?我拉着她的手去看那带血的黑纸,用手势问她那里受伤了。葡萄儿脸色绯红,狠狠的给了我一记耳光,然后跑掉了。“葡萄儿--你--混--蛋--”我在后面骂她,这清脆的叫骂声穿越了多年的时空以后,我终于知道,我自己才是混蛋……
  那年冬天,母亲要生小弟弟了,我看见父亲拖着那条残腿,在劈柴烧火炉和灶子,妇人们,掀起我家的炕席,在下面撒了许多草木灰,然后把我撵出去玩了。晚上回来的时候,我家的茅草房里挤满了人,他们要我往瓶子里撒尿给母亲喝,说这是“童便”好做药引子。我看见母亲怀里抱着弟弟,姑妈的脸阴沉着“这孩子不行了,要赶快请医生!”父亲便拖着他的残腿领着伯母家的大哥在夜色中上了山路。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大哥在路上冻坏了,他找了一个石头堆要“烤火”,父亲只能打他耳光以保持大哥清醒。天亮的时候,父亲没有找到医生,弟弟死了。父亲把弟弟的尸体扔下了悬崖。很多年,我看见母亲总去那悬崖边上久久地发呆……
  为了养家,后来父亲去村小学做了伙夫。那年中秋节,父亲发了工资,给我和妹妹买了两个月饼,用菜刀切开,每人一小块,慢慢的吃,真香啊!月饼吃完后,我把包月饼的纸藏起来,想吃月饼时就拿出来闻一闻,那种味道是天下最香的味道,至今记忆犹新。有一天,我领着大黄去学校找爸爸,看见案子上摆满了白花花的馒头。大黄嗅到了香气,只向我摇尾巴。我说“老爸,我要吃馒头”,爸爸不给,说那是公家的东西。“公家的”,这个词在那个年代很神圣,就像现代人说“我的我的”一样泛滥。但我抵挡不了饥饿的诱惑,趁爸爸不注意,偷了两个馒头疯狂跑掉了。可是,我重重的摔倒了,馒头摔出老远,大黄叼起沾满土的白馒头接着跑,又被一群野狗抢去了。大黄在哀鸣,我的身上布满了尘土……晚上,厄运降临,父亲和母亲轮流用树枝打我的屁股,“败家子!让你偷公家的东西!打死你!”大黄被剥夺了吃猪食的资格,只能去吃草根。在父母抽打的剧痛中,我没有眼泪,但我牢牢的记住了那是人生的耻辱,记住了我不应该那样去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记住了在今后的人生里怎样去做人!
  过年了,那是儿时最开心的时候。我不喜欢什么新衣服,只是喜欢放鞭炮。但家里没有那么多钱买,每当鞭炮放完的时候,父亲的脸上那尴尬的神色至今留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年月没有电,没有春晚。有纸糊的灯笼,有一年才能吃一顿的饺子,不知哪个里面包着可以买一块糖的一分硬币。有皮影戏,神话《少西唐》向现在的韩剧又臭又长。有震天的锣鼓大秧歌,那锣鼓敲出的《将军令》让人异常兴奋,像温酒斩华雄时张飞敲得大鼓一样振奋人心。我还有个爱好就是给父亲研墨,看他写春联。喜欢嗅着那淡淡的墨香,看着那让人心动的墨迹。那个年代的春联很少有“发财”之类的词语,因为发财在农民的意识里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喜看三春花千树,笑饮丰年酒一杯”这样的对联很流行。每家的大门口的土墙上最少贴五幅对联,各种颜色的各一幅,“五福临门”,以衬托那单调的精神世界。那清馨的墨香,那遒劲的字迹,让我幼小的心灵感到剧烈的震撼!多年以后,我用自己的书法和父亲的遗迹对比,仍然无地自容。我不知道,一个贫穷的残疾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是什么能让他的书法如此行云流水……
  那年我六岁了,父亲决心交我学点知识,是父亲抓着我颤抖的小手教我写毛笔字,“读诸葛亮《出师表》不落泪者必不忠,读李密《陈情表》不落泪者必不孝,读韩愈《祭十二郎文》不落泪者必不友!”。后来父亲开始教我吹洞箫,我学的第一支曲子就是父亲最爱的《苏武牧羊》。当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欢这个曲子,长大后读了苏武的故事,才知道那是父亲崇拜的民族气节。然而,我的数学却糟得一塌糊涂,只能算十以内的加减法,还要数手指,超出十的数,永远算不对,因为只有十个手指。后来葡萄儿想出了办法,那天父亲让我算6+6等于几?葡萄拿了两根胡萝卜给我,加上十个手指,终于算出了12这个数字,我高兴极了。有一天,父亲给我布置了作业,算72+28等于几,然后下地干活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满屋满地的胡萝卜。听到的是72+28=38。父亲大怒,“唉!清水饸饹--把你看到底了!”然后狠命的打我的屁股“败家子!不学无术!打死你……”
  多年以后,父亲病危,我没有钱去医治他的病。他死了,死在我人生最贫困的时候,当他散大的瞳孔在我少年的白发上定格的时候,当他带着最后一丝遗憾离开这个坎坷的人世的时候,他知道,当年的预言果然言中,我真的是个败家子!可是,爸爸,我不是败家子,多年以后我功成名就,当我回到故乡看你的时候,你却在坟墓的里头,我在坟墓的外头……老爸,就在坟前给你吹奏一曲你教的曲子吧,“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寒天,苦忍十九年,渴饮血,饥吞毡,牧羊北海边;转眼北风吹,大雁汉关飞,白发娘,盼儿归,红妆守空纬……”老爸,你能听见吗?你为什么不等着我!我不是败家子!你走了,可是你喜欢曲子还响在人间,苏武的铮铮气节还留在人间!爸爸,我想和你说说话,爸爸,你出来呀,出来打我的屁股、、、、、、

  老屋的东临周大娘是个孤身老太婆,他的脸上有许多骇人的麻子。她住在生产队的接羔室,和羊羔做伴。在他家的门上豁然写着八个大红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像今天的“三个至上”一样流行。周大娘的烟瘾特别大,但是,她没钱买烟,就把一种叫“黄瓜香”的草叶晒干当烟抽。我经常拿了父亲的旱烟去她那换甙黄饼吃。在她的屋顶上挂着一种奇特的植物,像吊兰,开着蓝色的小花,可香了。村里人把那花花叫“七天死八天活”。周大娘过足烟瘾就对着那花花哭,说那花花是她的女儿,大骂那个革命的太监,说他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革命的太监的是位残废军人,二等甲级。辽沈战役随林彪打锦州,是骑兵团的战士。在冲锋的时候被子弹击穿了马鞍,击穿了睾丸。敌人的子弹带着战士的蛋子穿过硝烟,飞向蔚蓝的天空……后来他回来当了生产队长。但是不长胡子,也不能娶老婆,成了革命的太监。但是心里愈加变态,常常就男女关系,那个年代叫“作风问题”发表言论。对作风问题持坚决抵制的态度。他在村里开了烧酒作坊,每天喝得大醉,然后疯狂的骂人。周大娘的女儿叫兰儿,丈夫死的那年她28岁,婆家不许改嫁,要为丈夫守节。公公为她刻好了一块墓碑,上面写写着四个大字“贞烈千古”,以鼓励她守节的决心。村里有个叫阿牛的小伙子,在革命太监的烧酒作坊打工,见兰儿的日子太苦,就经常从作坊拿些发酵的粮食给兰儿充饥。渐渐地,二人之间产生了感情,愈发不可收拾。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阿牛拿了些炒面和烧酒去送给兰儿,两人喝醉了,兰儿倒在阿牛坚实的臂膀里,红红的烛光伴着人影摇曳,紧蹙的呼吸伴着香汗淋漓……窗外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空,那一夜,山洪爆发,一泄如注……
  后来,东窗事发,兰儿的公公用铁锤打碎了墓碑,大哭着去找革命的太监。革命的太监把兰儿吊在树上往死里打。还把阿牛带上高高的纸帽子,写上“流氓分子”游街。一天,革命太监喝醉了,命人把阿牛的衣服剥光,用绳子拴住阿牛的**,牵着游街,游街到了村南的老井房时,兰儿正在摇着辘轳提水,看见了这场面惊羞万分,手中飞旋的辘轳把兰儿打落到井里。阿牛悲痛不已,冲出众人的捆绑,大哭着“兰儿!是我害了你--我来了--”一头跳进冰冷的水井里……兰儿和阿牛哥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他们去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去的地方,那里有铺满了花环的天路,那里有彩色的云霞,那里,没有人打扰他们……
  这天夜里,革命的太监命人推到了井房,浇上几大缸烧酒。火光烧起,烈焰冲天……革命的太监把一张虎皮铺在巨大的青石碾陀上,坐在上面歇斯底里的指挥。“给我烧!烧死这对狗男女!永世不得翻身!”熊熊的火光惊动了草原上的牛群,牛儿们疯狂的冲来,革命的太监吓得从青石碾陀上的虎皮上滚落。火光中,牛儿们看见了青石碾陀上狰狞的虎皮,便嚎叫着疯狂的撞去……鲜血四溅,牛角和脖子在碾砣上断裂,牛儿一排排倒下,后面的却仍在前仆后继……辘轳女人和井在烈火中化为灰烬,火光中,牛儿们的尸体成山,血流成河……
  后来,人们惊奇的发现,在老井的废墟上长出了一种植物,开满了蓝色的小花,香气冲天。革命的太监愈加害怕,命人把那花花除掉,扔到原野里去埋葬。但是不久,人们更加惊讶,那花花竟然开的漫山遍野,花香满山。革命的太监疯了,命人把它统统铲除,连根拔起!那花花被拔掉后堆在一起晒干,第七天仿佛完全死了,但是在第八天却有冒出了蓝蓝的小花!不用土壤和水分,只要挂在屋顶上,见到阳光就能开花。后来人们就把这花花叫“七天死八天活”。于是,周大娘,便把那花花挂在屋顶上,整天对着她哭泣……
  又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到来了,母亲用卖鸡蛋的钱给我做了一件崭新的棉袄,我高兴的穿上它,还找了一个红色的毛主席像章挂在胸前,然后跑出去给小伙伴们看。嘴里念着我的儿歌“青草冒芽,老牛喝茶……”可是,我没有找到小伙伴们,迎面遇了到革命的太监。他那没有胡子的脸上,肌肉在跳动。他气愤的扯掉了我胸前的像章,冲着我大声吼叫“知道吗,你是地主羔子,你有什么资格带毛主席像章!”“你混蛋,还我像章--”我冲上去狠狠的咬住了他的手。“啊--王八蛋!”革命的太监惨叫一声,飞起一脚,我被踢飞了。在抛物线的运动中,我看见了旋转的天空。在头撞在石头上的时候,我看见了旋转的大地,鲜血蒙住了我的眼睛。我没有眼泪,撕开崭新的棉袄,用棉絮堵住流血的伤口,用帽子压住……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没有看到我的伤痕,却看到了撕碎的棉袄。“啊?败家子!新新的棉袄啊!打死你!”在母亲狠命的抽打中,我忍着剧痛,眼里闪着仇恨的泪光……
  大墙的下面是一个露天的茅坑,上面有两条很窄的木板,一天早上,我终于在大墙上等来了革命的太监,当他踩着木板蹲下大便的时候,我在墙头上吹了一声口哨,大黄汪汪的叫着,离弦的箭一般冲向革命的太监,“啊--王八蛋!”在他的惨叫声里,我清楚的看到革命的太监一头栽进了黄绿色的粪浆里。然后,我一个筋斗翻下了大墙。“青草冒芽,老牛喝茶,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个男孩,一条狗,两句儿歌,一串清脆的笑声,消失在原野的上空……
  周大娘死了,我站在大墙上看见她被抬进棺材里,送葬的人群还有那杆白幡在悲戚的唢呐声里,消失在原野的尽头……大娘的窗台上还留着给我晒好的甙黄饼,那只“七天死八天活”仍然开着香香的兰花花。那扇破旧的屋门在风中摇曳,上面的大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像血一样红……
  葡萄儿出嫁的那天,我看见了她穿着带着小花的大红棉袄,长长的黑辫子上扎着一个粉色的蝴蝶结,很像我们在原野里捉的蝴蝶一样好看。一个矮胖的男人骑在马上,秃秃的头顶上没有几根头发,还有梳子梳理过的痕迹。他一个劲的朝着葡萄儿傻笑,牙齿的缝隙很宽。葡萄儿坐着马车走了,我领着大黄在后面拼命的追赶,我看见葡萄儿捂着嘴,使劲的向我挥手。接亲的马车终于消失在茫茫的原野深处,雪地上留下了奔跑的男孩和狗狗,还有两条深深的车辙……
  老屋要坍塌了,父亲和姐姐在村南用泥土新筑了三间房子,我们必须搬家。但是,大黄却不肯离开那破旧的老屋。它白天到村南找我玩,夜里仍回到老屋去看家望门。不知不觉中,我的唇上长出两撇淡淡的汗毛。老屋,终于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和我的童年一起轰然倒塌。第二天,我在老屋的废墟里,找到了大黄的尸体,它蜷缩在以前的窝窝里,死的很安详,它那经常被我抚摸的鼻孔里流出一道殷红的血迹……
  很多年过去了,在那个当年不会哭的男孩的眼睛里,那原野上的曾经,逐渐变成了无数颗晶莹的泪花。我永远不会哭泣,我爱一颗颗晶莹的泪花!我的父亲母亲,我的老太阳,我的周大娘,我的蓝花花,我亲亲的葡萄儿姐,我想念的大黄,我青青的老屋,我茫茫的原野,我清脆的儿歌,青草冒芽,老牛喝茶,青草冒芽,老牛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