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vs飞段:流沙河“认字”(跋与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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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认字”(跋与藏)
李辉
《 人民日报 》( 2011年08月14日   08 版)

图一

图二
喜欢听流沙河先生讲话。不知他会不会普通话,反正从来都听他讲地道四川话——本地人大概还能分清是标准成都腔。他讲话语速不快,一板一眼,舒缓有致。他讲究语调,强弱相济,长短搭配,起伏之间形成乐感,如舞台道白一般,听起来,悦耳,舒服,且有趣之极。
回味他的说话语调,是一种快乐。
一年,我随一个摄制组到成都拍摄关于巴金“回家”的专题片,请流沙河出镜对谈,他带我们走进寓所对面的大慈寺。他瘦得出奇,轻得出奇,走路快而飘逸,让人担心一阵风会将他刮走。我们找到一处楼阁,他坐在游廊旁的石凳上,阳光把树枝碎影撒落满满一身,与清癯面孔相映衬,煞是好看。摄影师审视镜头,不由赞叹,对我说:“你来看,太有镜头感了!”
那天,流沙河与主持人对话时,我站在一旁,一边听,一边欣赏。阳光碎影下,听地道方言,看清癯面庞,他坐在那里,仿佛就是一幅成都风情画、四川文化的一张名片:从容淡定,风趣幽默,更有少见的飘逸。
流沙河擅长自撰对联,炼字酌句时见巧思,对仗颇为工整。如将此联送人,再以大楷书写,书法结构谨严,用笔刚柔相间,获赠者定欣喜不已。多年前,他曾送我一副对联:“诵爽快书临沧浪水,拂光明镜观灿烂星。”此联恰可概括他的诗文、思索、人格,以及带给我的感觉。
从青年至暮年,他由诗而文,由营造渲染诗意而转为解读庄子、说文解字。他挖掘文化传统,却非单纯的怀古之幽情,他点点滴滴记录历史亲历,更着眼于冷静地反思。在当今文化界,流沙河的确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文人,一个既入世颇深却又散发出超凡脱俗灵气的人。
流沙河的著作存有多种。去年,他寄赠新作《流沙河认字》(封面见图一),这是诗歌之外的别致小品。在我们面前呈现的,既是一个博学而精于考据的文字学家,也是一个涉笔成趣的文学家。在他这里,知识、阅历、性情、敏思,互为映衬,交融一体。我想不出,当下中国文化界,还有谁具有这样的综合才能,可以写出这样一本精彩的书。
《螳螂与蜾蠃》一则,谈螳螂颇为精彩,能体现其综合才能,其中写道:
强本来是虫名,难怪从虫。下面三个强字篆文。第一个是虫名的强,第二个双弓叠合成一弓,表示这是“双料货”,也就是硬弓,即强弓。杜甫诗云:“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本该用这双弓的强。奈何此字已被废置,只好借用虫名的强……
《尔雅·释虫》说这种虫爱用腿脚拭擦身上,而米中小黑虫据鄙人的观察,未见其有擦身动作。苍蝇倒有这个动作,但不可能名之曰强。除了苍蝇,螳螂也有这个动作。它不但用腿脚拭擦身上,还用口器三瓣大牙清理双臂,使之洁净灵敏,以利攫捕猎物。螳螂还有一个动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每值猎物挡路,行将快速出击之前,它总巍然不动,双臂举高,就像人在打拱作揖,似在祈祷什么。哈,明白了。难怪强又名蚚。蚚字从虫从祈省,祈亦声。古人质朴有趣,视螳螂为正在祈祷之虫,所以名蚚。蚚强双声对转,所以互训。
有考据,有参照,有个人阅历,更有细节的形象描述,完全是趣味横生的小品文。骆宾王《在狱咏蝉》序中有“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一句,他所见的螳螂抱影,或许正与流沙河的观察与描述相近。螳螂身影,引发困境中人对自身安危的担忧,未曾想到,彼此之间,竟有此种关联。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可以产生成语“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中的那种讥讽呢?
今年春天,流沙河先生新赠我一幅墨宝,上书“宁静致远”佳句(见图二)。在我看来,年届八十的他,淡定而从容,已经步履轻盈地走进这一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