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腐木别墅: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07:18:36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赵显裔著

1
     今天是民国三十七年二月二十三日,3天前我被国民党新×军暂编××师政工队录取,从此我将穿起戎装,成为国军中的一员。按规定今天要去报到,所以我起得特别早,准确地说,应该是彻夜未眠——虽然眼睛闭着,可脑筋却一刻也不肯休息。天刚蒙蒙亮我便起身,悄悄穿好衣服下地,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走到屋外去。天还很冷,但风吹在脸上已不像冬季那样刮皮割肉,而是绵软的、轻柔的,像在抚摸我的脸。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一夜的慵懒疲惫一扫而光。
     妈妈不声不响地买了鱼和肉,把早饭做得格外丰盛,可是看着妈妈盯着我的神情,我就心里慌慌的,鼻子酸酸的,哪还吃得下。弟弟去上学了,只有妈妈送我到大门外。我雇了一辆三轮车,带着爸爸用过的小皮箱和简单的行李,万般不舍地离开了从未离开过的家。我不敢回头,我知道妈妈一定站在那里抹眼泪呢。
     车走得很慢,刚刚下过一场雪,地面已经被来往车辆碾得又湿又滑。车夫吃力地蹬着,呼哧呼哧喘着气,围在脖领上的旧毛巾已经被汗水浸透,头上的汗也顺着破毡帽淌进衣服里。看着车夫我自然想到妈妈,她不是也要在这样的天气里,挎着篮子去给人家缝缝补补挣饭吃吗?这就是穷人的苦命!
     马路两边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营业,有的已是明显黄铺了,街上偶见的几个行人,也都缩肩曲背匆匆而过。满目凄清,没有一点儿生气。
     回想6年前爸爸离开家,撇下妈妈、弟弟和我,一家三口靠妈妈当小学教员的微薄薪俸艰难度日。去年春天,妈妈的一个学生欺负同学,妈妈教训了他。不想他竟用污秽恶毒的话骂妈妈,情急之下妈妈打了他一耳光,身为接受大员的家长不依不饶,硬逼着校长把妈妈开除,气得妈妈大病了一场,为了延医买药花掉了有限的一些积蓄。如今失业的人多如牛毛,妈妈虽然四处奔走求告,依然不能谋到差事,被逼无奈只得每天挎着篮子,蹲在街头巷口给车夫、苦力“缝穷”。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睛花得不行,夜里常常咳嗽得难以入睡。我也曾出去求亲告友找事做,但非但得不到帮助还遭白眼,甚至他们有的人连门都不开,像躲避瘟疫一样。我见街上有卖香烟的,就也想学着做,可妈妈不同意,说女孩子抛头露脸不好,万一碰上坏人怎么办。我不服气,就偷偷地又锯又钉,做个方盘糊上白纸,像模像样地挎在脖子上吆喝着做给妈妈看。她虽然被逗得合不拢嘴,可还是不答应。
     “我不能再让你一个人出去受苦。卖香烟本钱小,又不费力气,为什么别人能做我就不能做?”妈妈到底同意了,我就盘起头发,把爸爸的一顶旧学生帽扣在头上,像男孩子一样上了街。可是我不甘心,我还有梦。从上小学起我就喜欢国文课,尤其喜欢作文,每次写到远足的文章,开头总是从《学生作文指南》上抄来的那句现成话———“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老师就每次都用红墨水把这句话画上圈圈,我别提多高兴了。后来读《古文观止》,我才知道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话,从此便喜欢上古文,对那些锦绣文章我不仅熟读,还要背诵、默写,一发不可收拾。再后来我的作文更是经常被老师评为佳作,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读给同学听。一位国文老师私下毫不吝啬地夸我是“才女”,说我的文章大有须眉之风,夸得我晕头转向。有一天妈妈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作家!”妈妈听后说我志大才疏,我不服气地撅起嘴说:“你瞧不起人!”我特别喜欢看上海电影,尤其是那些有插曲的电影,看后就学着唱。那些悲欢离合的爱情故事、那些华贵的生活方式,都让我着迷,我开始向往那种人生。
     也许梦想真的可以变成现实,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又上街卖烟,在一处招贴板上偶然看到一张广告,原来是国民党新X军XX师政工队招队员,上写凡能写会画、能演会唱,有志于军队政治宣传工作的男女青年都可以报考,尤其是待遇一项特别诱人,除少尉衔军饷外,还发给眷属粮。

  2
     看过广告后我喜出望外,烟也无心卖了,一口气跑回家,强捺住跃跃欲试的兴奋心情把事情跟妈妈说了,不料她又是反对。
     “小琪,你爸爸在伪满国兵中当文书,六年前开拔进关,头一年还来过几封信,以后就再无音讯,如今这个人在哪?还在不在?都不知道。你想出去工作妈不反对,可就是不同意你去当兵,虽说政工队的人不一定上前线,可说不定哪天就开走,扔下妈妈你舍得吗?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跑出去,我也不放心呀!”妈妈又说她读师范时的同学告诉她,国民党不得人心快不行了,将来共产党能成气候。
     “妈,你可别乱说,你也不看报,报上说共产党是土匪,现在叫 ‘共匪’,他们挑起内战,到处杀人放火,老百姓才不得好日子过,所以天天都在讲要剿匪嘛,你可别听信那些谣言。我要是能考上,往近了说可以挣钱让咱家的生活得到改善,往远了说将来说不定我还成气候了呢。”妈妈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写呀、画呀、唱呀,这政工队的事儿太对我心思啦。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是国家的正式军队。谁说女孩子就不能当兵啦,你还讲过花木兰、梁红玉的故事呢。”我为自己这番滔滔不绝的宏论沾沾自喜。“好妈妈,你就让我去嘛!”我倒在妈妈怀里不停地摇着她的胳膊。
     就这样从早磨到晚,磨得她终于宣告:“反正我也说不过你。”皇天不负苦心人,我顺利地通过考试关,如愿以偿地被录取了。
     一路上心事连绵,不知不觉我就到了目的地——— 铁西广场。按通知单上的地址,我很容易就找到政工队的日本式独楼小院。院落大门紧闭,角门未锁,车夫帮我把东西搬进楼内。见车夫已经大汗淋漓,我便多付了钱。他高兴得又是鞠躬又是道谢,反让我羞惭得手足无措。
     小楼内走廊狭窄,光线昏暗,门、窗、地板上的油漆脱落,处处都显得十分陈旧。我刚站在走廊上踌躇着不知该敲哪扇门,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我寻声望去,见一个人正从楼梯走下。不等我开口,他便先迎过来热情地招呼道:“是来报到的吧?”“嗯。”我点头应着,心突突地跳,脸呼呼地冒火。
     他看上去二十多岁,梳着分头,浓眉大眼,很帅气。他先伸出手,亲切地说:“我叫尹明,欢迎你!”我不知所措,也没跟他握手。他并不在意地一笑,“走,我带你去见队长吧。”便从我手里“夺”过皮箱,又扛起放在地上的行李,腾腾地走向楼梯。我就不由自主地紧跟在后面。
     到了楼上,他敲开右面第一个房间的门,我看见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个穿军服的胖子。尹明指着我说:“何队长,她是来报到的。”胖队长用力眨了眨好像睁不开的细眼睛,嘴一咧,笑眯眯地说:“欢迎你,你是安琪吧?”“嗯。”我答应着,心想:他怎么不问就知道我的名字?
     胖队长好像看出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一摆手说:“是这样子的。我们只录取了三名队员,两男一女,那你当然就是安小姐喽。”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我的心又突突地跳,脸也准是又红了,就在心里骂自己:真没用!
     “不要紧张嘛,我叫何勇,以后喊我‘老何’就行啦。”胖队长指着桌边的一把椅子说,“坐,快坐嘛。”我怯生生地坐到椅子上,低着头不敢看他,照实说是不敢看他那双细细的小眼睛,它们看人就像用针扎你一样叫你受不了。
     “尹明,你让唐克给安小姐准备一套棉服。”胖队长命令道。
    尹明走后,何队长走到我跟前,眯着细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咂着嘴说:“小安,你蛮漂亮嘛!咱们张副队蛮有眼力的,是他看中了你,队里正缺少像你这样又漂亮又年轻的女队员啊!”我急忙站起来向后躲闪,一直退到墙边。我有些怕,虽然说不清怕什么。
     “小安啊,不要这样紧张嘛,以后我们就是在一口锅里吃饭的好同志嘛,要朝夕相处的哟。我这个人是蛮爱才的,好好干,前途无量嘛。”他又踱回到桌子后面去了。

  3
     这时一个比队长矮却一样胖的人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套棉军服,主动朝我笑笑说:“这是你的,不一定合身,先将就穿吧,反正也快发夏服了。我叫唐克,可不是‘坦克’,是‘唐伯虎’的‘唐’,‘克己奉公’的‘克’,叫我‘坦克’也行,挺顺嘴的。队里的吃喝拉撒睡全归我管,有事找我,别客气。”我想笑又赶紧憋住。
     “乱弹琴,怎么能将就呢?明天到军需处找套合身的嘛。”何队长绷着脸训斥道。
     “是,马上办。”唐克胸脯一挺做了立正姿势,两只皮鞋撞出很大的响动。
     我又想笑,心里说:这里的人平时说话做事也都像演戏一样吗?
     “老唐,你把小安送到女队员寝室去,帮助安顿一下。”何队长对我笑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咧。安小姐,请吧。”唐克提着皮箱、扛着行李走在前面,我抱着棉服紧跟在后。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半敞着,里面传出唧唧喳喳的说笑声。唐克也不敲门,“嗵”地一脚把门踢开。
     这时,房间里的人一齐朝我看过来:惊愕,赞叹。一个正在洗头的姑娘先大声地嚷:“看哪,八成是仙女下凡了吧!”她穿着粉色的紧身绒衣,高高的胸脯,细细的腰身,焕发着青春活力。她顾不上擦干头上的水,急忙穿上棉袄,顺口骂道: “该死的唐克,不敲门就往里闯!”“挺封建呢。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女孩子,一会儿唯恐露得不够,一会儿又遮遮掩掩,真是邪门儿。”唐克笑嘻嘻地放下东西指着我说,“她是新来的队员,你们又多个小姐妹,往后多照顾着点儿。”又转向我,“自己作个介绍吧。”说完便嘻嘻哈哈地走了。
     房间里有五个人,都在二十岁上下,年纪最大的一个躺在床上,看上去不像是睡着了,却一直不睁眼睛。房间里很乱,扯着的绳子上挂着洗过的和没洗的衣服,窗台上摆着小镜子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被褥卷成团横搁竖放没个规矩,地上扔满了纸屑、果皮、香烟头,好像多日没打扫过。
     我局促不安地说:“我叫安琪。”“我叫胡美丽。”洗头的姑娘先自我介绍。她又向床上一指说:“她叫刘薇,最大,咱们都叫她大姐。”又指着坐在床上看书的,“她叫林婕。”我逐一向她们点头微笑。这时,那个一直倒背着脸的人转过身来,她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着什么。她不等胡美丽介绍就抢着说:“我叫吴静文。这屋里一共四个人,还有五个住隔壁,现在算上你,女队员正好10名。”这个吴静文长得挺好看,人如其名,文文静静的。她又指着坐在桌子上嗑瓜子的人说:“她叫陶冶,又淘又野,还是个馋猫。她不是咱们屋的。”“阿弥陀佛,不近人间烟火的老道姑。哈哈哈哈!”陶冶边说边把瓜子皮吐向吴静文。
     这时,躺在床上假寐的刘薇突然睁开眼睛,怪模怪样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让我心里直打怵,我遂主动地叫她一声:“刘大姐。”
     “行,小嘴怪甜的。”她一骨碌坐起,问我,“多大啦?”我说:“十七。”“干点啥不好,为啥偏要跑到这儿来?”刘薇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香烟点着,一连猛吸了几口,仰着脸吐出一串串白圈儿。
     我心乱如麻,一面在指给我的地方铺行李,一面敷衍着回答她们提出的这个那个问题。房间里已经没有床,我只能睡在取掉拉门的日式壁橱里。一钻进去我就想起鲁迅的那句诗:“未敢翻身已碰头”,真是又想笑又想哭。
     中午和晚饭吃的都是高粱米掺黄豆半干不稀的饭,菜是炒盐豆。我从小就不吃生葱,可炒盐豆偏偏拌了绿绿的一层生葱花,只好捏着鼻子拣不沾葱的豆子吃,可还是满嘴溷气,饭后就偷偷去刷牙,一遍又一遍地刷,一口接一口地漱。
     最让我难堪的还是那套不合身的旧棉服,袖子长得能盖住手,上衣肥得能装下两个我,衣领油渍渍的散发着臭烘烘的气味。没来以前我就听说新×军是国军中的“骄子”、“王牌儿”,一色的美式装备,吃的是美国面粉和美国罐头,穿的是美国军服,用的是美国枪炮。

  4
     我还记得 “八一五”光复那阵儿,在沈阳街头就见过新×军,男兵戴着钢盔,女兵戴着船形帽,开着吉普车满大街兜风,好气派!现在怎么了?这是新×军吗?
     入队后的头一个晚上失望伴着失眠,我躺在憋闷的壁橱里,听着室友此起彼伏的细细鼾声,眼泪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我想妈妈,我想弟弟呀!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中用?不是我自己下定决心,好不容易说服妈妈,又经过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才考进来的,怎么刚刚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不顺和挫折就灰心了呢?这头一天就认识了这么多长相不同、性格各异的陌生人,接触到这么多从未经历过的事情,我相信未来的生活一定会是丰富多彩的,我要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也许有一天真会成就我的作家梦呢?我考进政工队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今天起得很晚,浑身懒懒的又酸又痛,睁开眼睛见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急忙穿好衣服。这时走廊上传来有人走动的声音,我端起脸盆正要去洗漱,吴静文进来了。
     “起来啦?快去洗脸,一会儿还要跑步、练声呢。”我赶紧跑进水房,草草洗漱完毕就跑到院子里。院子很小,还不足一个篮球场大。二十几个人已经站好队——— 说是站队却不整齐,东张西望,说说笑笑,连童子军也不如。我一走过去就成了众矢之的,男队员交头接耳、唧唧喳喳,是在对我评头品足。我已不像昨天那样紧张,不过依然不敢正眼看人。吴静文把我拉到身边———在一个处处感到陌生的新环境里,哪怕有人朝你善意地笑笑,多跟你说句话,都会使你感到特别温暖和莫大安慰。我也对她笑笑,把身子紧紧地靠过去,老半天才肯放开她温湿的手。
     吴静文告诉我,站在队前喊口令的就是队副张绍德,面试时见过的,瘦高个儿,一脸的严肃,嘴上叼个哨子边跑边吹,队员们跟着他稀稀拉拉地绕着铁西广场跑。两圈下来人人气喘吁吁,都自动改成慢步走,只有张绍德还在前面一个劲儿地边跑边吹。
     跑步结束后回到院子里开始练声,一个皮肤黝黑、膀宽腰粗的人站在前面指挥,队员都叫他“曲大哥”。“啊———啊——— 啊——— ”队员们跟着他把七个音阶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反复练唱,最后又唱了两首歌。我先是跟着哼哼,渐渐也能咬清字眼儿提高嗓门儿唱准调了。
     早饭后没有活动就在房间里闲聊,不一会儿男队员也过来凑热闹。吴静文说他们总爱往这边跑,女队员除非有事,不然谁都不过去。现在我已经能叫出他们的名字:韩德曾、于志强是我的“同榜”,还有吴安一、孔亮、徐伟和姜瑞田,他们都是从长春过来的老队员。听到动静,隔壁的女队员也呼啦啦地跑过来,她们是严凤、王亚芬、白萍、李芳芯和陶冶。队里的人几乎到齐了,挤了满满一屋子。我的左右,一边坐着吴静文,一边坐着吴安一,他紧贴着我,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到,叫人浑身不自在,身上像爬着许多小虫子,痒得难受,想挪开点儿,这面又紧挨着吴静文。房小人又多,捂着大棉袄,我就觉得浑身都在出汗,偷偷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不想还是被吴静文看到了。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她掏出手绢塞给我,我胡乱地在脸上抹着,生怕被人看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笑着,我实在没心思细听,只盼快点儿散去。
     “老孔,报考的人那么多,怎么就要了三个人?”吴安一问孔亮。
    这也正是我的疑问,就听孔亮说:“政工队有固定编制,你也不是不知道。从长春过来时有几个人留守了,现在不得不补上嘛。”吴静文悄悄告诉我,队里还有一名女队员叫乔莹,因为怀孕待产就留在长春,没跟过来。又听孔亮接着说:“报名的人多很好嘛,可以优中选优。”说到这儿他放低声音,“再说,报名的多报名费就多,”他伸手向上一指,“不是有赚头嘛。”
     韩德曾扯扯皱巴巴的棉袄袖子,一脸不悦地问:“不是说新×军全副美式装备吗?为啥给咱们穿这破玩意儿?”

  5
     “什么美式装备?小老弟,那是旧皇历不能看了。新×军当年从大西南空运到东北,确实是全副美式装备,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国造,可如今——— 唉,在吉林跟共军一交手就损失了一个师。在座的有人可能不知道,咱们这个师原来是伪满洲国的‘国兵’,被调到关内帮助日本人跟抗日武装作战,‘八一五’光复后,接受中央军改编开回东北,摇身一变也成了‘抗战八年’的中央军,后来又编入新×军序列,所以号称‘全副美式装备’的‘王牌军’,在咱们师就徒有虚名了。”听到这儿,于志强瞪大眼睛疑惑不解地问:“照这么说,咱们这是汉奸队伍了?”听了这些话,我心里也很不自在,自己的爸爸不就是伪满国兵吗?他不也成了令人痛恨的汉奸?我开始后悔自己太盲目,太轻率,做了错误的选择。又忽然想到当年跟着队伍进关的爸爸会不会也在我们××师呢?不会,不会,他要是跟队伍回来能不回家吗?妈妈总说爸爸十有八九不在人世了。算了,别再想这些没影的事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哼,上了贼船啦!”于志强腾地站起,两手攥成拳头怒不可遏地说,“早知道这样,用八抬大轿请我也不来。”孔亮把于志强摁在座位上安慰道:“小老弟,别激动,我也是一时高兴把听来的这档子事抖搂出来,你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冒,听完拉倒。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咱们是堂堂正正的国军、中央军、王牌军,咱们师长那是堂堂正正的国军师长,委员长钦定的。刚才我那是胡说八道。”住在同室的胡美丽接过孔亮的话:“委员长钦定的又怎么样?你们还记得不?去年在长春听师长讲话,他慷慨激昂地说‘我军抗战八年立下卓越战功,我师将士浴血奋战屡受嘉奖’,那阵儿咱们还不知道底细,真让他给蒙了,说不定委员长也让他蒙了呢。哈哈哈!”她的几句话把大家全都逗乐了。
     “唉,啥都别说了,谁让咱们上了这条船呢,是自愿的,又没人拿枪逼着你。”陶冶叹着气,一脸的自怨自艾。
     我朝她看过去,她正充满敌意地看着我,同时又用一样的眼光看着坐在我身边正在看我的吴安一,看得我心里发毛又莫名其妙。
     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一直轻松地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在听一段段开怀解颐的故事,可是细细观察,他笑得很假、很勉强、很无奈。听吴静文说他叫姜瑞田,是林婕的恋人。
     “净扯些没用的,烦不烦?”刘薇不屑地说,像在自言自语。她谁都不看,只顾仰着脸吸着烟吐着圈儿。
     “对了,几位新同志介绍介绍你们自己吧。韩德曾,你先说说。”显然孔亮是想缓解一下有些凝重的气氛。
     “有什么好介绍的,我是流亡学生,老家在安东岫岩,共产党来了,穷棒子闹翻身,分了我家的房子、土地,我爸、我妈都挨斗了,家里的东西也都给分了,叫什么‘分浮财’。我爸让我出来当中央军,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打回去,找穷棒子算账。因为我姑父在沈阳做生意,我就投奔他来了,不想扑了空,他们全家已经飞北平了。我正愁没辙,赶上政工队招人就来了。”韩德曾说话时老是盯着我看,像是专讲给我一个人听的,扭扭捏捏、抓耳挠腮的样子叫人讨厌。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阔少爷呢!”姜瑞田的话带着讥诮味道,不过我挺高兴,因为我有些讨厌这个韩德曾,虽然我们是一起入队的。又听姜瑞田说:“现在全东北也只剩下几座孤城,要想打回你老家去怕没那么容易吧。”韩德曾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有美国帮助还怕打不垮共产党?”他阴沉着脸,像在跟谁赌气。
     “老弟,美国人也不一定靠得住,”孔亮接过话冷冷地说,“世界上最滑头的莫过于 ‘山姆大叔’了。过去他的确没少援助我们,可惜咱们不争气,老打败仗,共军的武器倒是快全部美式化了。现在老美也学乖了,再不肯拿钱打水漂了。去年在长春发了一回美国货,士兵没份儿,军官抓阄,有摊上鸭绒被的,有摊上夹克的,我抓到一套罗斯福呢军便服,衣领贼埋汰,人家脱下来还没洗呢,裤子屁股上都透亮了,没穿几天就出了窟窿。”
 

 一个国民党女兵的日记
赵显裔著

   11
    难道是自己心理有问题?我不喜欢一些人看不起别人,但别人就一定喜欢我看得起我吗?我不过是个走投无路的穷学生、小丫头片子,也配唱高调自命清高吗?既然披上了这张皮,不就是一丘之貉吗?……思前想后,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啪,啪,啪,是清脆的枪声,又听到一阵疯狂的狗叫,不知又过了多久,我才迷迷糊糊沉入梦乡。
    今天发饷,是队员们屈指盼望的好日子,大家兴高采烈地往队长办公室挤。唐克坐在队长办公桌前神气活现,像个赏伙计饭吃的阔大爷。我排在最后领到了自己的一份,心里美滋滋的。老队员中有中尉、少尉,我们三个新队员都是少尉,名义上是什么“尉”,其实全是虚的,就是说政工队的这些“军官”,占的是士兵编制,人们管这叫“吃空额”。比如一个连一百人,而实际上只有九十人,多出的十个人的军饷就用来养政工队,因为按建制,师一级不设政工队,而为了撑门面又非要设政工队,于是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日以及由谁想出了这个不合法、不成文的办法,并在军队中普遍实行,当官的自然乐得从中取利。
    吃过午饭,我向队长请假回家送钱。走进院子,我老远就看见屋门上的大锁。妈妈和弟弟怎么都不在家?我扒着窗户往里看,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放心了。我正要开锁进屋,常大娘走过来招呼我:“是安琪回来啦?”“常大娘,我妈呢?”“出去做活了呗,你弟弟也出去了,真难为这一老一小的。”我没等常大娘把话说完,转身就往大门外跑,我想妈妈准是去“一百间房”了,那里穷人多,光棍儿多,车夫苦力的衣服破了坏了就要找人缝补。我拐进那条胡同,一眼就看见妈妈正坐在向阳的墙根下,低头弓身穿针引线地缝着。她好像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颧骨显得更高,两腮深深凹进,满头灰发被风吹得散乱如麻。我眼含热泪急忙奔过去,一把抓住妈妈瘦削干枯的手。
    “妈,您又出来做活儿啦?”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是小琪呀,好好的又哭什么?今天怎么有时间?是放假吗?”她满脸堆笑地盯住我看,“唉,好像瘦了,想家啦?”我摇摇头,“妈,别缝了,咱们回家吧。”我抢过妈妈手里正在缝补的一只黑袜子。
    “应下的活儿怎么能撂下呢?人家一会儿就来取。”“妈,这整天风吹日晒的,您要累坏了可咋办?”“妈没那么娇气,出来干点活儿,活动活动筋骨有好处。”我忽然想起弟弟,忙问:“安珺呢?”“这孩子像你似的,太要强,非要出去卖香烟,我怎么也劝不住。”我一听就急了,“他还小呀,才九岁,您真是的!”我话里夹着埋怨。
    “我也不愿意让他干,可这孩子太犟,末了不管我答应不答应,挎上篮子就跑了。你走后剩下的烟两天工夫就卖出一大半,把他高兴得又蹦又跳,说他要多赚些钱攒着,将来上中学时用。我还能说什么?唉,要不是你爸爸撇下我们孤儿寡母的——— ”妈妈说不下去了,眼里溢着泪,我急忙掏出手绢替她擦去淌在脸上的泪水。
    “妈,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埋怨您。您别难过,是我说错了。我知道弟弟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只是担心他挨欺负,算错了账还得赔钱。”“我也不放心,可这些日子他还没出过错,小账算得可麻溜呢。”妈妈脸上挂着喜悦和骄傲,“我寻思,从小让他吃点儿苦,长大才能有出息。”我深知妈妈的苦心,她喜欢弟弟,心疼弟弟,也更懂得怎样管教弟弟。爸爸离家以后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弟弟身上。妈妈曾毫不掩饰地说:“女孩子中学毕业就够用了,咱家安珺,我一定要让他继续念书。”我不怪妈妈,我理解妈妈。
    妈让我先回家,可妈妈和弟弟都不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想还是赶在晚饭前归队,这样可以给家里省下一顿饭,于是把刚刚发的薪俸如数交给妈妈。
    “妈,我要在晚饭前赶回去,这是队里的规矩。您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天天出来做,千万别让弟弟耽误功课。”我鼻子里酸酸的,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12
    “ 那就早点儿回去吧,别惦记家里,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叫妈不放心。对了,你应该去看看冬生,他常来家里打听你,还说要去看你呢。他一来就帮着干这干那,家里烧的煤球就是冬生帮你弟弟买的,累得满头大汗连口水也不喝就跑了。安琪呀,我看冬生这孩子真不错,从小你们一起玩一起上学,知根知底,你们要是——— ”“妈。”我忙截住她的话,“冬生对我好,对咱家好,我都记在心里,我从来都把他当哥哥看待,您说的那事不行,您别多操心了。今天晚了我就不去看他了。下次吧,下次回来准去。”“妈不是老脑筋,婚姻大事你自己做主,可我就是觉着冬生那孩子挺好,心眼好,诚实可靠——— ”
    “妈,咱们别说他了行吗?”“得,不说了。唉,你也不小了,在同事里头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哎呀,我的好妈妈,您又说这个,我才17岁忙什么呀?”我忽然想起必须嘱咐妈妈的事情,“妈,您一定要告诉冬生,千万不能去队里找我,队里不许外人去,不然我要受处分的。”我故意编瞎话吓唬她。
    妈妈无可奈何地说:“好,我都记住啦,都听你的。”望着妈妈的满头灰发和日渐消瘦的脸,我感到一阵揪心似的痛,满眼泪水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小琪,好好的哭什么?眼睛哭红了回去怎么见人哪?”“妈,我走了。”说着急忙站起来转身就走,我真怕忍不住一头扎进妈妈怀里走不了。我不敢回头,直到拐出胡同才停下,扒着墙角偷偷望过去,见妈妈还愣愣地坐在那里,不停地抹眼泪,又是一阵揪心的痛。我用手绢紧捂住脸,任泪水泉涌似的倾泻着。
    哭过一阵,心里好像舒畅了许多,我小跑着赶到金星电影院门前,在那些小贩中间一眼就认出了弟弟,他脖子上挎着我曾经挎过的小方盘,上面摆着红红绿绿各种牌子的香烟。
    “谁买烟啊,前门,哈德门,美国红光,骆驼啊。”弟弟用清脆稚嫩的童音大声吆喝着。
    我走到弟弟跟前,故意憋粗了嗓音:“小孩儿,买盒烟。”弟弟一转身就认出我,高兴得又蹦又跳又喊:“姐,啥时候回来的?”他拉起我的手不肯放开,先是天真地笑着,突然又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一把搂住他,抚摸他的头、他的脸,蜡黄的小脸上两只大眼睛嵌在眼窝里,脖子显得又细又长,叫人担心能否撑得住那大大的脑袋。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实在找不到让他放弃沿街叫卖的充分理由,我挣的几个钱只能贴补家用,况且弟弟要上学,没有足够的钱,不用说交不起学费,就连书本文具也没钱买。唉,我这个没用的姐姐!
    “姐,今天还回去吗?”弟弟睁大眼睛等着我说“不回去”。
    “回去,晚饭前必须归队,这是队里的规矩。”我又撒了谎。
    他失望了,像是为了安慰我,很勉强地笑笑,笑得我两眼酸酸的。我忙从兜里掏出留下的零用钱,跑到食品店买来饼干。弟弟接过纸袋,顺手把两块一起塞进嘴里,噎得直伸脖子,呛得饼干渣喷到我身上。我看得又想笑又心疼,忙说:“慢点儿吃。”“不吃啦,吃饱了,这些留给妈妈。”弟弟小心翼翼地把饼干包好装进布袋里,把掉在袖子上的饼干渣一粒粒捡到嘴里。
    唉,他才9岁!都说穷人家的孩子立事早,但我却无心赞美弟弟,只觉得他太苦、太委屈。
    “姐,你比在家时瘦了,吃不饱吗?”“谁说的,顿顿有肉吃呢。”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原本想宽慰弟弟,可无意中却馋了他,从那双大眼睛中我看出他不仅信以为真,而且非常羡慕。
    我立即改口:“姐是哄你玩儿的,其实我们连一次肉也没吃过。”“我知道你是糊弄我。”弟弟傻傻地笑。
    他又不住地问这问那,像个懂得关心人、体贴人的小大人。我抚摸着他的大脑袋,拣着让他高兴地说,不惜夸张和扯谎。我又嘱咐他晚出早归,用功读书,遇事忍让,絮絮叨叨的像个老太婆,可弟弟一点儿也不嫌,我说一句他“嗯”一声,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舍不得离开,最后还是弟弟催我:“姐,你放心吧,不用惦记家里。天不早了,快回去吧。”

    13
    我依依不舍地同弟弟告别,一路上弟弟的影子一直盘旋在脑海里。要不是生活所迫,我不必离家,弟弟也不必沿街叫卖,妈妈也不必风吹日晒地蹲在街头替人家缝补,一家三口朝夕相守,该是怎样的幸福和快乐呀!
    我回到队里时已开过晚饭,是吴静文帮我把饭打回寝室的。我看着碗里已变冷发黑的高粱米黄豆饭,又想起刚才跟弟弟说的 “队里顿顿有肉吃”的瞎话,不禁哑然失笑。
    今天晚上一直没有见着于志强,我有事没事地往走廊跑了好几趟,希望能看见他,结果让我大失所望,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想问别人又不敢,因为实在编不出让人信服的借口。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总想他,看见了就高兴,就踏实,看不见心里就慌慌地,空落落的,坐不稳站不安,睁开眼睛是他,闭上眼睛还是他。我又想起白天妈妈说的话——“在同事里遇到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她话没说完就被我打断,我知道往下她要说什么。就在妈妈说这些话时,不知怎么我脑海中竟闪出于志强的影子,难道他就是我心目中那个 “情投意合、知冷知热”的?我们相识的时间这么短,彼此了解得这么少,我怎么想到这上面去了?又或许那个“他”是沈冬生?当然这是妈妈最可心的人选。我跟沈冬生从小一起上学,一起玩耍,有好吃好玩的都想着对方,一切都那么自然,那么无拘无束,像一对亲兄妹,从没有过面对于志强的那种感觉:脸红、心跳、慌张、羞怯、甚至举止失态。妈妈说我 “不小了”,难道真到了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年纪?不,不。妈妈和弟弟都在过苦日子,他们正需要关心、照顾,需要我的爱。现在的我顶多会唱几首歌,这算什么本事?我的梦想要美得多呢。我要让妈妈享福过好日子,弟弟上中学读大学。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告诫自己不要去蹚那不知深浅、祸福难料的情感旋涡吧。可是,他偏偏闯进来了,而且如此固执,赶不走挥不去。于志强,于志强,你也有同我一样的心思吗?人家都说男女相爱是一种缘分,我跟于志强相遇、相识或许就是缘分?打住,打住吧,别再想入非非、自寻烦恼了。听说就要有任务了,再不可心猿意马,我要把全身心投入到即将开始的我一直向往的工作中去!
    时间过得真快,进入政工队一晃已经一月有余,我的“日记”坚持得很好,有时间必写。这跟在学校老师的命题作文不同,根本不用冥思苦想、咬文嚼字,只要把所见、所闻、所经历的种种事情信手写出就好,常常有大河决堤滔滔不绝的感觉。我不是也梦想当作家吗?那就从写日记开始,体察人情世故,积累生活素材,坚持下去也许真有成功的一天呢!
    早饭后大家被召集到会议室排练节目,准备下周的慰劳演出。昨天政工处下达命令,为配合即将开始的兵团西进,要发动一次宣传攻势。
    男队员一个个懒洋洋的,像没睡醒,刚刚洗过头的姑娘们,都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带进一阵阵洗发露的味道。房间里仅有的几把椅子已被女队员捷足先登,男队员只好坐窗台和地板。我发现吴安一总挨陶冶坐,徐伟总挨胡美丽坐,这该不是偶然的。队长何勇和队副张绍德最后晃进来,队长胖队副瘦,大家背后都叫他们“劳瑞”和“哈代”———美国银幕上的一对活宝。
    何队长见椅子都被占了,一脸的不痛快,走到林婕跟前一努嘴,“起来,让个座。”林婕不情愿地站起来,嘟嚷着:“干啥非让我起来?”“看你太老实呗,谁不专挑软的捏?”吴安一嬉皮笑脸地说。
    陶冶狠狠瞪他一眼,“哪儿都有你,多嘴多舌的。”吴安一不气不恼,只管嘿嘿傻笑。刘薇让出半个座位摆手叫林婕坐到自己身边去。
    队副见没人让座就凑到孔亮身边坐到木箱上。
    何队长落座后眯缝着一对细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特意慢条斯理地说:“丁处长昨天把我找去,布置了下团里演出任务。为配合兵团西进做好宣传鼓动工作,从下周起要按一、二、三团顺序下部队演出。”

    14
    “挺长时间没比划了,得好好排练一下,别让人家说咱们光吃饭不干活。”何勇边说边掏出手绢在肉嘟嘟的后颈上擦汗,“老曲,你们几个把乐器拿出来,该擦的擦,该修的修。”这老曲叫曲南亭,是音乐组组长。孔亮吹拉管,曲南亭吹黑管,吴安一吹小号,都咕咕嘎嘎地试吹。梁大戈拎过大鼓,拧紧螺丝装好踩锤,咚咚地踩着。于志强也坐过去,从琴盒里拿出小提琴紧弦调音。
    我望着于志强,心想:怪不得在那么多参加考试的男生中他被录取,原来他是个 “多面手”,不仅能写能画,还能拉小提琴呢!每次集会我总要鬼使神差地把眼睛盯在他身上,总要特意挨着他坐,我是说如果可能。
    “老张,你看先练什么?”胖队长问瘦副队。
    “就先练独唱吧,我排个顺序,大家看行不行,不合适再改。”坐在木箱上的张绍德受宠若惊,满脸堆笑。据说何队长是丁处长跟前的红人,两人关系非同一般,所以队副特别惧他,在他面前总是谦恭有加。
    “行,你是总指挥,你说了算嘛。”何勇在油光的下巴上抹了一把说,“那就开始吧。”这时我忽然看见吴静文走到于志强身边,递给他一个紫红色的小盒子,于志强点头微笑,吴静文也报以微笑,然后走开。我看在眼里不觉浑身一阵燥热。我不眨眼地盯着于志强看,只见他打开小盒子取出一块黄色的东西,在弓弦上蹭来蹭去,这时我才看明白,吴静文递给于志强的是一盒松香。我知道吴静文也喜欢拉提琴,她的琴是自己带来的,可能她发现于志强在找松香,就把自己的拿来给他。我暗笑自己太小心眼儿,实在可笑又可悲!
    “女声独唱有刘薇的《敬郎三杯酒》、《何日君再来》、《花好月圆》,刘薇准备。”张绍德的一声喊剪断了我的思绪。
    “不行,不行,”刘薇摆着手娇声娇气地说,“把《敬郎三杯酒》换掉。”她一脸的浓妆艳抹,卷曲的长发披在肩上,说话时总爱把头发甩来甩去。
    “别的可以拿掉,唯密司刘的《敬郎三杯酒》不能拿,全指它打炮呢,哪回不是满堂彩?大伙儿说对不对?”坐在陶冶身边的吴安一比比划划地说。陶冶在他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疼得他把屁股颠起老高,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什么满堂彩?还不是瞎起哄?那些短命的,又是吹哨又是跺脚,一双双饿狼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就像要把你一口吞下去,这回说死也不唱啦。”“刘薇,这可是你的杀手锏,怎么能不唱呢?”胡美丽搂着刘薇的脖子亲昵地说。
    “要唱你唱。”刘薇扳开胡美丽的手,把脸扭到一边去。
    “咱可没这本事,唱《敬郎三杯酒》最要紧的是‘浪’,没那个‘浪’劲儿谁爱听呀。”胡美丽又去搂刘薇的腰,痒得她吃吃地笑。
    “看我不撕你的嘴。”刘薇真去掐胡美丽的脸,吓得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好啦,别闹了,这首歌还是要唱,受欢迎就好嘛。”何队长一锤定音。
    刘薇笑眯眯的,脸上露出满足和得意。
    张绍德立刻讨好地说:“刘薇,你就先唱吧。”乐队奏响过门,刘薇双手握在胸前含情脉脉地唱起来:“一杯酒,蜜蜜甜,劝郎早日把家还。……”看着刘薇忸怩作态的样子,我心里很不舒服,再听那曲那词更加反感,这样的歌也能劳军,也能鼓舞士气?这是军人唱的歌吗?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刘薇又接着唱第二首歌《何日君再来》。
    唱吧,不把士兵都唱趴下才怪呢,还打什么仗?想不到政工队要唱这种歌,看着眼前的情景我不禁思绪绵绵。还是“八一五”光复那年的冬天,当时进入东北的苏联军队还没撤走,共产党的八路军开进沈阳,队伍的装备极差,有穿军装的,有穿便服的,臂上戴着印有中俄两种文字的“八路军”袖标。学校里也进了八路军的工作队,有男有女,都穿着灰军服,扎着皮带,打着绑腿,上衣长得盖住屁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可这些人的言谈举止很文明。教室正面墙上贴着两张印刷粗糙的画像,一个戴着有角的帽子,叫他“毛主席”,另一个戴着跟国军一样的中山帽,叫他“朱总司令”。

    15
    一上课,工作队就讲他们打鬼子斗汉奸的故事,还讲他们怎样帮助穷人打土豪分田地闹翻身,当时听得津津有味又似懂非懂,似信非信。讲完故事就教唱歌,有些歌词至今没忘,什么“团结就是力量”,“你是灯塔”,天天教天天唱。这些歌节奏明快,铿锵有力,同学们都喜欢唱,唱得热火朝天,唱得浑身热血沸腾。咱们怎么就没有这样的歌?什么《敬郎三杯酒》,什么《何日君再来》,这样的歌能鼓舞士气吗?我看不用共产党打,自己就得先趴下,想着想着,也不知哪来的冲劲儿,我腾地站起,“何队长,我有些话要说。”何勇好像很生气,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刚要发作却又出人意料地咧嘴笑了,柔声媚气地问我:“小安,你想说什么呀?”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看了胖队长一眼,心一横说:“刘薇唱的几首歌都不好。”我一语惊人,大家都愣住了。我壮着胆接着说:“不是她唱得不好,是歌不好。我们是慰劳演出,也就像队长说的是给士兵打气鼓劲,唱这样的歌能给士兵打气吗?郎呀郎的,还不把士兵唱迷糊了?还能打仗吗?应该选些有力量的歌唱,我说完了。”我长出一口气,然后坐下,像卸掉了千斤重担。
    大家听我说“郎呀郎的”,都忍不住笑。姜瑞田第一个拍手响应:“安琪说得对,我同意她的看法,咱们的确应该选些好歌唱。”我特意看了林婕一眼,她正在瞪着姜瑞田,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反正没有好话。我已经听说他们在长春时就好上了,只是姜瑞田时冷时热,气得林婕常常跟他吵闹。
    刘薇嘴一撇,不忿地说:“什么是好歌?人家爱听就是好歌。什么有力量?大兵唱的‘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这有力量吧,可谁爱听?队长同意我就唱它。”刘薇故意学着山东人的腔调唱了两句,逗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徐伟一拍大腿说:“是嘛,谁听那玩意儿,还是刘薇的‘郎呀郎’好,我爱听。”刘薇两眼一斜,“你爱听?我偏不唱,你算老几?”“好啦,好啦,别斗嘴了,安琪的意见原本不错,只是哪有更好的歌呀?”曲南亭摊开两只大手无可奈何地说。
    “何队长,光复那会儿我听过一首歌,好像叫《黄水谣》,只要把其中的一句词改改就能唱。”“怎么改呀?”副队问。
    “其中的一句是‘自从鬼子来百姓遭了殃’,把它改成‘自从八路来百姓遭了殃’,这不正合咱们的宣传要求吗?”韩德曾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出了个好主意。
    孔亮提议让韩德曾唱唱这首歌,张绍德也让他唱。
    韩德曾忸怩地说:“我怕唱不好。”说着把眼睛瞟向我,我假装没看见,把脸转到一边去。你唱你的,看我干什么?莫名其妙!
    张绍德催他:“让你唱你就唱嘛,唆个啥?”又对曲南亭说,“你记谱,弄准了给他伴奏,这首歌就让韩德曾唱,算他的节目。”韩德曾忸怩地走到前面去,看看我胸脯一挺唱起来:“黄水奔流向东方,河流万里长,……”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我,好像专给我唱似的,我干脆换个地方坐,让柜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说真的,他确实唱得很好,很动情,我几乎落泪。
    这真是一首好歌!我在心里赞叹着,记得八路军工作队也教过这首歌,同学们都喜欢唱,考政工队时我唱的就是它。我看看于志强,他却是另一种反应:脸色铁青,眉目紧锁,怒视着韩德曾,不等他把歌唱完便猛敲谱台说:“我反对唱这首歌!”刘薇也随声附和:“我也反对。”韩德曾正踌躇满志地唱着,突然被于志强打断,心中自然不快,遂沉下脸质问于志强:“你为啥反对?”“很简单,因为它是共产党的歌,我们不应该唱。”于志强说得理直气壮。
    “小于,你怎么知道这是共产党的歌?”曲南亭问。
    “‘八一五’光复那会儿在学校里传唱过,听老师介绍说它是组歌《黄河大合唱》中的一首,冼星海作曲,他是共产党。”于志强说得有根有据。
    “如果是共产党的歌当然不应该唱,可是韩德曾这一改就成了反对共产党的歌,我看也可以唱,只要对反共戡乱有利就行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