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指纹不锈钢:中国五千年游记散文精华集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8 21:22:28

                中国五千年游记散文精华集锦

        本文汇集了千百年来众多知名作家的游记精品,覆盖面宽,时间跨度长,几乎囊括了我国的名胜景观。作品极富人文内涵和文学品位,也向人们阐示了历史胜迹和原始自然风光与现代文明所产生的矛盾撞击;语言精美、纯真,使人感受到心灵的净化。       

 [林  纾] ……………………登泰山记

 [康有为] ……………………登铁塔

 [梁启超] ……………………游锡兰岛

 [李大钊] ……………………五峰游记

 [胡  适] ……………………庐山游记(节选)

 [郭沫若] ……………………今津纪游

 [许地山] ……………………忆卢沟桥

 [陈衡哲] ……………………再游北戴河

 [叶圣陶] ……………………记游洞庭西山

 [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

 [林语堂] ……………………春日游杭记

 [邹韬奋] ……………………威尼斯

 [张恨水] ……………………孰煌游记

 [茅  盾] ……………………海南杂记

 [郁达夫] ……………………钓台的春昼

 [徐志摩] ……………………秦山日出

 [庐  隐] ……………………月夜孤舟

 [曹靖华] ……………………洱海一枝春

 [方令孺] ……………………在山阴道上

 [郑振铎] ……………………移山填海话厦门

 [朱自清]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绍伯赞] ……………………内蒙访古

 [丰子恺] ……………………庐山面目

 [孙福熙] ……………………地中海上的日出

 [老  舍] ……………………趵突泉

 [闻一多] ……………………青岛

 [苏雪林] ……………………黄海落踪

 [冰  心] ……………………到青龙桥去

 [俞平伯]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梁思成] ……………………曲阜孔庙

 [徐蔚南] ……………………山阴道上

 [沈从文] ……………………箱子岩

 [梁实秋] ……………………尼加拉瀑布

 [朱  湘] ……………………江行的晨暮

 [刘大杰] ……………………巴东三峡

 [艾  芜] ……………………大佛岩

 [巴  金] ……………………乌的天堂

 [丁  玲] ……………………曼哈顿街头夜景

 [施蛰存] ……………………在福建游山玩水

 [减克家] ……………………镜泊湖

 [陈学昭] ……………………北海浴日

 [吴伯箫] ……………………天涯

 [谢冰莹] ……………………独秀峰

 [李健吾] ……………………拿波里漫游短札

 [李广田] ……………………扇子崖

 [柯  灵] ……………………桐庐行

 [王朝闻] ……………………北武当游

 [萧  乾] ……………………初冬过三峡

 [季羡林] ……………………游石钟山记

 [荒  煤] ……………………广玉兰赞

 [杨  朔] ……………………画山绣水

 [徐  迟] ……………………黄山记

 [叶君健] ……………………香山的红叶

 [刘白羽] ……………………天池

 [碧  野] ……………………高高的天子山

 [吴祖光] ……………………长岛观日出记

 [秦  似] ……………………西安散记

 [陈从周] ……………………悠然把酒对西山

 [郭  风] ……………………夜宿泉州

 [秦  牧] ……………………天坛幻想录

 [冯  牧]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方  纪] ……………………桂林山水

 [黄  裳] ……………………秦淮拾梦记

 [吴冠中] ……………………且说黄山

 [汪曾棋] ……………………岳阳楼记

 [魏  巍] ……………………您好,延安!

 [菌  子] ……………………香溪

 [峻  青] ……………………雄关赋

 [何  为] ……………………烟雨醉翁享

 [艾  煊] ……………………善卷游

 [袁  鹰] ……………………井冈翠竹

 [李若冰] ……………………昆仑飞瀑

 [公  刘] ……………………青藤书屋小记

 [宗  璞] ……………………废墟的召唤

 [苏  展] ……………………达摩的影子

 [林  非] ……………………九寨沟纪行

 [潘旭澜] ……………………香山明月

 [王  蒙] ……………………苏州赋

 [石  英] ……………………桃花源的魅力

 [柳  萌] ……………………大连印象

 [郭秋良] ……………………山庄湖色

 [刘成章] ……………………走进纽约

 [李元洛] ……………………相见恨晚

 [尧山壁] ……………………陶醉壶口

 [邓洪平] ……………………驻足娄山关

 [徐治平] ……………………仰望布达拉

 [马瑞芳] ……………………蒲松龄故居漫笔

 [杨闻宇] ……………………河西走笔

 [贾宝泉] ……………………长城秋雨夕

 [周彦文] ……………………青冢随想录

 [卞毓方] ……………………登临

 [梅  洁] ……………………通往主格尔木之路

 [余秋雨] ……………………阳关雪

 [梁  衡] ……………………晋祠

 [周  涛] ……………………领略巫山

 [郭保林] ……………………戈壁有我

 [张承志] ……………………忆汉家寨

 [苏  叶] ……………………索溪的月亮

 [张杭杭] ……………………地下森林断想

 [叶  梦] ……………………羞女山

 [吕锦华] ……………………总想为你唱支歌

 [舒  婷] ……………………仁山智水

 [和  谷] ……………………王维的輞川

 [贾平凹] ……………………三游华山

 [马丽华] ……………………西藏大地

 [王英琦] ……………………北国书简

 [韩小蕙] ……………………兵马俑前的沉思

 [斯  好] ……………………武夷日记

 [马  力] ……………………星湖心影

 [筱  敏] ……………………西双版纳泼水节

 [素  素] ……………………湖殇

 [冯君莉] ……………………青海期,梦幻般的湖

 [王剑冰] ……………………绝版的周庄

 [铁  凝] ……………………正定三日

 [楚  楚] ……………………山看人                           

                  

[林纾] 登泰山记        

余以甲寅四月六日发天津,抵暮至泰安。舆中见黑影突兀出天半,过山跌矣。夜宿泰安县丁君官斋。斋外有空圃。迟明见傲来峰,微云缀其腰。忆亭午当至中观,即命舆行。

经岱庙,汉柏已半枯;唐槐则矫夭为龙形,以笔钩勒,终莫肖其状。人山数里无所纪。黑石作铁色,戴土累累然。上红门,近经石峪,景物始稍异。万柏交柯为深洞。初阳东出而西射,岩壁受水,晶莹闪烁。于丛绿之外有物蠕蠕然动于石刻上,以远镜窥之,人也。道石颜曰“柏洞”,行久莫穷。

近壶天阁,石路渐狭而斗,奇石弩出,蟆跋而鸟厉,高方者橱皮以上,苔积其顶,抵云而尽。回马岭路尤险。既登而俯瞰,始见雪花桥,石径弯环出桥上,来时初不审其为桥也。过中天门后,四山荀立,已隔人境。其下路微坦,至云步桥,石刻日“御帐坪”,夹石瞪而阑,细泉数叠出桥下入涧,闻雨盛时左壁奔湍飞越,高出为育门形,行人过桥,碎沫溅衣而已。

五大夫松余其三,亦明万历时所补者。万丈碑赫然如新凿,余于道中固望见矣。瞪道曲折,莫纪其数。忽老翠横空而扑人,四望纯绿,则对松山也。壁高于松顶,风沮籁息,突怒堰赛,幻为蛟搞,疏密自成行列。自朝阳洞人十八盘,殆马第伯所谓“环道”者,近南天门矣。石状愈奇,松阵骄列岩顶,皆数百年物。壁势自下而斜上,纹作大斧劈,可千初。瞪道去壁寻丈,裂为深涧,不可下视。天门尤斗绝,石壁夹立,其顶塌然,为雕、为脾院、为立人、为朽兀。余思痴翁不已。果余能为痴翁者,山之态状,或可穷也。

既朝元君庙,东行向玉皇顶,大风斗起。同游者陈任先、林宰平健步登日观;余与陈徽宇坐乾坤亭外,望坟水如带,汉外则清冥不之见。夜尽,风益肆。众拥裘起观日出。祖徕之东有赤光荡漾,久之,乃云阵奔凑,结为浓黑,而上界平明矣。众太息,恨不见日。既以舆下山,坠身如云片,俄而至地。过傲来峰下,觉夜来突兀吾舆外者是也。

律以破法,类黄鹤山樵。细纹麻起,回复育窕。发其秘者黄鹤,朋其传者石谷、墨井也。

林纾记。                       

[康有为] 登铁塔        

天下之大观伟制,莫若巴黎之铁塔矣!当首登之。以望巴黎焉。

吾游观,必先择高处以四望,可揽胜概。吾少从先祖述之公登五层楼,于连州登画不如楼。昔游江南登雨花台,游扬州吾登琼花楼、蕃厘观,游西湖先登吴山,游武昌吾登望江门,巡城而至黄鹤楼,游桂林吾登独秀山,所至各国皆是。以吾所登之塔,若吾粤梁时之花塔、镇江金山之雷峰塔,北京则西苑内之白塔、城外之天宁寺塔、西山之碧云寺后魏氏白塔,而手们西湖之净慈塔,多数千百年古物。而上海若龙华寺塔,则不足数。若游日本江户,登其浅草之凌云塔;至缅甸登其王宫之木塔;游锡兰登其古寺之千年旧塔;游印度所登塔尤多,而舍卫城中姆岭顶之塔,及佛抵树给孤独园前七百年前之回王所筑塔,而加拉吉打公园中之英人纪功塔尤高峻突。欧美高塔尤伙。其在德则议院前之纪功塔,若瑞典之思间慎公园顶塔,英水晶宫之塔,若美则华盛顿之方塔,波士顿之纪功塔,若是者皆宏工巨构,四十余层,高数百尺,并有名于宇内。若印度之阿育大王筑八万四千塔,吾手们其数塔焉。而宏观大起,杰构千尺,未有若巴黎铁塔之博大恢奇者。盖有意作奇,冠绝宇内,真可谓观止而蔑以加者也。

铁塔筑于光绪十五年,当西一千八百八十九年。盖见败于德后,民力甫复,因赛会作此塔,以著民物之丰亨光复也。全塔体方,此铁枝凡分三层构成:其下层四脚斜撑于地,而嵌空玲珑,高三百尺。四脚相距亦数百尺,每脚奇大,立于四隅。每隅以四柱上盗,成四大室,方广十余丈,内有机房、办事房及上下机亭,成一座落。由其塔之四脚下插地处,望塔之最下层,已如云表,巍峨无际,盖已在三百尺之上。中国楼塔已无有其高度者,即大地各塔,至高者亦不过尔尔,然置于此塔,乃在其至下耳。

四隅皆有上下机亭,可引机而渐升。每至一层而歇,又待人而上下焉。每小时上下一次,自七时开机亭,至夕十一时止。夕七时后,上中层皆不复升矣。此下层每面柱二十,圆拱八,每柱距丈余。下层中楼分上下二层,皆有回廊,低数尺。此层中戏院、酒楼、茶馆、球房、乐室无数,女子占地卖物者甚多,游人如蚁。其戏院在餐馆正中,凭栏把酒,可望远。其酒楼五层,置其中尚渺然卑小。则但其一层之内容与其繁闹,已如一闹市。自远望之,如天际云中,玲珑楼阁,几疑鹰楼海市焉。其得未曾有之瑰制巨工矣!周步回廊,俯瞰巴黎。全城三百万人家,楼塔宫殿,高高数层者,皆在脚底。车驰马骤,皆如寸许。杯论公园池岛丘侄,若指于掌。其俯视城郭人民,已觉渺然,盖已高如天上矣。

自下层至中层,亦复四隅,各有四柱,共十六柱,斜插而上,又二百尺。至中层,四面周以回廊,皆赁于妇女,陈设售物。中有酒楼,广十余丈。四方四大柱,余柱各距丈余,中有十字交柱。此层去地五百尺,俯视城郭人民,如侄如蚁矣。汉时神明台、井斡楼高五十丈,正与相比。而井斡之制,亦与此塔制相类也。

自此层以上,柱皆直上。四周用四(三?)大柱,合凡十二柱。其中皆有十字铁板,斜交贯之。每十字斜架约二丈,直上二十一架,凡为四十余丈。将至上层,塔渐狭,改作六柱为六角,以至于颠。塔中央有一大住,置上下机于柱中。有小层置机器,有房,但不设酒楼杂肆矣。大柱外夹以两小柱。又一柱作旋梯,人可步行至顶—此中央柱,自二层起也。乃登塔上层,高九百尺,广百尺,八角式,回廊四望。顶作平台,有一八角亭。再上一大柱,上有宝相,高二、三十尺,以验风。此层俯视云气,凭虚御风,鲁河萦带,远山堆侄,杯论园青绿如掌,巴黎全城如缩型之泥木室矣。

计大地古今之塔,皆狭仅盈丈。安有三十丈之上作闹市,九十丈之上陈杂肆卖酒者乎?杜工部登慈恩塔,至诩为‘’高标跨苍育”、“七星在北户”,若登此塔,不知更能以何语形容之。天下事往往所见不逮所闻。昔早闻此塔,而见拓影,绝未惊奇。今亲登之,乃惊其奇伟冠大地,觉所闻远不逮所见也,惟此塔而已。近夕辄登,凡登塔前后三次。

登铁店顶,与罗文昌、周国贤饮酒于下层酒楼高三百斤浊t,凭翎四顾巴黎放歌

浩浩凌天风,高标卓碧落。邀邀虚空中,华严现楼阁。神仙蕊珠殿,人间误贬托。高高跨苍官,仍扦尘中脚。霓裳羽衣舞,夜夜月里乐。玉女紫霞杯,一饮成大药。回头凭紫阑,忽尔生玄觉。俯视下界人,城市何莫莫。河水萦若带,远山绿一角。阁阎何扑地,殿塔数历落。冈陵杭园馆,有若蚁侄作。问此何都市,巴黎称薪国。千年大都会,繁华此窟宅。人户三百万,烟树交迷错。时有英雄人,扬旗震天幕。下指纪功坊,石马欲腾跃。却怜八十年,革命频血薄。去去上青霄,更登上层阁。裹流我踏遍,名塔登之数。只许绕膝下,阿育见应作。摩天九百尺,云构巍岳岳。呼吸通帝座,碧筱仰斑驳。深碧地中海,渴揽同一勺。汤汤太平洋,横海谁攀攫?我手携地球,问天天惊悔。

铁塔前,度桥,有圆殿。万户圆周,上下左右,耸二小塔,乃故赛会地正堂,今为博物院。据冈营构,前斜坡皆植花木,庄严伟丽甚矣。下为学堂,上置古物。皆各国殿塔柱础残石或整室,自印度、埃及、波斯、突厥、希腊、罗马古物莫不备,皆数千年之珍物,雕刻奇诡,宏巨磋峨。全屋移来,费力无数,盖非拿破仑不能得此。欧土各博物院皆有,而莫此院之多矣。有巴西人尸,以手抱足而绳缠之,其画极朴拙。有掘地马拉刻石。马达加斯加物甚多。摩洛哥物亦多,其王衣白衣。墨西哥文及像尤多,盖法曾得墨,故移来也。

过一石像,圆崇屹屹,上立女像天神,手持花枝。下坐三神,盖自由、平等、同胞三神也,以示教焉,此则法之特色也。法人今躁进暇等,而召乱祸,他日大同世必行之。                       

[梁启超] 游锡兰岛        

好几年没有航海,这次远游,在舟中日日和那无限的空际相对,几片白云,自由舒卷,找不出它的来由和去处。晚上满天的星,在极静的境界里头,兀自不歇的闪动。天风海涛,奏那微妙的音乐,俏我清睡。日子很易过,不知不觉到了哥伦波了。

哥伦波在楞伽岛,这岛土人叫它做锡兰。我佛世尊,曾经三度来这岛度人,第三次就在岛中最高峰顶上,说了一部楞伽大经。相传有许多众生,天咧,人咧,神咧,鬼咧,龙咧,夜叉咧。阿乾阔咧,阿修罗咧,都跟着各位菩萨阿罗汉在那里围绕敬听。大慧菩萨何了一百零八句揭,世尊句句都把一个非字答了,然后阐发识流性海的真理。后来这部经人中国,便成了禅宗宝典。

我们上岸游山,一眼望见对面一个峰,好像四方城子,土人都是四更天拿着火把爬上去礼拜,那就是世尊说经处了。山里头有一所名胜,叫做坎第。我们雇辆汽车出游,一路上椰子槟榔,漫山遍谷,那叶子就像无数的彩风,迎风振翼。还有许多大树,都是蟠着龙蛇堰赛的怪藤,上面有些琐碎的高花,红如猩血。经过好几处的千寻大壑,树都满了,望下去就像汪洋无际的绿海。沿路常常碰着些大象,像位年高德韵的老先生规行矩步的从树林里大摇大摆出来。我们渴了,看见路旁小瀑布,就去舀水吃,却有几位确泽可鉴的美人,捧着椰子,当场剖开,翠袖殷勤,劝我们饮椰乳。刘子楷新学会照相,不由分说,把我们和“张黑女碑”照在一个镜子里了,他自己却逍遥法外。走了差不多四点钟。到坎第了。原来这里拔海已经三千尺,在万山环绕之中,醋出一个大湖。湖边有个从前锡兰土酋的故宫,宫外便是卧佛寺。黄公度有名的锡兰岛卧佛诗,咏的就是这处。

从前我们在日本游过箱根日光的湖,后来至瑞士,游过勒蒙四林城的湖,日本的太素,瑞士的太丽,说到湖景之美,我还是推坎第。它还有别的缘故,助长起我们美感;第一件,它是热带里头的清凉世界,我们在山下,挥汗如雨,一到湖畔,忽然变了春秋佳日。第二件,那古貌古心的荒殿丛祠,唤起我们意识上一种神秘作用,像是到了灵境了。

我们就在湖畔宿了一宵,那天正是旧历腊月十四,差一二分未圆的月浸在湖心,天上水底两面境子对照,越显出中边莹撤。我们费了两点多钟,联步绕湖一匝。蒋百里说道:“今晚的境界,是永远不能忘记的。”我想真是理!我后来到欧洲,也看了许多好风景,只是脑里的影子,已渐渐模糊起来,坎第却是时时刻刻整个活现哩。

中间有一个笑话,我们步月,张君肋碰着一个土人,就和他攀谈。谈什么呢?他问那人:你们为什么不革命,闹得那人睦目不知所对。诸君评一评:在这种潇洒出尘的境界,脑子里还是装满了政治问题,天下有这种杀风景的人吗?

闲话休题,到晚上三更,大众归寝,我便独自一个,倚山对月,坐到通宵,把那记得的楞伽经默诵几段,心境的莹澄开旷,真是得未曾有。天亮了,白云盖满一湖。太阳出来,那云变了一条粗练,界破山色,真个是“只好自怡说,不堪持婚君”哩。

程期煎迫,匆匆出山,上得船来,离拔描只得五分钟了。                       

[李大钊] 五峰游记        

我向来惯过“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的日子,一切日常生活的经过都记不住时日。

我们那晚八时顷,由京奉线出发,次日早晨曙光刚发的时候,到滦州车站。此地是辛亥年张绍曾将军督率第二十军,停军不发,拿十九信条要胁清廷的地方。后来到底有一标在此起义,以众寡不敌失败,营长施从云王金铭,参谋长白亚雨等殉难。这是历史上的纪念地。

车站在滦州城北五里许,紧靠着横山。横山东北,下临滦河的地方,有一个行宫,地势很险,风景却佳,而今作了我们老百姓旅行游览的地方。

由横山往北,四十里可达卢龙。山路崎岖,水路两岸万山重迭,暗崖很多,行舟最要留神,而景致绝美。由横山往南,滦河曲折南流人海,以陆路计,约有百数十里。

我们在此雇了一只小舟,顺流而南,两岸都是平原。遍地的禾苗,都是茂盛。但已觉受早。禾苗的种类,以高粱为多,因为滦河一带,主要的食粮,就是高粱。谷黍豆类也有。滦河每年泛滥,河身移从无定,居民都以为苦。其实滦河经过的地方,虽有时受害,而大体看来,却很富厚,因为它的破坏中,却带来了很多的新生活种子,原料。房屋老了,经它一番破坏,新的便可产生。土质乏了,经它一回滩淤,肥的就会出现。这条滦河简直是这一方的旧生活破坏者,新生活创造者。可惜人都是苟安,但看见它的破坏,看不见它的建设,却很冤枉了它。

河里小舟漂着,一片斜阳射在水面,一种金色的浅光,刹着岸上的绿野,景色真是好看。

天到黄昏,我们还未上岸。从舟人摇槽的声中,隐约透出了远村的犬吠,知道要到我们上岸的村落了。

到了家乡。才知道境内很不安静。正有“绑票”的土匪,在各村骚扰。还有“花会”照旧开设。

过了两三日,我便带了一个小孩,来到昌黎的五峰。是由陆路来的,约有八十里。从前昌黎的铁路替察,因在车站干涉日本驻屯军的无礼的行动,曾有五警士为日兵惨杀。这也算是一个纪念地。

五峰是褐石山的一部,离车站十余里,在昌黎城北。我们清早雇骡车运行李到山下。

车不能行了,只好步行上山。一路石径崎岖,曲折的很,两傍松林密布。间或有一两人家很清妙的几间屋,筑在山上,大概窗前都有果园。泉水从石上流着,潺潺作响,当日恰遇着微雨,山景格外的新鲜。走了约四里许,才到五峰的韩公祠。

五峰有个胜境,就在山腹。望海,锦绣,平斗,飞来,挂月,五个山峰环抱如椅。好事的人,在此建了一座韩文公祠。下临深涧,涧中树木丛森。在南可望渤海,碧波万顷,一览无尽。我们就在此借居了。

看守祠宇的人,是一双老夫妇,年事都在六十岁以上,却很健康。此外一狗,一猫,两只母鸡,构成他们那山居的生活。我们在此,找夫妇替我们操作。

祠内有两个山泉可饮。煮饭烹茶,都从那里取水。用松枝作柴,颇有一种趣味。

山中松树最多,果树有苹果,桃,杏,梨,葡萄,黑枣,胡桃等。今年果收都不佳。

来游的人却也常有。但是来到山中,不是吃喝,便是赌博,真是大杀风景。

山中没有野兽,没有盗贼,我们可以夜不闭户,高枕而眠。

久旱,乡间多求雨的,都很热闹,这是中国人的群众运动。

昨日山中落雨,云气把全山包围。树里风声雨声,有波涛澎湃的样子。水自山间流下,却成了瀑布。雨后大有秋意。                       

[胡适] 庐山游记(节选)        

昨夜大雨,终夜听见松涛声与雨声,初不能分别,听久了才分得出有雨时的松涛与雨止时的松涛,声势皆很够震动人心,使我终夜睡眠甚少。

早起雨已止了,我们就出发。从海会寺到白鹿洞的路上,树木很多,雨后清翠可爱。满山满谷都是杜鹃花,有两种颜色,红的和轻紫的,后者更鲜艳可喜。去年过日本时,樱花已过,正值杜鹃花盛开,颜色种类很多,但多在公园及私人家宅中见之,不如今日满山满谷的气象更可爱。因作绝句记之:长松鼓吹寻常奉,最喜山花满眼开。嫩紫鲜红都可爱,此行应为杜鹃来。

到白鹿洞。书院旧址前清时用作江西高等农业学校,添有校舍,建筑简陋潦草,真不成个样子。农校已迁去,现设习林事务所。附近大松树都钉有木片,写明保存古松第几号。此地建筑虽极不堪,然洞外风景尚好。有小溪,浅水急流,铮徐可听;澳名贯道澳,上有石桥,即贯道桥,皆朱子起的名字。桥上望见洞后诸松中一松有紫藤花直上到树秒,藤花正盛开,艳丽可喜。

白鹿洞本无洞;正德中,南康守王漆开后山作洞,知府何浴凿石鹿置洞中。这两人真是大笨伯!

白鹿洞在历史上占一个特殊地位,有两个原因。第一,因为白鹿洞书院是最早的一个书院。南唐升元中(九三七一九四二)建为庐山国学,置田聚徒,以李善道为洞主。宋初因置为书院,与唯阳石鼓岳麓三书院并称为“四大书院”,为书院的四个祖宗。第二,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书院,明定学规,遂成后世几百年“讲学式”的书院的规模。宋末以至清初的书院皆属于这一种。到乾隆以后,朴学之风气已成,方才有一种新式的书院起来;阮元所创的沽经精舍、学海堂,可算是这种新式书院的代表。南宋的书院祀北宋周邵程诸先生;元明的书院祀程朱;晚明的书院多祀阳明;王学衰后,书院多祀程朱。乾嘉以后的书院乃不祀理学家而改祀许慎郑玄等。所祀的不同便是这两大派书院的根本不同。

朱子立白鹿洞书院在淳熙己亥(一一七八),他极看重此事,曾札上垂相说:

愿得比祠官例,为白鹿洞主,假之稍康,使得终与诸生讲习其中,犹愈于崇奉异教香火,无事而食也。《庐山志》页二,引《洞志》。)他明明指斥宋代为道教宫观设祀官的制度,想从白鹿洞开一个儒门创例来抵制道教。他后来奏对孝宗,申说请赐书院额,并赐书的事,说:

今老佛之宫布满天下,大都逾百,小邑亦不下数十,而公私增益势犹未已。至于学校,则一郡一邑仅置一区,附廓之县又不复有。盛衰多寡相悬如此!•(同上,页三。)这都可见他当日的用心。他定的《白鹿洞规》,简要明白,遂成为后世七百年的教育宗旨。

庐山有三处史迹代表三大趋势:(一)慧远的东林,代表中国“佛教化”与佛教“中国化”的大趋势。(二)白鹿洞,代表中国近世七百年的宋学大趋势。(三)枯岭,代表西方文化侵人中国的大趋势。

从白鹿洞到万杉寺。古为庆云庵,为“律”居,宋景德中有大超和尚手种杉树万株,天圣中赐名万衫。后禅学盛行,遂成’‘禅寺”。南宋张孝祥有诗云:

老干参天一万株,庐山佳处浮着图。

只因买断山中景,破费神龙百解珠。

(《志》五,页六十四,引<程史》。)

今所见衫树,粗仅如瘦碗,皆近年种的。有几株大樟树,其一为“五爪樟”,大概有三四百年的生命了;嗜指南》《编者按指《庐山指南》)说“皆宋时物,,,似无据。

从万杉寺西行约二三里,到秀峰寺。吴氏旧《志》无秀峰寺,只有开光寺。毛德琦《庐山新志》(康熙五十九年成书。我在海会寺买得一部,有同治十年,宣统二年,民国四年补版。我的日记内注的卷页数,皆指此书。)说:

康熙丁亥(一七O七)寺僧超渊往淮迎驾,御书秀峰寺赐额,改今名。明光寺起于南唐中主李绿。李主年少好文学,读书于庐山;后来先主代杨氏而建国,李摄为世子,遂嗣位。他想念庐山书堂,遂于其地立寺,因有开国之祥,故名开先寺,以绍宗和尚主之。宋初赐名开先华藏;后有善退,为禅门大师,有众数百人。至行瑛,有治事才,黄山谷称“其材器能立事,任人役物如转石于千初之溪,无不如意。”行瑛发愿重新此寺。开先之屋无虑四百楹,成于瑛世者十之六,穷壮极丽,迄九年。乃即功。(黄庭坚《开先禅院修造记》,《志》五,页十六至十八。)此是开先极盛时,康熙间改名时,皇帝赐额,赐御书《心经》,其中“世之人无不知有秀峰”(郎廷极《秀峰寺记》,《志》五,页六至七。)其时也可称是盛世。到了今日,当时所谓“穷壮极丽”的规模只剩败屋十几间,其余只是颓垣废址了。读书台上有唐熙帝临米带书碑,尚完好;其下有石刻黄山谷书《七佛揭》,及王阳明正德庚辰(一五二O)三月嗒纪功题名碑》,皆略有损坏。

寺中虽颓废令人感叹,然寺外风景则绝佳,为山南诸处的最好风景。寺址在鹤鸣峰下,其西为龟背峰,又西为黄石岩,又西为双剑峰,又西南为香炉峰,都嵌奇可喜。鹤鸣与龟背之间有马尾泉瀑布,双剑之左有瀑布水;两个爆泉遥遥相对,平行齐下,下流人壑,汇合为一水,进出山峡中,遂成最著名的青玉峡奇景。水流出峡,人于龙潭。昆山与祖望先到青玉峡,徘徊不肯去,叫人来催我们去看。我同梦旦到了那边,也徘徊不肯离去。峡上石刻甚多。有米莆书“第一山”大字,今钩幕作寺门题榜。

徐凝诗“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即是咏爆布的。李白《梁布泉》诗也是指此瀑。旧《志》载瀑布水的诗甚多,但总没有能使人满意的。

由秀峰往西约十二里,到归宗寺。我们在此午餐,时已下午三点多钟,俄的不得了。归宗寺为庐山大寺,也很衰落了。我向寺中借得(归宗寺志》四卷,是民国甲寅先勤本坤重修的,用活字排印,错误不少,然可供我的参考。

我们吃了饭,往游温泉。温泉在柴桑桥附近,离归宗寺约五六里,在一田沟里。雨后沟水浑浊,微见有两处起水泡,即是温泉。我们下手去试探,一处颇热,一处稍减。向农家买得三个鸡蛋,放在两处,约七八分钟,因天下雨了,取出鸡蛋,内里已温而未熟。田陇间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县的告示,署民国十五年,中说,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买田十亩,立界碑为记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许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买的地横跨温泉的两岸。今地为康氏私产,而业归海会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见识作此事了。

此地离栗里不远,但雨已来了,我们要赶回归宗,不能去寻访陶渊明的故里了。道上见一石碑,有“柴桑桥”大字。!日《志》已说“渊明故居,今不知处”。(四,页七。)桑乔疏说,去柴桑桥一里许有渊明的醉石。(四,页六。)旧《志》又说,醉石谷中有五柳馆,归去来馆。归去来馆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侧,朱子为手书颜真卿嗜醉石诗》,并作长跋,皆刻石上,其年月为淳熙辛丑(一一八一)七月。(四,页八。)此二馆今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庄百俞先生<庐山游记》说他曾访醉石,乡人皆不知。记之以告后来的游者。

今早轿上读旧《志》所载周必大《庐山后录》,其中说他访栗里,求醉石,土人直云,“此去有陶公祠,无栗里也。’(十四,页十八。)南宋时已如此,我们在七百年后更不易寻此地了,不如胭疑为止。<后录》有云:

尝记前人题诗云;

五字高吟酒一瓤,庐山千古想风标。

至今门外青青柳,不为东风肯折腰。惜乎不记其姓名。我读此诗,忽起一感想:陶渊明不肯折腰,为什么却爱那最会折腰的柳树?今日从温泉回来,戏用此意作一首诗:

陶渊明同他的五柳

当年有个陶渊明,不惜性命只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弃官回来空两手。

瓮中无米琴无弦,老妻娇儿赤脚走。

先生吟诗自嘲讽,笑指蓄边五株柳。

“看他风里尽低昂!这样腰肢我无有。”

晚上在归宗寺过夜。                       

[郭沫若] 今津纪游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们人类好像都有种替远性。当代的天才,每每要遭世人白眼。意大利诗圣但丁,生时见逐于故国,流离终老,死后人始争以得葬其骸骨为地方之荣。俄国文豪杜斯妥逸夫司克,生时亦受尽流离颠沛窘促之苦,死后国人始争为流涕以尽哀。这种要算是时间上的鹜远性了。空间上的鹜远性,我把我自己来举个例罢。我是生长在峨眉山下的人,在家中过活了十多年,却不曾登攀过峨眉山一次。如今身居海外,相隔万余里了,迫念起故乡的明月,渴想着山上的风光,昨夜梦中,竟突然飞上了峨眉山顶,在月下做起了诗来。

不再扯远了。我来福冈市,已经将近四年。此地的博多海湾,是六四O年前,元军第二次东征时全军顶没的地点。当时日人在博多沿岸,各处要隘之地筑垒抵御。九年前在东京一高听讲日本历史的时候,早听说福冈市西今津地方,尚有一片防垒残存,为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史迹。当时早恨不得飞到今津去踏访,凭吊蒙古人“马蹄到处无青草”的战地。

我在民国二年末初到日本的时候,是由火车穿过万里长城从朝鲜渡海而来。火车过山海关时,在车中望见山上蜿蜓着的城垒,早曾叹服古人才力之伟大,而今人碌碌无能。后日读P 。Remer氏所著德国近代人利林克龙(Liliencron)传,叙他晚年在北海配尔屋牟岛(Pellwom)上做堤防总管的时候,每在暴风咆哮的深夜,定然在高堤上,临风披襟,向着汹涌的狂涛,高叫出他激越的诗调。我受了他这种凯旋将军般的态度之感发,我失悔我穿过万里长城的时候,何不由山海关下车登高壮观,招吊秦皇蒙恬之魂魄?我至今还在渴望……唉!这也算是一种鹜远性的适例了,我在福冈住了将近四年,守着有座“元寇防垒”在近旁,我却不曾去凭吊过一回,又在渴想着踏破万里长城呢!

元寇防垒,日人所高调赞奖的“护国大堤”,我的想像中以为定可以与我国的万里长城堪伯仲。守此而不登,岂不是鹜元性之误人吗?

今展八点钟,早早跑上学校里去,不料第一点钟的内科讲义才是休讲,好像是期待着要搭乘的火车,突然迟延了一样,我颠转没有法子来把这一点钟空时间消遣。我没精打采地走进图书馆,把一两礼拜前的新闻纸随手翻阅,觉得太无聊了。我想起今日的课程,都是不愿意上的,只有午后两点钟以后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我何不走到个什么地方去,利用我这半日的光阴,或者我亲爱的自然,还会踢我以许多的灵感。

市外的西公园,自从前三月田寿昌来访我时,我们曾同去游逛过一次以来,我已两年不去了。虽然不是开樱花的时候,园内有些梅花,定已渐渐开放,并且在这样晴好的天气中,坐在那园中高处,看望太阳光上的海波,也正是无上的快心乐事。不错,我便往西公园去罢!我才一动念,我的两脚已把个挟着书包的我运出了校门。我竟成为电车的乘客了。

电车西行,有三十分钟的光景,到了西公园。我下车徐徐向园门步去。别的同学都是挟着书包向着东行,我一人却是挟着书包向着西走,我又穿的是制服,戴着是制帽,行路的人好像都在投一种诧异的眼光向我。我不是磨房的马,定要瞎着眼睛受人驱使吗?你们难道不要我有自由意志!怀着一种无谓的反抗心,我还没有走到园门,鹜远性突然又抬起头来。西公园离今川桥只有一区的电车,到了今川桥,再坐几站轻便火车,便可以达到今津。走熟了的地方有什么意思哟?元寇防垒!护国大堤!蒙古人马蹄到处无青草的古战场!去罢!去罢!去学利林克龙披襟怒吼!

我又坐上了电车去了。没有几分钟的光景,电车已经到了终点。我从今川桥下车,往轻便铁道的释站—名目虽叫释站,但只是街面上的一家铺口代办的—上去买车票。我检查我的钱包,只有五十钱(一钱合我国铜元一枚)的一张纸币。

—往今津的车票要多少钱?

—要二十四钱。

—请把一张来回票给我。

—要四十八钱。

我把纸币给了卖票的,他把了十六区的车票给我,找了我两个铜板。原来轻便火车的车票,也还是同市内电车的一样,是分区零买的,他指示着车票的站名向我说:从此处到今宿,是八站路,一站四钱,从今宿再坐渡船才能到今津。

我问:渡船钱要多少?

他说:要三钱。

我听着吃了一惊,我手中只有两个铜板了,今天的计划,不是完全归了水泡吗?我急忙在衣包中收寻,另外又才寻出一个五钱的白铜小币。啊,好个救星!这要算是在沙摸中绝了水的商队,突然遇着了0nsis(沙漠中膏腴之地)了!释站中待车的人很多,火车要到十点钟的时候才能开到。

日本人说到我们中国人之不好洁净,说到我们中国街市的不整伤,就好像是世界第一。其实就是日本最有名的都会,除去几条繁华的街面,受了些西洋文明的洗礼外,所有的侧街陋巷,其不洁净不整伤之点也还是不愧为东洋第一的模范国家。风雨便是日本街道的最大仇人。一下雨,全街都是泥淖淋漓,一刮风,又要成为灰尘世界。又聪明又经济的日本国民常常荤些细碎的石子来面在街上,利用过往行人的木板拖鞋作为碾地机的代用。隔不许久,石子又要变成了灰尘,又要变成了泥浆了。释前的街道,正是石子专横的时代。街心的四条铁轨,差不多要埋没在泥土中了。街檐下的水沟,水积不流,昏白的浆水中含混着铜绿色的水垢,就好像消化不良的小儿的粪便一样。释旁竟公然有位妇人在水沟上搭一地摊,摊上堆一大堆山棒,妇人跪在地上烧卖。这种风味,恐怕全世界中,只有五大强国之一的日本国民才能领略了。

坐在站中,望着外面杂踏喧阂的街市,无端地发起了这段敌汽心来,中日两国互相轻蔑的心理,好像成了慢性的疾患,真是无法医治呢。

人总是不宜好的动物。金钱一富裕的时候,总要涌出些奢侈欲望来。我无意识中又在一个衣包之内搜出了一张五十钱的纸币,我好像立地成了位大富翁一般。火车轮船要运转时,煤烟是不可缺少的原动力,人要去旅行时,纸烟也当然不可缺少。我便花了八个铜板,买了一匣纸烟,一匣洋火,便在释站中吹云吐雾起来。可怜吹吐才不上半只,我的脑天早已昏昏朦朦了。滚蛋罢!我含着几分可借的意思,把剩下的半只纸烟,愤恨地投在水沟里去。丑恶的奢侈欲望的尸骸,还在涵水中熏蒸了一会残喘。

小小的机关车。拖了两乘坐车走来,肮脏的程度,比上海“大众可坐”的三等电车,恐怕还要厉害。车中拥挤得不堪,如像才开封的一匣洋火。我上车得早,在一只角上幸好寻得一个座位,但可恨不客气的一位乡下人,竟来加上楔头,坐到我左脚的大腿上,我好像楚项羽陷人坟下的重围,就使有拔山之力,也只好徒唤奈何了。

汽笛放起猫叫声,火车已经开动起来。

过了一个停车场,两面的街市,已经退尽,玻璃外开展出一片田野,田地尚多裸身,有的已种麦苗,长已四五寸了。远山在太阳光中燃烧,又好像中了酒的一样。太阳隔窗照到我的颈子上来热腾腾地。车上坐的多是职工中人,指点沿线的各处小小的工场,和着车轮的噪音,高谈阔论,可惜谈吐多不可辨。

又过了两个停车场,车上渐渐稀疏了。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村前竟公然有座电影戏馆,戏目的帘子立在馆前,怪刺目地挂着种种看板画。出村,车入松林中。检看票上站名,知是“生之松原”。松原一面沿海,从树于间可以看出青青的海色,点点的明帆,昏昏的岛影。我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旅行的兴趣。背海一面,树甚深远,只除无数退走的树干外,别无所见。在这种晴和的天气,能偕个燕婉的女友,在那松林中散步谈心。怕更会是件无上的快心乐事了。

林中车行十多分钟的光景,走出海岸上来了。海水一片青碧,海天中有几只白鸥,作种种峻险的无穷曲线,盘旋飞舞。有的突然飞下海面,掠水而飞,飞不多远,又突然盘旋到空中消去。

火车到了今宿站。

我从今宿下车,问明了渡船的所在。从今宿市中穿过,又向西走入一松林中,松林无人,阳光洒地,可惜没有燕婉的佳伴偕行,只有我自己的影儿在随着我走。啼鸟在空中清琳。走过松林,又走到一小小村落,街稽下有些中年以上的妇人,席地,坐在太阳光中缝纫。出村,又走到海岸上来,临海一家摆渡人家静立在一座浅峰之下。渡船已开,我只得坐在岸上等待。渡家中的时钟,已经十一点过了。时间不可不利用,我早就受了自然的窘迫的要求,我不得不在这个时间内应命了。我便转人渡家后的厕所中去。

我踞在厕所中,一面应着自然的要求,一面想起前两天B君向我所说的南洋的风俗谈来—B君哟!我在这种地方追念起你来,你恕我的这个大大的失礼了罢!

B君说:南洋地方大小便所,都是立在河边,放出的大小便听着流水冲去,日本人的便房叫“河屋”(knwaya),这正是日本民族南来的一个证明。

厕所中有许多狠裹的壁画,这是日本全国厕所中的通有现象。善于保存壁画的日本史学家哟!这种极无名的恋爱艺术家的表现艺术,于民族风俗史上,也大有保存的必要呢!

无端中又得出一个恋爱的定义来:

“恋爱者何?是一种自然的要求,如像大小便一般,不得不逼人去走肮脏的所在者也。‘’

笑话!笑话!在这壁画蔚然的“艺术之宫”再沉吟得一会儿的时候,渡船怕又要开了呢!

今津是在系岛郡上。系岛原来不是海岛,是与陆地相连。渡船在海湾中过渡,海水异常清澈,好像是西子湖水一样。因为没有带张地图来,上了岸后,竟把地方走错。问了多少卞人,走了多少枉路,我才走到了今津。今津村上也怕有两三了’户人家,我在村中旋来旋去,只想朝外海边走,却只在村中主‘盘旋。最后走到一家卖花邮片的铺店门口,我便买了几张今汁史迹的花邮片,有一张是“胜福寺的蟠龙松”,有一张是“元寇歼灭碑”,有一张就是“元寇防垒”了。我见了元寇防垒配绘片,我不禁大失所望。啊!这就是“护国的大堤元寇防垒’了吗?一条乱杂的矮矮石堤在我国乡村中沟道两旁随处都可幼寻出。纵使有真正的利林克龙走来,站在这种大堤上,恐怕也吼不出甚么激越的诗调来了。

店主人为我指示胜福寺的所在,近在店旁,叫我去看蟠龙松。

蟠龙松是几百年前的古物,今年正月间日本政府有指定为天然纪念物的消息。关于此树,有一浪漫谛克的口碑流传。说是六百年前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1} }‘aUG}1)来在九州的时候,仰慕胜福寺开山临济宗大觉禅师盛名,亲来拜访。禅师旁乃有一窈窈的掸娟侍坐。尊氏大惊。怒骂禅师品性恶劣。禅师自若,而美人惭愤,跳人庭前池水中,化为大蛇,蟠松而逝。

外史氏日:迂哉!迂哉!足利尊氏也!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迂哉!迂哉!侍侧之美人也!不知种种声闻,都如泡影。

这种无稽的传说,总觉有种葱笼的诗意,引人人魔,但是我守着皎皎的太阳当头,护国的大堤还不曾到眼,午后两点钟起还有检眼实习,我没有在梦境中低回的余暇。

我谢了店主人的殷勤,出村又穿过一带松原,我终竟走到我最后的目的地点。松林外沿海一带沙堤,上有乱石狼藉,我把绘片中的光景同实物比较,我才知道就是所谓“护国的大堤”!冤哉!冤哉!浪漫谛克的鹜远性之误人也!但是周遭的自然风物倒还足以偿我这半日的足劳。我坐在乱石上,在防垒绘片背面写了一段印象记来。

—堤长不过百丈。堤上狼藉些极不规则的乱石,大者如人胸廓,小者如人头者。中段自沙中露出之石垣,最高处仅及股臀关节。为海湾,堤后为松林,有小鸟在松林中啼叫。海风清爽。右手有高峰突起如狮头,树木甚苍翠。海湾中水色青碧,微有涟漪,志贺岛横陈在北,海中道一带白色沙岸,了然可见。西北亦有两小岛,不知名。海湾左右有岩岸环抱,右岸平削如屏,左有峰峦起伏。正北湾口,海雾澡漾,中有帆影,外海不可见。天际一片灰色的暗云,其上又有一片白色卷层云,又其上天青如海。

太阳当头,已是正午时候。

堤前沙岸,浅草衰黄。有长椭小场在日光中飞绕,无力。

茅屋几椽,已颓纪,疑是渔人藏舟之处。

—邮片已写满了,在那平如明镜的海上,元舰四千艘,尧元军十万余人,竟会于一夜之间,突然为暴风所淹没,不可抗的终是自然之伟力了。我又想到了杜牧之咏“赤壁”的一诗。。’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在堤前沉吟了一回,又想于无意中或者也可以寻得一枝江沙的折戟,折戟虽没有,倒寻到了一个雪白的大椎骨,左右两横突起,开张如蝶翅,上关节突起前面又无肋骨关节面,我分定它是牛脊的腰椎骨。这是个绝好的纪游纪念品了,或者便是元军载来的水牛残骨,也说不定。我把来包在书包里面,又想去登上那右手的狮头峰。

抓头峰余势,当狮体之尾能上有一段平坦高原,上有一碑,碑题“元寇歼灭之处”五字。碑前有纪名铜柱,上题“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碑下有石栏环绕,周围有几处竹栏,各围浅松一株是些贵族华族的纪游品。坐石栏上四望,三面均被海水湾环,只有防垒后松原的一带低地几于与水面齐平,此地在千年之前,当然是绝立的孤岛,系岛郡之名可以推见。所谓护国的大堤,或者便是防水的水堤,也是不能说定。转人碑后,碑后亦有“大正四年十一月建”等字样。

舍碑,向山脊行去,山路高低不平,渐登,气渐促,喉嗓渴不可耐,失悔来时不曾买些橘子。登山决不是件乐事,以为怕要到峰顶了,山路一转,峰顶依然还在上头。如此屡受欺骗,亦只得鼓舞余勇而登,热,汗流,渴,气促,心搏亢进,筋力疲劳,好像得了心脏病的一样。山外的风物再也莫有余暇盼恋。遇山樵数人,新伐的樵木放出一种浓重的木香。将至绝顶,有小小一座神社,壁上挂着许多还愿的画马。纪游者的芳名,题满外壁。在神社前坐息。勇猛的心脏,几乎要从口中跳了出来。心气渐渐平复了,我又才走上狮子头去。狮头临海,古松森森,秃石累累,俯瞰海湾,青如螺黛。有渔舟一只。长仅尺许,有两人在舟中垂钓。唐人太上隐者有《答人》一诗。“偶来松下坐,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他这第一句,我实际办到了:第三句,我也实际办到了,因为我是没有带表来的。但是我的漱惰工夫,却还没有到高枕无忧忘年忘命的程度。我午后二时起,还有二点钟的检眼实习是不能不出席的,我看见日脚偏西,就使有现存的石头可枕,我的脚也不肯唯唯听命了。

我正站立起来,打算要走,突然前面垂岩下腾出一种欢呼,使我大吃一惊。上来的是两个劳动者。他们从我身旁擦身过时,我的心脏还兀兀地在跳。我又起了一种好奇心,决意从那两个劳动者登上的来路走下山去。路极险隘,攀援树枝而下,路尽处,才又折到来时所过的神社面前,两个工人已经在那儿休息着了。此次怕他们也不免吃了一惊罢?一人向我乞火,我把火柴给了他。啊,这两个工人,假使是两位处子的时候呀,这不是段绝好的佳话吗?就好像卢梭在安奴西山中与雅丽、格拉芬里德两少女邂逅相遇,就好像郑交甫在江干遇着江妃,那岂不是不枉了我今日的此行了吗?……

古人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其实我从登山的经验上看来,倒是从恶如登,从善如崩了。我此处所谓善恶,不消说是以心境的快不快为标准。人不是那么容易为恶的,受尽种种良心上的制裁,做出一种恶事,心里所受的不快,怕与登山时的苦楚无甚增减。偶尔做出一件善事,心里所生的快感,也怕和这下山时的快感无甚损益。

上山时那么困苦,几乎如像害了一场大病,一到下山,就好像在滑冰的一样,周围的景色应接不暇,来时的道路亦了纽指掌,飞,飞,飞,我身轻如鸟,听凭山道的倾斜,把我滑不山来,真是舒服,真是舒服,只可惜喉嗓终是有几分渴意。

取捷径趋向渡头,渡船又已开了。在渡头近旁小店中,买了一瓶荷兰水。啊,甘露!甘露!瞥眼看见店内的挂钟,已经是午后二时了,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早知道这样,我又何苦那么着忙呢?恨不曾往胜福寺内凭吊蝉娟之魂,恨不曾在狮子山巅高枕石头一睡!

坐店的是一位不满二十的女子,B君—又是B君,B君哟!你恕我不客气,滥引你的雅言了!你说:“只要是处子,便是位美人。”不消说这位坐店的也是美人了。我又向她买了十钱的饼干,她称的分两,分外足实呢!我说:十钱的饼于真是不少!她微微地向着我笑。

有匹黑花的白狮子狗儿坐在街心看我吃饼于,好像很有几分垂涎的意思。我便投了一个给它,它才兀的惊立起来,哼地向我恨了两声走了。它怕把那个饼干当成了小石子罢?这位狮子狗儿,我佩服它有些道德家的气质。打起金字招牌的道德家者流,突然看见赤裸裸地纯真无饰的艺术品时,有不反射地唁唁狂吠的吗?对不住!对不住!天下的道德家哟!天下的狮子狗儿哟!恕罪,恕罪!

午后的海水,又是一般气象了。好像圆熟了的艺术家的作品,激越的动摇,烘腾的气势虽然没有,但总有一种沉静的诗情荡漾在上面。潮水渐渐消退了。渡船将要到岸时,突然搁起浅来。此时对面又开出一只渡船,船椽上坐着两个女子,流的是最新流行的“七三分,,头,一个披着白色的毛织披肩,一个的是狐皮。她们本是背我坐着的,紧相依傍。她们看见我们的坐船搁浅,都偏过头来。我的视线同她们视面相值。啊,这真是郑交甫遇着江妃,卢梭遇着稚丽、洛拉芬里德了!要是她们的船搁了浅的时候,我定要跳下水去,就如像卢梭涉水至膝,替雅洛二姑娘牵马渡溪的一样,把她们的坐船推动起走。是夕阳光线的作用吗?还是她们看破了我的隐意呢?她们的眼眸中总觉得有几分羞涩的意思。我真羡慕卢梭!他真幸福!他替雅格二姑娘牵马渡溪之后,被二女殷勤招待,骑在格姑娘马后,紧抱着她,同到初奴别邸燕欢一日。他在花园中攀树折樱桃投向她们,她们又反把丫枝投向树上去打他。他在雅姑娘手上亲了一吻,雅姑娘也莫有发气,啊,幸福的卢梭呀!……

船动了!不要再空咽馋涎了罢!

浪漫谛克的梦游患者哟!淡淡的月轮在空中发笑了!

十一年二月十日                       

[许地山] 忆卢沟桥        

记得离北平以前,最后到卢沟桥,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与同事刘兆蕙先生在一个清早由广安门顺着大道步行,}:大井村,已是十点多钟。参拜了义井庵的千手观音,就在大悲阁外少憩。那菩萨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铜铸成的,体相还好不过屋宇倾颓,香烟零落,也许是因为求愿的人们发生了求? 。赔本求子丧妻的事情吧。这次的出游本是为访求另一尊铜佛而’来的。我听见从宛平城来的人告诉我那城附近有所古庙场了其中许多金铜佛像,年代都是很古的。为知识上的兴趣,不铃不去采访一下。大井村的千手观音是有著录的,所以也顺便透看看。

出大井村,在官道上,巍然立着一座牌坊,是乾隆四十拜建的。坊东面额书“经环同轨”,西面是“荡平归极”。建坊创-原意不得而知,将来能够用来做凯旋门那就最合宜不过了。

春天的燕郊,若没有大风,就很可以使人流连。树干上戴_土墙边蜗牛在画着银色的涎路。它们慢慢移动,像不知道它介-的小介壳以外还有什么宇宙似的。柳塘边的雏鸭披着淡黄色跳溉毛,映着嫩绿的新叶;游泳时,微波随蹼翻起,泛成一弯一弯动着的曲纹,这都是生趣的示现。走乏了,且在路边的墓园少住一回。刘先生站在一座很美丽的辜堵坡上,要我给他拍照。在偷树荫覆之下,我们没感到路上太阳的酷烈。寂静的墓园里,’虽没有什么名花,野卉倒也长得顶得意地。忙碌的蜜蜂,两只小腿粘着些少花粉,还在采集着。蚂蚁为争一条烂残的炸锰腿,在枯藤的根本上争斗着。落网的小蝶,一片翅膀已失掉效用,还在挣扎着。这也是生趣的示现,不过意味有点不同罢了。

闲谈着,已见日丽中夭,前面宛平城也在域之内了。宛平城在卢沟桥北,建于明崇祯十年,名叫“拱北城”,周围不及二里,只有两个城门,北门是顺治门,南门是永昌门。清改拱北为拱极,永昌门为威严门。南门外便是卢沟桥。拱北城本来不是县城,前几年因为北平改市,县衙才移到那里去,所以规模极其简陋。从前它是个卫城,有武官常驻镇守着,一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很重要的军事地点。我们随着骆驼队进了顺治门,在前面不远,便见了永昌门。大街一条,两边多是荒地。我们到预定的地点去探访,果见一个庞大的铜佛头和些铜像残体横陈在县立学校里的地上。拱北城内原有观音庵与兴隆寺,兴隆寺内还有许多已无可考的广慈寺的遗物,那些铜像究竟是属于哪寺的也无从知道。我们摩擎了一回,才到卢沟桥头的一家饭店午膳。

自从宛平县署移到拱北城,卢沟桥便成为县城的繁要街市。桥北的商店民居很多,还保存着从前中原数省人京孔道的规模。桥上的碑亭虽然朽坏,还在立着。自从历年的内战,卢沟桥更成为戎马往来的要冲,加上长辛店战役的印象,使附近的居民都知道近代战争的大概情形,连小孩也知道飞机、大炮、机关枪都是做什么用的。到处墙上虽然有标语贴着的娘迹,而在色与量上可不能与卖药的广告相比。推开窗户,看着永定河的浊水穿过疏林,向东南流去,想起陈高的诗:‘’卢汉桥西车马多,山头白日照清波。毡卢亦有江南妇,愁听金人比塞歌。”清波不见,浑水成潮,是记述与事实的相差,抑昔日与今时的不同,就不得而知了〔。但想像当日桥下雅集亭的风景,以及金人所掠江南妇女,经过此地的情形,感慨便不能不触发了。

从卢沟桥上经过的可悲可恨可歌可泣的事迹,岂止被金人所掠的江南妇女那一件?可惜桥栏上蹲着的石钾子个个只会张牙裂毗结舌无言,以致许多可以稍留印迹的史实,若不随蹄尘飞散,也教轮辐压碎了。我又想着天下最有功德的是桥梁。它把天然的阻隔连络起来,它从这岸渡引人们到那岸。在桥上走过的是好是歹,于它本来无关,何况在上面走的不过是长途中的一小段,它哪能知道何者是可悲可恨可泣呢?它不必记历史,反而是历史记着它。卢沟桥本名广利桥,是金大定二十七年始建,至明昌二年(公元一一八九至一九一二)修成的。它拥有世界的声名是因为曾人马哥博罗的记述。马哥博罗记作“普利桑干”,而欧洲人都称它做“马哥博罗桥”,倒失掉记者赞叹桑干河上一道大桥的原意了。中国人是擅于修造石桥的,在建筑上只有桥与塔可以保留得较为长久。中国的大石桥每能使人叹为鬼役神工,卢沟桥的伟大与那有名的泉州洛阳桥和漳州虎渡桥有点不同。论工程,它没有这两道桥的宏伟,然而在史迹上,它是多次系着民族安危。纵使你把桥拆掉,卢沟桥的神影是永不会被中国人忘记的。这个在“七七”事件发生以后,更使人觉得是如此。当时我只想着日军许会从古北口入北平,由北平越过这道名桥侵入中原,决想不到火头就会在我那时所站的地方发出来。

在饭店里,随便吃些烧饼,就出来,在桥上张望。铁路桥在远处平行地架着。驮煤的骆驼队随着铃档的音节整齐地在桥上迈步。小商人与农民在雕栏下作交易上很有礼貌的计较。妇女们在桥下烷衣,乐融融地交谈。人们虽不理会国势的严重,可是从军队里宣传员口里也知道强敌已在门口。我们本不为做间谍去的,因为在桥上向路人多lu1了些话,便教警官注意起来,我们也自好笑。我是为当事官吏的注意而高兴,觉得他们时刻在提防着,警备着。过了桥,便望见实拓山,苍翠的山色,指示着日斜多了几度,在砾原上流连片时,暂觉晚风拂衣,若不回转,就得住店了。“卢沟晓月”是有名的。为领略这美景,到店里住一宿,本来也值得,不过我对于晓风残月一类的景物素来不大喜爱,我爱月在黑夜里所显的光明。晓月只有垂死的光,想来是很凄凉的,还是回家吧。

我们不从原路去,就在拱北城外分道。刘先生沿着旧河床,向北回海甸去。我捡了几块石头,向着八里庄那条路走。进到阜城门,望见北海的白塔已经成为一个剪影贴在洒银的暗蓝纸上。                       

[陈衡哲] 再游北戴河        

提到北戴河,我们一定要联想到两件事,其一是洋化,其二是时髦。我不幸是一个出过大洋也不曾洗掉泥土气的人,又不幸是一个最笨于趋时,最不会摩登的人。故我的到北戴河去—不仅是去,而且是去时心跃跃,回时心恋恋的—当然另有一个道理。

千般运动,万般武艺,于我是都无缘的,虽然这是我生平的一件愧事。想起来,我幼小时也学过骑马,少年时也学过溜冰,打过网球,骑过自行车,但它们于我似乎都没有缘。一件一件的碰到我,又一件一件的悄悄走开去,在我的意志上从不曾留下一点点的痕迹,在我的情感上也不曾留下一点点的依恋和惆怅。却不料在这样一个没出息的人身上,游泳的神反而找到了一个钟爱的门徒。当我跃身入水的时候,真如渴者得饮,有说不出的愉快。游泳之后,再把身子四平八稳的放在水面,全身的肌肉便会松弛起来,而脑筋也就立刻得到了比睡眠更为安逸的休息。但闻呼呼的波浪声在耳畔来去,但觉身如羽毛,随波上下,心神飘逸,四大皆空。

除去游水之外,北戴河于我还有一个大引诱,那便是那无边无际的海。当你坐着洋车,自车站出发之后,不久便可以看见远远的一片弧形浮光,你的心便会不自主的狂跃起来,而你的窒塞的心绪,也立刻会感到一种疏散的清凉。此次我同叔永在那里共住了六天。最初的四天,是白天晴日当空,天无片云,人夜乌云层层,不见月光,但我们每晚仍到沙滩上去看雪浪拍岸,听海潮狂啸。虽然重云蔽月,但在微明半暗之中,也可以分外感到一种自然的伟大。有一天,夕阳方下,余光未灭,沙上海边,}戛无一人。远望去,天水相接,一样的无边无垠。忽见东方远远的飞来了三只孤鸟,它们飞得那样的从容,那样的整齐。飞过我们的坐处,再向西去,便渐飞渐小,成为两三个黑点。黑点又渐渐的变淡,淡到与天际浮烟一样,才不见了。那时不知道怎的,我心中忽然起了一阵深刻的寂寞与悲哀。三只孤鸟,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到何处去,在海天茫茫,暮色凄凉之时,与我们这两个孤客,偶然有此一遇,便又从此天涯。山石海潮,千古如此,而此小小的一个遇会,却是万劫不能复有的了。

朝日出来的地方,在东山的背后,故我们虽可以看见朝霞,但不能见到朝阳。待朝阳出现时,已是金光满天,人影数丈了。落日也在西山背后。只有满天红霞,暗示我们山后的情景而己。唯有月出是在海面可见的。我们夭天到海边去等待,夭夭有乌云阻障。到了第五晚,我们等到了七点半钟,还不见有丝毫影响。那时沙滩上一个人也不见了,天也渐渐黑了下来,环境是那样的静,那样的带有神秘性。忽然听见叔永一声惊叫,把我的灵魂从梦游中惊了回来。你道怎的?原来在东方水天相接处,忽然显出一条红光了。那光渐渐的肥大,成为一个大红火球,徘徊摇荡在水天相连处。不到一刻钟,便见沧波万里,银光如泻,一丸冷月,傲视天空。我们五天来忠诚的守候,今天算是得到了酬

拓报。于是我们便赶快回到旅馆,吃了晚饭,雇了人力车,到联蜂山去,在莲花石公园的莲花石上,松林之下,卧看天上海面的光辉。那晚的云是特别的可爱,疏散的是那样的潇洒轻盈,浓厚的是那样的整齐,那样的有层次,它们使得那圆月时时变换形态与光辉,使得它分外可爱。不过若从水面上看,却又愿天空净碧,方能见到万里银波的伟大与清丽。

最后的一天,我们到东山的一位朋友家去,玩了大半天。我又学到了一个新的游泳法。晚上又同主人夫妇儿女到鸽子窝去吃野餐,直待沧波托出了一丸红月,人影渐显之后,主客方快快的戴月归去。我们也只得快快的与主人夫妇道别,乘着人力车,向车站进发。一路尚见波光云影,闪烁在树林之中,送我们归去。

北戴河的海滨是东西行的一长条沙滩,海水差不多在它的正南,所以那里的区域,也就可以粗分为东中西的三部。

东部是以东山为大本营的。住在那里的人,大抵是教会派,智识也不太新,也不太旧,也不太高,也不太低。他们生活的中心点是家庭,常常是太太们带着孩子在那里住过全夏,而先生们不过偶然去住住而已。他们中间十分之九是外国人,尤以美国人为最多,其中约占十分之一的中国人,也以协和医院及教会派的为多。他们大概是年年来的,彼此胡晨认识,但对于外来的人,也能十分友善。我在那里游水的时候,常在水中遇见许多熟人,又常被人介绍,在水中和不认识的人拉手,说,“很高兴认识了你!”但实际上何能认识?一个人在水中的形状与表情,和他在陆地上时是很不同的。

中部以石岭为中心点。住在那里的人,大抵是商人,近年来尤多在中国经商暴发的德俄商人。他们生活的中心点不是家庭,乃是社交,虽然也有例外,也有带着孩子的太太们,但这不能代表中部的精神。代表中部精神的,是血红的嘴唇,流动的秋波,以及富商们的便便大腹。他们大刀阔斧的“做爱”,苍蝇沾蜜似的亲密,似乎要在几个星期之内,去补足自亚当以来的性生活的不足与枯燥。但你若仔细观察一下,你便可以觉得,在这样情感狂放、肉感浓厚的空气之下,还藏着一个满不在乎的意味。似乎大家所企求的,不过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乐而已。

在他们中间很少有中国人,尤其是女子。他们看见我在那里游泳,都发出惊讶的注意。他们对于中国人的态度,也是传统的“上海脑筋”。我现在且述一个故事,来证明这种态度怎样的普遍于这类外国人之中。我有一个朋友,在一天的下午,曾同着她的丈夫到西山顶上去游玩。那里下山的路是不甚好走的。他们正走着,忽然看见了两个法国孩子,男的约有十岁,女的大约是七八岁。那女孩看见山崖峭陡,直骇得发抖,央求那男孩子扶助,但他硬不肯,一溜烟独自跑下山去了。我的朋友看不过,她让那位正在扶着她的丈夫去扶携那个女孩子。下山之后,女孩子十分感激,便与他们谈天,问他们是哪一国的人。她让她猜,她说“英国吧?”’‘不是,你不看见我的黄皮肤黑头发吗?”那女孩有点惊讶了,说“日本吗?”亦不是,“我们是中国人。”说也不信,那女孩一听之下,立刻骇得唇白眼直,脸上的肌肉瑟瑟的抖着,拼命的叫她的哥哥。那男孩并未走远,他也骇着了,立刻走来携着女孩子的手,显出在患难中相依为命的一种心绪。我的朋友看了,又气,又觉得他们可怜。她故意的瞪着眼,叱着说,“不准走!”两个孩子更骇了,真的立着不敢动。她对他们说,“我此时若不教训你们,你们将长成为两个国际的孟贼。听我说,回去告诉你的父母,说今天遇到了两个你们又怕又看不起的中国人,那太太宁可自己很困难的走下山去,却让那先生扶着你这女孩子,因为她的哥哥不助她下山。问你的父母,这两个中国匪贼,比了你们法国的匪贼怎样?比了你们法国的绅士又怎样?走吧,愿你们今天睁开了你们的眼睛!”那男的到底大些,很羞惭的伸出手来,给他们道了谢,道了歉,方一步三回顾的,很惊讶的,同着他的妹妹走回去了。

西部以联峰山为中心点。住在那里的,除了外交界中人之外,有的是中国的富翁,与休养林泉的贵人。公益会即是他们办的。我们虽然自度不配做那区域的居民,但一想到那些红唇肥臂,或是秃头油嘴,自命为天之骄子的白种人,我们便不由得要感谢这些年高望重,有势有钱的公益先生们,感谢他们为我民族保存了一点自尊心。我们在公益会的浴场游泳时,心里觉得自由,觉得比在中部浴场游泳时快乐得多了。并且那。里还有水上巡警,他们追随着你,使你没有沉没的恐惧。

住居西部的中国人既多,女子当然也有不少。但我所见下水游泳,或是骑马骤驰的,却仍以幼年女子为多。二三十岁的女子,大抵是很斯文的坐着,撑着伞看看而已。至多也不过慢慢的脱下袜子,提着那时髦美丽的长衫,小心谨慎的,在沙滩上轻移莲步而已。三十岁至四十岁间的女子,则在我住居六天之内,就压根儿没见到一个。但做爱的年轻男女却不是没有,不过他们的做爱,与西人真不相同。中部西人的做爱,是大刀阔斧一气呵成的,而我所见西部的中国“摩登”,却是乘着月暗潮狂的时候,遮遮掩掩,羞羞涩涩,在沙滩上走走说说而已。并且两个人单独出外的很少,大概是五六成群,待到了海边再分成一对对的为多。虽然我因住居之时不久,见闻有限,但这个情形也未尝不可以代表住在那里一部分的中国青年在社交上的自由与管束。                     

[叶圣陶] 记游洞庭西山        

四月二十三日,我从上海回苏州,王剑三兄要到苏州玩儿,和我同走。苏州实在很少可以玩儿的地方,有些地方他前一回到苏州已经去过了,我只陪他看了可园,沧浪亭,文庙,植园以及顾家的怡园,又在昊苑吃了茶,因为他要尝尝苏州的趣味。二十五日,我们就离开苏州,往太湖中的洞庭西山。

洞庭西山周围一百二十里,山峰重叠。我们的目的地是南面沿湖的石公山。最近看到报上的广告,石公山开了旅馆,我们才决定到那里去。如果没有旅馆,又没有住在山上的熟人,那就食宿都成问题,洞庭西山是去不成的。

上午八点,我们出青门,到苏福路长途汽车站候车。苏福路从苏州到光福,是商办的,现在还没有全线通车,只能到木续。八点三刻,汽车到站,开行半点钟就到了木读,票价两毛。经过了市街,开往洞庭东山的裕商小汽轮正将开行,我们买西山镇夏乡的票,每张五毛。轮行半点钟出骨口,进太湖。以前在无锡尾头清,在邓尉还元阁,只是望望太湖罢了,现在可亲身在太湖的波面,左右看望,混黄的湖波似乎尽量在那里涨起来,远处水接着天,间或界着一线的远岸或是断断续续的远树。晴光照着远近的岛屿,淡蓝,探翠,嫩绿,色彩不一,眼界中就不觉得单调,寂寞。

十二点一刻到达西山镇夏乡,我们跟着一批西山人登岸,这里有码头,不像先前经过的站头,登岸得用船摆渡。码头上有人力车,我们不认识去石公山的路,就坐上人力车,每辆六毛。和车夫闲谈,才知道西山只有十辆人力车,一般人往来难得坐的。车在山径中前进,两旁尽是桑树茶树和果木,满眼跳苍翠,不常遇见行人,真像到了世外。果木是柿、橘、梅、核梅、批把。梅花开的时候,这里该比邓尉还要出色。杨梅干杖高大,屈伸有姿态,最多画意。下了几回车,翻过了几座不很高的岭,路就围在山腰间,我们差不多可以抚摩左边山坡上那些树木的顶枝。树木以外就是湖面,行到枝叶茂密的地方,湖面给遮没了,但是一会儿又露出来了。

十二点三刻,我们到了石公饭店。这是节烈祠的房子,五间带厢房,我们选定靠西的一间地板房,有三张床铺,价两元。节烈祠供奉全西山的节烈妇女,门前一座很大的石牌坊,密密麻麻刻着她们的姓氏。隔壁石公寺,石公山归该寺管领。除开一祠一寺,石公山再没有房屋,惟有树木和山石而已。这里的山石特别玲珑,从前人有评石三字诀叫做“皱,瘦,透”,用来品评这里的山石,大部分可以适用。人家园林中有了几块太湖石,游人就徘徊不忍去,这里却满山的太湖石,而且是生着根的,而且有高和宽都达几十丈的,真可以称大观了。

饭店里只有我们两个客,饭菜没有预备,仅能做一碗开阳蛋汤。一会儿茶房高兴地跑来说,从渔人手里买到了一尾卿鱼,而且晚饭的菜也有了,一小篮活虾,一尾很大的娜鱼。问可有酒,有的。本山自制,也叫竹叶青。打一斤来尝尝,味道很清,只嫌薄些。

吃罢午饭,我们出饭店,向左边走,大约百步,到夕光洞。洞中有倒挂的大石,俗名倒挂塔。洞左右壁上刻着明朝人王鳌所写的寿字,笔力雄健。再走百多步,石壁绵延很宽广,题着“联云樟”三个篆字。高头又有“缥缈云联”四字,清道光间人罗绮的手笔。从这里向下到岸滩,大石平铺,湖波激荡,发出泊泊的声音。对面青青的一带是洞庭东山,看来似乎不很远,但是相距十八里呢。这里叫做明月浦,月明的时候来这里坐坐,确是不错。我们照了相,回到山上,从所谓一线天的裂缝中爬到山顶。转向南往下走,到来鹤亭。下望节烈祠和石公寺的房屋,整齐,小巧,好像展览会中的建筑模型。再往下有翠屏轩。出石公寺向右,经过节烈祠门首,到归云洞。洞中供奉山石雕成的观音像,比人高两尺光景,气度很不坏,可惜装了金,看不出雌凿的手法。石公全山面积一百八十多亩,高七十多丈,不过一座小山罢了,可是山石好,树木多,就见得丘壑幽深,引人人胜。

回饭店休息了一会儿,我们雇一条渔船,看石公南岸的滩面。滩石下面都有空隙,波涛冲进去,作鸿洞的声响,大约和石钟山同一道理。渔人问还想到哪里去,我们指着南面的三山说,如果来得及回来,我们想到那边去。渔人于是张起风帆来。横风,船身向右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不到四十分钟,就到了三山的岸滩。那里很少大石,全是磨洗得没了棱角的碎石片。据说山上很有些殷实的人家,他们备有枪械自卫,子弹埋在岸滩的芦苇丛中,临时取用,只他们自己有数。我们因为时光已晚,来不及到乡村里去,只在岸滩照了几张照片,就迎着落日回船。一个带着三弦的算命先生要往西山去,请求附载,我们答应了。这时候太阳已近地平线,黄水染上淡红,使人起苍茫之感。湖面渐渐升起烟雾,风力比先前有劲,也是横风,船身向左侧,船舷下水声哗哗哗,更见爽利。渔人没事,请算命先生给他的两个男孩子算命。听说两个都生了根,大的一个还有贵人星助命,渔人夫妻两个安慰地笑了。船到石公山,天已全黑。坐船共三小时,付钱一块二毛。饭店里特地为我们点了汽油灯,喝竹叶青,吃娜鱼和虾仁,还有咸芥菜,味道和自马湖出品不相上下。九时息灯就寝。听湖上波涛声,好似风过松林,不久就人梦。

二十六日早上六时起身。东南风很大,出门望湖面,皱而暗,随处涌起白浪花。吃过早餐,昨天约定的人力车来了,就离开饭店,食宿小帐共计六块多钱。沿昨天来此的原路,我们向镇夏乡而去。淡淡的阳光渐渐透出来,风吹树木,满眼是舞动的新绿。路旁遇见采茶妇女,身上各挂一只蔑篓。满盛采来的茶芽。据说这是今年第二回采摘,一年里头,不过采摘四五回罢了。在镇夏乡寄了信,走不多路,到林屋洞,洞口题“天下第九洞天”六个大字。据说这个洞像房屋那样有三进,第一进人可以直立,第二三进比较低,须得曲身而行。再往里去,直通到湖广。凡有山洞处,往往有类似的传说,当然不足凭信。再走四五里,到成金煤矿,遇见一个姓周的工头,峰县人,和剑三是大同乡,承他告诉我们煤矿的大概。这煤矿本来用土法开采,所出烟煤质地很好,运到近处去销售,每吨价六七块钱,比远来的煤便宜得多。现在这个矿归利民矿业公司经营,占地一万七千亩。目前正在开凿两口井,一口深十七丈,又一口深三十丈,彼此相通。一个月以后开凿成功,就可以用机器采煤了。他又说,西山上除开这里,矿产还很多呢。他四十三岁,和我同年,跑过许多地方,干了二十来年的煤矿,没上过矿业学校,全凭实际得来的经验。谈吐很爽直,见剑三是同乡,殷勤的情意流露在眉目间。剑三给他照了个相,让他站在他亲自开凿的井旁边。回到镇夏乡正十一点。付人力车价,每辆一块二毛半。在面馆吃了面,买了本山的碧螺春茶叶,上小茶楼喝了两杯茶,向附近的山径散步了一会儿,这才挨到午后两点半。裕商小汽轮靠着码头。我们冒着狂风钻进舱里,行到湖心,颠簸摇荡,仿佛在海洋里。全船的客人不由得闭目垂头,现出困乏的神态。

一九三六年                       

[周瘦鹃] 观莲拙政园        

也许是因为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堂名是爱莲堂的原故,因此对于我家老祖宗《爱莲说》作者周镰溪先生所歌颂的莲花,自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倒并不是为它出淤泥而不染,是花中君子,实在是爱它的高花大叶,香远益清,在众香国里,真可说是独有千古的。年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旧时相传为莲花生日,又称观莲节,我那小园子里的池莲缸莲都开好了,可我看了还觉得不过瘾,总要赶到拙政园去观赏莲花,也算是欢度观莲节哩。

可不是吗?拙政园的水面,占全园面积的五分之三,池水沦涟,正可作为莲花之家,何况中部的堂啊,亭啊,轩啊,都是配合着莲花而命名的,因此拙政园实在是一个观莲的好去处。例如远香堂、荷风四面亭、倚玉轩,还有那船肪形的小轩“香洲”,以至西部的留听阁,都是与莲花有连带关系,而可以给你坐在那里观赏的。

我们虽为观莲而来,但是好景当前,不会熟视无睹,也总要欣赏一下;况且这个园子已被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真该刮目相看。怎么叫做“拙政”呢?原来明代嘉靖年间(公元一五二二至一五六六年),御史王献臣因不满于权贵弄权,弃官归隐,把这里大宏寺的一部分基地造了一个别墅,取晋代名流潘岳“此拙者之为政也”一句话,取名拙政园,含有发牢骚的意思。王死后,他的儿子爱好赌博,就在一夜之间把这园子愉掉了。到了公元一八六O年,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攻下苏州时,就园子的一部分建立忠王府,作为发号施令的所在,这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从东部新辟的大门进去,迎面就看到新叠的湖石,分列三面,傍石植树,点缀得楚楚可观,略有倪云林画意。进园又见奇峰几座,好像是案头大石供,这里原是明代侍郎王心一归田园遗址,有些峰石还是当年遗物。这东部是近年来所布置的,有土山密植苍松,浓翠欲滴;此外有亭有榭,有溪有桥,有广厅作品茗就餐之所。从曲径通到曲廊,在拱桥附近的水面上,先就望见一小片莲叶莲花,给我们尝鼎一育;这是今春新种的,料知一二年后,就可蔓延开去了。从曲廊向西行进,就是中部的起点,这一带有海棠春坞、玲珑馆、批把园诸胜,仲春有海棠可看,初夏有批把可赏,一步步渐人佳境。走过了那盖着绣绮亭的小丘,就到达远香堂,顾名思义,不由得想起那《爱莲说》中的名句“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八个字来,知道堂名就由此而得,而也就是给我们观莲的好地方了。

远香堂面对着一座挺大的黄石假山,山下一乱池水,有锦鳞往来游泳,堂外三面通廊,堂后有宽广的平台,台下就是一大片莲塘,种着天竺种千叶莲花,这是两年以前好容易从昆山正仪镇引种过来的。原来正仪镇上有个顾围,是元代名士顾阿瑛“玉山佳处”的遗址,在东亭子旁,有一个莲池,他中全是千叶莲花,据说还是顾阿瑛手植的,到现在已有六百多年,珍种犹存,年年开花不绝。拙政园莲塘中自从把原种藕秧种下以后,当年就开了花,真是色香双艳,不同凡卉;第二年花花叶叶,更为繁盛,翠盖红裳,几乎把整个莲塘都遮满了。并蒂莲到处都是,并且一花中有四五芯,七八芯,以至十三个芯的,花瓣多至一干四百余瓣。只为负担太重了,花头往往低垂着,使人不易窥见花芯,因此苏州培养碗莲的专家卢彬士老先生所作长歌中,曾有“看花不易窥全面,三千莲媛总低头”之句,表示遗憾,其实我们只要走到水边,凑近去细看时,还是可以看到那捧心西子态的。今夏花和叶虽觉少了一些,而水面却暴露了出来,让我们欣赏那水中花影,仿佛姥娅欲笑哩。

远香堂西邻的倚玉轩,与船舫形的香洲遥遥相对,而北面的斜坡上有一个荷风四面亭,三者位在三个角度上,恰恰形成鼎足之势,而三处都可观莲,因为都是面临莲塘的。香洲贴近水边,可以近观,倚玉轩隔一条花街,可以远观;而荷风四面亭翼然高处,可以俯观,好在莲花解意,婉妾可人,不论你走到哪一面,都可以让你尽情观赏的。穿过了曲桥,从假山上拾级而登,就见一座楼,叫做见山楼,凭北窗可以看山,凭南窗可以观莲,并且也可以远观远香堂后的千叶莲花了。

走进别有洞天,就到了园的西部,沿着起伏的曲廊向西行进,就看到一座美轮美奥的花厅,分作两半,一半是十八曼陀罗花馆,庭中旧时种有山茶十八株,而曼陀罗就是山茶的别号,因以为名。另一半是三十六鸳鸯馆,前临池沼,养着文羽鲜艳的鸳鸯,成双作对地在那里戏水,悠然自得。池中种着白莲,让鸳鸯拍浮其间,构成了一个美妙的画面;正如宋代欧阳修脉莲词所谓:“叶有清风花有露,叶笼花罩鸳鸯侣”,真是相得益彰,而大可供人观赏,供人吟味的。

向西出了三十六鸳鸯馆,向北走过一条小桥,就到了留听窗户挂落,都是精雕细刻。剔透玲珑。我们细细体味阁原来是从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的古诗句上得来的。这阁名个阁坐落在西部尽头处,去莲塘不远,到了秋雨秋风的时节,坐在这里小憩一会,自可听到残荷上浙浙沥沥的雨声的。                       

[林语堂] 春日游杭记        

由梵王渡上车,乘位并不好,与一个土豪对座。这时大约九时半。开车后十分钟,土豪叫一盘中国大菜式的西菜。不知是何道理,他叫的比我们常人叫的两倍之多,土豪便大吠大嚼起来,我也便看他大嚼。茶房对他特别恭顺。十时零六分,忽然来一杯烧酒,似乎是五茄皮。说也奇怪,十时十一分,杂碎的大菜吃完,接着是白菜烧牛肉,其牛肉至十二片之多,我益发莫名其妙了。十时二十六分,又来土司五片,奶油一碟。于是我断定,此人五十岁时必死于肝癌。正在思索之时,又来一位油脸而黑的中山装少年。一屁股歪在土豪旁边坐下,一手把我桌上的书报茶杯推开,登时就有茶房给他一杯咖啡,一盘火腿蛋。于是土豪也遭殃了。青年的呢帽一直放在土豪席上位前。我的一杯茶,早已移至土豪面前,此时被这帽子一推,茶也溢了,桌也溢了。我明白这是以礼义自豪之邦应有的现象,所以愿以礼相终始,并不计较。排布定当,于是中山装青年弯下他的油脸,吃他的火腿蛋。我看见他身上徽章,是什么沪杭铁路局的什么员,又吃完便走,乃断定他这碟火腿蛋一定是贿路。这时土豪牛肉已吃到第九片,怎么忽然不想吃了。于是咳嗽、吐痰、免冠、搔首,颇有饱乐之概。十时三十一分茶房来,问可否拿走。土豪毫不迟疑的说’‘等一会”。经此一提醒,土豪又狼吞虎咽起来。这回特别快,竟于十时四十分全碟吃完。翻一翻报,脸上看不见有什么感触,过一会头向桌上一歪,不五分钟已经粼然入寐了。我方觉得安全。由是一路无聊到杭州。

到杭州,因怕臭虫,决定做高等华人,住西怜饭店,虽然或者因此与西洋浪人为伍,也不在意。车过洗纱路,看见一条小河,有妇人跪在河旁在院衣,并不是院纱。因此,想起西施,并了悟她所以成名,因为她是烷纱,尤其因为她跪在河旁烷纱时所必取的姿势。

到西湖时,微雨。拣定一间房间,凭窗远眺,内湖、孤山、长堤、宝椒塔、游艇、行人,都一一如画。近窗的树木,雨后特别苍翠,细草茸绿的可爱。雨细蒙蒙的几乎看不见,只听见草叶上及田陌上浑成一片点滴声。村屋五六座,排列山下,屋虽矮陋,而前后簇拥的却是疏朗可爱的高树与错综天然的丛芜、蹊径、草坪。其经营毫不费工夫,而清华朗润,胜于上海愚园路寓公精舍万倍。回想上海居民,家资十万始敢购置一二亩宅地,把草地碾平,花木剪成三角、圆锥、平头等体,花圃砌成几何学怪状,造一五尺假山,七尺渔池,便有不可一世之概,真要令人痛哭流涕。

半夜听西洋浪人及女子高声笑谑,吵的不能成寐。第二天清晨,我们雇一辆汽车游虎跑。路过苏堤,两面湖光澈淞x绿洲葱翠,宛如由水中浮出,倒影明如照镜。其时远处尽为烟霞所掩,绿洲之后,一片茫茫,不复知是山是湖,是人间,是仙界。画画之难,全在画此种气韵,但画气韵最易莫如画湖景,尤莫如画雨中的湖山;能攫得住此波光回影,便能气韵生动。在这一幅天然景物中,只有一座灯塔式的建筑物,丑陋不堪,十分碍目,落在西子湖上,真同美人脸上一点烂疮。我问车夫这是什么东西。他说是展览会纪念塔,世上竟有如此无耻之尤的留学生作此恶孽。我由是立志,何时率领军队打人杭州,必先对准野炮,先把这西子脸上的烂疮,击个粉碎。后人必定有诗为证云:西湖千树影苍苍独有丑碑陋难当林子将军气不过扶来大炮击烂疮

虎跑在半山上,由山下到寺前的半里山路,佳丽无比。我们由是下车步行。两旁有大树,不知树名,总而言之,就是大树。路旁也有花,也不知花名,但觉得美丽。我们在小学时,学堂不教动植物学,至此吃其亏。将到寺的几百步,路旁有一小润,湍流而下,过崖石时,自然成小浮布,小石潺潺之声可爱。我看见一个父亲苦劝他六岁少爷去水旁观澡布,这位少爷不肯。他说水会喷湿他的长衫马褂,而且泥土很脏。他极力否认瀑布有什么趣味。我于是知道中国非亡不可。

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声阿弥陀佛,犹如不信耶稣的人,口里也常喊出“O 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觉得甚清高。当时就有一阵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为要照相而作正在举杯的姿势,可是摄后并不看见他喝。但是我知道将来他的照片薄上仍不免题日“某月日静庐主人虎跑吸茗留影”,这已减少我饮茶的勇气。忽然有小和尚问我要不要买茶叶,于是决心不饮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游人不可不看,一、茅厕、二、茶壶,都是和尚的机巧发明。虎跑的茶可不喝,这茶壶却不可不研究。欧洲和尚能酿好酒,难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发明个好茶壶?(也许江南本有此种茶壶,但我却未看过。)茶壶是红铜做的,式样与家用茶壶同,不过特大,高二尺,径二尺半,上有两个甚科学式的长囱。壶身中部烧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柜。壶耳、壶嘴俱全,只想不出谁能倒得动这笨重茶壶。我由是请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铁锅,由缸里抱点泉水,倒人一长囱,登时有开水由壶嘴流滋出来了。我知道这是物理学所谓水平线作用,凉水下去,开水自然外滋,而且凉水必下沉,热水必上升,但是我真无脸向他讲科学名词了。这种取开水法既极简便,又有出便有人,壶中水常满,真是两全之策。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观鱼,一半是喜欢看鱼的动作,一半是可怜它们失了优游深潭俊壑的快乐。和尚爱鱼放生,何不把它们放人钱塘江,即使死于非命,还算不负此一生。观鱼虽然清高,总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实。

观鱼之时,有和尚来同我谈话。一和尚河南口音,出词倒也温文尔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论上虽然卫生,总没看见过一个颜色红润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黄肌瘦,走动迟缓,明系滋养不足。

因此又联想到他们的色欲问题,便问和尚素食是否与戒色有关系。和尚看见同行女人在座,不便应对,我由是打本乡话请女人到对过池畔观鱼,而我们大谈起现代婚姻问题了。因为他很诚意,所以我想打听一点消息。

“比方那位红衣女子,你们看了动心不动心呢?”

我这粗莽一问,却引起和尚一篇难得的独身主义的伟论。大意与柏拉图所谓哲学家不应娶妻理论相同。

“怎么不动心?’’他说。“但是你看佛经,就知道情欲之为害。目前何尝不乐?过后就有许多烦恼。现在多少青年投河自尽,为什么?为恋爱;为女人!现在多少离婚,怎么以前非她不活,现在反要离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头,多么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罗、康德、柏拉图的同志。叔本华许多关于女人的妙沦,还不是由佛经得来?正想之间,忽然寺中老妈经过,我倒不注意,亏得和尚先来解释:

“这是因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来歇,伺候不便,所以雇来跟香客洒扫的。”其实我并不怀疑他,而叔本华柏拉图向来并不反对女人洒扫。                       

[邹韬奋] 威尼斯        

八月六日下午四点钟,佛尔第号到意大利的东南海港布林的西,这算是记者和欧洲的最初的晤面。该埠不过因水深可泊巨轮,没有什么胜迹可看,船停仅两小时,记者和几位同行的朋友却也上岸跑了不少的路。像样的街道只有一条,其余的多是小弄,在海边上虽正在建筑一个高大的纪念塔,但我们在街上所见的一般普通人民多衣服槛楼,差不多找不出一条端正的领带来。我们穿过好几处小弄,穷相更甚。有好几处门口坐着一个老太婆,门内挂着花布的帘子,时有少妇半裸着上身探首帘外向客微笑,或曼声高唱;她们用意所在,我们大概都可议猜到。

八月七日下午到世界名城之一的威尼斯。同行中有李汝亮君和郭汝楠君(都是广州人)赴德留学,李君的哥哥李汝昭君原已在德国学医,特乘暑假到威尼斯来接他的弟弟和他的老友郭君,并陪他们游历意大利。记者原也有游历意大利重要各地的意思,便和他们结作旅伴,同行中赴德学医的周洪熙君(江苏东台人》听说在八月底以前,意大利在罗马举行法西斯十周年纪念展览会三个月,火车费可打三折,也欣然加人,于是我们这五个人便临时成了一个小小的旅行团。到威尼斯时,李汝昭君已在码头相迎,我们便各人提着一个手提的小衣箱上岸。介绍之后,才知道李君的哥哥也是本刊的一位热心读者,这个小小的旅行团也可以说是一小部分的“<生活》读者旅行团”了。我们先往一个旅馆里去过夜,两李一郭住一个房间,记者同周君住一个房间,第一夭便开始游览。有伴旅行,比单独一人旅行,至少可多两种优点:一是费用可以比较地经济;二是兴味也可以比较地浓厚。

在太平洋未取地中海的势力而代之的时候,威尼斯实为东西商业贸易上最重要的一个城市,在世界史上出过很大的风头,现在是意国的一个重要的商埠和海军军港,在港口禁止旅客摄影,同时也是欧美旅客糜集之地。该城不大,约二十五哩长,九哩宽。第一特点是河流之多,除少数的几条街道外,简直就把河当作街道,两旁房屋的门口就是河,仿佛像涨了大水似的。我国的苏州的河流也特多,有人把我国的苏州来比威尼斯,其实苏州的河流虽多,还不是一出门口就是河。以这小小的威尼斯,除有一条两百尺左右阔的大运河(CANCL GRANDE),像S字形似的贯穿全城外,布满全城的还有一百五十条小运河,上面架着三百七十八条桥(大多数是石造的,下有圆门),我觉得这个城简直就可称为“水城”。除附近的一个小岛利都(LIdo)上面有电车外,全城没有一辆任何形式的车子,只有小艇和公共汽船;小艇好像端午节的龙船,两头向上跷,不过没有那样长,里面有漆布的软垫椅,可坐四个人至六个人,船后有一个摇桨,在水上来来去去,就好像陆地上的马车。公共汽船的外形也好像上海马路上的电车或公共汽车,船上的喇叭声和上海的公共汽车的喇叭声一样。我们在画片上所见的威尼斯的景象,往往是两旁洋房夹着一条运河,上面架着一条圆门的桥,河上一个小艇在荡漾着,这确是威尼斯很普遍的景象。

除许多运河外,有若于街道都是用长方形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只有五尺宽,路倒铺得很平,因为没有任何车辆,所以石头也不易损坏,在这样的街道上接踵摩肩的男男女女,就只有两脚车—步行—可用。街道虽窄,两旁装着大玻璃窗的种种商店却很整洁。街上行人衣冠整洁的很多,和布林的西的很不同。原来大多数都是由欧美各国来的游客,尤其多的是来自号称“金圆国”的阔佬。

威尼斯最使游客留恋的是圣马可广场(PIAZZA DI SAN MAECO)和该场附近的宏丽的建筑物。该广场全系长方形的平滑的石头铺成的,有的地方用大理石,长有一百九十二码,阔自六十一码至九十码,三面都有雄伟的皇宫包围着,最下层都开满了咖啡店和各种商店,东边巍然屹立着圣马可大教堂(S叨liar,内外只大理石的石柱就有五百余根之多,建于第九世纪。该广场上夜里电灯辉煌,胜于白昼,游客成群结队,热闹异常。在圣马可广场附近的有大侯宫(PALAZZO DUCALE)一座,亦建于第九世纪。宫前有大广场,宫的对面咖啡馆把藤制的椅桌数百只排在沿路,坐着观览的游客无数。圣马可大教堂的右边有圣马可钟楼(COMPANILE DI SAN MARCO),三百二十五尺高,建于第九世纪末年。里面设有电梯,登高一望,全城如在脚下。此外还到威尼斯城的东南一小岛名利都的看了一番,该处有世界著名的游泳场。游泳场后面的花草布置得非常美丽,游泳而出,在街上走的男女很多,女子多穿着大裤管的裤子,上面穿着薄的衬衫,有的就只挂着一条这样的大裤子,上半身除挂裤的两条带子外,就老实赤膊,在街道上大摇大摆着,看上去好像她这条裤子都是很勉强挂着似的!

自然,这班男女并不是一般意大利人民,多是本国和欧美各国的少数特权阶级,只有他们才有享用这样生活的可能。该处既为有闲阶级而设,讲究的餐馆和旅馆的设备齐全,那是不消说的。

威尼斯的景物美吗?美!记者在下篇所要记的佛罗伦萨也有它的美,但这是意大利五六百年乃至千余年前遗下的古董:我们还不能由此看出该国有何新的建设成绩。我们在许多人赞美不置的威尼斯,关于大多数穷人的区域,也看了一番,和在布林的西所见的也没有什么两样。记者于九日就离开威尼斯而到佛罗伦萨去。

二十二,八,十一,上午,在罗马记                       

[张恨水] 孰煌游记        

敦煌,是中国在海禁未开,通西方的大道。离县城十几公里路,自北魏以来,经过隋唐五代宋元以及清,都把沙石崖上凿了好多佛洞,就叫千佛洞。到敦煌千佛洞去参观,那不是太容易的事。因为千佛洞没有旅馆,没有吃喝,晚上还没有被盖,这些东西,事前都要好好的准备。因为到千佛洞去,经过沙漠,动不动好几十里没有人烟,借也没有地方借去。我们把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得很好,因之没有问题。

谈千佛洞先谈外表。我们汽车经过上千里的沙漠,我们左右回顾,全是白茫茫的不毛之地,车轮下面,也是沙漠和鹅卵石子。后来汽车司机说是到了,我们看见有一个山头,也是光秃秃的。可是那沙山突然中断,弯成一个口子。口子里却是白杨罗列,把它变成树林,这就是千佛洞了。

我们由树林穿过,挨着山边走。这就看到山壁上,开了好多洞口,有的山壁上开了极大的敞式洞门。里面塑着很多的佛,还是穿着五色斑斓的法衣。有的洞门悬在半空,修起一股栈道。有的俯伏山底,大门洞开。总而言之,满山壁上,全是

绍洞子,有一公里长哩。白杨,我们看来,不算稀奇。可是树在这里,便是稀奇之物。这里的白杨,有五六丈高,而且不带旁的树,因为旁的树,越发不易生长了。

这里两边都是小山,中间夹了一条干河,也变成沙漠了。口外自东到西,是一条大沙漠,在千佛洞对过,这山名叫鸣沙山。这里的山,都是积沙,内中藏着鹅卵石。自然,这山上不长树木,也不长草。事倒奇怪,这里凿壁却雕塑许多佛像。还有一事,从前西域僧人,每到榜晚,却见鸣沙山金光万道,就说这里是佛地了。

千佛洞是笼统的一个名词,要论起名之初,那倒真有千余个佛窟。这多年以来,佛窟就屡次倒坏。尤其是明朝,嘉峪关以外,就视同化外,倒坏之处更多。所以到现在,真正的佛洞,只有四百六十九个。这四百多洞子,探纪如下:魏窟三十二个、隋窟九十个、唐窟二百零六个,五代窟三十二个,宋窟一百零兰个,西夏窟三个,元窟八个,清窟五个。这么多佛窟,先看哪一个呢?后来决定,先请这里人,带我们先看一个大致,回头就看各人的嗜好,你要对哪个洞子有兴趣,就看哪一个洞子吧。

我们把佛窟看了,这里画的怎么样,以及塑的怎么样,我们自觉程度浅,还谈不到;不过这里有众人必须知道的,我们谈一点。

第一,是三尊大佛。鸣沙山对过有七层屋枪,都是亭台楼阁的模样,你稍微站得远一些看,像真的一样。其实这是嵌在石壁上的,就是屋檐小一点吧。走进洞去,也是很大一间殿宇,可是石壁都没有图画。朝里一些,只看到一件袍子的下角,怎么悬下来,我们还不能望见。挨着袍子边,朝上看去,是洞内凿成七层高的佛窟。这高的窟,就是里边光立着一尊佛像。这佛身披着裂装,模样十分和气。这是一位释迎牟尼的像,佛像有华尺十丈高(三十三公尺),除了云岗石佛而外,恐怕也没有其他地方的佛像可以相比吧?洞为盛唐时代所造,总共费了一十三年功夫,可想这是何等伟大。至于身上所披的架装,以及衣服里外面,涂饰的颜色,也还半新,这不知是原来的颜色呢,或者是后代重修的,但观看颜料的配合,决计不是近代的。

第二,也是一尊如来佛。出洞往北走,中有一门牌为一三O号,这大门是封锁了,我们走旁门进去,进去之后,上了盘梯两层,有楼,佛像刚到一半。这里向西开有极大的窗户,凭窗观看,佛像共有二十五公尺,把以前那种大佛来比,小了一丈多,其余,所制无甚分别,也是盛唐年制。

第三,是一尊卧佛像,在这一列佛窟的尽头,是一个西夏制的佛窟。西夏为拓跋氏。当年割据称帝,宋朝打了好多年仗,总灭不掉他。一度建都横山县,后都宁夏,割有陕西边境,蒙古自治区、甘肃西北。他建立这样一个洞头,自然要看上一看。

洞在浮沙上,先立了一个庙门。进门,站着几尊神像,都有威武之气。最奇怪的,。凡胸上或者手上,都盘弄着或者擒拿着一条蛇,这不晓得是何意义。外有两只娜子,作跳跃状而且昂起头,这越发不解了。观后入洞,洞内,为一张睡榻,两头都不空,上面睡了如来佛。身子有两丈多长。睡容为一手长垂,覆盖着在自己左腿之上。一手托着自己的右额,双目微闭,似睡未睡,这个像塑得很是不坏。身后站立七十二弟子,其像高不过二尺,环立在如来佛身边,都没有快乐样子。

这洞画的供奉人,衣服及鞋帽与汉人有什么分别没有,我本想研究一下。但是壁上像只有尺把高,看起来,男人长衣方巾,女人也是长衣,脑上挽了一个圆髻。洞中又很阴暗,可说一无所得。

我们谈完三尊大佛,就对洞子也谈上一谈,当然这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先说北魏的洞子,假如我们为了立刻就看到的话,穿过杨树林,这里有一座古牌坊,上面题了字,日古汉桥。穿过牌坊去,有坡子,两旁有木栏杆,因为这坡子相当的陡。这里佛洞,就一个挨着一个,而且上下都是一样,最多的洞子,有上下五层。所以走这坡子,就越过两层佛洞,方才到达我们所要到的佛窟。这才第一看见北魏窟。这里所谓北魏,不是曹巫的魏,是晋朝已不能守北方,交与魏国。那魏国拓跋氏,,建都洛阳,北几省的地盘,差不多都归了他。洞里有几尊佛像,是何时代出品,还不能定。至于壁上画的壁画,那确是魏朝人的手笔。它这画一律是粗线条,眼睛画两个圈圈,嘴上画一撇,这就是眼睛和嘴。但是画得好,画得刚刚就像嘴和眼睛。其余身上有脱赤膊的,也画几根粗线条,将上下一钩,就两条胳膊出现,这个完全以旷野表示。

离开这里,两边佛窟都可以相通的。不过佛窟,有大小不同。有大的,有我们屋子四五倍大,照样是雕格玲珑。小的呢,那就只好容一人在里面。因为这是当年供奉人供奉着佛,就打一佛窟,供奉人有的钱多,就打大些,有的钱少,那就小得只容一个人。但是虽然大小不同,供佛都是一样,所以佛的香案上,至少有三尊佛像。我跑了许多洞子,有的低着头,一翻身就是一洞,有的就如同进了庙里一样,十分宽大。

我们以朝代而论,先就论到隋朝佛窟。隋佛窟中佛像的衣服,花纹很少,佛像有时呆板一点,不过所画的供奉人,都长袍大袖,那就不是魏佛窟所配的人像,是旷野一流了。而且不但衣服花纹很少,那折纹也少得很。隋朝在中国虽是统一了江南江北,但是年数很短,还没有在艺术上表现特点。

回头就论到唐朝了。唐朝在画上是两个特点,一个是盛唐,一个是晚唐。盛唐画法,只是堂皇富丽,晚唐的画法,却甚细致。本来唐朝佛窟这层也有的,只是求几幅代表作,还是向底下去看,经过了底下靠北几个佛窟,这就到了几个盛唐时代的代表作的洞子。这里有一个佛有半座佛堂那样大,上面有五尊佛像,塑法都十分自然。尤其居中一个,对人嘻嘻地笑。至于所穿衣服,这都有细细的波纹。画人像方面,自然只能代表唐时候的人。男子头戴乌纱,身披着长袍,异常宽大。至于女的头发,都是头上梳一个圆圆的发髻,束在头顶当中,外穿一件半长的长袍子,下面露着裙子尺把多长。这个时候,都是天脚,鞋子前面,一个平头。手里提着香炉,但香沪不是现在的香沪,像个熨衣服的熨斗。提了一只柄,上面还有一个圆盖。至于十三四岁的姑娘,头发左边梳一圆髻,右边梳一根辫子,横过来塞在小圆髻之下。此外,一把遮阳伞,伞的样子,也和五十年前的万民伞差不多,但是它的伞柄不同,就是伞下伞柄约有尺把长,稍微弯弯一曲,那阴处恰盖在前面人的身上。这虽不足代表唐朝的全部,然而这总可以表示一点点吧?

至于五代画,我看到与唐朝尚无分别。到了宋朝,这个佛窟的作风,又是一变。我曾参观许多佛窟,所塑的佛像貌,以及衣服,又觉得稍花一点。但是所塑的像,那精神没有以前的好。所有供奉人都是长袍要瘦些。唐朝供奉人,大的画得比我们人还高,至于宋朝大的也不过两尺高,小的就几寸高了。

下降元清两代,我匆匆看过一遍,无甚可言。再就佛的画像说,画着的多是佛家故事,都在佛窟两边墙上,这本是极好的故事画,但大半均已模糊。我们细细观看,这里分成舍身喂虎,得道成佛等等。这些故事,尽管是佛出世的事情,但我们可以当作参考资料,了解古来的生活。比如说,我们没有凳椅坐位,这画里,就有些比桌椅还矮的桌子,供奉鲜果,这就可以想到古来堂屋是怎样一个模样。又比如说,我们从前牛车马车是怎样的坐法。这画里,画得也有。所画的牛车马车。比桌面还要大,比桌子还要高,人盘了腿坐在上面,这也可以想到我们古来马车是怎样坐法了。所以这些古董虽然还是古董,但翻开历史,比没有参考,那总要好得多。

敦煌要谈的事情是很多,这仅是我草草勾画出的一个轮廓。                       

[茅盾] 海南杂记        

我们到了那有名的“天涯海角”。

从前我有一个习惯:每逢游览名胜古迹,总得先找些线装书,读一读前人〔当然大多数是文学家)对于这个地方的记载—题咏、游记等等。

后来从实践中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办法。

当我阅读前人的题咏或游记之时,确实很受感染,陶陶然有卧游之乐;但是一到现场,不免有点失望(即使不是大失所望),觉得前人的十分华婚的诗词游记骗了我了。例如,在游桂林的七星岩以前,我从《桂林府志》里读到好几篇诗词以及骄四骊六的游记,可是一进了洞,才知道文人之笔之可畏—能化平凡为神奇。

这次游“天涯海角”,就没有按照老习惯,皇皇然作“思想上的准备”。

然而仍然有过主观上的想像。以为顾名思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条陆地,突人海中,碧涛澎湃,前去无路。

但是错了,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所谓“天涯海角”就在公路旁边,相去二三十步。当然有海,就在岩石旁边,但未见其“角”。至于“天涯”,我想像得到千数百年前古人以此二字命名的理由,但是今天,人定胜天,这里的公路是环岛公路干线,直通那里,沿途经过的名胜,有盐场,铁矿等等,这哪里是’‘天涯”?

出乎我的意外,这个“海角”却有那么大块的奇拔的岩石;我们看到两座相偎相倚的高大岩石,浪打风吹,石面已颇光滑;两石之隙,大可容人,细沙铺地;数尺之外,碧浪轻轻扑打岩根。我们当时说笑话:可惜我们都老了,不然,一定要在这个石缝里坐下,谈半天情话。

然而这些怪石头,叫我想起题名为《澹耳山》的苏东坡的一首五言绝句: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遗!

感慨寄托之深,直到最近五十年前,凡读此诗者,大概要同声浩叹。我翻阅过(道光琼州府志》,在“滴宦”目下,知滴宦始自唐代,凡十人,宋代亦十人;又在“流窝”目下,知道隋一人,唐十二人,宋亦十二人。明朝呢,滴宦及流寓共二十二人。这些人,不都是“补天遗”的“道旁石”么?当然,苏东坡写这首诗时,并没料到在他以后,被贬逐到这个岛上的宋代名臣,就有五个人是因为反对和议,力主抗金而获罪的,其中有大名震宇宙的李纲、赵鼎与胡锉。这些名臣,当宋南渡之际,却无缘“补天”,而被放逐到这“地陷东南”的海岛作“道旁石”。千载以下,真叫人读了苏东坡这首诗同声一叹!

经营海南岛,始于汉朝;我不敢替汉朝吹牛,乱说它曾经如何经营这颗南海的明珠。但是,即使汉朝把这个“大地有泉皆化酒,长林无树不摇钱”的宝岛只作为采珠之场,可是它到底也没有把它作为放逐罪人的地方。大概从唐朝开始,这块地方被皇帝看中了,可是,宋朝更甚于唐朝。宋太宗贬逐卢多逊至崖州的诏书,就有这样两句:“特宽尽室之诛,止用投荒之典。”原来宋朝皇帝把放逐到海南岛视为仅比满门抄斩罪减一等,你看,他们把这个地方当作怎样的“险恶军州”。

只在人民掌握政权以后,海南岛才别是一番新天地。参观兴隆农场的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历史上的这个海岛,又一次想起了苏东坡那首诗。兴隆农场是归国华侨经营的一个大农场。你如果想参观整个农场,坐汽车转一转,也得一天两天。以前这里没有的若干热带作物,如今都从千万里外来这里安家立业了。正像这里的工作人员,他们的祖辈或父辈万里投荒,为人作嫁,现在他们回到祖国的这个南海大岛,却不是“道旁石”,而是真正的补天手了!

我们的车子在一边是白浪滔夭的大海、一边是万顷平畴的稻田之间的公路上,扬长而过。时令是农历岁底,北中国的农民此时正在准备屠苏酒,在暖屋里计算今年的收成,筹划着明年的夺粮大战吧?不光是中国,长江两岸的农民此时也是刚结束一个战役,准备着第二个。但是,眼前,这里,海南,我们却看见一望平畴,新秧芋竿,嫩绿迎人。这真是奇观。

还看见公路两旁,长着一丛丛的小草,绵延不断。这些小草矮而丛生,开着绒球似的小白花,枝顶聚生如盖,累累似珍珠,远看去却又像一匹白练。

我忽然想起明朝正统年间王佐所写的一首五古《鸭脚粟》了。我问陪同我们的白光同志:“这些就是鸭脚粟么?”

“不是!”她回答。“这叫飞机草。刚不久,路旁有鸭脚粟。”

真是新鲜,飞机草。寻根究底之后,这才知道飞机草也是到处都有,可作肥料。我问鸭脚粟今作何用,她说:“喂牲畜。可是,还有比它好的饲料。”

我告诉她,明朝一个海南岛的诗人,写过一首诗歌颂这种鸭脚粟,因为那时候,老百姓把它当作粮食。这首诗说:

五谷皆养生,不可一日缺;谁知五谷外,又有养生

物。茫茫大海南,落日孤亮没;岂有亿万足,垄亩生倏

忽。初如危足撑,渐见蛙眼突。又如散细珠,钗头横屈

曲。

你看,描写鸭脚粟的形状,多么生动;难怪我印象很深,而且错认飞机草就是鸭脚粟了。但是诗人写诗不仅为了咏物,请看他下文的沉痛的句子:

三月方告饥,催租如雷动。小熟三月收,足以供迎

送。八月又告饥,百谷青在垄。大熟八月登,持此以不

恐。琼民百万家,菜色半贫病。每到饥月来,此物司其

命。间阎饱伴饼,上下足酒浆;岂独济其暂,亦可赡其

常。

照这首诗看来,小大两熟,老百姓都不能自己享用哪怕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而经常借以维持生命的,是鸭脚粟。

然而王佐还有一首五古嘴天南星》:

君有天南星,处处入本草。夫何生南海,而能济饥

饱。八月风庵甩,间阁菜色忱,南星就根发,累累满筐

收。

这就是说,“大熟八月登”以后,老百姓所得,尽被搜刮以去,不但靠鸭脚粟过活,也还靠天南星。王佐在这首诗的结尾用了下列这样的“含泪微笑”式的两句:海外此美产,中原知味不?

一九六三年五月十三日                       

[郁达夫] 钓台的春昼        

因为近在咫尺,以为什么时候要去就可以去,我们对于本乡本土的名区胜景,反而往往没有机会去玩,或不容易下一个决心去玩的。正唯其是如此,我对于富春江上的严陵,二十年来,心里虽每在记着,但脚却没有向这一方面走过。一九三一,岁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中央党帝,似乎又想玩一个秦始皇所玩过的把戏了,我接到了警告,就仓皇离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穷乡里,游息了几天,偶而看见了一家扫墓的行舟,乡愁一动,就定下了归计。绕了一个大弯,赶到故乡,却正好还在清明寒食的节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几处坟,与许久不曾见过面的亲戚朋友,来往热闹了几天,一种乡居的倦怠,忽而袭上心来了,于是乎我就决心上钓台访一访严子陵的幽居。

钓台去桐庐县城二十余里,桐庐去富阳县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阳溯江而上,坐小火轮三小时可达桐庐,再上则须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记得是阴晴欲雨的养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轮去的,船到桐庐,已经是灯火微明的黄昏时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码头近边的一家旅馆的楼_。h借了一宵宿。

桐庐县城,大约有三里路长,三干多烟灶,一二万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从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现在杭江铁路一开,似乎没有一二十年前的繁华热闹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萧条的,却是桐君山脚下的那一队花船的失去了踪影。说起桐君山,却是桐庐县的一个接近城市的灵山胜地,山虽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灵了。以形势来论,这桐君山,也的确是可以产生出许多口音生硬、别具风韵的桐严嫂来的生龙活脉。地处在桐溪东岸,正当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视着桐庐县市的人家烟树。南面对江,便是十里长洲;唐诗人方于的故居,就在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处。向西越过桐庐县城,更遥遥对着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峦,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孙了;东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条长蛇似的官道,隐而复现,出没盘曲在桃花杨柳洋槐榆树的中间,绕过一支小岭,便是富阳县的境界,大约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坟,总也不过一二十里地的间隔。我的去拜渴侗君,瞻仰道观,就在那一天到桐庐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时候。

鱼梁渡头,因为夜渡无人,渡船停在东岸的桐君山下。我从旅馆踱了出来,先在离轮埠不远的渡口停立了几分钟。后来向一位来渡口洗夜饭米的年轻少妇,弓身请问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诀。她说:“你只须高喊两三声,船自会来的。”先谢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两手围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请摇过来!,’地纵声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当中,船身摇动了。渐摇渐近,五分钟后,我在渡口,却终于听出了晰呀柔槽的声音。时间似乎已经人了酉时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动,这时候都已经静息,自从渡口的那位少妇,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张白团团的面影之后,我独立在江边,不知不觉心里头却兀自感到了一种他乡日薯的悲哀。渡船到岸,船头上起了几声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铜东的一响,我早己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经掉过头来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舱里,我起先只在静听着柔槽划水的声音,然后却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着的长烟管头上的烟火,最后因为被沉默压迫不过,我只好开口1兑话了:“船家!你这样的渡我过去,该给你几个船钱?”我伍二“随你先生把几个就是。”船家的说话冗慢幽长,似乎已经带着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两角钱来。“这两角钱,就算提-我的渡船钱,请你候我一会,上山去烧一次夜香,我是依旧要渡过江来的。”船家的回答,只是恩恩乌乌,幽幽同牛叫似s一种鼻音,然而从继这鼻音而起的两三声轻快的咳声听来,他却似已经在感到满足了,因为我也知道,乡间的义渡,船钱鼓多也不过是两三枚铜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树影交掩着的崎岖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几步,就被一块乱石绊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动了恻隐之心了,一句话也不发,跑将上来,他却突然交给了i一盒火柴。我于感谢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士山去,先是必须点一枝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规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规月色,也朦胧地现出一痕银线来了,所以手里还存着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人了袋里。路是从山的西北,盘曲而上,渐走渐高,半山一到,天也开朗了一点。桐庐县市上的灯火,也星星可数了。更纵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两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着的船尾船头,也看得出一点一点的火来。走过半山,桐君观里的晚祷钟鼓,似乎还没有息尽,耳朵里仿佛听见了几丝木鱼征钱的残声。走上山顶,先在半途遇着了一道道观外围的女墙,这女墙的姗门,却已经掩上了。在栅门外徘徊了一刻,觉得已经到了此门而不进去,终于是不能满足我这一次暗夜冒险的好奇怪僻的。所以细想了几次,还是决心进去,非进去不可,轻轻用手往里面一推,栅门却呀的一声,早已退向了后方开开了,这门原来是虚掩在那里的。进了栅门,踏着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东向南的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观的大门之外,这两扇朱红漆的大门,不消说是紧闭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却不想再破门进去了,因为这大门是朝南向着大江开的,门外头是一条一丈来宽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观的墙,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还有一道二尺来高的石墙筑在那里,大约是代替栏杆,防人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墙之上,铺的是二三尺宽的青石,在这似石栏又似石凳的墙上,尽可以坐卧游息,饱看桐江和对岸的风景,就是在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开门来,惊起那些老道的恶梦呢!

空旷的天空里,流涨着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层缺处,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点两点的星,但看起来最饶风趣的,却仍是欲藏还露,将见仍无的那半规月影。这时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风,云脚的迁移,更来得迅速了,而低头向江心一看,几多散乱着的船里的灯光,也忽明忽灭地变换了一变换位置。

这道观大门外的景色,真神奇极了。我当十几年前,在放浪的游程里,曾向瓜州京口一带,消磨过不少的时日。那时觉得果然名不虚传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现在到了桐庐,昏夜上这桐君山来一看,又觉得这江山之秀而且静,风景的整而不散,却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与比拟的了。真也难怪得严子陵,难怪得戴征士,倘使我若能在这样的地方结屋读书,颐养天年,那还要什么的高官厚禄,还要什么的浮名虚誉哩?一个人在这桐君观前的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

龙城中的灯火和天上的星云,更做做浩无边际的无聊的幻梦,我竟忘记了时刻,忘记了自身,直等到隔江的击析声传来,向西一看,忽而觉得城中的灯影微茫地减了,才跑也似地走下了山来,渡江奔回了客舍。

第二日侵晨,觉得昨天在桐君观前做过的残梦正还没有续完的时候,窗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吹角的声音。好梦虽被打破,但因这同吹草案似的商音哀咽,却很含着些荒凉的古意,并且晓风残月,杨柳岸边,也正好候船待发,上严陵去;所以心里虽怀着了些儿怨恨,但脸上却只现出了一痕微笑,起来梳洗更衣,叫茶房去雇船去。雇好了一只双桨的渔舟,买就了些酒菜鱼米,就在旅馆前面的码头上上了船,轻轻向江心摇出去的时候,东方的云幕中间,已现出了几丝红晕,有八点多钟了。舟师急得利害,只在埋怨旅馆的茶房,为什么昨晚上不预先告诉,好早一点出发。因为此去就是七里滩头,无风七里有风七十里,上钓台去玩一趟回来,路程虽则有限,但这几日风雨无常,说不定要走夜路,才回来得了的。

过了桐庐,江心狭窄,浅滩果然多起来了。路上遇着的滩往的行舟,数目也是很少,因为早晨吹的角,就是往建德去跳快班船的信号,快班船一开,来往于两岸之间的船就不十分多了。两岸全是青青的山,中间是一条清浅的水,有时候过一个沙洲,洲上的桃花菜花,还有许多不晓得名字的白色的花,正在喧闹着春暮,吸引着蜂媒。我在船头上一口一口的喝着严东关的药酒,指东话西地问着船家,这是什么山,那是什么港,惊叹了半天,称颂了半天,人也觉得倦了,不晓得什么时候,身子却走上了一家水边的酒楼,在和数年不见的几位已经做了党官的朋友高谈阔论。谈论之余,还背诵了一首两三年前曾在同一的情形之下做成的歪诗: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无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直到盛筵将散,我酒也不想再喝了,和几位朋友闹得心里各自难堪,连对旁边坐着的两位陪酒的名花都不愿意开口。正在这上下不得的苦闷关头,船家却大声的叫了起来说:

“先生,罗芷过了,钓台就在前面,你醒醒罢,好上山去烧饭吃去。”

擦擦眼睛,整了一整衣服,抬起头来一看,四面的水光山色又忽而变了样子了。清清的一条浅水,比前又窄了几分,四围的山包得格外的紧了,仿佛是前无去路的样子。并且山容峻削,看去觉得格外的瘦格外的高。向天上地下四围看看,只寂寂的看不见一个人类。双桨的摇响,到此似乎也不敢放肆了,钩的一声过后,要好半天才来一个幽幽的回响,静,静,静,身边水上,山下岩头,只沉浸着太古的静,死灭的静,山峡里连飞鸟的影子也看不见半只。前面的所谓钓台山上,只看得见两大个石垒,一间歪斜的亭子,许多纵横芜杂的草木。山腰里的那座祠堂,也只露着些废垣残瓦,屋上面连炊烟都没有一丝半缕,像是好久好久没有人住了的样子。并且天气又来得阴森,早晨曾经露过一露脸的太阳,这时候早已深藏在云堆里了,余下来的只是时有时无从侧面吹来的阴健庵的半箭儿山风。船靠了山脚,跟着前面背着酒菜鱼米的船夫走上严先生祠堂的时候,我心里真有点害伯,怕在这荒山里要遇见一个干枯苍老得同丝瓜筋似的严先生的鬼魂。

在祠堂西院的客厅里坐定,和严先生的不知第几代的裔孙谈了几句关于年岁水旱的话后,我的心跳也渐渐儿的镇静下去了,嘱托了他以煮饭烧菜的杂务,我和船家就从断碑乱石中间爬上了钓台。

东西两石垒,高各有二三百尺,离江面约两里来远,乃报落台相去只有一二百步,但其间却夹着一条深谷。立在东台,可以看得出罗芷的人家,回头展望来路,风景似乎散漫一点,而一上谢氏的西台,向西望去,则幽谷里的清景,却绝对的不像是在人间了。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坷罗版色彩,一色创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从钓台下来,回到严先生的祠堂—记得这是洪杨以后严州知府戴巢重建的祠堂—西院里饱吠了一顿酒肉,我觉得有点酩配微醉了。手拿着以火柴柄制成的牙签,走到东面供着尹‘先生神像的完前,向四面的破壁上一看,翠墨淋漓,题在那里的,竟多是些俗而不稚的过路高官的手笔。最后到了南面的一块白墙头上,在离屋檐不远的一角高处,却看到了我们的一t泛新近去世的同乡夏灵峰先生的四句似邵尧夫而又略带感慨的朽句。夏灵峰先生虽则只知崇古,不善处今,但是五十年来,像他那样的顽固自尊的亡清遗老,也的确是没有第二个人。比较起现在的那些官迷的南满尚书和东洋宦埠来,他的经术言行,姑且不必去论它,就是以骨头来称称,我想也要比什么罗三郎郑太郎辈,重到好几百倍。慕贤的心一动,熏人臭技自然是难熬了,堆起了几张桌椅,借得了一枝破笔,我也向高墙上在夏灵峰先生的脚后放上了一个陈屁,就是在船舱的梦里,也曾微吟过的那一首歪诗。

从墙头上跳将下来,又向完前天井去走了一圈,觉得酒后的干喉,有点渴痒了,所以就又走回到了西院,静坐着喝了两碗清茶。在这四大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嗽啾喝水的舌音,冲击到那座破院的败壁上去的寂静中间,同惊雷似地一响,院后的竹园里却忽而飞出了一声闲长而又有节奏似的鸡啼的声来。同时在门外面歇着的船家,也走进了院门,高声的对我说:

“先生,我们回去罢,已经是吃点心的时候了,你不听见那只鸡在后山啼么?我们回去罢!”                       

[徐志摩] 秦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手健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妖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是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

秦山顶上,我们无展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但这是这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 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森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蒙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的幻想……

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

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 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

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吸—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兽形的涛澜,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苍……

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醚,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开在大地的边沿。起。•。,,•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

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暑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哥: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庐隐] 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慢,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荫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的看远山群灿,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援,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远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咖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即“十里银河堆雪浪,四顾何茫茫?这一叶孤舟轻荡,荡向那天河深处,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我欲叩苍弯,问何处是隔绝人夭的离恨宫?奈雾锁云封!奈雾锁云封!绵绵恨•刁•…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晕情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坠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佃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天衣缺陷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得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她神经更脆弱,她凝视着含泪的架,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大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她颇抖着稚弱的心,她发愁,她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夭,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一一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罄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茶靡*•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嗬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枉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

攀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的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吧!”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曹靖华] 洱海一枝春        

—云南抒情之二

大理好。

洱海,这面光洁的梳妆镜,南北长百里,东西宽十余里,就放在它前面。苍山,这扇锦屏,高达八里,宽百余里,就竖在它背后。

苍山十九峰,自北而南,宛如十九位仙女,比肩并坐,相偎相依,好像在对镜理妆,凝视洱海;又好像在顾盼着苍山下、洱海边的终年盛开的繁花,默默欣赏。

山续白雪恺皑,好似一条又细又白的纱巾,披在头顶,显得分外洒脱。

大理,好一幅风景画。大理,好一首抒情诗。大理,这神话之乡,处处皆神话。任你走到哪儿,谁都会津津有味地指点着告诉你:这是蛇骨塔。据说从前洱海出现了一条怪蟒,兴风作浪吞食人畜,常用尾巴堵住洱海出口,海水泛滥,淹没田舍。这一带人民可遭殃了。大理石匠段赤诚,决心为民除害。他手执宝剑,身捆钢刀,纵身人海,与蟒搏斗,被蟒吞人腹中,他在蟒肚里滚来滚去,用钢刀将蟒刺死,自己也身葬蟒腹。人民将蟒捞出,破开肚子,把段赤诚起出来,把蟒烧成灰,拌入泥中,在苍山马耳峰下,修了这座塔来纪念他。

这就是蝴蝶泉呀!据说当年泉边住着一户人家,有一个姑娘,长得可美呢!姑娘有副好心肠,她爱上了一个年轻樵夫。国王听说姑娘长得好,就把她抢到宫里。樵夫深夜把她救出来,国王派人追到泉边,二人知无可逃,就投泉而死,化为蝴蝶,双双飞去……

瞧。那就是苍山玉局峰!“望夫云”就出现在玉局峰上的天空呢里据说从前大理南诏王有位公主,心肠好,长相美。她爱上一个年轻的穷猎人,一块逃到玉局峰上的岩洞里。国王大怒,就请法师把猎人打死在洱海里,变为石骡。公主日夜想念,不久也就死去,化为一朵白云,出现在玉局峰上,像在探望似的。这朵云一出现,洱海上就狂风大作,白浪掀天,直到吹开海水,露出石骡,才风息云散呢。

这是……

瞧,那就是……

啊,只要你有情致听,这儿的故事真比《天方夜谭》还多呢!纵让说上一千零一夜,也未见得能说完!

不论谁到这儿,都会恍如置身神话境界,禁不住从心坎里发出赞叹:大理好。

可是,更好的是大理人。他们正依着党的蓝图,创造着比神话还好的现实呢!

一个临别晚会上,大理白族自治州文艺单位的几位同志们和我们聚在一起,畅聊起来。她们都像暴雨之后,洱海猛涨,海水来不及倾泻一样,那汹涌激荡、倾吐不及的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都争着说:

“我们大理可好着呢!你喜欢我们的‘风花雪月’吗?我们这儿流行着这样的……啊!怎么说呢,也可算是咏大理的四景吧:

下关风,上关花,①

下关风吹上关花。

苍山雪,洱海月,

洱海月照苍山雪。

来去匆匆,怎能品出‘风花雪月’的味儿呢?”

于是有的同志说大理含蓄得很,不让客人到此一览无余。有的说大理是一篇好文章,越读越耐人寻味。有的说大理是杯醇酒,芬芳馥郁的味儿,一口尝不出来。最后都说:

“再来吧,下次再来。可别忘记我们的风花雪月呀!下次再来,我们准备在‘花前月下’,陪你乘下关风,破洱海浪,游我们洱海的水晶宫,在我们自治州的水晶宫里表演……”

我连忙笑着插道:

“那时你们可再不能像刚才那样,表演《新媳妇走娘家》了,那是水晶宫呀。”

一阵笑声过后,就都又抢着说:

“怎么呢,那时我们就表演《仙女遨游水晶宫》吧。不过,伴奏的将不是我们的乐队,而是下关风。风声所至,万籁齐鸣。这是我们水晶宫里的交响乐。我们将在洱海月、苍山雪的清辉交映中,翩翩起舞。咱们将在水晶宫里共餐洱海月映照的苍山雪吧,那才别有情趣呢!……”

风花雪月……

大理,它美,美得别致、有情趣。

大理风,不,应该说是下关风吧,确实了不起。我一到这儿就领略到了。我住在楼上,窗子又正对风口,每夜狂风大作,龙吟虎啸,屋瓦齐鸣。真比黄山玉屏楼、狮子林的风还要猛烈。大风一起,我就想这大概又是望夫云想看石骡子。风声之大,耸人听闻。原来下关地当洱海人漾湃江的出口,由苍山十九峰最南的斜阳峰下的山谷中,夺峡而出,直奔下游的澜沧江去。这又深又窄的峡谷,是个大风口,正对着大理平川的下关。所以,劲风阵阵,呼啸而来。其来也,如钱塘怒潮,万马奔腾,地动天摇。多少弱不禁风的人,都会闻风色变呢!

大理的花,也别有风骨。狂风中,尽管它的枝叶身干,随风俯仰,而花苞却脾院一切,迎风怒放。

大理繁花如锦,真是“花花世界”。大理人也别有情趣,有福气。他们爱花、养花,几乎成了风习。尤其白族同胞,几乎家家院内是繁花,户户门外有清流。他们把花当作美好生活的一部分。花好还须绿叶衬,这翡翠般的绿叶,正衬托着他们那幸福的“生活之花”呢。

大理的花又多又好。尤其是茶花,如果说云南茶花甲天下,那么,大理茶花就该是盖云南了。

茶花品种之多,达七十余种。什么蝶翅、大紫袍、雪狮子、大玛瑙、童子面、恨天高……啊,不是记忆力好的园艺家,谁能记得清它们的称号,辨得出它们的容颜呢!花朵之

硕大,有直径达七寸者。颜色有紫、有白、有粉、有红……接枝后,一株树上可开出数千朵五彩缤纷的花朵来。漓江还有上千年的万朵茶花呢。尤其是大红的茶花,老远就把人的眼睛、大的心魂都吸住了。盛开时,火焰般的满树通红。假使孙悟空月现,定似为这儿是火焰山了。至于下关风啊,也会认为这是似扇公主扇起来的呢!而“恨天高”这称号啊,是否也因为它想同齐天大圣比高低,待长得不能高与天齐时,才恨天高呢!总之,这儿是不应死板地用一般现实主义的眼睛,来对待这神话之乡的一切吧。而今,党给这儿的人插上了翅膀,他们都在共产主义的伟大理想中翱翔呢!

岂但茶花而已,杜鹃也出色,品种多、花朵大、颜色鲜。有红、白、粉、黄……尤其是黄杜鹃,倍加别致。

岂但杜鹃而己,梅花也与众不同,有红梅、白梅、朱砂梅……更别致的怕是绿梅了。满树绿苞,比翡翠嵌镶的还逗人呢!

岂但梅花而已……

大理花好,不过更好的却是洱海的一枝春。它比茶花艳,比杜鹃娇,比绿梅清秀,比任何花都出类拔萃。这是近年来党的甘霖滋养的、大理人民喜爱的一枝花。它已经显露出大理人民的艺术的春天。它,大理白族自治州歌舞团,洋溢着青春的活力。据我们看过的一些演出,都别具地方色彩,民族风趣。鲁迅先生说:“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洱海一枝春啊,望你在人民的土壤中,在党的春风化雨中,不断成长、壮大;在自治州、全省、全国艺苑中,开出挺拔绚烂的花朵,最后,如鲁迅先生所说:“打出世界去”,替祖国艺苑更添几许春色吧!

①下关,在大理南;上关,在大理北,均临洱海。

九六二年一月中旬,于大理                       

[方令孺] 在山阴道上        

撩起窗幕,看初升的红日,可把它五彩的光华撒在湖上了么?可是,湖水呈现着一片冷清清的铅色,天空也云气沉沉。难道今天的旅行又要被风雨来阻挡么?

好久以来“故乡”就在吸引着我;百草园和三味书屋,这些美妙的名称,像童话一样,时时在我思想上盘桓。我想看看咸亨酒店,土谷祠,还想看看祥林嫂放过菜篮子的小河边……在那浓雾弥漫的黑暗时代,鲁迅先生在那里开始磨砺他的剑锋,终生把持它,划破黑暗,露出曙光。今天我决定要去瞻仰磨剑的圣地。

湖水轻轻地拍岸,像是赞同我的决心,天空也对我显出无可奈何的气色。七点钟我们就从北山下乘车前去。

车轮卷着灰尘,迅速地前进。这时云雾渐渐稀散,清风吹送着月桂的芳香,阳光从薄云后面透射出来,像放下轻轻的纱帐,爱护似的,笼罩着大地。

汽车一转弯,将要到钱塘江大桥了,我看见高大的六和塔,岿然坐在林木翁郁的山岗上,背负着远山与高空,下临浩渺的白水,气象非常雄伟。

在高楼①一样的大桥上,俯看江水,像一条潇洒的阔带,从西面群山之下,一撇而来,越流越宽,向东长逝,到眼睛所能见到的尽头,水和云都融合成一片混沌。

山上的壮丽和我心里正在思想的巨人形象,也融合在一起。

车在奔驰,风在欢笑,将要成熟的晚稻,沉沉地压在整片大地上。远处是重重叠叠、连绵不断的山峰,山峰青得像透明的水晶,可又不那么沉静,我们的车子奔跑着,远山也像一起一伏的跟着赛跑;有时在群峰之上,又露出一座更秀隽的山峰,像忽地昂起头来,窥探一下,看谁跑得快。

近处,又看见碧油油的大地上,一条明亮的小河统蜒流过。河身不宽,可有时也像伸出双臂,抱住几个小绿洲。

萧山、柯桥,刚刚落到眼前,却又远远退到车的后面。

中午到了绍兴城。

我们走在青石铺成的古老的街道上,心情是这样严肃又欢愉,眼睛四处张望,处处都像有生动的故事在牵引人。

一片粉墙反映着白日的光辉。新台门的门口簇拥着一群红领巾。他们一看到新来的客人,便又簇拥过来,牵牵客人的衣袖,抚弄客人的围巾,亲密地交谈,并争先要领路。我就和过些孩子们一道拥进了黑漆的大门。

这是一座古老朴素的房屋,空闻无人,可是,这方桌,退条台,这窗前的一把椅子,都告诉了我们许多故事,连那盆草叶茂密的建兰也不甘寂寞,唠叨地诉说着怎样被一双宽厚的手培养起来。①钱塘江大桥有两层,底层走火车,上层走汽车,因此说像高楼一样的大桥。

就是在这座房子里,鲁迅先生幼年和农民儿子结成朋友;在父亲的病中分担了母亲的优愁;从这里他认识了封建社会的欺骗与毒辣;被侮辱与损害的究竟是哪一些人!十七岁的时候,在一个刮风下雨的早晨,带了一点简单的行装,辞别了母亲,走出这座黑漆大门,奔向他一生战斗的长途。

百草园是芳草萋萋的后院。这是幼年鲁迅的乐园。断墙、菜圃依然保留着。高大的愉树和皂荚树那边,新建了一座亭子,鲁迅先生的塑像端坐在亭中间。

孩子们在园里跑着,笑着,也跑到断墙下,在那儿寻觅,可还有像人形一样的何首乌?他们又围在亭子旁边,仰着头,望着塑像;孩子们的脸,像朝阳照耀下初开的百合花,眼睛像星星一样的明亮,亮着无限亲切爱慕的光。

一座曲折如画的小石桥把我和孩子们引到三昧书屋。我们也是从那扇黑油竹门走进去的,并且大声的数到第三间。

书房里的陈设,正像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写的一样,正中的书桌上,现在还放着寿老先生手抄的唐诗。好像这儿刚刚放学,老先生和学生们都吃饭去了。

我默默地站在鲁迅先生幼年读书的桌旁,很想看看他所描摹的(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

这间房不很大,只有前面一排窗户。后园也很小,墙也高,花坛上的老腊梅树还顽强的活着。

孩子们在卿卿峨峨地讲话。

是的,今天,我们的孩子,有了明亮的课室,有了大片的草地,还有细沙铺成的球场。他们有了自由广阔的天地。我这样想着,突然在脑中出现一座勇士的雕像:

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我抚摸着身边一个孩子的头发,心中油然生出感激的深情。

我正在默默地寻思,一只小手伸过来了,又一只,又,一只。原来时间已经不早,他们要整队回去了。我们热情地握手,说着:我们还要见面。

回来的路上,我们让车在河边慢慢开行。在静静的黄睁里,发光的小河上,滑着一只乌篷船。船尾坐着一个农民,戴着毡帽,有节奏地划动一根大桨。河岸上,有时是稻田,有时又是开着红花、黄花的青草地,草地上有一群牧童在放牛,‘:背平得像一块石板,牧童从牛角间爬上爬下,牛万般温存地驯服着。又是芦苇迎着河边来了,芦花轻轻飘拂,像老人银白的胡须。

我不知道这可就是著名的山阴道?

鲁迅先生在一篇《好的故事》中描写过:

我仿佛记得曾坐小船经过山阴道,两岸边的鸟柏卜新禾,野花,鸡,狗,丛树和枯树,茅屋,塔,伽蓝,农夫和村妇,村女,晒着的衣裳,和尚,簔笠,天,云竹……一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随着每一打桨。各各夹伟了闪烁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鱼,一同荡漾……凡是我所经过的河,都是如此。

生活本来应该是这样和平、美丽,而且光明,鲁迅先生所说《好的故事》,正是他所想望的好的生活。然而,在昏沉如夜的时代里,人们只能在朦胧的梦中见到,即使是梦,也被们碎!

今天,鲁迅先生在三十年前朦胧中看见的“许多美的人私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而且万颗奔星似的飞动着”的《好的故事》,不是在天上,也不是在水底,而在我们祖国大地上,到处出现了。并将“永是生动,永是展开,以至于无穷”。

在路上,车又经过这样一个地方:四山环绕,又高又黑,山下溪水潺潺,像在朝鲜的山中。记得当时我走在那些大山里,觉得像是走在坚强的战斗英雄队伍身边,今天我仍有这样的感觉,在我刚才到过的地方,和正要去的地方,以及走在祖国任何城市和乡村里,都有这样的感觉。

转过山路,就看见了反映出暮天幽蓝色的湖水。远处城市,电灯通明,烘托着天空,像一片光的海。

一九五六年十月,杭州                       

[郑振铎] 移山填海话厦门        

这是“旧”话了,但还值得重提。

几年前曾到过厦门。那时厦门还是一个海岛。从集美到}熨门去,一定要乘帆船或小汽轮。我在小汽轮上,望着前面一重山、一重山的无穷尽的小山岛,耸峙于碧澄澄的海水之上,嘴台巧那夭没有风,连小波浪也不曾在磷磷的跳跃着,太阳光照对在绿水上,懊暖而作油光,是仙境似的为无数小岛的所围绕的内海。小汽轮在海面上像滑冰似的走着。但有一件事使我们觉得很诧异。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帆船停在这内海的当中呢?不像是渔船,也不像是远海的归帆。总有一二百只的数目,当然也不是为了避风,问问同行的本地人;他脸上闪耀着喜悦的光亮,微笑地说道:“你们还不知道么?厦门将不再是一个岛屿了,她将和大陆连接了起来。我们将在集美和厦门之间建筑一道长堤,走火车,也走汽车。过个三两年,你们再来的时候。就可以乘火车或汽车来了。这些帆船都是运载石料,倾倒于那里的海中,作为这道长堤的基石的。”

“这有可能么?”我心里有些怀疑,这。不像小说里写的樊梨花移山倒海的故事么?一面问他道:’“这个填海的大工程有把握么?什么时候可以完成?‘’

“当然有把握。我们准备削平。三四座山,用山石来填平这一段预备筑堤的海水。现在己在积极进行着了。并且已经削平一座山。每天总有二百只以上的帆船,从那边把石块运载到这里来。”他一面说,一面指着道:“你们看,那边船上的人不是在把石块倒在海里么?”

果然的,在那边密集着的帆船上,有无数的人在搬运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往海水里抛下。无数只手,无数块山石,在不停的倾抛着。“精卫填海”,只是寓言。想不到如今是竟成为活生生的现实的事迹了。

到了厦门,觉得街道整洁,沿街的房子,以洋式的为多。公园是一座很幽深的园林。在那里,有一座很大的文化馆,外表是宫殿式的建筑。我所见到过的文化馆,恐怕要算这一座是最漂亮的了。可惜内部正在整理,没法进去参观。

“厦门大学”是一所著名的南方的大学,就建筑在海边。站在海边就可以隐隐约约地望得见尚为敌人所占领的大小金门岛。奇怪的是,一点战争的气氛也没有。我们看不出她是坐落在国防最前线:“弦歌之声”不绝,教职员们和学生们完全按时工作,按时上课,和内地的任何大学没有什么不同。更奇怪的是,这所大学。那时正在大兴土木,建筑一座可以容纳五千多人的大礼堂;还在建筑一个大运功场。它的露天的四周的圆座,足足可以坐上观众近五万。人。那气魄是够宏大的。

说起闽南人的玄伟的气魄来,从泉州的洛阳桥开始,就能够看得出。、洛阳桥本名万安桥,落成于北宋仁宗时代,离今已不f九’百年r二蔡襄的《万安桥记》说:这桥始建于皇佑五年(一O五三年)四月,落成于嘉佑四年(一O五九年)十二尧;桥长凡三千六百尺,广丈有五尺。这九百年前所建筑的石桥,桥基还很稳固。被敌人炸毁的一段,已用木板补好,照样能够通车。我们走过这座著名的桥梁就想起九百年前的工程师们具有怎样的高度的设计能力,能够在昼夜为海潮所泛滥的水面上,架起这座长及三华里的石桥来。后来越向南走,就知道像这样长到四五华里的石桥,在闽南是不足为奇的。在一个皂区,在海湾之上,我们的先人们就建造了一座大石桥,像在i形的弓上,安上一根直弦,使走路坐车的人少走了不少弯潞,那座桥本来可以走吉普车。但为了安全起见,已经禁止通车。汽车都要沿着海边的公路走,不走那座长桥了。而那条海边公路足足有三十公里长。我们之中,有几个人奋勇地步行从桥。t几走过,而我们则坐了汽车沿海边公路走,几乎是同时到达目lrJ地。由此可见那座石桥是如何的“便捷”了。

“厦大”还在建筑着物理楼之类的。他们有充分的信心,知道师生们虽身处于国防最前线,却是安如泰山。他们相信浅们的国防力量和人民解放军的威力,丝毫也没有任何的担心受怕之感。不仅大学的师生们有这样的感觉,整个厦门市的人民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恐慌。有一天傍晚,我们在中山路上川步,防空的警报响了。市民们仍是安闲地走着,并不急急地忍回家。街上的电灯照样地亮着,热闹的市容,一点也没有,_。色。我们有点不解了,就去问一家店铺里的伙计:

“警报响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关上电灯?”

他徐缓地答道:“这是常有的事。对面的飞机起飞了,我们就响起警报来。但根本上不用去理会他们,他们是不敢飞过来的。所以,我们也可以不关灯,还是照样地做买卖。”

是的,我们的强大无匹的国防力量是足以保卫着人民的安全的!在国防前线上,特别的看得出我们人民是怎样地爱戴和信赖我们的解放军。有一个故事,流传得很广。解放军在某山区挖壕沟。但在那里,老百姓已种下了不少白薯。军士们怕把那些白薯搞坏了,连忙代为掘起,移种到附近的山坡上去。第二天,老百姓上山一看,他们的白薯已经搬了家。这是有名的“白薯搬家”的故事。不,这不是“故事”,乃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实事。

我们在厦门住了好几天。除了工作之外,还能有时间到几个名胜古迹的地方去游览。那里的名胜“南普陀寺”,就在厦门的附近的五峰山上。

我们登上了五峰山顶,心旷神怡地态意吸取着四周的风景。海水是那么无穷的广大、深远,它拥抱着大大小小的无数的岛屿,白色的浪沫在澎澎湃湃地有节奏而徐缓地扑向海边的褚苍色的古老的岩石上来,仿佛是摔碎在岩下,却又像是有节奏而徐缓地引退了。这时,有微风在吹拂着。白色的帆船在安稳地驶进或驶出港口。绿水和青山在这里是最和谐地构成了不止一幅两幅的好图画。是那样地山环水抱的海湾。是那样地轻云微罩,白波细跳的水面。是那样地重重叠叠的山峰,一层又一层的显露地雄峙于海上。是那样地像南方所特有的润湿温暖的山水画。我们想,在晚霞斑斓的夕阳西下的时候,或在曙红色的黎明带着紫黑色的云片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或是银白色的月亮朦朦胧胧地映照在这平静的夜的海湾上的时候,或那样地蒙蒙细雨,像轻烟薄雾似的笼罩着这些海上的群峰的时候,那些景色的变幻,是更会十分迷人的。就在这晴天白日的时候,我们也为这四围的风光所沉醉而舍不得下山。

这里的物产丰富极了,特别是香蕉,整年地都有得卖。家家有一株或好几株的墨绿色的荔枝树或龙眼树,就像北京那里家家有棵枣子树似的。不时的有暗暗的浓香,扑鼻而来,那义是月桂花—在那里,桂花是四季皆开放着的,故名月桂一-就是香椽花在喷射出它的香气来。在那里,几乎没有冬天。订许多多的花卉,此开彼谢,从没有停止过“花朝”。元人张养浩有诗道:“山无高下皆行水,树不秋冬尽放花,,,正道着这里的特色。

是这样仙岛似的厦门岛,而如今却已经不再是一个岛屿,而是和大陆连接在一起了。从今年的元旦起,鹰潭铁路已经可以运载旅客了。移山填海的大工程,不再是幻想,不再是空想,而已是活生生的现实了!再要到厦门去的时候,我们可以乘坐着火车直达厦门港了。这样宏伟的建设,只有在社会主义社会里才会有可能实现。我们正在做着许许多多前人从未做过的大事业。这一番移山填海的足以使洛阳桥或其他的那些闽南的大石桥都黯然无色的大工程,就是空前的建设事业之一。豁阳桥的故事,已成为“神话”,已播为戏曲。这远远地超过浴阳桥的移山填海的海上长堤的故事,难道不会也变成了现代的“传说”,而被写入诗歌、小说和戏曲里去?                       

[朱自清]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平伯是初泛,我是重来了。我们雇了一只“七板子”,在夕阳已去,皎月方来的时候,便下了船。于是桨声泪—泪,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藏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秦淮河里的船,比北京万生园,颐和园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扬州瘦西湖的船也好。这几处的船不是觉着笨,就是觉着简陋,局促;都不能引起乘客们的情韵,如秦淮河的船一样。秦淮河的船约略可分为两种:一是大船;一是小船,就是所谓“七板子”。大船舱口阔大,可容二三十人。里面陈设着字画和光洁的红木家具,桌上一律嵌着冰凉的大理石面。窗格雕镂颇细,使人起柔腻之感。窗格里映着红色蓝色的玻璃;玻璃上有精致的花纹,也颇悦人目。“七板子’规模虽不及大船,但那淡蓝色的栏杆,空敞的舱,•也足系人情思。而最出色处却在它的舱前。舱前是甲板上的一部,上面有弧形的顶,两边用疏疏的栏杆支着。里面通常放着两张藤的躺椅。躺下,可以谈天,可以望远,可以顾盼两岸的河房。大船上也有这个,但在

卯小船上更觉清隽罢了。舱前的顶下,一律悬着灯彩;灯的多少,明暗,彩苏的精粗,艳晦,是不一的,但好歹总还你一个灯彩。这灯彩实在是最能勾人的东西。夜幕垂垂地下来时,大小船上都点起灯火。从两重玻璃里映出那辐射着的黄黄的散光,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透过这烟霭,在黯黯的水波里,又逗起缕缕的明漪。在这薄霭和微漪里,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我们这时模模糊糊的谈着明末的秦淮河的艳迹,如《桃花扇》及《板桥杂记》里所载的。我们真神往了。我们仿佛亲见那时华灯映水,画舫凌波的光景了。于是我们的船便成了历史的重载了。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像使然了。

秦淮河的水是碧阴阴的;看起来厚而不腻,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们初上船的时候,天色还未断黑,那漾漾的柔波是这样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等到灯火明时,阴阴的变为沉沉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我们坐在舱前,因了那隆起的顶棚,仿佛总是昂着首向前走着似的;于是飘飘然如御风而行的我们,看着那些自在的湾泊着的船,船里走马灯般的人物,便像是下界一般,迢迢的远了,又像在雾里看花,尽膝朦胧胧的。这时我们已过了利涉桥,望见东关头了。沿路听见断续的歌声:有从沿河的妓楼飘来的,有从河上船里渡来的。我们明知那些歌声,只是些因袭的言词,从生涩的歌喉里机械的发出来的;但它们经了夏夜的微冈的吹漾和水波的摇拂,袅娜着到我们耳边的时候,已经不单是她们的歌声,而混着微风和河水的密语了。于是我们不得不被牵惹着,震撼着,相与浮沉于这歌声里了。从东关头转湾,不久就到大中桥。大中桥共有三个桥拱,翻阿及阔大,俨然是三座门)七;使我们觉得我们的船和船里的我们,在桥下过去时,真是太无颜色了。桥砖是深褐色,表明它的历史的长久;但都完好无缺,令人太息于古昔工程的坚美。桥上两旁都是木壁的房子,中间应该有街路。这些房子都破旧了,多年烟熏的迹,遮没了当年的美丽。我想像秦淮河的极盛时,在这样宏阔的桥上,特地盖了房子,必然是探漆得富富丽丽的;晚间必然是灯火通明的,现在却只剩下一片黑沉沉!但是桥上造着房子,毕竟使我们多少可以想见往日的繁华;这也慰情聊胜无了。过了大中桥,便到了灯月交辉,笙歌彻夜的秦淮河,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

大中桥外,顿然空阔,和桥内两岸排着密密的人家的景象大异了。一眼望去,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蔚蓝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边呢,郁丛丛的,阴森森的,又似乎藏着无边的黑暗,令人几乎不信那是繁华的秦淮河了。但是河中眩晕着的灯光,纵横着的画舫,悠扬着的笛韵,夹着那吱吱的胡琴声,终于使我们认识绿如茵陈酒的秦淮水了。此地天裸露着的多些,故觉夜来的独迟些;从清清的水影里,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这正是秦淮河的夜。大中桥外,本来还有一座复成桥,是船夫口中的我们的游踪尽处,或也是秦淮河繁华的尽处了。我的脚曾踏过复成桥的脊,在十三四岁的时候。但是两次游秦淮河,却都不曾见着复成桥的面;明知总在前途的,却常觉得有些虚无缥缈似的。我想,不见倒也好。这时正是盛夏。我们下船后,借着新生的晚凉和河上的微风,署气已渐渐消散;到了此地,豁然开朗,身子顿然轻了—习习的清风往再在面上,手上,衣上,这便又感到了一缕新凉了。南京的日光,大概没有杭州猛烈;西湖的夏夜老是热蓬蓬的,水像沸着一般,秦淮河的水却尽是这样冷冷地绿着。任你人影的憧憧,歌声的扰扰,总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绿纱面幂似的;它尽是这样静静的,冷冷的绿着。我们出了大中桥,走不上半里路,船夫便将船划到一旁,停了桨由它宕着。他以为那里正是繁华的极点,再过去就是荒凉了;所以让我们多多赏鉴一会儿。他自己却静静的蹲着。他是看惯这光景的了,大约只是一个无可无不可。这无可无不可,无论是升的沉的,总之,都比我们高了。

那时河里闹热极了;船大半泊着,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来往。停泊着的都在近市的那一边,我们的船自然也夹在其中。因为这边略略的挤,便觉得那边十分的疏了。在每一只船从那边过去时,我们能画出它的轻轻的影和曲曲的波,在我们的心上;这显着是空,且显着是静了。那时处处都是歌声和凄厉的胡琴声,圆润的喉咙,确乎是很少的。但那生涩的,尖脆的调子能使人有少年的,粗率不拘的感觉,也正可快我们的意。况且多少隔开些儿听着,因为想像与渴慕的做美,总觉更有滋味;而竟发的喧嚣,抑扬的不齐,远近的杂沓,和乐器的嘈嘈切切,合成另一意味的谐音,也使我们无所适从,如随着大风而走。这实在因为我们的心枯涩久了,变为脆弱;故偶然润泽一下,便疯狂似的不能自主了,但秦淮河确也腻人。即如船里的人面,无论是和我们一堆儿泊着的,无论是从我们眼前过去的,总是模模糊糊的,甚至渺渺茫茫的;任你张圆了眼睛,揩净了昔垢,也是枉然,这真够人想呢。在我们停泊的地方,灯光原是纷然的;不过这些灯光都是黄而有晕的。黄已经不能明了,再加上了晕,便更不成了。灯愈多,晕就愈甚;在繁星般的黄的交错里,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光芒与雾气腾腾的晕着,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所以人面的详细的曲线,便消失于我们的眼底了。但灯光究竟夺不了那边的月色;灯光是浑的,月色是清的。在浑沌的灯光里,渗人一派清辉,却真是奇迹!那晚月儿已瘦削了两三分。她晚妆才罢,盈盈的上了柳梢头。天是蓝得可爱,仿佛一汪水似的;月儿便更出落得精神了。岸上原有三株两株的垂杨树。淡淡的影子,在水里摇曳着。它们那柔细的枝条浴着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缠着,挽着;又像是月儿披着的发。而月儿偶尔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岸上另有几株不知名的老树,光光的立着;在月光里照起来,却又俨然是精神塑砾的老人。远处—快到天际线了,才有一两片白云,亮得现出异彩,像是美丽的贝壳一般。白云下便是黑黑的一带轮廓;是一条随意画的不规则的曲线。这一段光景,和河中的风味大异了。但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这时却遇着了难解的纠纷。秦淮河上原有一种歌妓,是以歌为业的。从前都在茶舫上,唱些大油之类。每日午后一时起;什么时候止,却忘记了。晚_r。。照样也有一回,也在黄晕的灯光里。我从前过南京时,曾随着朋友去听过两次。因为茶舫里的人脸太多了,觉得不大适意,终于听不出所以然。前年听说歌妓被取缔了,不知怎的,颇涉想了几次—却想不出什么。这次到南京,先到茶舫。 r_。去看看,觉得颇是寂寥,令我无端的帐怅了。不料她们却仍在秦淮河里挣扎着,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她们也乘着“七板子”,她们总是坐在舱前的。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眩人眼目:坐在下面的,白然是纤毫毕见了—引诱客人们的力:。 }}便在此了。、舱。甩躲着乐工等人,映着汽灯的余辉蠕动着;他们是水远不被注意的“每船的歌妓大约都是二人:天色一黑,她们的船就在大中桥外往来不息的兜生意。无论行着的船,泊着的船,都要来兜揽的。这都是我后来推想出来的。;那晚不知怎样,忽然轮着我们的船了。我们的船好好的停着} },}1歌舫划向我们来了;渐渐和我们的船并着了。烁烁的灯光逼得我们皱起了眉头;我们的风尘色全给它托出来了,这使我椒踏不安了。那时一个伙计跨过船来,拿着摊开的歌折,就近塞向我的手几里,说:“点几出吧!”他跨过来的时候,我们船上似乎有许多眼光跟着。同时相近的别的船上也似乎有许多眼睛炯炯的向我们船上看着。我真窘了!我也装出大方的样子,向歌妓们瞥了一眼,但究竟是不成的!我勉强将那歌折翻了一翻,却不曾看清了几/、字;便赶紧递还那伙计,一面不好意思地说:“不要,我们……不要。”他便塞给平伯,平伯掉转头去,摇手说:“不要!”那人还腻者不走。平伯又回过脸来,摇着头道,“不要!”于是那人重到我处。我窘着再拒绝了他。他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

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释了重负一般。我们就开始自白了。

我说我受了道德律的压迫,拒绝了她们;心里似乎很抱歉的。这所谓抱歉,一面对于她们,一面对于我自己。她们于我们虽然没有很奢的希望;但总有些希望的。我们拒绝了她们。无论理由如何充足,却使她们的希望受了伤;这总有几分不倡美了,这是我觉得很怅怅的。至于我自己,更有一种不足之感。我这时被四面的歌声诱惑了,降伏了;但是远远的,远远的歌声总仿佛隔着重衣搔痒似的,越搔越搔不着痒处。我于是懂憬着贴耳的妙音了。在歌舫划来时,我的憧憬,变为盼望;我固执的盼望着,有如饥渴。虽然从浅薄的经验里,也能够推知,那贴耳的歌声,将剥去了一切的美妙;但一个平常的人像我的,谁愿凭了理性之力去丑化未来呢?我宁愿自己编着了。不过我的社会感性是很敏锐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镜,而我的感情却终于被它压服着。我于是有所顾忌了,尤其是在众目昭彰的时候。道德律的力,本来是民众赋予的;在民众的面前,自然更显出它的威严了。我这时一面盼望,一面却感到了两重的禁制:一,在通俗的意义上,接近妓者总算一种不正当的行为;二,妓是一种不健全的职业,我们对于她们,应有哀矜勿喜之心,不应赏玩的去听她们的歌。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两种思想在我心里最为旺盛。她们暂时压倒了我的听歌的盼望,这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绝。那时的心实在异常状态中,觉得颇是昏乱。歌舫去了,暂时宁静之后,我的思绪又如潮涌了。两个相反的意思在我心头往复:卖歌和卖淫不同,听歌和押妓不同,又于道德甚事?—但是,但是,她们既被逼的以歌为业,她们的歌必无艺术味的;况她们的身世,我们究竟该同情的,所以拒绝倒也是正办。但这些意思终于不曾撇开我的听歌的盼望。它力量异常坚强;它总想将别的思绪踏在脚下。从这重重的争斗里,我感到了浓厚的不足之感。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盘旋不安,起坐都不安宁了。唉!我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平伯呢,却与我不同。他引周启明先生的诗,“因为我有妻子,所以我爱一切的女人;因为我有子女,所以我爱一切的孩子。”他的意思可以见了。他因为推及的同情,爱着那些歌妓,并且尊重着她们,所以拒绝了她们。在这种情形下,他自然以为听是对于她们的一种侮辱。但他也是想听歌的,虽然不和我一样。所以在他的心中,当然也有一番小小的争斗;争斗的结果,是同情胜了。至于道德律,在他是没有什么的;因为他很有蔑视一切的倾向,民众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觉着的。这时他的心意的活动比较简单,又比较松弱,故事后还怡然自若;我却不能了。这里平伯又比我高了。

在我们谈话中间,又来了两只歌舫。伙计照前一样的请我们点戏,我们照前一样的拒绝了。我受了三次窘,心里的不安更甚了。清艳的夜景也为之减色。船夫大约因为要赶第二趟生意,催着我们回去;我们无可无不可的答应了。我们渐渐和那些晕黄的灯光远了,只有些月色冷清清的随着我们的归舟。我们的船竟没个伴儿,秦淮河的夜正长哩!到大中桥近处,才沮着一只来船。这是一只载妓的板船,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册头上坐着一个妓女;暗里看出,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衣:。她手里拉着胡琴,口里唱着青衫的调子。她唱得响亮而圆转;当她的船箭一般驶过去时,余音还袅袅的在我们耳际,使我仁倾听而向往。想不到在弩末的游踪里,还能领略到这样的清歌!这时船过大中桥了,森森的水影,如黑暗张着巨口,要将我们的船吞了下去。我们回顾那渺渺的黄光,不胜依恋之情;我们感到了寂寞了!这一段地方夜色甚浓,又有两头的灯火招邀着;桥外的灯火不用说了,过了桥另有东关头琉疏的灯火。我们忽然仰头看见依人的素月,不觉深悔归来之早了!走过东关头,有一两只大船湾泊着,又有几只船向我们来着。嚣嚣的一阵歌声人语,仿佛笑我们无伴的孤舟哩。东关头转湾,河上的夜色更浓了;临水的妓楼上,时时从帘缝里射出一线一线的灯光;仿佛黑暗从酣睡里眨了一眨眼。我们默然的对着,静听那妇—泊的桨声,几乎要入睡了;朦胧里却温寻着适才的繁华的余味。我那不安的心在静里愈显活跃了!这时我们都有了不足之感,而我的更其浓厚。我们却又不愿回去,于是只能由懊悔而怅惘了,船里便满载着怅惘了。直到利涉桥下,微微嘈杂的人声,才使我豁然一惊;那光景却又不同。右岸的河房里,都大开了窗户、里面亮着晃晃的电灯,电灯的光射到水上,婉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我们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如睡在摇篮里一样,倦了的我们便又人梦了。那电灯下的人物,只觉得像蚂蚁一般,更不去萦念。这是最后的梦;可惜的是最短的梦!黑暗重复落在我们面前,我们看见傍岸的空船上一星两星的,枯燥无力又摇摇不定的灯光。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绍伯赞] 内蒙访古        

火车走出居庸关,经过了一段崎岖的山路以后,便在我们面前敞开了一片广阔的原野,一片用望远镜都看不到边际的原野,这就是古之所谓塞外。

从居庸关到呼和浩特大约有一千多里的路程,火车都在这个广阔的高原上奔驰。我们都想从铁道两旁看到一些塞外风光,黄沙白草之类,然而这一带既无黄沙,亦无白草,只有肥沃的田野,栽种着各种各样的庄稼:小麦、荞麦、谷子、高粱、山药、甜菜等等。如果不是有些地方为了畜牧的需要而留下了一些草原,简直要怀疑火车把我们带到了河北平原。

过了集宁,就隐隐望见了一条从东北向西南伸展的山脉,这就是古代的阴山,现在的大青山。大青山是一条并不很高但很宽阔的山脉,这条山脉像一道墙壁把集宁以西的内蒙分成两边。值得注意的是山的南北,自然条件迥乎不同。山的北边,是暴露在寒冷的北风之中的起伏不大的波状高原。这一带在古代就是一个“小草木,多大沙”(哎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山的南边,则是在阴山屏障之下的一个狭长的平原。

现在的大青山,树木不多,但在汉代,这里却是一个“草木茂盛,多禽兽”(《汉书•匈奴传》)的地方,古代的匈奴人曾经把这个地方当作自己的苑囿。一直到蒙古人来到阴山的时候,这里的自然条件还没有什么改变。关于这一点,从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可以得到说明。呼和浩特,蒙古语意思是青色的城;包头的意思是有鹿的地方。这两个蒙古语的地名,很清楚地告诉了我们,直到十三世纪或者更晚的时候,这里还是一个有森林、有草原、有鹿群出没的地方。

呼和浩特和包头这两个城市,正是建筑在大青山南麓的沃野之中。秋天的阴山,像一座青铜的屏风安放在它们的北边,从阴山高处拖下来的深绿色的山坡,安闲地躺在黄河岸上,沐着阳光。这是多么平静的一个原野!但这个平静的原野在民族关系紧张的历史时期,却经常是一个风浪最大的地方。

愈是古远的时代,人类的活动愈受自然条件的限制。特别是那些还没有定居下来的骑马的游牧民族,更要依赖自然的恩赐,他们要自然供给他们丰富的水草。阴山南麓的沃野,正是内蒙西部水草最肥美的地方。正因如此,任何游牧民族只要进人内蒙西部,就必须占据这个沃野。

阴山以南的沃野不仅是游牧民族的苑囿,也是他们进人中原地区的跳板。只要占领了这个沃野,他们就可以强渡黄河,进人汾河或黄河河谷。如果他们失去了这个沃野,就失去了生存的依据,史载“匈奴失阴山之后,过之未尝不哭也”,就是这个原因。在另一方面,汉族如果要排除从西北方面袭来的游牧民族的威胁,也必须守住阴山的峪口,否则这些骑马的民族就会越过哪尔多斯沙漠,进人汉族居住区的心脏地带。

早在战国时,大青山南麓,沿黄河北岸的一片原野,就是赵国和胡人争夺的焦点。在争夺战中,赵武灵王击败了胡人,占领了这个平原,并且在北边的国境线上筑起了一条长城,堵住了胡人进入这个平原的道路。据《史记•匈奴传》所载,赵国的长城东起于代(今河北宣化境内),中间经过山西北部,西北折人阴山,至高姻(今乌拉山与狼山之间的缺口)为止。现在有一段古长城遗址,断续绵亘于大青山、乌拉山、狼山靠南边的山顶上,东西长达二百六十余里,按其部位来说,这段古长城正是赵长城遗址。

我们这次访问包头,曾经登临包头市西北的大青山,游览这里的一段赵长城。这段长城高处达五米左右,土筑,夯筑的层次还很清楚。东西纵观,都看不到终极,在东边的城址上,隐然可以看到有一个古代废垒,告诉人们那里在当时是一个险要地方。

我在游览赵长城时,作了一首诗,称颂赵武灵王,并且送了他一个英雄的称号。赵武灵王是无愧于英雄的称号的。大家都知道,秦始皇以全国的人力物力仅仅连接原有的秦燕赵的长城并加以增补,就引起了民怨沸腾。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秦始皇面前就站着一个孟姜女,控诉这条举世闻名的万里长城。甚至在解放以后,还有人把万里长城作为“炮弹”攻击秦始皇。而赵武灵王以小小的赵国,在当时的物质和技术条件下,竟能完成这样一个巨大的国防工程而没有挨骂,不能不令人惊叹。

当然,我说赵武灵王是一个英雄,不仅仅是因为他筑了一条长城,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敢于发布“胡服骑射”的命令。要知道,他在当时发布这个命令,实质上就是与最顽固的传统习惯和保守思想宣战。

只要读一读《战国策•赵策》就知道当赵武灵王发布了胡服骑射的命令以后,他立即遭遇到来自赵国贵族官僚方面的普遍反抗。赵武灵王击败了那些顽固分子的反抗,终于使他们服下了那套用以标志他们身分的祖传的宽大的衣服,并且把过了时的笨重的战车扔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敢于这样做的人,难道不是一个英雄吗?可以肯定说是一个英雄,一个大大的英雄。在大青山下

现在让我们离开赵长城,谈一谈阴山一带的汉代城堡。

根据考古报告,在阴山南北麓发现了很多古城遗址,至少有二十几处。这些古城大部分是西汉时期的,也有北魏时期或更晚的。古城遗址最大多数分布在阴山南麓通向山北的峪口,也有分布在阴山北麓的,还有分布在黄河渡口和鄂尔多斯东北地区的。从古城分布的地位看来,几乎通向阴山以北的每一个重要峪口,都筑有城堡。特别是今日呼和浩特市北的娱蚁坝,包头市北大青山与乌拉山之间的缺口,城堡的遗址更多。大概这两个峪口是古代游牧民族,特别是汉代匈奴人进入中原的主要通路。看起来,汉王朝在阴山一带的战略部署,至少有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是阴山北麓的峪口和更远的地方,第二道防线是阴山南麓的峪口,第三道防线是黄河渡口和鄂尔多斯东北一带。

在阴山以北筑城障的事,《史记,匈奴传》有如此的记载,太初四年“汉使光禄徐自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障列亭,至庐胸。”《正义》引《括地志》云;“五原郡相阳县(《汉书•地理志》作稠阳县),北出石门障,得光禄城,又西北得支就县(《汉书•地理志》注作支就城),又西北得头曼城,又西北得牢城河((汉书•地理志》注作津河城),又西北得宿寅城。”由此看来,当汉武帝时汉王朝在阴山以北筑了很多城堡,几乎是步步为营,把它的势力远远地推到阴山以北的地方。一直到元帝时由于匈奴呼韩邪单于款塞入朝,才从阴山以北的城堡撤退驻军,但仍然保留着通烽火的哨兵。《汉书•匈奴传》记侯应谏元帝的话,其中有云:“前以罢外城,省亭隧,今裁足以候望,通烽火而已。”这里所谓“外城”,就是阴山以外的城堡。

在大青山与乌拉山之间的峪口中有一条昆都仑河,由北而南流人黄河。昆都仑河就是古代的石门水,石门水大概是古代游牧民族进人阴山以南的沃野最方便的一条道路。在这个通道的外面,已经发现了一些汉代的古城,有一个古城可能就是汉代的当禄城。

我们这次访问内蒙西部,曾经游览了呼和浩特市附近塔布土拉罕的汉城遗址和包头市附近麻池乡的汉城遗址。

塔布土拉罕在呼和浩特市东北三十五里,大青山的南麓。古城作长方形,分内外两城,外城周围约三公里。在内城的地面上到处可以看到汉代的绳纹陶片。在城的附近有五个大土堆,塔布土拉罕就是五个大土堆的意思。这五个大土堆,可能是五个大封土墓,如果把这五个大封土墓打开,很有可能发现这个古城的历史档案。

麻池乡在包头市西三十里。这里的古汉城也是分内外两城,内城也散布着很多汉代砖瓦,外城很少。古城周围有很多古墓,大多数没有封土。在这里的墓葬中,发现了很多古物,其中有汉代的钱币和汉式的铜器、陶器、漆器等等,也有金质和银质的镂空饰片,饰片上的花纹作虎豹骆驼等动物形象。还发现了“单于天降”、“四夷口服”(字迹不清)以及“单于和亲”“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等文字的瓦当残片。

我不想详细介绍这两个古城的发现,只想指出一个事实,即阴山南北和黄河渡口一带的汉代古城,不是由于经济的原因,而是由于军事的原因建筑起来的。严格地说,这些古城不能称为真正的城市,只是一种驻扎军队和屯积军用粮食武器的营垒。居住在这些城堡中的主要的是军队,也有小商人和手工业者;但这些小商人和手工业者是依靠军队生活的,只要军队撤退,这些城堡也就废弃了。

我还想指出,阴山一带在民族关系紧张的时期是一个战场,而在民族关系缓和时期则是一个重要的文化交流的释站;甚至在战争的时期,也不能完全阻止文化的交流。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这一带发现的文物得到说明。例如在当时的汉与匈奴的边境线上到处都发现了汉代的钱币和工艺品,这些工艺品与在内地发的同一时期的工艺品是一样的,这件事说明汉与匈奴之间的和平往来,并没有完全被万里长城和军事堡垒所遮断。

在大青山脚下,只有一个古迹是永远不会废弃的,那就是被称为青家的昭君墓。因为在内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经不是一个人物,而是一个象征,一个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历史纪念塔。

青家在呼和浩特市南二十里左右。据说清初墓前尚有石虎两列、石狮一个,还有绿琉璃瓦残片,好像在墓前原来有一个享殿。现在,却只有一个石虎伏在阶台下面陪伴这位远嫁的姑娘,其他的东西都没有了。

据内蒙的同志说,除青家外,在大青山南麓还有十几个昭君墓。我们就看到了两个昭君墓,其中一个在包头市的黄河南岸。其实这不是一个坟墓,而是一个古代的堡垒。在这个堡垒附近,还有一个古城遗址。

王昭君究竟埋葬在哪里,这件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多的昭君墓。显然,这些昭君墓的出现,反映了内蒙人民对王昭君这个人物有好感,他们都希望王昭君埋葬在自己的家乡。

然而现在还有人反对昭君出塞,认为昭君出塞是民族国家的屈辱。我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在封建时代要建立民族之间的友好关系,不能像我们今天一样,通过各族人民之间的共同的阶级利益、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主要的是依靠统治阶级之间的和解,而统治阶级之间的和解又主要的是决定于双方力量的对比,以及由此产生的封建关系的改善。和亲就是改善封建关系的一种方式。当然,和亲也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出现的,有些和亲是被迫的,但有些也不是被迫的,昭君出塞就没有任何被迫的情况存在。如果不分青红皂白,只要是和亲就一律加以反对,那么在封建时代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可以取得民族之间的和解呢?在我看来,和亲政策比战争政策总要好得多。                       

[丰子恺] 庐山面目        

“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里,犹有六朝僧。”(钱起)这位唐朝诗人教我们“不可登”,我们没有听他的话,竟在两小时内乘汽车登上了匡庐。这两小时内气候由盛夏迅速进入了深秋。上汽车的时候九十五度,在汽车中先藏扇子,后添衣服,下汽车的时候不过七十几度了。赶第三招待所的汽车驶过正街闹市的时候,庐山给我的最初印象竟是桃源仙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茶馆酒楼,百货之属;黄发垂奢,并恰然自乐。不过他们看见了我们没有“乃大惊”,因为上山避署休养的人很多,招待所满坑满谷,好容易留两个房间给我们住。庐山避暑胜地,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天天气晴明。凭窗远眺,但见近处古木参天,绿荫蔽日;远处岗峦起伏,白云出没。有时一带树林忽然不见,变成了一片云海;有时一片白云忽然消散,变成了许多楼台。正在凝望之间,一朵白云冉冉而来,钻进了我们的房间里。倘是幽人雅士,一定大开窗户,欢迎它进来共住;但我犹未免为俗人,连忙关窗谢客。我想,庐山真面目的不容易窥见,就为了这些白云在那里作怪。

庐山的名胜古迹很多,据说共有两百多处。但我们十夭内游踪所到的地方,主要的就是小天池、花径、天桥、仙人洞、含都口、黄龙潭、乌龙潭等处而已。夏禹治水的时候曾经登大汉阳峰,周朝的匡俗曾经在这里隐居,晋朝的慧远法师曾经在东林寺门口种松树,王羲之曾经在归宗寺洗墨,陶渊明曾经在温泉附近的栗里村住家,李白曾经在五老峰下读书,白居易曾经在花径咏桃花,朱熹曾经在白鹿洞讲学,王阳明曾经在舍身岩散步,朱元璋和陈友谅曾经在天桥作战……古迹不可胜计。然而凭吊也颇伤脑筋,况且我又不是诗人,这些古迹不能激发我的灵感,跑去访寻也是枉然,所以除了乘便之外,大都没有专程拜访。有时我的太太跟着孩子们去寻幽探险了,我独自高卧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山楼上,看看庐山风景照片和导游之类的书,山光照槛,云树满窗,尘嚣绝迹,凉生枕笨,倒是真正的避暑。我看到夭桥的照片,游兴发动起来,有一天就跟着孩子们去寻访。爬上断崖去的时候,一位挂着南京大学徽章的教授告诉我:“上面路很难走,老先生不必去吧。天桥的那条石头大概已经跌落,就只是这么一个断崖。”我抬头一看,果然和照片中所见不同:照片上是两个断崖相对,右面的断崖上伸出一根大石条来,伸向左面的断崖,但是没有达到,相距数尺,仿佛一脚可以跨过似的。然而实景中并没有石条,只是相距若干丈的两个断崖,我们所登的便是左面的断崖。我想:这地方叫做天桥,大概那根石条就是桥,如今桥已经跌落了。我们在断崖上坐看云起,卧听鸟鸣,又拍了几张照片,逍遥地步行回寓。晚餐的时候,我向管理局的同志探问这条桥何时跌落,他回答我说,本来没有桥,那照相是从某角度望去所见的光景。啊,我恍然大悟了:那位南京大学教授和我谈话的地方,即离开左面的断崖数十丈的地方,我的确看到有一根不很大的石条伸出在空中,照相镜头放在石条附近适当的地方,透视法就把石条和断崖之间的距离取消,拍下来的就是我所欣赏的照片。我略感不快,仿佛上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业广告的当。然而就照相术而论,我不能说它虚伪,只是“太”巧妙了些。天桥这个名字也古怪,没有桥为什么叫天桥?

含都口左望扬子江,右瞰都阳湖,天下壮观,不可不看。有一天我们果然爬上了最高峰的亭子里。然而白云作怪,密密层层地遮盖了江和湖,不肯给我们看。我们在亭子里吃茶,等候了好久,白云始终不散,望下去白茫茫的,一无所见。这时候有一个人手里拿一把芭蕉扇,走进亭子来。他听见我们五个人讲上白,就和我招呼,说是同乡。原来他是湖州人,我们石门湾靠近湖州边界,语音相似。我们就用土白同他谈起天来。土白实在痛快,个个字入木三分,极细致的思想感情也充分表达得出。这位湖州客也实在不俗,句句话都动听。他说他住在上海,到汉口去望儿子,归途在九江上岸,乘便一游庐山。我问他为什么带芭蕉扇,他回答说,这东西妙用无穷:热的时候扇风,太阳大的时候遮阴,下雨的时候代伞,休息的时候当坐垫,这好比济公活佛的芭蕉扇。因此后来我们谈起他的时候就称他为“济公活佛”。互相叙述游览经过的时候,他说他昨天上午才上山,知道正街上的馆子规定时间卖饭票,他就在十一点钟先买了饭票,然后买一瓶酒,跑到小天池,在革命烈士墓前莫了酒,游览了一番,然后拿了酒瓶回到馆子里来吃午饭,这顿午饭吃得真开心。这番话我也听得真开心。白云只管把扬子江和那阳湖封锁,死不肯给我们看。时候不早,汽车在山下等候,我们只得别了济公活佛回招待所去。此后济公活佛就变成了我们的谈话资料。姓名地址都没有问,再见的希望绝少,我们已经把他当作小说里的人物看待了。谁知天地之间事有凑巧:几天之后我们下山,在九江的得庐餐厅吃饭的时候,挤公活佛忽然又拿着芭蕉扇出现了。原来他也在九江候船返沪。我们又互相叙述别后游览经过。此公单枪匹马,深人不毛,所到的地方比我们多得多。我只记得他说有一次独自走到一个古塔的顶上,那里面跳出一只黄鼠狼来,他打湖州白说:“渠被吾吓了一吓,吾也被渠吓了一吓!”我觉得这简直是诗,不过没有叶韵。宋杨万里诗云:“意行偶到无人处,惊起山禽我亦惊。”岂不就是这种体验吗?现在有些白话诗不讲叶韵,就把白话写成每句一行,一个“但”字占一行,一个“不”也占一行,内容不知道说些什么,我真不懂。这时候我想:倘能说得像我们的济公活佛那样富有诗趣,不叶韵倒也没有什么。

在九江的得庐餐厅吃饭,似乎同在上海差不多。山上的吃饭情况就不同;我们住的第三招待所离开正街有三四里路,四周毫无供给,吃饭势必包在招待所里。价钱很便宜,饭菜川良丰富。只是听凭配给,不能点菜,而且吃饭时间限定。原来这不是菜馆,是一个膳堂,仿佛学校的饭厅。我有四十年不过饭厅生活了,颇有返老还童之感。跑三四里路,正街上有一所菜馆。然而这菜馆也限定时间,而且供应量有限,若非趁早买票,难免楞腹游山。我们在轮船里的时候,吃饭分五六班。每班限定二十分钟,必须预先买票。腾厅里写明请勿喝酒。有一个乘客说:“吃饭是一件任务。”我想:轮船里地方小,人多,倒也难怪;山上游览之区,饮食一定便当。岂知山上的菜馆不见得比轮船里好些。我很希望下年这种办法加以改善。为什么呢,这到底是游览之区!井不是学校或学习班!人们长年劳动,难得游山玩水,游兴好的时候难免把吃饭延迟些,跑得肚饥的时候难免想吃些点心。名胜之区的饮食供应俏能清足游客的愿望,使大家能够畅游,岂不是美上加美呢?然而庐山给我的总是好感,在饮食方面也有好感:青岛啤酒开瓶的时候,白沫四散喷射,飞溅到几尺之外。我想,我在上海一向喝光明啤酒,原来青岛啤酒气足得多。回家赶快去买青岛啤酒,岂知开出来同光明啤酒一样,并无白沫飞溅。啊,原来是海拔一千五百公尺的气压的关系!庐山上的啤酒真好!

一九五六年九月作于上海                       

[孙福熙] 地中海上的日出        

我已有经验的了,看日出是海行的最大消遣,而且只有海行能最痛快的看日出。

这一次的旅行中我将饱看每天的日出;然而,各处的景物与气候不同,每天的日出不是一样的,所以,虽然寒冷,虽然以后多着,我不能放弃今天的日出。况且这是这次旅行的第一天呢。

深蓝的水上覆以深蓝的天,天上满撒星点,水上遍起波澜。昨夜的月色已去,昨夜的所谓凄切也跟了不见;然而,在无论什么衣服都不能抵御的寒冷中,天这样高,水这样广,使昨夜不承认当时景物为凄切的我,不敢绝对的觉得是清净了。似乎,在黑暗所渗透的一切的包围中等候日出,总不免有一种比清净更甚的感觉,这感觉不只是觉得清净一句话所能尽的。

在寒冷中尽管等候着。“起来得太早了,”我自己埋怨着。那末还好到舱中去坐或去睡一回哩。

又要贪懒而错过时机了!”就是这个人用了另一个人的口气再来责备我。

于是在寒冷中尽管等候着。

人们总以为太阳之来是惊天动地的;其实不然,他初来的时候也只有一线微光的。然而,这一线微光从黑暗中透出,怀着无穷的勇气,显然划出黑暗与光明的界限。这是他的大功绩。然而他的最大本领还在他之可惊天动地而不使人惊动。大多数人正在别的地方寻太阳的时候,他已在开始伟大的事业了。到了太阳的本体起来,人们相互庆贺时,天色早已光亮,星火早已不见了。

海上散布小岛;大约是在法属哥塞岛与意大利的岸边了。天上散布大小相间颜色不一与岛一样的云彩。太阳就从这云岛间出来。

他没有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很亮,愈近水涯愈是红色。衬在这天上的云是深紫的,愈高愈是粉青而愈淡。岛是紫褐色的,愈近船身者愈绿而愈浓。太阳将起时,近水的云片下各呈红色的线条,重叠刻画,钩出无数层次。从最远的小岛起,渐近渐差,都如用红水洗刷了一笔,而映出这群岛的海水也由蓝转红,如浊血经肺变为鲜血而又可送到心脏去了。

不久,水上的云块每片均有金线围绕;在较远之处闪着整块的火花,这当是在比太阳更远之处的云了。当我顺下眼光,看见自己鼻梁上的红色的时候,知道太阳已出水面了。

从此以后,日球渐渐的缩小,光彩也渐渐的淡薄,这一定要使多数人感伤今不如昔的;然而光芒的伸缩,色彩的掩映,太阳的出人云霞,都增加了无穷的精致。最动人的是较远处云丛缺处淡铜绿色的天。

固然,先须有旭日,随后有这种一切精微;然而,太阳之出来,也不是开始于出来的时候。看日出是要在黑夜看起的。八红海上的一幕

太阳做完了竟日普照的事业,在万物送别他的时候,他还显出十分的壮丽。他披上红袍,光耀万丈,云霞布阵,换起与主将一色的制服,听候号令。尽天所覆的大圆镜上,鼓起微波,远近同一节奏的轻舞,以歌颂他的功德,以惋惜他的离去。

景物忽然变动了,云霞移转,歌舞紧急,我战战兢兢的凝视,看宇宙间将有何种变化;太阳骤然躲人一块紫云后面了:海面失色,立即转为幽暗,彩云惊惧,屏足不敢喘息。金线厌’条,透射云际,使人领受最后的恩惠,然而他又出来了。他之藏匿是欲缓和人们在他去后的相思的。

我俯首看自己,见是照得满身光彩。正在欣幸而惭愧,巨;头看见我的背影,从船上投射海中,眼光跟了它过去,在无厄-远处,窥见紫炜后的圆月,岂敢信他是我的影迎来的!

天生丽质,羞见人世,他启幕轻步而上,四顾静寂,不禁迟回。海如青绒的地毯,依微风的韵调而抑扬吟咏。薄霭是分绢的背景,衬托皎月,愈显丰姿。青云侍侧,桃花覆顶,在过。时候,他预备他灵感一切的事业了。

我渐渐的仰头上去,看红云渐淡而渐青,经过天中,沿弧线而下,青天渐淡而渐红,太阳就在这红云的中间,月与日亚在船的左右,而我们是向正南进行—海行九天以来,至现右。始辨方向。

我很勇壮,因为我饱餐一切色彩:我很清醒,因为我畅幼一切光辉。我为我的朋友们喜悦:他们所属望的我在这富有壮丽与优秀的大宇宙中了!

水面上的一点日影渐与太阳的圆球相接而相合,迎之而去了,太阳不想留恋,谁也不能挽留;空虚的舞台上惟留光明的小云,在可羡的布景前闪烁,听满场的鼓掌。

月亮是何等的圆润呵,远胜珠玉。他己高升,而且己远比初出时明亮了。他照临我,投射我的影子到无尽远处,追上太阳。月光是太阳的返照,然而他自有风格,绝不与太阳同德性。凉风经过他的旁边,裙钗摇曳,而他的目光愈是清澈了。他柔抚万物,以灵魂分给他们,使各各自然的知道填人诗句,合奏他新成的曲调。此时惟有皎洁,惟有凉爽,从气中,从水上,缥缈宇内。这是安慰,这是休息。这样的直至太阳再来时,再开始大家的工作。                       

[老舍] 趵突泉        

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这就是由约突泉流出来的。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这又是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子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这里,“一毛钱四块!”和“两毛钱一双!”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提倡日货,把路塞住。他们没有例外的全张着嘴,葱味四射。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泉池,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太好了。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草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水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夭才上来一个水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栩子都烧了。有机会改造了!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东边作个游泳池!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约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跄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闻一多] 青岛        

海船快到胶州湾时,远远望见一点青,在万顷的巨涛中浮沉;在右边唠山无数柱奇挺的怪峰,会使你忽然想起多少神仙的故事。进湾,先看见小青岛。就是先前浮沉在巨浪中的青点,离它几里远就是山东半岛最东的半岛—青岛。簇新的,整齐的楼屋,一座一座立在小小山坡上,笔直的柏油路伸展在两行梧桐树的中间,起伏在山冈上如一条蛇。谁信这个现成的海市唇楼,一百年前还是个荒岛?

当春天,街市上和山野间密集的树叶,遮蔽着岛上所有的住屋,向着大海碧绿的波浪。岛上起伏的青稍也是一片海浪,浪下有似海底下神人所住的仙宫。但是在榆树丛萌,还埋着十多年前德国人坚伟的炮台,深长的雨道里你还可以看见那些地下室,那些被毁的大炮机,和墙壁上血涂的手迹。—欧战时这儿剩有五百德国兵丁和日本争夺我们的小岛,德国人败了,日本的太阳旗曾经一时招展全市,但不久又归还了我们。在青岛,有的是一片绿林下的仙宫和海水映涣的高歌,不许人想到地下还藏着十多间可怕的暗窟,如今全毁了。

堤岸上种植无数株梧桐,那儿可以坐憩,在晚上凭栏望见海湾里千万只帆船的桅杆,远近一盏盏明灭的红绿灯漂在浮标上,那是海上的星辰。沿海岸处有许多伸长的山角,黄昏时潮水一卷一卷来,在沙滩上飞转,溅起白浪花,又退回去,不厌倦的呼啸。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有时间在海水中的大岩石上,听那巨浪撞击着岩石激起一两丈高的水花。那儿再有伸出海面的站桥,却站着望天上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

过清明节以后,从长期的海雾中带回了春色,公园里先是迎春花和连翘,成篱的雪柳,还有好像白亮灯的玉兰,软风一吹来就憩了。四月中旬,奇丽的日本樱花开得像天河,十里长的两行樱花,婉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接着海棠花又点亮了,还有哪踢在山坡下的“山哪踢”,丁香,红端木,天天在染织这一大张地毡;往山后深林里走去,每天你会寻见一条新路,每一条小路中不知是谁创制的天地。

到夏季来,青岛几乎是天堂了。双驾马车载人到汇泉浴场去,男的女的中国人和十方的异客,戴了阔边大帽,海边沙滩上,人像小鱼一般,曝露在日光下,怀抱中是薰人的咸风。沙滩边许多小小的木屋,屋外搭着伞篷。人全仰天躺在沙上,有的下海去游泳,踩水浪,孩子们光着身在海滨拾贝壳。街路上满是烂醉的外国水手。一路上胡唱。

但是等秋呱吹起,满岛又回复了它的沉默,少有人行走,只在雾天。里听见一种怪水牛的叫声,人说水牛躲在海角下。谁都不知道在哪儿。                       

[苏雪林] 黄海落踪        

黄山是我们安徽省的大山,也可说是全中国罕有的一处风景幽胜之境。据所有黄山图志都说此山有高峰与水源各三十六,溪二十四,洞十八,岩八,高一千一百七十丈,所占地连太平、宣城、欺三县之境,盘亘三百余里。相传我们的民族始祖黄帝轩辕氏与容成子、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养性并炼制仙丹,这座山名为黄山,是纪念黄帝的缘故。

民国廿五年夏,我约中学时代同学周莲溪、陈默君共作黄山消夏之举,遂得畅游此山,并在山中住了半个月光景。于今事隔廿余年,我也曾饱览瑞士湖山之胜,意大利阿尔卑斯峰峦林壑之奇,法班两境庇伦牛司之险,但黄山的云烟却时时飘人我的梦境。我觉得黄山确太美了,前人曾说黄山的一峰便足抵五岳中之一岳,这话或稍失之夸诞,但它却把天下名山胜境浓缩为一,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旋曲折,愈人愈奇,好像造物主匠心独运结撰出来的文章,不由你不拍案叫绝。

现凭记忆所及,将廿年前游踪记述一点出来。

黄山第一站名“汤口”,距汤口尚十余里,山的全貌已入望,两峰眨天,有如云中双胭,名日“云门峰”。凡伟大建筑物,前面必有巨阀之属为其人口,黄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无怪要安排一个大门「。那气象真雄秀极了!自汤口行五里,即人山。

我们入山后,天色已晚,投宿于中国旅行社特置的黄山旅社,一切设备皆现代化,虽没有电灯,煤气灯之光明,也与电灯不相上下。从前游黄山,第一夜宿慈光寺,或云旅社即在该寺故址,或云寺尚在,距此不远,未及往观。旅社过去十几步便是那有名的黄山温泉,天然一小池,广盈丈,深及人胸腹。温度颇高,幸有冷泉一脉,自石壁注人泉中,才将泉水调剂得寒温适度,但距冷泉稍远处,还是热得教人受不了。天下温泉皆属硫磺,黄山独为朱砂,水质芳馥可爱,相传黄帝与容成等在这里炼丹,温泉所从出之峰名炼丹峰,有天然石台名炼丹台,他们炼丹时所用炉鼎臼柞今犹存在,不过日久均化为石。温泉的朱砂味据说便由炼丹时所委弃的药渣所蒸发。我们浴罢,已疲极,吃过晚餐后便去睡觉,谁有勇气更爬上高峰去寻找我们始祖的仙迹呢?

第二天雇了三乘轿子开始上山。黄山以云海著,所以又名黄海。山前部分名“前海”,山后部分名“后海”,我们是由前海上去的。一路危峰峭壁,紫翠错落,花树奇石茂林,蔚润秀发,已教人目不暇给。再过去,地势陡然高了起来,有地名“云巢”,又名“天梯”,不能乘轿,要攀缘才能上。

过了云巢,我们看见三座大峰,屹立在山谷里,一名“天都”,一名“莲华”,一名“光明顶”,平地拔起,各高数百丈,难得的是三峰在十里内距离相等,鼎足而立。我们先登天都,初抵峰麓,见一大石前低后耸,前锐后圆,夹在峰间,活像一只居高临下,欲跃不跃的老鼠,是名“仙鼠跳天都,,。更奇的对面数十。里外群峰攒阮间,又有一大石,活像一只蹲着的猫儿。一鼠一猫,遥遥相对,猫似蓄机以待鼠,鼠似觅路以避猫,天工之巧,一至于此,岂人意想所能到?

天都是一座肤圆如削,高矗青霄的石柱,峰麓尚有若干石级,再向。上便没有了。人们就石凿蛇径,蜿蜒盘附而升,很危险也很累人,舆夫每人腰间都系有白布,展开长约二丈,原来是给游人预备帮助登山用的。他们将布解下来,叫我们系在腰里,或牵在手里,他们执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我们便省力多了。即不幸失足,也不致一落千丈。以前黄山有专门背负游客者,以布褪裹游客如裹婴儿,登山涉岭,若履平地,号曰“海马”,惜今已不见,于今这类布牵游客的,只能唤之为“海蚁’’,或“海蛛”吧。

虽然有舆夫相帮,仍然爬了两个钟头始能到达峰顶。那峰顶有一石室,明万历间有蜀僧居此室,树长竿悬一灯,每夕点燃,数十里外皆可见。不过油灯光弱,或以为若能易以强力电炬,整个黄山都将成为不夜城了。不过我以为天有寒暑昼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环之理。我颇非笑中国道家之强求不死,也讨厌夜间到处灯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处,夜境之美无法描写,用光明来破坏,岂非大煞风景么?

峰顶稍平坦,周围约三四丈,是名“石台”,我们站在这台上,下临无底深壑,不禁栗栗危俱。但眺望天都对面数十里外那些罗列的峰峦,又令人惊喜欲绝。

那些峰峦,名色繁多,有所谓“十八罗汉渡海”者,最逼肖。罗汉们或担签,或横杖,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有回头作商略状者;有似两相耳语者;有似伸脚侧水浅深者;有似临流踌躇露难色者;每个罗汉都是古貌苍颜,衣袂飘举,神态各异,栩栩欲活。或将诸山峰肖人,容或有之,担誉横杖,则又何故?不知黄山多古松,两株侧挂山肩的,一株仆倒山腰的,看去不正像置和杖么?至于海,便是云海。不成海的时候,迷漫嗡勃的云气,黄山也是随时都有的。这番话恍惚见前代某文士的黄山游记,事隔多年,记忆不真,随便引引,请读者勿骂我抄袭。

下了天都,我们踏过一条很长的山脊,人如在鲤鱼背上行走,既无依傍,又下临无地,侧身跷趾,一步一顿,幸舆夫出手相搀,不然,这数十丈的怪路恐渡不过去。

我们早起后在中国旅行社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爬了一上午的山,饥肠早已流辘。将托旅行社代办的食物打开,在此举行野宴。六个舆夫各人带有干粮,但我们仍把吃不完的东西分给他们,都感谢不己。

饭后,休息半小时,遥望莲华,又名莲蕊的那座高峰,不禁咄咄称异。这座大峰比天都还要高十几公尺……旧以为天都最高,误。说它是莲华,真像一朵莲花,不过并非盛开之莲,却是一朵欲开未开的茧茜。凡所谓山者皆下大上小,无一例外,莲华峰也是座同天都一样平地拔起的通天柱,惟三分之一的根基部向里稍稍收缩,渐上渐向外凸,再上去又收缩起来。为了中部外凸的幅度稍大,雨水难得停留,草木种子也无法托根,变成光滑的一片。又外凸的弧线颇为玲珑,山中间又有诉痕两道,远远看去正像两张莲花瓣儿包住莲蕊。这想是神仙界的千丈白莲,偶然随风飘堕一朵于尘世么?莲华,你真是世界第一奇峰呀!

不过要想接近此峰还得走十里路,这十里路是在一条很长的山沟里走的,即名“莲花沟”。路极歌侧,忽高忽低,忽夷忽险,轿子不能坐,只有靠自己走。

我们又开始来攀缘另一高峰了。山径曲折,螺旋而上,钻过好几次黝暗的洞穴,前人曾戏比为藕孔,我们则为虫,虫想上探莲蕊,自非从藕节通过不可。手足并用,又爬了两小时始达峰顶。峰顶本有横石,长数十丈,称为“石船”。到了峰顶反不能见。莲华峰顶也有平坦处,面积大小与夭都者等。我们在峰顶停留了一小时左右,始行下山。

下山总比上山快,不过费一小时许便抵达峰趾。对面光可f顶,再没气力上去了,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只有上轿向文殊院进发。这是我们预定的挂单处,要在这里寄宿一夜。黄山前梅以文殊院为界,过此便是后海了。

一路风景仍是奇绝妙绝,三人在轿中掀开布帷向外窥视‘一尺一寸都不放过,只有喝彩的份儿。看见一段好风景,更免不得手舞足蹈,舆夫只叫“当心!”“当心!”真的,我们也戈大意了。只顾用眼睛向远处看,却忘了向下看,脚底无处不提危机四伏的深坑,轿子若不幸掀翻,滚了下去,怕不摔个粉身碎骨。

文殊院虽属有名禅院,规模甚小,木板为四壁,瓦渗漏,则补以黄锈之铅铁皮,看过西湖灵隐那类大寺,对文殊当然不人眼。不过听说以前的文殊院并非如此,洪杨之乱曾一度遭梦毁,后来补建,似物力不充,只落得这一派寒抢景象了。我犷到时,有人在院里作佛事。正殿上有十几个和尚披着裂装诵经,钟声、鼓声、木鱼声与梵唤声喧阂盈耳。周莲溪女士素好静,只叫“不得了,今晚佛事若做到十二点钟,我便要通宵失眠了。”其实何止莲溪,我也顶怕闹,错过睡觉时间,便会翻腾竟夕。黄山乃游览之区,怎么人家佛事会做到山上来?这个植越太不顾游客安宁,负黄山治安之责者似乎该取缔。幸而问厨下小和尚,始知来黄山作佛事者,究竟绝无仅有,这次是山下居民与寺僧相熟者托为超度亡人,是例外之事。而且佛事时间亦有一定,九点钟前定必结束,我们于心始安。

因距晚餐时刻尚早,我们想出院四处走走,舆夫说距此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前后海景物可以一眼望尽,何不去领略一下。

遵照他们指示,找到那个天然石台,居高临下,放眼一望,但见无穷无尽的峰嶂,浓青、浅绿、明蓝、沉黛、以及黄红储紫,靡色不有,有如画家,打翻了颜料缸;而群山形势脉络分明,向背各异,又疑是针神展开她精工刺绣的图卷:“江山万里”。时天色已入暮,这些纵横错落的峰峦被夕阳一蒸,又像千军万马,戈戟森森,甲光灿烂,正摆开阵势,准备一场大厮杀。啊,我怎么把“厮杀”的字眼带到这样安详宁谧的境界里来呢?太不该,太唐突山灵了。是的,那绚烂的色彩熔化在晚霞里,金碧辉映,宝光焕发,只能说是王母瑶池召宴,穿着云衣霓裳,佩着五光十色环佩的群仙,正簇拥于玉阅银宫之下准备赴会吧。这景色太壮丽了,太灵幻了,我这一枝拙笔,实不能形容其万一。

次日,我们又向后海进行。一路景物与前海相似,而以“百步云梯”、“鳌鱼峡”、“一线天”为最奇。我们先说“鳌鱼峡”,这是一大石,中裂巨禅,迎人而立,似鳌鱼在那里大张馋吻,等人自献作牺牲。游客想换条路走,不行,四面皆危岩峭壁,只有这个出口。我们进了鳌吻,见石齿曦曦,森然可畏,只恐它磕将下来。幸而我们竟有旧约圣经约娜圣人的福气,他被吞人鲸腹三日三夜,居然生还,我们进了鳌鱼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鳌也真怪,它是一条整个的鳌鱼,不仅嘴像,全身都像。我们自它鳃部穿出,便在它脊上行走,这比天都下来时所行的那条鲤鱼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鳞甲,有尾,有鳍,还有眼睛,那虽仅一个置于头部的石窟窿,但却是天然生就,并非人力所为。莲溪是研究生物学的,我问她这是不是真的鳌鱼?也许劫前黄山真是海,这个海洋的巨无霸,遗蜕此处,日久变成化石吧?莲溪笑答道:“也许是的。幸而这条鳌鱼久已没有〕‘生命,否则今日我们三人莲六个轿夫做它一顿大餐,还不够它半饱呢!”

百步云梯位置于一峭壁,一条弯弯的斜坡,恰如人的奏子,孤零零地凸出于面部,人从这峭壁走下去,没有栏杆之属,可以搭一下手,山风又劲,随时可将人吹落壁下,也够叫人胆战心惊了。

到了押子林,这个寺院比文殊院大。我们在这里用午膳。黄山佛院供客膳宿,费用均有一定,由黄山管理处议决悬示寺壁,不得额外需索。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游客那。务,听客自由布施,并不争多竞少,不过像普陀九华等处的势利僧人,给钱不满其意,那副嘴脸,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狮子林遇孙多慈女士与她太翁在此避暑、写生。孙时造为中大艺术系学生,但画名已颇著。又遇安徽大学胡教授,弗了几个学生各背鸟枪之类来黄山寻觅生物标本,因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黄山山势险峻,路又难走,五十斤米要三个壮汉始能盘士来,山中居民的给养得来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决不能女「普陀九华的可口,无非腌菜、干豆、笋干、木耳之类,新鲜蔬菜,固然不多,连豆腐都难得见。那些干菜以纤维质太多,嘴在口里,如嚼木屑,不觉有何滋昧,才觉悟前人所谓“草衣木食”那个“木”字的意义。

饭后,出游附近名胜,始信峰乃后海的精华,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峰,香炉脚似的支着,峰与峰之间相距不过数丈,远望如一,近察始知为三。名日‘“始信”,是说天然风景竟有这样诡异的结构,听人叙述必以为万无此理,及亲身经历,亲眼看见,才知宇宙之大果然无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这“始信”二字不知是哪位风雅士所题,我觉得极有风趣。

这三峰和天都莲蕊差不多一样高,而更加陡峭,费了很多气力,才爬到峰顶,有板桥将三峰加以沟通,有名的“接引松”横生桥上,游客可借之为扶手。据说从前桥未架设时,游客即攀住此松枝柯,腾身跃过对面。我国人对大自然颇知向往,游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决赌,这倒是一种很可爱的诗人气质。

我们踞坐始信峰顶,西北一面,高峰刺天,东南则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视线,大概是黄山的边沿了。那数百里的锦绣川原是属于太平、青阳县界,九华山整个在目,但矮小得培缕相似。或谓浙境的天台、雁荡、天目,天气晴朗时也可看到,不过更形渺小如青螺数点而已。前人不知,以为是地势高下之别,图书编引黄山考云:“按江南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万八千丈而低于黄海者,何也?以天目近于浙江,天台俯瞰沧海,地势倾下,百川所归,而宣、款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滥筋也。今计宣款平地已与二山齐,况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则浙东西,宣、款、池、饶、江、信等郡之山,并是此山支脉。”他们不知我们所居地球是作圆形的。我们站在平地上,数十里内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见,百里外虽借助远镜也无能为力了,因为目标都落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但登高山则数百里内外的风景仍可收人视线,不过其形皆缩小。这是距离太远的关系,并非地势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难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么?

我们游黄山一半是受了云海的吸引,云海并非日日有,见不见全凭运气,那天在始信峰顶,却目击到云海的奇观,可谓山灵对我们特别的优待了。抗战期中,我在四川乐山,写了篇历史小说题为《黄石斋在金陵狱》,写石斋所见黄山云海一段文章,其实是根据我自己的记忆。这篇小说以前收入《蝉蜕集》,其后又编人(雪林自选集》。读及者甚多,不好意思在这里复引。但我写景的词汇本甚有限,写作的技巧也仅一二套卜现在没法再把黄山云海的光景描绘一番,我觉得很对不住读者。

不过云海有几种,一种是白雾檬潦,漫成一片,那未免大薄相;一种是银色云像一床兜罗棉被平铺空间,就是海亦未尝不可,只是没有起伏的波澜,没有深浅的褶纹,又未免太牟调。那天我们在始信峰头所见,才是名实相符的云海了。那梅铺成后,一望无际,受了风的鼓荡,洪波万叠,滚滚翻动,贺了阳光的灼射,又闪催蓝紫光华,看去恍惚有吞夭浴日的气派,有海市屋楼的变幻,有鲸峡鳌掷的雄奇,谁说这不是真的大海?这和我赴欧途中所见太平、印度、大西三洋的形貌有柯分别?我们只知画家会模仿自然,谁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兴时也会挥洒大笔,把大海的异景在高山中重现出来,供你欣赏哩!

视棋。}“散花”、“进宝”诸峰,都在始信范围以内,不及细观。下山后,天色已黑,在狮子林寄宿,次日游大小“清凉台”,其下群峰的形状,千奇百诡,无法描拟,我真的词穷了,只有将袁子才黄山游记一段文章拉在这里凑个热闹。袁氏说‘,台下峰如矢、如笋、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戏将,武库兵仗,布散地上。”又游“石笋缸”,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游黄山日记前篇(按日记分前后二篇):“由石笋缸北转而下,正昨日峰头所望森阴径也。群峰或上或下,或巨或纤,或直或敬,侧身穿绕而过。俯窥转顾,步步出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惊。”霞客又说:“行五里,左峰腋一窦透明,日‘天窗’。”惜我们未注意。他又说过“‘僧坐石’五里,……仰视峰顶,黄痕一方,中间绿字宛然可辨,是谓‘天碑’,亦谓‘仙人榜’。”这个我们倒眩仰到了。

回狮子林吃过午饭,知黄山较远处尚有一景,名“西海门”,我要去看,莲溪默君已无余勇可贾,舆夫亦说一路乱草荆棒,拥塞道路,行走不便,也不愿意去。我因来黄山一趟不易,以后未见得再有这种机会,坚持非去不可。二人只好同意,舆夫大不高兴,但也只有抬着我们上路。

一路果然草高于人,径蹊仄险,弯弯曲曲,走了半天,忽见有一大群游客,从对面过来。轿子六七顶,许多人步行簇拥。有两顶轿子则前后各有身悬盒子炮的卫士一人保护着,这真是“张盖游山”、“松下喝道”,煞风景之至。微询一游客,他说是汪精卫夫人陈璧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来黄山。有卫士保护的那二顶轿子里坐着的便是他们母子。幸而他们已游过西海门,转过别处去了,不然,我们和这群贵人一道去游,一定弄得很不自在。

那西海门是藏贮黄山深处的一个奇境,万山环抱,路转峰回,始得其门而人。我们连日身处高山,此时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那东西两峰,屹然对立,有如雄关两座左右拱卫,又疑是万丈深海底涌起的两座仙山,这才知道“海门”二字叫得有意思,黄山因有前后海,又名黄海。

你以为两门仅仅两峰么?不然,东西两门实由无数小峰攒聚而成,万石棱梭,如排签,如束笋,如熔精铁,如堆琼积

I肠玉,斜日映照,焕成金银宫阴,疑有无数仙灵飞翔上下,令人目眩头晕,但也令人气壮神旺。天公于黄山的布置,已将天地间灵秀环奇之气发泄殆尽,到此也不觉有点爱惜起来,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门收藏得这么深密呢?想不到我们黄山三日之游。饱览世间罕有的美景,最后还看到西海门这样伟丽的景光,等于观剧,这是一幕声容并茂的压轴;等于聆乐,这是一闽高唱人云的终奏;等于读文章,这是一个笔力万钧的收煞。啊,贫山,你太教人满意了。

回宿狮子林,第二日到钵盂峰的掷钵禅院,这个地方,异常幽静,是我们预先与本庵住持通函约定的消夏处。于是我们的生活由动人静,由多变人于寂一,打算学老牛之反色,将黄山的妙趣,再细细回味一番,与黄山山灵作更进一层的默契求更深一层的了解。                       

[冰心] 到青龙桥去        

如火如茶的国庆日,却远远的避开北京城,到青龙桥去。

车慢慢的开动了,只是无际的苍黄色的平野,和连接不断的天末的远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风般从车前飞过。不时有很浅的浓绿色的山泉,在岩下流着。山半柿树的叶子,经了秋风,已经零落了,只剩有几个青色半熟的柿子挂在上面。山上的枯草,迎着晨风,一片的和山僵动,如同一领极大的毛毡一般。

“原也是很伟秀的,然而江南,••…”我无聊的倚着空冷的铁炉站着。

她们都聚在窗口谈笑,我眼光穿过她们的肩上,凝望着那边角里坐着的几个军人。

“军人!”也许潜藏在我的天性中罢,我在人群中常常不自觉的注意军人。

世人呵!饶恕我!我的阅历太浅薄了,真是太浅薄了!我的阅历这样的告诉我,我也只能这样忠诚而勇敢的告诉世人,

1绍说:“我有生以来,未曾看见过像我在书报上所看的,那种兽性的,沉沦的,罪恶的军人!”

也许阅历欺哄我,但弱小的我,却不敢欺哄世人!

一个朋友和我说,—那时我们正在院里,远远的看我们军人的同学盆杠子—“我每逢看见灰黄色的衣服的人,我就起一种僧嫌和恐怖的战栗。”我看着她郑重的说:“我从来不这样想,我看见他们,永远起一种庄肃的思想!”她笑道:“你未曾经过兵祸罢!”我说:“你呢?’’她道:“我也没有,不过我肯常从书报上,看见关于恶虐的兵士们的故事……”

我深深的悲哀了!在我心中,数年来潜在的隐伏着不能丽说的怜悯和抑屈!文学家呵!怎么呈现在你们笔底的佩刀荷枪的人,竟尽是这样的疯狂而残忍?平民的血泪流出来了,军/’’的血泪,却洒向何处?

笔尖下抹杀了所有的军人,将混沌的,一团黑暗暴虐的群众,铭刻在人们心里。从此严肃的军衣,成了赤血的标帜;忠诚的兵士,成了撒旦的随从。可怜的军人,从此在人们心天中,没有光明之日了!

虽然阅历决然毅然的这般告诉我,我也不敢不信,一般文学家所写的是真确的。军人的群众也和别的群众一般,有好少、也更有坏人。然而造成人们对于全体的灰色黄色衣服的人,那样无缘故无条件,概括的厌恶,文学家,无论如何,你们不得辞其咎!

也讲一讲人道罢!将这些勇健的血性的青年,从教育的日’地上夺出来,关闭在黑暗恶虐的势力范围里,叫他们不住的尽。收冷酷残忍的习惯,消灭他友爱怜悯的本能。有事的时候,驻。他们到残杀同类的死地上去;无事的时候,叫他穿着破烂的军衣,吃的是黑面,喝的是冷水,三更半夜的起来守更走队,在悲茄声中度生活。家里的信来了:“我们要吃饭!”回信说:“没有钱,我们欠晌七个月了!—”可怜的中华民国的青年男子呵!山穷水尽的途上,哪里是你们的歧路?……

我的思潮,那时无限制的升起。无数的观念奔凑,然而时间只不过一瞬。

车门开了,走进三个穿军服的人。第一个,头上是粉红色的帽箍,穿着深黄色的呢外套,身材很高。后面两个略矮一些,只穿着平常的黄色军服,鱼贯的从人丛中,经过我们面前,便一直走向那几个兵丁坐的地方去。

她们略不注意的仍旧看着窗外,或相对谈笑。我却静默的,眼光凝滞的随着他们。

那边一个兵丁站起来了。两块红色的领章,围住瘦长的脖子,显得他的脸更黑了。脸上微微的有点麻子,中人身材,他站起来,只到那稽查的肩际。

粉红色帽箍的那个稽查,这时正侧面对着我们。我看得真切:圆圆的脸、短短的眉毛,肩膊很宽,细细的一条皮带,束在腰上,两手背握着。白绒的手套已经微污了,臂上缠的一块白布,也成了灰色的了,上面写着“察哈尔总站,军警稽查……”以下的字,背着我们看不见了。

他沉声静气的问:“你是哪里的,要往哪里去?’’那个兵丁笔直的站着,听问便连忙解开外面军衣的钮扣,从里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和护照来,无言的递上。—也许曾说了几句话,但声音很低,我听不见。稽查凝视着他,说:“好,但是我们公事公办,就是大总统的片子,也当不了车票呵!而且这护照也只能坐慢车。弟兄!到站等着去罢,只差一点钟工夫!”

军人们!饶恕我那时不道德的揣想。我想那兵丁一定大怒了!我恐怕有个很大的争闹,不觉的退后了,更靠近窗户,好像要躲开流血的事情似的。

稽查将片子放在自己的袋里—那个兵丁低头的站着,微麻的脸上,充满了仿徨,无主,可怜。侧面只看见他很长的盼毛,不住的上下瞬动。

火车仍旧风驰电掣的走着。他至终无言的坐下,呆呆的梦着窗外。背后看去,只有那戴着军帽,剪得很短头发的头,艰我们在同一的速率中,左右微微动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却立时起J’一种极异样民感觉!

到了站了!他无力的站起,提着包儿,往外就走。对面来了一个女人,他侧身恭敬的让过。经过稽查面前,点点头就下车去了。

稽查正和另一个兵丁问答,这个兵丁较老一点,很瘦的脸,眉目间处处显出困倦无力。这时却也很直的站着,声音很颇动,说:“我是在……陈副官公馆里,他差我到。••…去。”一面也珍重的呈上一张片子。稽查的脸仍旧紧张着,除了眼光上下之外,不见有丝毫情感的表现,他仍旧凝重的说:“我知道现在军事是很忙的,我不是不替弟兄们留一线之路。但是一张片子,公事上说不过去。陈副官既是军事机关上的人,他更不能不知道火车上的规矩—你也下去罢!”

老兵丁无言的也下车去了。

稽查转过身来,那边两个很年轻的兵丁,连忙站起,先说:“我们到西苑去。”稽查看了护照,笑了笑说:“好,你们也坐慢车罢!看你们的服章,军界里可有你们这样不整齐的?国家的体面,哪里去了?车上这许多外国人,你们也不怕他们笑话!”随在稽查后面的两个军人,微笑的上前,将他们带着线头,拖在肩上的两块领章扶起。那两个少年兵丁,惭愧的低头无语。

稽查开了门,带着两个助手,到前面车上去了。

车门很响的关了,我如梦方醒,周身起了一种细微的战栗。—不是僧嫌,不是恐怖,定神回想,呀!竟是最深的惭愧与赞美!

一共是七个人:这般凝重,这般温柔,这样的服从无抵抗!我不信这些情景,只呈露在我的前面……

登上万里长城了!乱山中的城头上,暗淡飘忽的日光下,迎风独立。四围充满了寂寞与荒凉。除了浅黄色一串的骆驼,从深黄色的山脚下,徐徐走过之外,一切都是单调的!看她们头上白色的丝巾,三三两两的,在城上更远更高处拂拂吹动。我白已留在城半。在我理想中易起感慨的,数千年前伟大建筑物的长城上,呆呆的站着,竟一毫感慨都没有起!

只那几个军人严肃而温柔的神情,平和而庄重的言语,和他们所不自知的,在人们心中无明不白的厌恶:这些事,都重重的压在我弱小的灵魂上—受着天风,我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个我没有!

一九二二年十月十二日夜                       

[俞平伯] 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之后,以歪歪的脚步楚上夫子庙前停泊着的画舫,就徽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郁蒸的江南,傍晚也还是热的。“快开船罢!”桨声响了。

小的灯舫初次在河中荡漾,于我,情景是颇膝胧,滋味是怪羞涩的。我要错认它作七里的山塘;可是,河房里明窗洞启,映着玲珑人画的曲栏干,顿然省得身在何处了。佩弦呢,他已是重来,很应当消释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频繁地摇着我的黑纸扇。胖子是这个样怯热的吗?

又早是夕阳西下,河上妆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姐妹们所熏染的吗?还是匀得她们脸上的残脂呢?寂寂的河水,随双桨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恨逐老去的年华,已都如蜜场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窝里,连呜咽也将嫌它多事,更哪里论到哀嘶。心头,宛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船儿悄悄地穿出连环着的三个壮阔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华已如巨幅的画豁然而抖落。哦!凄厉而繁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杂着吓哈的笑语声,劈啪的竹牌响,更能把诸楼船上的华灯彩绘,显出火样的鲜明,火样的温煦了。小船儿载着我们,在大船缝里挤着,挨着,抹着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灯火。

既踏进所谓“六朝金粉气”的销金窟,谁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说,且舒了恻侧的情怀,暂且学着,姑且学着我们平时认为在醉里梦里的他们的憨痴笑语。看!初上的灯儿们的一点点掠剪柔腻的波心,梭织地往来,把河水都鼓得微明了。纸薄的心放,我的,尽无休息地跟着它们飘荡,以至于坪评而内热。这还好说什么的!如此说,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至于对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认曾经一度摆脱了纠缠的他,其辩解又在何处?这实在非我所知。

我们,醉不以涩味的酒,以微漾着,轻晕着的夜的风华。不是什么欣悦,不是什么慰藉,只感到一种怪陌生,怪异样的朦胧。朦胧之中似乎胎孕着一个如花的笑—这么淡,那么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说,已不可拟,且已不可想;但我们终久是眩晕在它离合的神光之下的。我们没法使人信它是有,我们不信它是没有。勉强哲学地说,这或近于佛家的所谓“空”,既不当鲁莽说它是“无”,也不能径直说它是“有”。或者说,’有”是有的,只因无可比拟形容那“有”的光景;故从表面看,与“没有”似不生分别。若定要我再说得具体些:譬如东风初劲时,直上高翔的纸莺,牵线的那人儿自然远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凭那莺尾一缕积绵的彩线,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必有微红的一双素手,卷起轻峭的广袖,牢担荷小纸莺儿的命根的。飘翔岂不是东风的力,又岂不是纸莺的含德;但其根株将另有所寄。请问,这和纸莺的省悟与否有何关系?故我们不能认笑是非有,也不能认朦胧即是笑。我们定应当如此说,朦胧里胎孕着一个如花的幻笑,和朦胧又互相棍融着的;因它本来是淡极了,淡极了这么一个。

漫题那些纷烦的话,船儿已将泊在灯火的丛中去了。对岸有盏跳动的汽油灯,佩弦便硬说它远不如微黄的灯火。我简直没法和他分证那是非。

时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桨,向灯影的密流里横冲直撞,冷静孤独的油灯映见黯淡久的画船(?)头上,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茉莉的香,白兰花的香,脂粉的香,纱衣裳的香……微波泛滥出甜的暗香,随着她们那些船儿荡,随着我们这船儿荡,随着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儿荡。有的互相笑语,有的默然不响,有的衬着胡琴亮着嗓子唱。一个,三两个,五六七个,比肩坐在船头的两旁,也无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儿葬在我们的心上—太过火了,不至于罢,早消失在我们的眼皮上。谁都轰:这样急忙忙的打着桨,谁都是这样向灯影的密流里冲着撞;又何况久沉沦的她们,又何况飘泊惯的我们俩。当时浅浅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怅;老实说,咱们萍泛的绮思不过如此而已,至多也不过如此而已。你且别讲,你且别想!这无非是梦中的电光,这无非是无明的幻相,这无非是以零星的火种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戏的咱们,散了场一个样,然而,上场锣,下场锣,天天忙,人人忙。看!吓!载送女郎的艇子才过去,货I担的小船不是又来了!一盏小煤油灯,一舱的什物,他也忙得来像手里的摇铃,这样叮冬而郎当。

杨枝绿影下有条华灯璀璨的彩舫在那边停泊。我们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敬侧地歇了。游客们的大船,歌女们的艇子,靠着。唱的拉着嗓子;听的歪着头,斜着眼,有的甚至于跳过她们的船头。如那时有严重些的声音,必然说:“这哪里是什么旖旎风光!”咱们真是不知道,只模糊地觉着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脸是怪不好意思的。咱们本是在旅馆里,为什么不早早人睡,掂着牙儿,领路那“卧后清宵细细长”;而偏这样急急忙忙跑到河上来无聊浪荡?

还说那时的话,从杨柳枝的乱鬓里所得的境界,照规矩,外带三分风华的。况且今宵此地,动荡着有灯火的明姿,况且今宵此地,又是圆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黄昏时候。叮当的小锣,伊轧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声腾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谁是谁,分不出哪儿是哪儿,只有整个的繁喧来把我们包填。仿佛都抢着说笑,这儿夜夜尽是如此的,不过初上城的乡下老是第一次呢。真是乡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样的小艇子多倒不和我们相干。货郎担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拢近来,这是真的。至于她们呢,即使偶然灯影相偎而切掠过去,也无非瞧见我们微红的脸罢了,不见得有什么别的。可是,夸口早哩!—来了,竟向我们来了!不但是近,且拢着了。船头傍着,船尾也傍着;这不但是拢着;且并着了。厮并着倒还不很要紧,且有人扑冬地跨上我们的船头了。这岂不大吃一惊!幸而来的不是姑娘们,还好。(她们正冷冰冰地在那船头上。)来人年纪并不大,神气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烂的手折,摊在我们眼前,让细瞧那些戏目,好好儿点个唱。他说:“先生,这是小意思。”诸君,读者,怎么办?

好,自命为超然派的来看榜样!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这当转问他。(我希望我的镜子不要过于给我下不去。)老是红着脸终久不能打发人家走路的,所以想个法子在当时是很必要。说来也好笑,我的老调是一味的默,或干脆说个“不”,或者摇摇头,摆摆手表示“决不”。如今都已使尽了。•佩弦便进了一步,他嫌我的方术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摆脱纠缠的正当道路惟有辫解。好吗!听他说:“你不知道?这事我们是不能做的。”这是诸辩解中最简洁,最漂亮的一个。可惜他所说的“不知道”来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负了这二十分聪明的反语。他想得有理由,你们为什么不能做这事呢?因这“为什么!”佩弦又有进一层的曲解。哪知道更坏事,竞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晒而去。他们平常虽不以聪明名家,但今晚却又怪聪明,如洞彻我们的肺肝一样的。这故事即我情愿讲给诸君听,怕有人未必愿意哩。“算了罢,就是这样算了罢!”恕我不再写下了,以外的让他自己说。

叙述只是如此,其实那时连翩而来的,我记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的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它们走,我们不能禁止它们来。我们虽不轻被摇撼,但已有一点机阻了。况且小艇上总载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轻蔑,在桨声里仿佛狠狠地说,“都是呆子,都是吝杳鬼!”还有我们的船家(姑娘们卖个唱,他可以赚几个子的佣金。)眼看她们一个一个的去远了,呆呆的礴踞着,怪无聊赖似的。碰着了这种外缘,无怒亦无哀,惟有一种情意的紧张,使我们从颓弛中体会出挣扎来。这味道倒许很真切的,只恐怕不易为倦鸦似的人们所喜。 

曾游过秦淮河的到底乖些。佩弦告船家:“我们多给你酒钱,把船摇开,别让他们来哆嗦。”自此以后,桨声复响,还我以平静了,我们俩又渐渐无拘无束舒服起来,又滔滔不断地来谈谈方才的经过。今儿是算怎么一回事?我们齐声说,欲的胎动无可疑的。正如水见波痕轻婉已极,与未波时究不相类。微醉的我们,洪醉的他们,深浅虽不同,却同为一醉。接着来了第二问,既自认有欲的微炎,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地躲了呢?在这儿,答语参差着。佩弦说他的是一种暗昧的道德意味,我说是一种似较深沉的眷爱。我只背诵岂明君的几句诗给佩弦听,望他曲喻我的心胸。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发钝,反而追着问我。

前面已是复成桥。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析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其时河心里晃荡着的,河岸头歇泊着的各式灯船。望去,少说点也有十廿来只。惟不觉繁喧,只添我们以幽甜。虽同是灯船,虽同是秦淮,虽同是我们;却是灯影淡了,河水静了,我们倦了,—况且月儿将上了。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人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灯光所以映她的稼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蓬腾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以场涩的眼波供养她的迟暮。必如此,才会有圆足的醉,圆足的恋,圆足的预弛,成熟了我们的心田。

犹未下弦。二丸鹅蛋似的月,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上了一碧的遥天。冉冉地行来,冷冷地照着秦淮。我们已打桨而徐归了。归途的感念,这一个黄昏里,心和境的交萦互染,其繁密殊超我们的言说。主心主物的哲思,依我外行人看,实在把事情说得太嫌简单,太嫌容易,太嫌分明了。实有的只是浑然之感。就论这一次秦淮夜泛罢,从来处来,从去处去,分析其间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不过求得圆满足尽的解析,使片段的因子们合拢来代替刹那间所体验的实有,这个我觉得有点不可能,至少于现在的我们是如此的。凡上所叙,请读者们只看作我归来后,回忆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微薄的残影。若所谓“当时之感”,我决不敢望诸君能在此中窥得。即我自己虽正在这儿执笔构思,实在也无从重新体验出那时的情景。说老实话,我所有的只是忆。我告诸君的只是忆中的秦淮夜泛。至于说到那“当时之感”,这应当去请教当时的我,而他久飞升了,无所存在。

凉月凉风之下,我们背着秦淮河走去,悄默是当然的事了。如回头,河中的繁灯想定是依然。我们却早已走得远,“灯火未阑人散”;佩弦,诸君,我记得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将分手时的前夜。一九二三,八,二二,北京

跋:这篇文字在行筐中休息了半年,迟至此日方和诸君相见;因我本和佩弦君有约,故候他文脱稿,方才付印。两篇中所记率迹,似乎稍有些错综,但既非记事的史乘,想读者们不致介意罢。至于把他文放在前面,而不依作文之先后为序,也是我的意见:因为他文比较的精细切实,应当使它先见见读者诸君。

一九二四年一月                       

[梁思成]曲阜孔庙        

也许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一个知识分子像中国的孔丘(公元五五一至四七九年)那样,长时期地受到一个朝代接着一个朝代的封建统治阶级的尊崇。他认为“一只鸟能够挑选一棵树,而树不能挑选过往的鸟”,所以周游列国,想找一位能重用他的封建主来实现他的政治理想,但始终不得志。事实上,“树”能挑选鸟;却没有一棵“树”肯要这只姓孔名丘的“鸟”。他有时在旅途中绝了粮,有时狼狈到“累累若丧家之狗”;最后只得叹气说,“吾道不行矣!”但是为了“自见于后世”,他晚年坐下来写了一部《春秋》。也许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自见于后世”的愿望达到了。正如汉朝的大史学家司马迁所说:“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所以从汉朝起,历代的统治者就一朝胜过一朝地利用这“圣人之道”来麻痹人民,统治人民。尽管孔子生前是一个不得志的“布衣”。死后他的思想却统治了中国两千年。他的“社会地位”也逐步上升,到了唐朝就已被称为“大成至圣文宣王”;连他的后代子孙也靠了他的“余荫”,在汉朝就被封为’‘褒成侯”,后代又升一级做“衍圣公”。两千年世袭的贵族,也算是历史上仅有的现象了。这一切也都在孔庙建筑中反映出来。

今天全中国每一个过去的省城、府城、县城都必然还有一座规模宏大、红墙黄瓦的孔庙,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孔子的家乡—山东省曲阜,规模比首都北京的孔庙还大得多。在庙的东边,还有一座由大小几十个院子组成的“衍圣公府”。曲阜城北还有一片占地几百亩、树木葱幽、丛林密茂的孔家墓地—孔林。孔子以及他的七十几代嫡长子孙都埋葬在这里。

现在的孔庙是由孔子的小小的旧宅“发展”出来的。他死后,他的学生就把他的遗物—衣、冠、琴、车、书—保存在他的故居,作为“庙”。汉高祖刘邦就曾经在过曲阜时杀了一条牛祭祀孔子。西汉末年,孔子的后代受封为“褒成侯”,还领到封地来奉祀孔子。到东汉末桓帝时(公元一五三年),第一次由国家为孔子建了庙。随着朝代岁月的递移,到了宋朝,孔庙就已发展成三百多间房的巨型庙宇。历代以来,孔庙曾经多次受到兵灾或雷火的破坏,但是统治者总是把它恢复重建起来,而且规模越来越大。到了明朝中叶(十六世纪初),孔庙在一次兵灾中毁了之后,统治者不但重建了庙堂,而且为了保护孔庙,干脆废弃了原在庙东的县城,而围绕着孔庙另建新城—“移县就庙”。在这个曲阜县城里,孔庙正门紧挨在县城南门里,庙的后墙就是县城北部,由南到北几乎把县城分割成为互相隔绝的东西两半。这就是今天的曲阜。孔庙的规模基本上是那时重建后留下来的。

自从萧何给汉高祖营建壮丽的未央宫,“以重天子之威”以后,统治阶级就学会了用建筑物来做政治工具。因为“夫子之道”是可以利用来维护封建制度的最有用的思想武器,所以每一个新的皇朝在建国之初,都必然隆重祭孔,大修庙堂,以阐“文治”;在朝代衰末的时候,也常常重修孔庙,企图宜扬“圣教”,扶危救亡。一九三五年。国民党反动政权就是企图这样做的最后一个。当然,蒋介石的“尊孔”,并不能阻止中国人民解放运动;当时的重修计划,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

由于封建统治阶级对于孔子的重视,连孔子的子孙也沾了光,除了庙东那座院落重重、花园幽深的“衍圣公府”外,解放前,在县境内还有大量的“祀田”,历代的“衍圣公”,也就成了一代一代的恶霸地主。曲阜县知县也必须是孔氏族人,而且必须由“衍圣公”推荐,“朝廷”才能任命。

除了孔庙的“发展”过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历史纪录”外,现存的建筑物也可以看作中国近八百年来的“建筑标本陈列馆”。这个“陈列馆”一共占地将近十公顷,前后共有八‘’进”庭院,殿、堂、廊、庆,共六百二十余间,其中最古的是金朝‘一一九五年)的一座碑亭,以后元、明、清、民国各朝代的建筑都有。

孔庙的八“进”庭院中,前面(即南面)三“进”庭院都是柏树林,每一进都有墙垣环绕,正中是穿过柏树林和重重的牌坊、门道的甫道。第三进以北才开始布置建筑物。这一部分用四个角楼标志出来,略似北京紫禁城,但具体而微。在中线上的是主要建筑组群,由奎文阁、大成门、大成殿、寝殿、圣迹殿和大成殿两侧的东房和西庆组成。大成殿一组也用四个角楼标志着,略似北京故宫前三殿一组的意思。在中线组群两侧,东面是承圣殿、诗礼堂一组,西面是金丝堂、启圣殿一组。大成门之南,左右有碑亭十余座。此外还有些次要的组群。

奎文阁是一座两层楼的大阁,是孔庙的藏书楼,明朝弘治十七年(一五O四年)所建。在它南面的中线上的几道门也大多是同年所建。大成殿一组,除杏坛和圣迹殿是明代建筑外,全是清雍正年间(一七二四至一七三O年)建造的。

今天到曲阜去参观孔庙的人,若由南面正门进去,在穿过了苍翠的古柏林和一系列的门堂之后,首先引起他兴趣的大概会是奎文阁前的同文门。这座门不大,也不开在什么围墙上,而是单独地立在奎文阁前面。它引人注意的不是它的石柱和四百五十多年的高龄,而是门内保存的许多汉魏碑石。其中如史晨、孔庙、张猛龙等碑,是老一辈临过碑帖练习书法的人所熟悉的。现在,人民政府又把散弃在附近地区的一些汉画像石集中到这里。原来在庙西矍相圃(校阅射御的地方)的两个汉刻石人像也移到庙园内,立在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今天的孔庙已经具备了一个小型汉代雕刻陈列馆的条件了。

奎文阁虽说是藏书楼,但过去是否真正藏过书,很成疑问。它是大成殿主要组群前面“序曲”的高峰,高大仅次于大成殿;下层四周回廊全部用石柱,是一座很雄伟的建筑物。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像,两侧配祀颜回、曾参、孟柯……等“十二哲”,它是一座双层瓦枪的大殿,建立在双层白石台基上,是孔庙最主要的建筑物,重建于清初雍正年间雷火焚毁之后,一七三O年落成。这座殿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前廊的十根精雕蟠龙石柱。每根柱上雕出“双龙戏珠”。“降龙”由上蟠下来,头向上;“升龙”由下蟠上去,头向下,中间雕出宝珠;还有云焰环绕衬托。柱脚刻出石山,下面由莲瓣柱础承托。这些蟠龙不是一般的浮雕,而是附在柱身上的圆雕。它在阳光闪烁下栩栩如生,是建筑与雕刻相辅相成的杰出的范例。大成门正中一对柱也用了同样的手法。殿两侧和后面的柱子是八角形石柱,也有精美的浅浮雕。相传大成殿原来的位置在现在殿前杏坛所在的地方,是一O一八年宋真宗时移建的。现存台基的“御路”雕刻是明代的遗物。

杏坛位置在大成殿前庭院正中,是一座亭子,相传是孔子讲学的地方。现存的建筑也是明弘治十七年所建。显然是清雍正年间经雷火灾后幸存下来的。大成殿后的寝殿是孔子夫人的殿。再后面的圣迹殿,明末万历年间(一五九二年)创建,现存的仍是原物,中有孔子周游列国的画石一百二十幅,其中有些出于名家手笔。

大成门前的十几座碑亭是金元以来各时代的遗物;其中最古的已有七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孔庙现存的大量碑石中,比较特殊的是元朝的蒙汉文对照的碑,和一块明初洪武年间的语体文碑,都是语文史中可贵的资料。

一九五九年,人民政府对这个辉煌的建筑组群进行修葺。这次重修,本质上不同于历史上的任何一次重修:过去是为了维护和挽救反动政权,而今天则是我们对于历史人物和对于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文物给予应得的评定和保护。七月间,我来到了阔别二十四年的孔庙,看到工程已经顺利开始,工人的劳动热情都很高。特别引人注意的,是彩画工人中有些年轻的姑娘,高高地在檐下做油饰彩画工作,这是坚决主张重男轻女的孔丘所梦想不到的。

过去的“衍圣公府”已经成为人民的文物保管委员会办公的地方,科学研究人员正在整理、研究“府”中存下的历代档案,不久即可开放。

更令人兴奋的是,我上次来时,曲阜是一个颓垣败壁、秽垢不堪的落后县城,街上看到的,全是衣着槛褛、愁容满面的饥寒交迫的人。今天的曲阜,不但市容十分整洁,连人也变了,往来于街头巷尾的不论是胸佩校徽、迈着矫健步伐的学生,或是连唱带笑,蹦蹦跳跳的红领巾,以及徐步安详的老人,。一都穿的千净齐整。城外农村里,也是一片繁荣景象,男的都穿着洁白的衬衫,青年妇女都穿着印花布的衣服,在麦粒堆积如山的晒场上愉快地劳动。                       

[徐蔚南] 山阴道上        

一条修长的石路,右面尽是田亩,左面是一条清澈的小河。隔河是个村庄,村庄的背景是一联青翠的山岗。这条石路,原来就是所谓“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山阴道。诚然“青的山,绿的水,花的世界”。我们在路上行时,望了东又要望西,苦了一双眼睛。道上很少行人,有时除了农夫自城中归来,简直没有别个人影了。我们正爱那清冷,一月里总来这道上散步二三次。道上有个路亭,我们每次走到路亭里,必定坐下来休息一会。路亭的两壁墙上,常有人写着许多粗俗不通的文句,令人看了发笑。我们穿过路亭,再往前走,走到一座石桥边,才停步。不再往前走了,我们去坐在桥栏上了望四周的野景。

桥下的河水,尤清洁可鉴。它那喃喃的流动声,似在低诉那宇宙的永久秘密。

下午,一片斜晖,映照河面。有如将河水镀了一层黄金。一群白鸭聚成三角形,最魁梧的一头做向导,最后的是一排瘦膺的,在那镀金的水波上向前游去,向前游去。河水被鸭子分成二路,无数软弱的波纹向左右展开,展开,展开,展到河边的小草里,展到河边的石子上,展到河边的泥里。……

我们在桥栏上这样注视着河水的流动,心中便充满了一种喜悦。但是这种喜悦只有唇上的微笑,轻匀的呼吸,与和善的目光能表现得出。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时我和他两人看了这幅天然的妙画,我们俩默然相视了一会,似乎我们的心灵已在一起,已互相了解,我们的友谊已无须用言语解释,—更何必用言语来解释呢?

远地里的山岗,不似早春时候尽被白漫漫的云雾罩着了,巍然接连着站在四围,青青地闪出一种很散漫的薄光来。山腰里的寥落松柏也似乎看得清楚了。桥左旁的山的形式,又自不同,独立在那边,黄色里泛出青绿来,不过山上没有一株树木,似乎太单调了;山麓下却有无数的竹林和丛蔽。

离桥头右端三四丈处,也有一座小山,只有三四丈高,山巅上纵横都有四五丈,方方的有如一个露天的戏台,上面铺着短短的碧草。我们每登上了这山顶,便如到了自由国土一般,将镇日幽闭在胸间的游戏性质,尽情发泄出来。我们毫没有一点害羞,毫没有一点畏惧,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唱起歌来,做起戏来,我们大笑,我们高叫。啊!多么活泼,多么快乐!几日来积聚的烦闷完全消尽了。玩得疲乏了,我们便在地上坐下来,卧下来,观着那青空里的白云。白云确有使人欣赏的价值,一团一团地如棉花。一卷一卷地如波涛,连山一般地拥在那儿,野兽一般地站在这边:万千状态,无奇不有。这一幅最神秘最美丽最复杂的画片,只有睁开我们的心灵的眼睛来,才能看出其间的意义和幽妙。

太阳落山了,它的分外红的强光从树梢头喷射出来,将白云染成血色,将青山也染成血色。在这血色中,它渐渐向山后落下,一忽而变成一个红球,浮在山腰里。这时它的光已不耀眼了,山也暗淡了,云也暗淡了,树也暗淡了,—这红球原来是太阳的影子。

苍茫暮色里,有几点星火在那边闪动,这是城中电灯放光了。我们不得不匆匆回去。                       

[沈从文] 箱子岩        

十四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盗,被夕阳烘炙成为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峥间悬撑起无数横梁,暗红色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同水码头,上岸喝酒下船过渡人皆得从这缺口通过。那一夭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挠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枝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尽鞭炮在半空中爆裂,砰砰砰砰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旅癫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户,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这地方的一切,虽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派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上看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与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还有十来只小渔船,大致打鱼人也有弄龙船竞渡的,所以渔船上妇女小孩们,精神皆十分兴奋,各站在尾梢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了些,会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皆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天气已经夜了,吃饭是正经事。我原先尚以为再等一会儿,那龙船一定就会傍近岩边来休息,被人拖进石窟里,在快乐呼喊中结束这个节日了。谁知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漂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我把晚饭吃过后,爬出舱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皆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间问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人。原来这些青年人白日里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皆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并且谁也不愿意扫兴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长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上个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向一个身在城市住下,以读读《楚辞》就神往意移的人,来描绘那月下竞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说的,只是自从我把这次水上所领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皆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惊讶了。这正像我另外一时,看过人类许多花样的杀戮,对于其余书上叙述到这件事,同样不能再给我如何感动。

十四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在箱子岩停泊。这一天是十二月七号,快要过年的光景。没有太阳的酿雪天,气候异常寒冷。停船时还只下午三点钟左右,岩壁上藤萝草木叶子多已萎落,显得那一带岩壁十分瘦削。悬岩高处红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儿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岩壁上洞窟边,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离水面两丈以上,我从石壁裂峥爬上洞口,到搁龙船处看了一下,旧船已不知坏了还是被水冲去了,只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时,见岩下左边泊定五只渔船,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钓网。上船后觉得这样子太冷落了,可不是个办法。就又要船上水手,为我把小船撑到岩壁断折处有人家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乡下人过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点钟左右,黄昏已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我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的望着那个火光煌煌的树根,在我脚边很快乐的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就来镶在我身边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早烟。有些来烘脚,把穿着你草鞋的脚去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子,我都发生一种奇异。这里是一群会寻快乐的乡下人,有捕鱼的,打猎的,有船上水手与编制竹缆工人。若我的估计不错,那个坐在我身旁,伸出两只手向火,中指节有个放光顶针的,一定还是一位乡村成衣人。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皆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却在这个地方,按照一种分定,很简单的把日子过下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槽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的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它他无生命物质一样,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的多一些!

听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一个跋脚青年人,手中提’了一个老虎牌桅灯,灯罩光光的,洒着摇着从外面走进屋子。许多人皆同声叫唤起来:“什长,你发财回来了!好个灯!”

那玻子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画了一种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佛身分特高一层。把灯搁在木桌上,坐近火边来,拉开两腿摊出两只手烘火。满不高兴地说:“碰鬼,运气坏,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说你发了财,瞒我们。”

“发了财,哼。瞒你们?本钱去七角。桃源行市一块零,有什么捞头,我问你。”

这个人接着且连骂带唱的说起桃源后江的情形,使得一般人皆活泼兴奋起来,话说得正有兴味时,一个人来找他,说猪蹄膀已炖好,酒已热好,他搓搓手,说声有偏各位,提起那个新桅灯就走了。

原来这个青年汉子,是个打鱼人的独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招去,训练了三个月,就开出去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弟兄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的活着,奉令调回后防招新军补充时,他因此升了班长。第二次又训练三个月,再开到前线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抬回军医院诊治,照规矩这只腿用锯子锯去。一群同乡皆以为从辰州地方出来的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就把他从医院中抢出,在外边用老办法找人敷水药治疗。说也古怪,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他已明白了。取得了本营证明,领得了些伤兵抚恤费后,于是回到家乡来,用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做点生意。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皆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长的年龄,从那个当地惟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这什长今年还只二十一岁。那成衣人尚说:

“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跋了一只腿,还会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弄坏,那就更好了。”

有个水手插口说:“这是什么话。”

“什么画,壁上挂。穷人打光棍。两只腿全打坏了,他就不会赚了钱,再到桃源县后江玩花姑娘!”

成衣人末后一句话把大家皆弄笑了。

回船时,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计算那什长年龄,二十一岁减十四,得到个数目是七。我记起十四年前那个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呼喊,。一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破脚什长。唉,历史。生硬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点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这坡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恶劣,想起他就是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不由人不……

二十年前澄州地方一个部队的马夫,姓贺名龙,一菜刀切下了一个兵士的头颅,二十年后就得惊动三省集中十万军队来解决这马夫。谁个人会注意这小小节目,谁个人想像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梁实秋] 尼加拉瀑布        

尼加拉瀑布是我的旧游之地,那是在一九二四年夏,同游者闻一多早已下世。深布风光常在我想像之中。美国人称尼加拉瀑布为“度蜜月者的天堂”。度蜜月者最理想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山明水秀而又远离尘嚣的地方。像尼加拉瀑布游人如蚁昼夜喧琢的地方,如何能让一对度蜜月者充分的全神贯注的彼此互相享受呢?这也许是西方人的看法,而度蜜月本是西方的产物。不过瀑布本身确是十分动人的。

我们到水牛城,立即驰往尼加拉瀑布(市镇名),傍晚在一家汽车旅馆住下。我上次来,一下火车站就听到搁涪傍湃的声音,如今旧地重游,夜阑人静,一点声音也听不到,是瀑布上的槛岩年年崩落减小了水势,还是我的耳朵渐聋以至于充耳不闻?任何名胜,游览一次有一次的情趣,再游便另是一种风光。

翌晨,旅馆特备小型游览汽车专为我们使用一天,导游兼任司机,取费甚廉,仅八元。这位蓄小胡子的导游可是一个人才,不但口若悬河,一路没有停嘴,而且下车之后他倒退着走路,面对着我们指手划脚的不惮烦的详为解说一切,走到山羊岛上的时候,我生怕他一不当心仰跌到急湍里去。山羊岛上曲折有致,忽然看到树丛里有野兔出没,君达君迈乐不可支,和野兔追逐起来。据导游说,兔子是买来放在这里的,借以增加野趣,就像城市公园草地上的鸽子松鼠一样供人观赏。随后我们就驱车过桥,进人加拿大境,观看美国瀑的正面,同时观看加拿大境的更壮观的马蹄瀑。观瀑一定要到加拿大才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里有一座比较最高的’r望塔,塔的正面悬一巨像,乃是加拿大著名的骑警队员的画像,在这观光胜地悬挂警察画像用意何在殊难索解。塔的形状颇似西雅图的太空针,而高度不及。我们买票登塔,遥望两个瀑布有如湍獭。看完瀑布区便乘车沿尼加拉河东行,参观了一所公园,还有一所规模相当大的园艺学院,都宽阔整洁。而隔河看美国的一边,则只见烟囱林立,黑烟漫空,凌乱的棚舍逸通数十里,丑恶之态使这名胜之地蒙羞。从前英国工业化之后罗斯金(RUSKIN)为保存风景曾呼吁开筑铁路要审慎处理,实在不无见地。工业区的建立与风景区的保存是可以并行不悖的。

我们匆匆走玩一天,兴尽而返,而导游仍然兴致勃勃,絮垢不休。士耀在车里抬头一看,见一告白:“君如认此导游之服务为不能令人满意,则可不必惠给小费。”我们相顾而笑。下车时士耀付小费五元,导游雀跃而去。

回到旅舍,我们觉得瀑布还值得再看一次,决定明天搬到加境的一家旅馆再住一夜。这一天没有导游璐噪,反倒觉得自由了。最有趣的是坐缆车下峡谷,乘“雾中女郎”号汽船驶近马蹄瀑。每个游客都穿上长长厚厚的雨衣,罩上雨帽,等汽艇逼近瀑布的时候,但听得拢拢水响,继而傍澳伉溉,大水自上崩注而下,有电鹜雷骇之势。俄而大风起处,雾雨咸集,每个人都兜头灌顶,浑身尽湿。人夜,瀑布下彩色电灯放出强先,照得五颜六色,有人认为绚烂壮丽,其实恶俗不堪。这也许是我们看惯了水墨山水画,一着色反觉不雅。

尼加拉瀑布实在不高,一马蹄瀑只有一百五十八叹高,两于九百五十次阔,美国瀑一百六十七明高,约一千四百叹阔。阔得可观,高则不足道。但是每分钟有五十万吨水倾注而下,二:能不算是一大奇观。飞爆流泉,世界上何处无之,但以言声势之壮,则无出此右者。                       

[朱湘] 江行的晨暮        

美在任何的地方,即使是古老的城外,一个轮船码头的上面。

等船,在划子上,在蓦秋夜里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点冷的风。天与江,都暗了;不过,仔细的看去,江水还浮着黄色。中间所横着的一条深黑,那是江的南岸。

在众星的点缀里,长庚星闪耀得像一盏较远的电灯。一条水银色的光带晃动在江水之上。看得见一盏红色的渔灯。

岸上的房屋是一排黑的轮廓。

一条夏船在四五丈以外的地点。模糊的电灯,平时令人不快的,在这时候,在这条夏船上,反而,不仅是悦目,简直是美了。在它的光围下面,聚集着一些人形的轮廓。不过,并听不见人声,像这条划子上这样。

忽然间,在前面江心里,有一些黝黯的帆船顺流而下,没有声音,像一些巨大的鸟:一个商埠旁边的清晨。

太阳升上了有二十度;覆碗的月亮与地平线还有四十度的距离。几大片鳞云粘在浅碧的天空里:看来,云好像是在太旧的后面,并且远了不少。

山岭披着古铜色的衣,褶痕是大有画意的。

水汽腾上有两尺多高。有几只肥大的鸥鸟,它们,在阳光之内,暂时的闪白。

月亮是在左舷的这边。

水汽腾上有一尺多高;在这边,它是时隐时显的。在船影之内,它简直是看不见了。

颜色十分清阔的,是远洲上的列树,水平线上的帆船。

江水由船边的黄到中心的铁青到岸边的银灰色。有几只协轮在喷吐着煤烟;在烟窗的端际,它是黑色;在船影里,炎青,米色,苍白;在斜映着的阳光里,棕黄。

清晨时候的江行是色彩的。                       

[刘大杰] 巴东三峡        

—入蜀散记之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猴子现在虽说看不见了,三峡中山水的险恶形势,我想同往日是没有什么不同的。在绿杨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惯了的人,一旦走到这种地方来,不知道要生出一种什么样的惊异的情感。好比我自己,两眼凝望着那些刀剑削成一般的山崖,怒吼着的江水,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种宗教的感情,只有赞叹,只有恐怖。万一那山顶上崩下一块石头来,或是船身触着石滩的时候,那不就完了吗?到了这种地方,无论一个什么人,总没有不感到自己是过于渺小,自然界是过于奇伟的。

船身从宜昌上驶,不到一刻钟,山就高起来,绵延不断,一直到重庆。在这一千多里的长途中,以三峡的形势为最险‘恶。在三峡中,又以巫峡为最长,山最高,江最曲折,滩流最急,形势最有变化。船在三峡中,要走一整天,初次人川的客人,都紧张地站在船边上看,茶房叫吃饭也没有人理,我自己早就准备了几块面包,几枝烟,一本蜀游指南,坐在船边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个饱。

开始是西陵峡,约长一百二十里,共分四段。第一段是黄猫峡,山虽高,然不甚险,江水虽急,然不甚狭。三游洞农焉。三游洞者何?声自居畴兄弟和元微之,宋欧阳修和苏东坡兄弟,都到此地游历过,所以有前三游后三游之称。可惜船过下牢溪时,不能停泊,只能从崖缝里隐约地望望而已。

第二段是灯影峡。江北的山虽是险峻,都干枯无味。江南的山,玲珑秀丽,树木亦青葱可爱。黄牛峡黄陵庙在焉。古语有“朝发黄牛暮见黄牛”之语,现在并不觉得如何危险。不过南沱至美人沱一段,石滩较多,江流较急而已。在这一段,我最爱黄陵庙。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建立一个小小的古庙,前面枕江,三面围绕着几百株浓绿的树木,最难得的,是在三峡中绝不容易见到的几十株潇洒的竹子,石崖上还倒悬着不少的红色紫色的花。庙的颜色和形式,同那里的山水,非常调和,很浓厚的带着江南的风味,袅袅不断的青烟,悠悠的钟声,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扬州的样子,先前的紧张的情绪,现在突然变为很轻松很悠闲的了,船过黄陵庙的时候,我有两句即景的诗,“黄陵庙下江南味,也有垂杨也有花”。不过这情景也很短促,不到两三分钟,船就驶入西陵峡的第三段了。

第三段是空冷峡,山形水势,突然险峻起来,尤以牛肝马肺峡一处最可怕。两旁的山,像刀剑削成似的,横在江中,成一个极曲折极窄的门,船身得慢慢地从那门中转折过去。在乞北那一面作为门的山崖上,悬着两块石头,一块像牛肝,一块像马肺。牛肝今日犹存,马肺已被外国人用枪打坏了。在陆放翁的《入蜀记》里,写作马肝峡,想是一时的错误。在离牛肝马肺不远,有一个极险的空冷滩。水从高的石滩上倒注下来,而形势极可怕。上水船在这里都必得特别小心。今年上半年,有三只小轮船都在这里沉了。他们行船的人有一句谚语,“青滩叶滩不算滩,空冷才是鬼门关”,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着往日的木船,真不知道如何走得过去的。

第四段是米仓峡,又名兵书宝剑峡,距离虽是不长,水势虽没有从前那么急,在山崖方面。却更加高峻。出了峡,山便低平,有一个小口,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院装的地方,叫做香溪。昭君村离此四十几里,在姊归县东北。杜工部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要亲自到这地方,才可以领略到前人用字之妙。一个赴字,把那里的山势真是写活了。那里的山峰,高的高,矮的矮,一层一层地就像无数匹的马在奔驶的样子。所谓赴荆门,那形势是一点也不假的。

船过了株归和巴东,便入了最有名的巫峡,这真是一段最奇险的最美丽的山水画。江水的险,险在窄,险在急,险在曲折,险在多滩。山的好处,在不单调。这个峰很高,那个峰还要更高,前面有一排,后面还有一排,后面的后面,还有无数排,一层一层地你围着我,我围着你,你咬着我,我咬着你。前面无路,后面也无路。四面八方,都被悬崖阻住。船身得转湾抹角地从山缝里穿过去。两旁的高山,笔直地耸立着,好像是被一把快刀切成似的,那么整齐,那么险峻。仰着头,才望见峰顶,中间是一线蔚蓝的天空。偶尔看见一只黑色的鸟,拼命地飞,拼命地飞,总觉得它不容易飞过那高的峰顶。江水冲在山崖上,石滩上,发出一种横暴的怒吼,有时候可以卷起一两丈高的浪堆。“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揉欲度愁攀缘。”

李太白这几句诗,要亲自走过这一段路的人,才知道他是写得真,写得深,写得活现。在这几句诗里,并没有夸张,没有虚伪,完全是用写实的笔,把巫峡这一段险恶奇伟的形势。表现出来了。

三峡里面的山,以青石洞一带为最高。有名的巫山十二。峰,便分布在大江的南北岸。“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树倚绝壁”,正是这地方的写实。望着神女庙的一线白墙,好像一本书那么大,搁在一张山上,真好像是神话中的景致。高唐观在巫山县城西,连影子也望不见。最雄伟的,是松峦峰,望雹峰,朝云峰,登龙峰,翠屏峰,各自呈着不同的状态,你监袄我,我监视你,雄赳赳地耸立在那里,使人望了,发生一种恐怖的感情。

巫山的云,这一次因为天气晴爽,没有看到。据一位老先生说,看巫山的云,要在迷涤细雨的天气。那时候,望不及,天,望不见山峰,只见顶上云雾腾腾,有像牛马的,有像虎豹的,奇形怪状,应有尽有,那情形比起庐山来还要有趣。这一次因为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夭上连云影也没有,几个极蔺的峰巅,我们可以望得清清楚楚。最可爱的,就是在那悬崖经,壁的上面,倒悬着一些极小的红花,映着古褐苍苍的石岩,乒有一种情趣。任叔永先生过三峡有几句诗,写这情景极好“举头千丈逼,注目一峰旋。红醉岩前树,碧澄石外天”,岩前红树,石外青天,要到这地方来,才可领略得到。语堂达夫两兄可惜未来,若到此境界,不知如何跳跃叫喊也?

过巫山即入瞿塘峡。此峡最短,不过十三四里。山势较牙。峡稍低平,水势仍险急,因有夔门瀚倾堆阻在江中,水不得平流之故。过瞿塘峡,北岸有一峰突起,树木青葱,玲珑可爱这使是历史上有名的白帝城。那一段古城刘皇叔托孤的悲惨的故事,就表演在这个地方。山顶上有一古刹,为孙夫人庙。颜色为瓦白色的墙,隐约地从树林中呈现出来。我们走过的时候,正是下午六点光景,一道斜阳,照在庙前的松树上,那颜色很苍冷。远远地朝北望去,可以隐约地望见八阵图的遗迹。庙里的钟声,同夔府那边山上传来的角声,断断续续地唱和着,那情调颇有些凄凉。所谓英雄落泪游子思乡的情感,大概就在这种境界里产生的。

到白帝城,三峡算是走完了。山势从此平敞些,江面宽得多,水势也平得多了。满船的人,一到这地方,都感到一种“脱去危险”的愉快,心灵中自然而然地生出来一阵轻松。好像一个人从险峻的山顶上走到了平地,从一个黑暗的山洞里,走出了洞口似的,大家都放下心来,舒舒服服地喘了一口气。不到十分钟,船就泊在夔府的江岸了。天上一轮明月,正在鲤鱼山的顶上,放射着清寒的光。                       

[艾芜] 大佛岩        

氓江与大渡河汇流在一块儿的地方,屹然挺出一堵庞大的岩石,将汹涌直冲的水势,猛地杀住,硬叫它另转了一个方向。船经过这里的时候,偶不小心,就有一下子碰破的危险、但人是顶聪明的。便在岩石的嘴尖,刻出一尊大佛来,请他终年尽着保险的义务。即使万一不能保全旅人的生命,大约也可在舟子变色之际,叫老太婆之流的船客,暂时感到一些心安吧。

地名叫大佛岩,上面林木荫翁。从水势较缓处,可以驾小船登上岩去。当着一通苔痕润湿的阶形山道爬完之后,照例像一些名山胜地似的,什么凉亭哪,古碑哪,寺院哪,便在树丛中现了出来。风景呢,的确是清幽得很:江声隐没在脚下边了,镇日惟闻深林中不知名的小鸟,在清清润润地低唤着。骚人墨客,一定是中意这个地方的。据说,庙宇之一的乌尤寺,从前苏东坡就曾经在里面住过,读过书。又闻在寺后有一池,产鱼,作黑色,为苏氏洗砚的墨水所致。一般人都喜欢附庸风雅吧,仿佛不制造一点古之名人的风流余韵,就值不得游玩似的。由岩上的树疏处,放怀远瞩,便望见眠江与大渡河紧紧挟着的嘉定城市,仿佛摇摇不定,!临水欲飞,向人作出劈面奔来的光景。而游人呢,在这个时候便不知不觉地会伸起腰挺起胸来。好像周遭雄伟的气魄,在暗自袭人一样。倘欲说名山大川,确能移人气质的话,则游历的意义,当在此而不在彼也。

我由成都赴云南的那一年,舟次嘉定城下,为江上之临时浮桥所阻,不能通过,滞留数日,便乘机去玩了一天,但不凑巧得很,偏遇着大佛寺乌尤寺内,都有军官一类的阔人,在里面大作饮宴。使人在苍松笑佛间,看见了挂盒子炮的,极为不快,什么游兴也没有了。在中国大抵如是吧,一切名山胜地,都逐渐由诗人名士的手中,化为武人的地盘。所以今日的苏东坡之流,只有躲在“寒斋”吃“苦茶”了。                       

[巴金] 乌的天堂        

我们在陈的小学校里吃了晚饭,热气已经退了,太阳落下了山坡,只留下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

“我们划船去!”陈提议说。我们正站在学校门前池子旁边看山景。

“好,”别的朋友高兴地接口说。

我们走过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边。那里有一个茅草搭的水阁。穿过水阁,在河边两棵大树下我们找到了几只户船。

我们陆续跳在一只小船上。一个朋友解开绳子,拿起竹丝一拨,船缓缓地动了,向河中间流去。

三个朋友划着船,我和叶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致。

远远地一座塔耸立在山坡上,许多绿树拥抱着它。在这阮-近很少有那样的塔,那里就是朋友叶的家乡。

河面很宽,白茫茫的水上没有波浪。船平静地在水面流动。三支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

在一个地方河面窄了,一簇簇的绿叶伸到水面来,树叶绿得可爱。这是许多棵茂盛的榕树,但是我看不出树干在什么地方。

我说许多棵榕树的时候,我的错误马上就给朋友们纠正了,一个朋友说那里只有一棵榕树,另一个朋友说那里的榕树是两棵。我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是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是第一次看见。

我们的船渐渐地逼近榕树了。我有了机会看见它的真面目:是一棵大树,有着数不清的枉枝,枝上又生根,有许多根一直垂到地上,进了泥土里。一部分的树枝垂到水面,从远处看,就像一棵大树躺在水上一样。

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的时节(树上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许多落下来了)。这棵榕树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览给我们看。那么多的绿叶,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点缝隙。翠绿的颜色明亮地在我们的眼前闪耀,似乎每一片树叶上都有一个新的生命在颇动,这美丽的南国的树!

船在树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湿,我们没有上去。朋友说这里是“鸟的天堂”,有许多只鸟在这棵树上做窝,农民不许人捉它们。我仿佛听见几只鸟扑翅的声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里时,我却看不见一只鸟。只有无数的树根立在地上,像许多根木桩。地是湿的,大概涨潮时河水常常冲上岸去。“鸟的天堂”里没有一只鸟,我这样想道。船开了。一个朋友拨着船,缓缓地流到河中间去。

在河边田畔的小径里有几棵荔枝树。绿叶丛中垂着累累的红色果子。我们的船就往那里流去。一个朋友拿起桨把船拨进一条小沟。在小径旁边,船停了,我们都跳上了岸。

两个朋友很快地爬到树上去,从树上抛下几枝带叶的荔枝,我同陈和叶三个人站在树下接。等到他们下地以后,我们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们划着船去叶的家乡,就是那个有山有塔的地方。从陈的小学校出发,我们又经过那个“鸟的天堂”。

这一次是在早晨,阳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树梢。一切都显得非常明亮。我们的船也在树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静。后来忽然起了一声鸟叫。朋友陈把手一拍,我们便看见一只大鸟飞起来,接着又看见第二只,第三只。我们继续拍掌。很快地这个树林变得很热闹了。到处都是鸟声,到处都是鸟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飞起来,有的在扑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应接不暇,看清楚这只,又看漏了那只,看见了那只,第三只又飞走了。一只画眉飞了出来,给我们的拍掌声一惊,又飞进树林,站在一根小枝上兴奋地唱着,它的敬声真好听。

“走吧!”叶催我道。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乡村流去的时候,我还回过头去看留在后面的茂盛的榕树。我有一点留恋,昨天我的眼睛编了我。“鸟的天堂”的确是鸟的天堂啊!

一九三三年六月在广州                       

[丁玲] 曼哈顿街头夜景        

去年十一月四日,我到了纽约,这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之一。傍晚,我住进了曼哈顿区的一家旅馆,地处纽约最繁华的市区。夜晚,我漫步在银行、公司、商店、事务所密聚的街头。高楼耸立夜空,像陡峻的山峰;墙壁是透明的玻璃,好像水晶宫。五颜六色的街灯闪闪烁烁,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时隐时现。走在路上,就像浮游在布满繁星的天空。汽车如风如龙。飞驰而过,车上的尾灯,似无数条红色丝带不断地向远方引伸。这边,明亮的橱窗里,陈列着程程发亮的金银餐具、红的玛瑙、青翠的碧玉,金刚钻在耀眼,古铜器也在诱人。那边,是巍峨的宫殿,门口站着穿制服的巡警,美丽的花帘在窗后掩映。人行道上,走着不同肤色的人群,服装形形色色,打扮五衣叭门,都那样来去匆匆。这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们走在通衙大道,却似在险峻的山路上爬行,步步泥泞。曼哈顿是大亨们的天下,他们操纵着世界股票的升降,有些人可以荣华富贵,更多的人逃不脱穷愁的命运。是幸福或是眼泪。都系在这交易所里的电子数字的显示牌上。我徜徉在这热闹的街头,四顾灿烂似锦似花,但我却看不出它的美丽。我感到了这里的复杂,却不认为有多么神秘。这里有一切,这里没有我。但又像一切都没有,惟独只有我。我走在这里,却与这里远离。好像我有缘,才走在这里;但我们之间仍是缺少一丝缘分。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偶然的、匆忙的过客。

看,那街角上坐着一个老人,框楼着腰,半闭着眼睛。石人如流水在他身边淌过,闪烁的灯光在他身前掠过。没有人着他一眼,他也不看任何人,他在听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对搜围是漠然的,行人对他更漠然。他要什么?好像什么都不要,只是木然地坐在那里。他要干什么?他什么也不干,没有人需要他干点什么。他坐在这热闹的街头,坐在人流中间,他与什么都无关,与街头无关,与人无关。但他还活着,是一个括人,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他有家吗?有妻子吗?有儿女吗?他一定有过,现在可能都没有了。他就一个人,他总有一个家,一间房子。他坐在那间小的空空的房子里,也像夜晚坐在这繁华的街头一样,没有人理他。他独自一个人,半闭着眼睛、枢楼着腰。就这样坐在街头吧,让他来点缀这繁华的街道。总会有一个人望望他,想想他,并由他想到一切。让他独自在这街头,在鲜艳的色彩中涂上灰色的一笔。在这里,他比不上一盏街灯;比不上橱窗里的一个仿古花瓶;比不上挂在壁上的一幅乱涂的油画;比不上掠身而过的一身紫色的衣裙;比不上眼上的蓝圈、血似的红唇;更比不上牵在女士们手中的那条小狗。他什么都不能比,他只在一幅俗气的风景画里留下一笔不显眼的灰色,和令人思索的一缕冷漠和凄凉。但他可能当过教授,曾经桃李满天下;他可能是个拳王,一次一次使观众激动病狂;他可能曾在情场得意,半生风流;他可能在赌场失手,一败涂地,愉个尽光;他也可能曾是亿万富翁,现在却落得无地自容。他两眼望地,他究竟在想什么?是回味那往昔荣华,沮咒今天的满腹优愁;还是在追想那如烟似雾的欢乐,重温那香甜的春梦?老人,你就坐在那里吧,半闭着眼睛,讴楼着腰,一副木木然的样子,点缀纽约的曼哈顿的繁华的夜景吧。别了,曼哈顿,我实在无心在这里久留。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北京                       

[施蛰存] 在福建游山玩水        

抗战八年,我在昆明消磨了前三年。第四年来到福建,在南平、沙县、永安、长汀一带耽了五年,这些地方及附近的山水,都曾有过我的游踪。在昆明的时候,所谓游山,总是到太华寺、华亭寺、蛛竹寺去看看,所谓玩水,总不外滇池泛舟,安宁温泉洗澡。到路南去看了一下石林,觉得苏州天平山的“万贫朝天”,真是空头的浮夸。大理的“风花雪月”我无缘欣赏,非常遗憾。

到福建以后,照样游山玩水,但境界不同了。一般旅游者的游山玩水,其实都是呛仰名胜古迹,游玩的对象并不是山水。我在昆明的游踪,也非例外。在福建,除了武夷之外,我的游踪所至,都不是什么名胜,因而我在福建的游山玩水,别是一种境界。我领会到,真会游山的人,最好不要去游名山。所谓名山,都是经营布置过的。山路平坦,汽车可以直达山顶。危险处都有安全设备,随处有供你休息的木椅石凳。旅游家花三十分钟就可以到处去兜一转,照几个相,兴致勃勃地下山来,自以为已经游过某某山了。我决不参加这样的游山组织。我要游无名之山。永安、长汀一带,没有名山胜迹,都是平凡的山岭,从来不见有成群结队“朝山进香”式的游客。山里永远是长林丰草,除了打柴采茶的山农以外,不见人迹,除了鸟鸣蝉噪,风动泉流以外,不闻声息。我就喜欢在晴和的日子,独自一人,拖一支竹杖,到这些山里去散步。

要游无名之山,首先要学会走山路。山路有两种:一种是看得清的,一线蜿蜒。不生草木处,就是路。这种路,还可分为两种,一种是通的路,一种是不通的路。通的路是翻山越岭,引导你往别的城镇乡村去的,这是山里的官塘大路。不通的路是砍柴的樵夫、采茶的姑娘走成的,它们往往只有一段,有时也可能很长,你如果走上这种路,行行重行行,转过一片山崖,就忽然不见前路了。到这里,你好比走进了死胡同,只得转身退回。我在武夷山里,由于没有取得经验,屡次误走了采茶路。我的《武夷纪游诗》有两句道:“误人龙案采茶路,一溪横绝未施桥。”这可以说是我的一段游山备忘录。

另一种山路,其实还没有成为路,只是在丛林密符中间,仿佛有那么一条通道,也许是野兽走过的,也许是熟悉山势的人偶尔穿越的捷径。这种山路当然较为难走,有时要手足并用,但它会使你得到意外的乐趣。例如,发现一座毁弃的山神庙,或者走到一个隐蔽的山侗口,万一遇到这种情况,你还是赶紧悄悄地退回为妙。

不管走什么路,目的都不是走路,而是游山。既是为了游山,则什么路都可以走,我并不预定要走到什么地方去,长的路、短的路、通的路、不通的路,反正都一样可走。走就是游,所以不应该一股劲地走去,应该走走停停,张张望望,坐坐歇歇。许多人游山,都把山顶或山中一些名胜古迹作为走的目标。走到那些地方,他们才开始了游,在走向那些地方去的路上,他们以为是走路,还没有游山呢。黄山天都峰,华山苍龙脊,都是险峻的山路,走那些路的人,全都战战兢兢,惟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当此之时,谁也没有游山的心情,甚至没有走路的心情。韩愈登上华山绝顶,惊悸痛哭,无法下山。你想他当时的心情,离游山的趣味多远!所以我还要补充说,淤山者千万不要自以为是登山队员。

我在福建的时候,就经常在平凡的山里随意闲走,认识各种树木,听听各种鸟鸣,找几个不知名的昆虫玩玩,鹤鸽和“山梁之堆”经常在我前面飞起,有时也碰到蛇,就用手杖或石块把它赶走。如果走到一座土地堂或山神庙里,就在供桌1拿起一副杯玫,卜个流年。一路走去,经常会碰到砍柴的、钱木的、掘毛笋的、采茶或采药的山农。本来可以和他们谈谈,无奈言语不通,只好彼此点头微笑,这就互相表达了感情。在长汀集市上经常看见一些侏儒。当地人说,在离城二十多里的山坞里有一个村落,是侏儒族聚居的地方,他们是古代闽越人的遗种。由于好奇,我曾按照人们指点的方向,在山径中迩通行去。虽然没有寻到侏儒村,却使我这一次游山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调。我仿佛是在作一次人类学研究调查的旅行,沿路所见一切,至少都是秦汉以前的古物。

我以为这是真正的游山,但是说给别人听,人家都笑我呆气、迂气、眼界小。我也不作辩论,因为我无法使他们体会到我所感受到的乐趣。现在,回到上海已三十多年,大约我的眼界愈来愈小,我只能到复兴公园、桂林公园去游山了。在那里,看到外省来的游客,我常常想劝说他们回家乡去以后,在任何一个山里走走,比比看,是上海好,还是家乡好。不过,我估计到,他们一定说是上海的公园好,家乡的那些空山旷野,哪里是游玩的地方?因此,我终于没有开口。

现在,我要说到玩水。游西湖、太湖、玄武湖,是一种玩法:看雁荡大龙漱、黄果树深布、五泄,又是一种玩法:过巴东三峡,泛富春江,乘皇后轮横渡太平洋,又是一种玩法。但是,这一切,我说都是看水,而不是玩水。水依然是客观存在,没有侵人我的主观境界。水是水,我是我,双方的生命和感情,没有联系上。

福建有的是溪水,波澜壮阔。比较平衍的称为江;清浅的涧泉,合流于平阳的叫做溪;礁石林立,水势被激荡得奔雷滚鼓,万壑争流的谓之滩。福建的水,以溪为主;溪之胜,以滩为主。我初到福建,乘小轮船从福州到南平。第一段航程,在闽江中溯流而西,平平稳稳,不动人心。船停在水口,宿了一夜,次日晨起,航行不久,就进人溪滩领域。奔腾急注的白浪洪波,从乱石堆中冲刷过来,我们的船迁回曲折地迎着急流向前推进。既避过大漩涡,又闪过礁石。我站在船头,就像战争之神马尔斯站在他的战车上,指挥十万大军对更强大的敌人予以迎头痛击。经过七十二个险滩,宛如经过七十二次战役。船到南平城下,我走上码头的石阶,很像胜利者高举血迹斑斓的长剑在进行人城式。读者也许会讥笑我:“这是船的胜利,你不过是一个乘客,有何战绩?怎么可以篡夺船的胜利果实?”我说:“船是机器,它在各式各样的水中行进,都是没有思想感情的,指挥它和险滩战斗的是人。当然,主要是掌舵的人。我虽然不掌舵,但我的思想感情是和舵工完全一致的。”这就是我到福建以后第一次玩水,觉得极其壮美。

两年以后,我有机会从长汀乘船到上杭,又从上杭到峰市。几乎经历了汀江的全程。这一次乘的不是轮船,而是一种轻小的薄板船。它只能载客四五人,外加少量商货,篱师站在船头,船尾有硝公把舵。在第一程平衍的江流中,这条船漂漂泛泛,逐流而下,安闲得很。篙师和硝公都坐着吸烟喝茶,大有“春水船如天上坐”的情趣。但是,渐渐地,显然地势低了,水流急速了,远远地望见中流屹立着一块两块大石礁。篙师站起身来,用他那支长竹篙向左边石头上一拄,又掉过来向右边一块石脚上一撑,船就正确地从两个大石礁中间溜过。从此一路都是险滩,水面上的礁石如星罗棋布,还有水下的暗礁,也清晰可见。篙师挥舞着他的竹篙,峭公忽左忽右地转舵。江水分为几股从石门中夺流而出,船也从乱石缝中像飞箭一般射过。从上杭到峰市一段汀江,我简直不能想像它可以通航,但我实在坐过一叶小舟在这许多险绝人衰的乱滩中平安浮过。回想南平之行,竟是“瀚上军如儿戏”了。

在福建各条水路上运货载客的这种小木船,有一句成语形容它们:“纸船铁舶公”。船是轻薄如纸,而销公则坚强如铁。这种船只要碰上一块礁石,立刻就粉身碎骨,然而很少有出事的,这就全靠高明的硝公。月肖公熟悉水道和水势,他精确地转动着舵,船头上的篱师配合得非常巧妙。舵向左一转,船就避开了左边的礁石,向右驶去。看看要碰上右边的礁石了,篱师就冲着那块石头一拄,船头立即闪开,同时峭公又转舵向右,这条纸船就刚好从左右两块礁石中间擦过。只要偏差一寸二寸的距离,船就会砸碎。福建的篙师躺公,是了不起的人物。他们的绝技,今后怕会失传了,因为客、货已改从公路汽车或火车运输,险滩有许多已被炸平了。

武夷是溪山名胜,一道清浅的溪水,蜿蜒曲折地在群山间流过。这些山,被许多神话传说谊染得仿佛真有灵气。山与水结合成为一体,泛溪即是游山。如果说峰市之行是我生平最惊险的一次玩水,那么坐一条竹筏浮泛于武夷九曲中可以说是我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九曲水浅,不能行船,当地人用五个大毛竹扎成竹筏,他们叫做“排,,,我想,应该写作“草”。竹排上放一个小竹椅,给游客坐,篙师站在排尾撑篱。这种竹排恐怕只能载两个人,多一个人,排就沉了,大约是专为我这样独游客预备的。排在水里是半沉半浮的,我必须赤脚,穿一条短裤才行。我游九曲是在夏天,索性就只穿一件汗衫。竹排在山脚下曲折前进,一路都是悬崖绝壁,藤萝幽荫,林木葱笼。过仙掌峰,看虹桥板,颇有游仙之趣。时而听到各种鸟鸣,一朵朵小白花从空中落下,在水面上浮过。脚下是清澈的泉水,水底游鱼,鳞鳞可数。水色深黑处是潭,潭底据说有卧龙。我有时索性把两脚浸在水里,像鹅那样划水,这样一路玩到星村,结束了九曲之游。这一个上午,真是生平最闲适的一次玩水。陆放翁游九曲,只到六曲,就返回了。我不知道他当时打的是什么主意。也许是他没有仙缘吧?

夏秋之间,溪水暴涨,也很壮观。我在永安的时候,校舍在燕溪旁山坡上,是借用的民房。平时溪流清浅,而岸却很高,这就说明溪水可能涨到这个水位。有一天晚上,已是午夜,我被人声惊醒。起来一看,许多学生都在溪边。我也走过去,只看见平静的溪流,已变成汹涌的怒潮,像约束不住的奔马,从上游驰骤而来,发出凄厉的吼声。上游的木客,趁此机会放木,把无数大木头丢在水里,让它们逐流而去,一夜之间,可以运输六七十里。这些大木头在急流中横冲直撞,也有一种深沉的怪声。渡口的浮桥早已解散,有船的人家赶紧把船抬到岸上。在月光下,看这溪水暴涨的景象,也使我惊心动魄。不到一小时,水位已快要升到岸上,小小的一条燕溪,此刻已成为大江了。我担心水会淹上岸来,像淮河那样泛滥成灾,但当地老百姓却并不着急,他们说这条溪水从来没有淹到房屋。你只要看溪边的房屋造在什么地方,就可以知道溪水可能涨到什么地方。但是,如果遇到百年未有的特大洪峰,那就不可估计了。

我是江南人,从来没有见过溪涨。到福建之后,才屡次见到。我自以为壮观,肯定被福建人晒笑,说我少见多怪,那也只好回答一声“惭愧”。不过,夭下本来有许多伟大的、美丽的、杰出的事物,在司空见惯的人眼里,都是平凡的了。华盛顿的母亲,不知道她儿子有多么伟大,这也是一个例子。

一九八O年五月二十六日                       

[减克家] 镜泊湖        

我国有许多著名的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洞庭湖:茫茫千顷,气象万千的太湖,我都是闻名而心向往的。西湖,我曾经踏着苏堤端详过她那动人的姿容,孤舟深夜三潭上看过印月。至于大明湖,那是家乡的湖,我更是一个熟客了:盛夏划一条小船,在荷花阵里冲击,在过去那些黑暗的岁月里,何止一次和朋友们寒宵夜游,历下亭前狂歌当哭?

镜泊湖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七月间,到了沈阳、长春、哈尔滨,游览了名胜古迹,参观了工业建设,往返三千里,历时一个半月,以抱病之身,登山涉水,使朋友们为之惊讶,叹为“奇迹”。可是东北的同志们却对我说:“到了东北,看看镜泊湖,方不虚此行。”他们说镜泊湖的红卿如何鲜美,他们给我唱了镜泊湖的赞歌。看景不如听景,我心动了。但一想到那遥远的途程我又踌躇起来。心里怀着“望美人兮夭一方”的惆怅。眼看着和自己住在同一旅舍的客人们一批又一批的出发了,里边有一位八十二岁的名医,他幽默地说;“不看镜泊湖我死不膜目!”

“走!”他的话给我作了起身炮。

十小时的火车把我们从哈尔滨送到牡丹江。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像北大荒边边上的一朵花。“八女投江”的故事,使它名满天下。又是两小时的火车,我们已经和镜泊湖一同置身在黑龙江省的宁安县境了。

下了火车坐。上“嘎斯六九”汽车。牡丹江昨天是好天,镜泊湖附近却落了雨。乍上来,这小卡车在二十几里的平展的公路上轻快地飞跑,高粱、谷子,一色青青,微风吹来,绿波粼粼,扩展到极处和青山与碧天相接,望着眼前的景色,心里惊叹着祖国的辽阔广大。已经接近初秋了,这里的麦子刚刚上场,关里关外的气候,悬殊多大呵!小卡车好似一只昨坛舟,冲开碧波跳荡在绿色的大海里。一个庞然大物,老虎似的迎面而来,一时烟尘滚滚,风声呜呜。原来是一部大型柴油汽车,拖着五六节车厢,上面横躺着粗大的木材,它们高兴地离开森林去为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立地撑天!三三五五朝鲜族的妇女,不时从车边走过,头上顶着雄子,走起来衣裙飘飘,大方而美丽。光滑的路走完了,接着是崎岖的沙泥路,一个坑就是一个小水塘,车子在上面蹦蹦跳跳,像在跳舞。

远远在望的青山看不见了、我们的车子已经走到山腰上,一盘又一盘地在步步升高。路两旁长满了奇花异草,有的像成串的珍珠,有的像红色的小灯笼,有的像蓝的吊钟,有的像金黄的大嗽}’。一它们用自己的美色和幽香列队在路的两旁向客人们热情的打招呼。一个猎人从深林里走出来了,长枪上挂着飞禽,身后跟一只猎犬。眼前的景色在游客心里引起清新的感觉,一个又一个生动鲜明的印象连成了彩色的连环。但是,湖在哪里?

“我们在绕着她走呢。”迎接我们的那位同志回答。

车子转到了山顶,从司机座位上发出了一声:“看!”

呵,镜泊湖,从丛林的绿隙里我看到了你漫长的银光闪闪的腰身!你引领着汽车向它的终点疾驰,又好似望到了亲人,热情地追在车子后面,我的视觉,我的嗅觉,我的心灵,完完全全地浸沉在镜泊湖美妙的灵芬里了。

一栋又一栋木头房子,不同的式样,不同的颜色,别致、新颖,彼此挨近着,或隔一条小路对望。里面住着各种工作人员和他们的眷属,还有科学家、作家、教授和名医,他们来自北京、沈阳、哈尔滨……他们要在这幽静的湖边,度过夏季最后的一段时光。

晚上,躺在床上,扭死电灯,湖光像静女多情的眼波,从玻璃窗上射过来,没有一声虫鸣,没有半点波浪声,清幽、神秘、朦胧。好似置身在童话里一样。第二天一早醒来,浑身舒畅,才知道自己就睡在她的温柔清凉的环抱中。

踏着满地朝阳走到她的身边。小桥上有人在持竿垂钓,三五只小船在等待着游客。向南望,向北望,一望无边,从幽静的水里看扯连不断的青山,听不见蝉鸣,听不见鸟声,偶尔有一只鱼鹰箭头似的带着朝曦从半空里直射到水面上来。站在湖边上,望着四周险峻的峰峦,清澈幽深的湖水,想像一百万年前,火山着魔似的突然一声震天巨响,地心里的水汹涌而出。“高峡出平湖”!她纵身在海拔三百五十米的高处,像一个美人,舒展地横陈着她长长的玉体。她心怀幽深,姿态天然,隐藏在这幽僻处,顾影自怜。是不是怕扰乱了她的清静,时在夏季,鸟不叫,蝉不鸣,虫也无声。

小径上有稀疏的人影,有大人,有小孩,见了面很自然地点点头,站住谈上几句,就像老朋友重逢。从深林里走出来一群孩子,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菌子,有的黄黄的像面包,有的红红的像一柄小伞,八十多岁的老人也像大自然的一个孩子,拄着手杖,手里擎着一朵万年青,像得了至宝似的得意地向人夸耀。这湖是个宝湖。她养育着鳌花、湖螂、红尾鱼……吃一口,保管你一生忘不了它的鲜美。她可以发出大量的电,她可以把千条万条木材输送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这山也是宝山。水獭、狐狸、豹子……说不尽的异兽就以它为家,一圈大电网,把它们挡在青山深处。幸运的人到森林中,可以捡回“参”孩子、黄荃……,这一类的药材到处都有。大好湖山,是全国稀有的胜地,也是名贵物品的出产地。

在淡淡的夕阳下,一只小汽艇载着我们向沏的上游驶去。湖面上水波不兴,船像在一面玻璃上滑行。粼粼水波,像丝绸上的细纹,光滑嫩绿。往远处望,颜色一点深似一点,渐渐地变成了深碧。仰望天空,云片悠然地在移动,低视湖心,另有一个天,云影在徘徊。两岸的峰峦倒立在湖里,一色青青,情意缝蜷的伴送着游人。眼看到了尽头了,转一个弯,又是同样的山,同样的水,真想她来点变化呵,可是走过南北一百二十里,仍然是同样风姿。真是山外青山湖外湖。比起波浪汹涌的洞庭湖来,镜泊湖是平静安详的。比起太湖的浩渺浑圆来,镜泊湖太像水波不兴的一条大江。大明湖和她相比,不过是一池清水,西湖和她相比,一个像“春山低秀、秋水凝眸”的美艳少妇,一个像朴素自然、贞静自守的处子。镜泊湖,没有半点人工气,她所有的佳胜都是自己所具有的。岸上没有一座庙,没有什么名胜古迹,真有“犹恐脂粉污颜色”的意味。早展,她可以给天仙当镜子从事展妆,晚上,她可以给月里嫦娥照一照自己美丽的倩影。在炎夏的日子里,如果神话里的仙女到幽静的湖边来裸浴,管保没有人抱走罗衫使她们再也回不到天上去。

两岸山上,青翠欲流,树木丛茂,郁郁苍苍。这全是解放以后植育的“幼林”,那原始森林的参天古木,敌伪时代,给日本仪略军一把火烧得净光!船,慢慢地走动着,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像画中游。湖面上,一片一片的小球藻在小汽船冲动了的水波上微微地荡漾,水里的大鱼,突然把它庞大的脊背突出水面来使人惊呼。水产公司,撤下了网子,浮标长长的一串又一串。听说昨天起网,一网就打到了二万四千斤鱼。想想看,如果是在夕阳的金光下,锦鳞闪闪,那景象该多美,多动人呵。

在湖左边的山窝窝里,突然出现了几座瓦房,援眼的红,给古朴单调的大自然平添了无限景色。我们向司机同志发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水电站。杭日联军曾经在这里消灭过日本的一个守备队。”这话使我深思。使我想到,在哈尔滨参观了两次的“东北烈士纪念馆”里那些烈士的形象和战斗的生平;使我想到,在牡丹江,在休养所里遇见过的那些抗日领袖人物,有的至今脸上还带着抗战时期留下的未愈合的伤口。湖山是美丽的,然而她是血洗过的,因为当年这一带经过不止一次的战斗,所以她的景色格外美丽,格外动人!

镜泊湖上,也有八大名景,大孤山,小孤山,和长江里同名的小山相仿佛。珍珠门,两座圆突突的山,像两颗水上名珠,船从当中走过。最著名的是湖北口的那个天然大瀑布—“吊水楼”。我从彩色照片上,从名画家的画上早己欣赏过她壮丽的面容。镜泊湖水从二十米的簸箕背上一倾而下,像一面水晶帘子,水落潭中,轰然作响,烟雾腾腾,溅起亿万颖珍珠。她的声色不比庐山的瀑布差逊,虽然她的名声还不太大。可惜我们到的时候,正在雨后,翻过一层山,有一道拦腰大水把人拦住,使你只能从绿树丛中隐隐约约遥望着白茫茫的一点水影。是不是因为她太美丽了,自己不愿意轻易以真面目示。人r我们在山上停了五天,天天去探水,水势无意消退,我们不能再等待了,只好怀着美中不足的遗憾,怅惘地辞别了镜泊湖:这“吊水楼”也许她别有深情,故意在我们心上留下个“想头”,希望我们下次重来。                       

[陈学昭] 北海浴日        

我常在猪市大街摆步,不论午前或午后,总之是颇想走走的时候。一阵大风刮起,飞尘浓郁的转旋,脚下是软软的,眼前是模糊的,我走得极慢,而气力用得极大,一摆一摆地走着。当这时候也不止十来只一群的三四群的猪,必必拍拍的鱼贯人市,驱猪的人拿着竹竿,一前一后的挥着,于是他们在左右绕圈子,发出呀哟呵呼的悲鸣,我避来逃去在猪圈里竟没有站立的地位了!我发恨了的想:它们不乐意于去而被迫着走,我却要走而不得,我与它们怀着同样的悲哀,人事何其不公允?好容易突出重围,重新摆步,不幸又是一队高视阔步的骆驼们,跨着方步,昂然而前。我的躯体比它们短,我的力量比它们小,在在是我不如它们,于是我只有立在一旁,静待它们过去,到这时候,所谓摆步的兴趣也就完结了!

我想,幸而我左右没有爱好的朋友、她们将要以惯于取笑我者而取笑我了!“你被禽兽所困!”或者是“在猪市大街与谁散步呢?”

回到室内,不觉又有悔心,北京的矮矮的屋子,闷闷的不通空气的窗户,既不能高眺,又不能远望,这样的拘拘,我终不能自释。

这几天常常经过天安门前,在中央公园的一带,听秋风吹着恋枝的黄叶,未尽的绿意,潇潇然作声。高大的树干所杂列的旁边的平铺的石板,白洁干净而少灰尘,于是我所烦闷而不能自释的开始冰解了:室外的天地才良大呢!我很想要在这白洁干净而少灰尘的石板上躺下来安睡一觉,也不须定要月明风清的良夜;也不须定为露薄星闪的静夜,就在这时罢:淡淡的太阳从密树枝头一丝一丝的射人,行人各自奔走他们的道路,谅来也不至惊扰我片时的休息。

我几次这样的想而将睡眠也放弃了,夜来的雨声浙沥,殊扰人悠思!但想到明天的新晴的天气,更不知是如何的杨爽呢!

雨声息了,窗上有反映着淡淡的红色的云彩,我的钟还未上五时,就急急的起来。

匆匆草草的梳洗了一下,穿裙子披围巾,把房门也锁了,走出大门,地上还是湿湿的烂泥,晨风也十分有寒意,胡同口的番芋担也还不曾来呢!

走到沙滩才有另另落落的行人,与三四的黄包车,朝阳还没有一点确实的消息,我也就慢慢地走着,到故宫的城池边,看着慢慢的云彩,倒映着在衬着短短的残荷的绿叶边,平静的水如起了金翻银闪的波动了。

我到北海这不是第一次,至于经过北海的门前更不止二次三次,北海的门前照例有站岗的警察,他赚朦胧胧的恍惚的站着,买票的门口没有人,而且还不曾开门。

我迟疑了一下,“进去得了!”一个警察说。我为了守他忙公园要卖票的条律而迟疑,但他为了我的迟疑而破例。

我有时想人们必须要靠着这种强硬的言词传达他的情感,若是将我们的情感寄之于一擎一笑,用之于理会,那么这世界至少总能省却多少的烦扰,这种美好的表情,彼此都以赤诚的内心相见的!

过积翠前的石桥,红色而杂着各色的云霞已是弥漫了太空了!我知道朝阳已在那里跃跃欲试,我激动的心不可阻厄,便不暇欣赏两旁的景色而用力往上塔的石极上跑了!

我为了要看日出而不顾虑及疲倦了!是的,我相信,凡人都有向上的雄心,如我看日出一样的决意而勇为!以这种向上的雄心的开扩而成为大事业家,而成为大学问家,这些都是不难待我们去发现的!不能使这向上的雄心开扩,无形的消逝于铜臭,无形的消逝于肉欲,一成为残废,成为颓丧,虽然是社会的恶力,但是社会没有知觉的,社会决不能对你说“不要上进!”或者是绝对的阻止你,只有自己不爱上进的人们,甘于自弃的或满足暂时的!

在塔上尽情的俯仰:只有在北方被高伟的白塔碍我的视线,我周围的审视,全城的房屋都隐遮在树丛中,四围的城楼都浮在晨气中,多少的高爽清明的天空呀。雨后,看着近塔的松柏如针般细小的无数的松针,更如孔雀毛的花纹的一丛丛,在初晴时更加纯绿了!地下的小草,在它残余的生命,也微微地笑了。我顾视东北角,只见鱼白色的一片高出于淡绿的平野,完全不与西方的蔚蓝相似,也不能辨别是群鸦或是别种的鸟,它们就在这鱼白色的一片里转辗翻飞,这情景几于使我疑心是在海边看日出,潮过后,自浪未退,是海鸟们欢乐的翱翔!

这时候朝阳初出在景山之巅,晶莹的正映着我的两肩,不久它渐渐高升,高出我的头面了!

走出北海,阳光己照到了屋顶,照遍了大地了!行人虽己多,却还不见有如我一样的第二个游人进门去。他们掉首不顾的来往,可怜,寂寞的北海!北海的寂寞,也就是我所感到的寂寞罢?

一九二五,一O,二                       

[吴伯箫] 天涯        

访问海南岛的农场,我们路过了“天涯海角”。

唐朝宰相李德裕从潮州司马再贬崖州司户,曾有<登崖州城作》:“独上高楼望帝京,鸟飞犹是半年程。青山似欲留人住,百匝千遭绕郡城。”‘“天涯海角”就属古崖州,想像里那是很遥远的地方。

八十年代第一春到“夭涯海角”,我们是带着兴奋的心情的。

快步走过一段沙石路,迈下海边并不修整的石台阶,迎面是一座半圆不方的巨大青灰色岩石,像海门的天然屏风。岩石上刻着郭老的三首诗,第一首诗的开头说:“海角尚非尖,天涯更有天”,概括而又明确地告诉了我们眼前的实际情况。我们来自辽阔的山河大陆,面前又是无边的碧海汪洋。哪是天涯,哪是海角呢?人,依然屹立在天地间水陆紧连的地方。一念突兀,感到时代的伟大、做人的骄傲了。论时令,正是冬季,北国飞雪纷纷,出门要戴皮帽,穿轨橄,在屋里也要生炉子,烧火墙;这里却是炎炎的烈日当头,穿短袖衫,摇葵扇,还是汗流侠背,最好是跳进大海里游泳,冲凉。看来“小小寰球”的确嫌小了,几个小时飞机就飞过了寒温热三带,而祖国是辽阔广大的。“天涯海角”也还是被包围在我们广漠的陆海中间。

在岸上,椰林凌霄;看海里,巨浪排空:“波青湾面阔。沙白磊头圆”,又是郭老的诗写出了这一带的壮丽景色。夭然啸聚在这里的磊磊奇石,像石林,像岩丛,青黝黝,圆滚滚。熊蹲虎踞,姿态万千。有的更像金水桥边的石狮子,坐镇南天门,气势雄伟,万钧巨力也难撼摇它一根毫毛。在一尊独立配圆锥形高大的岩石上,不知什么年代刻有“南天一柱”四个道劲大字,看上去真有点像独支苍育的样子。想到共工氏“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的远古年代,“女蜗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较足以立四极”,这可就是那时的遗物么?不禁令人追慕宇宙洪荒世纪,原始巨人开天辟地业绩的宏伟了。

旅伴告诉我当地传说的一个神话故事:很久以前,从南来的贼船,抢掠渔民,场占了停在海湾的渔船,欺压得渔民无家可归。忽然一只神鹰,在高高的天空,展开云幕一样的翅膀,撒下一阵巨大的圆石,把贼船砸个粉碎,挽救了渔民。那些圆石就至今散乱地留在海湾的沙滩上,成为千年万年惩罚侵扰渔民的贼船的见证。

《崖州志》记载:清朝雍正年间,知州程哲在海湾一块巨石上面南写了“天涯”两字。“天涯”两字我看到了。上下款也刻了“雍正”“程哲”的字样。但是心里想:雍正年间离现在才二百五十来年,恐怕不是“天涯”命名的开始吧。就书法说,程哲的字笔力也太弱了。跟巨石比起来显得太小,跟海夭的气势更不相称。站在退浪的平沙上,趁一时兴奋,不自量力,弯下腰去,伸出右臂,用手作笔奋力在沙上也画了“天涯”两字。像做了一番不朽的事业,自我欣赏。字画在沙上,豪情刻在心里。不想字刚画好,一层海浪滚来把沙上的字抹掉了。激浪冲沙,洗刷得很彻底,“夭涯”已了无痕迹。—这时涛声杂着笑声,一齐袭来。抬头寻笑声看去,是十多个男女青年海军把自己围上了。个个伸出大拇指,连声叫“好!”原来他们正在赞赏沙上篆刻、五指书法呢。大家一一握手。谈起来知道他们都是上海初中毕业生,去年入伍,驻地不远,是趁星期天到“天涯海角”来逛逛的。谈得投机,兴致都来了,邂逅相遇,立刻成了忘年交。看他们朝气潮涌,英姿焕发,不禁还伸了拇指,回敬他们以祖国南大门的卫士,真正的当代神鹰。

在旁边亲眼看到这一幕热闹场面的另一位旅伴,一时心热起来,便即席蜡诗,诗的中间四句是:“手书‘天涯’沙滩上,大海惊喜急收藏;后人到此不见字,但闻涛声情意长。”表达了大家的欢快情怀。

字画在沙上,只能是海市皿楼的倒影,是会瞬息即逝的。还是学自己喜爱的德意志诗人亨利希•海涅吧。他在《宣言》里抒写:

我用有力的手臂从娜威的森林里,拔下那最高的极树,深深地把它浸入爱特纳炽热的喷火口,然后,用蘸着烈火的巨笔我写在黑暗的天上……

就地取材,用海南岛上高耸挺拔的王棕作笔蘸火,我要写的将不是“夭涯,,,而是洋滋在内心里的真实的硕歌。从此,在天上闪耀着那燃烧的永不消灭的火字,而所有旅居异乡的游客和最远的一代代的子孙,都将欢呼地读着那天上的颂歌。颂歌的最强音,燃烧得最红的火字是:“可爱的祖国!”

贪着畅怀遐想,海滩再里边另一尊岩石上还写着“海尾‘’两字,我却失掉了欣赏的机会。归途被旅伴讥笑说:“不远万里来海南岛,却只看了‘天涯’,而没看到‘海角’。”自己也真感到有些愧悔。幸而在海边跟旅伴一道奔驰游赏的时候,伴着拾得了一些贝壳、海石花和玲珑透剔的上水石。带回首都,凭回忆和想像我要精心设计一盆盆景,放在座前案头,天天纵怀神游。盆景题目一定写全称:“天涯海角”。                       

[谢冰莹] 独秀峰        

—桂林游记之一

洁妹:

这几天来的生活,实在过的太有趣了!不是穿洞,就是爬山。虽然每天游罢归来,一双腿子酸痛不能举步,但我一句疲倦的话也不敢说,我希望两星期以内把所有桂林的名胜都游遍;不过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而走马看花又得不到深刻的印象,能否在预定的日子内游完,还没有十分把握。

我懊悔没有强迫你同来,这儿的山水虽没有江南的秀丽,没有泰山的伟大,但它是另具一种突然而起,戛然而止的风格。韩愈曾写过:“山如碧玉替,’;柳宗元也说过:‘拔地峭起,林立四野”,但我觉得韩愈的形容。还不及刘治叔的“环城五里皆奇石,疑是虚无海上山”来得恰当。

的确,桂林的山是奇特的,水像海水一般碧绿,岩洞之曲折幽深,更有说不尽的奇美。“桂林山水甲天下”,一点也不算夸大,只要有七星岩和独秀峰存在,就可受之无愧了。

我已经两次游了独秀峰了,尤其今天特别痛快。爬上峰巅时正值大雨,而下来时又是红光满照,两个绝对不同的风景。我都领略到了。现在不嫌麻烦,就详细地告诉你吧。

独秀峰在城内中山公园中,孤峭独立,奇秀森严。虽然只有五十余丈高,但看来好像是耸人云臀一般。峰的东面,岩石重叠,刻有“紫袍金带”、“戛然独立”、“南夭一柱”等字,草木不生,望之危险!峰顶上的小亭,隐约可见。靠着右边走去,峰北有一深池,名叫“月牙”,旁有小亭日“砺俗”。

转到了峰西,景物又不同了:岩隙壁缝之间,草木丛生青翠欲滴。抬头四望,高不见顶,乃折而南。这儿有石径螺旋,可直达山顶,旁有一洞叫“太平岩”。我好几次来游公园都没有发现这里有洞,今天和维两人来游,突然跑了进去。走,初从外面看来,似乎闭塞不能通行。稍微前进,上面悬岩由浪而低,像煤窖一般渐渐地低到黑暗不可再进的地步。又前进易。步,豁然开朗,有光从外面圆洞内射进来,一根大石柱,悬空而垂,两边的岩石有些像蜂窝,有些像幢螂的卵囊,奇形怪状,不胜枚举。抱着大石往,沿着石阶爬上去,又是另一幅画图了:悬岩像一座大山的倒影映人水中,俯瞰洞内,感到一科说不出的神秘之美。

洞,本来可通外面,但我们为了爱那只天然石柱,仍然由原路出来。

从山脚至峰顶,共有三百零六个石阶,虽然每个还不到一尺高,但因为路很狭窄,所以走起来深感困难。有位朋友的哥哥,两次来游桂林,先后住过一年,游公园的次数,至少在五十次以上,但他始终没有爬上去,有时鼓起勇气走到半途,往下一看,忽觉独立危崖,摇摇欲坠,于是连忙跑了下来,以后他连山顶都不敢望了。

过了第一关允升,就是小谢亭。原名叫做“小憩”。嘉庆年间亭破烂不堪,有一位叫谢方山的出资修理,游人感激,故以小谢为亭名。

一路上,到处都可见到题字石刻很多,但很少有好的句子,“螺瞪穿云”、“昆仑柱立”、“中天砒柱”、“拔地参天”,以及江苏胡午亭的诗句:“此峰秀峭挺然立,一笔通天独自成”,算是能形容独秀峰于万一的句子。

刚到山巅,天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初是像铜钱一般大的雨点,接着是乌云满布,电光四射,雷声隆隆了。大雨倾盆,我紧紧地抱住维,心头突突地跳,生怕这峰忽然倒了下来,或者暴风把我们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傻孩子,不要怕,有我在这里,任天翻地顶,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不知怎的,经他一说,胆量忽然大起来了!抽出望远镜一看,四周的山,都浸在烟雨蒙蒙中,若隐若现。雨点落在漓江里,像珠玉从夭空里散下一般。更奇丽的,是水从峰顶倾泻下来,循着瞪道,蜿蜒而下,水流的很急,响声特大,有如千兵万马,巨浪滔滔。雨下的越大,远近的风景越显得美丽;尤其在打雷闪电的一刹那,似乎独秀峰已离开地面悬在半空中飘荡,而我们已随着那道红光,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

坐在亭子里的石桌上,雨点不住地吹进来,全身几乎都湿了。但不到半个钟头,突然雨止云开,四野的景物,又历历人目。东望演江如带,伏波山屹立江滨,俨如孤岛。二老横卧于西(即老人峰与老君洞),象鼻、穿山、斗鸡诸岩复绕于南,其他叠采山、普陀山、栖霞寺都可很清楚地看到。

从前这里是明末桂王的御花园,谁都不能进来。传说有一个“名闻天下”的文学家来游桂林,一切风景都游迫了,只没有看到独秀峰。想尽了方法,总不得其门而人,最后等候了三年,上过不知多少奏章,仍不得允许。乃以数百金收买看门人。不料被上面有司知道,即将看门的革退。于是这位梦想着游独秀峰的文学家,目的没有达到,还得抱头鼠窜。

这虽然只是一个故事,但也可见独秀峰在桂林山水中是占如何重要的位置了。

冰莹六月二十日于桂林                       

[李健吾] 拿波里漫游短札        

……如今我在拿波里,已然游了一下午。自从到欧洲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我遇见这样喧哗,热闹,醒醒,起人反感的城市。我好像从海市鹰楼坠出,重新返回人间。看了好些沿海的地方,没有一个仿佛拿波里,然而又不类似中国的肮脏,所以不惟不惜恋,反而厌腻了。

撇开居民和胡同,专从风景着眼,正如司汤达所云,这是意大利最美的地方。在火车上,远远我就瞥见维苏维火山,起初还怕弄错了,只是一个人望着出神,以为云出灿,越看越不像,而且下面连着山头,成功细筒子的形状,颜色又发红,于是我恍然这该是世界著名的火山了。奇怪的是,喷出的烟焰,和云一样,在空中凝散。下了车,沿着几条著名的街市,我跑了一下,腿也跑酸了,直到后来,走过皇宫,坐在海边,仔细考量对面的火山。山的四角布满了人家,好像无所求于生,故亦无所畏于死。一片一片的紫红山色,间或与草树的碧绿相映,而不远更是橙蓝的海水。但是你以为居民和我一样,沉醉于这样夕阳西下的奇景胜色吗?

不!真正的拿波里人都康聚在令人脚区的小胡同里面,而且出乎你的意外,他们都具有南方人的欣快。……

八月八日

……游了一天彭贝(Po}npel古城,七点四十分上车,直到下午五点二十分,才回到旅舍。我整整在里面待了六个钟头。先不说我的好感,这留到最后,仿佛吃水果,先削去了腐烂的部分。

第一,最令人不快的,是拿波里人的晓晓不休。我已经受了好几次窘。昨晚走到车站,一位剪票员见了我,立即拦住问我中日打的怎么样,我装做不懂,禁不住再三问个不已,多。好回了句:“完了。”他说,完是完了,究竟谁胜了呢?现在我请教你,如果人家明明知道你是中国人,偏偏还要追问到底,你是否和我一样,说句对不起,扭身走开呢?不料今天在这座出土不久的古城里面,遇见了个看守人,又是这一套,不过他当我日本人,听说不是,他变了颜色,颇不自然,怎样不自然,我都难以形容了。然而他究竟忠厚,不再问我哪一国少、(大约他眼里只有日本人),随便扯了几句闲话。同这相似的,是背后的议论,甚至于有些下流人,远远“起哄,起来。

第二,像我这样孤零的人,凡名义上方便旅客的,都成〕‘我的不方便。我怕极了向导的纠缠,东方人又易于识别,马」二他们就过来包围住我,而且不仅止向导,马车夫,旅馆,饭后的伙计(我自己带好了火腿面包的),全是个死死不放。有一个车夫发见了我这笔意外之财,自从我走进了彭贝新城,一孔将我尾随到车站,而且咬定没有火车,其实我先已知道,勿需他来提醒。山是不必游了的,走近了看,正不如站远了看,们是他们也为了活着,我一点没有见怪的意思,不过将我看做肥肉,未免可气而已。这也是别的地方少有的现象。你可以想见拿波里人生活的紧张。

第三,尤其可恨的,却是看守人。你知道,纪元七十九年,火山爆裂,喷出滚烫的浆液,活埋了彭贝全城,近年经人挖掘,大部分屋宇得以重见天日,其中有些完好如昔,于是较有价值的房舍,统用栏杆阻住,或者钥匙锁住,要想进去,必须寻到看守人,而看守人不是不在,便是不理睬,有向导的是看个匆匆,没有向导的又不容易看到,我哪,至少没有看到两所著名的院落,一所是神秘别墅,一所是Tullica Stephni ,花了五个利耳,不能尽情观览,自然是怨声载道。幸而我有长长的六小时应用,耐着心挨磨,总有个门开的时候,尤其幸而是个外国人,看守人立即拢近招呼,想来我有小费赏他,有时他们还客气,伸手只问我要纸烟,可惜不会吸烟,我惟有抱歉之至。

但是你想不到古时文化高到如何程度!四墙的壁画,花园的布置,镂刻的工细,惟有亲目经见,方知今人未必样样胜过古人,尤其艺术的制作,自从后人发见了彭贝,不惟考古家有了事做,便是艺术家也有了新的泉源,而成功所谓彭贝风格。

你更不会想到我看见水台,是怎样个欢喜。我差不多尽喝水了。赤裸裸的街巷,没有顶的房宇,大太阳烧下来,又不住地走着,热也热坏了人。水台古已有之,不过换上自来水是了。从这里望火山,格外清楚,半山一棵像样儿的树也没有。总算有海风吹了过来,否则苦矣小姐太太们。……

八月九日

……说我厌恶本地的居民,未免过分,因为除去游手好闲者以外,差不多全带有一种炙人的热劲儿。在任何城市,我没有见过更多的儿童,一个脏似一个,遍街赤着脚跑,瞪着两只饿眼,窥伺各自财运的来临。街上不惟有马车,而且驴车,牛车,都应有尽有了。这给我一点故国的印象,有时简直怅惘起来。

……看到下午一点半,肚子实在饿了,我这才匆匆走出美术馆。在古代雕刻方面,或石或铜,就量的丰富而言,怕是首屈一指了罢。至于花砌,特别是《亚力山大战胜波斯王之役》,既精且细,较之毕桑亭的宗教花砌,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最适意的,却是下午五点,我乘了地道车,来到全城的西北,爬上半山,一个人对着海,对着维苏维火山,静静地坐了两点钟。原意是瞻拜斐吉尔(virgil)的坟墓,我看地图,仿佛在山顶,于是上了山;一路问人,也是这样指引。好容易爬上半腰,出了一身汗,看见眼前一位妇人,带了一群小儿女,忽然有一个摔在地上,我立即赶过去扶起她来。那位妇人谢了谢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说我面目很像。我向她问路,她也不知道,替我转问道旁的路工,幸而她热心,居然问出来,原来就在山下面,车站一旁的教堂后面!可是马上叫我再下山,也有些不情愿,于是转过一条路,看见个清静的地方,就靠着一棵树坐下来。

微风吹来,我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房顶褪却,为灰红的暮氛驱走,半山有些无花果树,结满了果实,还有些庞大的仙人掌,活像一堆一堆的巨灵。在我后面,不远是上山电车的圣安东站。海水远处是油蓝,近处碧绿渐渐随着日光的消逝,变了颜色,水面披了一层灰白的雾壳。海湾点缀满了小帆。维苏维吐出的焰烟起初带红,渐渐也叫黄昏克住,遮在一层灰紫的菠巾后面。最后,一切溶于黄昏的迷蒙之中。

我哼唧着,也不清楚哼唧些什么……然而这,这平静的海面,引起我的抑郁之感。一种轻快的抑郁。斜对面是骚兰陶(sorrton),十五世纪大诗人达骚的家乡,离我不远,就是传说中斐吉尔的坟墓。洋滋于我心灵的,是一种似情似理的幻觉。

七点一刻,我走下山,沿着教堂的东侧,走向铁桥后面,所谓斐吉尔的坟墓,豁然在目!可惜铁橱栏门关了,只能遥望,而且隔着黄昏,也是不清白。其实一下车,从站台的尾端往西望,就是我的目的地。没有错过,也像错过,那种昧道绝不是如有所失四个字形容得尽的。……

八月十日                       

[李广田] 扇子崖        

八月十二日早八时,由中天门出发,游扇子崖。

从中天门至扇子崖的道路,完全是由香客和牧人践踏得出来,不但没有盘路,而且下临深谷,所以走起来必须十分小心。我们刚一发脚时,昭便险哪险地喊着了。

昭尽管喊着危险,却始终不曾忘记夜来的好梦,她说凭了她的好梦,今天去扇子崖一定可以拾得什么“宝”。昭正这样说着时,我忽然站住了,我望着山头上的绿丛中喊道:“好了,好了,我已经发现了宝贝,看吧,翡翠叶的萦玉铃儿啊。’一边说着,指给昭看,昭像做梦似的用不敢睁开的眼睛寻了很久,然后才惊喜道:“呀,真美哪!朝阳给照得发着宝光呢。”仿佛惟恐不能为自己所有似的,她一定要我去把那“宝贝’取来。为了便于登山涉水起见,我答应回中天门时再去取来奉赠。得到同意后,又向前进发。

我们缘着悬崖向西走去,听谷中水声,牧人的鞭声和牛羊鸣声。北面山坡上有几处白色茅屋,从绿树丛中透露出来,显得清幽可喜。那茅屋前面也是一道深沟,而且有泉水自。上而下,觉得住在那里的人实在幸福,立刻便有一个美丽的记忆又反映出来了:是某日的傍晚,太阳已落到山峰的背面,把余光从山头上照来,染得绿色的山崖也带了红晕。这时候正有三个人从一条小径向那茅屋走去,一个穿雨过天晴的蓝色,一个穿粉蝴煤般的雪白,另一个则穿了三春桃花的红色,但见衣裳飞舞,不闻人声唤吸。假如唤嘴地谈着固好,不言语而静静地从绿丛中穿过岂不更美吗?现在才知道那几处茅屋便是她们的住处,而且也知道她们是白种妇女,天之骄子。

我们继续进行着,并谈着山里的种种事情,忽然前面出现一个高崖。那道路就显得难行。爬过高崖,不料高崖下边却是更难行的道路,这里简直不能直立人行,而必须蹲下去用手扶地而动了。有的地方是乱石如箭,有的地方又平滑如砒,稍一不慎,便有坠人深渊的危险。过此一段,则见四面皆山,行路人便已如落谷底,只要高声说话,就可以听到各处连连不断,如许多人藏在什么山洞里唱和一样,觉得很有意思,于是便故意地提高了声音喊着,叫着,而且唱着,听着自己的回声跟自己学舌。约计五六里之内,像这样难走的地方共有三四处,最后从乱石中间爬过,下边却又豁然开朗,另有一番天地。然而一看那种有着奇怪式样的白色茅屋时,也就知道这天地是属于什么人家的了。

我们由那乱石丛中折下来,顺着小径向南走去。刚刚走近那些茅屋时,便已有着相当整齐的盘道了,各处均比较整沽,就是树木花草,也排列得有些次序。在这里也遇到了许多进香的乡下人,那是我们的地道的农民,他们都拄着粗重的木杖,背着柳条编织的筐篮。那筐篮里盛着纸马香裸,干粮水壶,而且每个筐篮里都放出酒香。他们是喜欢随时随地以磐石为几凳,以泉水煮清茶。虽然并没有什么肴撰,而用以充饥的也不过是最普通的煎饼之类,然而酒是人人要喝的,而且人人都有相当的好酒量。他们来到这些茅屋旁边,这里望望,那里望望,连人家的窗子里也都探头探脑地窥看里边,谁也不说话,只是觉得大大地稀罕了。等到从茅屋里走出几个白种妇女时,他们才像感到被逐似的慢慢地走开。我们缘着盘道下行,居然也走到人家的廊下来了。那里有桌有椅,坐一个白种妇人,和一个中国男子,那男子也如一个地道的农人一样打扮,正坐在一旁听那白种妇人讲书。那桌上卧着一本颇厚的书册,十步之外,我就看出那书背上两个金色大字,“HOLY BIBLE”。那个白种妇人的GOD GOD的声音也听清了。我却很疑惑那个男子是否在诚心听讲,因为他不断地这里张张,那里望望,仿佛以为鸿鹊将至似的,那种傻里傻气的神气,觉得可怜而又可笑。我们离开这里,好像已走人了平地,有一种和缓坦荡的喜悦,虽然这里距平地至少也该尚有十五里路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是正和一道洪流向南并进。这道洪流是汇集了北面山谷中许多道水而成的,澎澎湃湃,声如奔马,气势甚是雄壮。水从平滑石砒上流过,将石面刷洗得如同白玉一般,有时注人深潭,则成澄绿颜色,均极其好看。东面诸山,比较平铺而圆浑,令人起一种和平之感,西面诸山则挺拔人云,而又以扇子崖为最秀卓,叫人看了也觉得有些傲岸。我们也许是被那澎湃的水声所慑服了,走过很多时候都不曾言语,只是默默地望着前路进发。直到我们将要走进一个村落时,那道洪流才和我们分手自去了。这所谓村落,实在也不过两户人家,东一家,西一家,中间为两行棒树所间隔,形成一条林荫小路。棒树均生得齐楚茂密,绿蒙蒙的不见日光,人行其下,既极凉爽,又极清静,不甚远处,还可以听得到那道洪流在西边呼呼地响着,于是更显得这林荫路下的清寂了。再往前进,已经走到两户人家的对面,则见豆栩瓜架,鸡呜狗吠。男灌园,女织麻,小孩子都脱得赤条条的,拿了破葫芦,旧铲刀,在松树荫下弄泥土玩儿。虽然两边茅舍都不怎么整齐,但上有松柏桃李覆荫,下有红白杂花点衬,茅舍南面又有一片青翠姗姗的竹林,这地方实在是一个极可人的地方。而且这里四面均极平坦,简直使人忘记是在山中,而又有着山中的妙处。昭说:“这便是我们的家呀,假如住在这里,只以打柴捉鱼为生,岂不比在人间混混好得多多吗?”姑不问打柴捉鱼的有否苦处,然而这点自私的想头却也是应当原谅的吧。我们坐在人家林荫路上乘凉,简直恋恋不舍,忘记是要到扇子崖去了。

走出小村,经过一段仅可容足的小路,路的东边是高崖,西边是低坡,均种有菜蔬谷类,更令人有着田野中的感觉。又经过几处人家,便看见长寿桥,不数十步,便到黑龙潭了。从北面奔来的那道洪流由桥下流过,又由一个悬崖泻下,形成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注人下面的黑龙潭中。据云潭深无底,水通东海,故作深绿颜色。潭上悬崖岸边,有一条白色石纹,和长寿桥东西平行,因为这里非常危险,故称这条石纹为阴阳界。石纹以北,尚可立足,稍逾石纹,便可失足坠潭,无论如何,是没有方法可以救得性命的。从长寿桥西端向北,有无极庙,再折而西,便是去扇子崖的盘道了。这时候天气正热,我们也走得乏了,便到一家霍姓人家的葫芦架下去打尖。问过那里的主人,知道脚下到中天门才不过十数里,上至扇子崖也只有三四里,但因为曲折甚多,崎岖不平,比起平川大路来却应当加倍计算。

上得盘道,就又遇到来来往往的许多香客。缘路听香客们谈说故事,使人忘记上山的辛苦。我们走到盘道一半时,正遇到一伙下山香客,其中一个老人正说着扇子崖的故事,那老人还仿佛有些酒意,说话声音特别响亮。我们为那故事所吸引。便停下脚步听他说些什么。当然,我们是从故事中间听起的,最先听到的仿佛是这样的一句歌子:“打开扇子崖,金子银子往家抬呀!”继又听他说道:“咱们中原人怎能知道这个,这都是人家南方人看出来的。早年间,一个南方人来逛扇子崖,一看这座山长得灵秀,便明白里边有无数的宝贝。他想得到里达的宝贝,就是没有方法打开扇子崖的石门。凡有宝贝的地方氰有石门关着,要打开石门就非有钥匙不行。那个南方人在满吐里寻找,找了许多天,后来就找到了,是一棵棘针树,等那麟针树再长三年,就可以用它打开石门了。他想找一个人替他看守这棘针,就向一个牧童商量。那牧童答应替他看守三年。那个南方人答应三年之后来打开扇子崖,取出金子、银子二人平分。这牧童自然很喜欢,那个南方人却更喜欢,因为他要得更的并非金银,金银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他想得到的却是山里的金碾、玉磨、玉骆驼、金马,还有两个大闺女,这些都是那牧童不曾知道的……”仅仅听到这里,以后的话便听不清了,觉得非常可惜。我们不能为了听故事而跟人家下山,就只好恢快地再向上走。然而我们也不能忘记扇子崖里的宝贝,并十分关心那牧童曾否看守住那棵棘针,那把钥匙。但据我们猜想,大概不到三年,那牧童便已忍耐不得,一定早把那树伐下去开石门了。

将近扇子崖下的天尊庙时,才遇见一个讨乞的老人。那老人哀求道:“善心的老爷太太,请施舍吧。这山上就只我一个人讨钱,并不比东路山上讨钱的那么多!”他既已得到了满足之后,却又对东山上讨钱的发牢骚道:“唉,唉,真是不讲良心的人哪,家里种着十亩田还出来讨钱,我若有半亩地时也就不再干这个了!”这是事实,东山上讨钱的随处皆是,有许多是家里过得相当富裕的,缘路讨乞,也成了一种生意。大概因为这西路山上游人较少,所以讨乞的人也就较少吧。比较起来,这里不但讨乞的人少,就是在石头上刻了无聊字句的也很少,不像东路那样,随处都可以看见些难看的文字,大都古人的还比较好些,近人的则十之八九是鄙劣不堪,不但那些字体写得不美,那意思简直就使自然减色。在石头上哭穷的也有,夸富的也有,宣传主义的也有,而肪列政纲者在在有。至于如“某某人到此一游”之类的记载,倒并不如这些之令人生厌。在另一方面说,西路山上也并不缺少山润的流泉和道旁的山花,虽然不如东路那样显得庄严雄伟,而一种质朴自然的特色却为东路所没有。

至于登峰造极,也正与东路无甚异样,顶上是没有什么好看的,好看处也还只在于“望远”,何况扇子崖的绝顶是没有方法可以攀登的,只到得天尊庙便算尽头了;扇子崖尚在天尊庙的上边,如一面折扇,独立无倚,高走云霄,其好处却又必须是在山下仰望,方显出它的秀拔峻丽。从天尊庙后面一个山口中爬过,可以望扇子崖的背面,壁立千初,形势奇险,人立其下,总觉得那直天盗地的峭壁会向自己身上倾坠了下来似的,有擦然恐怖之感。南去一道山谷,其深其远皆不可测,据云古时有一少年,在此打柴,把所有打得的柴木都藏在这山谷中,把山谷填满了,忽然起一阵神火把满谷的柴都烧成灰烬。那少年气愤不过,也跳到火里自焚,死后却被神仙接引了去。这就是“千日打柴一日烧”的故事。因为那里山路太险,昭又不让我一人独去,就只好作罢了。我们自天尊庙南行,去看月亮洞。

夭尊庙至月亮洞不过半里。叫做月亮洞,也不知什么原因,只因为在洞内石头上题了“月亮洞”三个字,无意中便觉得这洞与月亮有了关系。说是洞,也不怎么像洞,只是在两山衔接处一个深凹的缺姆罢了。因为那地方永久不见日光,又有水滴不断地从岩石隙缝中注下,坠人一个小小水潭中,铿铿然发出清澈的声音,使这个洞中非常阴冷,隆冬积冰,至春三月犹不能尽融,却又时常生着一种阴湿植物,葱笼青翠,使洞中如绿绒绣成的一般。是不是因为有人想到了广寒宫才名之日月亮洞的呢,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推测,至于本地人,连月亮洞的这个名字也并不十分知道。坐月亮洞中,看两旁陡岩平滑,如万丈屏风,也给这月亮洞添一些阴森。我们带了烧饼,原想到那里饮泉水算作午餐,不料那里却正为一伙乡下香客霸占了那个泉子,使我们无可如何。香客中的一个,约有四十多岁年纪,不但身量太矮,脸相也极丑陋,而且顶奇怪的是在左眼上边生一个肉瘤,正好像垂下来的肉布袋一般,把一只眼睛遮盖得非常严密,令人看了觉得有些可怕,那简直像什么人的鬼趣图中的角色了。他虽然只有一只眼睛可用,却又最爱用他那惟一的眼睛,大概在他的眼里我们也成了什么鬼怪的缘故吧,他一亥J不停地用一只眼睛望着我们。这使我们很窘,尤其是昭,她简直害怕起来了。其他的香客虽然都生得平头正脸,然而用了鄙夷的眼光望着我们的那种神色,也十分讨厌。我们并不曾久留,只稍稍休息一会便走开了。

回到天尊庙用过午餐,已是下午两点左右,再稍稍休息一会,便起始下山。

在回家的途中,才仿佛对于扇子崖有些恋恋,不断地回首顾盼。而这时候也正是扇子崖最美的时候了。太阳刚刚射过山峰的背面,前面些许阴影,把扇面弄出一种青碧颜色,并有一种淡淡的青烟,在扇面周围缭绕。那山峰屹然独立,四无凭借,走得远些,则有时为其他山峰所蔽,有时又偶一露面,真是“却扇一顾,倾城无色”,把其他山峰均显得平庸恶俗了。走得愈远,则那青碧颜色更显得深郁,而那一脉青烟也愈显得虚灵缥缈。不能登上绝顶,也不愿登上绝顶,使那不可知处更添一些神秘,相传这山里藏着什么宝贝,大概也就是因为这个了吧。道路两旁的草丛中,有许多蚂炸振羽作响,其声如肪枯儿,清脆可喜。一个小孩子想去捕捉蚂蛛,却被一个老妈妈阻止住了。那老妈妈穿戴得整齐清洁,手中捧香,且念念有辞,显出十分虔敬样子。这大概是那个小孩的祖母吧,她仿佛唱着佛号似的,向那孙儿说:

“不要捉哪,蚂炸是山神的坐骑,带着髻头架着鞍呢。”

我听了非常惊奇,便对昭说:“这不是很好的佯句了吗?”昭则说确是不差,蚂炸的样子真像带着鞍髻呢。

过长寿桥,重走上那条仅可容足的小径时,那小径却变成一条小小河沟了。原来昨日大雨,石隙中流水今日方泻到这里,虽然难走,却也有趣。好容易走到那有林荫路的小村,我们又休息一回。出得小村,又到那一道洪流旁边去捧水取饮。

将近走到中天门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走得疲乏,我已经把我的约言完全忘了,昭却是记得仔细,到得那个地点时,她非要我去履行约言不行。于是在答色苍茫中,我又去攀登山崖,结果共取得三种“宝贝”,一种是如小小金钱样的黄花,当是野菊一类,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另外两种倒着实可爱:其一,是紫色铃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紫玉铃”其二,是白色钟状花,我们给它起名字叫做“银挂钟”。

回到住处,昭一面把山花插在瓶里,一面自语道:

“我终于拾到了宝贝。”

我说:“这真是宝贝,‘玉铃’‘银钟’会叮当响。”

昭问:“怎么响?”

我说:“今天夜里梦中响。”                       

[柯灵] 桐庐行        

我生长在水乡,水使我感到亲切,如果我的性格里有明快的成分,那是水给我的,那澄明透澈的水,浅绿的水。

我渡过很多次钱塘江,却只是往来两岸之间,没有机会沿江看看。富春江早就给我许多幻想了,直到最近,才算了了这个无关紧要的心愿。

对于这样的旅行,最理想的应当坐木船,浮家泛宅,不计时日,迎晓风,送夕阳,看明月,一路从从容容地走去,觉得什么地方好,就在那里停泊,等兴尽了再走。自然,在这样动乱的时代,这只是一种遐想而已。这次到富春江,从杭州出发,行程只有一夭,早去晚回,雇的是一艘小火轮。抗战期间,从杭州到所谓“自由”区的屯溪,这是一条必经之路,舟揖往来,很热闹过一时;现在“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才还了它原来的清静。在目前这样“圣明”的“盛世”,专程游览而去的,大概这还算是第一次。

论风景,富春江最好的地方在桐庐到严州之间,出名的七里浅和严子陵钓台都在那一段;可是我们到了桐庐就折回了,没有再上去。原因有两种,时间限制是一种,主要的是因为那边不太平,据说有强盗,一种无以为生、挺而走险的“大国民”。安全第一,不去为上,自然这未免扫兴,好比拜访神交已久的朋友,到了门口没法进去,到底缘铿一面。妙的是桐庐这扇大门着实有点气派,虽然望门投止,也可以约略想像那“侯门似海”的光景。

从钱塘富春溯江而上,经富阳到桐庐,整整走了九小时,约莫有近二百里的水程。清早启旋,沐着袭人的凉意,上面是层云飘忽的高空,下面是一江粼粼的清流,天连水,水连夭,交接处迎面挡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影。—这的确是屏,不像山,动人的是那色彩。浓蓝夹翠绿,深深浅浅,像用极细极细的工笔在淡青绢本上点出来的。这一路上去,目不暇接的是远远近近的山,明明暗暗的树,潮平岸阔,风正帆轻,偶或在无穷的原野中出现临河的小村小镇,听听遥岸的人声,也自有一种亲切和喜悦。

过了富阳,因为连日阴雨,山上的积水顺流而下,满江是猪色的急湍。船行本是逆流,这一来走得更慢。时间太久了,不断的’‘疲劳欣赏”渐渐使人感到单调,直到壁立的桐君山在船头出现,这才士气大振,似乎发现了新大陆。

拿经历来印证想像,过去这大半天所见的光景,跟我虚构的画面至少有点不符。我想像中的富春江没有这么开阔,夹岸对峙着悬崖削壁,翠嶂青峰,另是一番深峻的气象。看到桐君山,我才像是看到了梦中的旧相识。它巍然走立,那么陡峭,那么庄严,似乎颇藐视我这个昂首惊喜的游人。山上没有什么嶙峋的怪石,却是杂树葱笼,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树,众醉独醒,开得正在当令。绿云掩映之间,山簸掣出几间缥缈的屋子,有人正在窗前探首,向江心俯瞰。

船转过山脚,天目溪从斜刺里迎面而来,富春江是一片绪褚,而它却是溶溶的碧流,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在这里分成两半,形成稀有的奇景。

桐君山并不高,却以地位和形势取胜,兼有山和水的好处。背后是深谷,是绵延的山脉;前面极目无垠,原野如绣。而两面临水,脚底下就是那滔滔泪泊的大江;隔岸相望,两江交叉处是桐庐的市鹰一撮,另一面又是隔岸的青山。山顶的庙宇已经破残不堪,从那漏空的断壁,洞穿的飞檐,朱痕犹在的雕阑画栋之间,到处嵌进了山,望得见水。庙后的一株石榴,寂寞中兀自开得绚烂,那耀眼的艳红真当得起‘’如火如茶”的形容,似乎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有它。站在山顶,居高临下,看看那幽深雄奇的气势,我想起历史,想起战争,想起我们的河山如此之美,而祖国偏又如此多难。在这次抗日战争中,桐庐曾经几度沦陷,缅想敌人立马山头,面对如此山川,而它的主人却是一个坚忍的、不可征服的民族,我不知激动他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

渡水过桐庐,从江边拾级而上,我们在街上闲闲地踏挞了一回,这是个江城,同时是个山城,所以高高地亚立在水上,像喜欢杭州的龙井一样,我喜欢这个小城。好在小,比较整洁,有温暖亲切的感觉,令人向往丰乐和平、日长如年的岁月,不像有些小村小城,一接触到就使人想起灾难、贫穷、老死,想起我们民族的困厄。桐庐街道虽小,却并无逼窄之感,道旁疏疏地种着街树,这似乎是别的小城市中所不经见的。市街相当繁荣,有些房子正在建造。劫灰犹在,春意乍生,可以看出这个小城是相当富庶的。

临江有一家旅馆,两面临水。一位朋友曾经在那里投宿,据说人夜倚窗,看山间明月,江上渔灯,有不可描摹的情趣。可惜我们没有这个幸运。

数年来梦想的富春江,总算看过了。虽然连七里拢和钓台的面也没有见,可是到底逛了桐庐。这就够了!单为爬一次桐君山,也算得此行不虚!人们艳说上游如何如何的山回水曲,引人人胜;如何如何的柳暗花明,奇峰突起,看了桐庐,我们的想像有了驰骋的依据,从这里也可以得其一二,愿将此留供低徊,作他日直溯上游时的印证吧。                       

[王朝闻] 北武当游        

不论是北方诗人的《忆江南》,还是现代人把南泥湾称为陕北江南;无数事实反复表明,人们对待我国风景的态度,普遍地是褒南而抑北的。南国风光的优越性不能否认,但北国风光也有不能被代替的美的独特性。在北国,除泰山、华山这些早已名闻中外,还有许多等待人们去发现、去观赏、去利用的风景区。

离山西方山县六十华里,属吕梁山脉的北武当山,是我从未听说过,只是最近才游览了三天的一处有趣的风景区。我对处女作,处女地这些称呼听得太多,对这种称号早就不大感兴趣。可是,北武当山的绿树,红叶和灰色石头,陡峭如劈的山峰,据说有些地方是没有人去过的;因而说它是带处女地性的风景区,不见得也是哗众取宠的瞎捧。当然,我所攀登过的,有真武庙的这个高峰,气势虽不及华山那样奇险,也没有延安清凉山的古塔和石雕那么出名的文物,但是,正如长江三峡之险不能代替黄河壶口之险,北武当山的山峰那与黄土高原相结合的美的特殊点,不是幽静的青城山的特殊美所能代替的。

我站在那个有路可上的近二千米的山顶,极目眺望,在湛蓝的天弯之下,那一望无际、形态各异、连绵不断的山外有山的吕梁山脉的蓝色连山,好像成了北武当山的天然屏障:我虽不能设想传说中的真武大帝的自得其乐,但也感到心胸开阔,有时,山鹰在天空里从容飞翔,我仿佛也能体验它的自由感……有些在慢慢移动的云朵,使局部的山岗和丘陵的色彩变得格外浓重,使静态的树和庄稼地产生了动的幻觉。

这样使人愉快的感受,当然不一定只有北武当山才能获得。但是,仅就被绿树覆盖着的石头山峰,和长满了灌木和色彩丰富的庄稼地的黄土丘陵相映成趣这一点来说,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到过。不知多少年代以前,黄土丘陵已经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道纵向的深沟,承受阳光处与背光处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既仿佛有节奏感,又像浑然一体的圆雕那样,显得坚实而又柔和。在这些山丘的峡谷里,长着色彩各异的灌木;在土丘的圆顶上面,则是人工造成的玖横向的线条为基本形的层层梯田,与耸拔的石质山峰相互呼应。那些尚未收割的灰色的筱麦或紫红色的荞麦,披上阳光所以变成金黄色的谷子,……随处都像色彩丰富、变化多端的画面。在山脚下的沟里,最引我们注意的是沙棘果密结成串的黄色,和今年是休息期、暂不结果的沙棘叶的翠绿色,以及在山腰那绿色的松树、黄绿相间的橡树,透过阳光,显得非常耀眼的山桃或野杏树叶,……这些颇有交响乐的意味的各种色彩,丰富得难画难描。

对我来说,并非只有引得起像什么动物感的奇石才是有趣的。但是,在北武当山那暂时称为水火峰上,两块遥遥相对峙的巨石,不仅引起我以静示动的幻觉,而且人们把它们称为龟蛇相斗,这种幻觉之美,不是黄山奇石“松鼠跳天都”所能代替的。

在北武当山自身的群峰之间,那数百米的深谷里,那陡沁而面积很大的石壁,引起一种幻觉:仿佛是什么巨人把它劈放的。石面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网状的浅沟,像长江。汽峡的石壁那样是亿万年的雨水冲出来的吧。这种不知要多少年代才能兀-成的特点,不能不引起“念天地之悠悠”的神秘感。对于过分计较自己的生命的人来说,这种自然现象可能引起什么启示。那要看游人自己的兴趣。

尽管前后三到北武当山,我所经到的感受和这一自然对象的美的丰富性相比,当然是微不足道的。落叶满地,树木上长着青苔的后山,如果有几间小屋可暂住,王维那辆川的幽静头的感受同样可以获得。多么优美的风景,却有待于从容观赏。住在这里才能领略早晚阴晴的变化的美。这里的自然美既有待于发现,也有待于人力加以丰富。不过,千万要保持它那处女般的纯真,村姑般的质朴,农民老汉那自尊而又不故意取悦于人的独特美。                       

[萧乾] 初冬过三峡        

听说船早晨十点从奉节人峡,九点多钟我揣了一份干粮爬上一道金属小梯,站到船顶层的甲板上了。从那时候起,我就跟天、水以及两岸的塌岩峭壁打成一片,一直伫立到天色昏暗,只听得见成群的水鸭子在江面上啾啾私语,却看不见它们的时候,才回到舱里。在初冬的江风里吹了将近九个钟头,脸和手背都觉得有些麻木臃肿了,然而那是怎样难忘的九个钟头啊!我一直都像是在变幻无穷的梦境里,又像是在听一阅奔放浩荡的交响乐章:忽而妩媚,忽而雄壮;忽而阴森逼人,忽而灿烂夺目。

整个大江有如一环环接起来的银链,每一环四壁都是蔽天翁日的峰峦,中间各自形成一个独特天地,有的椭圆如琵琶,有的长如梭。走进一环,回首只见浮云衬着初冬的夭空,自由自在地游动,下面众峰峥嵘,各不相让,实在看不出船是怎样硬从群山缝隙里钻过来的。往前看呢,山岚弥漫,重岩叠嶂,有的如笋如柱。直插云禽,有的像彩屏般森严大方地屹立在前,挡住去路。天又晓得船将怎样从这些巨汉的腋下钻出去。

那两百公里的水程用文学作品来形容,正像是一出情节惊险,故事曲折离奇的好戏,这一幕包管你猜不出下一幕的发展,文思如此之绵密,而又如此之突兀,它迫使你非一口气看完不可。

出了三峡,我只有力气说一句话:这真是自然之大手笔。晚餐桌上,我们拿它比过密西西比河,也比过从阿尔卑斯山穿过的一段多瑙河,越比越觉得祖国河山的奇瑰,也越体会到我们的诗词绘画何以那样俊拔奇伟,气势万千。

没到三峡以前,只把它想像成岩壁峭绝,不见天日。其实,太阳这个巧妙的照明师不但利用出峡人峡的当儿,不断跟我们玩着捉迷藏,它还会在壁立千初的幽谷里,忽而从峰与峰之间投进一道金晃晃的光柱,忽而它又躲进云里,透过薄云垂下一匹轻纱。

早年读书时候,对三峡的云彩早就向往了,这次一见,果然是不平凡。过瞿塘峡,山岌积雪跟云絮几乎屏在一起,明明是云彩在移动,恍惚间却觉得是山头在走。过巫峡,云渐成朵,忽聚忽散,似天鹅群舞,在蓝天上织出奇妙的图案。有时候云彩又呈一束束白色的孩带,它似乎在用尽一切轻盈婀娜的姿态来衬托四周叠起的重岭。

初人峡,颇有逛东岳庙时候的森像之感。四面八方都是些奇而丑的山神,朝自己扑奔而来。两岸斑驳的岩石如巨兽伺伏,又似正在沉眠。山峰有的作编蝠展翅状,有的如尖刀倒插,也有的似引颈欲鸣的雄鸡,就好像一位魄力大、手艺高的巨人曾挥动千钧巨斧,东祈西削,硬替大江斩出这道去路。岩身有的作绛紫色,有的灰白杏黄间杂。著名的“三排石”是浅灰带黄,像煞三煮断垣。仙女峰作杏黄色,峰形尖如手指,真是瑰丽动人。

尽管山坳里树上还累累挂着黄橙橙的广柑,峰巅却见了雪。大概只薄薄下了一层,经风一刮,远望好像楞楞可见的肋骨。巫峡某峰,半腰横挂着一道灰云,显得异常英俊。有的山上还有闪亮的瀑布,像银丝带般蜿蜒飘下。也有的虽然只不过是山缝儿里淌下的一道涧流,可是在夕阳的映照下,却也变成了金色的链子。

船刚到夔府峡,望到屹立中流的艳濒滩,就不能不领略到三峡水势的险咤了。从那以后,江面不断出现这种拦路的礁石。勇敢的人们居然还给这些暗礁起下动听的名字:如“头珠石”、“二珠石”。这以外,江心还埋伏着无数险滩,名字也都蛮漂亮。过去不晓得多少生灵都葬身在那里了。现在尽管江身狭窄如昔,却安全得像个秩序井然的城市。江面每个暗礁上面都浮起红色灯标,船每航到瓶口细颈处,山角必有个水标站,门前挂着各种标记,那大概就相当于陆地上的交通誉。水浅地方,必有白色的报航船,对来往船只报告水位。傍晚,还有人驾船把江面一盏盏的红灯点着,那使我忆起老北京的路灯。

每过险滩,从船舷俯瞰,江心总像有万条蛟龙翻滚,漩涡团团,船身震撼。这时候,水面皱纹圆如铜钱,乱如海藻,恐怖如陷阱。为了避免搁浅,穿着救生衣的水手站在船头的两侧,用一根红蓝相间的长篙不停地试着水位。只听到风的呼啸,船头跟激流的冲撞,和水手报水位的喊声。这当儿,驾驶台一定紧张得很了。

船一声接一声地响着汽笛,对面要是有船,也鸣笛示意。船跟船打了招呼,于是,山跟山也对语起来了,声音辽远而探沉,像是发自大地的肺腑。

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激流里的木船。有的是出来打鱼的,有的正把川江的橘麻往下游运。刹悍的船夫就驾着这种弱不禁风的木船,沿着鳞峋的峨岩,在江心跟汹涌的漩涡搏斗。船身给风刮得倾斜了,浪花漫过了船头,但是勇敢的桨手们还在劲风里唱着号子歌。

这当儿,一声汽笛,轮船眼看开过来了。木船赶紧朝江边划。轮船驶过,在江里翻滚的那一万条蛟龙变成十万条了,木船就像狂风中的荷瓣那样横过来倒过去地颠簸动荡。不管怎样,桨手们依旧唱着号子歌,逆流前进。他们征服三峡的方注虽然是古老过时的,然而他们毕竟还是征服者。

三峡的山水叫人惊服,更叫人惊服的是沿峡劳动人民征肺自然,谋取生存的勇气和本领。在那耸立的峭壁上,依稀可口辨出千百层细小石级,蜿蜒交错,真是羊肠蟠道三十六迥。有时候重岩绝壁上垂下一道长达十几丈的竹梯,远望宛如什么爬虫在嘎岩上蠕动。上面,白色的炊烟从一排排茅舍里袅袅上升。用望远镜眺望,还可以看到屋檐下晒的柴禾、腊肉或涟具,旁边的土丘大约就是他们的祖莹。峡里还时常看见田垄禾牲口。在只有老鹰才飞得到的绝岩上,古代的人们建起了高培和寺庙。

船到南津关,岸上忽然出现了一片完全不同的景象;山蔑下搭起一排新的木屋和白色的帐篷。这时候,一簇年轻小伙子正在篮球架子下面嘶嚷着,抢夺着。多么熟稳的声音啊!我断到了筑路工人铿然的铁锹声,也听到更洪亮的炸石声。赶紧借过望远镜来一望,镜子里出现了一张张充满青春气息的笑脸。多巧啊,电灯这当儿亮了。我看见高耸的钻探机。

原来这是个重大的勘察基地,岸上的人们正是历史奇迹的创造者。他们征服自然的规模更大,办法更高明了。他们正设计在三峡东边把口的地方修建一座世界最大的水电站,一座可以照耀半个中国的水电站。三峡将从蜀道上一道险嗽的关隘,变成为幸福的源泉。

山势渐渐由奇伟而平凡了,船终于在苍茫的暮色里,安全出了峡。从此,漩涡消失了,两岸的峭岩消失了,江面温柔广阔,酷似一片湖水。轮船转弯时,衬着暮霭,船身在江面轧出千百道金色的田垄,又像有万条龙睛鱼在船尾并排追踪。

江边的渔船已经看不清楚了,天水交接处,疏疏朗朗只见几根枯苇般的桅杆。天空昏暗得像一面积满尘埃的镜子,一只苍鹰此刻正兀自在那里盘旋。它像是在寻思着什么,又像是对这片山川云物有所依恋。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十五日                       

[季羡林] 游石钟山记        

幼时读苏东坡《石钟山记》,爱其文章奇诡,绘声绘色,大为钦佩,爱不释手,往复诵读,至今犹能背诵,只字不遗。但是,我从来也没有敢梦想,自己能够亲履其地。今天竟能于无意中来到这里,真正像做梦一般,用金圣叹的笔调来表达,就是“岂不快哉!”

石钟山海拔只有五十多米,摆在巍峨的庐山旁边,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但是,山上建筑却很有特点,在非常有限的地面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绳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今天又修饰得金碧辉煌,美仑美英。从山下向上爬,显得十分复杂。从怀苏亭起,步步高升,层楼重阁,小院回廊,花圃清池,佛殿明堂,绿树奇花,翠竹修墓,通幽曲径,花木禅房,处处逸致可掬,令人难忘。

这里的碑刻特别多,几乎所有的石头上都镌刻着大小不同字体不同的字。苏轼、黄庭坚、郑板桥、彭玉麟等等,还有不知多少书法家或非名家都在这里留下手迹。名人的题咏更是多得惊人,从南北朝至清代,名人咏石钟山之诗多达七百多首。从陶渊明、谢灵运起,直至孟浩然、李白、钱起、白居易、王安石、苏轼、黄庭坚、文天样、朱元璋、刘基、王守仁、王渔洋、袁子才、蒋士铃、彭玉麟等等都有题咏。到了此地,回忆起将近二千年来的文人学士,在此流连忘返,流风余韵,真想发思古之幽情。

此地据都阳湖与长江的汇流处,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在中国历史上几次激烈庭兵。一晃眼,仿佛就能看到舶扩蔽天,烟尘匝地的倩景。然而如今战火久熄,只余下山色湖光辉耀祖国大地了。

我站在临水的绝壁上,下临不测,碧波茫茫。抬眼能够看到赣、皖、鄂三个省份,云山迷蒙,一片锦绣山河。低头能够看到江湖汇流,扬子江之黄与都阳湖之绿,径渭分明,界线清晰,并肩齐流,一泻无余,各自保持着自己的颜色,决不相混,长达数十里。“楚江万顷庭阶下,庐阜诸峰几席间”,难道不能算是宇宙奇迹?我于此时此地极目楚天,心旷神怡,仿佛能与天地共长久,与宇宙共呼吸。不由得心潮澎湃,浮想不已。我想到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的民族。我们的祖先在这里勤奋劳动,繁殖生息。如今创造了这样的锦绣山河万里。不管我们目前还有多少困难与问题,终究会一一解决,这一点我深信不疑。我真有点手舞足蹈,不知老之将至了。这一段经历我将永远记忆。

我游石钟山时,根本没想写什么东西。有东坡传流千古的名篇在,我是何人,敢在江边卖水,圣人门前卖字!但是在游览过程中,心情激动,不能自已,必欲一吐为快,就顺手写了这一篇东西。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我没有能在这里住上一夜,像苏东坡那样,在月明之际,亲乘一叶扁舟,到万丈绝壁下,亲眼看一看“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的大石,亲耳听一听“嘈吃如钟鼓不绝”的声音。我就是抱着这和遗憾的心情,一步三回首,离开了石钟山。我嘴里低低地念:}。。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我心中吟成的两句诗:“待到毫羞日,再来拜名山”,我看到石钟山的影子渐小渐淡,终于隐没在江湖混茫的雾气中。                       

[荒煤] 广玉兰赞        

在南京中山陵附近住了短短五天,我爱上了广玉兰。

好多年来,我没有在这么安静的广阔的林园里住过。第一天晚上临睡前,我独自散步在林丛中,渐渐发现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在清新的空气中荡漾,又似乎围绕着我的身边飘浮不定。

开始,我以为,可能是林丛中有些不知名的野花所散布的气息。但是我在明亮的月光下搜寻,并没有发现有多少野花。有几处小小的野花,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发出净化夜空的幽香。

我继续搜寻,认为附近一定有一个很大的花坛,正在百花齐放,因而芬芳四滋,在夜空弥漫。可是我也没有发现这个花坛。我简直有些迷惑了,我愈是搜寻,愈是感觉到这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渐渐变得更加浓郁起来,渗透了我的心灵。

这一夜,我在这股使人迷惑的幽香里失落了睡眠,闪现了许多回忆,30年代,许多曾经在南京一起作过短暂战斗的已经去世的朋友们影子,却一个个清晰的涌到我的眼前:章泯、宋之的、沙蒙、霍白音、吕班、郑山尊,还有抗战爆发后在南京匆匆诀别的叶紫。

我也看到了丽尼。我从北平流亡到南京和他会见时,他讲过,上海的朋友们听到传说,我在北平沦陷时遇难了,还准备为我举行追悼会……

可是,我现在还活着。这些老战士却只能活在我的心中了。当然,他们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新文艺运动的丰碑上。

虽然这一夜辗转难以安眠,却醒得特别早。而且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搜寻一下幽香的来源。

我在林荫道上徘徊,才发现两旁的树林里有许多开着洁白花朵的树木。问了一下园丁,这些树木就叫广玉兰,是从广东一带传过来的玉兰花。有些广玉兰树四五米高,有的才不过是一二米高。现在正是玉兰花盛开的季节,抬头看,树枝头上,在绿油油的叶丛中,有的玉兰花正在展放。在朝阳的照耀中,我觉得我笨拙的文字无法来形容那花瓣洁白的色彩;说它纯白吧,又似乎有一种淡淡的青绿色渗透出来:说是雪白的吧,它又显得那么厚实,没有任何颗粒感;总之,沽白两个字又不能概括它洁白的全部内涵。

清晨、傍晚、深夜,我在散步中所感觉到的一阵阵幽香,就是这些洁白的玉兰花迸放时候传送给我们的信息。

一连几夭,成了我的习惯,每天散步的时候都要观察与欣赏一下广玉兰。

花朵还未成苞,最早萌牙在枝头的时候,只是一根淡绿色的嫩芽,然后逐渐结成花苞,又从淡绿色成为碧玉色的花苞脱颖而出,坚实挺立的身上还披着一页已经萎黄的外壳,证明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了。这个花苞约莫有三四寸高,到这时候,它开放了。刚开的花朵里往往钻进去六七只蜜蜂,围绕着花蕊飞来飞去;这个椭圆形的花蕊有一寸左右长,像是一颗夹杂着淡黄青绿色的白嫩白嫩的小玉米。

当玉兰花大开之后,有手掌心那么大的花瓣。便洁白鲜嫩像婴儿的笑脸、少女的掌心,显得那么温柔、纯洁,几乎使人不禁要伸手去抚摸一下。然而,它们悄悄地逐渐萎黄了,终于变为一片片褐色卷起枯黄的叶儿飘落在泥土野草之中,流散在树脚下。尽管在一棵广玉兰树上,新的、大大小小的花苞不断耸立,有的玉兰苞刚刚开放,有的正处在盛开的时节,然而在碧绿的密集的树叶中,即使只有少数枯黄的玉兰花的残片,也觉得特别显眼,不免使人感到十分惋借和遗憾。

可是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当玉兰花枯萎凋落之后,它的花蕊却变成了近两寸长的鲜丽的近乎紫红色的颗粒如细珠的圆茎,还毅然独自挺立在枝头!而且还在它的根部又冒出一枝新的嫩芽来,似乎证明洁白的玉兰花虽然花开花落,从生到死,然而它还有一棵红心依然耸立,还在孕蕴着新芽。可惜我要走了,我来不及看到这棵嫩芽生长起来之后,到底是一棵新的树叶还是一个新的花苞!

花开花落、生生死死,当然是永恒的现象,但是我却由此联想到,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讲,一颗红心不死,临终在他们的作品里能够发射出强烈的时代的光和热,点燃人们心灵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广大人民前进的道路,才能获得真正的永恒。

因此,短短的几天里,我爱上了广玉兰。

我爱广玉兰的嫩芽、花苞、盛开的幽香和洁白的花朵,但是更加使我敬爱的是玉兰花那棵挺立在枝头上不断喃育出新芽的红心!

一九八五年五月                       

[杨朔] 画山绣水        

自从唐人写了一句“桂林山水甲天下”的诗,多有人把它当做品评山水的论断。殊不知原诗只是出力供衬桂林山水的妙处,并非要褒贬天下山水。本来天下山水各有各的特殊风致,桂林山水那种清奇峭拔的神态,自然是绝世少有的。

尤其是从桂林到阳朔,一百六十里漓江水路,满眼画山绣水,更是大自然的千古杰作。瞧瞧那漓水,碧绿碧绿的,绿得像最醉的青梅名酒,看一眼也叫人心醉。再瞧瞧那沿江攒聚跳怪石奇峰,峰峰都是瘦骨嶙嶙的,却又那样玲珑剔透,千奇百怪,有的像大象在江边饮水,有的像天马腾空欲飞。随着你配想像,可以变幻成各种各样神奇的物件。这种奇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诗人画师,想要用诗句、用彩笔描绘出来,到底谁又能描绘得出那山水的精髓?

凭着我一枝钝笔,更无法替山水传神,原谅我不在这方面多费笔墨,有点东西却特别触动我的心灵。我也算游历过不少名山大川,从来却没见过一座山,这样凝结着劳动人民的生治感情;没有过一条水,这样泛滥着劳动人民的智慧的想像,只有桂林山水。

如果你不嫌烦,且请闭上眼,随我从桂林到阳朔去神游一番,看个究竟。最好是坐一只竹篷小船,正是顺水,船稳,舱里又眼亮,一路山光水色,紧围着你。假使你的眼福好,赶上天气晴朗,水面平得像玻璃,满江就会画着一片一片淡墨色的山影,晕糊糊的,使人恍惚沉进最恬静的梦境里去。

这种梦境往往要被顽皮的鱼鹰搅破的。江面上不断漂着灵巧的小竹筏子,老渔翁戴着尖顶竹笠,安闲地倚着鱼篓抽烟。竹筏子的梢上停着几只鱼鹰,神气有点迟钝,忽然间会变得异常机灵,抖着翅膀扑进水里去,山影一时都搅碎了。一转眼,鱼鹰又浮出水面,长嘴里咬着条银色细鳞的维子鱼,咕嘟地吞下去。这时渔翁站起身伸出竹篙,挑上鱼鹰,一捏它的长脖子,那鱼便吐进竹篓里去。你也许会想:鱼鹰真乖,竟不把鱼吞进肚子里去。不是不吞,是它脖子上套了个环儿,吞不下去。

可是你千万不能一味贪看这类有趣的事儿,怠慢了眼前的船家。他们才是漓江上生活的宝库。那船家或许是位手脚健壮的壮族妇女,或许是位两翼花白的老人。不管是谁,心胸里都贮藏着无数迷人的故事,好似地下的一股暗水,只要戳个小洞,就要喷溅出来。

你不妨这样问一句:“这一带的山真绝啊,都有个名儿没有?”那船家准会说:“怎么没有?每个名儿还都有来历呢。”

这以后,横竖是下水船,比较消闲,热心肠的船家必然会指点着江山,一路告诉你那些山的来历:什么象鼻山、斗鸡山、磨米山、螺娜山……大半是由山的形状得到名字。譬如磨米山头有块岩石,一看就是个勤劳的妇女歪着身子在磨米,十分逼真。有的山不但象形,还流传着色彩极浓的神话故事。

迎面来了另‘座怪山,临江是极陡的悬崖,船家说那叫父子岩。悬崖上不见近似人的形象,为什么叫父子岩,就难懂了。你耐心点,且听船家说吧。

船家轻轻摇着稽,会告诉你说:古时候有父子二人,姓龙,手艺巧,最会造船,造的船装得多,走起来跟箭一样快。不料叫好子上一个万员外看中了,死逼着龙家父子连夜替他赶造一条大船,准备把当地粮米都搜括起来,到合浦去换珠子,好献给皇帝买官做。粮米运空了,岂不要闹饥荒,饿死人么2龙家父子不肯干,藏到这儿的岩洞里,又缺吃的,最后饿死了。父子岩就这样得了名,到如今大家还记着他们的义气……前面再走一段水路,下几个险滩,快到寡婆桥了,也有个故事……

究竟从哪年哪代传下来这么多故事,谁也说不清。反正都说早年有这样个善心的老婆婆,多年守寡,靠着种地打草鞋,一辈子积攒几个钱。她见来往行人从江边过,山路险,艰难得很,便拿出钱,请人贴着江边修一座桥。修着修着,一发山水,冲垮了,几年也修不成。可巧歌仙刘三姐路过这儿,敬重寡婆婆心地善良,就亲自参加砌桥,一面唱歌,唱得人们忘记疲乏,一鼓气把桥修起来。刘三姐展开歌扇,煽了几偏,那析一眨眼变成石头的,永久也不坏。

……前边那不就是寡婆桥?你看临江拱起一道石岩,下S排着几个岩洞,乍一看,真像桥呢?岩上长满绿盈盈的按树、杉树、凤尾竹,清风一吹,萧萧飒飒的,想是刘三姐留下的袅袅的歌音吧?

船到这儿,渐渐接近阳朔境界,江上的景色越发奇丽。他岸都是悬崖峭壁,累累垂垂的石乳一直浸到江水里去,像越-花,像海棠叶儿,‘像一挂一挂的葡萄,也像仙人骑鹤,乐手吹箫。一说不定你忘记自己是在漓江上了呢!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一座极珍贵的美术馆,到处陈列着精美无比的石头雕刻。可不是嘛,右首山顶那块石头,简直是个妙手雕成的石人,穿着长袍,正在侧着头往北燎望。下边有个妇人,背着娃娃,叫做望夫石。不待你问,船家又该对你说了:早年闹灾荒,有一对夫妇带着小孩,背着点米,往桂林逃荒。逃到这里,米完了,孩子俄得哭,哭得夫妇心里像刀绞似的。丈夫便爬上山顶,想缭望燎望桂林还有多远,妻子又从下边望着丈夫。刚巧在这一刻,一家人都死了,化成石头。这是个神话,却又是多么痛苦的事实。

江山再美,谁知道曾经洒过多少劳动人民斑斑点点的血泪。假如你听见船家谈起媳妇娘〔新娘)岩的事情,一你更能懂得我的意思。媳妇娘岩是阳朔境内风景绝妙的一处,杂乱的岩石当中藏着个洞,黑黝黝的,洞里是一潭深水。

船家指点着山岩,往往叹息着说:“多可怜的媳妇娘啊!正当好年龄,长得又俊,已经把终身许给自己心爱的情郎了,谁料想一家大财主仗势欺人,强逼着要娶她。那姑娘坐在花轿里,思前想后,赶走到岩石跟前,她叫花轿停下,要到岩石当中去拜神。一去,就跳到岩洞里了。”

到这儿,你兴许会说:“这都是以往的旧事了,现在生活变了样儿,山也应该改改名儿,别尽说这类阴惨惨故事才好。”

为什么要改名儿呢?就让这极美的江山,永久刻下千百年来我们人民艰难苦恨的生活吧,这是值得引起我们的深思的。今后呢,人民在崭新的生活里,一定会随着桂林山水千奇百怪的形态,展开他们丰富的想像,创造出新的神话。新的故事,你等着听吧。                       

[徐迟] 黄山记        

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费心机,创造世界。它创造了人间,还安排了一处胜境。它选中皖南山区。它是大手笔,用火山喷发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围m公里,面积千余平方公里的一个浑圆的区域里,分布了这么多花岗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临深谷;幽潭傍依天柱。这些朱砂的,丹红的,紫霭色的群峰,前拥后簇,高矮参差。三个主峰,高风峻骨,鼎足而立,撑起青天。

这样布置后,它打开了它的云库,拨给这区域的,有倏来倏去的云,扑朔迷离的雾,绮丽多彩的霞光,雪浪滚滚的云海。云海五座,如五大洋,汹涌澎湃。被雪浪拍击的山峰,或被吞没,或露顶巅,沉浮其中。然后,大自然又毫不铿吝地赐予几千种植物,它处处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鹃。它还特意委托风神带来名贵的松树树种,播在险要处。黄山松铁骨冰肌;异萝松天下罕见。这样,大自然把紫红的峰,雪浪云的海,虚无缥缈的雾,苍翠的松,拿过来组成了无穷尽的幻异的景。云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还有八潭,四瀑。一道温泉,能治百病。各种走兽之外,又有各种飞禽。神奇的音乐鸟能唱出八个乐音。希世的灵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为最高的效果,它格外赏赐了只属于幸福的少数人的,极罕见的摄身光。这种光最神奇不过,它有彩色光晕如镜框,中间一明镜可显见人形。三个人并立峰上,各自从峰前摄身光中看见自己的面容身影。

这样,大自然布置完毕,显然满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这件艺术品上,最后三下两下,将那些可以让人从人间通人胜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断,处处悬崖绝壁,无可托足。它不肯随便把胜境给予人类。它封了山。

鸿蒙以后多少年,只有善于攀援的金丝猴来游。以后又多少年,才来到了人。第一个来者黄帝,一来到,黄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采药。传说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1800公尺的光明顶之傍,炼丹峰上,飞升了。

又几千年,无人攀登这不可攀登的黄山。直到盛唐,开元天宝年间,才有个诗人来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这位诗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险阻山道阻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兴横飞,登上了海拔1}公尺的莲花峰,黄山最高峰的绝顶。有诗为证:丹崖夹石柱,苗茜金芙蓉,伊惜升绝顶,俯视天目松。李白在想像中看见,浮丘公引来了王子乔,“吹笙舞风松”。他还想“乘桥摄彩虹”,又想“遗形人无穷”,可见他游兴之浓。

又数百年,宋代有一位吴龙翰,“上丹崖万初之拔,夜宿莲花峰顶。霜月洗空,一碧万里”。看来那时候只能这样,白天登山,当天回不去。得在山顶露宿,也是一种享乐。

可是这以后,元明清数百年内,极大多数旅行家都没有能登上莲花峰顶。汪灌以“从者七人,二僧与俱”,组成一支浩浩荡荡的登山队,“一仆前持斧斤,剪伐丛莽,一仆鸣金继之,二三人肩模执剑戟以随。”他们只到了半山寺,狼狈不堪,临峰翘望,败兴而归。只有少数人到达了光明顶。登莲花峰顶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公尺,却最险峻,从来没有人上去过。那时有一批诗人,结盟于天都峰下,称天都社。诗倒是写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没有一个。

登天都,有记载的,仅后来的普门法师、云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们从温泉宾馆出发。经人字瀑,看到了从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级罗汉级。这是在两大瀑布奔泻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凿出来的石级,没有扶手,仅可托足,果然惊险。但我们现在并不需要从这儿登山。另外有比较平缓的,相当宽阔的石级从瀑布旁侧的山林间,一路往上铺砌。我们甚至还经过了一段公路,只是它还没有修成。一路总有石级。装在险峻地方的铁栏杆很结实;红漆了,更美观。林业学校在名贵树木上悬挂小牌子,写着树名和它们的拉丁学名,像公园里那样的。

过了立马亭,龙蟠坡,到半山寺,便见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难以攀登。这时山路渐渐的陡削,我们快到达那人间与胜境的最后边界线了。

然而,现在这边界线的道路全是石级铺砌的了,相当宽阔,直到天都峰趾。仰头看吧!天都峰,果然像过去的旅行家所描写的“卓绝云际”。他们来到这里时,莫不“心甚欲住”。可是“客怨,仆泣”,他们都被劝阻了。“不可上,乃止”,他们没上去。方夜在他的嘴小游记》中写道:“天都险莫能上。自普门师摄其顶,继之者惟云水僧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归而几堕崖者已四。又次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堕险几毙。自后遂无至者。近踵其险而至者,惟余侣耳。”

那时上天都确实险。但现今我们面前,已有了上天的云梯。一条鸟道,像绳梯从上空落下来。它似乎是无穷尽的石级,等我们去攀登。它陡则陡矣,累亦累人,却并不可怕。石级是不为不宽阔的,两旁还有石栏,中间挂铁索,保护你。我们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后便已到了最险处的娜鱼背。

那是一条石梁,两旁削壁千初。石梁狭仄,中间断却。方夜到此,“稍栗”。我们却无可战栗,因为卿鱼背上也有石栏和铁索在卫护我们。这也化险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为最险的地方,卿鱼背,阎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艰险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们一行人全到了夭都峰顶。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黄山奇景,尽踏足下。

我们这江山,这时代,正是这样,属于少数人的幸福已属于多数人。虽然这里历代有人开山筑道,却只有这时代才开成了山,筑成了道。感谢那些黄山石工,峭壁见他们就退让了,险处见他们就回避了。他们征服了黄山。断崖之间架上桥梁,正可以观泉赏瀑。险绝处的红漆栏杆,本身便是可羡的风景。

胜境已成公园,绝处已经逢生。看呵,天都峰,莲花峰,玉屏峰公园中莲蕊峰,光明顶,狮子林,这许多许多佳丽处,都在看呵,这是何等的公园!

只见云气氮氢来,飞升于文殊院,清凉台,飘拂过东淘门,西海门,弥漫于北海宾馆,白鹅岭。如此之飘泊无定;若许之变化多端。毫秒之间,景物不同;同一地点,瞬息万变。一忽儿阳光泛滥;一忽儿雨脚奔驰,却永有云雾。飘去浮来;整个的公园,藏在其中。几枝松,几个观松人,溶出溶人;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笔意简洁。而大风呼啸,摇撼松树,如龙如风。显出它们矫健多姿。它们的根盘人岩缝,和花岗石一般颜色,一般坚贞。它们有风修剪的波浪形的华盖;它们因风展开了似飞翔之翼翅。从峰顶俯视,它们如苔醉,披覆住岩石:从山腰仰视,它们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着岩壁折缝,一个个的走将出来,薄纱轻绸,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这舞松之风更把云雾吹得千姿万态,令人眼花缭乱。这云雾或散或聚;群峰则忽隐忽现。刚才还是顶盆雨,迷天雾,而千分之一秒还不到,它们全部散去了。庄严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达;俏丽的莲蕊峰顶,揭下了蝉翼似的面纱。阳光一照,丹崖贴金。这时,云海滚滚,如海宁潮来,直拍文殊院宾馆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没;挑花峰到了波涛底。耕云峰成了一座小岛;鳌鱼峰游泳在雪浪花间。波涛平静了,月色耀银。这时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蝎星座的全身,如飞龙一条,伏在面前,一动不动。等人骑乘,便可起飞。而当我在静静的群峰间,暗蓝的宾馆里,突然睡醒,轻轻起来,看到峰峦还只有明暗阴阳之分时,黎明的霞光却渐渐显出了紫蓝青绿诸色。初升的太阳透露出第一颠微粒。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红;也从未见过这鲜红如此之鲜。一刹间火球腾空;凝眸处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变万化;空间射下百道光柱。万松林无比绚丽;云谷寺豪光四射。忽见琉璃宝灯一盏,高悬始信峰顶。奇光异彩,散花坞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飞舞,那暗呜变色,叱咤的风云又汇聚起来。笙管齐鸣,山呼谷应。风急了。西海门前,雪浪滔滔。而排云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码头上装卸着一包包柔软的货物。我多么想从这儿扬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这样险恶,准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过密林小径,奔上左数峰,上有平台,可以观海。但见浩瀚一片,了无边际,海上蓬莱,尤为诡奇。我又穿过更密的林子,翻过更奇的山峰,蛇行经过更险的悬崖,踏进更深的波浪。一苇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飞来峰上。游兴更浓了,我又踏上云层,到那黄山图上没有标志,在任何一篇游记之中无人提及,根本没有石级。没有小径,没有航线,没有方向的云中。仅在岩缝间,松根中,雪浪摺皱里,载沉载浮,我到海外去了。浓云四集,八方茫茫。忽见一位药农,告诉我,这里名叫海外五峰。他给我看黄山的最高荣誉,一枝灵芝草,头尾花茎俱全,色泽鲜红如像珊瑚。他给我指点了道路,自己缘着绳子下到数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飞腾,在荡秋千。黄山是属于他的,属于这样的药农的。我又不知穿过了几层云,盘过几重岭,发现我在炼丹峰上,光明顶前。大雨将至,我刚好躲进气象站里。黄山也属于他们,这几个年轻的科学工作者。他们邀我进人他们的研究室。倾盆大雨倒下来了。这时气象工作者祝贺我,因为将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时我喘息甫定,他们却催促我上观察台去。果然,雨过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将军。维红的莲花峰迎着阳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轻盈的云海隙处,看得见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宁的白岳山,青阳的九华山,临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庐山。远处如白练一条浮着的,正是长江。这时彩虹一道,挂上了天空。七彩鲜艳,银海衬底。妙极!妙极了!彩虹并不远,它近在目前,就在观察台边。不过十步之外,虹脚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极远处。仿佛可以从这长虹之脚,拾级而登,临虹款步,俯览江山。而云海之间,忽生宝光。松影之荫,琉璃一片,闪闪在垂虹下,离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异常,它中间晶莹,它的比彩虹尤其富丽的镜圈内有面镜子。摄身光!摄身光!

这是何等的公园!这是何等的人间!                       

[叶君健] 香山的红叶        

树叶,在我们的联想中,一般总是跟“青枝绿叶”这个词儿分不开,而这个词儿又总是跟春天和夏天联在一起,因为只有在春、夏这两个季节“青枝绿叶”这个局面才能出现。但春天的叶子不一定是真“绿”,事实上是嫩黄。当然这只是就北方的情况而言,因为在北方树叶冒尖的时候,季节上的春天已经度过了一大半。不过这种嫩黄却带给人绿的感觉,因为它已经在人们的脑海中造成一种先人为主的印象:马上遍地就是“青枝绿叶”了。的确,夏天紧跟着就到来。那时树叶和它们倒映在地上或水里的荫影会给人一种整个大地皆“绿”的印象。甚至不绿的东西也在人们的感官上变“绿”了,有时还绿到这种程度,以至于发“青”。“青枝绿叶”这个词儿中的“青”就是这样产生的。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枝”实际并不一定“青”。有些水边上的垂柳远看去就像一簇簇的绿林。但近看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托着那些绿叶的枝条,大都是苍褐色的。气候一变,这些叶子失去了它们的绿色,枝条的原形毕露,整个气氛也就会变得凄凉、萧瑟起来了,人们也会感到一年的全盛时期过去了,一年快完了!

但在北京西郊的香山,情况却不是如此。这里除青松外,枫树特多,几乎满山遍野都是。气候变冷,打了几次霜,叶子自然也变了颜色:起初变得有点发黄,但它却不是由黄而变得苍白;相反,它却逐渐变红,远看去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花。由于“红花”开得密,那些苍揭色的枝条也看不出来了。这景象给人的感觉不是“一年快完”了,而是一年的“全盛时期”正在开始。这也是香山与别的任何山所不同的地方。它成为一个游览的胜地,恐怕这也是原因之一。

人们一般就这样把这里的枫叶叫做红叶,但它在人们的感官中所造成的印象却是“红花”。枫叶的正式的名字就因为这种颜色而被人忘掉了。住在北京的人,一到了秋天,只要能腾得出时间,如星期天,总喜欢到香山去远足一下。一般的动机大概是想给四肢一点严格的锻炼,爬爬山,同时也避一避城市的喧闹,休息一下头脑。但真正吸引他们到这个地方去的东西,洲白还是这些叶子的变化,这种变化给人一种新鲜、甚至奇妙的感觉。他们会发现,第一个星期天到这里来时,山上还是林绿荫深,第二个星期夭来时,这里却忽然变得喜笑颜开,处处是红花一片。别的地方已经有点凄凉萧瑟,而这里却正好是艳阳天—色调比较浓的一种艳阳天。这确是一种不寻常的变化,给人的感官带来一种惊奇和快感。这种惊奇和快感是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

这里最高的山峰是“鬼见愁”,顾名思义,鬼见到它都要发愁,这是形容它的高,连鬼都不敢爬上去。其实这是一种夸大的说法,它只不过是海拔五百五十米。站在这里向前方缭望,一眼可以看得很远。最先映人眼帘的是永定河。河水从西J匕面的大峡谷间淌出来,慢悠悠地向南流出,很像一条白色的飘带。再仔细凝望,卢沟桥也隐隐约约地在远方浮现出来;它横跨在永定河上,像一条长虹。更远一点就是颐和园、玉泉山。在视线的尽头。有时北京城也可以看得见。这些景物可以引起你又想起许多别的东西—离你比这些景物要近得多、但是由于树木掩蔽你却看不见的东西:金代大定年间在这座山上修筑的规模宏大的香山寺,元、明、清三代在这里陆续建立的行宫及其有关的台榭和亭阁,此外还有构成所谓二十八景的见心斋、双清、昭庙、琉璃塔、玉华山庄和眼镜湖等。如果你再想下去,那还有山脚下的圆明园和颐和园。……

这些联想可能会给你转而带来一点哀愁和苦痛,因为它们会在你心中又提醒起许多往事—使你感到屈辱和愤怒的往事:咸丰十年(一八O六)和光绪二十八年(一九00)英法联军和八国联军曾经先后进占过北京城。在毁坏了北京城内的许多古物以外,他们又先后焚烧了圆明园和颐和园。从这里上山,他们又毁掉了上述的许多名胜。所谓二十八景成了一片废墟。香山寺仅剩下一点残迹。琉璃塔也射不出光彩,眼镜湖则成了一团泥坑,甚至许多流泉也都堵塞了。到了“民国”,情况也没有好转。如果说有什么修建的话,那也只是一些军阀官僚和富商大贾们筑的别墅。但正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别墅,这块名胜地也成为了他们的私产,不准人游览!香山,事实上它成了中国近百年历史的一个缩影,体现了中国人民在这个历史阶段中所受的委屈和苦难。

这种由欣赏奇丽的风景而引起的联想,从联想而又勾起来的哀愁和苦痛。不能不说有些煞风景。但香山究竟是名不虚传,它从不使人失望—这大概也是为什么人们喜欢到此来游览的缘故。它并不是那么悲观,它充满了希望,它终会带给你欢快与安慰。你感慨了一阵以后,走下“鬼见愁”,向北略作一番漫步,经过“西山晴雪”碑,你就来到“梯云山馆”。这里你所盼望的那种景象,就会止住你的脚步。那就是下边西南山坡上所铺开的那一片红叶。上面所说的“艳阳天”指的就是这儿的那一片红叶。它究竟占了多大面积,无人估计,因为它无边无际,一眼看不尽。它比樱花更红,比桃花更密,在一定的距离外看它,它大红锦簇,哪里的春天也比不上它热闹。背后山上的青松,在它衬托之下,也更显得特别青葱郁茂。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里,从朝霞初起到夕阳西下这整段时间,它们交相辉映,会向空中反射出种种奇丽多姿的色彩。“红花需要绿叶扶”,这是我们一般对于一件美好的东西所持有的概念。但这里的情况却为之一变,那些由于气候已经进人凋零时节,因而显得特别可爱的深绿松叶倒要红花来扶,才能突出它的郁茂和清新的美。红叶和青松,在这种特殊场合相互衬托出来的一种浓淡相宜的美,就无形创造出了一个奇特的“秋天里的春天”。这景象,在这种季节,是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

看到这个景象,你的情绪又会为之一变,感到精神焕发,心花怒放”,像下面正在怒放的漫山遍野的红花一样—因为红叶此时此地在你的视觉中已经都变成了花,艳丽、天真、快乐的红花。它们把你整个精神凝集在它们的身上,使你的整个存在和它们融化在一起。什么优愁和烦恼,这时也会在你心中顿然消失。你只会感到这个世界年轻美丽,这个中国年轻美丽,置身在这个美丽的环境中,你会觉得骄傲和幸福—特别是对在“四人帮”法西斯专政下生活了十多年的人说来是如此。气候虽冷,但也可以孕育出一个春天。在这个意义上讲,香山的红叶也可以说是北京的一个象征—不,也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象征:它和岭上的青松组成一个“秋天里的春天”,在许多屈辱和苦难的后面给你带来希望,带来一个’‘艳阳天”。这种“艳阳天”加强了我们对生活和美好未来的信念,鼓励我们振作精神大步前进。

所以红叶的作用不只是装点香山,它实际上也是我们的一个提示者,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非常守约的朋友。每年在霜降以后,它必然按期到来,而且它到来的时候总是盈盈笑脸,提醒我们生命不会因为苦难和折磨就止息,在霜冻的后面也可以出现一个“春天”。它自己就是这个信念的体现。在‘四人帮”横行的这十年期间,我一直没有和它相见。但它始终没有变,它现在仍是那么艳丽,那么乐观,那么一如既往,给人带来希望和慰安。

但是且慢。我步下香山,在回味这些红叶的美的同时,一阵“余悸”忽然又袭上心来:红叶也并不是绝对不能变。正如香山上的二十八景一样,它也可以在一场人为的灾难之中,转眼之间化为乌有。“农业学大寨”、“以粮为纲”—“四人帮”的政客们也可能打着这些旗号,通过他们歪曲的解释,‘’放手发动群众”,在三数天之内把这些红叶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枫树翻导精光,“改造”成为“梯田”。而且这种“改造”,不难想像,将会是连根拔掉,永远使它们再也不能重生。幸好天不假“四人帮”以时日,在他们还来不及动手“改造”以前,他们就已经倒台了,香山上的“秋夭里的春天”因而也得以保存下来。但推倒他们的是人民,红叶固然给人带来偷快、信心和希望,但它本身还得依靠人民的力量而存在下来。这也是另一个启示,它在无意之中昭示给了我们。                       

[刘白羽] 天池        

古人云:“人在画图中”,我到天池就有这种感觉,仿佛自己落入深蓝色湖面倒印着雪白冰峰的清澈、明丽的幻想之中了。这一天之内,我觉得风是蓝的、阳光是蓝的,连我这个人也都为清冷的蓝色所渗透了。

早展,从公路转人崎岖山谷,盘旋上山。山上林木变化,分为三段:山下开阔河床中,冲激着冰凌般潺潺急流,在这里,老榆成林,一株株形状古怪,如苏东坡所说:“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到山腰却是密密层层的杨、柳、枫、槐,秋霜微染,枝头万叶如红或黄的透明琉璃片,在阳光中闪烁摇曳,在这里,天山雪水汇为悬空而落的飞泉,在森然壁立的峡谷中一片涛声滚滚,到了山顶则是一望无际的墨绿色挺立的云杉,植物适应着温度高低而变化,可见其山势之陡峻了。

我走到山坡别墅,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坐下来,我的面前这时展开整个天池,这不像自然景色,而是一幅油画。你看,这广阔的湖面,为满山云杉映成一片深蓝,这深蓝湖面之上,又印上雪白的群山倒影。这时我才恍然我并未到山之极峰。你看,天池那里,还有层层叠叠更高的白峰,人们告诉我最高一山,名叫博格达峰。这天池,显然是更高更高天山的雪水在这里汇集成湖。偶然一阵微风从空拂拂而来,吹皱一湖秋水,那粼粼波纹,摧动蓝的、白的树影山影,都微微颤动起来。同游的人们都欢欢喜喜奔向天池边去了,我倒希望一个人留在这阳光明亮的阳台上,沉醉于湖光山色之中,让我静静的、细细的欣赏这幽美的风景。在我记忆里面,这天池景色,也许可与瑞士的湖山比美,但当我沉静深思着,把我自己完全溶合在这山与水之中,我觉得天池别有她自己的风度,湛蓝的湖水,雪白的群峰,密立的杉林,都显示着深沉、高雅、端庄、幽静。的确,天池是非常之美的。但,奇怪的是这里并不是没有游人欢乐的喧哗,也不是没有呼啸的树声和咽啾的鸟鸣,但这一切似乎都给这山和湖所吸没了,却使你静得连一点声音也听不见,如果让我用一个字来形容天池之美,那就是—静。

从第一眼瞥见夭池到和她告别,我一直沉默不语,我不愿用一点声音,来弹破这宁静。但在宁静之中却似乎回旋着一支无声的乐曲,我不知它在哪JL?也许在天空,也许在湖面,也许在林中,也许在我心灵深处,“此时无声胜有声”。不过这乐曲不是莫扎特,不是舒曼,而是贝多芬,只有贝多芬的深沉和雄浑,才和天池的风度相称。是的,天池一日我的心情是凝静的,这是我最珍爱的心境。山光湖色随着日影的移动而变幻。午餐后,睡了一会儿,一阵冷气袭来,就像全身浴在冰山雪水之中。我悄悄起来,不愿惊醒别人,独自走到廊上,再次仔细观察天池:雪峰与衫林、白与黑相映,格外分明,雪山后涌起的白云给强烈阳光照得白银一样刺眼。在黑蓝色湖与山的衬托下,一片金黄色的杨树显得特别明丽灿烂。我再看看我的前后左右,原来我所在的红顶房屋就在云杉密林之中。我身旁就耸立着一株株高大的云杉,一株一株挨得很紧,而每棵树都笔直细长冲向天空,向四周伸展着碧绒绒枝叶,绿色森然。太阳更向西转、忽然,静静的天空飞卷着大团灰雾,而收敛的阳光使湖面变成黑色,震颤出长长的涟漪。不知为何,我的心忽的紧皱起来,我不知道如果狂风吹来暴雨,如果大雪漫过长空,那时天池该会怎样呢!?……幸好,日光很快又刺穿云雾而下,湖光山色又变得一片清明,只不过从杉林中从湖面上袭来的清气显得有些寒意了。我们就趁此时际,离开天池下山。

山路崎岖弯转,车滑甚速。一路之上,听着飒飒天风、潺潺冰泉,我默默冥想:天池风景,是那样宁静而又变幻多姿,是那样明朗而又飞扬缥缈,我觉得在天池这一天进人了一个梦的境界。待驰行到山下公路上回头再望,博格达峰在哪里呀?群峰掩映、暮霭迷茫,一切都沉人于朦胧的紫色烟雾,天池也在“夕阳明灭乱山中”了。                       

[碧野] 高高的天子山        

—湘西武陵山区纪游

从索溪峪登夭子山,山崖陡立,林木森森,小径曲折,瞪道盘旋。虽然山高风冷,但人们爬山,仍然汗湿衣衫。在喘息中歇脚,可以听见四山鸟雀的叨啾,可以采摘崖边的野花闻香,还可以掬崖壁上漫流的清泉解渴。

爬山辛苦,但也充满了野趣。那背衬蓝天、凌空开启的是“天门”。远望,“天门”像一面镌刻得很梢巧的镜子,镜框是高耸的岩头,镜面是蓝天白云。登“天门”,山径像九曲回肠,瞪道像万级天梯。但人们望见“天门”,总想一鼓作气攀登上去。

上到“天门”,天风吹拂,周身凉爽,汗气全消。这“天门,。,是山崖久经风雨剥蚀,亿万年来只剩下一座中空的巨岩,两柱对立,一梁横架。形成了一个“门”字。

坐在“夭门”上歇息,回头俯览,群山蛰伏。那索溪峪的骆驼峰,像骆驼来自万里漠北,风尘仆仆;那十里画廊的峰林,像出现眼底的万缕烟云,在轻轻浮动。

幻觉会使人精神升华,会使人心灵默化。停留在“天门”,遥看千里山川,仰望万里云天,视野无边开阔,心胸无限开朗。好像自己不是跋涉在天地间,而是翱翔于太空上。

竭尽脚力爬上了高高的天子山,这才发现天子山是造山运动中的一个奇迹。原来天子山不是一座高峰,而是平顶的,方圆百里,像一片平原。

这座湘西平顶的大山,被誉为夭子山,是很贴切的。古帝王戴的平天冠是平顶的,天子山的前后山上的明崖、瀑布、绿树、山花、野果,不就是平天冠的珠串流苏吗。

站立天子山环望,四周的武陵山尽入眼帘。那苍茫的远山像夭边的海涛,奔腾跳荡;那突起于群山之上的翠绿的峰林,像钢锥直刺青天。高山深谷,天地无边,这大自然的浑雄气派,何等壮观!

更奇特的是,在天子山高台的中心,地层突然下陷,形成几十里的山谷。这巨大的山谷名为“西海”。“西海”云雾迷茫,沿岸峭壁耸峙,深不见底,内有千百峰林在云雾中突起,看不到山根,只见古松倒挂峰林,气象万千。

这生长在峰林崖头上的古松,树干倒挂,枝柯横斜。云雾的湿润使它们能够生长在岩缝石隙间,树身虽小,但根部发达。松树皮赤鳞龟裂,而针叶青青。这许多赤松,每一棵都生长在峰林之炭,经受了百载千年的风霜。它们在石缝中盘根,在缺水的恶劣环境里生长,它们的生命力多么顽强!

如果是遇到白天下雨,雨后天晴,在东升的旭日或西斜以’夕阳下,你眼前就会展现一幅绚丽的图画:周围山岚清新,。:绿,一条彩虹横贯长空。这时,在千柱峰林的谷底水汽蒸腾徐徐升起一缕缕乳白色的云纱,然后在峰林之间聚成白云,冉冉地飞向高空。

云纱从谷底升起,缭绕千峰,形成一个个像白浪滔滔中的岛屿。峰林顶巅浮出云间,山谷幽深,无路可寻,千秋万载,谁也不敢下去。

有一条小路通过半岛似的山崖陡壁,伸人深谷之上。这是带着神秘色彩的’‘神堂湾”。神堂湾的峭岩上,生长古松,下临万丈深渊,云雾茫茫,深不可测。不知道是空谷传音,还是出于错觉,只听见下面好像有狂风的呼啸声,恶浪的奔腾声,猛兽的咆哮声。天造地设,深渊之上架着一块巨岩,坐在岩头俯视谷底烟云,听万籁齐鸣,也是一种大自然的乐趣。

上得天子山来,从东头走到西头,绕行“西海”一兔,二三十里。小路在嫂岩乱石间弯弯曲曲延伸,时而山崖迎面陡立,时而脚底泉水漫浸。山路难行,汗流侠背,气喘吁吁。不久,这里将开辟通汽车的公路,而且将在汽车不能通行的地方,开辟马车道。到了那个时候,为了悠然观山景,汽车慢行,蹄声碍解,人声欢笑。

天子山属于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所管辖。当马儿响着铃挡在山路上小跑的时候,驾驭它的是身穿土家族或苗族盛装的小伙子或姑娘。姑娘们彩丝缕织的衣服在闪光,环佩随着马铃在叮当,这该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呵。

现在,人们徒步行走在“西海”边,别有一番情趣。虽然旅游者来自祖国各地,甚至有的来自异国,服色不同,语言各异,但这美丽的山川使人精神升华,爱美之心使人们的感情密切地联结在一起。

不论在山湾,在崖角,或是遥遥相见,或是发现奇观异景,大家彼此呼唤,远传近接,声震山林。无形中,这成了旅游者传递信息的方法。

更有趣的是,在山行中,可以发现面前的树枝上挂着一条花手绢。花手绢在风中飘动,招人认领。不知道这是哪一个粗心的小伙子或姑娘遗失的。花手绢有色有香,逗人喜爱。它被半开玩笑地挂在树枝上,但却体现出物轻义重的人心美。

旅游培养人的品德。山行暑热,汗湿衣衫。沿途出现阴凉的大山洞,是人们歇脚的好地方。这一队旅游者看见另一队旅游者的到来,立即空出最阴凉的一角,让后来的人乘凉。

谁饥饿了吗?我的挎包里有干粮,谁口渴了吗?我的水壶里有泉水。旅游者虽只有一面之交,但却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彼此不分,情同手足,甘甜与共,欢乐与同。

过神堂湾继续沿着“西海”往西走,林木青翠,山路在绿荫中弯弯曲曲出没。

清晨,人们从天子山东头接待站踩着露珠上路。太阳偏西才到达夭子山西头的接待站。

天子山西头的接待站,位于天子山峡谷之上,峰林矗立。远处,传来隆隆的炮声,那是修路工人在修筑上山公路。不久,汽车就可以从天子山背后盘旋上山了。

这接待站是天子山的风景点,周围种植着大面积的果园。木瓜的香甜,桃子的清甜,李子的脆甜,山林果园的滋香流芳,使刚刚进人接待站的旅游者心旷神恰。

接待站的年轻姑娘们都是高中毕业生。她们刚刚参加工作不久,既活泼又热情。她们提来泉水让游客抹汗。泉水照得见人影,洁净而清凉。当旅游的客人们坐在长廊上迎着山风休息的时候,姑娘们端来一杯杯醇香的云雾茶,让客人们解渴。最后,她们用托盘给游客们送来了桃子和李子。桃李用泉水洗得干干净净,在托盘里闪着水珠光,诱人品尝。大家争先尝了尝天子山出产的甜桃脆李,觉得满口清香,个个竖起大拇指,笑着向姑娘们道谢。

人夜,山林寂寂,圆月东升。月光如水,山林深处偶而传来鸟雀的夜鸣。就在这神秘而美妙的夜晚,天子山上飘起了燎亮的歌声。这是姑娘们在为旅游者们表演土家族、苗族、壮族和白族的民间舞蹈和演唱民歌。姑娘们的舞姿优美,歌喉婉转,带着湘西少数民族的风韵和浓郁的感情。

夜歌,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深夜归寝,梦魂仍迷恋在轻盈的舞步和甜蜜的歌声中。                       

[吴祖光] 长岛观日出记        

八月末到山东半岛的北岸名城烟台,炎威已退,秋风乍起,怕冷的人早晚穿上毛衣了,我的感觉还是穿着单衣最舒服。由于太忙,把这次邀请左推右推,推到现在,却正赶上了好时候。

热情的东道主知道我打算连头带尾只待三天就得回去,说:“何必这么匆忙呢?无论如何,到蓬莱去看看,然后再过海去长岛……’有人马上接着说了:“从长岛回头再看蓬莱,云里,雾里,真像海上的仙山。”一听之下心就活了。一九五O年我曾来过一趟烟台,转眼三十一年过去了;再来不知何年,所以当时就决定了:多留两天,到蓬莱、长岛走走。

又有人说起,海上观日出乃是奇景。我曾有过乘海船观日出的经历,但是印象已经模糊;又曾在峨媚、青城观日出,但那是山上而非海上,所以更加兴致盎然了。

被安排在烟台的住所,有一边的四扇大窗面临大海,而且正对东方,早晨还没有睁眼便是满脸阳光了。其实早晨只要提前一两个小时起床便可以看见海上日出,然而不久就会去蓬莱仙山、去长岛观日出,该是何等光景!所以每天晚上,和同屋的戏剧家李,在临睡之前定要把朝东的厚厚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的,唯恐太阳闪了我们的眼睛。何况我有晚睡的习惯,点着床头灯,看书直到深夜,耳边传来一阵阵海潮拍打堤岸的声音,这是在北京从来听不到的催眠曲。

因此,三个早晨的烟台日出—坐在屋里、躺在床上就看得见的没遮没挡的海上日出,我们没有看;就是憋足了劲,要看从蓬莱渡海至长岛的日出。

不久以前,看到中国新闻社一则消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古往今来引起人们极大兴趣的山东蓬莱奇景‘海市屋楼’,最近再次出现,持续时间达四十分钟之久。”新闻报道了海市厨楼出现时的详尽情况和亲眼看到此次奇景出现的当地人民和游客的惊喜心情,真是叫人艳羡不置。看来这种福气我们是没有的了。但是能亲身来到号称仙山的蓬莱,毕竟是三生有幸。蓬莱阁下烟波浩渺,气象万千。看见时代抗楼名将戚继光训练海军的港湾,尤其令人激发忠愤思古之情。

下午乘过海轮船到长岛,天近黄昏,就没有什么景致可看了。我们一行六人,央请长岛负责文化事业的同志带我们看了当地公社的三户社员人家,人们都为三中全会精神的贯彻落实而兴致勃勃地工作和生活着;家家都有宽敞的庭院和窗明几净的住室。有收音机,还有电视机……这三家人有老夫妻,也有小夫妻,但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每家房屋当中的那间厨房里左右对称的两个灶台,擦拭得闪光惶亮,一尘不染;灶台有如我日夕工作的家中写字台大小。但它清洁整齐的程度可就远远超过了我的写字台。

另一个深刻印象是:同行的女同志剧作家兰问一对年轻夫妇:“你们结婚的时候,女方要男方的彩礼吗?”两人始则茫然不解,待听明白所谓“彩礼”之后,回答说:“不知道,我们这儿从来也没有这样的事情。”

由于当晚听到了天气预报,知道今年第十四号台风将要横扫渤海,我们必须在第二天上午狂风到临之前,借乘要塞的快艇驶离长岛。在长岛只能进行一项活动,即乘车到几十公里之外的半月湾去观赏一下海景和拣拾当地素负盛名的五色斑斓又圆润光滑的石子。看来这是长岛上唯一的名胜了。

但是我们一行六人商量好了,必须进行一项我们早已决定的活动,就是观看日出。我们也对居处作了地形勘察,走出招待所大门右手翻过一道山坡就可以望见大海。当晚临睡之前互相关照,切莫睡过了头,谁醒得早有喊醒大家的责任。

和我分在同屋的是与我同年龄的戏曲作家范,他很早就上床睡着了。但我想着明天要看日出,心中有事难合眼,况且我有熬夜的习惯,又在烟台宾馆的小卖部买了一本瑞士作家杜伦马特的惊险小说《诺言》。这位天才作家的杰出剧本《贵妇还乡》,曾使我读过之后佩服得五体投地。他的这本小说同样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写得十分梢彩,读起来就放不下手。而且帐子里关进来一个蚊子,咬得我不得安生,打了几次也打不着它、只好索性亮着灯看书吧。这样的机会也难得,因为北京的繁忙,使我很久以来没有看了、说的时间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的,但过了不久又醒了,看表已经过了四点,就把对床的范也叫醒了。穿好衣服正要出门,有了敲门声。从烟台陪我们同来的颇有点女英雄气概的年轻姑娘江,和另一位精明能干的青年于部时已穿着齐整,准备出发了。由于拂晓轻寒,江和兰两位女同志身上各披了一条毛巾被,范赶紧学样也把床上的毛巾被披上了,三位披毛巾的行动敏捷,在前头走出大门。兰的嘴里喃喃自语:“越是认真要做的事越难实现,我看今天有点玄!你看这夭……”

可不是,十四号台风将到,天色灰暗。虽然因为太阳还没有出来,但看来像个阴天。

前面三个人已经走远了,李、时和我才走出招待所大门。看来我们六个人走的是两条上坡的路,山虽不高,可也得走一段路;慢慢走上了山头,面前展开一片汪洋大海。一路也遇见几位正往山下走的人,一边活动着腰腿。这正是旧小说里写的:“莫道人行早,更有早行人。”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看起来,人家起得比我们早得多,我们还在辛苦地上山,人家已经下山了。

大风还没有来,大海是和平的,安静的。可是太用呢?太阳还不出来。我们背后是长岛的街道和树木、庄稼和土地,面前的大海接连着的天空显然在渐渐亮起来。可是太阳呢?既然天在亮,太阳为什么不见呢?天上原有的一点薄云显然也在渐渐淡去,并且出现了一抹紫红色的云彩……

奇怪,真奇怪,真真的奇怪!我们正在纳闷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年轻小伙,脸上带着个问号。他也在纳闷,奇怪这三个人在看什么?他沉不住气了:“你们看什么?”

“看日出。”

“啥叫看日出?”

“看出太阳。”

“出太阳有啥好看?”

一下子把我们三个人都问住了。也可以说是问傻了!“出太阳有啥好看?”

这时候,一直站在不远的一棵大树后边放哨的一名年轻解放军战士说话了。他说:“你们看的方向不对,那是西边。要看日出……”他指着身后远远的那边,“得爬上那边的山头,那边是东。”呵!爬到那边的山头,看来要走大半天;现在出发走到那边就该到日落的时候了,那就连这边的日落也看不若了。

解放军战士很厚道。他对我们说的这几句话准确、严肃而又温和,一点也没有讥讽和嘲笑的味道;但我们面面相魏,作声不得。这时候,原来披着毛巾被的女同志,年长的兰和年轻的江也找到这里来了;大概是走热了,毛巾被拿在手上。而范呢?因为徽得再走,已经下山回去了。

活到大半辈子,闯荡江湖,连个东南西北都认不出来!

就我来说,东南西北,还不是完全不认得。可就是在我们这个四四方方的老北京我认得;离开北京就不认得了,尤其是在没有看见太阳的时候。

憋足了劲在长岛看日出就以没看见日出而结束。从半月湾归来,匆匆上了一艘小炮艇,开足马力驶返蓬莱;台风已起。巨浪如山,另是一番惊险!“在长岛看蓬莱有如海上仙山’,说实话,在风狂浪猛之中,也没有看清楚。呜呼!一世糊涂,如是如是。是为记。

一九八一年九月北京追记                       

[秦似] 西安散记        

人大概不大喜欢接触陌生的人,但却喜欢看看从未到过的地方。

我去西安,便是充满着这么一种欲望的。

西安在大西北。来大西北,我还是头一遭儿。我到西安,是去年十一月下旬,要在东北,该穿棉衣的了。可是,西安却暖和得春日一般,我的棉衣一直压在行李包里,没有用过。别人给我说过,西安那黄土地带的风沙是不好受的,可现实的西安却把这个说法推翻了。我问西安的朋友:“是今年例外地暖和吧?”

“哪里!西安总是这样,比北京暖和,风沙也远比北京小。”

从这里,我知道耳食之言是靠不住的。世界上旅游事业如此兴旺,大概就因为人们总想要证实或否定各种各样耳食之言的缘故。

我还听人家说,西安吃东西,无不带有很浓的羊腹味。特别是那“羊肉泡摸”,很难下咽。我想,远的不说,作为唐代的都城,总不应该只吃羊肢味很重的东西吧?“那难说,李渊父子不正是陇西那边的吗?’’这就言之凿凿了。由于西安到底太吸引人了,我冒着羊腋气味于不顾,终于来了。住在新起的十二层宾馆,天天吃的却全是非常典型的中国菜,不带半点羊擅味。这当然是改革了。所谓典型的中国菜,即似乎已把粤、川、苏、浙等地的烹调技术熔为一沪,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真是一门学问,我似乎是在西安第一次体会到。

“那么,要吃一碗羊肉泡馍行么?”我问西安朋友。

“哈哈,有的是,隔壁那一家小吃铺就卖的这个。”

老伴特别好奇,非要去尝一尝不可。我们走进小吃铺,各人要了二两。说实话,我还是头一回喝到如此美味的羊肉汤呢。这又使我感到耳食之言的不可靠了,即使是羊肉泡摸,又何惧哉!

作为主人的西安友人,为我安排了一个尽可能满足我的要求的日程。除开两天演讲,其余五天便是游览的时间了。

首先要去看的,自然是秦始皇陵出土的兵马俑。顺道还可以看到骊山和华清池。兵马俑,据说是农民在一九七四年挖井时无意中发现的。先发现几个,顺着挖开去,越挖越多,到底有多少,现在还是个未知数。那些雄赳赳的甲士,都披了宵,手持戈戟,一个个栩栩如生。论雕塑,恐怕不在希腊或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水平之下,只不过风格不同,而且都并没有以此名“家”罢了。他们可真正的是一群集体创作者。这些作为半奴隶而存在的雄塑家们!

读《史记》,有一个印象,就是秦始皇初即位,便征集天下囚徒七十余万人,在骊山筑他的睦墓。像这样大规模经营陵墓,秦始皇当是中国的第一人。那情景,同古埃及库佛王族金字塔是差不多的。如果说金字塔还有什么不解之谜的话,秦陵却明明白白就是竭尽了中国当时的人力物力,经过几十年的惨淡经营完成了的,丝毫不带什么传奇色彩,更不牵涉到外星人或玛雅人的帮忙。当我去看秦陵的时候,哪里有什么墓,竟是与骊山并峙的一座大山!而它的附属品,却还远被于骊山周围,兵马俑出土之处,距陵的本身就有好几公里。

兵马俑一个个排成行列,上千上万,而距离地面不过一二米,却直到二千年后的今天才被发现。由此而观,我国地下的文物,真是一个无可估量的宝藏!兵马俑出土,其意义不下于发现甲骨文。

秦陵到底还埋下了些什么,当然还是一个很大的谜。太史公司马迁说是“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又说“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看来不完全是捕风捉影,但至少还不确切。比方兵马俑如此之多,他就不知道。还得让地下文物来当我们的历史教师。

“那么,秦陵没有发生过盗墓的事吗?’’我问。

“哈哈,这么一座大山,打哪儿穿进去?再有本领也盗不了。”西安朋友说。

陵墓越大,就越安全,这一点,秦始皇是想对了。汉武帝的茂陵,李世民的乾陵,武则天的昭陵,大概都是从这儿得到启发的,凡有条件的皇帝,总是把陵筑得越大越好。武则天的女儿永泰公主的墓,就因为小一点,已被盗光了。但这一来,倒可以开放给人游览了。那里面的壁画和石停,都是很值得一看的。

茂陵只是远看,没有去。它旁边的霍去病墓,却是去了。霍去病墓还不算太大,但似乎也未闻被盗过。还有卫青墓,也葬在茂陵附近。卫、霍的墓,和汉武帝的宠姬李夫人的墓并排在一起,这很使我想起,汉武帝这个人也是颇有“派性”的。李广为什么得到历来人们的同情,也可能正因为他受到了汉武帝派性的排斥的缘故。

在去昭陵的路上,可以一瞻八百里秦川的景色。虽然时近初冬,辽阔的田野上还可以看到各种作物和悠悠的白云,互相衬映,显出了一片关中的气派来。正是这一条狭长的耕作地带,由于当时较先进的农业技术,使得秦国富强起来的。所谓“山河百二”,并不光说其险要、还包括了自然条件的气候和物产。直到李世民,还可以据此以为大后方,进而统一中国。这又怎不令人要发思古之幽情呢?而“山河百二”之险要,又曾使当年的日寇尽管占领了隔河的风陵渡,断绝了陇海路的交通,仍然无法进人关中。这一些,关中人大概到现在还引为自豪的吧!

那位给我们开小轿车的司机同志,很有兴致地给我们介绍他知道的一切。才远看到昭陵,他就半玩笑半正经地说了:“你瞧,真像是武则天躺在那里。一座大山,两个隆起的丘陵,便是乳房,还有头和腿。要从飞机上看,就更像!”

昭陵的确气象雄伟,那位司机的描绘,可能是流行于民间的传说。资料上介绍,正好那突起的两峰名为“奶头山”,因而这样的传说也就很自然地形成了。看来,人们对武则天,是既崇敬,又带有一点雅谑的。

汽车可以直上到昭陵顶上。墓道两旁,石人石马之多,不消说了,最为奇特的,墓前立有六十一尊“王宾”的石像。所谓“王宾”,就是那时参加葬礼的外宾,石像同真人的形体一般大小,背部还刻有国籍、姓名和官职。很可惜,除了两尊还完整,其余五十九尊的头都被敲掉了。否则,这是研究七世纪中外关系史和西亚、东亚各国服式的绝好的资料。

“是谁在什么时候这么恶作剧,干出这般煞风景的事来?”我不禁发问。

“那还只是解放前不久的事情,这儿附近的村子有几年欠收,有人说是这些人头作怪,便在一个晚上全给敲掉了。”西安朋友说。

可怜的迷信!多少文物竟这样给毁掉了。但据说那敲下来的人头,有些却被外国人当宝贝买了去。那么,安知恶作剧者不是为了卖钱?

西安的文物,确是多得很。西安朋友说,随便在街边或路上,弯下身去,也可以检到一两样。这说法未免夸张,但对于一个历史悠久,又较少受到战祸破坏的古都,却是很形象的形容。

昭陵有两座相对而立的“无字碑”,据说是武则天遗言要立的。所谓“无字碑”,就是一座丈多高的方形石碑,四方都空无一字。这确是奇物。这个设置也出于一个奇想。有人说,那是因为武则天自以为功绩太大了,无可形容,即使八块这么高的碑,也写不下,索性不写了,以示其伟大。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说武则天认为她一生的功过,不应由自己去作结论,还是让后人评论去吧。我宁可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这一来,武则天确是有点高明的。

说到武则天,我便联想到杨贵妃。老实说,我去西安,很主要一个目的是想看一看马党坡。当我了解到马鬼坡离西安不太远,一天可以来回,我便提出了去看一看的要求。尽管一般旅游的人是不大去那里的,西安同志还是满足了我的愿望。于是,便从昭陵转过去。到得那儿,已是接近夕阳西下了。那儿既不是陵,也没有山,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坡。一座“杨贵妃之墓”,封土也跟一般平民中的富有者差不多,但总算后人也给留了一块墓碑,并把约莫一亩地给用墙围起来了。一片寂聊凄凉的气氛,真叫人想起《梧桐雨》中的况味来。

鲁迅在《女人未必多说谎》里提到过:“比如吧,关于杨妃,禄山之乱以后的文人就是撒着大谎,玄宗逍遥事外,倒说是许多坏事情都由她,敢说‘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姐’的有几个。”“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姐,,是出自杜甫《北征》的两句。过去的注家多认为是颂扬唐玄宗的,鲁迅却认为是鞭挞玄宗的,可见鲁迅读书的细心。

但文人也还有敢为杨妃不平的,只不过那已是事过境迁之后了。其一见于<韵语阳秋》所引,谓唐嘻宗于黄巢之乱时出奔,亦幸蜀,有人题诗于马鬼释日:马克烟柳正依依泉下阿瞒应有语重见奕舆幸蜀归。这回休更怨杨妃。

另一首见于元代蒋正子(山房随笔》,谓为宋时端平年间李山作:命委马克坡畔泥,惊魂飞上傲霄枝西风落日东篱下,薄幸三郎知不知阿瞒、三郎都指的唐玄宗。我这回到马鬼坡巡礼一番,也正好是“西风落日”之时,当天晚上,不免也作了一首诗:寂宾空坟映落及,也无松柏也无花。华清池内妆留影,蜀道途中血染沙。底事罪名连社筱,枉从车驾走天涯。公卿犹待量刑日,一介娥眉死刹那。听说有人已经写了剧本,为杨贵妃平反。我倒没有这个意思。比起武则夭来,杨贵妃是说不上什么女中豪杰的把她说成“亡国之祸水”,替别人作了替罪的羔羊,。只不过那确是冤枉了。

读史书,唐玄宗和杨贵妃每年去华清池的次数不少。某日“幸华清池”,某日“至自华清池”的记载,也就充斥纸面。我想像中的华清池,是在骊山半山上的,这次实地一看,才知道不在山腰,而是在平地之上。那么,杜牧写的“山顶宫门次第开”,当是指的整个华清宫了。那时的华清宫,想必相当宏大,以至从山顶一直包括到山脚下的华清池。

华清池其实并不怎么华丽,那洗澡的地方也比一个浴盆大不了多少。称之为池,是有点夸张的。其实,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一年到头就只去这么个地方玩几次,要在今天,也算不了什么。今天比华清池好上百倍的地方多的是。从北戴河到极南的海南岛“鹿回头”,何处不比骊山好得多?但那时没有火车汽车,更没有飞机,一年上几次华清池,也的确够得上骄奢的了。我也并非想在这里为唐玄宗翻案,只是想说,在我们今天,一个普通人能享受到的东西,比方风景游览之类,更比古之皇帝还胜过许多。

在兴庆宫旧址,还修复了当年李白应召吟花,作《清平调》三首的沉香亭,只是已经掺杂了水泥结构,而“沉香亭衅倚栏杆”的栏杆,也没有了,这未免有点扫兴。

大雁塔和小雁塔,都已坐落在今天的西安闹市之中,但却是保持原样最好的古建筑。唐代诗人常常提到的慈恩寺,就在大雁塔内。一想到我的足迹踏在李白、白居易他们踩过的地面上,心里很有点热辣辣的。小雁塔虽高达十三层,我还是爬到了塔顶。因为在那儿可以俯瞰西安全貌。我忽然想起了另一些地方,问西安朋友:“曲江呢?”

“就在那个方向,”西安朋友遥指着我弄不清的一个方位,“现在已经连池水也没有了。”

“杜陵又怎么样?”

“也不甚了了啦。”

历史到底是历史。西安固然保存了许多文物古迹,但已经面貌一新。正像羊肉泡摸仍存在,而宾馆里已创造着新式的中国菜式一样。但正因为我们在进行着前无古人的建设,我们就更不能忘怀我们民族过去有过灿烂的文明。它是激励、鞭策我们奋发向前的无形的力量。                       

[陈从周] 悠然把酒对西山        

—颐和园

“更喜高楼明月夜,悠然把酒对西山”,明米万钟①在他北京西郊的园林里。写了这两句诗句。一望而知是从晋人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脱胎而来的。不管“对”也好,“见”也好,所指的都是远处的山。这就是中国园林设计中的借景。把远景纳为园中一景,增加了该园的景色变化。这在中国古代造园中早已应用,明计成②在他所著《园冶》一书中总结出来,有了定名。他说:“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无拘远近。”已阐述得很明白了。

北京的西郊,西山统蜒若屏,清泉汇为湖沼,最宜建园,历史上曾为北京园林集中之地,明清两代,蔚为大观,其中圆明园更被称为“万园之园”。

①米万钟(1570-1629),中国明末的书画家,又为中国园林的著名设计师之一。现北京大学校园尚存的夕园,即为米万钟创建的著名园林所在。

②计成是中国明末的园林学家,有著名的园林理论著作《园冶)传世。书成于1631-1634年间,对中国园林的造园叠山有一套系统的理论,对中国园林艺术的研究颇多建树。

这座在历史上驰名中外的名园—圆明园,其于造园之术,可用“因水成景,借景西山”八字来概括。圆明园的成功,在于“因”、“借”二字,是中国古代园林的主要手法的具体表现。偌大的一个园林,如果立意不明,终难成佳构。所以造园要立意在先。尤其是郊园、郊园多野趣,重借景。这两点不论从哪一个园,即今日尚存的颐和园,都能体现出来。

圆明园在一八六O年英法联军与一九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已全被焚毁,今仅存断垣残基。如今,只能用另一个大园林颐和园来谈借景。

颐和园在北京西北郊十公里,万寿山耸翠园北。昆明湖弥漫山前,玉泉山蜿蜒其西,风景询美。

颐和园在元代名密山金海,至明代有所增饰,名好山园。清康熙四十一年(一七O二年)曾就此作察山行宫。清乾隆十五年(一七五O年)开始大规模兴建,更名清漪园。一八六O年为英法联军所毁,一八八六年修复,易名颐和园。一九00年又为八国联军所破坏,一九O三年又重修,遂成今状。

颐和园是以杭州西湖为蓝本,精心幕拟,故西堤、水岛、烟柳画桥,移江南的淡妆,现北地之胭脂,景虽有相同,趣则各异。

园面达三、四平方公里,水面占四分之三,北国江南因水而成。人东宫门,见仁寿殿,峻宇翠飞,峰石罗前。绕其南豁然开朗,明湖在望。

万寿山面临昆明湖,佛香阁踞其颠,八角四层,俨然为全园之中心。登阁则西山如黛,湖光似镜,跃然眼帘;俯视则亭馆扑地,长廊萦带,景色全囿于一园之内,其所以得无尽之趣,在于借景。小坐湖畔的湖山真意亭,玉泉山山色塔影,移人槛前,而西山不语,直走京俄,明秀中又富雄伟,为他园所不及。

廊在中国园林中极尽变化之能事,颐和园长廊可算显例,其予游者之兴味最浓,印象特深,廊引人随,中国画山水手卷,于此舒展,移步换影,上苑别馆,有别宫禁,宜其清代帝王常作园居。

谐趣园独自成区,倚万寿山之东麓,积水以成池,周以亭榭,小桥浮水,游廊随经,适宜静观,此大园中之小园,自有天地。园仿江南无锡寄畅园,以同属山麓园,故有积水,皆有景可借。

水曲由岸,水隔因堤,故颐和园以长堤分隔,斯景始出,而桥式之多,构图之美,处处画本,若玉带桥之莹洁柔和,十七孔桥之仿佛垂虹,每当山横春霭,新柳拂水,游人泛舟,所得之景与陆上得之景,分明异趣。而处处皆能映西山人园,足证“借景”之妙。                       

[郭风] 夜宿泉州        

温馨的、有点潮湿的,南方的夜降落在城市的林梢和屋檐前。一轮新月好像一朵橘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浅蓝色的天空。

城市在闪耀着它的宝石似的光辉,散发肉豆落一般的香味。泉州,你经历过多少风险,珍藏了这样多的壤宝?呵,那林立的碑坊,那雄伟的东塔和西塔,那开元寺紫云大殿后面希腊哥林多式的廊柱雕刻,大殿前面平台基石上古埃及式的人面兽身的浮雕,那以青色花岗石建筑的具有古叙利亚建筑风味的清真寺,……它们怎样越过时间的长河,掩映在你的林荫中,在月色里默默地沉思。

轻风从旅馆的窗口悄悄地吹过。呵,那风中仿佛吹来大海的凉气和港湾里夜潮的喧腾。泉州,时代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港湾里布满古代的船舶。那从波斯湾和印度洋出发的帆船的队伍,它们照着太阳上升的方向,来到你这里。那从婆罗州和摩鹿加群岛出发的商船的队伍,借着大洋的季风,鼓起它们的风帆,来到你这里。泉州,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仿佛还能看见你的仓库里堆满各色的货物,笼罩着的乳香和没药、咖啡和可可、檀香和蔷薇的香味。我仿佛还能看见在你的码头上,在你的街道上和小巷里,横过绿色的稻田,走动着世界上各种肤色的人们;呵,那从西里伯群岛前来的旅队,身上还披着热带太阳的芬芳和明月的光辉,我仿佛还能看见那从亚力山大港来的水手,给你带来非洲地带的爱情和音乐,那从波斯湾沿岸前来的商人,给你带来菠菜的种子,撒在你的河边和田野里4一呵,那还是人类航海的黎明时期,越过漫长的中世纪,泉州,在长久以前的时期,你便是世界沿岸的一个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年代里,中外文化的交流,在这里开放美丽的花朵。呵,我仿佛触摸着一幅地图:在这上面,泉州,你好像林荫中的一朵金玫瑰,披着月色在那里闪光,发出深沉的香味。

古老的城市!南方的四月的夜晚,是多么的甜蜜的呵。这个晚上,我想睡觉了。泉州,让我站立在这窗口,永远守望着你的过去,我千百倍的爱你的今天!呵,在传说中曾经开放过雪白的莲花的古桑树呵,你正是见证:泉州,今天是变得更加美丽了。我看见学校的窗户,像开放在花棚上的紫藤花一般地开放着,那灯火像海面上的渔火一样地闪耀。我看见新村的房屋和它的阳台,建筑在斜坡上,周围围着的竹篱,又被古老的龙眼树林的夜色所环绕。我看见梨园戏剧团的楼房,紧靠着郊区;向前走去,那里有美丽的河流和古老的石桥。我看见车站灯火辉煌,最后一班的班车已经到站了吗?有亲爱的海外侨胞搭这一班车到家乡来省亲吗?我看见郊外的田野有如海洋,四月的麦浪在明月下有如海波在荡漾。我看见果园有如蜂房,花在结果,果在酿造甜汁。我看见烟囱的手臂伸到明澈的夜空,我听见厂房里的轮子和压榨机在唱着新的歌……呵,这一切,都是我所爱的,让我歌唱这芬芳的土地上新的爱情,新的建设,树立起来新的纪念碑!让我伸出手来,把你整个袍在我的两臂里:

泉州!晚安!

一九五七年                       

[秦牧] 天坛幻想录        

北京南郊有一座天坛。

知道天坛的人是很不少的,在天安门城楼未曾名闻世界以前,它曾经是旧时代北京的标志。从前,在日历牌上、名胜挂图上、纸币上,到处都可以看到它的图形。一个圆形的大建筑物,富丽典雅,逐层向上收缩,给人一种庄严大方的印象。

整个夭坛区域现在成为天坛公园。这里,古老的松树很多,树木翁翁,是一个幽静的去处。比起北京的其他公园来,这儿似乎游人少些。我每次到北京,总腾出时间去逛逛天坛。从公园大门到天坛,有很长的一段路;近年来有一驾马车在来往载客。坐在这种像幼儿园童稚上学专用的马车里面,听着马儿嗜畴笃笃的啼声,望着两旁那些阅尽兴亡、饱历劫难的苍松翠柏,别有一番滋味。

我到天坛公园的目的,与其说是看天坛,不如说是看“圆丘”。人们是熟悉天坛的,但是对于“圈丘”,没有到过北京的人就未必知道了。它和天坛遥遥对峙,建筑奇特古怪,是一个露天的巨型的圆石台,完全是用汉白玉整齐紧密组成的。广义而论,说它是天坛的一个构成部分,也无不可。它有石级、石栏杆,中间是一个圆形的大平台。严肃些来说,真有点“天的象征”的模样;但是用开玩笑的眼光来看,也可以说是一个“溜冰”的好地方。自然,从古至今,大概是没有人在上面滑过雪屐的。在封建君主时代,这是一个充满了神秘气氛的庄严神圣的所在:皇帝就在这里祭天。

天坛,原来是放置“天的神主牌”的,这圆丘,才是真正的祭天之所。想着在绵长的数百年间,历代的皇帝们“全身披挂”,衰服冕旎,带着庄严的神色,在礼乐声中,像煞有介事地祭天的情景;周围臣子跪伏,苍弯白云飘飘,倒是很富有戏剧性的事。我想,月色如银之夜,来到这个圆形的异常洁白的石坛上赏月;或者,繁星闪烁的漆黑的冬夜,来到这里盘桓看星,一定十分饶有趣味。可惜,公园夜里不开放,我始终无从领略想像中的这一番美景。

我爱到这里盘桓,不仅是为了凭吊这个古代的祭天之处,欣赏这座洁白美观的石台,而且,也为了想猜破这堆石头中间的一个谜。

原来,这圆丘建筑上有一个特点。它的石栏杆也好,圆台上磨平了的石块也好,条数、块数都和“九”字有关。那些石料,不是九块,就是十八块;不是十八块,就是二十七块。。一以那个高高在上的圆形平台来说,它的圆心是由九块石头围成的;外面一圈,是十八块;再外面一圈,是二十七块;再外面一圈,是三十六块……依此类推,外面最辽阔的一圈,就是八十一块了。

这座古怪建筑的这一特点,公园里竖立的木牌是加以介绍了的。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圈丘的各种石料的数目,一定要和“九”字发生关系呢?

因此,可以说:这堆石头中间藏着一个谜语。

这谜语,我想是和人类思想发展史有一点儿瓜葛关系的。

首先令人想到这个谜的初步谜底,是因为在中国古代人们的观念中,天是九重的。“九天,“九霄““九重”“九坟,’,都是天的浑号。这些词儿,密密麻麻地充塞于中国的古籍中。在(离骚》里面,就有“指九天以为正兮”那样的词语了。

“九重天,,的观念,并非中国人所独有;在西欧,古代也流行着同样的观念。这事情真是巧合得令人惊奇!但丁的《神曲》,就保存着这样的传说。(神曲》里面,描述贞女伸德丽采的灵魂在“净界’和但丁相逢,引导但丁上升了“九重夭”而到达天堂。那里面关于“九天”的讲法,竟和中国的在数字上不谋而合!

也许有人想。古代西欧关于九重天的观念,大概是由中国传播过去的。但是,我想,事情决不是这样。十四世纪初,西欧人通过《马可•波罗行纪》才比较多地知道一些关于中国的事情。但丁的<神曲》也是在十四世纪初写的,不会受马可•波罗什么影响。而且马可•波罗讲的都是地面上的事情,也不会去介绍“九重天”这一类的玄虚观念。更何况,但丁的(神邮里面,“九重天”还是一层一层有名字的。例如什么“月球天”、“水星天”、“火星天”,……以至最高一层的“水晶天”等就是。“九天”的抽象观念东西方是相同的,具体内容却又是迥然有异了。

那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特的巧合呢?

我想,这和“九”字对于人类的巨大魅力,关系极大。

清翻一翻辞书吧!在“九”字项下,有多少百个词儿呀!你浏览着那些词儿,会吃惊于历代人们对这个“九”字的爱好和崇拜。凡是极端的事物,广大的事物,这个“九”字就大有用武之地,要被派来做形容词了。夭有“九天”;地有“九州”;皇帝要镌“九鼎”;佛教要设’‘九喻”;古代的乐歌诗篇要叫做<九辩》、《九韶》、《九歌》、《九章》;神话传说中的三十六天是、七十二地煞,都是九的倍数;甚至连骂人的话,这个“九”字也大有用场,例如“九头鸟”“九尾狐”之类,不就是么!

这个“九”字的魔力,不仅在汉族中如此巨大,在少数民族中,它也是很有威权的。近年来有不少少数民族的创世纪、叙事诗之类被整理出来。我们从里面可以看到许多用“九”字作形容词的句子,如说一个人攀过许多山峰,涉过许多河流,在那些叙事诗中,就常常说成“翻过九十九座山”“涉过九十九条河”……例如长诗《阿诗玛》,就有许许多多这一类的词语。用“九”字来形容事物的极致,可以说是世界上无数地方人们共同的历史习惯了。

那么,这个“九”字的魅力,究竟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九”只要再加上一,就变成十了。不论是十、百、千、万,都是以一字开头的。这个“一”字,真是可大可小(中国古代思想家惠施说的“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可以说已经相当地表明了“‘一”这个数字的奇特作用)。为了避免进位之后,重新回到“一”这么一个可大可小的位置上去,世界各地的先民就不约而同地,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十进法”,是流行于全世界的计算法,只有极少数地区的先民是例外的(听说库页岛上的虾夷人就是例外),“十进法”所以风靡全球,据人们研究,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这事情关系重大。人们从结绳纪事的时代起,总得靠十个手指算来算去。正是由此发韧,使全世界绝大多数的人们,以“九”字作为事物极致的形容词了。

因此,揭开那神秘的烟幕,“九重天”“九霄”之类的话,并不是真的说天有九层,而只是“多么大的天呵!”“巨大莫测的天呵!”•,,一等先民语言的遗留罢了。给这九重天分别冠上一个名字,只是稍后的人们的穿凿附会罢了。封建帝皇在这一座石台的建筑上搞得十分神秘,不过是故弄玄虚,炫耀“天命”罢了。

十分神秘的事物原来出自异常平凡的事物,“圆丘”之谜,探索下去,原来是和人类生有十个手指、先民们结绳纪事这些事情关联着的。想到这些,不禁令人憬然于天下本无神秘的事物,神秘只是欺骗或者愚昧无知的代名词而已。

认为天空茫不可知的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说这座古老的天坛、这座故弄玄虚的圈丘还让我们想起古代人们对苍天的畏俱的眼神的话,那么,北京西郊的壮丽的天文馆,却使人想起人类不断探索天空秘密、开始成为宇宙生物的豪迈气概了。

从一些支配全人类的事物(从“九”字的威权到社会的发展),倒使人想起,有一种东西是真正伟大的,那就是历史发展的规律。

从圈丘盘桓回来,我又坐在马车里,让马儿嗜畴笃笃地把我带出园门。一个人胡思乱想之后,安静下来,吸一口园林的新鲜空气,那空气,是多么的甜美呵!

一九六一年                       

[冯牧] 澜沧江边的蝴蝶会        

我在西双版纳的美妙如画的土地上,幸运地遇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

很多人都听说过云南大理的蝴蝶泉和蝴蝶会的故事,也读过不少关于蝴蝶会的奇妙景象的文字记载。据我所知道的,第一个细致而准确地描绘了蝴蝶会的奇景的,恐怕要算是明朝末年的徐霞客了。在三百多年前,这位卓越的旅行家就不但为我们真实地描写了蝴蝶群集的奇特景象,并且还详尽地描写了蝴蝶泉周围的自然环境。他这样写着:

……山麓有树大合抱,倚崖而耸立,下有泉,东向漱根窍而出,清冽可鉴。稍东,其下又有一小树,仍有一小泉,亦漱根而出,二泉汇为方丈之沼,即所溯之上流也。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映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钩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于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这是一幅多么令人目眩神迷的奇丽景象!无怪乎许多来到大理的旅客都要设法去观赏一下这个人间奇观了。但可惜的是,胜景难逢,由于某种我们至今还不清楚的自然规律,每年蝴蝶会的时间总是十分短促并且是时有变化的;而交通的阻隔。又使得有机会到大理去游览的人,总是难于恰巧在那个时间准确无误的来到蝴蝶泉边。就是徐霞客也没有亲眼看到真正的蝴蝶会的盛况;他晚去了几天,花朵已经凋谢,使他只能折下一枝蝴蝶树的标本,惆怅而去。他的关于蝴蝶会的描写,大半是根据一些亲历者的转述而记载下来的。

其实所谓蝴蝶会,并不是大理蝴蝶泉所独有的自然风光,而是在云南的其他地方也曾经出现过的一种自然现象。比如,在清人张私所写的一本笔记《滇南新语》中,就记载了昆明城里的圆通山(就是现在的圆通公园)的蝴蝶会,书中这样写道:

每岁孟夏,映蝶千百万会飞此山,屋树岩壑皆满,有

大如轮、小于钱者,翩翻随风。缤纷五彩,锦色烂然,集

必三日始去,究不知其去来之何从也,余目堵其呈奇不爽

者盖两载。

今年春天,由于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我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蝴蝶会,一次完全可以和徐霞客所描述的蝴蝶泉相媲美的蝴蝶会。

西双版纳的气候是四季长春的。在那里你永远看不到植物凋敝的景象。但是,即使如此,春天在那里也仍然是最美好的季节。就在这样的季节里,在傣族的泼水节的前夕,我们来到了被称为西双版纳的一颗“绿宝石”的橄榄坝。在这以前,人们曾经对我说:谁要是没有到过橄榄坝,谁就等于没有看到真正的西双版纳。当我们刚刚踏上这片土地时,我马上就深深地感觉到,这些话是丝毫也不夸张的。我们好像来到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热带花园里,到处都是浓荫匝地,繁花似锦,到处都是一片蓬勃的生气:鸟类在永不休止地鸣咐;在棕褐色的沃土上,各种植物好像是在拥挤着、争抢着向上生长。行走在村寨之间的小径上,就好像是行走在精心培植起来的公园林荫路上一样,只有从浓密的叶隙中间,才能偶尔看到烈日的点点金光。我们沿着澜沧江边的一连串村寨进行了一次远足旅行。

我们的访问终点,是背倚着江岸、紧密相连的两个村寨—曼厅和曼扎。当我们刚刚走上江边的密林小径时,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段路程,每一片丛林,都是那样地充满了械丽的热带风光,都足以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绝妙风景画面。我们经过了好几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村寨,只有在注意寻找时,才能从树丛中发现那些美丽而精巧的傣族竹楼。这里的村寨分布得很特别,不是许多人家聚成一片,而是稀疏地分散在一片林海中间。每一性竹楼周围都是一片丰饶富庶的果树园;家家户户的庭前窗后,都生长着枝叶挺拔的椰子树和槟榔树,绿荫盖地的芒果树和荔枝树。在这里,人们用果实累累的香蕉树作篱笆,用清香馥郁的夜来香作围墙。被果实压弯的袖子树用枝叶敲打着竹楼的屋檐,密生在枝丫间的菠萝蜜散发着醉人的浓香。

我们在花园般的曼厅和曼扎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我们参观了曼扎的办得很出色的托儿所:在那里的整洁而漂亮的食堂里,按照傣族的习惯,和社员们一起吃了一餐富有民族特色的午饭,分享了社员们的富裕生活的欢乐。我们在曼厅旁听了为布置甘蔗和双季稻生产而召开的社长联席会,然后怀着一种满意的心情走上了归途。

我们走的仍然是来时的路程,仍然是那条浓荫遮天的林中小路。数不清的奇花异卉仍然到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路边的密林里,响彻着一片鸟鸣蝉叫声。透过树林枝干的空隙,时时可以看到大片的平整的田地,早稻和许多别的热带经济作物的秧苗正在夕照中随风荡漾。在村寨的边沿,可以看到狈叶林和菩提林的巨人似的身姿,在它们的荫蔽下,佛寺的高大的金塔和庙顶在闪着耀眼的金光。

一切都和我们来时一样。可是,我们又似乎觉得,我们周围的自然环境和来时有些异样。终于,我们发现了一种来时所没有的新景象:我们多了一群新的旅伴—成群的蝴蝶,在花丛上,在枝叶间,在我们的周围,到处都有三五成群的彩色蝴蝶在迎风飞舞;它们有的在树丛中盘旋逗留,有的却随着我们一同前进。开始,我们对于这种景象也并不以为奇。我们知道,这里的蝴蝶的美丽和繁多是别处无与伦比的:我们在森林中经常可以遇到彩色斑斓的蝴蝶和人们一同行进,甚至连续飞行几里路。我们早已养成了这样的习惯:习于把成群的蝴蝶看作是西双版纳的美妙自然景色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了。

但是,我们越来越感到,我们所遇到的景象实在是超过了我们的习惯和经验了。蝴蝶越聚越多,一群群、一堆堆从林中飞到路径上,并且成群结队地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前进着。它们在上下翻飞,左右盘旋;它们在花丛树影中飞快地扇动着彩色的翅膀,闪得人眼花缭乱。有时,千百个蝴蝶拥塞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使我们不得不用树枝把它们赶开,才能继续前进。

就这样,在我们和蝴蝶群的搏斗中走了大约五里路之后,我们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色。我们走到一片茂密的狈树林边。在一块草坪上面,有一株硕大的菩提树,它的向四面伸张的枝丫和浓茂的树叶,好像是一把巨大的阳伞似地遮盖着整个岸坪。在草坪中央的几方丈的地面上,聚集着数以万计的美丽跳蝴蝶,仿佛是密密地丛生着一片奇怪的植物似的,好像是一座美丽的花坛一样。它们互相拥挤着,攀附着,重叠着,面积和体积在不断地扩大。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新的蝶群正在不断地力「入进来。这些蝴蝶大多数是属于一个种族的,它们的翅膀的背面是嫩绿色的,这使它们在停伫不动时就像是绿色的小草一样,它们翅膀的正面却又是金黄色的,上面还有着美丽的在纹,这使它们在扑动翅翼时却又像是朵朵金色的小花。在它仁的密集着的队伍中间,仿佛是有意来作为一种点缀,有时也飞舞着少数的巨大的黑底红花身带飘带的大木碟,在一刹那间,我们好像是进人了一个童话世界;在我们的眼前,在我们匹周,在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妙的自然景色中间,到处都是密密匝匝、层层叠叠的蝴蝶;蝴蝶密集到这种程度,使我们随俊伸出手去便可以捉到几只。天空中好像是雪花似地飞散着密密的花粉,它和从森林中飘来的野花和菩提的气味,混合成一般刺鼻的浓香。

面对着这种自然界的奇景,我们每个人几乎都目瞪口呆了。站在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当中,我们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多余的了。而蝴蝶却一点也不怕我们;我们向它们密集的队伍投掷着树枝,它们立刻轰地拥向天空,闪动着彩色缤纷的翅翼,但不到一分钟之后,它们又飞到草地上集合了。我们简直是无法于扰它们参与盛会的兴致。

我们在这些群集成阵的蝴蝶前长久地观赏着,赞叹着,简直是流连忘返了。在我的思想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难道这不正是过去我们从传说中听到的蝴蝶会么?我完全被这片童话般的自然景象所陶醉了;在我的心里,仅仅是充滋着一种激动而欢乐的情感,并且深深地为了能在我们祖国边疆看到这样奇丽的风光而感到自豪。我们所生活、所劳动、所建设着的土地,是一片多么丰富,多么美丽,多么奇妙的土地啊!                       

[方纪] 桂林山水        

到了桂林,每日面对着这胜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看着它在朝雾夕辉、阴晴风雨中的变化,实在是一种很大的享受。于是从心里羡慕起住在桂林的人们来了。虽然早在二十三年前,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桂林的八路军办事处工作过半年多;但那时候,一来年轻,二来也没有看风景的心情,除了觉得这些山水果真奇异,七星岩里还可以躲躲空袭之外,于它的胜美之处,实在是很少领路的。一九五九年夏天—刚好过了二十年,李可染同志由桂林写生回到北京,寄了一幅画给我看,标题是《桂林画山侧影》。一下子,我就被画幅吸引了,画面把我带到了一种可以说是幸福的回忆中—不仅是桂林的山水,连同和这相关联的那一段生活,都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那些先前不曾领会的,如今领会了;先前不曾认识的,如今认识了。桂林山水,是这样逼真地又出现在我面前。这时,我惊叹于艺术的力量之大,感人之深。并且惊叹之余,还诌了这样四句不成样子的旧诗寄他:效法似此并世无,墨犹剥漆笔犹斧画山九峰兀然立,语意新出是功夫

这次重到桂林,置身桂林山水之间,使我又想到了可染同志的这幅画。于是就记忆,印证了画与山的关系,艺术与真实的关系;明白了它们是怎样地从自然存在,经过画家的劳动,变为有生命的、可以打动人心灵的艺术作品。

桂林山水的宜于入画,古人早已注意到了。宋代诗人黄庭坚就写道:“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暖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千峰百嶂何。”诗人的意思,恐怕不止是说当时画家画桂林山水的少,还在说,即使李成、郭熙在,也还没有画出如桂林山水的这般秀丽来吧?后来元明人多画黄山,到清初的石涛,由于他的出生桂林,才把他幼年的印象,带人山水画中,形成了独特的风格。到了近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便以能“遍写桂林山水”为生平得意,齐白石更说“自有心胸甲天下,老夫看惯桂林山”了。所以看起来,桂林山水的人画,对于丰富中国山水画的技法,该是不无关系的。

至于在文学上,为桂林山水塑造出一种形象,为人所公认,并能传之千古的,恐怕至今还要推韩愈的“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警”两句。他把桂林山水拟人化,比喻为一个素朴而秀美的女子,确是有独到的观察。虽然这种形象,在我们时代的生活里已经看不见了,但透过对于古代生活的理解,人们还是可以想像出桂林山水的面貌和性格来的。这次到桂林,登叠彩山,攀明月峰,凌空一望,果然,漓江澄碧,自西北方向款款而来,直逼明月峰下,然后向东一转,穿桂林市,绕伏波山、象鼻山,向东南而去,正像一条青丝罗带,随风飘动,而周围的山峰,在阳光和雾霭的照映中,绿的碧绿,蓝的翠蓝,灰的银灰,各各浓淡有致,层次分明;正像是美人头上的装饰,清秀淡雅。

概括一带自然面貌,塑造出鲜明的形象来,在文字上是不容易的,往往不是过分刻画,就是失之抽象。难怪后来的诗人,包括那些知名的如黄庭坚、范成大、刘后村等等,虽都到了桂林,写了诗,但却没有一个形象如韩愈的这般概括而生动。范成大写《桂海虞衡志》,极力状写桂林山水的奇异,结果是人家不相信,只好画了图附去。可见用语言文字,表现一些人所不经见的东西,是需要一点艺术手段的。

古人于描写山水中创造意境,不独描写自然的面貌,是早有体会的。所以山水画、风景诗,才成为作者思想与人格的表现。柳宗元的遭贬柳州为“俘人”,终日“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结果是写出了那些意境清新、韵味隽永的散文来。试该从《桂州昔家洲亭记》以下,至(至小丘西小石潭记》的十来篇,在描写桂林一带的山水上,真是精美无匹。这些散文虽只记述一次出游,或描写一丘一壑,一水一石,长不逾千,短配不到二百字,但那观察之细微,体会之深入,描绘之精确,文字之简洁,在古代描写风景的散文里,可以说是少见的。柳宗元在这些文章里创造了一系列前人所无的境界,到最后,却自己写道:“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稚枪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至小丘匹小石潭记》)他对这样的山水得出一个“清”字的境界来,这于他那个时代的桂林的自然面貌,并自身遭遇的感受,是非伟确切的。但当他概括地写到桂林的山,便也只有“发地峭竖。林立四野”八个字了。

在散文里面,描写桂林山水的真实性、具体性上,倒要摊徐宏祖的《徐霞客游记》。他的散文很少概括和比拟,但却忘实而详尽。读起来你不免要为他的游兴所动,为他的辛勤序:感。为他的具体而生动的记游所心向往之。不过你要想从他的记述里去想像桂林山水到底是什么样子,却也不易。他自己就说:“然予所欲睹者,正不在种种规拟也。”他是什么另一种游法,另一种写法的。他记述自然面貌,道路里程,水之所出,出之所向。他的游记,不独是好的文学作品,而且留下许多有用的科学资料。所以看起来,徐宏祖倒是古今第一个最会游历的人。他的不辞辛苦地游,倾家荡产地游,走遍天下,所到之处,如实记载,即兴发抒,不拘一格,不做规拟,倒成了他的散文的最能引人入胜的特色。

所以从古以来,山水怎么看,恐怕是各人各有心胸的。但一切既反映了自然真实面貌,又创造了崇高意境的,则无论是绘画、诗、散文,都成为了我国人民的精神财富,为我们伟大祖国的富丽山河,赋予了种种美好的形象和性格,启示了和发展着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情感。

桂林山水,毕竟是美的。早晨起来,打开窗子,便有一片灰得发蓝的山色扑进房子里来,照得房间里的墙壁、书桌,连同桌上的稿纸,都仿佛有一层透明的岚光在浮动。而窗前的树,案头的花,也因为这山岚的照耀,绿得更深,红得更艳了。

当然,这是太阳的作用。太阳这时还在山那面,云里边。由于重重山峰的曲折反映,层层云雾的回环照耀,阳光在远近的山峰、高低的云层上,涂上浓淡不等的光彩。这时,桂林的山最是丰富多彩了:近处的蓝得透明;远一点的灰得发黑;再过去,便挨次地由深灰、浅灰,而至于只剩下一抹淡淡的青色的影子。但是,还不止于此。有时候,在这层次分明、重叠掩映的峰峦里,忽然现出一座树木葱笼、岩石峻增的山峰来。在那涂着各种美丽色彩的山峰中间,它像是一个不礼貌的汉子,赤条条地站在你面前—那是因为太阳穿过云层,直接照在了它身上。

接着,便可以看到,漓江在远处慢慢的泛着微光,一闪一闪地亮起来了。太阳把漓江染成了一条透明的青丝罗带,轻轻地抛落在桂林周围的山峰中间。

这时,你可以出去了。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有时是转过一幢房子,忽然一座高倚天表的山峰,盗立在你面前。有时是坐在树下,透过茂密的枝叶,又看到它清秀的影子。或者在公园的亭子里,你刚探出身,一片翠幕般的青峰,就张挂在亭子的飞檐上。如果站在湖边,它那粼粼波动的倒影,常常能引起你好一阵的遐思。

这样,桂林山水,总是无时无处不在你的身边,不在你眼里,不在你心里,不在你的感受和思维中留下它的影响。

但是,如果住在阳朔,那感觉不知会是怎样的?就去过一次的印象说,只好用“仙境”二字来形容。那山比起桂林来,要密得多,青得多,幽得多,也静得多了。一座座的山峰,从地面上直拔了起来,陡升上去,却又互相接连,互相掩映,互相衬托着。由于阳光的照射,云彩的流动,雾霭的聚散和升降,不断变换着深浅浓淡的颜色。而且,阳朔的山,不像桂林的那样裸露着岩石,而是长满了茂密的丛林,把它遮盖得像穿上了绿色天鹅绒的裙子。这还不算,最妙的是在春天,清明前后,在那翠绿的丛林中,漫山迫野开满了血红的杜鹃。就像在绿色天鹅绒的裙子上,绣满了鲜艳的花朵。这使得人在一片幽静的气氛中,能生发出一种热烈的情感。

到阳朔去,最好是坐了木船在漓江里走。单是那扛里的倒影,就别有一番境界。那水里的山,比岸上的山更为清晰;而且因为水的流动,山也仿佛流动起来。山的姿态,也随着船的位置,不断变化。漓江的水,是出奇的清的,恐怕没有一条河流的水能有这样清。清到不管多么深,都可以看到底;看到河底的卵石,石上的花纹,沙的闪光,沙上小虫爬过的爪痕。河底的水草,十分茂密。长长的、像蒲草一样的叶子,闪着碧绿的光,顺着水的方向向前流动。

从桂林到阳朔,有人比喻为一幅天然的画卷。但比起画卷来,那山光水色的变化,在清晨,在中午,在黄昏,却是各有面目,变化万千,要生动得多的。尤其是在春雨迷檬的早晨,江面上浮动着一层轻纱般的白涂檬的雨丝,远近的山峰完全被云和雨遮住了。这时只有细细的雨声,打着船篷,打着江面,打着岸边的草和树。于是,一种令人感觉不到的轻微的声响,把整个漓江衬托得静极了。这时,忽然一声欺乃,一只小小的渔舟,从岸边溪流里驶入江来。顺着溪流望去,在细雨之中,一片烟霞般的桃花,沿小溪两岸一直伸向峡谷深处,然后被一片看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云,或者是雾,遮断了。

这时,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画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边,由于千百万年风雨的剥蚀,岩石轮廓分明地现出许多层次,就像是无数山峰重叠起来压在一起。这些轮廓的线条,层次的明暗,色彩的变化,使人们把它想像成为九匹骏马,所以画山又称“画山九马图”。九匹骏马,庵立在漓江岸边的石壁上,或立或卧,或仰或俯,或奔腾跳跃,或临江漫饮,看上去确是极为生动的。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画山侧影》,同时在我记忆里复活起来,而且是更为生动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画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个画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满了,只在画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树木葱笼的村舍,村前田睦上,有一个牵牛的人走来。但这些都不是画的主体,也不引起观者的特别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观者的,正是那满纸兀立的山岩。山岩像挨次腾起的海上惊涛,一浪高过一浪,层层叠竖,前呼后拥,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顶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画山九蜂的峰峦来。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斩一样,峻增峻峭,粗涩的石灰岩质,仿佛伸手就能触到。于是整个画山,现出一种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时,在我面前,画山仿佛脱离开周围的山而凸现出来,活动起来,变成了一个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和情感的物体。自然存在的山,和艺术创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为一体。

但是,这只是一刹那间的事。等到画山过去,印象消逝,在我记忆里,便只剩下一种雄奇的意境,奋发的情思了。。一

坐在船头,我木然地沉思着。并且像是有所领悟地想到:人的劳动,人的精神的创造,是这样神奇!它像是在人和自然之间,搭起了一座神话中的桥梁:又像是一把神话中的金钥匙,打开了神仙洞府的门。人们通过这桥梁,走进这洞门,夕-看清了自然的底蕴,自然的灵魂。

桂林山水,从地质学的观点看来,不过是一种“喀斯特’现象:石灰岩的炭酸钙质,长期为水溶解,而形成的“溶洞’地区。除桂林外,云南的石林,也是地质学上所谓的“喀斯特最发育”的地区。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它们本身原无所谓炙丑。这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够美,原是人在社会生活中,长期观察和比较的结果。而这美丑的观念,正是人对自然界施加劳动和意识作用的产物。人对自然的这种劳动和意识作用,已经是历史地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为了一种独立的客观存在。并且在不同的时代和阶级,不断地改变着人对自然美的观点,而使得人对自然的认识,日益深刻和丰富起来。

山水画作为一种艺术,从古以来就成为了帮助人们认识自然,欣赏自然美,进而帮助人们“按照美的法则”,改造自然的一种手段。和所有的艺术一样,它的力量是建筑在对自然的深刻观察和具体描写上。可染同志的画,就具有这样的特点—不只观察深刻,而且描写具体;因而看起来真实而且有力。结果,就使你从对山水的具体感受中,不知不觉进人了画家所创造的精神境界。无论是雄伟,无论是壮丽,无论是种种可以使你对祖国山河油然而生的爱恋情绪。这时,你会感觉到,你的爱国主义是具体的,有力量的,是饱和着自己的经验和感受在内的激昂奋发的情绪。于是,画家的劳动,也就在这时得到了报偿。

可染同志近年来画了不少写生作品,他把自己这种创作方法叫做“对景创作”。在这些作品中,当然没有凭空虚构,但也没有临摹自然。他总是描写一个具体对象,并且把所描写的对象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然后,他的概括也是大胆的;他总是在一笔不苟的具体刻画中,去表现对象的精神世界。这样,就在这些叫做“写生”的作品中,产生了那种人人可以看得见,感觉到的祖国河山具体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许正是在这一点上吧,《桂林画山侧影》成功了。它透过对桂林山的石炭岩质的真实而大胆的刻画,表现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对观众,对我,产生了一种能以根据自身经验去进一步认识生活的艺术的力量。                       

[黄裳] 秦淮拾梦记        

在住处安顿下来,主人留下一张南京地图,嘱咐我好好钵息一下就离开了。遵命躺在床上,可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只好打开地图来看,一面计划着游程。后来终于躺不住,索性走出去。

在珠江路口跳上电车,只一站就是新街口,这个闹市中心对我来说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新建的市楼吞没了旧时仅有的几幢‘洋楼”。三十年前,按照我的记忆,这地方就像被敲掉了满口牙齿的赤裸的牙床,只新装了一两顺“金牙”,此外就全是残留着参差断根的豁口。通往夫子庙的大路一眼望不到底,似乎可以一直看到秦淮河。

在地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在附近的羊皮巷和户部街。

三十三年以前,报社的办事处就设在户部街上。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办事处,在十来亩大小的院落里,零落地放着许多大缸,原来这是一个酱园的作坊:前面有一排房子,办事处借用了两间斗室,睡觉、办公、写稿都在这里。门口也没有挂什么招牌,在当时这倒不失为一种聪明的措置。

我就在这里紧张而又悠闲地生活过一段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满足。特别是从《白下琐言》等书里发现,这里曾经有过一座‘i}}虹桥”,是南唐故宫遗址所在,什么澄心堂、瑶光殿都在这附近时,就更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满足。这就是李后主曾经与大周后、小周后演出过多少恋爱悲喜剧的地方;也是他醉生梦死地写下许多流传至今的歌词的地方:他后来被樊若水所卖,被俘北去,仓皇辞庙、挥泪对宫娥之际,应当也曾在这座桥上走过。在我的记忆里,户部街西面的洪武路,也就是卢妃巷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桥,河身只剩下一潭深黑色的淤泥,桥身下半也已埋在土里,桥背与街面几乎已经拉平。这座可怜的桥不知是否就是当年“小虹桥”的遗蜕。

三十年前的旧梦依然保留着昔日的温馨。这条小街曾经是很热闹的,每当华灯初上,街上就充满了熙攘的人声,还飘荡着过往的黄包车清脆的铃声,小吃店里的小笼包子正好开笼,咸水鸭肥白的躯体就挂在案头。一直到夜深,人声也不会完全萧寂。在夜半一点前后,工作结束放下电话时,还能听到街上叫卖夜宵云吞和卤煮鸡蛋的声音,这时我就走出去,从小贩手中换取一些温暖……总之,我已完全忽视并忘却这条可以代表南京市内陋巷风格而无愧的小巷的种种,高低不平的路面,从路边菜圃一直延伸过来的沟渠,污水面上还满覆了浮萍。雨后,路上就到处布满了一个个小水潭……

这一切,今天是大大变化了,但有的却没有什么变化。那个酱园作坊的大院子,不用说,是没有找到。户部街的两侧,已经新建了许多工厂、机关……再也没有了那样的空地。但街面依旧像当年一样逼仄。这时正在翻修下水道,路面中间挖起了一条深沟。人们只能在沟边的泥水塘中跳来跳去,要这样一直走到杨公井。寻找旧居的企图是失败了,但这跳来跳去的经验倒还与当年无异。

还是到秦淮河畔去看看吧。

在建康路下车,走过去就是贡院西街。我走来走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座已经成为夫子庙标记的亭子。但我毫不怀疑,那拥挤的人群,繁盛的市场,那种特有的气氛,是只有夫子庙才会有的。晚明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提到这一带时说:“百货聚焉”、“市魁驭侩,千百嘈喷其中”。这样的气氛,依然保留了下来,但社会的性质完全改变了,一切自然也与过去不同。

与三十年前相比,黄包车、稀饭摊子、草药铺、测字摊、穿了长衫走来走去的人们都不见了;现在这里是各种类型的百货店、饮食店……还有挂了招牌,出售每斤九角一分的河蟹的小铺,和为一个热闹的市井所不可少的一切店铺,甚至在路边上我还发现了一个旧书摊。

穿过街去,就到了著名的秦淮。河边有一排精巧的石栏,有许多老人都在石栏上闲坐,栏杆表面发着油亮的光泽,就像出土的古玉。地上放着一排排鸟笼子。过去对河挂了“六朝小吃馆”店招的地方,现在是一色新修的围墙。走近去凭栏一望,不禁吃了一惊。秦淮河还是那么浅,甚至更浅了,记忆中惨绿的河水现在变成了暗红,散发出来的气昧好像也与从前不同了。

在文德桥侧边是新建的“白鹭洲菜场”。卡车正停在门口卸货。过桥就是钞库街,在一个堆了煤块的曲折的小弄墙角,挂着一块白地红字搪瓷路牌,上面写着“乌衣巷”。这时已是下午四时,巷口是一片照得人眼睛发花的火红的夕阳。

乌衣巷是一条曲折的小巷,不用说汽车,脚踏车在这里也只能慢慢地穿过,巷里的人家屋宇还保留着古老的面貌,偶然也能看到小小的院落、花木,但王谢家族那样的第宅是连影子也没有,自然也不会看到什么燕子。

巷子后半路面放宽了,两侧的建筑也整齐起来。笔直穿出去就是白鹭洲公园,但却紧紧地闭着铁门。向一位老人请教,才知道要走到小石坝街的前门才能进去。我顺便又向他探间了一些秦淮河畔的变迁,老人的兴致很好,热情地向我推荐了能吃到可口的级粉包子和干丝的地方,但也时时流露出一种佣怅的颜色,当我告诉他三十多年前曾来过这里时,老人睁大了眼睛,“噢,噢,变了,变了。”他指引给我走到小石坝街去的方向,我道了谢,走开去,找到了正门,踏进了白鹭洲公园。

这是一处完全和旧有印象不同了的园林。一切都是新的,包括了草地、新植的树木和水泥制作的仿古亭台。干净、安谧,空阔甚至清冷。我找了一个临水的地方坐下,眼前是夕阳影里的钟山和一排城碟0我搜寻着过去的记忆,记得这里有着一堵败落的白要围墙,嵌着四字篆字“东园故址”的砖雕门额,后面是几株枯树,树上吊着一个老鸦案。这样荒凉破败的一座“东园”,今天是完全变了。

园里虽然有相当宽阔的水面,但这地方并非当年李白所说的白鹭洲。几十年前,一个聪明的商人在破败的’‘东园”遗址开了一个茶馆,借用了这个美丽的名字,还曾请名人撰写过一块碑记。碑上记下了得名的由来,也并未掩饰历史的真相,应该还要算是老实的:

在一处经过重新修缮彩绘的曲栏回廊后面,正举行着菊展,菊花都安置在过去的老屋里,这时答色已经袭来,看不真切了。各种的菊花错落地陈列在架上、地上,但盆上并没有标出花的名色。像“么凤”、“青莺”、“玉搔头”、“紫雪窝”这样的名色,一个都不见。这就使我有些失望。我不懂赏花、正如也不懂读画一样。看画时兴趣只在题跋,看花就必然注意名色。从花房里走出,无意中却在门口发现了那块‘’东园故址”的旧额,真是如逢旧识。不过看得出来,这是被捶体以后重新镶拼起来的。面上还涂了一层白粉。即使如此,我还是非常满意。整个白鹭洲公园,此外再没有一块旧题、匾对、碑揭……这是一座风格大半西化了的园林,却恰恰坐落在秦淮河上。

坐在生意兴旺的有名的店里吃着著名的蟹粉小笼包饺和干丝,味道确实不坏。干丝上面还铺着一层切得细细的嫩黄姜丝。这是在副食品刚刚调整了价格之后,但生意似乎并未受到怎样的影响。一位老人匆匆走进来和我同坐,他本意是来吃干丝的,不巧卖完了,只好改叫了一碗面。他对我说:“调整了价格,生意还是这么好。不过干丝是素的,每碗也提高了五分钱,这是没有道理的。”我想,他的意见不错。

杂七搭八地和老人谈话,顺便也向他打听这里的情形。经过他的指点,才知道过去南京著名的一些酒家,六华春、太平洋……就曾开设在窗外的一条街上,我从窗口张望了一下,瀚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记起三十多年前曾在六华春举行过一次“盛宴”,邀请了南京电话局长途台的全体女接线员,请求她们协助,打破国民党反动派的干扰,使我每晚打出的新闻专电杨通无阻的旧事。这些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的笑语,妞们一口就答应下来的爽朗、干脆的姿态,这一切都好像正在目月叮。

自公元三世纪以来,南京曾经是八个王朝的首都。宫廷政治中心一直在城市的北部、中部。城南一带则是主要的平民生活区。像乌衣巷,曾是豪族的住宅区,不过后来败落了,秦推河的两岸变成了市民经济和文化生活的中心。明代后期这种发展趋势尤为显著。形成商业中心的各行各业,百工货物,几乎都集中在这里。繁复的文化娱乐活动也随之而发展。这里既是王公贵族、官僚地主享乐的地方,也是老百姓游息的场所。不过人们记得的只是写进《板桥杂记》、(桃花扇》里的场景,对普通市民和社会下层的状况则所知甚少,其实他们的存在倒是更为重要的,是全部的基础。曾国藩在镇压了太平天国起义以后,第一件紧急措施就是恢复秦淮的画舫。他不再顾及’‘理学名臣”的招牌,只想在娟女身上重新找回封建末世的繁荣。动机和手段都是清清楚楚的。

穿着高贵的黑色华服的王谢子弟,早已从历史的屏幕上消失了;披了白拾春衫的明末的贵公子,也只能在!日剧舞台上看见他们的影子,今天在秦淮河畔摩肩擦背地走着的只是那些“寻常百姓”,过去如此,今后也仍将如此。不同的是今天的“寻常百姓”已经不是千多年来一直被压迫、被侮辱损害的一群了。

从饭店里出来,走到街上,突然被刚散场的电影院里涌出的人群裹住,几乎移动不得,就这样一路被推送到电车站,被送进了候车的人群。夭已经完全昏黑了,我站在车站上寻思,在三十年以后我重访了秦淮,没有了河房,没有了画舫,没有了茶楼,也没有了“桨声灯影”,这一切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成了历史的陈迹。可是我们应该怎样更好地安排人民的休息、娱乐和文化生活呢?人们爱这个地方,爱这个祖祖辈辈的“游钓之地”。我们应该怎样来满足人民炽热的愿望呢?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日                       

[吴冠中] 且说黄山        

徽雨中从后山云谷寺步行上北海,一路游人不绝。从山上下来的人都抱怨,说上山两天什么也没看见,弥天大雾,只能欣赏眼前的松树根和石栏杆。何不多住几天呢?他们是在会议中挤时间上山的,有期限。但也有人说,他上次在黄山一星期,天天大晴天,百里见秋毫,一点雾也没有,可说看尽山石真面目,反感到有些乏味,因此这回是专程来寻雾里黄山的:没有云雾不好,全是云雾当然也不好,云雾,它是画家挥毫中的艺术手法。大自然才是大艺术家,虚虚实实,捉弄游人,诱惑游人,予游人以享受和满足,不,永不满足!放眼一望,茫茫云海中浮现着墨色的山峰,千姿百态。峰恋之美多半在头顶,云层视盖了所有的山脚、山腰,有意托出顶峰之美,以其银白衬托峰峦之墨黑,以其海浪似的横卧的波状线对比刚劲的山石垂线,抽象,抽象,抽出具象世界中的形式之美,大自然理解抽象之美,也惯用抽象手法!人们每次游黄山都获得不同美感,就是缘于大自然抽象手法的无尽表现吧!朝朝暮蓦,辛苦的摄影师和画家们长年累月在守候、捕捉云雾与山峦的幻变、虚与实的较量、抽象与具象的转化!

东边日出西边雨,秋天的黄山更是瞬息万变。登山坐爱枫林晚,老年人吃力地爬上始信峰,只能坐在石头上好好休息,慢慢欣赏脚下“红树间疏黄”的斑斓秋色;稍远处,丛丛红树和黄叶则如漫山遍野的花朵。突然乌云压来,白雾在彩谷l可飞奔:团团、条条、丝丝,追逐嬉戏。雨将至,怎办?但从那乌云的窟窿中遥望山下,明晃晃的阳光正照耀着人家白屋。雨并没有来,倒降下大雾,一片迷茫:隐隐丛山、浓淡层林,偌大的水彩画面!细看朦胧处,有人在活动,从画面比例看,人画得太大了,其实呢,人就在近处,“朦胧”将具象推向了深远!

我并不认为,欧洲中世纪哥德式教堂的建筑师是从黄山诸峰获得的启示,但你从清凉台上观望对面群峰直指天空的密集的线,令人惊叹,这与哥德式教堂无数尖尖的线在指引信士们升向天国,那感觉、感受与美感似乎正相仿佛。许多中国画家从黄山获得了美感的启示,特别是山石的几何形之间的组织美:方与尖、疏与密、横与直之间的对比与和谐。尤其,高高低低石隙中伸出蛇松,那些屈曲的铁线嵌人峰峦急流奔泻的直线间,构成了具独特风格的线之乐曲。平时并不接近中国画的朋友,游黄山后再去翻翻黄山派的画集,当更易了解画家们从何处来,往何处去。如先已看过石涛等人的作品的,那么,有心人,你在黄山中寻觅石涛等人的模特儿吧?我两次到黄山,总爱在其中寻觅石涛,正如在法国南方爱克斯的圣•维多利亚山前寻觅塞尚。

“似与不似之间”,齐白石一语道破了艺术效果的关键。大自然的雕刻家创作了无数似与不似之间的佳作。至于是佳作、杰作还是平庸之作,那主要还须从形体的形式美感方面去衡量,像不像与美不美不能等同起来。到排云亭观西海群峰,峰端犬牙交错,石头的形象有尖有方,或起或伏,其间更穿插松的姿态。构成了宏伟的线与面之交响乐。正如歌德说的:“凝固的音乐是建筑,流动的建筑是音乐。”线,从峰巅跌人深谷,几经顿挫,仍具万钧之力,渗人深邃,人称那谷底是魔鬼世界,扶栏俯视,令人腿软。谷外,一层云海一层山,山外云海海外山,大好河山曾引得多少英雄折腰,诗人歌颂!年轻人,有幸早日瞻仰祖国的壮丽;老年人,在告别人生之前,也奋力拄着拐棍前来一睹自家江山。游人挤着游人,刹那间,小小的排云亭挤得已无插足之地,人声嘈嘈:哪里是天女绣花?仙人踩高跷?文王拉车?武松打虎?天狗……老虎的尾巴!仙人的靴子!仙女的琴!像!像!不太像!尾巴太短!大声大叫,吵吵嚷嚷,其间夹杂着欢笑、得意、惊叹,也有人因尚未看清靴子或尾巴而着急,如再认不出来,似乎这趟黄山之行便是白白糟蹋了!

我走在僻静的山径中,道旁有些较大的松树的根部主干却被竹片包裹起来,像套了靴子的腿,看不出腿的体形了,自然不好看,煞风景。我想那是为了防牛群和羊群往树干上擦痒痒吧,因我见过拴牛系马的老树上也有类似的防护,北京动物园的熊山中的树干上也有同样的防护,以防牲口对树木的摧残。但当我爬上那些险峰绝壁处,那里的奇松上也包着竹围裙,难道牛羊也会被放牧到削壁险崖吗?原来那是为了防游人刻字留言,有些名松就因被人刻字太多,凌迟而死!人们爱松,护松。“梦笔生花”的那朵花,是石隙中生长的一棵岁月悠久的苍劲的松,那里游人倒是爬不上去的,但衰老是必然的自然规律,松将死!黄山管理处曾邀请专家上去研究抢救,大概已救不活了,“梦笔生花”将只是美丽的回忆了仁让下一代的游人们根据那笔,那似笔似笋的石的体形,去想像最美最别致的花朵!                       

[汪曾棋] 岳阳楼记        

岳阳楼值得一看。

长江三胜,滕王阁、黄鹤楼都没有了,就剩下这座岳阳楼了。

岳阳楼最初是唐开元中中书令张说所建,但在一般中国人印象里,它是滕子京建的。滕子京之所以出名,是由于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国过去的读书人很少没有读过《岳阳楼记》的。(岳阳楼记》一开头就写道:“庆历四年春,滕子京滴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虽然范记写得很清楚,滕子京不过是“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然而大家不甚注意,总以为这是滕子京建的。岳阳楼和滕子京这个名字分不开了。滕子京一生做过什么事,大家不去理会,只知道他修建了岳阳楼,好像他这辈子就做了这一件事。滕子京因为岳阳楼而不朽,而岳阳楼又因为范仲淹的一记而不朽。若无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岳阳楼,有那么多人对它向往。《岳阳楼记》通篇写得很好,而尤其为人传诵者,是“先天下之优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句名言。可以这样说:

岳阳楼是由于这两句名言而名闻天下的。这大概是滕子京始料所不及,亦为范仲淹始料所不及。这位“胸中自有数万甲兵”的范老子的事迹大家也多不甚了了,他流传后世的,除了]L首词,最突出的,便是一篇《岳阳楼记》和《记》里的这两句话。这两句话哺育了很多后代人,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品德的形成,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呜呼,立言的价值之重且大矣,可不慎哉!

写这篇《记》的时候,范仲淹不在岳阳,他被贬在邓州,即今延安,而且听说他根本就没有到过岳阳,《记》中对岳阳楼四周景色的描写,完全出诸想像。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他没有到过岳阳,可是比许多久住岳阳的人看到的还要真切。岳阳的景色是想像的,但是“先天下之优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思想却是久经考虑,出于胸臆的,真实的、深刻的。看来一篇文章最重要的是思想。有了独特的思想,才能调动淤像,才能把在别处所得到的印象概括集中起来。范仲淹虽可能没有看到过洞庭湖,但是他看到过很多巨浸大泽。他是吴县人,太湖是一定看过的。我很深疑他对洞庭湖的描写,有些是从太湖印象中借用过来的。

现在的岳阳楼早已不是滕子京重修的了。这座楼烧掉了几次。据(巴陵县志》载:岳阳楼在明崇祯十二年毁于火,推官陶宗孔重建。清顺治十四年又毁于火。康熙二十二年由知府李遇时、知县赵士琦捐资重建。康熙二十七年又毁于火,直到乾隆五年由总督班第集资修复。因此范记所云“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已不可见。现在楼上刻在檀木屏上的《岳阳楼记》系张照所书,楼里的大部分楹联是到处写字的“道州何绍基”写的,张、何皆乾隆间人。但是人们还相信这是滕子京修的那座楼,因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实在太深入人心了。也很可能后来两次修复,都还保存了滕楼的旧样。九百多年前的规模格局,至今犹能得其仿佛,斯可贵矣。

我在别处没有看见过一个像岳阳楼这样的建筑。全楼为四柱、三层、盔顶的纯木结构。主楼三层,高十五米,中间以四根楠木巨柱从地到顶承荷全楼大部分重力。再用十二根宝柱作为内围,外围绕以十二根檐柱,彼此牵制,结为整体。全楼纯用木料构成,逗缝对棒,没用一钉一铆,一块砖石。楼的结构精巧,但是看起来端庄浑厚,落落大方,没有搔首弄姿的小家气,在烟波浩森的洞庭湖上很压得住,很有气魄。

岳阳楼本身很美,尤其美的是它所占的地势。“滕王高阁临江诸”,看来和长江是有一段距离的。黄鹤楼在蛇山上,晴川历历,芳草萎妻,宜俯瞰,宜远眺,楼在江之上,江之外,江自江,楼自楼。岳阳楼则好像直接从洞庭湖里长出来的。楼在岳阳西门之上,城门口即是洞庭湖。伏在楼外女墙上,好像洞庭湖就在脚底,丢一个石子,就能听见水响。楼与湖是一整体。没有洞庭湖,岳阳楼不成其为岳阳楼:没有岳阳楼,洞庭湖也就不成其为洞庭湖了。站在岳阳楼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湖中帆船来往,渔歌互答,可以扬声与舟中人说话;同时又可远看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北通巫峡,南极潇湘的湖水,远近咸宜,皆可悦目。“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井非虚语。

我们登岳阳楼那天下雨,游人不多。有三四级风,洞庭湖里的浪不大,没有起白花。本地人说不起白花的是“波”,起白花的是“涌”。“波”和“涌”有这样的区别,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可以增加对于“洞庭波涌连天雪”的一点新的理解。

夜读<岳阳楼诗词选》。读多了,有千篇一律之感一最有气魄的还是孟浩然的那一联,和杜甫的“吴楚东南诉,乾坤日夜浮”。刘禹锡的“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化大境界为小景,另辟蹊径。许棠因为《洞庭》一诗,当时号称“许洞庭”,但“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只是工巧而已。滕子京的《临江仙》把“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整句地搬了进来,未免过于省事!吕洞宾合遂句:“朝游岳鄂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很有点仙气,但我怀疑这是伪造的(清人陈玉垣《岳阳楼》诗有句云:“堪惜忠魂无处莫,却教羽客踞华楹”,他主张岳阳楼上当奉屈左徒为宗主,把楼上的吕洞宾的塑像请出去,我准备投他一票)。写得最美的,还是屈大夫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两句话,把洞庭湖就写完了!                       

[魏巍] 您好,延安!        

已经有五十四年不曾回过延安了。

啊,延安!当年来到你身边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年轻呀,也许刚刚十八岁吧,我是一条多么幼弱的溪水呀!可是终于汇到你这条大川里来了,我成了这大川里的一朵小小的欢笑的浪花。延安啊,那时你真不愧是时代的熔炉,经过你的锻冶,我又随着大川流向远方,没有人知道有多远的远方。大川总是对我说:光明就在前面,冲啊,前进啊,不要停止,不要后退,要冲出一条生路来,杀出一条生路来。我听了大川的话,我也呐喊着,勇气百倍地前进着。因为小溪流汇进大川,已经同大川溶为一体了,它也有了力量,有了更强大的生命了。大川奔腾着,一往无前地奔腾着,沿途的小溪流纷纷投进她的怀抱,大川也越发壮阔豪迈,涛声震撼着原野和群山。一座又一座的怪石恶岭穿过去了,那些看来无法逾越的绝路也冲过去了。已经记不清经过多少有名与无名的山水了,终于迎来了一个百花盛开、芳草如茵的绿洲。但是,这不是大川的终点,她的终点是更加美丽的阳光明媚的大海。大川问小溪流:你还记得自己的来历吧?小溪流说:我怎么能忘记赋予我生命和力量的源泉呢!

于是,我和几个老战友—还是说几朵小浪花吧—来到了延安。

我们是经过整整一天的奔波,于黄昏时分来到延安的。我们想看看宝塔山,想看看凤凰山,想看看清凉山,想看看清清的延河水,可是它们在夜色里都过于朦胧了。我们一下子便闯进灿烂的灯火织成的海洋里。啊,延安,你确实变了!古老的城墙古老的钟鼓楼看不见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好魏峨的高楼,好宽阔整齐的街道吗!“那时,你们在延安的时候,就想到了会有今天吗}tf是的,那时我们看到凤凰山上那高一层低一层错错落落的窑洞里的灯火,就这样说:我们会有明天,美好的明夭。现在,这再也不是现实的梦,而是梦化的现实。我们这些小浪花都不禁地一齐欢叫道:您好啊,母亲!您好啊,延安!

沿着延河,我们来到杨家岭、王家坪和枣园。我们来的时间真好,枣园的桃花、梨花和丁香花全开了。园里是这么地幽静、闲适,一派乡里风味。这儿曾居住过世界上最强大、最忠实、最勇敢、最富有理想也是最高尚的灵魂。我们脚步轻轻地走着,就仿佛他们仍然在工作,不愿惊扰他们。我们沿着小径一面走,一面听那位陕北姑娘如数家珍地说着他们的故事。她说,毛主席有一次发现,住地的一位农村青年有些懊丧,问起他来才知道他还没有找着媳妇。毛主席帮了忙,找到了一个姑娘。青年很高兴。可是过了很长很长时间还不见结婚。“为什么不结婚呢?”毛主席问起来,青年才说:“她非要坐花轿不可,我到哪里找呢?’’毛主席笑着说:“这个好办。”就找人把八仙桌子倒过来。上面扎了个花花绿绿的棚子,还缠上彩绸,插上鲜花,就嘀嘀哒哒地把新人娶过来了。大家听了,不由哈哈大笑。

暖暖的阳光照着,轻轻的风儿吹着。我们跨进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走进一个窑洞又一个窑洞。我们徘徊复徘徊,流连又流连,似乎还想同那些伟大而高尚的灵魂进行交谈。可是在这里,只有毛泽东终年陪伴的汕灯,只有周恩来的纺车,只有刘少奇磨秃了的毛笔,只有朱总司令的撅头和棋盘。再就是那同黄土高原一样颜色的墙壁,和那些简陋的木床、木桌、木椅了。啊!高尚而伟大的灵魂!清贫而朴素的生活!真是一尘不染的洁白啊!然而就是这些黄土窑洞,这些简陋的木桌、木倚,赢来了一个崭新的中国!

回想当年,延安是一座多么奇异的城市。小米饭豆芽菜啊,挖窑洞开荒啊,背粮背柴啊,可是她却从早到晚都是歌声。这似乎是一座难以理解的艰辛而又充满着欢乐的城市,一座贫穷却又是最富有的城市!他们靠的什么?难道不是胸中燃烧着的革命理想吗?失去革命理想还有什么延安精神呢?延安啊!什么都可以丢,唯独延安精神不能丢啊!

我登上了清凉山。

你是要寻访旧迹吗?是的。当年有一个刚刚十八岁的青年,他到这里来住过。这里不仅有他许许多多的脚印,而且他在这里加人了一支最崇高最壮丽的队伍。不错,那还是一个很美好的春日,就在这山上的一个窑洞里,他面对着马克思和列宁的画像举行了入党宣誓。可不是么,一切都像是在昨天。

“是这座窑洞吗?”“不,不是。”“是那一座吗?”“似乎也不像。”“那么,大概是这一座了?”“是的,有点像了。好,就在这里照张像吧。”

照完像,我依然默默地站在那里。对面就是宝塔山,西面、就是凤凰山,山下就是延安城和延河的流水。我静静地望着她们,望着她们。“你是想再呆一会儿吧?”是的,我是想再呆一会儿。“你是想对她们说什么吗?”是的,我心里的确有几句话要说。当年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年,我是为了寻找真理来到你身边的。几十年在硝烟和风雨中过去了,今天,我应该说:你的确给了我真理,你没有欺骗我。而且我想说:你告诉我的真理—共产主义的真理,是这个时代最科学、最真实也最辉煌的真理。即使这真理的实现,比人们预料的时间更长一些,曲折要多一些,但它决不是乌托邦!我们绝不要为共产主义运动的暂时挫折而灰心吧。我们仍然坚信:唯有共产主义才是人类最合理最理想的制度,唯有共产主义的旗帜才配写在全世界辽阔无垠的蓝天上……

一九九一年五月三十一日北京                       

[菌子] 香溪        

香溪如歌如诉地前行。五过香溪,有两次直抵它的源头。越看越对它感到亲切并赞赏它特异的风格。

光绪年间为“汉昭君王姗故里”立的碑,与“楚大夫屈原故里”碑,并立在柿归南门,昭君村却在现在湖北的兴山县城东北七里的山台上。从那里到与长江西陵峡相接的香溪口,不足七十里。这段香溪虽也从山中来,却较平坦宽阔,以往通船,现在有了车道,就任它飘行在云山之中,深处湛蓝凝碧,浅处清澈见底,秀水青山记叙着昭君出门的行程,乡亲们不尽的思念。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不仅是唐代杜甫的见闻,至今二千多年,沿溪而立的口碑,犹如昭君还活动在香溪之畔。她原是贬官王稚之女,这位老人大约志在山水之间,他的乡亲到今还以这块“宝坪”(原名)自豪。村前的清河是香溪中最深最宽的,这里气候湿润,土地肥沃,一坳坳的田板,终年常绿,除小麦而外,玉米一年两熟。河边的丛林,山前的核桃,也一样地苍翠茂盛。

人月十日我们专访昭君村。从西岸渡舟过去,不过父公尺,东滩一片绿林,也在河床之内;滩上还有浅浅的水塘,镜面似地闪烁着。一叶长舟和婀娜多姿的树枝,它们的倒影在清水中摇曳,我们小}r地在石块上颠步,不仅没有踏碎浅水中的树影,连我们自己也入了香溪水中的画面。

因为是去看昭君的,眼里满是优美的印象。对她的后裔,也不免仔细端详。果然从那村里走出来的都姓王,三年级小学生王光华,一副精灵的样子,他忙着给我们推船,跟我们走了一段路,又依依难舍地在山坳口看着我们咬,要是他看到将要上演的<王昭君》,准会亲切地叫一声“姑”吧!在半山腰里看见的王喜燕,只有十岁,她说她还有个姐姐,跟她长得一个模样。她们的秀丽之中还有我们时代的健美。山村前面的玉米地里,几个女社员跟我们详细介绍玉米两造的安排,将着绿油油的玉米叶子,锄着它脚下的杂草,那么动人地伺候着她们的庄稼。那时,三只小山羊从山上冲下来了,可它们嘴上套着笼头,对着这片青纱帐,茫然望了一会,又跑回山上去了。山上除树木而外,茂草葵羹,那边有一大平台,这才是昭君故居所在。据说在那里还可以挖到汉砖,有人把它磨成砚台,供现在的文人墨士使用。我们不能也不便去挖,且留着它作昭君永远的纪念。

昭君村猪墙青瓦,有如国画中描写的那样。但它瓦棍栉比,在绿丛中崭露头角,显得更苍劲雅致。村上几十户人家守着这块宝坪,勤劳而团结,这村子也始终保留着兴盛的面貌。村头楠木井焕然一新,最近重新做了井圈,于立群同志的题字,为它立了碑记。它附近的兴山县,现在完全成了一个新兴城市,它是山货的集散地,这里的蘑菇和桔子,名闻中外。

从楠木井开始到香溪埠头,就全是关于昭君的传说了。昭君村前那口古井,原是泉水汇聚的地方,一涨清水,常年供人们饮用。还是昭君在家的时候,有个老汉做个梦,说井里的一条龙要飞走了,人们去跟昭君商议,看怎么办?昭君想到用楠木去拦,于是他们抬来楠木做了井栏。二千年来山灵水活,那条喷泉的苍龙,大约一直栖身在昭君村上。如今做了石井圈以后,楠木还藏在水里,它像活物一样,说不定就是那条苍龙吧!

昭君离家上京的当儿,是那样姗姗而行。两岸的乡亲都为她送行。过了兴山。遇到第一道山沟,一共走了10里路,她就下轿对着青山拜了又拜,乡亲们知道她的心思,这条山沟现在叫做“小礼溪”,潺潺的流水,还带着昭君告别的声音。又向西走了8里半,右边又遇到一条大山沟,溪水流泽带着一身浩气,一泻而下香澳河,然后随着大江东去。昭君感到她也有辽远的路程,离家又远了一些,她又下了轿,把这家乡的溪流引为知音,她朝着孕育这条澳水的深谷下跪了,虔诚地行了大礼,后人称为“大礼溪”。现在在石缝里渗出的涓涓细流,莫不是她离乡时的泪痕?

走不多远,昭君到香溪洗手,她把珍珠丢在河里,那里现在还有一处深潭,称作“珍珠潭”。早先过往的行人,向它讨一杯仙水治病,或是向它丢一块石子,看投中与否,以卜生男还是生女。

这里长长的流水,都像镜面一样,也许昭君不止一次在这里对水梳妆,她的脂粉成了香溪的来源。三月桃汛,河面浮游着一群群的“桃花鱼”,轻得像白色的泡沫,但在碧波之上艳如桃花,人说这就是昭君的胭脂。三月一过,“桃花鱼”倏然不见了。那么,三月,该是昭君回来省亲的时期吧?唉,这动人的香溪与昭君隔着那么久远的年代,而现在的一切传说和见闻,人们离昭君却是这么近呵!

香溪有印里在湖北的林业特区—神农架境内。沿着这条溪流来回,我目不转睛,怡然而视,除了惊叹,两次都说不出一句话来。神农架本是高山林区,香溪的水源犹如自天而下,有时在山峦的峰部挂着一匹白练,悬流为瀑;有的流人山边的石槽,好像一条青龙,曲折回肠,终于汇集发电站的水闸中喷放出来;有的通过天沟散落一串串水珠;艳阳映照之中,凌空出现五彩的虹。

溪河里的石头大如巨象,小如卵石:有的垒石成坝,有的自陷为潭,水态因石而异,它冲击巨石,回流进发;它经石坝自成水帘,急流勇进;有在在石四周环行,有从迭石中穿行,遇到一段比较平坦的石滩,它们滚滚而去。深处见其绿,浅处如白酒一般,飞溅的水沫如白絮银丝。溪水因地而歌,有如松涛,有如竖琴,雷鸣倾盆之声,铮铮涂涂之音,响彻山林之间。

六月八日到木鱼坪,傍晚,我特地去看看溪的源头,洗涤衣衫。这是村后的山溪,我在发电站附近清凉的雨雾中到河边去,走到一顶小桥下的石坡上。一钩新月挂在山上,山顶的茅屋里也有了灯火。我深情地望着对面半山而下的溪流正朝我涌来,在黄昏时,它还是那样清白。白水在我站立的两石之间穿过,我抓着衣领,任一股急流,冲涤我衣衫上的汗水。也让泼出石面的清水,漫上我的脚面。我是这样畅快而兴奋,仿佛看到了出塞时的昭君,她的性格的另一方面,我终于从这香溪的畅流中,有所领悟。这时我恍惚看见上流一个苗条的少女,向我投掷一把花束,它很快流到我的身边,那是一束洁白的桅子花,还有别的鲜艳的野花,我捧在手里闻了一闻,就让它随流漂去。好久我都觉得香溪始终带着桅子花的香韵。第三夭我到香溪口登舟的时候,这香味还漂散在大江之上。                       

[峻青] 雄关赋        

哦,好一座威武的雄关里

—山海关,这号称“天下第一关”的山海关!

提起山海关来,这铮铮响的名字,我是很早很早就听到了。记得刚刚记事的童年,从我的一位四爷爷那里,就听到了山海关的名字,刻下了这座雄关的影子。

我的四爷,是一个关东客。还在他才十几岁的时候,就像我故乡中许许多多为贫困所迫无路可走的农民一样,孑然一身,肩上背着一张当做行李的狗皮,下关东谋生去了。及至重返故里,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和他几十年前离乡时一样,依然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而他带回来的唯一财物,就是他那漂泊异乡浪迹天涯的悲惨往事和种种见闻。

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

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冬景天,我们爷儿俩,偎坐在草垛根下,硒着暖烘烘的三九阳光,他对我讲述山海关的一些传说、故事的情景。那雄伟的城楼,那险要的形势,那悲壮的历史,那屈辱的陈迹,那塞上的风雪,那关外的离愁……

善感的心灵,也曾为背井离乡远徙异地的行人,在跨过头:门进四顾苍茫的悲凄情景而落下过伤感的眼泪,也曾为那孟姜女的忠责和不幸而郁郁寡欢;然而更多的是为那雄关的雄伟气势和它那抵御外侮捍卫疆土的英雄历史所感动、所鼓舞。幼稚的心灵上,每每萌发起一种庄严肃穆慷慨激昂的情怀。

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梦中,常常是身着戎装飞越那绣延万里的重重关山,或是手执金戈高高地站立在雄伟高大的场门之上。……

啊,梦虽荒唐,然而那仰慕雄关热爱国土的心却是真挚的,深沉的。

遗憾的是:这与京都近在咫尺的雄关,我却一直没有至过,它留给了我的依然还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里得来的模棣的影子。

机会不是没有的:有一次,大概是一九五六年的春天吧,我出访东欧,乘的是横越东北大地和西伯利亚荒原的国际列车。列车从北京开出后,就从列车播音员的广播中,听到了抬途将要经过的一些城市,这当中,就有着山海关。当时的心情是十分兴奋的。列车过了秦皇岛以后,我就眼盼盼地渴望着能尽快地看到山海关。哪知列车驶近山海关车站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这车站和铁路线离山海关还有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我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用力向北张望,心想能远远地眺望一下那雄关的影子也好。可是非常遗憾,因为这时已是黄昏时分,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大地,任是瞪大了眼睛,蝎力张望,也望不见山海关,只能隐隐约约地望见一抹如烟似雾的淡影,和从田野里升腾起来的炊烟薯霭融合在一起,像三春烟雨中的景色似的,迷离难辨。

我失望地转回头去,脑幕上留下的依然是童年时代从四爷爷那儿得来的模糊的影子。

现在,我终于亲眼看到这思慕己久的雄关了。

啊,好一座威武的雄关!

果然是名不虚传:

—天下第一关!

那气势的雄伟,那地形的险要,在我所看到的重关要塞中。是没有能与它伦比的了。

先说那城楼吧:它是那么雄伟,那么坚固,高高的箭楼,巍然耸立于蓝天白云之间。那“天下第一关”的巨大的匾额,高悬于箭楼之上,特别引人瞩目,从老远的地方,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五个大字,笔力雄厚苍劲,与那高耸云天气势磅礴的雄关,浑为一体,煞是雄伟、壮观。但是,最壮观的还是它形势的险要。不信,你顺着那城门左侧的阶台往上走吧,你走到城墙之上,箭楼底下,手扶着难墙的垛口,昂首远眺,你会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又惊又喜的赞叹:

“嗬,好雄伟的关塞,好险要的去处!”

你往北看吧,北面,是重重叠叠的燕山山脉,万里长城,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长龙,顺着那连绵不断起伏不已的山势,由西北面蜿蜒南来,向着南面伸展开去。南面,则是苍茫无垠的渤海。这万里长城,从燕山支脉的角山上直冲下来,一头扎进了渤海岸边。这个所在,就是那有名的老龙头,也就是那万里长城的尖端。这山海关,就耸立在这万里长城的脖颈之上,高峰沧海的山水之间,进出锦西走廊的咽喉之地,这形势的险要,正如古人所说:两京锁钥无双地万里长城第一关

站在这雄关之上,人的精神,顿时感到异常振奋,心脚也倍加开阔。真想顺着那连绵不断的山势,大踏步地向着西北走去。一路上,去登临那一座座屏藩要塞,烽台烟墩。从山海关、喜峰口、古北口、居庸关、雁门关,一直走到那长城的尽处,嘉峪关口。也想返回身来,纵疆驰马,奔腾于广袭无垠的塞外草原之上,透逸翻腾的幽燕群山之间。然后,随着那蜿蜒南去的老龙头,纵身跳进那碧波万顷的渤海老洋里,去一洗那炎夏褥暑的汗水,关山万里的风尘。……

甚至,更想:身披盔甲,手执金戈,站立在这威武的雄关之上,做一名捍卫疆土的武士。……

哦,童年的梦,又从长久尘封的记忆中复活了。

复活在这“天下第一关”的城楼之上,山海之间。

复活在这二十世纪的八十年代。

复活在这十年内乱后的一个励精图治的夏夭。

这,能说是荒唐的吗?

不,你瞧,那是什么?

正当我凭栏四眺遐思迩想的时候,猛听得一阵喧哗。回头一看,啊,一个身披盔甲手执青龙大刀的武士。从那古老而高大的箭楼大门里面走了出来。我不禁吃了一惊,心里好生诧异,上前仔细一看,却原来是一个到这)L来游览的青年小伙子,故意穿着这一身戎装拍照留影做纪念的。这戎装,是从那设在箭楼大门里面的一家照相馆里租来的。这家照相馆在这儿陈列了一些盔甲和兵器,专门租给游人拍照留念。

这件新鲜事儿,使我非常高兴。开始我想到的是这家照相馆真是“生财有道”,会想点子赚钱;可是转又一想,这不单纯是个赚钱营利的问题,而更重要的是他们体会到那些从祖国的四面八方荟集到这儿来的游人们,在登临上这座古老而著名的雄关时的心情。我由此也就懂得了:这身着戎装拍照留念的青年小伙子,也决不止是为了好玩和逗趣,这当中,也蕴藏着一种可贵的感情。

瞧,这小伙子手执大刀昂首挺胸的威武严肃的神情,不就是很好的证明吗?

看着这,有谁会感到滑稽可笑呢?

不,相反地,人们会情不自禁地从心里涌起一种肃穆庄严的感觉,怀古爱国的激情。

也许是受到了这种情绪的感染,与我一起来的一位青年女作家,也仿效那个小伙子的榜样,走进箭楼大门里面,花了五角钱去租了一套盔甲、兵器,披挂起来。当她披挂停当从箭楼里走将出来时,我简直不认得她了。那个一身天蓝色西装衫裙的时髦姑娘,一刹那间却变成了一位威风凛凛的古代武士。她头戴朱缨金盔,身穿粉底银甲战袍,手抚绿色鳌鱼鞘青锋宝剑,昂首挺胸地站立在城楼之上,俨然是一位身扼重关力敌千军的守关武士,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我们的这位青年女作家,过去曾当过演员,还拍过一部电影。在那部电影里,她演的是一个从穷山沟里出来的农村姑娘,当上了飞行员,驾驶着银鹰,翱翔在蓝色的天空,保卫着祖国的神圣皿土。现在,她又身披戎装,手执金戈,在扼守这重关要塞了。八月的骄阳,映照着金盔银甲,闪烁出耀眼的光芒。她高高地站在那里,两眼凝视着远方,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的庄严。真个不舍是花木兰再世,穆桂英重生。

看着这,一刹那间,我竟然仿佛置身于中世纪的古战场上,一股慷慨悲歌的火辣辣的情感,涌遍了我的全身。

啊,雄关!

这固若金汤的雄关!

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关!

在我们那古老的中华民族的伟大历史上,在那些干戈扰撰征战频仍的岁月里,这雄关,巍然屹立于华夏的大地之上,山海之间,咽喉要地,一次又一次地抵御着异族的人侵,捍卫者神圣的祖国疆土。这高耸云夭的坚固的城墙上的一块块砖石。哪一处没洒上我们英雄祖先的殷红热血?这雄关外面的乱石纵横野草丛生的一片片土地,哪一处没埋葬过人侵者的累累白骨?

啊,雄关,它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英雄历史的见证人,它本身就是一个热血沸腾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如今,这雄关虽已成为历史陈迹,但是它却仍以它那雄伟庄严的风貌,可歌可泣的历史,来鼓舞着人们的坚强意志,激励着人们的爱国情感。

我相信:假若一旦我们的神圣的国土再一次遭受到异族产。侵的话,那位手执大刀的青年小伙子,还有我们的现代花才兰,以及所有登临这雄关的公民,全都会毫不犹豫地拿起武器,奔赴杀敌救国的战场!

由此,我又悟出了一个道理:雄关,这早已变成了历史陈迹的雄关,虽然已经失去了它往日的军事作用,但是这雄关的伟大体魄,忠贞的灵魂,却永远刻在人们的心目中。

哦,更确切一点说,这雄关,不在地壳之上,山海之间而是在人们的心中。

是的,在人们的心中。这才是真正的雄关,比什么金城}f池还要坚固的雄关!

不是吗?山海关纵然是坚固险要,可也有被攻破的记载-而吴三桂的开门揖盗引清人关,更是不攻自破,多尔衰的铁骑,不就是从这洞开的大门下边蜂拥而来席卷中原的吗?

劫哭六军皆编素

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梅村的《圆圆曲》,道出了所有爱国人士对民族败类的愤概和痛恨。尽管历史学家对吴三桂叛国的动机究竟是不是为了“红颜”这一史实,还有争议,但是雄关被出卖而不攻自破却是事实,也是教训。

这遭到过站污的雄关,至今还蒙受着耻辱的灰尘,并在无声地向人们诉说着这一段痛苦的历史,也仿佛在向着人们告诫:

谁道雄关似铁?

任是这似铁的雄关,也有那被攻破的时候。

说什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在我们那辽阔的获土之上的许许多多重关要塞,从来就没有哪一座关塞真正起到过这样的作用。它们或者被强敌攻陷,或者为内奸出卖。而尤其是后者,堡垒易从内部攻破,历史上是不乏这种沉痛记载的。

吴三桂的丑剧,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件而已。

由此看来,古往今来的大量史实证明:那所谓“固若金汤”的雄关,是从来就不存在的;而真正坚固的雄关,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

—这,就是信念!

对社会主义,对革命事业,对我们伟大的祖国的坚贞不渝的信念,就是最坚固最强大的雄关,是任凭什么现代化的武器都不能攻破的雄关!

千百万吨级的热核武器攻不破它,重型轰炸机和洲际导弹攻不破它,资本主义腐朽思想攻不破它,灯红酒绿金钱美女也攻不破它。它,永远巍然屹立于我们伟大辽阔的国土之上,亿万英雄儿女的丹心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雄关!

“固若金汤”的雄关!

啊,雄关!

无比坚固的雄关!                       

[何为] 烟雨醉翁享        

幼时背诵欧阳修名篇(醉翁亭记》,辄为之神往。那四百来字的文章用了二十一个“也”字,那统率全文首句“环滁皆山也”的非凡笔力,那“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成为生活语言中的常用典故,在在都使人心折。去秋我应邀首次到滁州,终于领略了一番文中历历如绘的琅哪山胜景,觉得这一片名山名水早被欧阳修写完,不知该从何处落笔。

想不到今年十月我又有滁州之行,以醉翁亭命名的首届散文节就在那里举行。不同于上次秋阳明丽,这次是秋雨连绵。同行的市委宣传部长举伞笑着说,<醉翁亭记》写尽琅哪山的四季景观,以及山间晨昏晦明的变化,惟独没有着笔于雨景。这一“点评”使我慷然有所悟。

那天驱车出城,在琅哪古道下车步行。湿谁镶的宽阔青石板道长约二里许,道旁两侧,浓荫蔽空,如人苍黑色的幽寂之境。时或可见古栈道的车辙,使人想像遥远的岁月。行经一座绿苔斑斑的古老石桥,举首可见林木掩映的亭台楼阁,有一组苏州园林格局的建筑紧靠崖壁下,这就是传誉古今的醉翁亭所在地。

醉翁亭在宋朝初建时,其实不过是一座孤立的山亭。史载九百多年前,欧阳修被贬滴到滁州任太守,为琅哪山的秀丽录色所迷醉,在职约两年三个月时间,感怀时世,寄情山水,常登此山饮酒斌诗。琅哪古刹住持僧智仙同情欧阳修的境遇,尤钦佩他的文才,特在山腰佳胜处修筑一亭,以供太守歇脚饮酒。欧阳修时年仅四十,“自号日醉翁”,即以此亭名为醉翁亭,其传世之作《醉翁亭记》盖出于此。

雨中走向醉翁亭,恍如进人古文中的空灵境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幻异感。过了古桥,骤闻水声大作。原来连日多雨,山溪水势湍急,水花银亮飞饿。小溪流绕过一方形石池,池水清澈澄明,此即欧文中所说的“酿泉”。掬水试饮,清甜无比。不知道这立有碑刻的翻酿泉”是否即太守酿酒之泉。

将近千年以来,沧海桑田,历经变迁,最早的醉翁亭只能存于欧文之中了。然而。山水犹在,古迹犹在,醉意犹在。人们是不愿《醉翁亭记》中抒情述怀的诗画美景在人间消失的了。

想必是为了满足远道而来访古寻幽者的愿望,现在的醉翁亭发展为‘,九院七亭”,又称“醉翁九景”,都是历代根据欧文中的某些意境拓展兴建的,远非级时“太守与客来饮于此”的山野孤亭可比。例如门媚上题着“山水之间”和“有亭冀然”这一类小院,其名皆取自欧文。这组建筑中,多半又以“醉‘与“醒,,为主体,后者如“醒园”和“解醒阁”,似乎欧阳修常常喝得烂醉如泥,非醒酒不可。其实未必如此,这位太守己说得很明白:“饮少辄醉”,“颓乎其中者,太守醉也’‘,我都是一种姿态。他的本愈“在乎山水之间也”,即使带有醉眼朦胧中看人生世相的意味,实际上也是十分清醒的。

今之醉翁亭位于正门的东院,是一座典稚的飞搪亭阁。亭侧的巨石上刻着篆书的“醉翁亭”笼个大字,碑石斜卧,宛然似呈醉态。斜风细雨,在亭内亭外徘徊良久。旋即到亭后的“二贤堂”。这“二贤”有几种说法,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是指欧阳修和苏东坡。这里有一座新塑的欧阳修高大立像。屋外漫步时,忽然觉得,有些古迹还是“虚”一些,回旋的余地大一些,更能激发思古之幽情,归根结底这也是爱国主义的感情,我如是想。

从“二贤堂”向西至‘“宝宋斋”,进人明建砖木结构的狭小平屋。屋内有两块青石古碑,嵌于墙垣之间,高逾七尺。宽约三尺。两碑正反面刻着苏东坡手书的(醉翁亭记》全文,每字足有三寸见方。‘“欧文苏字”,勒石为碑,稀世珍宝,何等名贵!然而在那灾难的十年间,竟有愚昧狂暴之徒以水泥涂抹古碑上,铁笔银钩,几不可辨。这两块巨型碑石,既是历史文明的见证,又是野蛮年代留下的印证。游人驻足而观,无不为之长叹。虽然近年来另建六角形仿古“碑亭,一座,将“宝宋斋”中的古碑加工拓印后另立碑石于此,然较之原件逊色多矣,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了。

首届“醉翁亭散文节”开幕式的会场,设在碑亭后侧的解醒阁内。解醒阁是仿明代建筑,与醉翁亭各处一端,一醉一醒,遥相呼应。是日也,来自南北各地的散文同行们济济一堂,大有为散文事业扬眉吐气之概,是一次难得的盛会。有几位老朋友未能如期赴会,未免遗憾。会上相继发言时,我只管眺望廊格外的美景。琅那山的层林幽谷,浓淡深浅多层次的绿色,在烟雨迷离中化为漫天绿雾,令人目迷神驰,酩配欲醉。忽发奇想,这次冒雨游醉翁亭,上溯近千年,当人们追踪当年欧阳修在琅哪山与民同乐的游迹,岂不是介乎时醉时醒或半醉半醒之间,才能约略领悟其中的况味么? 

醉翁亭院墙外,迎面一片森森然的参天古木,树冠巨大如华盖,俯临着奔流不歇的山溪。据植物学家鉴定,这片愉树迄今只见于琅娜山上,人称“琅娜树”或“醉翁树”。我以其树名寓有纪念意义,随手采撷一片带回来。                       

[艾煊] 善卷游        

宜兴迩南六十里,在那竹涛澎湃、无边无际的竹海中,有许多神奇的钟乳石洞。其中最美丽的,便是螺岩山下的善卷洞。

一到洞口,只见一座顶天立地的“砒柱峰”当门而立。想像中,石蜂背后,也许是一个玲珑剔透的石室,也许是一个深邃幽暗的石窟。然而,都不是。转过砒柱石峰,眼前陡然开朗,好一个广阔的洞天世界。那么高大、深远、宽敞,但又不是一览无余的广场,而是一座辉煌壮丽的厅堂。

回首看来处,洞口外,上接碧霄云天,下临深谷飞瀑。人,好似立在半云半雾的地方。

洞里,左青狮右白象,立在石厅两旁。狮,似刚出浴,湿润狮毛倦曲披拂;象,似刚在泉边饮足,心宁气静地倚壁小憩。

石厅的四面石壁,百孔千窍,雕刻成变幻无穷的图案和奇花瑶草。—不知是人间艺术家的杰作,还是天宫神手的奥妙。石厅的弯形夭幕上,倒悬一串串玉白鹅黄、冰凌似的钟乳,像走进了水晶宫一样。

立在这可容几千人聚会的石厅里,不由得使人想到,每当佳节盛会,狮后象王率百兽在这石厅里酣歌起舞的欢乐景象:猴儿攀援石梅石松,燕雀在石梁间飞翔,十仙濡墨徘徊题壁吟唱。

由石厅盘旋飞绕而上,可达善卷上洞。洞府门口,飞悬着一片石云。云夭之上,烟缭雾绕,又是另一个洞天世界。

一池池碧清的甘泉湖边,牧放着维毛石羊。牧人召唤羊群的石螺,闲浸在泉旁。一匹纯雪似的石马,饮足了水,举蹄欲从湖边驰向远方。

飞马身边,有两裸万古石梅,枝于高达三十三尺。它那永不凋谢的鲜花。一径在云海里开放亿万年。

天上浮动着片片石云,一条若隐若显、露头藏尾的青龙,飞来池边小饮。这一池甘泉湖水,香甜、清凉。它甜,但没有糖的腻味;它香,但不像花儿那么浓郁;它清凉,但丝毫也不像冰雪那样刺人肌肤。它是道道地地神话中沁人肺腑的甘泉。

云天上,时时滴落下一点一滴白色的钟乳。这乳浆,也像种子一样,一落到地上,它就会慢慢扎根出芽,长出桂树、梅花,甚至会长出跑兔奔马。这是有生命的仙水,这是有生命的乳浆。

云天上,倒挂着一条盘旋迂回的石梯,曲曲折折,一直通到洞府的底层。石梯,那么样弯曲缭绕,缓缓而下,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裁下了一条七夕晚霞,缝成了这道云梯。

云梯的尽头,便是这层楼洞府最深的底层。

这里,没有辉煌的厅堂,也没有飞职的石云,在这洞府幻最深处,另有一番壮丽的景象。

在那高远莫侧,望得人颈脖发疲的育顶上,挂满了五光一色千奇万幻的石乳,有一串串翠绿的葡萄,有一支支橙黄的佛手,有振翅欲飞的白鹤,有纯玉似的鲜藕。一棵鳞片斑驳的苍劲石松,顶夭立地,托起这石府的屋宇层楼。

在石松的身边。一面银光四射的泉瀑飞帘,垂挂在笔立的石壁上,飞瀑洋洋洒洒地飘落到石河里,它流过石拱桥下,流过寿星的脚边。顺着一级级梯河,奔流而下,形成十几道瀑布飞泉。道道飞泉景色不同。有的如龙口吐珠,有的像风迅电疾的雨帘,有的又似织绸机上的纤细银丝飞织。

飞泉梯河欢乐地奔流,有时像丝弦管簧轻声合奏,有时又像军号铜鼓急骤交鸣。

奔腾的梯河,最后倾注到一个石湖中,立刻,像魔术似的,一切都静止了。波面展平如镜,涛声也戛然而停。静极。抬头仰望,石云上墨黑而透明的冰珠,只有它,偶尔滴落在石湖里,发出琴键单声跳动时清亮的声响。

山腹里有洞,洞中有飞泉。泉尽是湖,湖水直通石河。

石河边,一座石亭,一条石埠头。

忽然,从天外飞来一舟,直抵石埠头边。

离岸登舟。船,荡向螺形的石河里。这山腹里的石河,不是急湍的山泉,也不是低语的溪流,它恰似深秋乌蓝色夜空中的银河,在静静地暗流。

石河的上空,不是炫眼的朝霞,也不是明媚的月色,石云上游动的满天钟乳,恰似夜空里闪亮亮的满天繁星。

桨在划,但并不发出响声,好像不是搅动水波,而是轻拨柔云。船,不像在水上行驶,倒像在云中飘流。

石河在夜空似的山腹里左弯右曲,缓缓潜流。

水在流,船在航,满船的人,但没有一点声响。只有石云上滴落的冰珠,叮—叮,咚—咚地轻响。

打石

船随水流,似无尽头。

但,终于天破晓了,船头现出了曙光。船,转过一个石娜,眼前突然大放光明,在洞口的弯顶外,猛然闪现出千万里碧蓝碧蓝的云天。生活了几十年,从来也不曾感觉到,天空竟是这么样的碧蓝。拱顶、蓝天,连接着绵延无尽的梯田、竹海、茶园。

自从置身于这山腹内的层楼石府后,恍恍惚惚,似乎误八了“宝石花”的仙境。直到船出洞口,这时才豁然明白:那些最优美童话中所描述的神仙洞府,夭圈龙宫,原来,都是从这人间圣手斧凿的奇迹里摹写的。

一九六一年九月                       

[袁鹰] 井冈翠竹        

井冈山五百里林海里,最使人难忘的是毛竹。

从远处看,郁郁苍苍,重重叠叠,望不到头。到近处看,有的修直挺拔,好似当年山头的岗哨;有的密密麻麻,好似埋伏在深坳里的奇兵;有的看来出世还不久,却也亭亭玉立,别有一番神采。

“井冈山的竹子,是革命的竹子!”井冈山人爱这么自豪地说。

有道是:天下竹子数不清,井冈山竹子头一名。

是的,当年用自己的血汗保卫过第一个红色政权的战士们,谁不记得井冈山上的翠竹呢?用它搭过帐篷,用它做过梭镖,用它当谁盛过水、当碗蒸过饭,用它做过扁担和吹火筒,在黄洋界和八面山上,还用它摆过三十里竹钉阵,使多少白匪魂飞魄散,鬼哭狼啤。如今,早就不再用竹钉当武器了,然而谁又能把它们忘怀呢?

你看,那边山路上走来了两位老表,一人提着一只竹筒。这是什么?这不是红军的硝盐罐吗?要不,是给山头的红军送饭来了吧?这两只小小的竹筒,能引起老战士们多少回忆!看见它,就想起了竹筒饭的清香,想起了老表们冲过白匪封锁线冒着生命危险送上山来的粮食,想起了山上缺粮的年月,红军每天每顿只能用南瓜充饥,但是同志们仍然意气风发地唱:“天天吃南瓜,革命打天下!”

你看那毛竹做的扁担,多么坚韧,多么结实,再重的担子也能挑得起。当年毛委员和朱军长带领队伍下山去挑粮食,不就是用这样的扁担么?井冈山革命博物馆里,还陈列着一根写着“朱德的”三个字的扁担。他们肩上挑的,哪里只是粮食?挑的是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我们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们,正是用井冈山毛竹做的扁担,把这一副关系全中国人民命运的重担,从井冈山出发,走过漫漫长途,一直挑到北京城。

毛委员和朱军长下山去了,红军下山去了,井冈山的毛竹,同井冈山人民一样,坚贞不屈。血雨腥风里,毛竹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不向残暴低头,不向敌人弯腰。竹叶烧了,还有竹枝;竹枝断了,还有竹鞭:竹鞭砍了,还有深埋在地下的竹根。“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向大地显露着无限生机的,依然是那一望无际的翠竹!

毛竹年年长,为的是向敌人示威:井冈山是压不倒、烧不光的。毛竹年年绿,为的是等待亲人,等待当年用竹筒盛水蒸饭、用竹钉竹枪打白匪的红军,等待自己的英雄子弟。朝也等,暮也等,等了漫长的二十年。二十年过去了,毛竹依旧是那么青翠,那么稠密,井冈山终于换了人间!

为了叫井冈山变得更快,党派来了两千好儿女,同井冈山人民一起来开发这座万宝山。他们上得山来,头一件事就是来到竹林里,依靠这青青毛竹盖房落脚。他们踩着当年老红军的脚印,攀山过岭,用竹简盛水蒸饭。可是,看着那一眼望不i边的毛竹,成年累月地藏在探坳里,不能赶快送到那些需要它们的地方去,怎不叫人心焦!一阵风过,毛竹呼啦啦地响,好像也焦急地叫喊:“快些送我们下山去吧,莫要让我们等老了,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多么需要我们啊!”井冈山上的毛竹据说有一千多万根,轮流砍伐,是永远也砍不完的。可是,怎样叫这一千多万根毛竹顺顺当当地下山去,是井冈山建设者们曾经绞尽脑汁的大事:

如今,你若是在井冈山许多山坳走过,便能看到一条条修长的竹滑道。它们几乎是笔直地从山顶上穿过竹林挂下山来。这便是英雄的井冈山人的业绩。他们在竹林里送走了几百个白天和黑夜,用竹滑道,用水滑道,送出了一百多万根毛竹。。这一百多万根毛竹,流去了井冈山人多少汗水,是无法计算的。为了搭起滑道,他们翻越了多少陡峭的悬岩绝壁;为了找寻水路,他们踏遍了多少曲折的幽谷荒滩。冒着大风雪,二百多青年男女来到离茨坪六十多里的深山,要在那周围二十多里没有人烟的林海深处,完成砍伐兰十万根毛竹的任务。漫天风雪,封住山,阻住路,却摇撼不了人们的意志,扑灭不了人们心头的熊熊烈火。风雪一天比一天大,人们的干劲一天比一天猛。砍下的毛竹一天比一天堆得高,为竹滑道修的架在两座高山之间的竹桥,也在一天比一天往上长。杜鹃花开满山头的时节,英雄们终于唱着凯歌,欢送着亲手砍下的那三十万根毛竹,让它们沿着满山旋绕的滑道,一路欢唱着飞下山去了。

你看,你看,这不是又一批新砍的毛竹滑下山来了吗?这些青翠的竹子,沿着细长的滑道,穿云钻雾,呼啸而来。它们滑下溪水,转人大河,流进赣江,挤上火车,走上迢迢的征途。并冈山的翠竹啊!去吧,去吧,快快地去吧!多少工地,多少工厂矿山,多少高楼大厦,多少城市和农村,都在殷切地等待着你们!快快地去吧,带去井冈山人民的心愿,带去井冈山人民的干劲,也带去井冈山人民的风格吧!

井冈山的翠竹啊,你是革命的竹子!你不仅曾经为革命建立功勋,而且现在和将来仍然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大厦继续献出一切。你永远那么青翠,永远那么挺拔,风吹雨打,从不改色;刀砍火烧,永不低头—这正是英雄的井冈山人,也是亿万中国人民的革命气节和革命精神!

一九六O年十月,井冈山                       

[李若冰] 昆仑飞瀑        

我曾经漫游过不少名山大川,但不知为什么那巍然屹立于祖国西部的昆仑山,总也牵挂在我的心头,使我时常想着要回到它的身边。

我至今弄不明白,到底什么时候萌生了这种思恋之情。啊,人的感觉器官是这样奇特,也许第一眼的印象非常重要,以致影响此后的记忆和感情。我回想二十六年前,当我第一次和野外勘探者,踏人人迹罕至的柴达木,远远看到昆仑山的时候,它整个儿被职流的云雾萦绕着,带着莫测高深的神秘风韵,只有绵绵婉蜒而时隐时现的峦峰,在天空勾勒出了一线伟丽磅礴的轮廓。其实,等你靠近了才会发现,它是那么眨巴着乌黑晶亮的眼睛,担露着宽阔丰润的胸脯,以其坚韧刚健的风姿,挺立在荒古大摸上。尤其在墨黑的夜晚,当你在沙漠里奔跑了一天,困卧在它身边的时候,仿佛觉得有双无形的强大手臂环抱着你,抚慰着你,促使你安稳而甜蜜地睡去。其时,你在膝胧中也会感觉到昆仑山的倩影,像安睡在它温馨的怀抱里。

但是,当我再度看见昆仑山的时候,却感到过去对它了解得很少。这次,我来到这里,正是高原八月,天气凉爽极了。我和旅伴心情兴奋,一出格尔木城,就直往前面走去。沿途,我看到这荒凉无边的大戈壁,虽然仍有十年浩劫的痕迹,但已有新开垦的黑沃沃的农田,和将要收割的金黄的小麦。再往前走,那一丛丛自然生成的浓密的怪柳,舒展着顽长嫩绿的枝叶,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戈壁一见到绿色,就有了生机,各色的鸟儿欢叫着。那乖巧的云雀群,鼓翅在高空上下扑旋,唱着自由快乐的歌,一直陪伴着我们,飞上昆仑山。

等刚走到昆仑脚下。我的旅伴就感慨万端,喘着气说:

“昆仑山呵,是大戈壁生命的渊致!”

我惊异了,他的诗情竟来得这般快当。

“你看见了么,山上水电站的小屋子?”

我抬头望去,首先进人眼帘的是一条鳞峋层叠的深谷,而山口凛然坐卧着一尊像猛兽似的山头,虎视耽耽地察看着过往的行客。只在穿过它的视线,绕了一大圈、我才看清几根凌空飞架的天线,通往嵌在高峡中间的小屋里。我们一边往上爬,一边耳旁传来隆隆的吼声,这莫不是水电站机轮的运转声么!此刻,在谷口听起来,显得异常高亢洪亮,有种撼天动地的气势。与此同时,我还隐约分辨出一丝仿佛从昆仑心窝里飞弹出来的音响,其声如行云流水,朗朗悦耳,和机轮的轰鸣声揉合一起,回荡着一种更其摄人魂魄的旋律。

我们越往山上走,越觉得呼吸急促,气不够用。而且风也越来越狂,有时不得不背转身倒走。等爬上深谷里的水电站营地,才算缓了口气。我们先遇见一位姓郝的陕北绥德汉子,长得高大健壮,是水电站负责人。还有一位长得瘦削结实的老王,是专管水务的。他俩脸庞都像久经酷风寒霜洗炼过,闪射着褐红透亮的色泽,并肩站在昆仑狂风中,犹如两根铁柱子似的。我开日便说:

“你们这里的风可真够厉害!”

“风季早过啦!”老郝嗬嗬笑着说:“‘如果你们赶冬月或春上来,那才真叫飞砂走石,风刮得人连路也看不见,身予也站不定,栽楞爬坡的。这里是昆仑山的风洞嘛!”

我这才察觉到,我们已置身于昆仑山一条罕见的幽深的大峡谷中,抬眼回望,两边石山高高耸立,直插云天。周围悬崖倒挂,绝壁陡峭,既看不透前头的边缘,又摸不清后面的底细,俨然是条深奥狭长的天然风道。我简直难以想像,人们怎样在这陡壁险境里造就了这座水电站?难道他们是倒栽葱式的在空中施工么?噢,我猜得还有点门道。据说,那些来自青藏高原的汉、回、撒拉族兄弟和支边青年们,正像山鹰般飞身登上悬崖,用绳子把自己吊起,在峭壁上勘察测量,正是在半空中搭起脚手架,一步步攀援而上,给大坝喷水灌浆。他们就是这样在无比艰险的峡谷里,在不同的窄狭的工作面上,一任狂风飞砂的扑打,一任严寒酷暑的煎熬,开挖着导流、冲刷洞,搬运着笨重的闸门机件,安装着电器仪表……

这一阵儿,我们已走上48米高的薄拱坝。忽然,眼前涌现出了一汉碧绿如镜的大湖。呵,应该叫它作天湖,因为它竟奇迹般漂流在这远离人间的高峡里。天湖呵天湖,你是这样恬静地轻荡着涟漪,这样温存地拂动着浪花,清澈得照得见天上的飞霞,碧绿得映现着昆仑雪峰的影子,致使不远千里来到你湖畔的行客,依依不舍,流连忘返。

还是老郝提醒了我们:“这座水库容量2百万立方米,是昆仑山雪水汇集成的。”

“那深山里还有不少条河吧?”

“嗯,上游有清水河、雪水河、于沟河。离这不远4O里,还有个昆仑桥,肚子很大,也在峡谷里,如果能早些开发利用,电容量冒估也达一亿多千瓦!”

“呵。可,你们这儿的前景很乐观哪!”

“我们如今是有多少水,发多少电,满发是侧汉幻千瓦。”他矜持地笑了笑,却转过了话题:“你们到这里来还适应吧?”

我说:“适应,才上来有些气喘。”

老郝立即快活起来:“这儿海拔勿的米以上,目前是中国第一座最高的水电站!”

噢,中国最高的第一座水电站!我从他们谈吐里已晓得,这座水电站从设计到投产,时间竟拖沓了二十年之久。站在昆仑水电站身旁,我感到格外激动,也格外惋惜!如果不是“‘四害”横行,贻误了那十年春华,那十年光阴,这座水电站不是会早些出现在昆仑山上么?那么,在我国许多富饶的高山峻岭之上,不是还会出现比这座更高更漂亮的第二座、第三座水电站么?我想,一定会的。就在这昆仑深山中,不是还潜藏着个肚儿挺大的昆仑桥,早在等候着有识之士去开发么!我和旅伴们不由得欢呼起来。

就在我们沿着水波粼粼的湖边漫步,穿过坝头那间小屋子的时候,有种扣人心扉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鸣响。这时,我惊疑地掉转身,循声望去,蓦地只见在宽阔的大坝前面,深谷里白云翻卷,水烟升腾,一条飞银吐珠似的瀑布,发出惚惚鱿喧响,急速地翻卷滚动,直落万丈谷底。飞流荡漾的瀑布,仿佛拨弄着巨大雪白的竖琴,悠然在水云浪花中旋舞,欢奏着喷薄激情的英雄交响乐。起初,我们进山时,远远看不到瀑布。只听见隐约的哗哗声,轻柔的泊泊声,而此刻身在瀑布面前。它的声韵是这般豪迈奔放,这般壮怀激烈,好像昆仑山里埋衫着千军万马,正在浩浩荡荡地疾行,向着广裹的大漠挺进似的。多么宏伟壮观的昆仑飞瀑,多么摄人魂魄的昆仑飞瀑呵!

我们在欢腾的飞瀑声中,转弯下了条大坡,走进靠山的电气运行控制室。瞬间,喧闹的瀑布声隐去,代之以静谧肃穆的气氛。这间大大的控制室是现代装置,在这里工作的同志似乎很轻松,也很悠闲。随即,我也发现,这儿每个人的眼睛却异乎寻常的专注忙碌,手脚也出乎寻常的敏捷麻利。这里管水管电,这里一举一动,牵扯着水电站的生计,关乎着山下格尔木城的命脉,而且维系着戈壁农田、工矿和草原的兴衰。我看见立在操纵台前,掌握水电命运的人,多是支边的姑娘和小伙子们。他们毅然摆脱世俗的羁绊,长年在昆仑高山上生活,在荒寂的峡谷中战斗,使巍巍昆仑焕发出了新的生命,新的血液,新的光华。我想,应该称烦他们是昆仑勇士,是可爱的昆仑山人!

从电气控制室出来,我们迎面又看到了飞飘迷人的昆仑瀑布。也许因为距离太近,又看得见瀑布的底部,使我感到眼前如同盗立着一座晶莹的万初雪峰,流水和云天相连,喷溅着珠玉翡翠,闪烁着斑斓炫目的光点。我倏忽觉得,仿佛是娇丽的云雀、天鹅和仙鹤群集的长阵,是这样潇洒自如地飞荡着,以气盖山河的流势,凌空呼呼欢叫,旋即俯冲而下。转眼间,它却宛如莫高窟飞天肩披的长长的飘带,飞落于幽深的谷底之后,霎时拍波击浪,掀起狂涛巨浪,继而在闪闪的霞光里,哼着自由悠扬的歌,跌宕有致地向大漠奔去。我被这飞瀑震慑了,被它瑰丽多姿的景象迷惑了。呵,这飞瀑来自何处?它莫不是从天宇里倾泻人间的金波银流?它莫不是从昆仑胸脯里喷涌的奶汁玉浆?

我翘望着昆仑飞瀑,心如潮涌。这飞瀑,发源于伟丽的昆仑深山里,和无数条大小溪流相溶合,于是铸就了一派势不互’挡的巨流,永无休止地流向戈壁荒漠,流向城乡村镇,流演八十年代的今天,流向斑斓透亮的明天。这飞瀑,始终鸣响着昆仑母亲亲昵的声音,有时像呐呐的甜蜜的呼唤,有时像声震’寰宇的呐喊,它无疑是永恒的自然,执著的爱恋。生命的元素,它是这般源远流长,无穷无尽,飞载千古。此时,我从飞腾不息的瀑布声中,倾听到了祖国大地心脏的激跳,也触摸到了中华民族向前奋进的脉搏!

我站在昆仑飞瀑面前,思绪驰骋。我还清醒地意识到,我是这样无限热爱着自然的创造,然而也无比热爱着创造的自然。此时此刻,我怎能不惦念这昆仑山英勇的开拓者,和那荒古大摸艰苦的勘探者。我想到,在祖国的名山大川里,飞荡着不少闻名于世的瀑布。但是,没有昆仑瀑布这么吸引我,这么使我留恋的了。这犹如搏击长空的海燕般的昆仑瀑布,正以无与伦比的滚滚洪流,穿过千沟万壑,跨越千难万险,向生活的大海奔去,向历史的未来奔去。

昆仑飞瀑啊,我愿意投身在你的怀抱中,化作你飞流里的一只云雀,随你飞去……

一九八O年八月二十五日格尔木                       

[公刘] 青藤书屋小记        

大约十岁左右,从儿童读物《徐文长的故事》里,我知道了四百年前中国出过这么一位才子,心中十分地敬仰。后来长大,又见到另外的记载,郑板桥自刻一章,日:青藤门下走狗郑燮。郑也是我钦慕的古人,他对徐渭尚且恭谨如此,我只有越发肃然起敬的份儿了。于是,爱人及屋,著名的青藤书屋,就成了我心向往之的宝地。

丁卯岁暮,终于如愿以偿—绍兴本有许多好去处,但,给我印象最佳者,还数这一幢青瓦白墙的民居。

室内冥晦而寂寥,这冥晦,这寂寥,似乎在暗示着那一页历史;氛围中,有种幽深感,迫使着我屏息敛步,恍若置身于某个易碎的梦中,私心已然絮谈,唇舌却又嚓声……

整座院落,占地不足两亩。利用之经济,布局之得体,堪称江南一绝!蛇藤,女贞,疏竹,蕉丛,山石,曲径,天并,水池,无不妥帖;而那登堂人室必由之路的一扇腰门,尤其令人称奇,它完全人格化了,一如主人侧身横立,并不理会远客,落拓禁鸳,依稀当年。

门媚之上,悬的是明末大书画家陈老莲(洪缓)的手迹:青藤书屋。这位大师也曾慕名而来,寓居此屋多年。及后,兴废沧桑,数易其主,居然构筑一仍原貌,实在难得。或问何以致之?墙上嵌着一方嗜重修青藤书屋记》碑喝,点破了秘密。“书屋为陈氏所有,而敬礼先生如故。凡酬字堂、樱桃馆、柿叶居诸胜,悉为补缀,顿还旧观。”这指的清代往事。我不禁啃叹再三,莫非前人较之今人更为尊重知识,更其充满温情耶!记得徐渭有一篇(酬字堂记》,谈到过这所房子的来历。原来,他曾为重建的镇海楼撰写记叙短文,获“凛银二百二十两”,买下了它,一番经营,才得以在这儿“网鱼烧笋,佐以落果,醉而咏歌”,自得其乐。可见,当时的稿费并无千字若干元一论,以质论价,实在是我们的优良传统,可惜被忘却了。

正房厢房连通。正房陈列着青藤山人的书画和著作;厢房里倒有他的肖像,镌刀不深,线条分明。虽则自题“吾生而肥,弱冠而赢不胜衣,既立而复渐肥,乃至于若斯图之痴痴也。”此系谦辞,其实,皂袍方巾,眉清目朗,潇洒自若,何痴之有?倒是画像两侧的对联大有深意:“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区区十四字,道尽了遗容中难以透露的冷暖人世,坎坷生平。

徐渭毕生追求的理想世界是“一尘不到”。他工于诗、文、书法,又是戏曲专家,同时被尊为泼墨大写意画派的开山鼻祖。我觉得,他既是李贺,又是梵高,一辈子不曾及第做官,一辈子沦落下潦,中年还因精神受到打击而一度疯癫,自己亲手用锥子刺聋了双耳,用褪子击碎了辜丸,然而终于不死,杆反的,活得比李贺比梵高都长寿,七十有三,撒手归天。

这才留下了书屋,留下了橱窗里的名画《墨葡萄》以及为人传诵的题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细观长吟,我竟自觉有所悟:中国知识界的悲哀,自有其遗传基因在。

唯愿崇敬徐渭的朋友,都有机会去会稽故郡,找到前观巷,再往里拐进大乘弄,那么,您的脚印,就可以和逝者烙在石板路上的脚印重叠交错了,你就不会感到落寞了。同样他也不会感到落寞了。                       

[宗璞] 废墟的召唤        

冬日的斜阳无力地照在这一片田野上。刚是下午,清华气象台上边的天空,已显出月牙儿的轮廓。顺着近年修的柏江路,左侧是干皱的田地,看上去十分坚硬,这里那里,点缀翁断石残碑。右侧在夏天是一带荷塘,现在也只剩下冬日的凄冷。转过布满枯树的小山,那一大片废墟呈现在眼底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历史忽然倒退到了古希腊罗马时代。而在乱石衰草中间,仿佛应该有着姐己、褒姐的窈窕身影,者隐若现,迷离扑朔。因为中国社会出奇的“稳定性”,几千年来的传统一直传到那拉氏,还不中止。

这一带废墟是圆明园中长春园的一部分。从东到西,有圆形的台,长方形的观,已看不出形状的堂和小巧的方形的亭基。原来都是西式建筑,故俗称西洋楼。在莽苍苍的原野上这一组建筑遗迹宛如一列正在搜没的船只,而那丛生的荒草便是海藻,杂陈的乱石,便是这荒野的海洋中的一簇簇泡拼。了。三十多年前,初来这里,曾想,下次来时,它该下沉了罢?它该让出地方,好建设新的一切。但是每次再来,它还提停泊在原野上。远滚观的断石柱,在灰蓝色的夭空下,依然寂寞地站着,显得四周那样空荡荡,那样无倚无靠。大水法的拱形石门,依然卷着波涛。观水法的石屏上依然陈列着兵器甲胃,那雕镂还是那样清晰,那样有力。但石波不兴,雕兵永驻,这蒙受了奇耻大辱的废墟,只管悠闲地、若无其事地停泊着。

时间在这里,如石刻一般,停滞了,凝固了。建筑家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建筑的遗迹,又是什么呢?凝固了的历史么?看那海晏堂前(也许是堂侧)的石饰,像一个近似半圆形的容器,年轻时,曾和几个朋友坐在里面照相。现在石“‘碗”依!日,我当然懒得爬上去了,但是我却欣然。因为我的变化,无非是自然规律之功罢了。我毕竟没有凝固—

对着这一段凝固的历史,我只有怅然凝望。大水法与观水法之间的大片空地,原来是两座大喷泉,想那水姿之美,已到了标准境界,所以以“法”为名。西行可见一座高大的废墟,上大下小,像是只剩了一截的、倒置的金字塔。悄立“塔”下,觉得人是这样渺小,天地是这样广阔,历史是这样悠久—

路旁的大石龟仍然无表情地蹲伏着。本该竖立在它背上的石碑躺倒在土坡旁。它也许很想驮着这碑,尽自己的责任罢。风在路另侧的小树林中呼啸,忽高忽低,如泣如诉,仿佛从废墟上飘来了“留—留—”的声音。

我诧异地回转身去看了。暮色四合,方外观的石块白得分明,几座大石叠在一起,露出一个空隙,像要对我开口讲话。告诉我这里经历的烛天的巨火么?告诉我时间在这里该怎样衡量么?还是告诉我你的向往,你的期待?

风又从废墟上吹过,依然发出“留—留—”的声音。我忽然醒悟了。它是在召唤!召唤人们留下来,改造这凝固的历史。废墟,不愿永久停泊。

然而我没有为这努力过么?便在这大龟旁,我们几个人7怎样热烈地争辩呵。那时的我们,是何等慷慨激昂,是何等地满怀热忱!和人类比较起来,个人的一生是小得多的概念了、每个人自有理由做出不同的解释。我只想,楚国早己是湖土省,但楚辞的光辉,不是永远充塞于天地之间么?

空中一阵鸦噪,抬头只见寒鸦万点,驮着夕阳,掠过枯树林,转眼便消失在已呈粉红色的西天。在它们的翅膀底下,晚霞已到最艳丽的时刻。西山在朦胧中涂抹了一层娇红,轮廓渐渐清楚起来。那娇红中又透出一点蓝,显得十分凝重,正配ri上空气中摸得着的寒意。

这景象也是我熟悉的,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断喝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身旁的年轻人在自言亡语。事隔三十余年,我又在和年轻人辩论了。我不怪他们,之。能怪他们呢!我慑哺着,很不理直气壮。“留下来吧!就因劳是废墟,需要每一个你呵。”

“匹夫有责。”年轻人是敏锐的,他清楚地说出我慑蠕着I话。’‘但是怎样尽每一个我的责任?怎样使环境更好地让每一个我尽责任?”他微笑,笑容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忽然理直气壮起来:“那怎样,不就是内容么?”

他不答,我也停了说话,且看那瞬息万变的落照。逸通朽来,已到水边。水已成冰,冰中透出枝枝荷梗,枯梗上漾着结辉。远山凹处,红日正沉,只照得天边山顶一片通红。岸边几株枯树,恰为夕阳做了画框。框外娇红的西山,这时却全呈拿青色,鲜嫩润泽,一派雨后初晴的模样,似与这黄昏全不札于,但也有浅淡的光,照在框外的冰上,使人想起月色的谁冷。

树旁乱草中患翠有声,原来有人作画。他正在调色板上蘸着颜色,蘸了又擦,擦了又蘸,好像不知怎样才能把那奇异的色彩捕捉在纸上。

“他不是画家。”年轻人评论道,‘他只是爱这景色—,,

前面高耸的断桥便是整个圆明园惟一的遗桥了。远望如一个乱石堆,近看则桥的格局宛在。桥背很高,桥面只剩了一小半,不过桥下水流如线,过水早不必登桥了。

“我也许可以想一想,想一想这废墟的召唤。”年轻人忽然微笑说,那笑容仍然介于冷和苦之间。

我们仍望着落照。通红的火球消失了,剩下的远山显出一层层深浅不同的紫色。浓处如酒,淡处如梦。那不浓不淡处使我想起春日的紫藤萝,这铺天的霞锦,需要多少个藤萝花瓣呵。

仿佛听得说要修复圆明园了,我想,能不能留下一部分废墟呢?最好是远派观一带,或只是这座断桥,也可以的。

为了什么呢?为了凭吊这一段凝固的历史,为了记住废墟的召唤。

一九七九年十二月                       

[苏展] 达摩的影子        

—少林寺款语之一

中国佛教禅宗初祖菩提达摩的形象,是一位坚忍刚毅的可敬学者的形象。古今中国画家,特别是元、明以来的人物画创作,画达摩的作品极多,最常见的是种种《达摩面壁图》和《达摩渡江图》。其间我最喜欢的,是岭南画派远祖之一苏六朋的一幅《达摩渡江图》。

“文化大革命”前,陶铸在广东做中共省委第一书记的时候,曾把苏六朋的这幅杰作,收人他从头到尾一手孽划的《广东名画集》。这是一部迄今仍未失为我国美术出版物顶尖儿档次的大画册。眼下已经归为文物的范畴,售价是当年定价的几十倍。很后悔那时候没狠狠心也买它一部,虽然价码可观,但是听说实际上不过是成本之半,好在我选购了几幅装剩下来内部处理的单幅画,其中包括苏六朋的那幅(达摩渡江图》。

“文化大革命”期间,我把这幅画,藏在一幅上面统发下来的丝织“红太阳打乒乓图”后面,靠了前有“泰山石敢当”,偷偷保存了下来。大前年《中篇小说选刊》邀诸我们这些顾问去福州开会,会间有一次带我们去芝田阁参观,我见那儿有一座龙眼木雕达摩立像不错,动了心思想买。就近找了福州雕刻艺术研究所副所长、著名寿山石雕刻家郭功森来帮我参谋,我这位不来虚套的好朋友,看了看说造型不利落,价钱也太离谱。我谈到我家里苏六朋那幅达摩造像利落又生动,他听了竟让我回去寄来,说是可以找一位龙眼木雕名家,照着样儿专为我雕一座。就这样,半年后我寄到他处的画,就立起来变成一座龙眼木‘’达摩渡江,’圆雕,由也是去福州开会的作家范若丁给我带回了广州,屈指达摩的影子,不觉已经在我的书房里时隐时现出没了几十年。

今年四月间,接到哎散文选刊》的请柬,邀我和花城出版社副社长范若丁,去洛阳参加一个散文方面的会。我看罢请柬,走过去打理了一下那座达摩立像,心想这回倒是可以顺路逛逛少林寺。菩提达摩在少林寺面壁修行了九年,从无到有开创了中国禅宗,不知道那儿如今还留下些什么达摩的影子没有?我找若丁商量,他也愿意陪我一行。

一千四百六十年前,公元五二七年,印度和尚菩提达摩漂洋过海来到中国,是在我们广州登陆的。他在广州的驻足地,至今还叫“西来初地”。达摩离开广州先去南京,在那儿觉得不如意,才又渡江投奔篙山少林寺。这段路他当年走了多久?无从查考。相信总不会有我们快捷;我和若丁在广州白云机场上飞机,一个半小时到郑州。在郑州会合碧野、杨静老两口,上汽车再一个半小时就来到了少林寺。

如今的少林寺,和所谓“禅林清静之地”再也不相干了。自从连续拍过几部少林故事电影和电视连续剧,在国内外那么一放,目前这儿每天的游客流量是少则万把两万,多则十万八万。我们来游少林寺,正逢洛阳牡丹花会期间,更是一天从早到晚人山人海。

汽车离少林寺还有两公里,就只能龟行鸭步,一路挤满了俏丽的花轿子大轴护车、花轿,备了闪金耀银漂亮鞍子的驴、马、高头大骡子,在争相殷勤地揽乘客。我们的车子是撒了谎硬说寿星老似的碧野是“湖北省委负责同志”,才骗准开上这近寺两公里公路的,因为不然时间怎么也不够用。我们的司机耐着性子好歹把车子娜蹭到寺前那个内部停车场。我下得车来,站上一个小岗纵览了一番少林寺的全景,觉得远没有在电影里显得那么壮阔。

一进少林寺,首先注意寻找菩提达摩的踪迹儿。达摩面壁修行九年那个洞窟,在寺后半山腰,登上去还有两三公里山路,自然也是时间不允许。我们只各花一角钱,租路边架设成行的所谓“高倍望远镜”(其实不过是普通望远镜外罩一个唬人的大圆筒),远远望了望。在少林寺院子里,倒是见到了一大块“达摩面壁石”。不知道这堵石壁是不是从半山那个洞窟里移来的?这堵石壁上可真有个和尚打坐参禅形状的暗影,说明牌上说这是达摩面壁九年把身影都印上了石壁。谁知道这是真情还是附会?说是真情,也没什么好奇怪,因为禅师确实很重视打坐参禅,达摩到了少林寺,也正是因为特爱打坐参禅,才落了个“壁观婆罗门”的雅号。再说九年、三千二百九十多天,老向着一处坐,由于光线照射部分受到人体阻挡的关系,在石壁上留下个一定形状的暗影也实实在在并不奇怪。

只是对“壁观”或其通俗说法“面壁”这个禅家的词儿,到底该怎样理解,当代第一流的禅学大师们也还没取得一致意见。如当代世界最有权威的禅学大师之一、日本的铃木大拙博士就认为:不应该从字面儿上去解,“壁”的意思是精神集中,屏息诸“缘”,“壁观”就是《金刚经》里的“觉观”,指的是一种“开悟,,的境界。人们也知道,达摩在少林寺,并不反对读经,还很注意用《楞伽经》教人呢。我们去洛阳是参加一个散文的会,所以我油然想到,菩提达摩那篇谈达摩禅“二人”“‘理人”、“行入”)、‘“四行”(“报怨行,’、“随缘行”、“无所求行”、‘’称法行”)的著名散文。也是讲的要把抽象和具体打成一片,他何曾老是让人对着石壁一个劲少L打坐?

“达摩面壁石”上的达摩影子也朦朦胧胧,引起我许多朦胧的思考,这还待梳理。达摩造像碑上的达摩造像清清烯睹,虽然略有些漫画化,大处仍充满着一位正气凛然的大宗教哲学家的气度。这是一位非常正直不拐弯儿的人,我抚弄着他的造像碑,一时想到了他初见梁武帝萧衍时,彼此间的一次著名的对话。

萧衍是一位很信佛的皇帝,他的都城南京,杜牧的诗中说是有“四百八十寺”,可见那佛教的气氛之浓郁。萧衍把达摩从广州接到南京,问他道:“我做了皇帝以后,建了那么多佛寺,印了那么多佛经,供养了那么多和尚,应该算是有很大的功德了吧?”达摩却说:“不能那样讲,这些都还谈不上是功德。”萧衍奇怪地问:“有什么理由说我做的这些不是功德}f达摩从容地解释道:“其实在你心目中这些都不过是为了身后升天的一种投资,实质上只是一种因果的求取,硬要拉到功德上来谈,那就像影子跟着形体,虽然可见,毕竟不是实存的东西。”萧衍又问:“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达摩说:“禅家的真功德,首先指一种圆融纯净的智慧,它的本体是空寂的,所以首先不可以用世俗的观念和方法去取得它,一”

梁武帝萧衍是那样的信佛,甚至做了皇帝以后还曾一度舍身到佛寺里为奴。然而即便如此、达摩对于学问还是只能从理论的精髓所在,去一丝不苟地严肃对待。他认为,他与萧衍根本上没有‘缘份”,不久就舍帝王身边的荣华,偷偷渡江去了少林寺。

在少林寺里,有形无形的达摩的影子随处都不难见到。这位十五个世纪前的唯心主义哲学家,他不是神,只是一位可敬的学者。

禅家讲“见性成佛”,但说那特定的涵义是:禅家以为能使生命顺其自然就是幸福、快乐、步入天国。“自悟”、“自渡”、“自己做自己的灯”、“见到自己与生俱在的本性”,就是所谓“见性成佛”。禅家不把生命看成“火宅”,不讲苦和脱苦,只讲清纯的安定和智慧。认为智慧不是苦修的结果,是人的“自性”,即人的与生俱来的“本性”。人通过修行,达到心境的澄定,那种清澈的本性就会盈盈而现,这就叫做“识自本性”,“见自本性”,也即是“悟道”……

菩提达摩他们是唯心主义者,我们是唯物主义者,马克思主义者,自然以为他们那些东西不足道。但是,对于理论上的对立面,却是什么时候也不应该靠了歪曲了人家来取胜。这也是那天我站在达摩造像碑前偶然一时想到的。                       

[林非] 九寨沟纪行        

黄龙的水

已经闻名全国的黄龙美景,静悄悄地藏在玉翠峰底下的峡谷里。穿过一片苍翠的松林,就可以看到涓涓的流水,从倾斜的乳黄色山坡上,隐隐约约地淌了过来。

这银白色的水流,淌得这么缓慢和细微,虽然分成了几股支脉,却也遮不住那黄色的山岩。我往山顶望去,只见这一长条乳黄色的山坡,莽莽苍苍地夹在郁郁葱葱的山谷中间,夹在飘飘荡荡的云雾底下,简直看不到尽头。听一位来此重游的旅伴说,水势旺盛的时候,一股激流像从天而降,在山岩上迸出的浪花,纷纷溅在人们的身上,真够雄奇的。只怪自己没有碰上这样的机缘,摇了摇头,沿着搭在山岩旁边的栈桥,穿过一丛丛的杜鹃树,张望着枝头盛开的红花,往山顶攀去。

走不多远,在一棵硕大的红桦树底下,瞧见了一个绿色的水塘,真像绿宝石那样地熠熠闪光。走近岸边,俯着身子细细地瞧,这水又变得没有任何颜色了,竟像阳光底下的空气那样,清澈、透明和稀薄。池塘底部那浅灰色的岩石,像满地的积雪,像天空的乌云,可是这一酗在微风里轻轻荡漾的池水,却为何凝成了如此迷人的绿色?却为何绿得那样令人心醉?对岸的一排沙柳树和背后满山满坡的青松林,把那半边的绿水,映照得更浓郁,更深沉,更使人遐想着童话般的世界。

快坐下来吧,伴着头顶。上缥缈的云,迎着山谷里呼啸的风,将这碧绿的水,好好看个够。我曾云游过杭州的西湖,我也曾云游过乌鲁木齐的天池,在那里我都曾一唱三叹,留连往返,然而只有在这布满石灰华的黄龙,我才头一回看到了绿衬闪闪发光的水。这样迷人的色彩和光泽,怎么能不让人幻想者去创造美丽的生活呢?

从几千里外践涉而来,冒着从悬崖上掉进峨江的危险,终于见到澄清和碧绿的水,实在是太值得了,实在是不虚此行啊。人多么应该鉴赏山山水水的美景,用这些纯洁、明朗和神奇的印象,谱写出自己生命的乐曲,使这些乐曲也变得美好、丰满和崇高,这样才无愧于自己所徜徉的大自然。

听说在这十五华里长的山坡上,布满了三千四百多块色彩鲜艳的水塘,总得都将它们寻觅个遍,于是我默默地往前走去,在一座深壑的顶部,竟瞧见十多个水池,曲曲折折地毗林在一起,太像那高矮相接的梯田了。每一块水塘,几乎都不会超过半亩地的面积。这四周的田埂,自然不是由农人所筑,而是溪水里的石灰华,随着自己旧泪的流淌,天长日久地凝固而成,显得十分光滑和洁净,像一座座亮晶晶的堤坝,这鬼斧扣工的力量,真令人叹服。

不过更使我惊奇的,还是这些池塘都在闪烁着缤纷的它,彩。同样都是从山顶流下的溪水,为什么有的是一片浅蓝,羊‘的是一片墨绿?在黛色的池塘旁边,竟又是精黄色的水和另一片淡红色的镜面?沉落在池底的树枝和树叶,都像被裹上了一层层茸茸的雪花,分明变成了海底的珊瑚。

我坐在石凳上,望着这变幻无穷的色彩,真不想再往前走了。短短的半日游程,哪儿看得完这几千块奇妙的水塘?还是静静地坐在这儿,仔仔细细地玩味和揣摩一番,如果能够将这迷人的美景,纤毫不差地搬进自己的心坎,我的生命不是可以变得十分绚丽和完美吗?我真想在这充满了色彩的水边,永远地徜徉下去。

初探九寨沟

比起黄龙这一方方小巧玲珑的水塘,九寨沟的一百零八个湖泊,都显得浩森和寥廓。如果说黄龙是由鬼斧神工雕成的精致盆景。那么九寨沟就是大自然本身浑厚涵茫和无比美丽的表现。那一片碧绿澄澈的水,汪洋恐肆,十分壮观,正是凭着它雄奇而又秀美的姿势,才衬出了群峰的挺拔和天空的高远。那一朵朵翱翔的白云,那一株株突兀的大树,那一簇簇鲜艳的野花,掉在多少湛蓝的湖泊里,留下了深沉而又缥缈的痕迹。

那遥迩相连的树正群海,是多么迷人的去处,沿着它绵延十余华里的长堤,一汪汪都是深蓝色的流水,有时被山峦掩映得幽深深的,泛出了暗沉沉的光;有时从一排柳树顶端泻下的日光,又将它照成柔嫩的绿色。瞧这波光粼粼,浓淡辉映,像是谁在调色板上跳起了轻盈的舞蹈。河滩上红黄相间的野花,又给这蔚蓝色的湖泊镶上了缀边。在这云蒸霞蔚的氮氟中,真使人目迷五色,像是飞进了一种无限神秘的境界。正陷人美妙的幻想时,从山坳里垂下的爆布,白花花的,轰隆隆的,猛的把我惊醒了,又细细地品味起这变化无穷的景色来。

往前走不多远,我瞧见了更宽阔的犀牛海。好多从香港前来的男女青年,正在这碧蓝的水面上驾舟航行,欢声和笑语在湖面上升腾,顷刻间就融在鸟声与风声里。听河滩上几个香港的小伙子聊天,说是老困在高楼大厦的包围中,吸不到新鲜的空气,瞧不见广阔无垠的土地,瞧不见山山水水和葱笼的树木,从弹丸之地的小岛,来到这九寨沟的美景中,简直太使人陶醉了,说着话他们就唱出了喜悦的歌。

有个在上海留学的美国青年,操着一口流利的北京话告诉我,他几乎游遍了北美洲有名的湖泊,却还没有找见过这样湛蓝的水。他神往地眨着一双大眼,藏在眼眶里那一对碧蓝的瞳仁,闪烁出一阵多么热烈的光芒。这些游人们自然都要回到大城市里去的,不过我深信他们必定会将这山壑和湖泊的美,深藏在自己心里,并且唤醒和鼓舞自己去医治现代大都市的病症:污染、噪音、人口拥挤、缺乏阳光和树木。怎么能够在现代的大城市里,也听到清脆的鸟声,也看到明亮的湖泊,也在密密的大森林里徘徊?如果每个旅游者都能从九寨沟带回这样的启示,也许会成为全世界许多大城市的福音吧。

我继续走到了诺日朗爆布,只见那数不清的银练,有粗有细,有浓有淡,从一株株杉树背后的山崖顶上飞腾而来,沿着陡立的峭壁,往布满了沙柳树的山沟里泻去。这一道道雪白的水光,有的纽结在一起,像一朵朵垂直的云;有的分成不少支脉,像一把把寒光逼人的剑。峭壁上凹凸不平的岩石,弹出了一阵阵的水珠,像飞起纷纷扬扬的细雨,透过树叶的阳光,落在朦胧的浓雾中,折射出彩虹的颜色。我恋恋不舍地走出丛林,来到了一个分开的岔道旁边,左侧的则查洼沟,走到尽头是浩荡的长海,右侧的日则沟,走到尽头是苍翠的藏马龙河沟原始森林,听说都得长途跋涉十七公里,才能够分别抵达目的地。

今天已经走得很累了,我得在诺日朗爆布底下找个住宿的地方,听一夜风声、雨声和瀑布声,等黎明时分听到鸟声的奏鸣曲,再沿着蒲郁的山峦,去寻找湛蓝的湖泊。

走向长海

在则查洼沟里跋涉,真舍不得大步流星地走,道路两旁一座座高耸的山峦,竟以世间最缤纷的色彩,给游人贡献出一幅幅美不胜收的油画。山坳里的松柏,替大自然涂上了苍莽的底色,夹杂在四周的白杨和水杉,显得分外的碧绿青葱。小溪对岸的一丛丛枫树,被悬崖上掉下的日光,映照得像一团团鲜红的簧火。垂着枝叶的柳树,用自已柔嫩的绿色,像唱出一支青春年华的歌,河滩上的芦苇在微风里飒飒地响,那一片淡黄色的根茎上,摇曳着白绒绒的花,竟像是紧贴在地面上的云彩。

当我正看得心旷神怡时,忽然飞来一阵浓雾,将眼前一大片鲜艳的色彩,不由分说全遮掩了起来,山谷里变成灰蒙蒙的,失去了丰盈的颜色,也失去了自己的影子,我站立在飘荡的浓雾里面,犹豫着怎样跨出自己的脚步,这时浓雾却又飘散了,剩下的一团水气,也赶紧往树丛里逃,立即变得无影无踪。我抬头望去,只见蓝天丽日正映照着晶亮的峡谷。

一声瞪亮的歌,也许是云雀的鸣叫,却找不见它的踪影,只见一对山鸡,拖着金黄色的长尾巴,在树丛里惆啾。一路上,山风呼啸,白云滚滚,像是禁不住要吟咏这神奇的山光水色。我踏着一路的岩石,来到了浅浅的季节海。为什么从山崖里流出的清水,淌过这平滑的河滩,就泛出了一阵阵的绿光呢?我伸出手指,触摸着水底的拢滩,张望着一块块白色的石灰华,’这儿没有苔醉,也没有水草,正是它变出了碧绿的水。

小小的五彩池更是奇妙了,一潭碧水,藏在几棵松树底下的洼地里,映照着浮云的白色,野花的红颜和森林的墨黛,一起都在日光里闪耀和旋转,千变万化,令人眩目。这里流传着一个美丽的藏族神话,说是身高四千多公尺的达戈山勇士,热恋着也是顽长的沃洛色莫山女神,用风和云打磨成一面宝镜,送给她用来梳妆打扮。有一天,达戈去探望她,在激动和狂喜中,她慌张地跌落了手中的宝镜,摔碎在山谷里,成了一百零八个湖泊。我已经瞧见的不少湖泊,如果说是硕大的镜子,那么这明媚、鲜艳、秀丽和神奇的五彩池,真可以说是小小的玻璃碎片了,不过它同样也都显得如此的美,总因为是留下了女神绝世的容颜吧。

在前边不远的长海,比起这五彩池来,真是一座辽阔的湖泊。一汪青色的洪水,却也平静得像镜面似的。往远处望去,只见一片浩瀚,熠熠放光,对岸的山峦隐约可见,满湖碧水从那挺立着的峭壁旁边,转过自己宝石似的身躯,轻轻地流淌而去。假使能够乘一叶扁舟,也在这绿水上折往背后的山峰,该是多么令人神往,可惜湖里空荡荡的,只好默默地站着,幻想着去攀登对岸的崇山峻岭。

这围住绿水的群峰,凝聚着一团团雪白的浓雾,渐渐笼住了树,笼住了山,笼住了蓝天,笼住了整个的湖泊,终于化成一阵细雨,在我头顶飘扬起来。我撑着小伞,张望着岸边一株挺立的柏树。树干左侧的枝叶都已枯萎,右边却还伸出了明亮的绿叶。传说这是一位藏族猎人的化身,他为了拯救被恶龙劫走的少女,在搏斗中被那恶龙抓断了左边的手臂。这充满了正义感的勇士,忍着伤痛,朝朝暮暮站在长海边上,要跟恶龙决战到底。面对着这傲岸的身躯,真让人从心里生出一种崇敬的情怀。

每一方的山水,都涵养着每一方人们的精神。我多么想在壮丽的长海之滨,把它的美质和气概也都领略个够。

九寨沟原始森林

黎明,汽车从诺日朗瀑布出发时,仰望着暗蓝色的天空里,还可以找到几颗孤独的星星,在夏日的寒风里闪烁。刚走到碧波措荡的镜海边上,突然从山峦的顶端,飞来阵阵的浓雾,遮住了湖泊,遮住了树林,遮住了山岭,遮住了眼前的一切。汽车像是在朵朵的白云里颠簸,快要抵达藏马龙河沟的原始森林时,云雾才散开了,只见峡谷两边的悬崖上,覆盖着皑皑的白雪,阴沉沉的天空里,又纷纷扬扬地飘起雪花来,多么轻盈和柔情,掉在苍翠的青松株上,顷刻间就将深绿色的山野,染成了一片银白的世界。

吹来一阵凛冽的风,把云雾和雪花都刮得干干净净,拨开头顶上湛蓝的天,露出了一团火球似的太阳。在清澈的阳光底下,我们这群旅游者乘坐的汽车,终于到达了原始森林的边缘。一簇簇参天的云杉,摇晃着碧绿的枝梗和嫩叶,像是在欢迎远方的客人。

穿过一行行白桦树底下的小径,我踏着白雪,踏着青苔,踏着飘落的树叶,踏着锋利的岩石,走进了密密的森林。我站在高高的云杉树底下,抚摸着被熊猫啃光了叶子的箭竹,想透过蔚郁的树丛,寻觅天空里的日光和云彩,却无法找见它们完整的影子。当我低下头,想寻觅同来的旅伴时,却也找不见他们的踪影,不知道究竟躲在哪儿了。

在这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只听到呼啸的风声,簌簌的树叶声,却听不到人声,瞧不见人影,也找不到很想瞧见的熊猫,只剩下我独自一人,悄悄地慢步。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是瞧见人挤着人,中国的人口实在膨胀得太厉害了,像九寨沟这样安静的地方,真是很不容易找见的。我多么想在这儿长久地坐着,多闻一下峡谷里野草和树木的芬芳,多闻一下清香和纯洁的空气,好把尘世的纷扰和混杂的噪音,一股脑JL都暂时忘却了。

这高山上的原始森林,真是个变化无穷的地方,我刚才还从树叶的缝隙里,看到掉落的一缕缕阳光,一会儿却又乌云密布,浓雾滚滚,像是夜幕降临了,树林里幽暗得真有点儿令人害怕,能在这儿露宿过夜码?正在惊惧中间,四周却渐渐明亮了起来,原来是飘着一片片的雪花,还夹着筱粒,飒飒的,啪啪的,打在红桦树上,打在我脸颊上。我正想躲避时,太阳光亮晶晶的,像多少璀璨的珍珠和玛瑙,在闪闪地发亮。

我想起了一路上见到的淘金者,想起了世界上有多少人在贪婪地谋求财富和权势,不知道他们可有功夫在大自然中徜徉?而且在山光水色中云游之后,会不会得到足够的乐趣,多少净化一点自己的精神?人类究竞应该怎样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纷纭复杂的社会生活里,让整个世界变得更美好呢?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当我正在冥想时,几只云雀冲上了天空,迎着明媚的阳光,清脆和僚亮地鸣叫着,打断了我随意的思索,于是我坐在林间的空地上,尽情地品味起大自然神秘的气息来。

五花海和珍珠滩

从藏马龙河沟原始森林回来的路上,我终于瞧见了五花海的美景。清晨路过的时候,早就闻名的这一片期泊,被满天的云雾笼罩着,还未曾露出自己绝代佳人似的容颜。

为什么从这一汪迷人的碧波里,竟泛出了湛蓝的涟漪?像一粒粒璀璨的宝石,像一块块蓝得发亮的天空,给宁静和纯洁的碧波,抹上了多少神奇的色彩。在荡漾的微风里,我仔细地往湖面看去,只见那澄清的碧波,竟是探一层,浅一层,浓一块,淡一块,真正是千姿万态。而在这明澈的碧波底下,一株株躺着的树娅,像是许多雪白的珊瑚,诉说着大海里的童话故事。在这一串串珊瑚顶上,晃动着紫色的光点,粉红色的云霞和鹅黄色的树影。为什么在五花海里,蕴藏着这么多迷人的颜色呢?

当白云飘过山峦的顶端,万顷碧波中又浮动着乳白色的倒影,衬着这白茫茫的一片,旁边的碧波显得更明媚和鲜艳了。往远处望去,对岸山坡上黄杨树的倒影,在绿水中间轻轻摇荡,一簇簇浅黄色的光影,缥缈而又朦胧,还有那一束束墨黛色的光柱,悄悄地竖立在里面,原来是一棵裸极树的倒影。这一团团蓝色的光波,密密层层地凝聚在一起,竟像是从未见过的海市属楼,在蓝天和白云底下,不断地变幻着色彩与光泽。

当太阳冲出云围,在蔚蓝的天顶露面时,立即像一团火球掉进了碧清的湖泊中,炽热的火焰被撕得粉碎,闪烁出数不清的阵阵金光,有的像孔雀的翎毛,有的像火树银花,有的像满天的星光。我曾神往过法国的印象派绘画《日出印象》,惊叹于莫奈竟如此敏捷地捕捉住光和影瞬间的变化。比起《日出印象》凄清和迷茫的光影来,五花海的颜色简直太丰富了,太浓郁了,像多少绘画大师永远都用不完的调色板,真是变幻无穷,神秘莫测。

当我离开五花海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了一幅充满色彩的油画,永远悬挂我的心坎上了。如果有谁要问我,什么叫做色彩的美?我就可以大彻大悟地告诉他,“你上九寨沟去看五花海吧!”

在五花海看完了大自然最美丽的色彩,我就兴冲冲地走往珍珠滩。这一私洁白和冰莹的溪水,从岩石嶙峋的河滩上倾泻而过,真像是一道光亮的长虹,从半空里掉人了山谷中间,这寒气逼人的白光,这砰旬震响的声音,这急湍奔腾的雄姿,真使我有些肃然起来。

从岩石间不住地溅出点点浪花,多么像迸出了一颗颗玲珑的珍珠。多少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卷起裤管,提着皮鞋,光着脚在凛冽的珍珠滩上嬉闹。我瞧着他们活泼的背影,走过了架在水上的栈桥,往山峦的背后信步而去。在这珍珠滩的背后,原来是一座挺立着的悬崖。于是哗哗的流水,纷纷在这儿争夺着前进的路,飞快地越过崖顶,一起都跌落下来,聚成了一道道银色的瀑布,有的像一面面折光的镜子,有的像一张张晶亮的窗帘,有的像一根根玛瑙的柱子,有的像一把把锋利的长剑,透过这些明净的水流,可以瞧见山洞里一株幼嫩的青松,显得分外的苍翠。

这奔腾不息的瀑布,将自己全部的水流,都倾注在山脚下的幽潭里,响起了一阵雄浑的轰鸣声,像半空中打雷,像有人在敲鼓,像千万块岩石在崩塌和滚动。

不管这一切,珍珠滩的水流永远在默默地倾泻,它要跃出水潭,它要穿过山坳,只要还有一丝的力量,它就永远要放射出珍珠般的光芒,它就永远要不倦地流淌,珍珠滩真像是一位无比坚韧的壮士。任凭那团团围住的山崖,也阻挡不住它遥远的征程,我挺着胸膛,在心里讴歌它这种伟大的精神。

一九八九年/九月                       

[潘旭澜] 香山明月        

在北京香山过中秋节,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起开会、写作的同人,大概也是如此。有几位家在北京的,都不回家去“团圆,’;操办这次写作活动的老谢,还特地从别的会议隙缝里,抽身赶来香山呢。

据老北京说,北京的中秋夜往往看不到月亮,它像小媳妇似的躲起来。看到大家情绪很高,我想:不管有月无月,这么些旧交新知,在一起散散步,天南海北地“乱弹”,泡它一个晚上,调节调节生活,也是很偷快的。

好像有意成全我们的兴致,吃过晚饭,被说成是小媳妇的圆月,坦然、大方地露面了。我们十几个人,三三五五,沿着林间的山路,踏着斑驳零乱的树影,东拉西扯,说说笑笑,把开会和写作的事“存放”在住处了。不觉多久,就到了玉华山庄。

倚着栏干,皓月迎面,远远一派清辉。远处的建筑楼宇,似隐若现。那似乎没有尽头的几行路灯比往常要红一些,像人工排列的星星,又像装扮北京的红宝石项链。我觉得披着明净的月光,比泡在碧清的海水里还好。这月光,清澈得不但能洗去十几天来的疲劳,还把大大小小的心事溶化得一干二净。不知站了多久,两位同人搬来一些折叠椅,这才坐下来。大家仍旧三三五五地分成几堆。别的几堆在谈什么,我完全没有留意。同我在一堆的几位朋友,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一些有趣的往事。他们当中,有些平时相当健谈的,被称为“神聊八段”、“神聊九段”,这时不知为什么,话都少了。也许是没有心思多说,也许是生怕话多辜负这月色吧。谈话停顿的时候,山上不知哪个地方,不时传来鸟鸣,划破了山间的宁静。这鸟鸣,像我平时最喜欢的几支乐曲那样好听。不是“月出惊山鸟”,因为璧月已经当头,出来很久了。说不定那几只鸟儿,是为这美好的月色而忘情地大声赞叹呢。

微风起处,附近松林发出轻轻的吟啸,像遥远的涛声,又像交响乐的余韵。倘不用心,便不大听得出。更有一阵阵沁人肺腑的香气,似乎刚从露水中浸过,让你闻起来分外舒服。日间我看到香山许多建筑的门口、路边,桂花正盛开,一簇簇,一串串,争着为中秋奉献浑身热情和美质。于是,我想起了辛弃疾的词:’‘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慈芬芳。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写得真好。在咏桂花之中,抒发了他的高尚情怀。一想起这位南宋首屈一指的大词人,我不由得又在心里朗诵他那“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那时他在建康(今南京),对着残破的金贩,无限关切国家民族的命运,因而在中秋夜产生了气势磅礴的奇想和名句。现在,长空万里看山河,已经是生活中的常事了。我倒是想从从容容地凝视,我们脏腑淤血的土地,从大梦中醒来不久,有几分活力?今宵月明风清,我觉得象征着一个好年景。

吃着月饼和苹果,_沉浸在这令人沉醉的景色和气氛中,我的思绪跑起野马来了……

从有点懂事之年到现在,经过了几十个中秋。留下较深印象的,只有很少几个,十年浩劫中的一个中秋,我从上海回到故乡。那是因为饱受折磨,身体被搞垮了,还有患一种不治之症的重大嫌疑,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去治疗、养病的。妻子为了让我心情好些,费力地准备了几样菜肴,说是一起“欢度中秋”。我却食而不知其味。那天月色也很好,环境虽不如香山,但也很清静,同家人在月下坐了一会,又一起到附近走走,我越是想装作高兴的样子,心里却越愤愈、痛苦、焦灼。并不是怕死,也毫不怀疑,江青之流及其祸国殃民的勾当迟早要完蛋。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他们茶毒神州,看这伙人类渣滓得意忘形的丑恶表演,也不知道我是否能看到他们的渡灭。于是,丝毫不觉得那圆月,那南方的树林和溪流有什么可爱之处。

断断续续想到这里,同人们说该回去了,我只好跟着走。没走几十步,忽然又想,要是有谁兴致好,愿意同我一起到栖月山庄或者梯云山馆,那该多好!自己一个人去就没劲了。在通常的情况下,冷冷清清地观赏景色,往往兴味大减。景色再好,有人才有生气,有人才有意思。记得一九七七年冬,我曾到那时没有开放的北海公园,在偌大的公园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统共只见到三、。四个人,就觉得很萧索。当然,风景区人多得像上海南京路或北京王府井,那也谈不上观赏了。这叫“过犹不及”。考虑到其他同人的情况和游兴,加上我觉得尽兴并不比余兴未尽好,所以也就打消了再去别处的念头。

回住处的路上,大家情不自禁地评说今夜赏月。有的说比想像的还好得多,有的说光是今夜之游也就不虚此次来京,有的说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好的中秋夜。我没插嘴,却径自想道:一生几度中秋?中秋几回明月?明月几时再会香山一到了香山别墅住处,庭院树叶子上的夜露已很重了。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作,一九九四年修改。                       

[王蒙] 苏州赋        

左边是园,右边是园。

这塔是桥,是寺是河,是诗是画,是石径是帆船是假山。

左边的园修复了,右边的园开放了。有客自海上来,有客自异乡来。塔更挺拔,桥更洗练,寺更幽凝,河更闹热,石径好吟诗,帆船应人画。而重重叠叠的假山,传至今天还要继续传下去的是你的匠心真情,是你的参差坎坷的魅力。

这是苏州。人间天上无双不二的苏州。中国的苏州。

苏州已经建城二千五百年。她已老态龙钟。无怪乎七年前初次造访的时候她是那样疲劳,那样优伤,那样强颜欢笑。失修的名胜与失修的城市,以及市民的失修的心灵似乎都在怀疑苏州自身的存在。苏州,还是苏州吗?

苏州终于起步,苏州终于腾飞。为外乡小儿也熟知的江苏四大名旦香雪海冰箱,春花吸尘器,孔雀电视机,长城电风扇全都来自苏州。人们曾经担心工业的浪潮会把苏州的历史文化与生活情趣淹没。看来,这个问题已经受到了苏州人的关注。还不知道有哪个城市近几年修复了复原了这么多古建筑古园林。在庆祝苏州建城二千五百年的生日的时候,一九八六年,苏州迎来了再生的青春。一千五百年前的盘门修复了,是全国唯一的精美完整的水陆城门。环秀山庄后面盖起的“革文化之命”的楼房拆除了,秀美的山庄复原,应令她的建造者的在天之灵欣慰,更令今天的游客流连忘返,赞叹不已。戏曲博物馆,民俗博物馆,刺绣博物馆……纷纷建成。寒山寺的钟声悠扬,虎丘塔的雄姿牢固,唐伯虎的新坟落成,苏州又回来了!苏州更加苏州!

当我看到观前街、太监巷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辉煌的彩灯装饰的得月楼、松鹤楼的姿影,看到那些办喜事的新人和他们的亲友,听到他们的欢声笑语,闻到闻名海内外的苏州佳肴的清香的时候,不禁为她的太平盛景而万分感动。当然还有许许多多的麻烦、冲撞、紧迫、危机与危机的意识,然而今夭的苏州,得来是容易的吗?会有人甘心再失去吗?不,我不能再在苏州停留。她的小巷使我神往。这样的小巷不应该出现在我的脚下而只能出现在陆文夫的小说里,梦里,弹词开篇的歌声里。弹词、苏昆、苏剧、吴语吴歌的珠圆玉润使我迷失。我真怕听这些听久了便不能再听懂别的方言与别的旋律。也许会因此不再喜欢不再会讲已经法定了推广了许多年的普通话—国语。那迷人的庭园,每一棵树与它身后的墙都使我倾倒,使我怀疑苏州人究竟是生活在亚洲、中国、硬邦邦的地球上还是生活在自己营造编织的神话里。这神话的世界比真的世界要小也要美得多。她太小巧,太娇嫩,太优雅,她会使见过严酷的世界,手掌和心上都长着老茧的人不忍得去摸她碰她亲近她。

一双饱经优患的眼睛见到苏州的园林还能保持自己的威严与老练吗?他会不会觉得应该给自己的眼睛换上纯洁的水晶?他会不会因秀美与巨大这两个审美范畴的撕扯而折裂自己的灵魂?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已经或者正在或者将要可能成为苏州的留园、愚园、拙政园的对。立面呢?他会不会产生消灭自己或者消灭苏州这样一种疯狂的奇想呢?

更不要说苏绣乃至苏州的佳肴美点了。看到那一个个刺绣女。工的惊人的技艺和耐心,优雅和美丽,我还能写作和滔滔不绝地发言吗?能不感到不好意思吗?还有勇气或者有涵养去倾听那些一知半解的牛皮清谈、。草率无涯的胡说八道吗Fy在苏州呆。久了。还能承受那些乏味、枯燥与粗野的事情吗?

苏州的刺绣,沉静的创造:苏州的菜肴,明亮的喜悦二苏州的歌曲,不设防的温柔:苏州的园林,活美的诗情。苏州的街道,宁静的幻梦。而苏州的企业和企业家,温雅的外表下包含着洋凌的聪明生气。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怎么留存的?她怎么样经历了那大起大落大轰大嗡多灾多难的时代!

苏州是一种诱惑,是一种挑战,是一种补充。在我们的生活里,苏州式的古老、沉静、温柔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而大言欺世、大闹盗名、大轰趋时的“反苏州”却又太多了。苏州更是一种文化历史现实未来的混合体:苏州是一种珍惜,是一种保护,对于一切美善,对于一切建设创造和生活本身的珍惜与保护。也是一种反抗,是对一切恶的破坏的无声的反抗:虽然,恶也是一处时髦,而破坏又常常披上革命的或忽而又披上现代意识的虎皮,,我真高兴,七年以后,我有缘再访苏州。我们终于能够平静下来,保护苏州,复原苏州,欣赏苏州,爱恋苏州了。我们终于能珍重苏州的美,开始懂得不应该去做那些褒读美毁灭美的事情。。在历史的惊涛骇浪和汹涌大潮当中,在一个又一个神圣的豪情与偏狂的争闹之中,在不断时髦转眼更替的巨轮与浪头之中,苏州保留下来了,苏州复原了,苏州在发展。苏州是永远的。比许多雷霆万钧的炮声更永远。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一七日                       

[石英] 桃花源的魅力        

桃花源是一个令人神往的童话般的奇幻境界,也是我三1-年前初读《桃花源记》时就心向往之的地方。尽管在此后的沪多年间,人们告诉我:这实际上是一个并非真实的存在,只是表现了陶渊明意在隐居遁世的精神寄托。在大学读书时,还有的同学因为不经意流露出想一见桃源仙境而遭到批判,被拔了。。白旗”。但在我的内心里,桃花源却并未因为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诛伐,便减弱了引人的魅力。

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在湖南省有关方面举行一武陵笔会”赴张家界途经桃源县时。我才‘亲临此地。归来还感到奇异难解的是:它留给我的印象是这样深,这般美好,这么多难尽释然的感怀和悠长醇香的余味!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使我这个走南闯北多涉佳胜、一向认定“观景不如听景”的游子,惊羡干桃花源的极致呢?

是进门之后那片结实累累的桃林引起了顾名思义的端绪?还是桃花观上厅悬挂的历代名人雅士的题诗,触发了我效壑弄墨的意趣?抑或是主人热情待以著名的擂茶,使我联想起三国时那位老姐以此茶拯救莽张飞部众的佳话?也许是那酝月亭告诉我唐代诗人刘禹锡曾来此吟诗,令我加深了对先贤的崇慕?……

都是,却又很不完全。我急趋步深入探幽,突出的意识还是为了给我熟记和热爱的《桃花源记》寻求注脚,为那位中华民族的杰出人物—大诗人陶渊明的美学追求,做些富有意趣的印证。因此,传说中“秦人古洞”的遗址首先使我仁足恋看不已。

这是山根下的一个断层的遗迹,隐约可见似乎是填塞了的洞口。如今已长满了青苔和杂草。由于泉水潜流使它和附近土石保持着永不干涸的湿润:据向导说,这就是陶公《桃花源记》中所写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那个古洞,后来由于地壳变动,山石塌陷,洞口被填没,而今从这里已无法通向那个“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神话般的境界。向导的神情是那般煞有介事,听者又是这样认真虔诚。我本来站在外圈,似信其有,又觉其无,但随后也不由得受到了感染,怀着磋讶而惋惜的心情离开了现场,继续沿着山壁狭路攀缘而上,突然,去路截断,哦,这里倒有一个不及身高的窄长洞口,黑魅越的,深不可测。前面有一游客本已仓碎人内,又觉骇异,慌忙抽身退出,大叫“没光!没光!”我理解此君语意是指。’仿佛若有光”那个“光”字。由于他的传染,原来脚橱在洞口的几个游客一时也难决进退。这时洞内有人高喊:“有光啦!—马灯!”大家才不再犹豫,遂鱼贯而人。我也随同进洞,果见有一、二盏马灯照明。虽不甚亮,但路已可辨,倒甚合“仿佛”之词意。我边走边留意,脚下有碎石略脚,两边洞壁多有祈凿痕迹,显见是经过人工的努力,且新磋毕现,看来工程时间并不太长。正思量间,向导随后跟上,适时介绍日:

J龙,’这是不久前才开凿出来的,地点离那个堵塞了的古洞也就只有几十米。”我听后释然,内心以为这并无不可,既然老洞堵塞了,为了达到那个魅人的境界,缘何就不能另辟蹊径?难道还非得使今日老弱妇孺游客从原古洞上方攀越山脊才算真实?才算没有逾越古人的成文规范一步?似这样新凿一洞,任何人都能穿越而入,有许多方便。不足之点是,。以今日马灯喻古洞之光多少有损游客所应领会的意境,这也不是不可以改进设置的。

眼前果然“豁然开朗”,有“豁然轩”在焉。“别有洞天”的大字匾额是如此引人入胜。眼前果然是田连降陌,稻绿花红;四周环山,像个圆捅;惩般静寂,别无杂声,只有树丛深处,鸟嘴蝉鸣。果然是另一番小世界,连风丝也被山脊和丛树所阻隔,气温少说比“外部世界”要高上几度。若是在冬令,肯定是一个避寒的难得佳处,但在这褥暑七月,却要比在外面多几分“心定自然凉”的耐性儿。然而,一种索隐探幽的庄严感使我忘却了脊背上汗涌的痒处。

这是一个多么别致的环境啊!它触我进行了新的思考,推翻了过去一些年在脑子里形成的既定的认识。在大学里学文学史,老师断然告诉我们说:陶渊明笔下的所谓桃花源完全是子虚乌有,在那个社会中,根本不可能有一个与世隔绝的仙境。而今我觉得:仙境当然是没有的,绝对的隔离状态也是很难的,但我今夏以来先后深人闽西北和湘南山区,却发现了不少与中心城市和交通要衡远相隔离的幽深地带。譬如闽西北武夷山腹地,在一个三五户的丛林山村与一老年农民谈起,他肯定地告诉我说:他的祖先是宋末元初为避元兵侵害从北边迁过来的,有世代相传的家谱为证。从那时起,数百年间未受到战火侵扰,直到解放前夕却遭到国民党残匪的祸害,最后还是解放大军解放了他们,才传来了山外世界时代变迁的风信。湘西山区是否也有类似情况?似亦不可断然否定吧。由此我联想:陶渊明把此地描写成为一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固然不无夸张,但这种虚构在当时也是有其现实依据的。甚至我还认为: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如果完全脱离了现实生活,一味胡编乱造,不可能有其长久的生命力,而《桃花源记》的引人魅力历久不衰,就绝不是偶然的了。

我在这里固然没有遇到古代装束的“黄发垂髻”,也没有被“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但我却在一座凉亭下看到几位穿戴入时、气质不俗的村姑一起说笑。当伙伴中有的赞赏一位姑娘的皮凉鞋好看时,她说:“这是我爸爸到北京出差买来的。”而另一个小巧的姑娘则指着自己的连衣裙夸耀说:’‘我这裙子是他从广州寄回来的。”我想这’‘他”,按通常习惯,多半指的是未婚夫吧!

哦,这就是今日的桃花源!

我继续东行,寻找出去的路径,刚转过一片新建的瓦屋。只见一老一少并肩而来,看眉眼肖似父子。老者肩荷锄头,笑语中不离“责任制”,年轻人手拿箕盘,也争说自己的新鲜事儿。当他从我身边擦过时,我清楚听到他说,“我们茶社也实行承包了。”语间不胜欣喜。我转过一个小山角,果见一个茶社,此时既卖冷饮,又兼售桃花源游览指南等书刊。我猜想那年轻人或许就在这里服务。

我从新辟的“秦人古洞”进来,看到的是一个新的境界,时代新风中的新人。他们不仅知汉知晋,更知中华振兴。堵塞了的旧洞口没有阻绝生活的足音,圆捅般的山围也没有滞息他们同外界的联系,北至首都,南至祖国南大门的广州,这里的人都可深切感知共同脉搏的跃动。我在想,假如陶渊明也能来参加此次‘’武陵笔会”,他会不会产生新的创作冲动?写出《桃花源记》续篇?

以下沿途,我还经过了许多亭苑设施,当不一一赘述,感触最深的是一座不起眼的“既出亭”。以“既出,得其船”一段文意而得名,如今亭下是有一条溪涧,但杂石横陈,丛草芜生,即使有舟亦不可行。好在今日游览者不必乘舟,现代化的小汽车,空调大轿车已在等候〔我既出,但不是诀别,更不会迷途,有机会还可能再来,而且要招呼朋友和对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名苑胜迹有兴趣有感情的人,都来一饱眼福。我本为索隐探幽而来,印证《桃花源记》所记究竟可靠性如何:及至看过之后,对陶公所记真确程度怎样都觉得无关紧要,不论那个流传了一千数百年的名作。是一篇记实文章电好,是一篇想像成分很大的优美散文也好,甚至看作一篇短篇小说也好,都是有很大的认识作用和审美价值的。碳桃花源记》如此,按此文设置的胜景亦如是。

我“既出”,怀着对中华民族文化传统和山川胜景的自豪,带着品顺不尽的美的享受和时代新风的洗礼。走出来了。我们还要走进去,走进对祖国历史和现实生活精于思考的宝库,走向一个追随先贤、建树新业的更高一级的境界!                       

[柳萌] 大连印象        

(一)

我曾经两次到过大连,一次是在五十年代,一次是在八十年代。那时的大连,有三样东西留在我的记忆中:双层拱形火车站,领事馆小白楼,以及脏乱的海滨浴场。就城市的总体形象来说,大连没有什么鲜明的特色,让我久久地难以忘怀。更不像是有的地方那样,有种无形的魅力感染着你,去过之后还想再去,或者是说起来让你动情。大连那时在我的心目中,绝对没有这种力量,充其量它只是个可去的城市。因此,这次去大连倘若不是开会,即使北京的夏天再热,大连凉爽的气候和潮润的海风,我想也不会把我揽人它的怀抱。

这次到了大连,我才发现自己的固执,还有因无知形成的偏见,留在我记忆中的大连,其实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大连同其他城市一样,这几年有了长足的变化,如果说,它跟别处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它变得更快更明显,也更富有了自己的个性。我足出国门的机会不多,没有办法跟其他的城市对比,我只到过维也纳和莫斯科,这两个城市都是世界文化名城,它们的洁净和个性化的建筑,构成了它们的美丽形象。大连在这些方面绝不逊色,它如同一颗东方明珠,穿进了世界名城的丝带。

由于开会的时间安排得过紧,没有机会去寻访昔日的景物,我只能向别人探听记忆的情况,回答的人都对这些显得陌生,这说明我收藏多年的相册褪色了。事实也确实如此,今天的大连,街道整洁,建筑别致,绿草如茵,氛围宁静,一踏上这块土地,就让人有种清新的感觉。倘若这种感觉只是在某一处,那倒也罢了,在大连却是无处不在。我曾经留意过城郊和小巷,同样是清洁宁静,一点儿不像有的城市那样,显眼的地方维护得很好,以便供人参观“欣赏”,僻静的地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在这方面大连人是幸福的,他们得到的好的生存环境,是实实在在可以享受到的,我不禁羡慕起大连人来。

(二)

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发明,把文明程度的高低用微笑衡量,岂不知徽笑也有真伪,有时并不由衷的微笑,比不笑更让人难以接受。可能是海风的强劲,造就了大连人性格,从他们的表情上很难见到微笑,但是大连人却是真正文明的人。大连人的文明既不是表现在口头上,也不是表现在各式各样的标语牌上,而是体现在他们的行动上。

大连的绿地没有人踩,大连的鸽子没有人捉,这早已经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但是我想这些做起来也还容易。比这更难做到的是公共设施的保护,这方面有时更能体现城市人的文明程度。那年我出访奥地利,在首都维也纳,在其他各城镇,街道上的电话亭,每一个都完好漂亮,连电话本都无破损。当时我就想,这要是在我们国家,它会有怎样的命运呢?没过兀年我们国家的大中城市,也开始有了这些公共设施,似乎情况并不美妙,就连北京这样管理条件好的城市,许多电话亭都时有破坏,可见人们的文明程度还很低。

可是在大连,还有珠海,这种情况要好得多。这两个城市都濒临大海,经常有旅游的人出出进进,按说也比较难管理,然而它们的电话亭却多数完好,这说明大连人和珠海人,文明程度是比较高的。我还注意到大连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大都擦洗得很干净,不像有的城市那样脏兮兮的,像一头头灰骆驼穿过城市的大街。如果说大连人也有甜甜的微笑,却不是显露在每个人的脸上,而是表现在城市的整体形象上,因此它更显得真诚也更迷人。

有机会走进真诚微笑的城市,这对于每位旅游者都是一种享受,难怪大连有那么多来来往往的人。

(三)

据说,服装、足球、小草—堪称大连的三宝,当然也就让大连人无比自豪,但是大连人会自豪到怎样的地步,我却没有什么感性认识,直到碰到的一些事情感动了我,我才被事实所折服所倾倒。

服装节的盛况,我无缘亲眼目睹,这里不好说长道短。只是在电视里见过,那场面还是颇为动人的,毫不逊色于世界别处此类活动。倘若我们国家每个城市,都能像大连似的办些独特的活动,我想,不仅会给所在城市带来声誉,而且也会给国家带来经济效益。大连市长跟我们一起座谈,在会间休息时。特意放了个电视片,就是关于大连服装节的录像,可见大连人对此项活动的厚爱。

大连是著名的足球之乡,大连的万达足球队,是国内赫赫有名的一流队,这个队的主教练迟尚斌,被众多的球迷疯狂地爱戴着。我们在大连开会休息时,作家们谈论起足球来,无不说万达队,无不说迟尚斌,还有几位女作家球迷,特意访问了迟尚斌。就连大连市长见了迟尚斌,都要抢先走过去跟他握手。市长设宴招待我们的时候,看见迟尚斌走了进来,立刻停止正常发言,先介绍这位英雄般的大教练。市长说到万达队和国安队那场比赛时,言语间流露出的喜悦和骄傲,简直有点让在座的北京作家球迷坐不住。

凡是近年去过大连的人都知道,大连街头的绿草地很多,如同一块块绒毯铺在四处,给钢铁建筑的城市增加了流动的色彩,成为大连市一道清新美丽的风景线。大连人都非常爱护他们的这些草地,就连孩子都不忍心随便地踩踏,而且还能自觉地保护这些鲜嫩的小生物。那天我们在广场散步,见到一位可能是外地游客,不慎踩住了草地的一点边儿,一位小朋友悄悄走过去,用小手轻轻地拉拉那位旅客的裤子。这场景如同一幅小小的风情画,美极了,好极了,在我的心中立刻激起一种莫名的情感,许久许久都挥之不去推之不走。

这就是大连。这就是大连的“三宝”。这“三宝”宝在哪里呢?大连人最清楚,大连人最有解释权。

(四)

大连是一座美丽的海滨城市,它的许多地名与滩字相连,最近开发的一个旅游新区,就被命名为金石滩。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据说还有一番说道,只可惜我没有记住,总之是“点石成金”的意思吧。看过金石滩的怪异石头,我不能不为大自然的造化感叹。

我们国家的地域辽阔,许多地方都很有特色,类似金石滩这样的景物,倘若也能开发整理出来,说不定也会“点石成金”。今年春天,我去过内蒙的集宁地区,距这个市不远有一个湖泊,水阔草茂,天鹅栖息,很有一派大自然的纯情野趣。同去的几位年轻的同事,立刻就被这迷人的景色陶醉了,然而他们并不只是自己迷恋,同时也想到了如何开发。当地的人也许是久居这里,再好再美的景物都不为奇,因此身居宝地不识宝,更没有想到‘点石成金”。

这次有机会来到金石滩,眼望这万顷碧波,欣赏这多姿礁石,我忽然想起了集宁那一汪湖泊。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界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这话无疑是对的。再好的宝石,没有巧手雕琢,终成不了艺术品。金石滩要是没有人开发,它依然不过是一堆乱石一汪海水,它的价值也就没有这么高。可见人的创造力之伟大。经过多年的思想禁锢,好容易盼到今天可以干点事,谁不想有所作为呢?但是只是想不行,光是傻于也不行,重要的是创造性。

金石滩呵,沐浴着你凉爽的海风,我带来的一身署热消退了,这时头脑清醒了许多。我的曾经有过的想望,我的曾经有过的思绪,原以为彻底消失了,谁知此刻又重新活跃起来。那么好吧,让我从这里迈步,重新走自己的路。                       

[郭秋良] 山庄湖色        

清代画家的著名山水长卷“避暑山庄全图”,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一片翡翠的世界,那独具特色的山庄七十二景,像颗颗明珠在这生机勃勃的绿海里闪闪发光—这是有幸看到这幅名画的人,留在脑海里难以磨灭的印象。

避署山庄在河北省承德市北部,是我国古代著名优秀园林之一。她虽然名为山庄,但规模是很宏大的,那随着山势婉蜒起伏的宫墙里,有着五百六十四万平方米的湖光山色。当你走进山庄的丽正门,从玲珑精巧的宫殿区开始,尔后是峰峦迭翠的山区,景色明丽的湖区。漫游山庄诸胜时,那么,你就会亲身领略到,那以山林野趣为特色的塞外风光,远比挂在墙上的名画更有生命力,更富牵襟扯据的力量。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山庄里每一颗明珠,无不使人观之辄喜,每一处胜景,无不令人流连忘返。

但是,奇妙得很,不知为什么,我在这山庄纵览诸胜时,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那么一瞬间,要把视线投向那碧波粼粼的塞湖。我不能不看她,她有着一种魅力,强烈地吸引着我:在我看来,她是绿中之绿,胜中之胜,她是镶嵌在这翡翠画屏上的鲜美晶莹的碧玉。

塞湖是山庄上湖、下湖、澄湖、银湖、镜湖、如意湖六湖的总称,那喷珠吐玉的热河泉,就活跃在澄湖的东北隅。湖上的早晨是迷人的,也许是因了热河泉的缘故吧,轻纱笼罩的湖水显得那样温柔、清澈,像多情少女的眼睛。朝霞仿佛格外垂青这湖上的晨光,她似乎等不及水面上轻柔的白纱散尽,就把自己的全部艳丽倾注进湖中了。这时,是湖上最绚丽多彩的时节。水是浓绿的,像碧玉;霞是艳红的,像胭脂。碧玉般的绿,胭脂般的红,这自然界中最鲜明、最美妙的色彩交融在一起了:绿水温情地拥抱着红霞,胭脂尽情地在碧玉上流丹。当人们为这湖上的奇观深深陶醉,一时竟闹不清究竟是湖水飞上了霞中,或是红霞落进了塞湖的时候,朝日又把万道金光射向湖面了。这时湖上微风乍起,细浪跳跃,直似搅起满湖碎金。当嬉戏的细浪潜到湖底憩息的时候,湖水又恢复了平静。那乱真的倒影,把山庄的胜景都摄取进了湖中,于是,塞湖上出现了奇妙的“水中天”。

以正宫的正殿“澹泊敬诚”领衔的宫殿群,清晰地在下湖水面上伫立。画面是宁静的,但我似乎隐约听到了细细的鼓乐声,眼前仿佛出现了康熙和乾隆在“澹泊敬诚”殿,接见蒙、藏、回、维吾尔、苗等少数民族上层人物的盛大场面……鼓乐声骤然间强烈起来,变成了令人恐怖的枪炮的轰响,眼前出现了英法联军侵人北京,咸丰和慈禧仓惶逃进避署山庄的画面。就是在康熙三十六景中名列第一的“烟波致爽”,咸丰指使其弟在北京与英法签订了丧权辱国的条约,最后在这古殿一命呜呼。慈禧则在避暑山庄策划,而后在北京开始了历史上有名的“垂帘听政”,从此在中国近代史上写下了可耻的一页。这水中静静的宫殿啊,好像是一部活的历史,记载了清王朝由盛到衰的过程。

如意湖是富有诗意的,那挺拔藉郁的古松,那苍翠欲滴的山峦,那千山万壑中闪光的明珠—“南山积雪”、“锤峰落照”都愿在这里留下自己的倩影。

辽阔的澄湖似乎更为多情,她不光把“金山亭”和湖畔的。’万树园”、“甫田丛樾、“莺琳乔木”、豪璞间想”、’‘水流云在”等胜景都拢进了自己的怀抱,且欲把山庄外远山上的普乐寺、伊犁庙、磐锤峰、蛤蟆石邀进境中。

若说到湖上的胜景呢,那就更可以让人领略湖水的魅力了。红柱彩檐的“水心榭”,声色俱佳的“月色江声”,都是因水而名的;青莲岛。上的“烟雨楼”,环碧半岛的“采菱渡”,更是湖水赋予了特殊的美。在这避暑山庄,处处使人感到水的活力。几乎是无处没有她的踪迹,就是藏“四库全书”的文津阁前,她也汇聚成小巧玲珑的‘’月牙湖”。但这里还不是湖水显示其美姿的绝妙所在。那水上的奇珍在如意洲上假山嵘峨的沧浪屿,这里有湖中之湖,一个不满十弓的袖珍湖泊,在这里,我听到了一种美妙的声音—不,这不是你所想像的细浪拍岸或喷泉出水之声,这是一种只有在这“湖中之湖”才能听到的音乐。这美妙的声音,是从一个斜倚栏杆的女孩子口里发出来的,她的声音是那样圆润,那样甜美!而且,它并不是飞向天外,而是因了假山和湖亭的遮拦而’飞向水中,尔后又带着鲜凌凌的水音,_。出这湖中之湖的水面,就是那钢琴弹出的音符也难媲美的。我听得出。她在用H语读科技单词。我没有问她在哪个学校读书,或是在哪个单位工作。这是用不着去问的,像她这样准备或者正在献身“四化’户的青年,多的问得过来吗?有几位日本游客,也许是寻声,也许是访胜,走进这沧浪屿中来了,他们望着专注地朗读单词的姑娘笑了…… 

湖上的风光是迷人的,有人说过,她像闪光的镜子,也有人说,她像明亮的眼睛。可在我看来,她却像录音机上的磁带。五盘录音带朝朝蓦暮、忠实地记录着山庄的变迁。如果把她已经录制的声响播放出来,我们会听到北洋军阀和日本侵略者滥伐古松的锯木声,国民党军队的拆殿筑堡声;如果把她正在录制的节奏播放出来,我们会听到那振奋人心的新长征的脚步声。随着承德做为一个旅游胜地对外开放,她将要录进多少中国人民和世界各国人民友好的欢声笑语啊……                       

[刘成章] 走进纽约        

看纽约,看这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最大都市,我扬起大西洋的浪花,以东方的古老语言发出一声滚烫的惊叹:威赫赫,何其伟哉壮哉!是啊,好像全球五大洲的将近二百个国家的一切山,一切岳,一切岭,一切峰峦,都一齐汇拢到这儿来了!而眼前是身在庐山中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只是,无法超尘脱凡地领略它的全部壮丽和风采。人走在阴森森的峡谷之中,天显得那么窄,那么狭,常常成了纵横的蓝线。人走在阴森森的峡谷之中,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独。到了大名冲天却短而又短短得只有从刀米且还弯弯曲曲的华尔街,山好像在那儿举行着一场盛大博览;山一繁,沟壑也便随之增多了,因而左看是沟壑,右看是沟壑,目光前移后移,仍然是沟壑,沟壑,沟壑。走进每个沟壑都给人以山重水复的阻塞,以致令人闭气而终又柳暗花明之感。不过不管是山也好,沟壑也好,它们之中都没有真的曦岩怪石,都没有真的山泉飞瀑,都没有真的苍松翠柏。可是有窗,窗有千千万万,镶追每一寸山崖。可是有人,人如蚁,隐于窗中静无声。可是也有云,云就戮在那些重峦叠嶂似的高楼大厦的扇扇窗前。一座玻璃的峻岭映照出金属和水泥的悬崖绝壁,也映照出朵朵白云。那是我的小儿媳小薇刚刚去工作了的地方。旋转门在旋转。人,被旋着吞吞吐吐。分明看见她那么一闪上电梯了,也可以想见那电梯在升,在升,却难以猜见她已经到了哪一片云里……

但与横空出世的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的两座并肩大厦相比,这些建筑又统统显得微不足道了。它们是一片篙草,而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是三棵擎天的椰子树:它们是一堆玩具,而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是三只啃食月中桂叶的长颈鹿。登上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有如越过雪线,登上了珠穆朗玛峰、乔戈里峰、干城章嘉峰。虽不见白雪皑皑,气温却骤然降至寒气贬骨。万里长风如透明的长天巨龙正以七八千里的时速掠过,龙爪和龙鳞,碰撞着、撕扯着每个人的衣裳和头发,使每个人都狼狈如龙的掌中玩物,无法站稳。你以为你来到九天之外了,其实,你还没离开纽约,只是,容光焕发力大无穷的纽约站起来了,纽约这个超级巨人站得好高,而你,是站在纽约的肩上。你的脚掌分明还能感到纽约的体温。俯首望去,周围那些一下变得谦卑起来的摩天大楼都是上肥下瘦,上宽下窄,上粗下细,向两边歪斜。俯首望去,只见那无数的大楼小楼,无数的长街短街,无数的繁华闹市,与沼泽、海湾以及哈德逊河互相穿插浸淫着,并且杂着无数的车和些许的船,它们都像被一只神奇的大手淮得很深很远,如化作小人国的物事。而环顾四周,目力所及,茫茫苍苍以至于无,而一切无处皆与我等距,纽约的疆界如被圆规画成,活脱脱是一个大圆。于是,纽约这个最国际化的大都市,就很有些象征意昧。很像一颗画在纸上的地球了。

我知道我不属于纽约。我的家乡在地球的那一边。我出生在JL中国的一个飘荡着最美的民歌的地方。那是一片被老撅头和暴风雨剥夺得缺少生命之色缺少植被的黄土高原。我出生的那个年代,一个叫做埃得加•斯诺的著名美国记者正在那儿感叹,正像我此刻正为纽约发出感叹一样。斯诺当然不久就回到了他的美利坚,我却在那儿长大,因而深深地打上了那儿的焰印。此刻,万里迢迢跨洋过海走来,被浪涛洗过,被长风去过。被纽约的手轻柔地拍打过,我的身上却还带满了那儿的红旗、炭火、黄土、米酒和野艾的气息。那儿曾是中国革命的堡垒。但革命的烈焰发展到六十年代又曾烧得革命的人们死去活来,死里逃生的也都惊恐万状,不可终日。奇怪的是,正是在那样的日子,我却梦到过高楼摩天的纽约。醒来后我战战兢兢,不敢向任何人透露。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的。我谴责自己的罪过:怎能梦见纽约是那么的繁荣?!是的,是的,我绝对是有罪的。然而我的祖国终于走出迷雾也把我带出了迷雾。然而眼前才是真实的美国真实的纽约:既不是棺材瓤子,也不是无病的神仙,而是一个活得挺旺的海明威一样的时有灵感的汉子。怎能不庆幸在春天的故事里,中国哗啦啦敞开了门窗,让我们看到了真实的整个世界。摇滚乐赞美着:“大苹果!大苹果!”纽约这颗纽约人心里的大苹果挂在枝头,生机勃勃。纽约的第1街……第10街……第142街……以及第2大道•、•…第5大道……它们像电子计算机的数控系统一样,每给它一个指令,它就做出比生命还要鲜活还要灵敏的反应。啊,纽约,这就是纽约!面对它的奇崛、伟岸和生命力勃发的现代文明,我必须调整我的乡野放羊人一般的呼吸和脚步。

乘电梯耳膜受着强压,人不是自由落体,所以能速度均匀地降落下来,降落下来立即坠人喧嚣。顾客的嘈杂。黑人的鼓声。警车和救护车的锐叫。各种声音滚滚滔滔,波澜起伏,令你又是蛙泳又是仰泳又是蝶泳又是爬泳又是侧泳又是自由泳,招数使尽,也无法游出涯岸。而地铁又呕当着呼啸于地表之下,就像每秒钟都要发生十次以上的有感地震。纽约的每一条街道因此而在抖动。纽约的每一条街道因此而在摇滚乐的节奏中摇滚。因此,纽约的街道便似乎成了世界上最大的按摩器了,。谁要是脚腿有病,尽可以坐在街心岛上享受免费按摩。但是在这里,人们即使脚腿有病,也都走得风风火火,大步流星。因为每个人都是奋斗者和竞争者。因为每个人都是拼命三郎。因为每个人都争分夺秒地追求着更高的工作目标和更高的收人。也许只有小松鼠没有追求,没有压力。小松鼠跳向树下长椅上坐着的退休老人或外国游客,跳上他们的股掌,小天使小精灵似的,享受他们的爱抚和面包之类的赏赐。人们远不像小松鼠那么轻松自在。于是只要办完事情,就旋风一样钻进汽车如钻进甲虫的肚子,甲虫心急火燎地奔驰而去。整个纽约是一个快速奔驰的甲虫的世界。甲虫以铁为甲,以轮为脚,以汽油为液体面包为牛奶为可口可乐。大街小巷,甲虫密密麻麻,五彩缤纷,尽显美丽的风姿。归我的幼子劲劲所有的,是一只低贱而病残的黑色甲虫。人家的甲虫动辄价值好几十万美金,而劲劲的还值不到两千。因为劲劲还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穷,无产者一个。我们坐在这黑甲虫的腹中,可以看见它的内脏破破烂烂,缺这少那。也可以听见一种世世的极为难听的声音,那,也许是它的一节气管吧,它也许患了挺严重的气管炎啦。但纽约是大度的,富固然有炫耀的地方,穷,却也没人小城于你。所以我们的黑甲虫用不着自惭形秽狠狠琐琐,而是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甲虫们的行列。路。直线。交叉线。弧线。拱起的线。隐没的线。圆圈。还有重叠的线,甚至,缠在一起的线。甲虫们在上面时而追逐着,时而并行着,时而倏地一下分道扬镶,又忽然有高有低地跑在几层复杂的立交桥的盘道上,沿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螺旋曲线,跑成了一朵光与影发育而成的旋转的五彩莲花。忽而,一座斜拉桥一只躺卧的竖琴赫然挂。现,甲虫们争先恐后地跑上去,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弹成了音符和旋律,美丽动听。

如茵的绿色草坪之上,巨碑一样耸起的,是联合国总部大楼。高高抛上蓝天的加仪l吨重的大楼的大理石石墙,显示即应是和平和发展的力量。前苏联的“铸剑为犁”的青铜雕塑置于墙下。我们中国的巨型青铜鼎置于墙下。还有许多国家的失型艺术品也置于墙下。一百五十多面会员国的国旗在大门前一字j洲卜开,被吹了亿万斯年的大西洋的海风吹拂着,它们哗峨啦的声音,如歌如唱,如泣如诉,如欢呼如抗议。但并不是旬声泣诉每声抗议都真诚而有理。我看见,在大门对面的楼墙底上,国际乞丐一样,就坐着三四个我们国家的西藏人,他们想从长江和黄河的浪涛上册下一块。办公于大楼三十八层的秘丰长安南先生显然是忙碌的,他整年面对着种种危机,面对着分别表示赞成、反对或者弃权的绿灯、红灯、黄灯,力图将它健成和平的春光。

长长的竟有妙公里之长的百老汇大街,灯红酒绿,滋光流彩,有数不清的剧场、戏院、舞厅和夜总会;阔阔的竞有:洲)公顷阔的中央公园,湖水荡漾,山岩搓峨,古堡谁楼,引人遐想。但看了它们,又忍不住要再看一次华尔街了,虽然华尔街是那么短狭。因为华尔街真正是一片云霞明灭的仙山。也许诗人李白的在天之灵曾在梦中来过。所见者何?诗人挥笔将!日作(梦游天姥吟留别》题写于纽约的晴空:“洞天石扉,旬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金银台上,每天流不尽淌不完的是金是银是比金银贵重的信息信息信息。因为它是世纪大腕的风云际会之地。美国十大银行中的六家总部就设在这里。美国许多最大的经纪公司就设在这里。美国许多大财团的保险、铁路、航运、采矿、制造业等总管理处就设在这里。全球最大的证券交易所也设在这里。跨进证券交易所大厅,风和浪花迎面劈来。虽然算不上浩瀚壮阔,但它却是比海洋还要海洋。变幻不息的海水波荡在电子显示屏上。海里潜伏着数不尽的礁石、险滩和谈涡。道琼斯指数潮起潮落,影响着世界上各个角落的经济气候。走出大厅再看华尔街,华尔街的每一块砖石都像一只拓荒的蛮牛在猛冲地嚎叫。不,华尔街是一颖多棱面的硕大钻石,它以它多彩的奇幻光芒,吸引着人们争相拥向这里,幢幢建筑被挤得越来越高。然而,就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却保留着十七世纪修建起来的三一教堂,教堂的墓地,墓碑块块,高高低低,剥剥落落,看着它们有如回眸历史,历史的河流中,凝固了一片疲倦的桅杆。

屹立着自由女神像的纽约港,水天之间,弥漫着浓重的母性气息,且温温热热,绵绵软软,辉映着霞光就像展露着血色,它应是美国的子宫。千千万万的美国人,就从这儿生出。人常说人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然而美国人不是,美国人呱呱坠地之时,都穿着风尘仆仆之衣,都提着大包小包,甚至还扛着木箱藤箱。他们一个个又累又饿。这,我是被劲劲和小薇领着,从位于港内埃利斯岛的移民博物馆知道的。美国人刚脱胎于母体、刚从纽约港爬上岸的时候,无不喘息奔波于社会的最底层。过上一些年,他们忽然觉得舒服起来了,惬意起来了,有了自己的草坪,有了自己的汽车和别墅,低头看时,他们的脚掌之下,一片人影蠕蠕而动,那又是新一批的移民了。新移民已经取代了他们原来的最底层的社会地位。一批

又一批的更新的移民不断地涌来,不断地垫底,顶得上面的先来者渐次升高,升高,升高,而由于才能和机遇的不同,升高中又有了缓慢和迅疾之别,终于有的成了白领阶层,有的成了让天下仰慕的亿万富翁,当然,也有不幸的落魄之人。而几十年来高科技移民的被倍加欢迎和转瞬融合,给腾飞的美国增添了逼人耀眼的灵性,使它的巨翼富有真正的活力和耐力,可以搏击雷电,而少有磨损。美国完全成了一个民族博物馆。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美国便大了,大得如前所述,简直像一颗地球了。这颗地球上布满了齿轮、电脑和现代思维,还有扬起轻尘的滚滚车轮,还有手中的牛排、比萨饼和爆玉米花。这顺地球上的白黑红黄各种肤色凝成的挣脱了传统惯性的神奇魔力,波澜壮阔,气势凌厉,完成了一个壮举。

劲劲和小薇目前连绿卡都没有,就是说,连新移民都够不上,当然是处在底层的底层了。然而凭着他们的才智和刻苦努力—不独他们,整个华裔甚至整个亚裔留学生的骄傲都在于此—他们信心十足,甚至有些野心勃勃。那一天,他们开着他们的破车,带着我,悄悄地去长岛看了一次富翁们的豪宅0我懂得他们心中的秘密。返回的时候,他们一路设计着明朝的彩霞。他们笑得多么开心。

车过肮脏、拥挤的哈莱姆了。哈莱姆就像时代投下的一个巨大阴影。我们的神经霎时都有些紧张,车便开得极快极快。最担心车坏在这个地方。因为哈莱姆是黑人的聚居区。黑人区就像是狼窟和虎窝。年轻黑人们扭动着舞姿,浪笑着,有的还唱着:‘’杀死警察!杀死警察!”据劲劲说,有些富裕起来的黑人,陆续迁往别的地方。但又据小薇补充,哪里黑人一多,哪里的房子马上就会掉价。然而他们最后又都说,其实很多黑人是颇善良颇文明的。那些黑人优伤的眉宇,分明在淦释着他们不平的内心世界。

不知什么时候,暮色已从纽约的每个墙角每棵树后钻出,苍茫迷蒙,并逐渐浓重起来。曼哈顿、布鲁克林、布朗克斯、昆斯和里士满这五弟兄一样的五个街区,都从衣橱拿出了黑礼服,准备穿在自己的身上。但它们还没来得及伸胳膊,街灯和商店的灯就像争春的植物一样,一枝一枝地开成了万紫千红的鲜花。这时候最好看的是街上的车子,左边的一行全是白炽的首灯,右边的一行全是红亮的尾灯;白炽的首灯是一条银盘串成的长链,红亮的尾灯是一条樱桃串成的长链。然而我虽从东方远道而来,纽约却完全没有让我品尝的意思,因而绝不会有一棵樱桃会放在银盘中,被端到我的面前。编蝠飞上飞下,以英文或者汉字草书,写着很难佳的朦脆诗。教堂的顶尖,钟声档档嗡嗡,播散荡开的全是墨染了的传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都看见夜之军已经把大街小巷都占领了。可是,仰起你的模模糊糊的头颅吧,你看,在那高高的帝国大厦和世贸中心大厦上,它们的上半截,昼的军团还固守着,都还是一片明艳的阳光。                       

[李元洛] 相见恨晚        

—初晤龙门卢舍那大佛

洛阳是我的生生之地,但我刚牙牙学语时便离开了那里,一去便是半个多世纪的岁月悠悠。待到五十多年后的高秋旧地重来小聚半日,彼此却都已相见不相识。我己深悔自己姗姗来迟了,穿城而过直去伊水之滨香山之畔的龙门石窟,隔着龙门大桥隔着清碧的伊水隔着一千多年的苍茫岁月,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从半空从岩壁远远向我递来一朵永不凋谢的微笑,一瞥之下,我心中更是枪然暗惊。

伊水亿万斯年前从西南奔来,到这里将阻路的石灰岩山撞开裂为两扇,东面的叫香山,西面的名龙门山,合而称之“伊朗”。公元四九四年,北魏从山西平城(大同)迁都洛阳之后,于此继续营造石窟。工匠的斧凿丁当之声从北魏一直响到北宋,龙门石窟终于和大同云岗石窟、甘肃敦煌其高窟一起,并称为我国古代佛教石窟茎r三大宝库•我也终于有幸来这个宝库观礼,它会赠我以怎样的财富?

龙门石窟南北长达一公里,两山现存窟完二千一百多个,佛塔四十余座,碑刻题记三千六百多品,佛像十万余尊。来去匆匆,我怎能一一趋前瞻拜?刚才我在伊水东岸时,已隔水将卢舍那大佛递来的那朵微笑接住,唯此而独尊,我只能目无余佛了。

奉先寺位于龙门西山中部的半山腰,唐高宗咸亨三年(公元六七二年)创建,历时四年竣工。它南北宽36米,东西深4]米,主座为高达1}。1米的依壁而开的卢舍那大佛坐像,是龙门石窟中规模最大艺术最为精美的代表性杰作。我沿着弯弯的山边石级攀援而上,跨上它的平台刚刚举目仰望,顿觉眉睫不胜重负。人生苦短叹而佛像永恒,在无可抗拒的时间与不朽之前,我如同被高手点穴般地镇住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岁月,虽然已经与一千三百多年的伊水一起流逝得不知去向,护卫佛像的奉先寺庙宇也早已无影无踪,但卢舍那大佛却岿然独坐在伊水之滨,虽然北魏的洛阳共有佛教寺院一千三百六十七座,但除了建于汉代的白马寺的钟声从远古一直敲响到今天,其他寺院的钟声都早已荡人历史,今天均已经沉寂无闻,而卢舍那大佛却安然静坐在半山之上;虽然北魏之后。东魏、西魏、北齐、北周、隋以及唐宋元明清如同走马灯,灭了又明,明了又灭,可是卢舍那大佛却依然独坐在今日参拜者的瞳仁之中。在我之前一千多年的天宝三载,寄寓洛阳的年轻的杜甫曾经来过这里,流传至今的哎杜工部诗集》的开篇,就是《游龙门奉先部一诗:“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天哪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探省。”杜甫当年曾借宿于此,我寻寻觅觅,只见熙来攘往的游人,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身影。他说闻晨钟而深有省悟,他“深省”的是什么呢?我再也无法听他述说了,而我想告诉他的,他还能听到吗?  

伫立在卢舍那座前的这一块清凉净土,我虽然六尘犹染,是一个小根小器的凡人,但我想告诉杜甫:千百种人,就有千百种人生,用以维生的财富和用以维心的名望,都比不上清净澄明的智慧,作为他一千年后的学子,我要握紧手中这支年华虽已向老然而却仍旧奔流热血的笔,去书写无愧于一己的生命也无负于社会的人生。但是,如同我已听不到他的解答,他也无法听我倾诉我的感悟了。在不胜低回中抬起头来,目光向上攀升,猛然间发觉慈眉善目的卢舍那大佛在高处微微俯首,似是侧耳倾听。啊,在华严宗中本义是“光明普照”的卢舍那,目如秋水,眉如新月,丰准宽唇,垂耳及肩,法相庄严而慈祥。她看到过人世间太多的争斗和苦难,黎明的露水凝在她的眼角时,是不是她悲悯众生溢出的清泪?她也听到过人世间芸芸众生太多的祈愿和许诺,她的唇边总是漾着微笑,那是不是一瓣时间的风也永远吹不落的莲花?我不敢向前牵衣相问是否听清了我的心音,我深恐自己一介凡夫俗子,褒读了超尘脱俗端坐半空的高远与宁静。

一千三百多年,对于卢舍那不过是一场小寐,而浮生几何的我却无法久留在这琉璃净土,我就要返回南方的红尘。不知何时才能千里再来?当我在伊水之滨频频回首,塞满心中的只有一句话:

相见恨晚,卢舍那!                       

[尧山壁] 陶醉壶口        

到壶口看瀑布去!清晨还颇大的吸引力渐渐被漫长的旅途磨损,加上黄土高原平淡无奇,车过宜川渐渐寂静下来,歌声笑语听不见了,代之以纷声断续。

忽然有谁从梦中猛醒,惊呼雨来了,听那隆隆雷声。可窗外分明风轻云淡,没有变天。司机笑说,那就是壶口瀑布的响声。真是先声夺人,车上立时活跃起来,个个侧耳倾听。如火车出站,航班起飞,放炮开山。感觉在战抖,山在摇晃,车窗忽闪,大家的心也被强烈地震撼着,内心的激动从眼神里进射出来。

车在旅游管理处停下,大家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快步走下岩蹬,跑过石滩,来到面对瀑布的巨岩边选好位置。只见滚滚黄水从高高崖头跌落下来,挟风带雨,雷霆万钧,如土山飞崩,黄海倒倾,溅起水雾腾空,蒸云弥漫,恰似从水底冒出滚滚浓烟。水底悬流激荡,如开锅沸水,浪滚祸翻,泡沫簇拥。这雾,这云,这烟,这泡,皆呈现为黄色,散发着泥土气息,使这排布增加了质重感,更使那吼声如洪钟闷雷,展荡峡谷,气吞山河。

大家聚精会神,全不知何时云破日出,那瀑布骤然亮起来,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那升腾的水雾因阳光折射,幻化出道道彩虹,有的从天际播人,似长鲸饮润;有的横卧河上,如彩桥飞架;有的飘忽游移,像花团锦簇;有的续续断断,呈扑朔迷离。我们之中不知谁福大命大,吉人天相,带来如此的好运气,使大家能够看上这天下奇观。

我默立在瀑布面前,被这气势这风采惊得目瞪口呆,任飞雨溅沫淋个痛快。我拜倒在这大自然的杰作脚下,不寒而栗,觉得自己这么渺小,骄娇二气荡然无存。我觉着一股清流爽气自百会灌人,注满暄中、丹田,流迫周身,最后从劳宫、涌泉溢出。觉着接上了天地之气,通了电流,调动磁场,加速血流,冲走了淤血浊气,浑身清爽,继而灼热,气力勃发,精神倍增。我忽然领悟了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境界,光未然、冼星海《黄河大合唱》的灵感,明白了为什么在民族危亡时刻,东渡抗日的将士们要选在这里誓师出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我攀岩走壁绕行到高处,观察壶口的构造。黄河自秦晋峡谷北来,宽喇刃多米,来到这里骤然收缩,仅四五十米,断崖落差4O米,河槽真像一把巨壶,将每秒久叉刀立方米流量收人。正如明朝人惠世扬诗中所云:“源出昆仑衍大流,玉关九转一壶收。”壶口以下河槽很窄,不过一二十米,水急浪高,槽深流远,当地人称’‘十里龙槽”,相传大禹治水时龙身穿凿而成。民谚说:“九里三分深,一年磨一针。”意思是说水磨石穿,河床每年增宽一针。其实它是凭黄河自身的动力冲刷出来的。龙槽两岸危石如坠,嘎岩飞突,河水奔浪狂放,犹如一条蜿蜒浮游的黄龙,摇头摆尾;呼啸而去,一种“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恢宏气概。

《尚书•禹贡》记载:“壶口当河水之冲,奔溃迅疾,必先杀其势,而后河可治。”瀑布下游5公里,有两个江心岛,相传原为一整块,是女蜗补天的神石,称做“息壤”,是稣治水时从天庭盗来堵塞洪水的。洪堵不住,后来大禹治水把它劈开,疏通洪水。《水经注》说:“禹治水,壶口始。”大禹还在距此不远的衣锦村娶妻成家,三过家门而不人的故事也发生在这里,至今村里人还把禹王庙称为“姑夫庙”。

此前,我曾多次见到过黄河。在青海的约古宗列,它是美妙的一缕;在宁夏河套,它是平静的一湾;在中游郑州,它是浩荡的波涛;在东流入海口,它是平稳的漫流;而在这壶口看到了它性格的另一面,巨大的落差,雄壮的力量,磅礴的气势,看到了一条立体的黄河,一条完整的黄河,看到了它漫长的历史,看到了它丰富的内涵。活到五十岁,我才经过壶口瀑布的洗礼,领悟到黄何的气质。得到了它的真传。它的威力在我胸中鼓潮,它的雄风在我血管里呼啸,它的精神在我眼睛里闪光。从今天起,我才成为一个真正的黄河的子孙。

壶口,天下第一壶。盛满了互助大曲,盛满了西凤、杜康,盛满了汾酒、竹叶青,盛满了陕北的米酒。当年灌醉了李白、王之涣,灌醉了光未然、冼星海,今天又灌醉了我,灌醉了我们大家。啊!壶口,我陶醉了。                       

[邓洪平] 驻足娄山关        

春风得意的三月,汽笛一声长啸,车若一头猛狮,倏忽便登。七了早已心向往之的举世闻名的娄山关。

驻足关前,苍山如海,两璧如铁,确乎是壮哉险矣!难怪古往今来,多少文人雅士,英雄豪杰于此留下难以泯灭的缕缕墨香,突突马蹄印,悠悠喇叭声,以及满腔壮志情怀。今来此,难道我寻找的仅仅是这些吗?

娄山关位于遵义城北约5O公里。在这5O公里长的柏油路两旁,是一座座耸人云天的磋峨大山,山与山之间形成了一个个河谷小盆地。这些小盆地又被矮小的山分割成一块块缀满绿色与金黄的小坝子,而那些土木结构的低矮民房便筑在那山坡上,山脚下,或坝子边缘,悠悠然。袅袅然,从那里荡出一串笛音,飘出一缕炊烟,为这50公里风景线谱写一支抒情浪漫的插曲。

这曲音虽然美妙,而一飘到娄山关前便被那铁壁深锁,无法飞到关外。难怪世人都豪迈地称娄山关为北扼巴蜀,紧控川黔的咽喉。而我却领悟这是大自然留给我们的一份悲哀。我感谢自然之父赐于我们一道美丽的风景线,却不喜欢它为这些美丽设置障碍和困险。

娄山亦称大娄山,在《汉书》地理志上称之为不狼山。娄山关在历史上曾更名为太平关。据说其原因是:贵州土司杨应龙为了反抗中央政权,于明代万历年间,在关上构筑了十三座木关以拒守。朝廷派蜀将刘挺率兵从重庆分道进袭,自茶江人娄山关,在点灯山上扎下营垒,点灯以攻守敌。后,关毁取胜,将娄山关易名太平关,以期天下太平。无疑这愿望是美好的。然而,历史对于这个美好的愿望却给予了无情的嘲弄,于是便有一八五四年和一八六二年农民领袖杨隆喜(杨凤)、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所属的曾广依部在此斩关夺隘,纵横摔阖。便有一九三五年二月,中国工农红军第一方面军二渡赤水,回师黔北,歼敌四个团,打开铁关,揭开了遵义大捷的序幕。红军领袖毛泽东于二月二十六日下午攻破铁关之后,策马经过关口,下马登上山之高处,留下一首绝唱《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旧如血。”这首词可谓雄伟壮烈。现刻于娄山关铁壁之上。词碑系云南大理石镌刻,宽加几米,高30几米,词中最大的字有3米多高,一般在2米左右。驻足关前,默诵此词,刹那间,历史风云奔来眼底,千般波浪涌在心头。于是,娄山关仿佛突然变成了一道历史的风景线,一本历史的教科书,一首辉煌壮烈的史诗。而那突突的马蹄声和悲凉的喇叭声,仿佛已被液化成了山上的流泉;那些于炮火硝烟中奋进的身影,仿佛已凝固成了一座青山;那些响彻于血似的残阳中的壮烈呼唤,仿佛已变成了空谷回声与鸟音;那些长眠于关上的壮士的魂灵,仿佛已变成了神秘的众山之魂……哦,面对铁关,面对铁关下的滚滚云海,茫茫苍山,飘飘山魂,悠悠鸟音,我能说:今来此,仅仅是为了寻找这些吗?

汽车通过关口,需转七十二道弯方能下山,进入四川境内。驻足关前。俯视那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和那公路上艰难爬行的汽车,若火柴盒、小甲虫,简直令人生畏,令人倍觉铁关之雄险势壮。而那些“火柴盒”、‘“小甲虫”一旦爬上关口,无不驻足,喘口粗气,定定惊魂,才开始下山开往遵义。于是便心里生笑;那可悲的它们居然敢面对铁关,挤出一条路来,不俱艰难险阻地向前爬行。俗话说:人到山顶我自高。历史是流动的群体,娄山关则是凝固的铁壁。历史之于铁关,也许就高在它自身的流动,不嫌弃自我的渺小,不畏前途的艰难吧。古人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二”这是描绘娄山关气势雄伟之说。然而,我却诅咒那“当关的一夫”,讴歌那闯关夺隘的“万夫”。非如此,历史怎能从这里冲出一条血路来,向前流动,向前迈进呢?

久居闹市,总嫌城里的一切都很拥挤。而自然界就不拥挤么?举目娄山关,那翁薪郁郁的大娄山、小娄山、点灯山……可谓小山拥大山,大山挤小山,挤得连云儿也难飞过。山上的树林密匝匝的,也是大树挤小树,幼树挤老树,挤得连鸟儿也难落脚;树旁的花草也很拥挤,真个是红花挤白花,绿草挤黄草,挤得连蜂儿也嗡嗡叫不舒服。闹市中的拥挤是喧嚣的。能从喧嚣的拥挤中,挤出一份宁静来,便觉得是一生中的享受。自然界的拥挤是宁静的。能从宁静的拥挤中,挤出一阵蝉鸣,一挂瀑布声来,便觉得是一种满足。我走出城市的拥挤到这自然的拥挤中来,寻求的难道仅仅是一份享受和满足么?

驻足铁关,我不曾想到“从头越”,而似乎找到了一个新的起点的基石。我们的老祖宗曾为了一个群体的自得,在此座战流血;我们的老前辈曾为了崭新的未来,在此闯关夺隘。他们用鲜血染红了这里的铁壁,为我们留下了一份宝贵的遗产,一个走向未来的新的起点的基石。我们站在这个基石上,不是为了享受这份风光,也不是为了回首那份惊天动地的辉煌,更不是为了它而策马铁关踌躇不前。我们闯关夺隘是为了拓宽关隘,甚而至于消除横亘于历史前头的雄关险隘。我希望从这里出发,不再听到铁蹄声和喇叭咽,道路越走越宽广。我希望炎黄子孙能见到这雄关铁壁变通途。

我寻找娄山关,似乎娄山关也在寻找我—在我们的血液里还奔涌着先辈那份激情吗?我们能坚定不移地从这新的起点出发,拓宽这雄关铁壁,拓直那七十二道弯,拓长那父公里风景线,为未来,也为这雄关险隘留下一笔新的辉煌吗?

哦,娄山关,我在苦苦的寻找你,呼唤你……                       

[徐治平] 仰望布达拉        

进入拉萨,忽然从车窗外的林梢上空闪出一座宫殿的剪影:两侧是白宫墙,中间是红宫墙,顶部的喇嘛灵塔、宝瓶、经幢等奕金饰物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背景是白云蓝天。

“布达拉宫!”心中一声惊呼,立刻感到有一种不可逼视的光从前面射来,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声音在回响。

我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庄严与崇高。

布达拉宫耸立在拉萨市中心的红山顶上。宫前是拉萨最宽阔最漂亮的北京中路。站在铺着长方形花岗岩料石的北京中路北侧的玉兰花灯下仰望布达拉,只见一片青绿的草坪后面,横着一堵高高的围墙,围墙后面便是红山及其山顶上的雄伟宫殿,底部和东西两侧的宫墙为灰白色,称之白宫,正中顶部是褐红色,称之红宫。无论白宫还是红宫,一排排窗口四周都涂了黑色,窗头那白色布帘在高原的劲风中波浪般猎猎飘动。白、红、黑三色的宫墙及窗户,在背后的蓝天白云映衬下,对比显得愈加强烈,色彩鲜明。

巍峨、雄伟、神圣、庄严,布达拉犹如伫立世界屋脊上的一位长者,一位哲人。

从红山西侧眺望,透过北京中路旁那三座白色佛塔金黄色的塔尖,看到的只是布达拉宫的西侧,它屹立在巍巍山崖上,显得更为高峻、雄奇。

绕到红山北麓的宗角禄康,在一个十亩许的人工湖北岸眺望布达拉,所看到的是布达拉背后的宫墙,雄踞于陡峭的崖壁顶部,宫墙、峭壁、古柳、经播的倒影一起映入湖里,使布达拉在雄伟中又增添了几分俏丽;:

倘若站在八角街中心大昭寺的金顶上,放眼望去,又可看见布达拉雄伟的宫殿远远地耸立在寺前广场的西北方,耸立在连绵的群山下。

在拉萨,几乎随处都可望见布达拉。

布达拉似乎无处不在,无时不在。

那么多风尘仆仆、步履匆匆的僧侣平民,都是从各地赶来朝觑布达拉的吧?

他们上身微微前倾,似乎终生都在匆匆赶路,都在追寻某个辉煌目标。他们右手摇经转转(那茶杯大小的圆筒儿,风车般呼呼飞转,中间那个用细链牵着的小珠儿同时飞快旋转,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弧儿),左手捻佛珠,两片嘴唇不停翁动,口中滔滔不绝地发出低沉、急促的诵经声。据说那是“六字真言、“嘛哩巴咪眸”,周而复始,反复念诵,就可积德驱邪,功德圆满,修成正果。

布达拉宫东侧山崖的围墙下,那条摆满五金和陶瓷制品的小街旁,一样镶裹黄铜、雕刻有各种图案的经筒当街而立,一个接着一个,连续数百米。从这里经过的僧侣百姓,都要由北而南,逐个摇转那大水缸般的经筒,将它们拨弄得骨碌碌地旋转。那数百个沉重的经筒,一个个地旋,需要多少时间,多少精力呢?听说经筒里藏有经卷,旋转一次经筒,如同读了一遍经书,又靠近佛祖一步,难怪人们乐此不疲,以此为荣。经筒上那层黄铜,被千万只虔诚的手拨得怪光发亮,被千万颗虔诚的心磨得金光闪烁。

有人曾描写过布达拉宫晒佛的场面:

拉萨所有可以看见布达拉宫的地点都被人们站满了。我看见许多个子矮小的山民,他们站的地方根本看不到佛像,但他们朝佛像所在的地方默默地流泪。成千上万的人民在晒佛的这一天,顺时针方向环绕着布达拉宫行走。一路上都是尘土。藏族人、汉人、西方人、僧侣、百姓……扶老携幼,犹如历史上那些伟大的迁移(于坚《棕皮手记•在西藏》)

我无缘看到这一宏大场面。但我还是深切感受到了西藏僧侣民众对佛的虔诚与尊崇,对布达拉宫的膜拜与景仰。

我不愿就这么匆匆地走进布达拉。就像看戏,不希望一下子就进人高潮。我愿布达拉仍然像谜一样悬挂在我面前。

于是,我走向八廓街中央的大昭寺。

大昭寺的大门朝西,寺门外有八根大红柱,构成一个数米宽的门廊。地面铺着大块大块的花岗岩石板,柱顶及横梁描图绘彩,金碧辉煌。

两扇朱红的大门紧闭着,神秘而威严。

十多个信徒在门廊红柱旁做着礼拜仪式。他们穿着或灰蓝、或浅绿、或咖啡色的藏袍,腰间扎着或白或红的腰带,雪白或杏黄的右臂衣袖祖露在长袍外。一个个脸色阴沉严峻,面寺肃立,双手合十,依次举过鼻尖、额前、头顶,再移至胸前,然后俯身趴地,双手滑伸向前,接着爬滑回原处,站起,再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如此循环往复,从早到晚,一做就是一整天,甚至十天半月,也有一连叩拜一二个月者。

这叫磕长头。大多数信徒的手掌都套有皮垫或轮胎胶,要不这般反复与花岗岩石块磨擦、非把手掌磨破擦烂不可。门廊下那坚硬的花岗岩石面,被信徒的衣物磨得溜滑闪亮,被信徒的手掌擦出一道道槽沟。得经过多少人常年累月、接连不断的磨擦,才能出现这一道道槽沟?

我把镜头对准一个磕长头的年轻妇女。她身子高挑,脸庞俏丽,鼻梁高挺,一根长辫垂于背后,上身穿白色毛衣,下身穿黛绿长裙,美得有如维纳斯雕像。她口中念念有词,反复磕拜,神情虔诚专注。这么一个俏丽少妇,她在祈祷些什么?或许这仅仅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寄托?她似乎发觉我将镜头对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躲避一旁,待我把镜头移开,她又走回原地,合掌,趴地,伸手,跪拜如初。这是人道不久的少妇吧?我不便打扰她,就走到一边去。

坐在寺门外石级上的一排“老外”,完全被眼前这宗教仪式吸引住了,甚至忘了卸下背后的旅行包。他们遍游世界,见多识广,然而这独特的跪拜仪式,也足以使他们惊心动魄的吧?

一日,我寻访拉萨北面一座大山南麓的色拉寺。

在寺门坪地上,我看见一个身穿灰黑长袍的藏族老妇人‘背着一大块花岗石,缓缓娜动身躯,一步步朝寺殿走去,那粗糙沉重的大石直接背在背上,没有筐子,没有垫子,只用一根草绳拴住,双手摸着草绳,弯腰弓背,钻过矮门,登上陡梯。艰难地往上攀爬。显然,她是将大石背上去维修寺庙的。这里。海拔近喇I盯米,我每走一步,都感到气喘,吃力,身背大石的老妇,一直默默地攀、爬,神情有点淡漠,却又非常肃穆〔那如锉的石面,如刀的石棱刮削脊背,不疼吗?那如牛负重跳瘦弱身躯,哪来的如此持久强大的力量?听说背石修寺,完全是自愿的,无偿的。她的这些举动,都是神的意志,佛的召示吧?

又一日,我去拜渴哲蚌寺。

哲蚌。寺在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南坡的山坞里。寺前山谷满是青葱的杨树林。走近寺门,意外地发现一条清清的小溪从寺后山谷钻出,绕过寺边,涂凉地往山下流去。奇怪的是,每走几步就看见一两个藏族妇女礴在溪石上,将一串用细绳拴着的铜片铜铃提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放进溪中,浸漂一下,提起来,再放进去,浸漂一下,再提起来,如此反复终日,那清冽湍急的溪水,将铜片铜铃洗刷得亮晶晶,金闪闪的。这大概又是一种宗教仪式,是祈求佛寺圣水洗去灾草,擦亮灵魂?

所有的朝圣者都一手捏小勺,一手拿酥抽(奶酪状,用塑料袋装着,或盛在小提桶里)。到每尊佛像前,都要用小勺挖出一点酥油,添在佛完前的佛灯里。或者端一盏酥油灯(钢制,酥油为液体状,灯芯燃着黄色火焰),走过殿内每盏佛灯前,都毕恭毕敬地递上手中的酥油灯,给佛灯添上一点酥油。

有的大殿两侧竖立有高至壁顶的藏经架,一小格一小格的,每格都藏有一部发黄的经卷。藏经架下有一条不足一米的夹道,无论是手握酥油袋的老翁老妇、身背背包的年轻导游,还是西装革履的机关干部,都心悦诚服地低头弯腰,鱼贯地从那矮矮窄窄的木架底钻过。他们坚信,藏经架上贮满了经卷,从架下钻过,就可以感知大藏经的博大精深,就可以获得灵感,增加智慧。

有一对中年夫妇(大概是藏族),男的西装领带,女的烫发画眉,一副干部模样。男的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女的则不停地将钱币抛向高踞佛完上的佛祖身边。

“你也会念经?”我问。

“向师傅学的。”那男的说。

看来,在西藏,在拉萨,无论什么身份,什么学识,都有佛在心中。

到各处寺庙兜了几日,便又回到布达拉。

宫前小广场上云集着一伙伙善男信女。听知情人说,他们有的来自青海玉树,有的来自四川阿坝。那些身披黄袍,满身尘灰的教徒,大约是来自印度,或者尼泊尔、孟加拉。

他们是单人孤旅,日夜兼程步行来的吗?还是成群结队,赶着耗牛,驮着帐篷,一路放牧,一路化缘而来?抑或一路磕长头,三步一拜,五体投地,穿戈壁,过荒摸,翻雪山,行程千里,历时数月才来到的呢?

西藏女作家马丽华在《灵魂像风》中曾详细描述过一个从青海囊谦一路凌长头来到拉萨的‘’朝圣部落”—

男女老少一行十八人,有职业僧人,有普通平民,有七十七岁的老太婆,有不足半岁的小男孩,他们各司其职,结伴而行,有专本诵佛经该长头的,有背孩子赶耗牛做后勒的,虽分工有别,但功德相同。自一九九一年秋在他们家乡澳谦的土地上磕下第一个长头之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宗教行程。过荒山野地,浴风雪烈日,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磕头的每一个程序,额头硬茧每天都被蹭出新鲜的血,经过一年一月零三天,终于如愿以偿,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三日到达雪域圣地拉萨。其时,每位磕失人磨穿了生牛皮做的围裙不止八张;用坏了的木制手套不计其数;上路时的十五头耗牛已所剩无几。

古往今来,这种三步一身、磕着长头到布达拉朝圣的人到底有多少,谁能说得清呢?

一位藏族作家告诉我,藏族“以高为尊”。我于是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布达拉宫建在拉萨市最高的红山顶上,明白为什么要用铜质婆金瓦将布达拉的金顶铺饰得金碧辉煌,明白为什么珠穆朗玛峰麓有一座世界最高的寺庙绒布寺。

这位藏族作家还告诉我,藏族同胞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几乎是亘久不变的,一个个朝代政治变革暴风雪般刮过之后,他们还是我行我素,复原如初。

我又一次仰望高高耸立在红山顶上的布达拉。

那依山叠砌的宫宇群楼,巍峨雄峙,谜一样闪现在我眼前。那上万间房屋数万个涂了黑边的窗口,有如神佛鬼怪宇宙精灵所睁开的一只只充满诱惑的眼。

我分明觉得,布达拉是藏族僧侣百姓的信仰、意志和毅力的象征。或许,高原的冰雪严寒,生活的艰难困苦,都需要这种力量去支撑,这种精神去慰藉?

我又想起了那位藏族作家的话:假如我们藏族有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哲学家,将这种坚定的信仰、顽强的意志与无与代比的毅力引导到体制改革和经济建设上来,那将是怎样的一利辉煌?

这种见解无疑是深刻独到的。

明天,我将走进布达拉宫,进一步领悟其中的奥秘,聆听神抵的启示……                       

[马瑞芳] 蒲松龄故居漫笔        

十九世纪的世界文坛,正是短篇小说云蒸霞蔚的时期。契诃夫为首的俄国,莫泊桑领衔的法国,还有纳撒尼尔,霍桑、马克•吐温、欧•亨利为代表的美国,佳作竞出。每读这些堆金垒玉的世界名著时,我不能不望洋兴叹,为大师们的才思所折服。但也常常有点儿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我国古代短篇小说不仅不比欧美差,而且繁荣得比他们早。当那个著名的美国流浪汉在监狱里以“欧•亨利”的笔名开始创作时,《聊斋志异)已经在神州风行了两个世纪,而且由英国传教士卫三畏‘一八一二一一八八四)译成了英文。

《聊斋志异》的作者蒲松龄(一六四O一一七一五)被科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他出生在山东淄川一个普普通通跳小村庄,一座普普通通的茅草房中,做了一辈子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和他生前的穷愁寥落相映成趣的是,有越来越多赵人,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来看这位穷秀才的故居,有的是从大洋彼岸不远万里专程而来的。

参观蒲松龄故居最好趁秋高气爽时。故居门前数株古槐权繁叶茂,翁翡郁郁,似乎把周围的空气都染绿了。进入月洞门,迎面数茎太湖石潇洒而立。甫道两旁一排排、一株株各色各样的名贵菊花争妍斗丽。月洞门旁有个绿藤缠绕、绿叶纷繁的瓜架,吊在上边的十几枚南瓜个头儿一般大,圆圆整整,端端正正,红红艳艳,熟得透了,熟得实在,真极了反而像是假的。南瓜上的“聊斋”、“柳泉”字样,是坐果时镌刻上的,随南瓜而长大,长得天衣无缝,倒像固有的一样。有后墙的绿屏为陪衬,这些南瓜更平添了一种“万绿丛中数点红”的韵味儿,受到特殊礼遇的游客可以讨得其中一枚,置于案头,越冬不坏,成为朴素而别致的装饰品,并可时不时体味“豆棚瓜架雨如丝”的意境。进人第二个月洞门,“聊斋”豁然在目,门前左右各有一株石榴树,挺拔而匀称,树叶将落未落,特意留在树上的石榴裂着嘴儿,似笑迎佳宾。

须要仔细看、慢慢瞧的,是聊斋。这是蒲松龄生活的地方,一般被介绍为作家的出生处,其实不对。蒲松龄的《降辰哭母》说:“尔年于今日,诞汝在北房,抱儿洗榻上,月斜过南厢”,这个‘“北房”指蒲家老宅,蒲架的正房,而“聊斋”是蒲松龄娶妻后分家得的三间农场老屋,蒲松龄苦撑苦熬了几十年,才把这尘泥渗流的破屋翻盖了一番。

“聊斋”砖铺地,竹为拥,古色古香,迎门高悬路大荒书写的“聊斋”匾,匾下是清代画家朱湘麟画的蒲松龄像,两侧是郭沫若的名对:

写人写鬼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

对联两侧是蒲松龄手稿照片。画像下陈列着蒲松龄用过的铜手炉(近年来手炉已收进纪念馆的保险柜中)。蒲松龄常写到他“呵冻急草”的写作情况:“一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凝冰。”(<聊斋自志》)“弯月已西,严寒侵烛,霜气人纬,挎腹鸣饥”(《戒应酬文》)。在饥寒交迫中写作,这小手炉该给聊斋先生以多大温暖和慰藉?铜炉极薄,大约是被作家瘦骨棱棱的手摩擎而致吧?

南窗下有张粗糙而陈旧的两抽桌,摆设着聊斋老人用过的砚台。这张桌子和画像下的大方桌据说都是蒲老夫子的旧物,不过南窗下的旧桌更像。画像下那张,新得令人起疑。

“聊斋,,内文物不少,可真正属于蒲家的不多。一块海岳石,也叫灵壁石,据说是宋代米带玩赏过的,后来落人西铺显宦毕际有之手,“刺史归田日,余钱买旧山”;一块三星石,状如玲珑剔透的假山,顶端有三个亮点,以水涂抹,灯下闪闪发光;一块蛙鸣石,形似青蛙;一座硕大的木影炉,据说是整个黄杨木树根雕成;……都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宝,却又不属于蒲松龄所有,这是一九五六年从西铺毕家搬来的。蒲松龄在毕家坐馆三十年,这些置于他设帐处的木影炉、三星石,还有那’绰然堂”大匾,以及蒲松龄睡过的床,都被一古脑儿搬了来,算是作家的遗物。其实只能算是作家终生贫困的证明。

于是,所谓“聊斋”,变成了“绰然堂”的部分再造,而且是不伦不类的再造。三百年前蒲松龄到毕家抛妻别子地舌耕,伴随他度过漫漫长夜的,就是这炉,这石,这床,尔今,它们又来寄聊斋篱下,完成了一个煞有趣味的历史回环。

“聊斋”是蒲松龄纪念馆的基点,“文革”前即纪念馆之全部。“红色风暴”中蒲松龄墓被掘,故居却幸运地尘封了起来,因而除四害后迅即“东山再起”,且有日渐扩展之势。除“聊斋”外,故居现有好几个展室。著作室中展出《聊斋志异》各种版本,英、日、俄、匈牙利等语言的译本,装顿、插图非常漂亮。聊斋评书、小人书、白话读本更是琳琅满目。蒲松龄文集、诗集、理曲、杂著也收藏甚丰。纪念馆鲁童馆长一直潜心收集散铁在民间的蒲氏著作,他曾购进若于精美的会注、会校、会评本《聊斋志异》,在乡间声明“欢迎以旧换新”,有人就拿光绪年间的石印本来换三会本。鲁童很得意地说:’‘这叫两满意。他们的书不就是为了看嘛?有铅印的新书,还看那石印的破烂?他认为得了便宜了。”学友们都取笑鲁童的小诡计,暖叹他用心之良苦。前不久蒲氏的遗著《药祟书》又给他们挖掘了出来,引起文学界医药界的双重兴趣。另一个展室粉壁光洁,字画满墙,当代书画家吟画聊斋故事的名作在此汇合。刘旦宅、戴敦邦的仕女画尤为醒目,那些姿容绝世、和蔼婉妙的狐女仙姬似乎可以从画上走下来。其实,说穿了,这些展室只展出了“大路货”。关于短篇小说之王的一手资料,蒲松龄的若于手稿,由墓葬中发现的四枚图章,还有作家生前用的烟袋、油灯,都被鲁童珍藏密收装进保险柜中,而且越来越不肯轻易示人了。

为了研究目的,几年来我数度造访故居,每次见鲁馆长,都以“鸟枪换炮”相谑。的确,故居的“势力”真是越来越大了。不仅早已把旁姓邻家“顶”了过来,而且又向西延展,把“蒲松龄研究所”的牌子挂了出去。整个蒲家庄也众星捧月般围绕故居活动。村西头建停车场;村东头开“柳泉”书屋;“聊斋”卖品部出售蒲松龄画像等纪念品,年盈利达六位数;经营地方风味的“柳泉”饭店门庭若市,日盈利数百;一个拍故居纪念照的毛头小伙,一年工夫买上了一辆难马哈!

三百年前才高气傲的聊斋先生,因为穷,不得不“屡设帐于绪绅家”,他有多少辛酸?“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做孩子王。”(<学究自嘲》)蒲松龄的穷在古代著名作家中真是’‘出类拔萃”了。为了葬母借了学生的钱,好几年还不上;为了口腹耘人田,无暇顾及自家子孙的学业;年年地优荒优病,恨不得田头禾苗结出银钱来纳税;在毕家一住三十年,每年不过收“哉生魄”(十六两银)多一点儿的银子,却要常年梅妻鹤子独对孤灯。逢年过节才能借上东家的马沿着英山路踢蹂回乡。途中有见到央山山市的奇遇,有心旷神怡的时节,“十里烟村花似锦,一行春色柳如腰”,更有风雹骤至、苦不堪言时,“风吹冈平拔老树,横如蛟龙百尺蟠,……右手抱鞋左提笠,一步一咫愁心颜。”当他的儿子渐次长成时,为了盖几间草房,蒲松龄更是捉襟见肘,“茅茨占有盈寻地,搜刮艰于百尺楼”。他的儿子还是满孝顺的,但他们兄弟数人都没有奉养老父的能力,只能在送素丝垂领的老父上马出村再去舌耕时,深深地感到愧疚!

这位当年穷得叮当响的蒲老秀才,如令成了蒲家庄的衣食父母!

岂止是蒲家庄?全国有多少摘学问、搞戏剧的是所谓“吃蒲松龄饭的”?一百多个剧种演出过聊斋戏,仅川剧就演了六十个剧目。在最近的全国蒲松龄学术讨论会上,学人们开玩笑地历数秀才蒲松龄“提拔”了多少多少教授、副教授—以研究蒲松龄为晋职条件。小小寰球,又有多少学人研究蒲松龄?一九八一年英国有位白亚仁来华,考察蒲松龄故居以撰写博士论文;一九八二年美国张春树教授来访,他的博士论文是论聊斋;一九八三年日本庆应义塾大学教授藤田佑贤专程到故居考察,他是日本汉学界的“蒲学”权威;一九八五年新加坡国立大学辜美高先生专程来参加蒲松龄讨论会……,研究蒲松龄的中外学者真是难以尽数,论著更如汗牛充栋,以致于藤田教授编辑的《聊斋研究文献要览》印了厚厚的一本,定价四千日元。

其实,蒲家庄得其“三老祖”福荫,学者们缘聊斋而受益,还都是次要的事,极次要的事。重要的是,穷愁的蒲松龄为世界文库提供了灿烂的东方瑰宝,世界上主要的百科全书都要介绍这部奇书:“<聊斋志异》是一部散文小说,它继承了中国古代散文的传统,富有浪漫主义色彩。”(英国),“《聊斋志异》的文学语言是卓越的、有力的,达到了中国古典散文的高峰。”(法国),“《聊斋志异》早在江户时就影响了日本文学。”旧本);+四种语言的外文译本在全世界流传……

这实在是个很奇特的现象:终其一生,蒲松龄除年轻时短期南游宝应外,一辈子在枯守书斋,而他的作品却几百年来五湖四海地不胫而走,星斗悬天,光芒四射。作家是怎样艰苦而又成功地攀上艺术高峰的?这始终是人们感兴趣的。有一点是被公认的:没有穷困潦倒失意,没有终生乡居,便没有《聊斋志异》!有人在蒲松龄墓旁的柏树上题下了一首打油诗:“失却青云路,留仙发牢骚;倘若中状元,哪有此宇庙?”油滑的诗说出一个明显的哲理:求仕的蹬跌造就了“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崛起。

须知在蒲留仙那个岁月中,写小说可不是多么时髦的事儿,按正统文学观,诗歌为正统,词为小道,小说呢?闲书,不入流。何况读书人先要以八股文为进身之阶。所以在那年月写小说不仅不会动辄评奖,还免不了被人白眼视之,连蒲松龄的挚友张笃庆都劝蒲秀才切莫沉酒于志怪:“聊斋且莫竞谈空!”蒲松龄自青年时期即开始撰写聊斋故事,康熙十八年(四十岁)《聊斋志异》初步成书,他的“自序”非常担心人们不能理解他:“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也!”但他锲而不舍,为了抒发孤愤,虽九死而不悔,继续写下去,改下去,直到晚年,他还在聊斋中修订他的书,“书到集成梦始安”。这部书熬尽了这位旷世奇才的毕生精力。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七十五岁的老作家又在聊斋依窗而坐,大约是还想再构思什么狐鬼精魅的故事吧?而永恒就在此刻来临,酉时,蒲家的儿孙发现蒲松龄“依窗危坐而卒”!

我们不妨引用雨果在巴尔扎克墓前的诛词:

“……一这不是黑夜,乃是光明。这不是终局,乃是开端。这也不是虚无,而是永生。你们听我说话的一切的人,我不是说到真理了吗?像这一类的坟墓才是‘不朽”的明证。”

像这座简陋的、贫寒的聊斋,才是不朽的明证!                       

[杨闻宇] 河西走笔        

两千里河西走廊,“走廊”名儿谁起的,起于何代?谁也弄不清。走廊的地面太空旷、太阔野了,西上的列车,速度显得慢,气势也不雄壮,旅人静坐窗日,常常凝望南面的祁连雪峰,沉思、默想。

千里素白,横亘长天,不同于中原的青翠山峦,不同于岭南的雾峰云岭。伏天,雪水融汇成万千条无名小溪向下奔流,山中雪线便徐徐地往上方推移,下奔的溪流是那么湍急、紧迫;上移的雪线又那样的迟缓、冷静。雪花飘落人间,纯洁是纯洁,却从来是短暂的。祁连山,却将纯洁素练似的摊开得这样长远,贮存得这么永久,旅人留恋它,它又总是与旅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高度。

掠过绿洲,走廊地带没有多少草,友友、沙篙、骆驼刺,呈灰黄色,又紧紧地贴住地皮,仿佛是几个黄于腊瘦的老人的剪影贴在戈壁上似的。这辽阔而贫膺的画面上,动物里最肥的是宽角绵羊,最高的是褐色的骆驼,羊与驼是靠细致、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啃啮稀寥、带刺的草,一枝一叶,一撮一股,才成就了自身的肥巍。没有祁连雪山抛下的流苏一样的无数细流,漫漫戈壁会连这可怜的小草也没有。小草,是雪山乳汁滋养着的绿色的琴键,驼、羊,是键盘上缓缓弹出的流动的音符,丰满的音符。

走廊里常走风沙,风沙用粗糙的巨掌,用野性的脚板,。踢踏得千里长廊光秃秃的,外表上简直存不住什么有价值的切什。因为有了祁连雪,很古的珍宝,反倒给保护住了。酒泉西南五十里的文殊沟里,有创建于南北朝及北魏、隋、唐的庵观寺庙三百余座,石室、洞窟三十余处;安西县城南70公笙_ 。是万佛峡,在踏实河切割成的两旁崖岸上,还存有四十多个洞窟,窟里有座唐代的佛爷坐像,22米高,头还没有顶出踏实河岸;敦煌莫高窟,在大泉河西岸的鸣沙山下,存住了四百几十二个洞窟,数千身塑像,最高的33米。东千佛洞、西千佛洞我没有去过,单是这文殊沟、踏实河沟、大泉河沟,不都提祁连雪水千秋万代地奔流、切割,才形成的么?‘} 1祁连山上披若没有雪,在这暴庚、残酷的大漠上,永远微笑的佛爷群、非男非女的菩萨们,哪儿去栖身呢?平川洼地聚湖泊,高原沟壑藏墟落,沙摸里深深的河谷,是神仙们的安乐窝,人们世世仁代给佛爷、菩萨晋香、礼拜,佛爷、菩萨也应当向祁连山叩头作揖的。

走廊北侧,断续的马鬃山、合黎山、龙首山,比祁连山矮多了,祁连山是屏风,它们就只是屏风下的茶几、小凳。这彗;燥寒交袭,剥蚀严重,砾石裸露,分布着地质队的钻塔。钢尽-钻杆,金刚石钻头,呼隆隆向地心钻探。下面不见土,尽是一层层大理石岩、灰岩、花灰岩,钻机日夜高速运转,钢石分磨,钻杆里得不断地进水,降温。这水,是一辆辆卡车从疏瑕河运来的,是祁连山的雪水。刚柔相济,冷热并进,工人们才从千米深的岩芯里探出了闪光的钥、银、铅、锌等矿藏。一旦断了水,要不上几秒钟,价值昂贵的钻头就会烧毁。在人手里,要用空际的雪,浇灭地下的火,地底才肯奉献出宝藏。

祁连雪从高处所输送下来的是生命,是珍宝,是力量,另外也育过一系列顶风而进的人物。除精骑轻行的张赛、虔诚合掌的玄奖、“我与山灵相对笑,满头晴雪共难消”的林则徐之外,“卤薄山河暗,琵琶道路长”,还有那和亲远嫁的细君公主、金城公主、文成公主,他们含辛茹苦,仰对祁连,也深深地吮吸着祁连清气,领略空际琼瑶的高洁情慷了。“燕领虎项,飞而食肉s}的西域都护班超,居塞上三十一载,晚岁上疏乞归:“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人玉门关。”年轻时从高洁的雪山底走出去,暮年里也乞求归骨于始终高洁的雪山下,磊落襟怀存得住冰雪,所以也就是名垂青史的“英雄”。肃州酒泉里涌流的雪山水,真不愧是天地间最纯洁、最清醇的酒。俗世的酒瓮酒缸十年二十年封埋于地下,走廊的酒,却永远贮存在寒素彻冷的云天里,拂晓昏暮,祁连山巅云山苍茫,惟见雪峰一道,银龙似的,蜿蜒浮游在白云里,在白云里酿酒哩,龙体透亮,比白云亮多了。

河西走廊不能没有祁连山,祁连山又绝对不能没有雪。遗憾的是,当代的走廊仍嫌太空旷了。矮树零散,泥屋小小,乘车穿行,不像关中,中原,幽燕,江南那样,村树簇簇,城垣似地隔断视野,望不出多远。这儿静物中最显的,一是被长风切断剥蚀着的汉代长城,二是牛腿粗的杨树。汉长城乃打垒夯筑而成,原本结实,对当地居人已毫无用场,就像报废的列车车厢,历史的负载太重,一节一节被甩脱在走廊。再不能动了。有的被风沙揉搓成马、羊、狮、驼的模样,石相生似的,孤落落列成一行。杨树生长在一片片一佗佗的绿洲上,它们能苟活于渠畔,与长城相反,恰恰是因为对人有用(且是速生材,很快就有用)。松槐生长慢,周期长,急用的人们就不大种植,在内地,松槐多高擎于寺刹梵宇,山沟野陵,在这儿,松树就只好长到人烟稀少的祁连山里了。取用过急,走廊上这杨树也就长不大,把掐手卡,够材料了,明晃晃的斧锯就上来了。用这等木料作栋梁盖房造屋,又怎能高大、怎能宽敞呢?树矮,风就厉害,风疾,小泥房只好学那枯黄的刺草的样儿,甸旬在地上,从生态来讲,这就是恶性循环。

这缺陷,有负于祁连雪山的高情厚意了!人间尚高洁,大地要春色,雪水乳汁哺育着的河西走廊,人事理应是坚韧的、顽强的,草木也应是华滋的、繁茂的。                       

[贾宝泉] 长城秋雨夕        

雨中登长城,秋风萧瑟无限意。

雨是今天的雨,长城是昨日的长城。

北国深秋的雨,点点滴滴,点点滴滴,温柔缠绵亦如南国梅子黄时雨。雨催开伞的花,红的,绿的,黄的,叫不上颜色的,八达岭的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便蔚成伞的花圃;伞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徐色皮肤的,满世界各色皮肤的,都来了,都来到这长城之上、长城之下,一起笑着,嚷着,用手指点着,谁也不肯让心神稍歇。十月的潇潇雨不曾邀来雷声,人们的欢声笑语便是轻奏的雷鸣。

长城又称紫塞,长城外又是塞外。幼时夜读古典诗词,“塞外”的字眼时常让我惊心休目,拖两行细长的清泪,点点滴滴,点点滴滴,落在线装书上,湮湿一片宣纸的黄土地,为筑长城的流民,为哭倒长城的孟姜,更为去国怀乡的戍边将士。微风轻摇豆油灯焰,把亡故的帝王后妃、才子词入、离人思妇一起投影到我的心幕,这几千年的电视连续剧得播映多少个时辰?像我这样读长城哭长城的少年一定不少,从古以今到未来,泪水积少成多,就连绵成代代秋雨,打湿秦时天空,汉时天空,元明的天空,直到中山服牛仔裤的天空,直到几千年以后红男绿女们美丽的天空,远古的气息就这样给代代秋雨闪回,闪回到长城还在人世的时候。

不再是“风萧萧兮易水寒”,不再是“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癖”,不再是“将军白发征夫泪”,不再是“胡儿眼泪双双落”。如今一统了,紫塞内外飘扬的是同一面旗子。远近的烽火台还在,东一座西一座结成抗风林。长城上依然有汉家兵将,头载金盔身着恺甲,不过并不出征,而是笑容可掬地为中外游客导游。

秋雨越来越浓,转眼间就密似珠帘了,而游人并不减少,反倒越来越多。

一朵又一朵的浓云依恋在长城垛口上,随着长城追随到目力不到的远处。雨中看不远,但我推断得出,浓云下面一定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满世界各色皮肤的;而云朵外,依旧是长城,长城的前方,还是云……

长城外边是花是草是树,塞外的花、草、树。高挑的白桦挺起胸脯做着雨中浴,绰约的美人松虽然给秋雨琳湿了头发,依旧练着舞功,柿和枫执拗地持守霜重色愈浓的性子,分别着一身淡黄、轻红;特别是枫,岁岁年年云鬓样,秋雨不改旧时妆,云雾重了它是轻红,云消雾散它是深红,我行我素地自甘寂寞地守在立着长城的山上,年年的云雾没有漂白了它,倒是它把云雾染红了。

树间安谧地饮食的牛羊,有牧童吹着竹笛来往。他不用鞭,笛声依约是他流动的鞭。人和牛羊都做着雨中浴;牛蹄下的草,绿得深,绿得重,发射翡翠的冷光,俯俯仰仰迎送旅人;草间的野花,虞美人们,波斯菊们,蓝鸽子花们,静静地编织一片云,翌晨挂在天上就是朝霞了;花下的蘑菇一柄柄都是白绸伞,我想,这些伞下一定有许多小甲虫躲雨,那些年长的甲虫们,一定会展开薄翼遮在小儿女们头上的。

树外的古道两旁,小桥流水隐约,竹筒人家宛然画图。古道上有汽车竞赛长跑,在山腰写着一个又一个“之”字。古道用它久历风雨的肩膀扛起现代文明。

当年筑造长城的流民和兵卒,未必想得到他们给后世留下珍宝,更不会想到几千年以后有个农民的儿子叫毛泽东的,说了句“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话,给人勃写碑上,竖在长城边侧;也不会想到还有个尼克松,有个撒切尔夫人,有个伊丽莎白女王,还有无以计数的海内外游人,万里迢迢来看他们的杰作;他们当初想的无非是尽快造好长城省去一些战事,然后回家与亲人团聚,一起饮陶雄里的低度酒。

往往,举世服目的古迹,就是在深重的苦难中建造的。它要求建造者准备几百吨的血,几千吨的泪,几万吨的汗,不计其数的生命。它的挺立,意味着一些人要倒下;往往,古迹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只是出于一个并不繁复的设想,却在无意间为后世留下珍宝,进而为一个民族制作了图腾。

秋雨渐渐地停了,云晾间透出蔚蓝的天光,湿重的云团躲进山谷里养神,轻纱似的云缕还留在长城上擦拭游人的履痕。夕阳已走到山村,它的光芒并不离开,依旧穿过云阵照着八达岭的群山,以及我足下、头上的长城。长城两侧的山峦上,最美的是枫,是柿树,一株枫就是一个红火把,一株柿树就是一个黄火把,这千千万万的火把,把紫塞内外的长城烧得黄中透紫,有如一簇簇沮度不等的火焰。长城是伸向云天的旗,枫是它的红缨;长城是万里关山上的万里路,云是它的骚站。

游人前方是云朵,云朵下面是人,黄皮肤的,白皮肤的,

甲拍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是长城;长城的前方,,满世界各色皮肤的;而云朵外,依旧还是云;云下,又是人……长城望不断。长城的前方是长城。长城赖以存身的,是我的—我们的黄土地。

一九九一年九月                       

[周彦文] 青冢随想录        

在呼和浩特南郊的平畴沃野上,兀立着一座山包似的大坟,人称昭君墓。昭君墓何以建在此处?怕只有夭晓得了。传说地上的名人在夭上都有星宿,也许天上的“昭君星”陨落在这里吧。

这座高约10丈,占地加亩的大圆丘,确也如塞上草原一颖绿色的星。史载:每逢秋冬,百草枯衰,独有这昭君墓青青葱葱。这也便是“青冢”的由来了。

我常扶着栏杆,顺着盘旋的石阶登临墓颠,远眺淡淡烟岚笼罩的逸通青山,近睹风景如画的田畴上紫燕翻飞。不过,兴致最浓的,还是在这个便于发思古之幽情的圆丘上漫步,驾起联想的翅膀,在那古远的天地中神游。

我常想,历史上和亲的使者并不乏其人,而且大都是位高身贵的宗室公主。如隋文帝的安义、义成两公主,唐太宗的文成公主,唐肃宗的幼女宁国公主……然而,她们的事迹大都淹没了,为后世所不多闻。却独有平民出身的王昭君,以和亲之举,留芳千古,有口皆碑。多少年来,因她而产生出多少美丽的传说和悲枪慷慨的诗文呀。自从西晋石崇的《王昭君辞》开哀怨的滥脑,后世便一发而不可收。有的把她写成受贪官迫害、昏君冷遇的怨妇。有的把她写成为民族慨然献身的女杰,但也充满了悲凉的情调。有的把她当作标榜伦理道德的工具。而在五四时期的话剧中,昭君扮演的是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悲剧角色。各朝各代的文人名士对这位南国佳人的和亲盛举进行不同的解释,洋洋洒洒,舞文弄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他们哪里是写昭君?他们其实是在写着自己呀。昭君倘若还活着,要亲自动手撰写《昭君新怨》了。

关于昭君出塞,史籍记载却颇为简单:

昭君字崎,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软以宫女五人踢之。昭君入官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邢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姿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谏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范哗《后汉书•南甸奴传》)

从这样简单的史料中,竟能繁衍出那样丰富多彩,甚至于互相抵悟的版本,难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吗?莫非历代文人、名士们的笔墨是廉价的吗?不过,无需乎替昭君打抱不平。昭君的形象并不是被肆意地涂抹了,倒是被丰富了。一个有价值的历史人物,其遭际大抵如此。

如同一本有价值的书,读者可以驰骋自己丰富的想像,用若千不同的方式阅读它;如同一面镜子,各种人都想从中找到自己的形象。<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流言家看见宫韩秘事。”再如,黑格尔的哲学,不是一方面被推崇为普鲁士王国的国家哲学,一方面却作了十九世纪德国革命的前导吗?

我以为昭君却是一位补天的女蜗。她的和亲消饵了西汉王朝的边患。社会制度较匈奴优越的封建的西汉王朝,经过文景之治,武帝开边,已趋向衰落。昭君和亲的效果自然是表现出浓重的政治色彩,但是她的主观动机却是出于一位少女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其在汉宫磋蛇岁月,何不到异域殊地一亮风采,施展抱负呢?匈奴在秦汉时十分活跃。呼韩邪单于在逐鹿漠北,五单于争立中得以取胜,不愧是一位强有力的政治家兼军事首领,而决非汉元帝那样的好色之徒,昏庸之辈。’昭君平素在汉宫不修边幅,而在会见呼韩邪单于时却“丰姿靓饰”,着意打扮。这说明什么呢?在封建统治下,少女的心是单纯、善良和满怀憧憬的。她们的愿望和迫求常常代表人心的向背。恐怕当时愿嫁匈奴的女子还有人在,只是不敢表白罢了。而昭君虽身处黑暗的汉宫,却勇敢地喊出了自己的心声。那昭君冒着扑面的风沙,顶着掠地的惊执,跋涉在塞上荒野,内心委实是有个春天的。

想着这些,盘植于墓颇,看着那些上上下下的游客,听着他们信而好古的言谈,你以为这大累真是埋香葬玉的地方了。其实,只不过是一个附会。试想,昭君身为单于的妻子,又从胡俗,死后能按照汉墓埋在汉朝的土地上吗?有人考证它是与突厥和亲的隋文帝女儿的坟墓,倒也不无道理。中国的习俗,死者必须在生前准备寿衣和棺木,若临死才现备,便认为不属于死者了。皇帝们生怕自己光着身子走了,在即位的第二年,便动用国库,大兴土木,修筑睦墓,尽管有的皇帝当时才是一个乳奥未脱的孩童。但是,历史无情,人民公正,把隋文帝女儿的墓无偿地“调拨”给用君了。由是观之,活着的人们又何必为自己的后事操劳呢?

我立于墓颠,遥望茫茫的鄂尔多斯高原,似乎看到濒临黄河南岸那座昭君坟了。它比这座更雄伟,更挺拔,历尽世纪的沧桑。如今,底部已变成流沙和泥土,只有峥嵘的山石,冠于墓顶,承受着八面来风。十几年以前,墓腰还有座昭君庙,常有香火。坟的西边是白土梁粉土厂:那洁白无瑕的粉球,大大小小地埋藏在沙土中,也不知经历了多少朝多少代,如今,被不断地挖掘出来,粉刷着远远近近住户的墙壁。人们说那是昭君的粉盒惠及子孙。我说倒像是昭君纯真的思想、洁白的品行在净化着世界。

这坟的对岸便是黄河的支流昆独仑河,史称石门水,正是当年匈奴和汉朝来往的通道。考古工作者从那一带发现了“单于和亲”、“千秋万岁”的陶片、瓦当。这座昭君坟也不一定就葬着昭君的香魂,但它位于这通道口上,想必埋着昭君的芳踪。

中国的昭君墓不下十几座,大都是她足迹所到的地方。人们还把昭君院纱洗衣的小河叫香溪,行走过的便桥叫琵琶桥:并且,多处为她树碑立庙。于是,我以为青冢常青的记载是磷实的了。你想想,中国的土地这样辽阔,这里一座昭君坟,那里一座昭君坟,这座枯了,那座绿了,如此接递不绝,青冢岂不是常青的吗?我还在早、午、晚不同的时候来瞻仰青冢。走下坟山,小立远观,体会民间关于青冢“晨如峰,午如钟,鱿如纵”的说法。一天中,由于早午晚气候不同,阳光照射的舟度不同,青冢在人们的眼里自然不同了。这也正如政治气候不同,朝代不同,人们对昭君的认识不同一样。

我徘徊流连在这花木掩映的大家上,看断碑残揭,赏名声‘字画,尤其当漫步在啤酒花搭成的长廊时,嗅着那浓郁的花香,真如进到一种微醉的颠狂境界。简直像闯人那悠深遥远的历史的隧洞,看见古人,窥见了他们的思想和情感,发现了历史诸多的奥秘。原来,这昭君墓并不是埋葬昭君的地方,却是珍藏和寄托着历代人民美好心愿的所在,。一

啊,这座多么发人深思的昭君墓!                       

[卞毓方] 登临        

眼底是深圳。脚下是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拔地为五十三层,这就有了突兀的高度。人立马也变高了,目光射出去,似乎也带上了五十三层大楼的份量。

立在轩敞的玻璃窗前向下探望,咯,这细瘦细瘦的就是街道了,这蠕蠕爬行的就是汽车了,这苔痕般斑斑驳驳的就是树木了,这影影绰绰、亦真亦幻的就是行人了,这一溜溜、一簇簇俯伏着身子紧贴大地的凹凸物,就是人们居住、活动的场所了。

试着把目光一点一点的收回来,撤后一步,再一点一点的放出去,异观立刻又出现了,咦,这不就是那座海燕大厦吗?这不就是那座南洋大酒店吗?往日看上去,都挺高挺大挺帅挺气派的呀。海燕足有二十层。南洋接近三十层,可今天看来,怪了,怎么看都像矮矮锉锉的小字辈,缩手缩脚,可怜兮兮的。

这么想着,目光也裸捏了几分冷峻。咳,你们—对,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城市建筑—一幢幢、一栋栋的,四面高墙徽日新又日新的装饰材料包裹,浓烈的色彩争奇斗艳于厅堂内室。惟有在这儿,在我立足的高度骋目,光秃秃的楼顶才泄露了砖瓦水泥的底蕴。浓妆艳抹原为了娱乐俗眼,高大庄严更多的是供人们顶礼膜拜,面对上天,你们则欣然担露本色,力戒浮华,全然不计修饰,与日月。互照,与风雨相伴;也为这世界留下一份断代史式的发展佐证。

林中的高枝是互相遮掩的,城市的楼宇是互争高低的。你一旦登临了制高点,它们立刻就有了自知之明,俯首下心,谦恭识礼,而你呢?也不必客气,自然也有了知物之明。譬如眼前吧,凭这般悠悠地瞄过去,这座楼比那座楼略高一头,那座楼比这座楼稍矮半肩,绝对是层次分明,一目了然。

所以,世人才讲究登临。

怡然中又有了一层新的发现,近处的楼宇,轮廓鲜明,却显出矮,远处的楼宇,隐约散淡,却瞧着高,愈是立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的,则瞧着越高。

一列火车从西北方向驶来了,驶近了,进站了,是汽笛声指示我大致的方位。眯起眼追随,无情的城市建筑将它斩得一截又一截的,只有从时隐时现中去组合实体,只有从若断若续中去把握生命。

车站的前方是那座神秘的罗湖桥,桥下有水,一水横陈,隔出了界内界外。界内是深圳,界外是香港,界河两侧,仿佛都架有铁丝网。我说是仿佛,因为实在看不清,即便是有吧,也是矮得不能再矮,一抬腿准能跨过去:

敢情是登临在点化智慧。说来惭愧,从前也攀过高山,山多是层峦叠嶂、绵延起伏,难得有这种了无遮拦的开阔视野,从前也乘过飞机,离地的距离太远太远,速度又太快太快,难得有这等清晰,这番从容。

我是在傍晚登上国贸大厦的旋转餐厅的,就这么瞧瞧看看、思思想想着,天光竟一点点地暗下去了,暗下去了,暮色苍茫,行将淹没城市之际,万家灯火又在一刹那间大放光明。光明是光明的了、却不能普照,万象呈现出朦胧,不见了错落有致,不见了轮廓分明,不见了••,一

凭你把眼睛眯起,或睁大,再睁圆,日间的图画是无法再现的了;夜的世界,惟见灼灼的灯火在显示,在传语,在撩拨,在竟争……

一九九四年七月深圳                       

[梅洁] 通往主格尔木之路        

一个总是宽容总是好性格的朋友,一个大西北美丽而神奇的召唤,一个关于散文现状与未来的话题,一个关于西部神奇的向往,在八月的季节向我多情地涌来。于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感悟,关于人与自然的审美意识,关于西部那条路的悲壮与美质,就伴随我走向柴达木。穿过祁连山南麓的徨水河谷,翻越美丽的日月山,亘古沉寂的大漠—柴达木便以神奇的力量,震慑我的心魄……

日月山,一个跨世纪的传说。

传说中,长安一个美丽的女儿向遥远的西部走去。因着回望故土时颤栗的一瞥,将父亲唐皇馈赠的日月宝镜摔成了两半,于是,日山月山便始于这历史的佳话;于是,日亭月亭便世代女儿般耸立在中国西部高原。

日月山下,女儿般温柔的草原涟漪般涌来,涌来退去;青葱静谧的感情涟漪般涌来,涌来退去、

朋友们睡美人般躺下,躺下留一张日月山灿烂的忆念。

无数藏。人用虔诚信仰在日月山上堆起一隆石堆,石堆上插满盘树虫L枝,无数经蟠在盘树此枝上迎着日光漠风飘扬……啊,麻尼堆,佛之坛场!从什么年代,成了那个喝咸苦奶茶的民族跪拜的图腾?

藏衣人虔诚的额抵在麻尼堆的青石上;

藏衣人趴在地上长长地跪破……

在这梵文构成的信仰里,藏衣人祈求什么?现时的温逸?来世的极乐?还是福佑传说中那个美丽的灵魂?

站在这海拔3么洲)米的中国西部高原,我寻觅历史上那一行纤弱而壮丽的足迹,寻觅那辛酸而大义的泪滴……

啊,前面就是倒淌河—唐公主千年流不断的眷念啊!

你是大海退去后的一滴眼泪。

你是一个永不干涸的依恋。

你是生命死去后的梦境。

啊,青海湖!

是什么样的爱与力量使你亿万年在这冷寂的高原涌一腔蓝色深情?亿万年不被裹读,亿万年清清白白,亿万年平平静静,亿万年默默守候,••…

你的清清澈澈,你的坦坦荡荡,你的超凡脱俗,本该属于浩浩蓝天,可你却亿万年躺在地上;你一腔深情厚意却亿万今被苦涩淹渍。我该向你诉说什么,青海湖?咆哮的黑马河,险峻的橡皮山,引我们向柴达木腹地走去。啊,茶卡草原!

羊群,似蓝天下无优无虑的白色风,向草原深处滚动。

耗牛,公狮般傲慢地前行。

牧人疏落的营帐,向天空址一住悠远的孤烟。

一只猎狗卧在营帐旁,吠营帐上空月牙上的风……

高原人,自古以来就牧一群羊、‘一群耗牛或一群马;自古以来,就住流动的毡包,流动的营帐:自古以来,就骑在精光的马背上,在这流动的草地里放牧野性的爱与温馨。

总看见穿佛衣架装的佛徒和光膀子的牧人的孩子站在营帐旁,和牧人的妻子站在营帐旁,和牧人站在营帐旁……营帐的炊烟摇曳着上升,营帐旁的小河窈窕着穿行。太阳把静谧把古淡把惬意涂抹在无岸的草原。

茶卡草原,人和畜,楼抱无垠的绿色,造就坦坦荡荡、平平静静、辛辛苦苦的民族。

《本草纲目》里就记载有“青盐”。

宋民就吃“青盐”,当代中国人就没离开过“青盐”。

三百多年前,就有人走向这片苦涩的盐泽,世纪的咸苦淹渍了生命也孕育了生命。

105平方公里的卤水,4.5亿吨的储量,一铁铲下去就有白花花的结晶,一年就有上百万吨食盐运往东部中国和南部中国。这就是白茫茫的茶卡盐湖。

5800平方公里,500亿吨储量,够全世界人口吃两千年;用食盐修一条3米宽l米厚的公路,可以从地球修到月球。这就是白茫茫的察尔汗盐湖。

还有柯柯盐湖,达布逊盐湖,大柴旦盐湖,昆特依盐湖……河北籍的柴达木人向我如数家珍。

啊,柴达木,你这盐的世界!

冒十级大漠风在卤水中一人一天能采5吨盐是柴达木人不朽的意志;在60度高温下,在西大陆炙灼的太阳下一人一年能采千吨盐是柴达木人勇韧的风骨;盐块砌就的房屋,卤水浸泡的皮肤,盐土掩埋的尸体都是柴达木人生命的内容。

不去香港,不去美国,却只身走向盐湖一干就是三十三年的是广东籍柴达木人;离开杨梅树摇曳荷花浓艳的时节走向盐湖的是浙江籍柴达木人;从鸭绿江对岸的战场上走下来,把孩子和女人装到大卡车里,自己端着冲锋枪横跨大戈壁的是河北籍柴达木人。还有江苏籍柴达木人,山东籍柴达木人,河南籍柴达木人……

啊,柴达木!你寸草不生,飞鸟不停,你以怎样的内涵引来了无数壮美的人生?我该怎样感知这方苦涩里的生与死、爱与恨、搏斗与受挫、生存与泯灭、理想与奉献呢?

太阳站在昆仑山冰峰之熊,照耀着这方白茫茫。

疏了密了的骆驼刺无岸无涯,裸露了覆盖了无岸无涯的昏黄;红柳花似沉默的思索指向无垠的空摸;几节无名枝蔓,痉挛般生成直线和曲线,生成无尽的躁动和悸想;生命前行,沙漠退却,沙漠前行,生命退却,吞噬与反吞噬在亿万年的无声息中泣泪泣血。亿万年的沉寂、亿万年的荒旷,亿万年的痛苦碎裂成戈壁黑色的砾石。

啊,察汗乌苏,你这白色的河流!你滋润了北岸几十里长的戈壁绿带,滋润了香日德那方被囚禁的生命,滋润了负罪的生命在这方荒旷中创造了世界小麦最高亩产纪录,滋润了乌兰山下那位全国一百个交粮先进典型之一吴芳兰……察汗乌苏,你用亘古的痴情滋润孤寞生命在这孤寞世界产生亘古的奇迹。

然而,你能复活大格勒一望无际的沉寂吗?你能滋润这亘古的干涸、亘古的窒息、亘古被爱流放的寂地吗?

全世界的寂寞从这里升起,全世界的热浪从这里升起,白光从这里升起,死亡从这里升起。残忍的荒旷幻化成美丽的海市厦楼。如宫如殿,如梦如幻。啊,大戈壁!

这里曾经是海,是单细胞、多细胞、两栖多细胞、猿、类人猿走过的路。曾几何时,生命从亘古的死亡里退去,这里成为死亡之海,这里便不再是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沙摸拍浪般涌来,时而像无头的巨兽站起,撼人心魄地摇晃着;沙丘像无数的坟家,悲怨着旷古的哀愁;一只黄羊向戈壁深处逃遁,一只秃鹜在沙丘上空盘旋……

惟有骆驼是不死的。在这绝了生望的大漠,惟有骆驼是生的象征,勇气和雄悍的象征。倘若不见骆驼,在这死亡之海,即便看见一只苍蝇,那也是美与神圣的惊悸和感动。

柴达木人说,倘若有人阻止公驼向母驼求爱,公驼会将你在戈壁上碾死。骆驼是残忍的。

柴达木人说,骆驼每吃一棵骆驼蓬草,总要把驼峰里储藏的水吐一些出来泅到草根上。骆驼是博爱的。

柴达木人还说,骆驼可以十天半月不吃不喝,驮你在绝望的大摸中找到生存的希望:或一吼泉水,或一个湖泊,或一庇绿荫,或一个毡包……然后安详地死去。

骆驼,这死亡世界里最壮美、最震撼、最深刻、最情感的精灵。

天空里飘着一缕青烟,前面就是格尔木。

格尔木,你这瀚海里的奇葩,你这戈壁里的神话,你这骆驼驮来的城市啊!

三十年前,一个将军,一峰骆驼,一顶帐篷,连同将军的信念、骆驼的坚毅、帐篷的孤寞一起筑成一条震惊世界的公路。中国最长的公路通往遥远的日光城。

戈壁里原本没有路,祖国的版图中原本没有格尔木市。

曾几何时,将军、将军的战士,将军的两万五千峰骆驼,来到这河流汇集的地方,筑一条路。

当两万峰骆驼一年里全部在戈壁毙命;

当成群的乌鸦从骆驼的血泊中飞出:

当将军用泪水和汗水洗净黄昏的疲惫;

当将军日携夜枕的那块写着“慕生忠之墓”的木牌成为亘古的悲壮;

当大摸那枚浑圆的落日在将军的记忆里泊成血色的美丽;

当一个扎帐篷睡地窝子的部落在这里生息4……

格尔木市诞生了!青藏公路诞生了!昆仑魂诞生了!

将军和将军的战士和将军的骆驼驮走了靠沙海屋楼撒谎的历史,一部真正的拓荒史以撼人心魄的力量开始在这里叙写。

当我们到达的时候,这一切都已成为一个用沙漠雕塑的话题。一座寂寞的小楼,一把孤独的长椅,墙角,一个养狗的小洞……“将军楼”和年轻美丽的格尔木站在一起;将军的信念和血与格尔木站在一起,将军拥有一个城市的名字。

已听到敦煌反弹琵琶的悠扬琴声;

已听到敦煌少妇飞腾的古歌;

掉转头,我向古丝绸之路走一去。

中国西部!中国青海!中国格尔木!

我将用生命的全部来感悟你的亘古与傲岸;感悟你最深刻最震撼最悲壮最内涵的生存大体现……                       

[余秋雨] 阳关雪        

中国古代,一为文人,便无足观。文官之显赫,在官而不在文,他们作为文人的一面,在官场也是无足观的。但是事情又很怪异,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之后,一杆竹管笔偶尔徐划的诗文,竟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德。

我曾有缘,在黄昏的江船上仰望过白帝城,顶着浓冽的秋霜登临过黄鹤楼,还在一个冬夜摸到了寒山寺。我的周围,人头济济,差不多绝大多数人的心头,都回荡着那几首不必引述的诗。人们来寻景,更来寻诗。这些诗,他们在孩提时代就能背诵。孩子们的想像,诚恳而逼真。因此,这些城,这些楼,这些寺,早在心头自行搭建。待到年长,当他们刚刚意识到有足够脚力的时候,也就给自己负上了一笔沉重的宿债,焦渴她企盼着对诗境实地的踏访。为童年,为历史,为许多无法言传的原因。有时候,这种焦渴,简直就像对失落的故乡的寻找‘对离散的亲人的查访。

文人的魔力,竟能把偌大一个世界的生僻角落,变成人人心中的故乡。他们褪色的青衫里,究竟藏着什么法术呢?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倒是有一些文人辛辛苦苦找去。”老者抬头看天,又说:“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一走出小小的县城,便是沙漠。除了茫茫一片雪白,什么也没有,连一个皱折也找不到。在别地赶路,总要每一段为自己找一个目标,盯着一棵树,赶过去,然后再盯着一块石头,赶过去。在这里,睁疼了眼也看不见一个目标,哪怕是一片枯叶,一个黑点。于是,只好抬起头来看天。从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也没有被吞食,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地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有这样的地,天才叫天。有这样的天,地才叫地。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侏儒也变成了巨人。在这样的天地中独个儿行走,巨人也变成了侏儒。

天竟晴了,风也停了,阳光很好。没想到沙漠中的雪化得这样快,才片刻,地上已见斑斑沙底,却不见湿痕。天边渐渐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刚刚化雪的山脊。

地上的凹凸已成了一种令人惊骇的铺陈,只可能有一种理解:那全是远年的坟堆。

这里离县城已经很远,不大会成为城里人的丧葬之地。这些坟堆被风雪所蚀,因年岁而坍,枯瘦萧条,显然从未有人祭扫。它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排列得又是那么密呢?只可能有一种理解:这里是古战场。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圆睁的怒目,猎猎于朔风中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仁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半行墨迹?史官们把卷峡一片片翻过,于是,这块土地也有了一层层的折埋。堆积如山的二十五史,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毕竟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长久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站立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干寒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西北边睡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山重水复、花草掩荫,岁月的迷宫会让最清醒的头脑胀得发昏,晨钟暮鼓的音响总是那样的诡秘和乖庚。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张开的沙堆,一切都在重重美景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不像这儿,能够袒露出一峡风干的青史,让我用二十世纪的脚步去匆匆抚摩。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跟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己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眼下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层层叠叠,直伸天际。任何站立在这儿的人,都会感觉到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镖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魔中苏醒、对前途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被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人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人,去制造一点娱乐二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i普。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滴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像,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茄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梁衡] 晋祠        

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悬瓮。山上原有巨石,如瓮倒悬。山脚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晋水。在这山下水旁,参天古木中林立着百余座殿、堂、楼、阁,亭、台、桥、榭。绿水碧波绕回廊而鸣奏,红墙黄瓦随树影而闪烁,悠久的历史文物与优美的自然风景,浑然一体,这就是古晋名胜晋祠。

西周时,年幼的成。王姬诵即位,一日与其弟姬虞在院中玩耍,随手拾起一片落地的桐叶,剪成玉圭形,说:“把这个圭给你,封你为唐国诸侯。”天子无戏言,于是其弟长大后便来到当时的唐国,即现在的山西作了诸侯。《史记》称此为“剪桐封弟”。姬虞后来兴修水利,唐国人民安居乐业。后其子继位,因境内有晋水,便改唐国为晋国。人们缅怀姬虞的功绩,便在这悬瓮山下修一所祠堂来祀奉他,后人称为晋祠。

晋祠之美,在山美、树美、水美。

这里的山,巍巍的如一道屏障,长长的又如伸开的两臂,将这处秀丽的古迹拥在怀中。春日黄花满山,径幽而香远;秋来,草木郁郁,天高而水清,无论何时拾级登山,探古洞,访亭阁,都情悦神爽。古祠设在这绵绵的苍山中,恰如淑女半遮琵琶,娇羞迷人。

这里的树,以古老苍劲见长。有两棵老树,一曰周柏,一曰唐槐。那周柏,树干劲直,树皮皱裂,冠顶挑着几根青青的疏枝,僵卧于石阶旁,宛如老者说古;那唐槐,腰粗三围,苍枝屈 ,老于上却发出一簇簇柔条,绿叶如盖,微风拂动,一派鹤发童颜的仙人风度。其余水边殿外的松、柏、槐、柳,无不显出沧桑几经的风骨,人游其间,总有一种缅古思昔的肃然之情。也有造型奇特的,如圣母殿前的左扭柏,拔地而起,直冲云霄,它的树皮却一齐向左边拧去,一圈一圈,丝纹不乱,像地下旋起了一股烟,又似天上垂下了一根绳。其余有的僵如老姬负水,有的挺如壮士托天,不一而足。祠在古木的荫护下,显得分外幽静、典雅。

这里的水,多、清、静、柔。在园内信步,那里一乱深潭,这里一条小渠。桥下有河,亭中有井,路边有溪,石间有细流脉脉,如线如缕;林中有碧波闪闪,如锦如缎。这么多的水,又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叮叮咚咚,只闻佩环齐鸣,却找不到一处泉眼,原来不是藏在殿下,就是隐于亭后。更可爱的是水清得让人叫绝。无论多深的渠、潭、井,只要光线好,游鱼、碎石,丝纹可见。而水势又不大,清清的波,将长长的草蔓拉成一缕缕的丝,铺在河底。挂在岸边,合着那些金鱼、青苔、玉栏例影,织成了一条条的大飘带,穿亭绕榭,冉冉不绝。当年李白至此,曾赞叹道:’‘晋祠流水如碧玉,百尺清潭泻翠娥。”你沿着水去赏那亭台楼阁,时常会发出这样的自问:怕这几百间建筑都是在水上漂着的吧!

然而,最美的还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古代文化。这里保存着我国古建筑的“三绝”。

一是圣母殿。这是全祠的主殿,是为虞侯的母亲邑姜所修的。建于宋天圣年间,重修于宋崇宁元年(一一O二年),距今已有八百八十年。殿外有一周围廊,是我国古建筑中现在能找到的最早实例。殿内宽七间、深六间,极宽敞,却无一根柱子。原来屋架全靠墙外回廊上的木柱支撑。廊柱略向内倾,四角高挑,形成飞檐。屋顶黄绿琉璃瓦相扣,远看飞阁流丹,气势雄伟。殿堂内宋代泥塑的圣母及四十二尊侍女,是我国现存宋塑中的珍品。她们或梳妆、洒扫,或奏乐、歌舞,形态各异。人物形体丰满俊俏,面貌清秀圆润,眼神专注,衣纹流畅,匠心之巧,绝非一般。

二是殿前柱上的木雕盘龙。这是我国现存最早的盘龙殿柱。雕于宋元佑二年(一O八七年)。八条龙各抱定一根大柱,怒目利爪,周身风从云生,一派生气。距今虽近千年,仍鳞片层层,须髯根根,不能不叫人叹服木质之好与工艺之精。

三是殿前的鱼沼飞梁。这是一个方形的荷花鱼沼,却在沼上架了一个十字形的飞梁,下由三十四根八角形的石柱支撑,桥面东西宽阔,南北冀如。桥边栏杆、望柱都形制奇特,人行桥上,随意左右,如泛舟水面,再加上鱼跃清波,荷红映日,真乐而忘归。这种突破一字桥形的十字飞梁,在我国现存的古建筑中是仅有的一例。

以圣母殿为主的建筑群还包括献殿、牌坊、钟鼓楼、金人台、水镜台等,都造型古朴优美,用工精巧。全祠除这组建筑之外,还有朝阳洞、三台阁、关帝庙、文昌宫、胜该楼、景清门等,都依山傍水,因势砌屋,或架于碧波之上,或藏于浓荫之中,揉造化与人工一体。就是园中的许多小品,也极具匠心。比如这假山上本有一挂细泉垂下,而山下却立了一个汉白玉的石雕小和尚,光光的脑门,笑眯眯的眼神,双手齐肩,托着一个石碗,那水正注在碗中,又溅到脚下的潭里,却总不能满碗。和尚就这样,一天一天,傻呵呵地站着。还有清清的小溪旁,突然跑来一只石雕大虎,两只前爪抓着水边的石块,引颈探腰,嘴唇刚好埋人水面,那气势好像要一吸百川。你顺着山脚,傍着水滨去寻吧。真让你访不胜访,虽几游而不能尽兴。历代文人墨客都看中了这个好地方,至今山径石壁,廊前石碑上,还留着不少名人题咏。有些词工句丽,书法精湛,更为湖光山色平添了许多风韵。

这晋祠从周唐叔虞到任立国后自然又演过许多典故。当年李世民就从这里起兵反隋,得了天下。宋太宗赵光义,曾于太平兴国四年(公元九七九年)在这里消灭了北汉政权,从而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的分裂局面。一九五九年陈毅同志游晋祠时兴叹道:“周柏唐槐宋献殿,金元明清题咏遍。世民立碑颂统一,光义于此灭北汉。”

晋祠就是这样,以她优美的身躯来护着这些珍贵的历史文化。她,真不愧为我国锦绣河山中一颗璀璨的明珠。                       

[周涛] 领略巫山        

夜四点,船至巫山县,泊住让我们下。

巫山县幽暗地据于伸向码头的近百级石阶上,它正湿淋淋地等着我们。它惟一用以迎接找们的是,这场堪称豪华的汾沱大雨。

这才不愧是云的巢穴,雨的卧室。否则哪里能下得这样豪华,这样浪费,这样不懂得节约和心疼?在深夜的淡黄光影里,无数的雨点直射江面,你眼见得那江面就一耸一涌地升高了,增厚了;而高高的石阶就成了妇人的洗衣板,一层层的水在上面摔打、撞碎,然后聚合成溪,从高阶上一阶一阶收不住脚地往下跌滚;山,黝黝地古怪,湿淋淋仿佛快泡塌了。

伞少人多。与叶公共一伞,瞬时已成半干半湿之人;石阶甚陡,急雨之下携叶公狂窜,一口气连跃数十阶,仓惶进车,方见叶公面色煞白叫苦不迭:“这小子想把我累死!想停也停不住。”这才想到叶公年近六十满头华发,虽筋骨强健异常,毕竟经不住这样拖泥带水没命似地逃窜,只好暗自惭愧了一分多钟。

是夜宿于巫山县人民武装部,雨仍下得时缓时急。仰卧于木板床上,望着些墙边棚顶的泅痕水迹,听夜雨低诉,闻隔壁奸声,实在觉得出一股潮湿凄美异地为客的滋味儿,而这滋味,全因这些雨声勾扯出来。

你就很容易地理解了七百年前赶考的秀才或赴任的官吏。因豪雨受阻,歇在这样一座长江边上的小小山城,夜半秉烛。孤馆吟诗,便不料竟得了独具神韵的名句。大约是“间君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吧,那秋池,你可以想像为院中的一个小池,也可以恍然意会为整个长江或东海……致使数百年后你又偶然遭遇这样的意境,馆释大异,人事全非,雨却是同样的,豪华而著名的巫山云雨。于是那秀才品味出的两句滋殊便自己走出你的唇舌之间,如亡魂之人新体,使你茫然不知此身与七百年前赶考秀才相距究竟有几尺之遥。

你几乎觉得一伸手,就能拽住那人的袍子问:“君即李啼‘隐乎?”只是不去拽,听任那秀才足声渐隐于雨声,大珠小珠浙浙沥沥滴里嗒拉的声响,就走了一夜。

醒来,天是空旷清凉了,而残雨还在檐前、瓦上、阶畔姜。出一些闲响,格外有乐感。人武部的院子,门面不大,像一泞旧时商贾的小私宅。内庭却深长。晨起立于楼上阳台,四顾皆山,山色青檬,仿佛离得很近。正面那座山昨夜横卧雨中的沉沉黑影,现在露出真相,一条大鱼脊背似的横拱在那里,晴圣之下,正有一大群含着阴影的大朵白云贴着山脊结伴飞渡。退就是巫山的云,难怪名闻夭下了。它有一种超然世外而又贴近生活的气度,有一种笼盖着你而又关切着你的意味儿,还有一种主人翁的劲头儿和是风景又不像风景的自然态度。

而巫山县城的早展,充满了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之声,不知那些鸡犬躲在哪里,却听得那鸡鸣之缭亮、犬吠之慷慨就近

衫7在咫尺。山城小小,本来就生得如蜀人之紧凑,加上四面环抱着山,回声就格外大,和声的效果就特别好。这些朴素且充溢生命活力的喊声,有一种气息和魅力,能唤醒隐藏在人体深处的精力和生活欲望。它一点儿也不噪人,相反却能造成寂静和空旷的气氛,比大都市里高音喇叭播放的那些破烂迪斯科优美多了,对人身心的健康也有益得多。就这个意义上说,一切自然的声音均不能随意被人造的声音所替代。

这一天的计划原是游小三峡,因暴雨而山洪猛涨,船不能行,故放弃。巫山县的同志们便安排我们去看进小三峡的峡口,叫龙门口,离城不远。

决没有想到这峡口竟是如此气势夺人。

两岸陡壁之下紧紧夹着一条暴怒了的江,凌空一桥极高迈,衔通两峰。

先上桥,凌空俯看桥下,略目眩。江水从狭壁中挤出来,有夺路而去的勇猛,劈山救母的气概。两岸危崖隔江怒视,像两个守关的大将互相埋怨对方放走了江流,却谁也不肯靠前一步。

桥高10余丈,如一扁担搭在两山肩上。峡口风动,似乎一颇一颇的。桥栏及人腰腹,扶之下望,犹觉胆寒。若坠下去,无可幸免者。有鹰盘旋在桥下,顺逆于劲风,遨游于峡壁间巡视江面,似无所事事。峡壁高而苍鹰小,江水怒而苍鹰满不在乎,令人神往。

然后下桥,立于江岸边,桥已高不可及,江却骤然眼前了。三两只游船,用铁链系于码头,随波涛颠荡起伏,如树不胜风力,顷刻即拔之而去。江中怒浪奔腾,目不可追,时有浪峰轰然立起,若江中有一怪物拱出,凸起如一屋。然后坍塌深陷,又耸起。真奇景,大家无不喝采!

刁钻

立江边,水因暴涨而溢于脚下,随浪涛涌动而伸缩。时有不及防者被水捉湿脚面,于是年轻些的女子便与此巨兽做顽童嬉,逗着逗着就被迅速移动的漫水捉住脚,一声尖叫。那江水也不笑,退回去,捌,就被一往直前的主流拽回去,一眨眼不见踪影。水和水面目难分,谁知此水非彼水耶?

大家情绪甚高,或拍摄,或投掷石子,或静观怒浪一泻千里。有人望见隔岸累石间有一小狗初试犬威,赶得几只老山羊四下逃窜,跳跃于乱石间。终使那小狗凯旋而归得意洋洋,有如占了便宜的一年级小学生。

那人就独自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人问:“你笑什么?”

他无法说明,因为那一幕好笑的情景已经过去了,诚如此浪一去不复返,谁也没法让它再退回去从眼前重流一次。

第二天,我们乘船离开了巫山,沿长江而去。

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                       

[郭保林] 戈壁有我        

大草原的尾声便是戈壁滩。

戈壁滩是死亡的草原。

七月流火,我们的汽车在热风炙浪的夹击下,气喘吁吁地挣扎爬行。

大戈壁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车速很慢。我的目光在前后左右的车窗外,以3仅)度的大视角纵横驰骋—这是纯种的戈壁,没有一点杂质,没有山阿,没有河流,没有背景,旷达的蓝天,缥缈的白云,一目荒旷的沉寂,一目宏阔的悲壮,粗莽零乱的线条,悠肆奔放的笔触,浮躁优郁的色彩,构成浩瀚、壮美、沉郁、苍凉和富有野性的大写意,一种慑人心魄的大写意。成片成片灰褐色的砾石,面孔严肃,严肃得令人惊惶,令人谏然。这是大戈壁面局上的痔瘤,还是层层叠叠的老年斑?

沉重的时间压满大戈壁。戈壁滩大苍老了,苍老得难以寻觅一缕青丝,难以撷到一缕年轻的记忆,仿佛历史就蹲在这里不再走了,昨天,今天,还有明夭都凝固在一起。

但是,我们并未停下。车子从戈壁滩僵硬的面履上碾过,而它无动于衷,一阵风轻巧地擦去轮痕,前面依旧是起起伏伏、莽莽苍苍的戈壁沙丘,疯长着亘古洪荒,铺满百代旷世的岑寂。

据说,我们的车行路线是古丝绸之路。在人类历史上,影响最深、持续时间最长的四大文化体系—中国文化体系、印度文化体系、伊斯兰文化体系、希腊罗马西欧文化体系—的交汇点,就是这条古丝绸之路。它是历史的通道和罗盘,它导引过心灵史、文明史以至于生物史,至今,敦煌宝窟的画壁上还生活着两千年前用骆驼贩运丝绸、茶叶和陶瓷的商人。想当年,这路上骆驼成列,驼铃叮咚,车马喧阂,骤站如珠,该是一片多么繁华的景象啊!而今丝绸之路荒芜了,湮灭了,罗盘生锈了。

汽车在奔驰。

又是一片僵硬的雷同化的灰褐色砾石,大大咧咧,蛮蛮横横。星星点点的发艾草和三两墩红柳,像垂危的老人,它的青春和生命被风沙和干燥榨千了,它的灵魂也扬弃得无影无踪。炽白的膝气把地球表面固有的绿涤荡得一干二净。

大戈壁藐视生命,嘲弄生命。我不知道它吞噬了多少如花的青春和如雨的血泪,这漫漫古道咽饮了多少驼铃的悲枪和戍边将士的悲绪;这浩浩风沙摇落了几多闺妇的春梦和相思树上苦涩的青果;这重重叠叠的砂砾下面又埋葬着几多累累白骨?而今,这里是死神盘踞着。鸟雀罕至,人迹罕至,天空是阳光态意的泛滥,眼前是风沙的狂歌,亘古的蛮荒肆无忌惮地坦露着它的高傲和雄悍—这一切都像野兽派画家的杰作,不,这是宇宙之神的雕虫小技,完全按照它意念的任意涂抹。我想,宇宙之神在创造这戈壁巨幅时,肯定是情绪惶惑,思想苦闷,而又体力强壮,精力过剩。

这惊心动魄的苍凉和浩瀚,可以驰骋想像,既无高山的阻挡,又无噪音的干扰。我放飞思绪的小鸟,穿越时间的屏帐—我看见飞将军李广,汉家大将军霍去病的啸啸战马,猎猎大髯,迎风踏踏而去;我看见汉武帝的使臣张赛,大唐一代佛宗玄奖的驼队,昂首行进在戈壁荒漠,风沙浩浩,星路遥遥,驼蹄踏碎星夜的寒霜,驼铃摇落戈壁的黄昏。一曲折杨柳的哀吟,三两声阳关三叠的古韵,使这寂寞的氛围更添一抹凄凉,几缕悲枪……生命的游祸,人类的梦幻,而今都化为一种历史的难堪,和风沙卷逝而去又卷来的峭叹。

你看,那一丛丛骆驼刺,被阻拦的沙尘形成一个个小丘,像坟墓似的,莫不是那里真的埋葬着戍边将士的遗骨?“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坟丘”排列成一个个方阵,没有纸蟠,没有花圈,没有墓碑,只有萧条和凄凉相伴,只有漠漠的阳关的抚慰,只有浩浩长风的哀吟。风过草梢哩噬做响,那是一代代古魂在悲泣么?

汽车穿行在“沙坟”中,索索的骆驼刺向我讲述着一幅幅战争的残景—甲戈森森,放旎烈烈,战马啸啸,厮杀声,嚎叫声,呐喊声,呻吟声,血染砂破,尸暴荒野•…这里原是一个古战场,战争的悲剧曾轰轰烈烈地演出一幕又一幕。目睹这漫漫戈壁,谁说这里是不毛之地?戈壁滩曾长出二十四史一页页辉煌,曾长出唐诗宋词的悲壮,曾长出阳关三叠的凄枪,也长出过“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黯然神伤……

前面出现一座古城的废址。我们停下车来,走进废城。只见一堵堵被蚀的沙墙,默默地。立在阳光下,似乎向苍天昭示着什么,祈祷着什么,也许是回忆昔日的丰采,哀吟今日的冷落。我不是考古学家,但从残垣断壁上,也能读出几个世纪前,这里曾是歌舞声喧,车流人浪,爱的疯狂,情的轻桃,茶的香馨,酒的浓醇。。。…眼前却是一片死寂。轻轻拂去浮沙,那墙垣下部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也许是戈壁驼队曾在这里躲避过风暴,孤独的戈壁之旅曾在这里做过几缕温馨的寒梦。那驼队遗落的驼铃呢?那胡琴丢失的音符呢?举目四望,依然是雄风浩浩,飞沙漫漫,依然是裸体的黑褐色的砾石,几棵红柳和骆驼刺点缀着古道一千七百年的荒凉。还有一堵被风蚀的沙柱。像纪念碑似地盗立着庄严和孤独,向历史宣告,这里是一处神秘、恐怖、狞厉而又以慈悲为怀的密宗天地。

一切都被风沙埋没了,被时间的巨浪吞噬了。

人类是难以征服宇宙的。人类只是在宇宙的缝隙中默讨着生活的偶然幸存。在宇宙面前,人类是孤独的。几千年来,人类在这里播种的文明和文化、繁荣和繁华、恩爱和仇恨、美丽和丑恶、善良和罪孽……都化为了乌有。只留下这类似月球地貌似的灰褐色宜言,只留下太阳孤独的鸣唱,只留下漠风唱给死亡的挽歌!

一位哲学家说过,人类的悲哀与宇宙的存在是两个极端,人类的意识大于他的存在,宇宙的存在大于它的意识。

宇宙之神啊,你对生命永远保持着那种高傲的淡泊,冷酷的仪表,和狂妄的自尊;在宇宙眼里,人类不过是枯附在地球表层的微生物,宇宙的尺度从来不须衡量人类的行程和人生的历程,即使对秦时皓月汉时关,对五千年华夏历史的辉煌也不屑一顾。但是,在这狂风的起跑线上,在这起伏跌宕瀚海潮头,在这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寂寞中,宇宙之神也是孤独的,是那种无法宣泄的悲哀和难以倾诉的孤独。

我在戈壁滩上漫步。太阳已西斜,热浪开始退潮。

前面是戈壁,身后是戈壁,左边是戈壁,右边也是戈壁。我浑身长满戈壁意识。我不是随着戈壁走,而是戈壁随着我走。

荒凉,荒凉!荒凉得残酷、残忍、残重!然而在这荒凉之中,我却看到一切都是平等的,废墟比之灯火辉煌的大厦,瓦砾比之繁华的商业区,穷鬼乞丐比之亿元豪富,庶民百姓比之达官贵人,体现出更多的平等精神和民主意识。这是一切都处于湮灭中的平等,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平等,是宇宙之神随意创造的一种平等。

蛮野的豪风,粗砺的阳光,宇宙的宏阔,史前的苍茫,构成大戈壁的庄严和肃穆,构成一种不屈不挠地创造无数激越与奋争的瞬间的永恒。

四维空间只剩下一维。不,还有我!有我在,大戈壁便增加成了二维。我正处在洪荒炽情的拥抱中,我正处在亘古沉寂的热恋之中,我和宇宙之神肩并肩地站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四周弥漫着“古从军”乐曲的那种郁回悲壮。此时此刻,只有我和宇宙之神在谈心、聊天。宇宙之神伏在我的肩头,悄声说:“大戈壁最美的风景是晚霞,不信,你等着瞧—”

宇宙之神并未说假话。当大戈壁的黄昏降临之时,的确是一祯美丽悲枪的大风景。且看,远处那一道道起伏跌宕的沙梁,那是夕阳点燃的一条条火龙。火龙在晚风中飞跃腾动,发出一种啸啸的鸣叫,给戈壁滩增添无限的生机和壮观。而遍地的砾石,红光灼灼,热烈动人,像是谁遗弃的无数元宝。至于那阔大的天空,则开满绚丽的血红的野樱婴花—那种美丽的带有毒性的花!那是献给大戈壁热情的吻么?大戈壁也似乎年轻了,到处是深深浅浅、迷迷茫茫的金碧辉煌,而那骆驼刺和红柳也开出星星点点的红花,结满星星点点的红果,更添一抹斑驳富丽的景观,给人以庄严、神秘的感觉。

夕阳沉去了。我站在暮色中,只觉得自己也化为一朵花,向大戈壁倾吐着爱恋之曲;化为一棵草,一棵树,向宇宙颂扬着生命之歌!                       

[张承志] 忆汉家寨        

那是大风景和大地貌荟集的一个点。我从天山大坂上下来,心被四野的宁寂—那充斥天字六合的恐怖一样的死寂包裹着,听着马蹄声单调地试探着和这静默碰击,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若是没有这匹马弄出的蹄声,或许还好受些。三百里空山绝谷,一路单骑,我回想着不觉一阵阵阴凉袭向周身。那种山野之静是永恒的;一旦你被它收容过,有生残年便再也无法离开它了。无论后来我走到哪里,总是两眼幻视,满心幻觉,天涯何处都像是那个铁色戈壁都那么空旷宁寂,四顾无援。我只有凭着一种茫然的感觉,任那匹伊犁马负着我,一步步远离了背后的雄伟天山。

和北麓的蓝松嫩草判若两地—天山南麓是大地被烤伤的一块皮肤。除开一种维吾尔语叫u,的毒草是碧绿色以外,岩石是酥碎的红石,土壤是淡红色的焦土。山坳折皱之间,风蚀的痕迹像刀割一样清晰,狞恶的尖石棱一浪浪堆起,布满着正对太阳的一面山坡。马在这种血一样的碎石中谨慎地选择着落蹄之地,我在曝晒中晕眩了,征怔地觉得马的脚躁早已被那些尖利的石刃割破了。

然而,亲眼看着大地倾斜,亲眼看着从高山牧场向不毛之地的一步步一分分的憔悴衰老,心中感受是奇异的。这就是地理,我默想。前方屋气迷涂处是海拔一l科米的吐鲁番盆地最底处的艾丁湖。那湖早在万年之前就被烤于了,我想。背后却是天山;冰峰泉水,松林牧场都远远地离我去了。一切只有大地的倾斜;左右一望,只见大地斜斜地伸延。嶙峋石头,焦渴土壤,连同我的坐骑和我自己,都在向前方向深处斜斜地倾斜。

—那时,我独自一人,八面十方数百里内只有我一人单骑,向导已经返回了。在那种过于雄大磅礴的荒凉自然之中。我觉得自己渺小得连悲哀都是徒劳。

就这样,走近了汉家寨。

仅仅有一柱烟在怅怅升起,猛然间感到所谓“大漠孤烙直”并没有写出一种残酷。

汉家寨只是几间破泥屋;它座落在新暇吐鲁番北、天山心南的一片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正中。无植被的枯山像铁渣堆一样,在三个方向汇指着它—三道裸山之间,是三条巨流般跳黑戈壁,寸草不生,平平地铺向三个可怕的远方。因此,地医上又标着另一个地名叫三岔口;这个地点在以后我的生涯中君是被我反复回忆咀嚼吟味,我总是无法忘记它。

仿佛它是我人生的答案。

我走进汉家寨时,夭色昏暮了,太阳仍在肆虐,阳光射产。眼帘时,一瞬间觉得疼痛。可是,那种将结束的白炽已经变了,汉家寨日落前的炫目白昼中已经有一种寒气存在。

几间破泥屋里,看来住着几户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这样一个地名。新疆的汉语地名大多起源久远,汉代以来这里便有中原人屯垦生息,唐宋时更因为设府置县,使无望的甘陕移民迁到了这种异城。

真是异城—三道巨大空茫的戈壁滩一望无尽,前是无人烟的盐碱低地,后是无植被的红石高山;汉家寨,如一枚被人丢弃的棋子,如一粒生锈的弹丸,孤零零地存在于这巨大得恐怖的大自然中。

三个方向都像可怕的暗示。我只敢张望,再也不敢朝那些人口催动一下马匹了。

独自伫立在汉家寨下午的阳光里,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拖向地平线,又黑又长。

三面平坦坦的铁色砾石滩上,都反射着灼烫的亮光,像热带的海面。

默立久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过头来,左右两座泥屋门口,各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一个是位老汉,一个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他们痴痴盯着我。我猜他们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外来人了。老小二人都是汉人服色,一瞬间我明白了,这地方确实叫做汉家寨。

我想了想,指着一道戈壁问道,

—它通到哪里?

老人摇摇头。女孩不眨眼地盯着我。

我又指着另一道:

—这条路呢?

老人只微微摇了一下头,便不动了。女孩还是那么盯住我不眨眼睛。

犹豫了一下,我费劲地指向最后一条戈壁滩,太阳正向那里滑下,白炽得令人无法燎望,地平线上铁色熔成银色,闪烁着数不清的亮点。

我刚刚指着,还没有开口,那老移民突然钻进了泥屋。

我呆呆地举着手站在原地。

那小姑娘一动不动,她一直凝视着我,不知是为了什么。这女孩穿一件破红花棉袄,污黑的棉絮露在肩上襟上。她的眼睛黑亮—好多年以后,我总觉得那便是我女儿的眼睛。

在那块绝地里,他们究竟怎样生存下来,种什么,吃什么,至今仍是一个谜。但是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神话。汉家寨可以在任何一份好些的地图上找到。《宋史•高昌传》据使臣王廷德旅行记,。有“又两日至汉家告”之语。碧就是寨,都是人坚守的地方。从宋至今,汉家寨至少已经坚守着生存了一千多年了b

独自再面对着那三面绝境,我心里想:这里一定还是有一口食可觅,人一定还是能找到一种生存下去的手段。

次日下午,我离开了汉家寨,继续向吐鲁番盆地行进。大地倾斜得更急剧了;笔直的斜面上,几百里铺伸的黑砾石齐齐地晃闪着白光。回首天山,整个南麓都浮升出来了,峥嵘嶙峋,难以言状。俯瞰前方的吐鲁番,属气中已经绰约现出了绿州的轮廓。在如此悲凉严峻的风景中上路,心中涌起着一股决绝的气概。

我走下第一道坡坎时,回转身来想再看看汉家寨。它已经被起伏的戈壁滩遮住了一半,只露出泥屋的屋顶窗洞。那无言的老人再也没有出现。我等了一会儿,最后遗憾地离开了。

千年以来,人为着让生命存活曾忍受了多少辛苦,像我这样的人是无法揣测的。我只是隐隐感到了人的坚守,感到了那坚守如这风景一般苍凉广阔。

走过一个转弯处—我知道再也不会有和汉家寨重逢的日子了—我激动地勒转马缰。遥遥地,我看见了那堆泥屋的黄褐中,有一个小巧的红艳身影,是那小女孩的破红棉袄。那时的天山已经完全升起于北方,横挡住大陆,冰峰和干沟裸谷相映衬,向着我倾泻般伸延着,是汉家寨那三岔戈壁的万顷铁石。

我强忍住心中的激荡,继续着我的长旅。从那一日我永别了汉家寨。也是从那一日起,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在不知不觉之间,坚守着什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觉得它与汉家寨这地名天衣无缝。在美国,在日本,我总是倔辈地回忆着汉家寨,仔细想着每一个细节。直至南麓天山在阳光照耀下的伤痕累累的山体都清晰地重现,直至大陆的倾斜面、吐鲁番低地的白色厦气、以及每一块灼烫的戈壁砾石都逼真地重现,直至当年走过汉家寨时有过的那种空山绝谷的难言感受充盈在心底胸间。                       

[苏叶] 索溪的月亮        

洗了澡出来,房间和走廊里寂寥无声。人呢?据说都看香港的打斗录相去了。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在这样清秀美丽的深山幽谷里,连吐口气都怕把它熏脏了,难道还要把那样的光怪陆离收到眼里、吃到胸中来吗?我不!

没有栏杆的阳台上,静静地坐着老前辈碧野的夫人,摇着小扇儿。她告诉我,今天是阴历六月十五。这么说,她也是个要看月亮而不看功夫片的?我笑了,她也笑了。赶来的叶梦和我都吃惊地发现,刚才还显得心事重重的峰峦,忽然有些骚动起来,仿佛在挪动一面薄纱。一会儿,在那边山坡茂密的枝梗后面,一轮满月,金黄金黄,像位绝代美人似地,撩开竹帘,姗姗地步人青庭院落之中……,这样地娴静和大度!我们坐不住了,决定走,下山去。

路是迂环的,岩峰也有高低。因此月亮总是时隐时现。虽说长天如练,但山、路、树、草却是明一段,暗一段。走到明处,像饮着沁凉的酒;行到暗处,又觉得身在魔魅之中。就这样饮着,魔着,在不知名的夏虫如铜簧一般的鸣叫中,不觉已走了十几二十里山路。渐渐听到一重急切而又柔婉的无字的倾诉之声,穿岩漱石,幽咽而又执拗:在这样的深山!在这样的静夜!除了索溪,会有准?—找的心跳快了。紧走儿步,果然间山开树闪,只见明月高忿,一架木桥躺在朗朗的月光下,仿佛睡去了、而那自天裸露在阳光里的清冽的索溪啊,此刻好像羞怯起来厂,想用两岸的山影和水中坎坷的乱石掩盖住自己的秀体、但哪吸遮盖得住!只见浅滩上,石块上,岩缝间,这的水声,流滑着一片片清秀的波光。阴影越重的地方,越是亮斑点点,如情灵跳跃。分不清究竟是月色还是水色……

“下去吧?”叶梦指着溪中一块半明半暗的大黄石,悄声说。

“下去,当然下去。”我也悄声地回答。

在银子与墨玉交融的光影里。我们踩着水与石头,坐在了岩板上,望望叶梦,痴了一般,只管仰着脑袋、。那一脉乌黑的秀发从肩头蜿蜒而下,垂到腰际,使我忽然想起湘君的神逸来。再望望岸那边蓬蓬的芭茅草,在月辉中晃着一枚枚银灰色的丝穗,像素色旗蟠上的流苏,透着些悲抢的味道。也不知是否尧舜的雄风刚从那穗尖上吹过?一只宿鸟“嘎”地一声,掠起水光,扑到黑沉沉的山影中去了。月儿不出声地走着,看不见她的来路与归处。

我大约也早就呆了。话白然也经没有,连呼吸都是多余。觉得一颗心在辞下去。静下去。静到极处。只想永生水世这样地坐,坐,坐,坐到石凉、水凉,风也凉,不知夜深有了几许:坐到今夕不知何夕;坐到通体清澈,万虑皆空;坐到不要知道人世间还有生、死、苦痛和忧伤……

真的不知坐了有多久。还是我脱不了凡胎。晓得夜有尽,月有家,莫如趁着未尽兴的时候回去好些。

山路上已经轻雾弥漫,又觉得有露水打落在眉尖。七。:一根曲拐的树枝使我惊跳起来。出了一层汗。以为是蛇。抬头,能望见山预招待所的彩灯了,在廊檐下晃着。、走近些才看见个个窗口漆黑一团,还有均匀的断声。这些有福的人们哪!

轻轻地走到房门口,叶梦没有去伸手开灯,我松了一口气,知道她和我一样,此刻,除了一个索溪的月亮,心里,眼里,已容不得一点儿别的东西了。几相去千万里。心随月色归。来生甘作石,嫁与索溪水。也许,只有叶梦能知道,我的这首’‘诗”,不是颠狂之余的应酬之作吧?                       

[张杭杭] 地下森林断想        

森林是雄伟壮丽的,遮夭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那就是森林,地球尚未造就人类,却已经造就了它,植物世界骄傲的代表。

可是你,却为什么长在这里?长在这阴森森,黑黝黝的幽深的峡谷。我寻找你,爬上了高高的山岭,穿过了长长的石洞。袅袅烟云在我身边飘浮,而你那充满生机的树梢,却刚够得着我的脚尖,不及山坡上小草儿高。你似乎深不见底,宽不可测,没有人见过你的全貌。虽然你拥有珍贵的树木,这大自然无价的财富,然而你沉默寡言、一与世无争—多么不公平啊,你这个世界罕见的地下森林。你从哪里飞来?你究竟遭受了什么不幸。以致使你沉人这黑暗的深渊,熬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

那一定是遥远的年代了。那时候这里也许是一片芬芳的草地,也许是肥美的湖沼,美丽的大自然,万物鼎盛。可是突然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瞬息间改变了一切。狂风呼啸,气浪灼人,沙石飞腾,岩浆横监,霎时天昏地暗,山崩地裂,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

人们不知道地球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或许仅仅是因为它喜欢运动。嗬,听苍郁的巨木在风暴中咔咔折断,见地心的“热血”喷射上天,气势之宏伟壮观,连太阳都要肃然起敬。

然而它终于息怒了,于是一切都平静下来。平静了。草地变成了明镜似的湖,昔日的湖底成了奇形怪状的石山,它把岩石熔化成沙砾,把峻岭劈成深渊;一切都改变了:烧焦的石头取代了绿色的森林,黑色的岩浆覆盖了娇艳的野花。多么宁静的世界哟,万籁俱寂,没有百鸟啾啾,没有树叶沙沙……

就像那一切火山爆发后留下的痕迹一样,在这里,黑龙江省宁安县境内距镜泊湖1公里的山林里,早已沉寂的火山留下了七个不规则的深坑,四面均为悬崖,险岩峭立,怪石嶙峋。深处百十米,浅处少说也有三四十米,谷底开阔,散落着万年前山摇地动时崩塌下来的巨石。

火山制造了峡谷、深渊,却没有留下生命。山是光秃秃的,谷是光秃秃的,太阳依然高悬,可是山没有颜色,谷没有颜色……

多少年过去了,风儿把山顶上岩石的表层化作了泥土,清薄而细密;它又不辞辛苦地从远处茂密树林里捎来种子,让雨水把它们唤醒。坡上青翠的小苗讨得阳光喜欢了,便慷慨地抚爱它们。于是,灰黑的火山石变绿了,悬崖上,山岭间,一片郁郁葱葱,鸟儿也回来,为的是歌唱生命。

然而那幽暗的峡谷,却依然如故。黑黝黝、光秃秃、阴森森、静悄悄。樵夫听得见泉水在谷底的石洞里激起的滴嗒回声;猎人追踪狼曝虎啸。至此,除了厚厚的青苔外什么也没有。几千年过去了,大自然的生命无处不在,峡谷却没有资格得到哪怕一株小草……

也许鸟儿掠过山崖,衔叼的草茎曾在这里落下过草籽儿,但是草籽儿没有发芽;也许山泉流过谷底。携带过几粒花种。但是小花儿没有长大。都说阳光是公平的,在这里却不、不!它沉缅于高山大川平野对它的欢呼致意,却从来没有走到这深深的峡谷的底部来过。它吝音地在崖口徘徊,装模作样地点头。它从没有留意过这陷落的大坑,而早己将它遗忘了。即使夏日的正午偶有几束光线由于好奇而向谷底窥测,也是脾晚着眼睛,没有几丝暖意。

阳光不喜欢峡谷,峡谷莫非不知道?

阳光是公平的么?峡谷莫非不明白?

不幸的峡谷,它本可以变成一串明珠也似的小湖,像德都县的高山堰塞湖“五大连池。,那样,轻而易举就可赢得人们的赞美。可是它却不。它悄然无声地躺在这断壁底下,并不急于到世上去炫耀自己,它隐姓埋名,安于这荒僻的大山之间,总好像在期待着什么,希望着什么。它究竟在期待和希望着什么呢?

长空的大风经过这里,停下了脚步。不等探询,便很快理解了它。它把坑口的石块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地撒落到峡谷的石缝里去。

洁净的山泉日日与它相伴,电终于明白了它。它从石洞里流出来,又一滴一滴渗进石缝里去,把石块破成的粉末变成了泥土。

山顶的鱼鳞松时时顾盼着它、,虽然相对无言,却是心心相通。它敬仰峡谷深沉的品格,钦佩峡谷坚韧的毅力,它为阳光的偏爱愤感,为深渊的遭遇不平、,秋天,它结下了沉甸甸的种子,便毅然跳进了峡谷的怀抱,献身于那没有阳光的一地下”。

也许为它所感召它们勇敢的种子,纯洁的白桦、挺拔的青杨、秀美的黄菠萝,,都来了。来了。一粒、几十粒、几百粒二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了试一试大自然的生命力究竟有多强……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房弱的小苗曾在寒冷霜冻中死去。但总有强者活下来了长起来了,从没有阳光的深坑里长起来二

几千年过去了,儿万年过去了,进入了人类的文明时代:终于有一天,人们在昔日的死火山口发现了一个奇迹,一个生命。史上的奇迹—幽暗的峡谷里竟然柞木苍郁,松树成林;整整齐齐、密密麻麻地耸立着一片蔚为壮观的森林。只因为它集于井底一般的深谷之中,而又黑森森不见阳光,有人便为它起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叫做地下森林。

如果它早已变成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得到了自己期待和希望已久的荣光—那不是人们赞美,而是它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伟岸的成材、坚硬、挺直,决无半分媚骨:、

我为寻你爬上了高高的岭,原只是因为好奇,却想不到你如此强烈地震动’了我的心怀。我不愿离去了。我望见润底闪烁的泉水,我明白那是你含泪的微笑、

秋日的艳阳在森林的树梢上欢乐地跳跃。把林子里墨绿的松、金色的唐棋、橘黄的杨、火红的枫,打扮得五彩缤纷:瞧!阳光现在多么喜爱它们,好像它从来就是这么慷慨:

风儿从我脚下的林子里钻出来,送来林涛偷悦而又深沉的低吟。你的歌是唱给曾在困难中真诚地帮助过你的伙伴们听的吗?它们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

干枯的小草儿在我脚下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在提醒我注意它。它确实比你这地下森林要高出好几分呢,这得意的小草儿。然而我却想攀着古藤爬下去,爬到深深的谷底去。那夕L的树木虽然远不如山上的小草高,但它却可以自豪地宣布:我是森林!

啊,我听见了,听见了那莽莽群峰和高高天庭上震荡的回声:我是森林!

大自然每一次剧烈的运动,总要破坏和毁灭一些什么,但也总有一些顽强的生命,不会屈服,绝不屈服啊!地下森林,我们古老的地球生命中新崛起的骄子,谢谢你的启迪。

我景仰那些曾在黑暗中追寻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愿你们创造更多的奇迹!                       

[叶梦] 羞女山        

我固执地不相信那些关于羞女山的传说,那沉睡的卧美人—凝固了几十万年的山石,怎么只会是一个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资水边一座陡峭如削、状如裸女的峰峦。

我去羞女山,并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据说是神形兼备的羞女的芳姿。我唯恐像在巫峡看神女峰,满怀着勃勃兴致去看,末了却大大地失望。

我盼望去羞女山,多半是为了那诱惑了我许多年的羞水。羞女山永远有神奇的泉水,永远有佳丽的女子。喝羞水的女子美,自古以来人们都这么说。

然而,仅仅由于一支关于桃花江的歌,便从此抹煞了羞女山。全中国乃至东南亚各地,谁不知道“桃花江美人窝”呢?

其实,这“窝”并不在桃花水源出之地,而在百里之外的羞女山。

为了却这多年的夙愿,我和一帮朋友相约去了一趟羞女山。

当我们饱餐了这远近闻名的‘’羞山面”,痛饮了果真妙不可言的羞水,还登上羞女山的最高峰,我只觉得那山确是一座秀丽、峭美的山,虽有几分女人体态的特征,那多半还是借助人们驰骋的想像、;

当时我们只是带着一种儿夫俗一子的满足离开羞女山,踏上了归程。

不过、走的时候,我的心里老像牵挂着一点什么,仔细一想又找不着了。

汽车离开羞山镇,渡过资水,开上去县城的公路。我忍不住侧首向对岸的羞女山作最后一瞥。

蓦地,我惊呆了。对岸的羞女山,什么时候变做了一尊充盈于夭地之间的少女浮雕?车上顿时起了一阵惊呼。同车的本地老乡告诉我们:只有从我们现在这个处所,方能看出羞女的真面目。

我擦一擦眼睛,那斜斜地靠着山冈,仰面青天躺着的,不就是羞女么?她那线条分明的下领高高翘起,瀑布般的长发软软地飘垂,健美的双臂舒展地张开,匀称的长腿,两臂微微弯曲着,双脚浸人清清的江流。还有,她那软细的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峰。在暖融融的斜照的夕阳下,羞女。’身体”的一切线条都是那样地柔和,那样地逼真,那样地凸现。那样地层次分明:活脱脱一个富有生气的少女,赤裸裸地酣睡在那夕阳斜照的山冈。我似乎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温馨,看得见她呼吸的起伏。我祈求汽车开慢,一点再慢一点二我使劲盯着不敢眨眼。我担心我眨眼那工夫、那“羞女”便会忽地坐了起来。

我被羞女全美的“体态”震假犷,心灵沉浸在一种莫名的颤栗之中:、我感叹造化的伟力……

妈妈,羞女在撒尿哩!”那是一个小女孩清亮亮的嗓音。我的心在颤抖。我害怕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练般的一线山泉从一羞女”两腿间的山凹里飞流而下,悄然注人江中。我的脸踌然发烫了。我着急地想:只有从山那边扯来一卷白云,快快地给羞女裁一条纱裙。我恨不得车上所有的男同胞统统别过脸去,••…

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挤满了无数个的“羞”字。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爹坦然地说:“这叫‘美女晒羞’呢!是我们咯乡里的一方景致。”倒是这位老爹那纯净无邪的眼神,松缓了我一颖紧张的心。

于是,我又大睁着双眼,从羞女‘卜身”上寻找我们攀援的足迹。

哦!我们原来是攀着羞女的腰际上山的,沿着她那高耸的酥胸,登上她翘起的下领,贴着她的温软的耳际,然后顺着她飘垂的长发下山的。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缕缕温热的情丝—我们曾经投身她那温软的怀抱,感受到了她那母亲一般的柔情。

我们一踏上羞女山那险峻而绵软的山径,脚下便发出一种来自山肚里的空檬而带共鸣音的回声。仿佛我们每走一步,那羞女便以她母亲般的心音招呼着我们。

我们一行人走在山径上,那铿铿之声此起彼伏。当时,我禁不住叮瞩那]L位穿皮鞋的朋友:一你们千万要轻点儿哟!小心惊醒了羞女!”

那羞女山的土层绵软而富有弹力,但因土层太薄,始终长不成大树,只有茸茸的绿草,疏疏的剑竹林,矮矮的灌木丛。这样,整个山倒现出一种柔秀的美来。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圆睁着。我仰望着羞女枕在高冈上的“头”—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峰。峰顶可是一个览胜的好去处,只是风太大,在耳边呜呜地叫着。令人奇怪的是:陡得连空手也难攀上的峰顶居然葬着一拱新坟。据说是一位殉情的男子。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干吗要去死?要死,哪儿不能呢?偏偏选择了这羞女山。许是想贴着羞女的耳际,絮絮地诉说他生前的怨情,让他那颗受伤的心永远安息在羞女那母亲般的怀抱,并让那呜呜叫的风载着他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把生命连同不曾了却的情债全都交与了这位羞女。难道他果真相信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灵性的神山么?

传说中的羞女原是一个美丽的村姑,贪色的财主得见,顿生邪念。做为弱女子的村姑,眼前只有一条路,逃!奔至江边,无路。财主赶上来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纵身往江中一跳

……轰”地化成了石山。财主也变成了一块蛤蟆石,被江水远远地冲到了下游。

我不相信这后人杜撰的传说。大凡传说中的女子,对于强暴,只有消极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变成石头,大概再没有其它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这样的弱女子呢!她那样安闲自若,那样姿态态肆地躺着。哪像一个投江自尽的村姑?她那拥抱苍天,纵览宇宙的气魄与超凡脱俗的气质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个狂放不羁、乐知天命的强者。

她是谁呢?

她的存在已经很久远了,也许在有人类之前,在有人世间的善恶是非之前早就有了。

她莫不是女蜗么?

对了,只有女蜗才配是她!

也许,她在炼石补天之后,又不弹辛勤地捏着小泥人儿。她累了,便倚着山冈睡了,多么惬意哟!头枕青山,脚踩绿水,伸臂张腿,任长发从那高高的云端飘垂下来。她睡得很香,做了千万年甜香的梦。

也许,会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又地躺在那,未免不成体统,未免不像一个闺阁,未免太不知羞。但她为什么要怕羞呢?那是一个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刚刚补好。人,还没有呢!是她创造出了人类,她是一位博大宽宏的母亲。她裸着身子睡了,怎么会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么会想到:在她捏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群里,会有那么一班道学家,居然忌讳她裸着身子,居然还嫌她的姿态不合乎《女儿经》的规范。那些人不仅忌讳这个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酷似人形,wJ山,还忌讳着仓领所造的那个“羞”字。他们认为:裸着的人体是神秘的,更何况这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遮饰的羞女!于是,他们利用汉字同音异义,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改‘羞山”为“修山”。在编撰地方志时,对此山真正的形态来历讳莫如深,仅用了“峻峰如削,卓列江滨”八个字。

难怪羞女山多少年来“养在深闺人未识”,原来全是这帮道学家捣的鬼哟!

我曾经十分珍爱希腊断臂的维纳斯,可相形之下,那些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吧,也不过师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仅有惟妙惟肖的形体,还具备着豪放、坦荡的气质和神韵。她得天独厚的魅力在于:她是大自然的杰作,她是大地的女儿。她就是造化本身,这正是古往今来一切艺术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她露宿苍天之下,饮露餐风,同世纪争寿,与宇宙共存,她才是真正的艺术,永恒的艺术!

从那泪泪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里,从那山径之上听到的羞女的突突的心音里,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会那样甘醉,羞山女子怎会那样蚊美。羞山地区怎会有“民淳俗美”的古风流传至今呢?

啊,羞女山,你不只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种温暖,一种信念,一种感化的力量!

汽车终于无情地拉远了我们与羞女之间的距离。望着那渐渐远去了的、在暖红霞晖里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里突然轻轻地冒出一句:

“你醒来吧,羞女!”                       

[吕锦华] 总想为你唱支歌        

走一趟大西北,忽然觉得像走在一块失去平衡的地块上:中国,我该怎样勾勒你呢?

东南部低低地沉下,西北部高高地翘起。低低沉下的东南每一平方公里的土地都挤满了人,矗满了楼,停满了车,横横竖竖布满了道:高高翘起的西北则几百里地无人烟,风卷起一阵阵黄沙,沙扑打着一片片丑树,树发出凄厉的喃叫。……这是一个怎样倾斜了的世界呵!

来来往往的列车,在补缀着繁华与冷落,富丽与肃杀之间的失调;来来往往的旅客,在叹息着丰厚与贫困、文明与愚时之间的距离。粗犷苍凉的大西北呐。你果真那么荒芜岑寂得廿人心寒吗?你果真留不住一颗颗热血沸腾的、坚韧不拔的、联颖明智的心么?

深夜临窗独坐,在一片虚与清中,用心去重温西行的日记。我不寐的感觉是一支画笔:画着画着,我连自己仿佛也进失其中了。

夕阳里“左公柳”干粗皮皱默默伫立着。大漠的风沙在它们身上刻下了斑斑驳驳的伤痕。秋风里说不尽它那苍凉的妩媚。我曾见到一幕震慑人心的壮观。那是一株在狂虐风暴中被击倒的“左公柳”。这老柳并没有就此而死亡。在它倒伏的身躯下,庞杂的根系一半裸露在地上,一半残留在地下。于是,残留在地下的根系便顽强地负起了生命的全部使命。我看见茂密的枝叶在倒下的躯体上依然生长得非常美丽,每一片叶子都绿得发蓝,在阳光映照下好像一串串晶莹发光的绿宝石。

“大将西征久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春风度玉关。”—百年前“左公卿”从西安经兰州一直通到新疆,气势磅礴的七言诗描绘了当年的大将左宗棠乘用兵机会,开辟了一条两旁遍植早柳的三千里大道的蔚为壮观的业绩。历史对这位清末湘军首领在新疆的功绩曾给予极高的评介:“一八七五年督办新班军务,率兵讨伐阿古柏,收复乌鲁木齐、和阅(今和田)等地,阻遏了俄英对新疆的侵略。”

如今“左公柳”已成为稀品。如今稀少的“左公柳”仍在讲述着左大将军收复新疆的雄才大略不朽贡献,讲述着左将军一个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倒伏的和永不倒伏的“左公柳”还在大西北土地上顽强挺立着,像是历史馈赠的勋章。

去民勤县拜访苏武山,公路有一半被流沙所拥没。民勤被喻为沙海中的孤岛,四周为浩瀚沙漠所包围。苏武牧羊的故事听说就发生在民勤已经干枯的北海边。

时值黄昏。瑰丽的晚霞布满了西天。霞光中苏武山像一座雄伟的金字塔,高高挺立在色泽单调、空旷沉寂的沙海上。出奇的静穆,出奇的安宁,又出奇的荒凉与悲壮。满目皆黄沙。没有一只飞鸟,没有一只走兽。几百年几千年了,亘古不变的一片黄色。有话流传:“民勤无天下人,天下有民勤人。”一曰民勤之艰苦,外乡人都望而生畏不肯前来安营扎寨;二日民勤礴君石人肯吃苦,敢于外出闯荡安身立命。在民勤,常常能见到这样的画面:一个农人,一匹骆驼,一辆小板车,在泥沙的路上踢蹈走着。落日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农人裸露的脸和手是黑的而且皱裂着;那农人转动的眼珠是迟缓的却是渴望的。他们就在这一派灰黄的鸿蒙中往返着。由于降生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里他们已无所谓大。由于生存在这样一块没有生迹的土地上他们亦无所谓无。他们知道属于自己的只有一个;要想活下去,只有向命运抗争。

听说大西北许多边远地区都有民勃人的踪迹。他们从事着那里最艰苦最繁重的职业。无论是大漠深处垦荒种地,无论是内蒙雅布赖盐地挖盐采盐,还是山丹牧场放牧马群,他们都任劳任怨干得十分出色。勤劳勇敢的民勤人总使人想起流传了千年的苏武牧羊的故事。苏武的气节和精神正滋润着四处为家的勇敢的民勤人。在沙丘中掩埋死者,在泥屋里接生婴儿;死去的躯体肥沃穷薄的土地,新生的生命接过父辈的业绩;把生命的泉水注进这块干渴的土地。他们相信,和煦的春风定将吹来他们心中的绿洲。

在戈壁上赶路,还能经常看到这样的情景:一片片疤痕累累、粗壮结实的胡杨林,因缺水而死亡了。仿佛是一个刚刚经历了恶战的古战场,死亡的胡杨林死后仍高举着一条条痉曲的千枯的丑陋的胳膊一齐对着蓝天,仍挺立着身子不肯倒下。密密麻麻粗粗细细的胳膊汇成了一个可怕的方阵一片呐喊的海洋,为活着的伙伴和为死去的自己。荒摸戈壁上随处可见被榨干了最后一滴水的枯枝败草的尸体。惟有枯死的胡杨林的方阵总使我热泪盈眶。

一次去大漠中参观一个千佛洞,途中迎面扑来一片拔地而起的火焰山。山呈暗红色,赤裸而荒凉,全部往一个方向倾斜,形成45度的锐角。驶得近了,又发现每一座峰峦都刀劈一般的锋利,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力度。没有一棵草。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犹如一群赤身裸体的勇士,刚从地层深处挣扎出来,抱成一团,默默跪在天地间。气势浩大的峰群吞星吐月般俯仰天际,带着亿万年前那天崩地裂移山倒海的伟力。也带着一份被大摸风沙折腾得十分焦渴十分绝望的冷漠,跪在每一位途经它脚下的旅人面前。它仿佛时刻都在想挺起来又随时会倒下去。令人望之又一阵激动不已。

在戈壁大漠中赶路,满目皆是这巨大的悲壮,严峻的荒凉,满目皆是这寂寞的生命,和生命催人泪下的顽强进行曲。走一趟大西北人会坚强几分;走一趟大西北,长不大的孩子会长大。

从大西北我曾拣回一枚戈壁石。谁也无法读出它的年龄。谁也无法估着它的身价。它体不盈握,状若鹅卵,但通体的赤红中沁着几缕淡淡的乳白,红白相间的石纹如涌动的江潮,似薄蓦的流云,像古银杏纵剖面的年轮。记得那天就是这石纹吸引了我,从此我们没再分离。

月光溶溶罩着它,珠圆玉润般生辉,沉鱼落雁般美丽。多少夜我与它默默对视,静谧中总听见一个声音在喊我。那声音很苍凉很低沉,那声音很真挚很动情,那声音很遥远很神秘,那声音从不可知的地方飘来,又消散在不可知的地方。每每从沉思中醒来,心潮里便涨潮似地多’了一层情思在涌动。

也许有一天,有这样一个夜晚,人们不约而同在同一时刻抬起头,一瞬之间,面对深邃而邀远的星空,大家忽然猛然醒悟:南方的天地太狭小了,太玲珑剔透了,太经不起摔打了;而这狭小的天地里又挤满了人盗满了楼停满了车。人们会发现,大西北正在呼唤我们。尽管那里的风是于燥的,水是咸涩

4韶的,但那里有一片片小鸟展翅翱翔的广阔的天空,人们不会因挤在一起而折断翅膀;那里有一块块生命茁壮生长的全新的绿洲,人们不会因挤在一起而活得太累。也许,有一天,人们还会发现,沙漠正在虎视耽耽威逼人类,沙漠可以吞噬世界上最雄伟的城池最美丽的生灵,可以制造世界上最悲惨的一幕,而贪婪、愚昧、畏缩和平庸比沙漠更可怕。人们忽然明白,开发建设大西北,正是振奋中华民族、也是二十一世纪的中国人为自己寻找的一种最明智的选择。也许……

会的。一定会有这一天。它会像大西北的海市反楼一样美好一样诱人。到那时,倾斜了的世界会重新平衡,来来往往的列车是一首春风荡漾的诗;到那时,人们将同心协力去建设一个更广阔更和谐更美好的新天地。

—大西北并不苍白并不无奈的黄土地呵,总想为你唱支歌。                       

[舒婷] 仁山智水        

承蒙山西同行盛情,我们几个写作人暑期应邀参加采风。五台山寒气贬骨,应县悬空寺大雨倾盆,云岗石窟外阳光酷热,众佛居所却是一片沁凉。归途心血来潮又钻进张家界,个个鞋子都开了口,双颊贴着太阳斑回家。

朋友见面寒暄:五台山好玩吗?张家界不负盛名吧?不久有人打探出舒婷根本不会玩,只会带带孩子。

也不争辩。

男人们去登山,衬衫鞋袜均可以漏却,惟照像机决不会忘记,而且往往交叉背数台,好像长短猎枪全副武装。进人风景区,四下里抢镜头,生怕不赶紧套住,那奇峰峻岭将一溜烟跑开去。男人一上制高点,一览群峰小,就忘形,就慷慨激昂,就不停地‘’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活脱脱一副征服者嘴脸。不信你看那些篆刻碑文题字,无一不出自大男人手笔。若要说古代女辈本不入流,那么时下在古树老竹甚至残垣断谍上海写xx到此一游十有九个是现代男儿又怎么说?

刚上五台山,男人们立刻被它近百个寺庙所倾倒,恨不得两天内东南西北台一并揽在怀里。可惜时间太短,快快然离去,听他们满车上啧舌,眼中已无他山。等进了张家界,猛抬头,只见夜空展现一轴巨幅山水画,随着月光与云的游动而变幻不定,他们都张大了嘴,然后极力对其他名山嗤之以鼻,甚至将自家武夷山地狠贬一通以讨好新欢,真乃男人喜新厌旧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阵停一阵,山随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绰,江雾弱岚游曳其间。大家都去朝拜名胜,我怕儿子体弱,影响众人脚程,自带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边走走。河越走越浅越急,渐渐变成嶙峋的溪再变成水晶纹的泉。水边野生植物蔓衍丛繁,有牛芬、野菊和青紫嫣黄各色小花。儿子攀高跃低,快活疯了,大喊大叫。一驼一驼峰峦不惊不诧,却浑然拙朴,如光头和尚肩挤肩拥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滩上,到处都是咕噜咕噜的泉声。

下午,别着腿弯的同伴们回来,无论他们的口气多么骄傲,都不搅我心中那份宁静与恬适。好比众人都在听那长篇讲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惟有散座后偶尔相视,才能体会他内心的软弱与深沉。大自然给人的赠礼各不相同,男人们猴急好比乘车,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乱挤一通,把车门都挤军了。女人在领受自己那一份时感谢地低下头。

女人与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穷凶极恶状。与男人目婚熠相比,女人多半闭着眼睛,浑身毛孔却是张开的。男人重兀式,女人偏内容。比如雁荡山的风润而轻,五台山的风潮证尖,张家界的山滞而绵;还可以说武夷山的水是怎样率真,猛洞河的水是如何矜持;说庐山松与黄山松在落叶时分各有凄消与潇洒。

其实山水并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开来裁衣。心境的差异,犹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变出千变万化的景观来。

常常想,从容对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抢占)L座山包对我更具魅力。可是现代人哪来山中不知人间岁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个地方就是多了份记忆收藏。张家界旅游一周,仅路上乘汽车来回就用去四天,颠得浑身骨头支离,还要立刻去爬山。因此离去时人人怀有诀别的味道。交通如此艰难,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处地方了。

说实话,最艰难的并非是交通,而是假期。还有就是银子够不够的问题了。

无论公访私出,我与丈夫常常分道扬镇,他去博览,我来精读。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来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筑某遗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夹页,描述不得。丈夫恨铁不成钢,痛斥我没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游山玩水”一词。政治玩得,战争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转。没有文化的女人们常常没有运气游历山水,只好以拥有一窗黛山青树为福气。两者均不具备的女人最担心的是,把丈夫(或者丈夫把他自己)当作一座巍巍高峰,隔断了她与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们向山汹汹然奔去。

山随女人娓娓而来。                       

[和谷] 王维的輞川        

只是未能登高一望,只缘身在车惘中,便看不出川流如辆的山水景致净这是王维的輞川,和谷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不见王维,王维却无处不在。倒是奇怪于一个半官半隐的闲士,终未能远离红尘之外,留给后人的輞川,多少带有点未曾挣脱人生之网的味道。

但谁能否认,有一条风光秀丽的川道,就藏在秦岭北麓的褶皱间呢?叫做敬湖的一汪水,接纳着由境关口流来的川河,两岸山间的几条小溪流也同时注人湖内。湖是流水的释站,又是流水的集聚点,环凑沦连,交融汇合,构成一个车惘形状:而后又曲曲弯弯,如同闲者散步的足迹,又像醉汉浪荡的影子,蜿蜒流入象征别愁离恨和肃杀苍凉的瀚水。

那么,輞川又象征什么呢?是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还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的“惘川二十咏,可以在古籍中去查阅,他的“惘川图”空留有摹绘石刻,其葬身之地也只能靠当地文化人指点方位。笃信佛教的王维与輞川合为一个概念,这里的趣味是诗是画是隐是佛?

从晓关口到飞云山下的鹿苑寺,刃里清静的山水,30里淡稚的风光。疑是王维窃得一处江南的景色,置于这巍巍秦岭浩浩原野之间。这里距唐代的长安城数十里之遥,近山的骊山华清池为皇上妃子们所世袭拥有,輞川皆因稍为偏僻而成为雅士闲居之处。先前曾是宋之问的“蓝田别墅”,后被王维买得,重新构筑,点缀造景,便有了惘口庄、孟城坳、竹里馆多处游观食宿之地。诗琴加悠闲,赋予輞川以永不褪色的恬淡和逸趣。

宋之问如何得来这方风水,史书没见细说。史书只说宋之问在武后、中宗两朝颇得宠幸,睿宗执政后他却成了滴罪之人,发配岭南。红得发紫,就该到黑得如墨的时间了。所谓“蓝田别墅”,想必是宋氏飞黄腾达之后的产物,怎么又卖给王维,一则有了更好的游玩消闲之所,二则怕是厄运当头料理家当准备南行了,三则是后裔处理掉的。曾官至考功员外郎,馅事权势,到头来被贬钦州,末了落个赐死的悲惨下场。诗名颇高,多歌功颂德之作,文辞华靡,只能到了放逐途中才显出感伤情绪。雁南飞至大庚岭而北回,诗人至此非但不能停滞,还要继续南行到那荒远之乡。雁归有期,诗人何日复归?“髻发俄成素,丹心已作灰。何当首归路,行剪故园菜”。官场荣辱无常,思乡之情更切,宋氏是看破红尘想着归隐田园梦回他的“蓝田别墅”么?

蓝田别墅”却不再姓宋,易主为王维,成了王维的輞川:宋之问于輞川也是个匆匆过客么?他留在唐诗选本中至今仍被人吟咏的已不见歌舞升平之作,惟有放逐的切肤之吟与后世交谈。原来,好行馅事的宋之间还是不乏人情与诗心的。当初如果少问朝政。看重“蓝田别墅”,现在我们脚下的輞川也便不是王维的輞川而是宋之问的輞川了。好在王维毕竟与宋之问有过或多或少的关系,才使现在的过客在这冬雪过后的一个丽日于稠川叙说起他的人品诗品,他的兴衰荣辱和他的结局。

这样,輞川便又不那么恬淡闲适,那么充满悠情逸趣。在人的生存方式中,果真是唯有隐逸才是高招么?比起壮烈之士,隐者应为弱者,但耐得寂寞与孤独也同样是强者之举。沙场不比輞川,輞川不是沙场。沙场不比官场,战术难及权术。王维的妙处在于半官半隐,难得一个半字,而永远拥有了輞川。把道家的现世主义和儒家的积极观点调和起来,成为中庸的哲学,这是中国人所发现的最健全的生活理想么?是王维在拥有财富、名誉、权力之后感到某些失意才寄情山水的么?王维恐怕没有完全逃避人类社会和人生,算不得第一流的隐士,但他的“輞川二十咏”,又绝对是主人的感悟,并非环境的奴隶所作为。

輞川是王维的輞川,我辈只不过是輞川的匆匆过客。在王维谋过事的唐长安城那块地土上,晚生一千年的我如今居住在那里。为何不去海南闯世事,为何不守在城里寻点赚钱的营生,不去卡拉OK,不去洋楼里吃西餐,却跑到这偏僻的輞川寻找王维闲聊。是有闲么,是穷开心么,说不清道不白。似乎觉得这辈子不来一趟輞川就缺乏什么似的,每每听说輞川就受不了一种诱惑。来会见一位诗书中的人,是替古人担优,还是为自己心绪的自在?按说,当一个人的名字半隐半显,经济在相当限度内尚称充足时,应该活得颇逍遥。但完全无优无虑的人是否存在,仍须置疑。过客来輞川采集清雅,所感所思,铆又添几分调怅,几分幽怨。

有人评述道,王维的诗画艺术成就很大,但他逃避现实。大多作品描绘的是上层阶级的闲情逸趣,而缺乏深刻的社会户容。过客只是觉得王维的輞川不失为一种人生的大境界。王维在陇西之行中吟咏过“关山正飞雪,烽火断无烟”,在渭川田家描述过“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这与《山居秋唉》中所勾写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何曰高下?诗人的人生际遇使他能有怎样一种无可指责的生存方式呢?这輞川的旧主人宋之问是王维的山西老乡,一为上元进士,一为开元进士,王维是步宋氏后尘来长安谋事的。宋氏之遭际,王维该是清醒的。但王维也并非好命,安标山叛军陷长安时曾受职。乱平后由给事中降为太子中允。后来虽官至尚书右承,但那段受惊落魄的日子王维能淡忘么?晚年来輞川享受优游,仍亦官亦隐,想来也是很馗尬的。

王维拥有稠川,不等于王维的生命是逍遥自在的。王维仍不好活过。在唐代有名的私人大庄园中,司空图的王官谷庄,裴度的午桥庄,李德裕的平泉庄,都不及王维的輞川庄在后世有名气。名气不等于一切。名气抑或害人,这其中不都是嫉妒。王维的輞川再好,它不过还是置于现实世界和虚幻天堂之间。说是胜似天堂,终还不是天堂。天堂那么好,世人仍愿意滞留在人间久一些。过客所置身的輞川,只是一个地名,不知从何时开始已成为乡民世居之地。尚且落后的自然经济形态,取代了唐朝的已经逝去了的富贵与闲适。从旅游意义上,并未有向外界开放的设施。

就这样,輞川荒芜着,王维荒芜着,这不仅是名胜古迹意义的荒芜。仍生长得很美很秀丽的是輞川的山水诗,长在惘河里,长在冬树的枝梗上,长在阳光与云朵之间,长在过客脚下每一寸泥土中。要想找见王维别墅的遗址,只能依据前人的考证,从“輞川图”上抄来标识。沿途去按图索骥。蓝田县南去约10里,就是刚才路过的薛家村,处于輞川口外,王维的輞川庄据说就在附近,今日却改姓薛了。屋舍,田陌。山林。炊烟,何处去觅王维的旧梦?两岸的悬崖绝壁形成辆口,山回路转,过7里峡谷有一个叫阎村的地方。村东大山伏卧,即王维的华子冈。村西可望诗中的斤竹岭,东南方的虎形崖为鹿柴,王维在那里养过鹿。现在的这块地方没有鹿了,返景人深林,复照青苔上,没有鹿就没有养鹿人王维了。

过客东望华子冈,在这冬日的正午仁立成了裴迪。裴迪是王维最好的朋友,过客没有资格做王维的好朋友。王维曾与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互为唱和。裴迪唱一句“山翠拂人衣”,王维和一句“连山复秋色”,也许就在过客站立的地方,不过时节会较早些。现在辆水瘦了,不可以载舟,过客是乘四个轮子的轿子来的。若唱和一首绝句,也弄不明白平平仄仄的格津。新诗不讲平仄,甚至没有韵脚,倒是有一点相近也就是没有标点符号。王维当初趁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写诗极赞吕姓隐士闭户著书的境界。新昌里在长安城内,也许现在的街巷位置是可以认识的。在城内做隐士,据说是可以称为一流的,是因为身居尘嚣而不染,比客观上远离闹市尤难。

溯流而上见一村庄,借问村名,牧童回答说是何村。究竟是何村呢?村北与小首楷沟口之间有片半圆形的台地,如同半边月亮,王维给它起的名字很好听,叫茱英片。是遍擂茱英少一人的悠悠思乡情凝成这半边土月亮么?君自故乡来,应知触乡事。过客的故乡人不谙寒梅,只知岸畔上的迎春花该是含营。欲放了。故乡也没有红豆,南国生红豆,那血珠一样圆润鲜润的荚果最相思,过客曾采撷不少,苦于送谁,只好为自己留作存念而渐渐散失了。渭城的朝雨还不到时令,春雪扬扬洒洒了一场足有半尺厚,可不,这茱英片的对面山间还雪迹莹莹,柳色还未睁开青青的芽眼。过客西来,王维也许还是劝酒不舍。道不尽的故人情。

村西南一条乡野小径,说是王维的宫槐陌,蹄印辙迹却是刚刚烙下的。陌上走过了千年的日月。肝陌的尽头,便是关上,一块巨石雄峙村头,后世人在石上筑一小庙,即王维的临湖亭所在。关上村,就是王维山水诗中的孟城坳,传说王维的胞弟王婿曾住在这里。(惘川集》中的头一首诗就是《孟城坳》,王维作为新家搬至孟城坳,却可叹这里只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柳树。过客思量,许是诗人的心疏落了,衰败凋零的是一片心境。自然界的草木由盛至衰,原本也是悲哀的事情。衰也可以转盛,是么?“来者复为谁,空悲昔有人”。诗人在为自己的悲哀排解。也就是说,王维在这里安家是暂时的,以后来往的还不知是谁,前人拥有过盛景,诗人何以为昔人而悲呢?一千多年后的过客来了,又何必去为王维的輞川而伤感?

是王维在为宋之问而发感叹,荒芜的孟城坳游动着宋氏客死异乡的灵魂。宋氏的由盛而衰由得宠到失意,是古来许多文人的命运。李林甫搜权,张九龄罢相,这使王维带着深刻的失望和优虑退隐輞川的。“后之视之,亦犹今之视昔,悲夫”!空悲,乃之大悲。潜隐于心底的痛苦,最为深沉。无法消释的沉郁和幽愤,永远地种植在了孟城坳。过客眼前的孟城坳,雪痕处处,然而阳光灿烂,麦芽已透出新绿,预示着一年的最后一个季节即将过去,又一年的第一个季节已从地气中泛了上来。

南佗北沱间的歌湖,在今日的关上村和支家湾之间。没见大片的湖面,哪里去寻泛舟湖上的王维?盛产大米的支家湾,竹子并未绝种,王维竹里馆的竹子一直长到了今天。这片诗中的盛景,已被今人迁至西安。南大雁塔东侧的春晓园,木屋被簇拥在竹笙中,幽径从中穿过,只是难以碰到天上有月亮。幽深的一片密竹林子,独坐一翁,弹琴复长啸,是安闲自得么?

介绍是尘虑皆空么?人不知。月相照,想必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情形。生活在诗里固然是美境,而生活本身并不都是诗画。王维终究是作古了,就埋在前面的白家坪的台地间。王维是孝子,王维死后躺在母亲坟墓边上,完成了生与死的离合过程。过客没找见坟西水边的那方古石,听说它表面光滑,四角的孔,是一切都逝去之后唯一不灭的遗物。

飞云山上的鹿苑寺早逝去了。笃信佛教的王维把这里的重峦叠嶂和满山松柏留给了今人。这恐怕是好风水的缘故。河床改了道,钓鱼台空悬着。干涸的旧河床无水更无鱼。王维的钓鱼台不是姜太公的钓鱼台,所以不被历史所熟识。寺前的一株古老的文杏,是标识,是见证。文杏粗约五抱,树于的鱿劲胜于冠的茂密,越冬的树叶有几片仍扎挣着滞留在枝梢上,舞成了几只苍苍的蝶。传说文杏是王维手植,成了惘川不多见的代表性遗物。文杏活着,也许还可以耐过若于岁月。过客仰望着,眺望着,遥望着,也是一种相望,文杏被望成了王维,望成了唐诗,望成了古今之际的一缕和音。

鹿苑寺东有椒园,西有漆园、北有栗园,如今无椒无漆无栗,王维死了,今人或种庄稼或盖房子或让它荒芜着。如果刻意复制历史,本质上是徒劳的,何必去怨天尤人?不去找王维的亲家漱了,时下不逢秋雨,也就没有适时的浅浅溜泻,白鹭也只能飞翔在遐思之中。也不必去寻王维的白石滩了,绿蒲不大鲜嫩,明月下也不会遇到洗纱的女子。也别再去觅王维的辛夷坞,芙蓉花的红曹不开在一片残雪里,洞户也许进山扛木头了,犬吠仍是千年前的声调。既然王维自喻为微官,而非傲吏,漆园已非王维的漆园,那诸如鸟鸣涧的风景,柴扉旁的送别图,田园的乐曲,皆物是人非,又在哪里去辨认王维的惘川二十景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輞川是王维的,也不是王维的。輞川是王维的异乡。他曾离开生养他的蒲州乡土,西来长安谋取功名。繁华的帝都对年轻士子以诱惑,而茫茫人海中的游子是孤孑无亲的。即使功成名就,后来隐居于这稠川山水间,终未摆脱游子的心境。遁入佛界的王维,也许以为尘世上的历程也是游子的意味。他曾作《陇西行》,曾谱塞上曲,咏叹长安少年,叙述老将节操,也吟青溪水,也唱桃源行,走渭川,过夷门,登终南,归篙山,拜渴香积寺,泛舟汉江上,之后又如何闲居这輞川别墅,独坐悲双鬓,哀叹时光的不可挽留。一个人,就是这样在岁月的无情流逝中走向老病去世。灯烛雨声,落果秋虫,万物有生必有灭,人及万物生命短促,而大自然是永存的,輞川是永存的。

天色垂蓦,过客匆匆归来,又陷人茫茫的长安都市的万千灯火之中。輞川的游历,似乎是一场梦,但不甘它是梦,想让梦凝在唐诗的铅字里,流泻在方格内。且又弄不明白了王维的輞川是王维的还是和谷的。                       

[贾平凹] 三游华山        

华山是天下名山,我在西安住十多年了,却还没有去过一次。今年四月里,筹备了好些天,终于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去了。一到华阴,远远就看见华山了,盗立群山之上,半截在云里裹着,似露非露,像罩了一层神光灵气,趋着那个方向走去,越走越不见了华山,铁兽似的无名群山直铺了几里远的凉荫。树木一片一片的,偶尔从树林子里漫出一条河来,河里却全都没水,满是石头,大的如一间房的模样,小的也有瓮大的、盆大的、枕大的。颜色一律灰白,远远看去,在绿树林之下,白花花的耀眼,像天地之间,忽然裸露了一条秘密。这便将我吸弓!过去。置身在那里,先觉得一河石头高高低低,密密疏疏,似乎是太杂乱了。慢慢地便看出它乱得有节奏,又表现得那么和谐。本是一片死寂的顽石,却充满了运动和生命,这使我惊奇不已,高兴得从这块石头上跳上那块石头,从那块石头上又看这块石头的阴、阳、明、暗,不停地在石隙之间跑动出没,竟没有再往华山去,天到黄昏便返回了。

到了五月,我又去了一趟华山二直接搭车在桃枝站下来,步行了7里赶到华山入谷口,忽见谷处有一处院落,很是好看,便抬脚进去,才知道这是华山下名叫“玉泉院”的寺庙。院内空寂无人,数十棵几楼粗的大树,全部遮了天日,树下的场地上,有着深深浅浅的绿,如浦了一层茸茸的地毯。坐上去,仰头看见太阳在树梢碎纸片大的空隙激射,低眼儿看身下的绿,却并不是苔鲜,是一种小得可怜的草,指甲盖般方圆,裂五个七个瓣,伏地而生,中有数十个针尖大小的花蕊,嫩黄可爱。用手去抠,草不能抠起,手却染成浅绿。这小草一棵挨着一棵,延续到草场边的斜砖栏上,几乎又生长在树的根部,如汗毛一般。我太喜欢这种环境了,觉得到了最好的地方,盘脚坐起,静静地听着自己呼吸。忽见后边的朱红方格门推开了,出现几个游客。再看时,一条曲径,直从那边花坛旁通去,不知那里又有了什么幽境,只见那路面碎石铺成,光影落下,款款如在浮动。我就这么坐着,神静身爽,竟不觉几个小时过去,起来看天色不早,就又搭车返回西安。

两次为华山来,却未登山而归,友人都笑我荒唐,我只笑而不语。到了六月初,又邀我的一个学生再次上华山,终于进了谷口,逆一条河水深人。走了3里。本应再走1里便可上山了,河水却惹得我放慢了脚步,后来干脆就在水中凸石上坐下。水很明净。河底石子清晰可见,脚伸进去,那汗毛就显出一层银亮亮的小珠儿,在脚下形成无数漩涡,悠悠而去。青石板很多,水从上流过,腻腻的软着身子,但遇着一块仄石了,就翻出一朵雪浪花,或在下出现一个空心轴儿的漩涡。河里没见到鱼。令我很遗憾,到了拐弯处,水骤起小潭,有几丈深的,依然能看到底。捡些小石丢下去,片石如树叶一样,先在水面上浮着飞,接着就没进水,左一漂,右一漂,自自在在好长时间才落水底。  

这么又玩了半天。学生催我赶路,我说:“回吧。”他有些疑惑了;“你这是怎么啦?三次上华山,都半途而归?”我说:。’这就蛮够兴趣了。’学生说:“好的还在山上哩!”我说:“是的,山下都这么好,山上不知更是有多好了。”学生便怨我身徽。我说:“不。要是身徽,我能年年想着来吗?能在今年连接三次来吗?之所以几年里一直不敢动身,是听别人说得多了,觉得越好越不敢去看。如今来了三次,还未上山,便得了这许多好处,若再去山上,如何能再享用得了?如今不去山上,山上的美妙永远对我产生吸引力。好东西不可一次饱享,慢慢消化才是。花愈是好,与。人越亲近;狐皮愈美,对人越有诱惑力。但好花折在手了,香就没有了;狐皮浦剥了,光泽就没有了。’犷学生说:“那么,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说:“天地大自然是知之无涯的,人的有限的知于大自然永远是无知,知之不知才要欲知。比如人之所以有性格,在于人与人的差异。好朋友之间有了矛盾,往往不在大事上纠纷,而在于小事上伤了。和气。体育场上百米赛跑,赛的其实并不在于百米,而是一步的距离。屋内屋外,也不是仅仅只是一门之隔吗?可以说,大自然的一切奥秘,全在微妙二字,懂得这个道理,无事不可晓得,无时不产生乐趣和追求。”学生点头称是。两人一路返回。学生很乐道此游,要我下次上华山,一定再遨他同往,并要我将所说的道理写出送他。                       

[马丽华] 西藏大地        

山是大山,川是大川,青藏高原这片荒寒的高大陆就由这些大系山水所组成。用心地想一想,全世界哪里还能见到比它们更加浩瀚些的崇山峻岭呢?尤其是,连脚下的地平线都已遥遥地高出海平面几千米,成为世界高极。我喜欢视野里充满山的时候,喜欢从几乎所有可能的角度端详它们:平视,俯瞰,仰望;喜欢看它们在各种光影里:朝晖里,迟暮里,光天化日下;喜欢以各种方式:乘车或徒步,去尽其所能地穿越和跋涉过它们。在藏十七八年,以山为伴。

—它是焦干的……

在不经意时,我总是习惯于用北方母语自语。焦干这方言用在眼下刚好合适—不错,它是焦干的,焦干而茫茫。

山野上苍茫无际的阳光季风丝丝缕缕地剥蚀了岁月,于涸着生命。这生命,不光是哪一个人的,不光是哪一人群的,生命是一种泛指。所有的。

智者说,水是最好的。幸好有了这些奔流不息的水。它们总在山与山对峙的峡谷和平川上要么平缓要么急急地经过。不舍昼夜,而且永不回返。凝神于流水的人,终将成为智者。它们不舍昼夜永不回返地远程奔走着,。直到海洋的怀抱。沿途,它们就汇集了两岸永不止息地涌流而下的雪水、雨水和泉水。亘古以来雨雪泉水的冲刷就这样渐深渐宽了纵横交织的山谷。深深浅浅,枝枝蔓蔓,天造地设出这样一个自然环境。人类悄悄地出现并植根于这些大山的皱褶中—那种令我多年来感慨不尽的生命和生活之流正从谷底静静地流淌开来,这生命与生活的原汁呵!我所到过的那许多村庄,无一不坐落在水经过的地方。我总是从这一山谷,进人另一山谷。涉过这一条河,走向另一条河。

近两年来,我这样穿梭奔走于西藏中部的拉萨、雅鲁藏布江山结水流之间,访问着越来越熟悉的村庄和人们。那些山野不再是一扫而过的彼此类同的,不再是纯粹客体的漠不相关的。某种共同和共通维系着我的情感和视线。探求与整理这一地区的文化现象对我来说无疑很重要,不然何以急切向往并兴致勃勃地走近那些村庄和房屋呢。这是一股重要的动力,在民俗学家和人类学家没能张望过的地方,先人一步地去领略少为人知的生活存在,无疑是一种优厚待遇的被赐予。然而—

意义不止于此。至少最终和最高的意义不止于此。对我来说,必经的过程要比目标的到达更富有魅力和乐趣—为何对某一现象和行为兴趣浓厚,它们因何感召了我,从哪里获知线索,用何种方式从流至源,经由哪些人们去明了它,由此又牵扯出哪些未知问题,引我走向哪些更纵深的肝陌歧途……

更不待说这些神奇的事物是以我长久感到新鲜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方式来表现和表述的—我对于西藏民间的全部知识,差不多都是通过藏语获得的:富有表现力的藏语格外悦耳,格外奇崛,抑扬顿挫有如峭崖陡壁;而操藏语者无不健谈,又如同归妇不歇的江河水流。访谈的时刻正是神思飞扬的时刻,一些能够捕捉到的单词脱离它本来的轨迹去引领思想天马行空。简单的翻译提示,就使心领神会,引申联想,举一反三。在那种时刻,就想到自己是存心不肯去精通这门语言了的。

更何况在这一过程中,能够有缘分与那样一些泥土里生长起的人们相逢,从一些表象入手,一度参与了他们的生活。在那里,最神秘的也是最明朗的,最繁琐的也是最单纯的,最平凡的也是最神圣的,最无心的也是最难以忘怀的。

也终于走进了最神奇最玄奥的超验世界。

一度加入了群舞与合唱的行列。                       

[王英琦] 北国书简        

xx:

当北去的夜行车告别首都,缓缓启动时;

当雄卧万里的长城,渐渐消失在朦胧的远方时;

当车厢内旅人们的好声和着车轮声,和谐而富子韵味地起落时……

我,双手支颐,缭望窗外夜幕之中莽苍苍的东北大地,度过了北国之行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呵,东北—千里塞外。远在我少年时代,就从古代边塞诗人的诗句中知道了她“山川萧条极边土”,“大漠穷秋塞草衰”……在我的想像中,她是那样的荒凉,那样的古凄。朔月猎猎、胡骑啾瞅,除了昏夭黑地的刁沙斗石,就是盈盈于野的荒墓败家……

可是现在,当我真正来到这里,来到东北大地时,我才发觉,我的想像是多么地缺乏根据;我才怀疑,古代诗人把她描绘的那样可怕,究竟是出于何种心理?

我是在金风送爽的秋季来到东北的。这正是东北最迷人的、抒情诗式的季节。那满眼火红的高粱、特角般的玉米、沉甸甸的大豆……都使我这江淮女儿沉醉、倾倒,就好像来到了一个陌生、新奇的国度。

哦,那些目穷不及的红高粱呵,它是东北最有名的特产,也是我最赞叹的景物之一。你能想像得出那是一种怎样惊心动魄的壮景吗?它西自山海关,东至中朝边界,在那一整块的土地之内,就像是块无边无际的红地毯。从飞机往下望,一切村庄房舍,一切溪流池沼,无不俱在它那遮天蔽地的掩盖之下。在这硕大无涯的地毯之下,足够隐藏巨数的铁骑,足够埋伏百万大军。

如果说,我曾在祖国的西南边疆,畅饮过无数次绿色的“琼浆”的话,那么,在东北,我则饱餐了这红色的“珍馐”

真的,xx,请相信我的话,千里塞外,绝不是野草与风沙的代名词。白山黑水,美得很哩!比起我们纤秀的、有着山水林壑之美的江淮大地,东北的自然景物,更有一种天然粗犷的美,更有一种朴素无华的美。它,就像一块不事雕琢的璞玉浑金,毫不炫烨,毫不矫饰,以其本来面目,给人以固有的美感。

而这里的人民,也是如此。他们似乎还没有完全脱尽源远流长的游牧民族的高大、淳厚、豪爽,与少许的犷野味。这是不错的,因为在几百年或几千年前,东北人民的祖先,就是一个强悍晓勇的民族。他们仰仗着自己强壮的体魄、勇武的胆力,以及润熟的骑术,在那广漠的原野中,生息着,劳动着,奋斗着。虽然由于年深月久,现在生活在关内的一些东北满人,已逐渐地文弱和汉化了,但是关外的东三省人民,却还多少保留着游牧民族的遗传性—勇敢和粗犷。

正像我们故乡的春天是短暂的一样,东北的秋季也是短促的。迫于严寒的威胁,我不能十分从容、信马由组地漫游,我只能用较快的速度,完成我的北国之行。

不过,这是不成问题的。你知道,我从小就有足穷四海的“野心,,。加之长大后,又与文学打上了交道,这些年来,我疯疯癫癫,已没少在祖国大地上东冲西突,早就练成了一副女同志里很少见的“铁脚板”了。

短短的一个月,我旋风般地几乎遍游了东北全境。我曾沿着黑龙江的激流,尽情地领略过饶有风情的边境风光;曾在秀丽的鸭绿江畔,追溯过中朝人民唇齿相依的历史渊源;曾在大兴安岭的猎民新村,喝过鄂温克兄弟猎的馨香四滋的飞龙、乌鸡汤;曾在长白山下的竹篱农舍,看过朝鲜族姐妹飞旋绝美的长鼓舞……

呵,镜泊湖—明镜一样的湖。那绚丽、原始的风光,多少次,把我带到人类的洪荒时代;

呵,太阳岛—诗一样的岛。那聚集在五色纷陈的太阳伞下嬉乐纵欢的男女青年,多少回,撩拨起我蕴藏在心底的爱情琴弦……

呵,朋友,看到这里,你也许会笑话我多情了,像一颗轻浮的“情种”,那么快,就对东北产生了爱情。是的。我不否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一颗多情的种子。祖国大地无山不青、无水不秀,到处都是蕴育“情种的肥田沃土”,我怎能不走到哪里,便把爱的种子撒在哪里呢?

也许,你会笑话我是竭尽文人之能事,把东北吹得天花乱坠?哦,天地良心,请相信,我说的全是实话。我本来就是一个笔无金玉、文无锦绣的人,事实上,我就是千管齐下,也写不尽白山黑水之美的万一来哪!

信不信由你,下面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对东三省三个省会 城市的印象。

先写哈尔滨吧。

哈尔滨—这座祖国最北部的省会城市,来到这里的一刹那,我就被她那独具的魅力征服了。她是一座多么洁净、美丽,有着现代化建筑和浓郁俄式情调的城市呵!

在过去的年代里,当中苏人民还有着密切的往来时,俄罗斯文化曾一度熏陶过这座城市,使这座城市的市容,以及人民生活习俗,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影响。

那掩映在荫翁中的一幢幢米黄色小楼、那尖顶圆形的哥特式建筑、那商店里大得骇人的面包及各式西点,都能给人恍如异国之感。无怪乎有人把她喻之为“东方的莫斯科,,,看来是不奇怪的。

松花江就从这座城市流过。我想,只有来到松花江边的人,才能更深沉地领悟到:“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这首歌里所蕴涵的真正含义和切肤之情;才能更深刻地感受到,挚妇将雏、离乡背井的亡国之痛,是一种怎样地耻辱,怎样地沉痛!

松花江,的确是牵人情思,使人留恋的江河呵……

我最爱的是松花江畔的黎明和夜晚。

黎明,这里是不同年龄和性别的公民们散步、早读、打太极拳的绝好场所;

夜晚,这里是江河与灯河交相辉映的十里长河。……

提到松花江,我不能不捎带上一笔。哈尔滨人民常爱炫耀自己故乡的水土好,他们认定松花江水是天底下最甘美、最能发育人、滋养人的水。

可倒也是。较之东三省其他地方,哈尔滨的人似乎更高大、更魁伟,肤色更健美,更具有“关东大汉”的某些特征。

尤其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是挺拔超群、英俊潇洒的,站在那里,就像他们故乡地里的红高粱一样出色、可爱、茁壮。正因为如此,据说哈尔滨才是全国著名的男演员‘“盛产地”。

但是这里的姑娘,又何尝不是硕长而亭亭玉立的呢?像我这样娇弱矮小的南方姑娘,跟她们一比,简直如同地皮一样不起眼,悬殊之大,有如喜马拉雅山俯视准葛尔盆地。好在我多少还有几分知趣,从未敢萌动过想当演员的非分侈念。

按说,秋天是最适合旅行的。可是,哈尔滨的友人却抱憾我来的不是时候。他们不遗余力地向我描绘这座城市的美丽冬景:玉树银花,粉装琼雕……当然,更精彩的还有冰灯。他们说到冰灯时,是那样的陶然乐口,引以为豪,害得我差点没为看不成冰灯而抱恨地犯起心绞痛来。

听朋友们说,每年的元旦春节之际,便是哈尔滨人民的“灯节”。人夜,当人们来到冰灯公园,不音就像走进了神话中的水晶宫,连人的思想都会被净化。这时候,在人们的眼中,整个世界都是透明的、纯洁的、一尘不染的。人们会忘却一切荣辱、一切得失,心中充满着恬静、圣洁与美好的情感。

朋友们还告诉我,冰灯公园实际上也是一座真正的艺术之宫。它以冰为原料,经过艺术家之手,变成各种栩栩如生的艺术品。它们或者被塑成人物肖像,或者被雕成花卉动物,或者呈殿阁楼榭之状,或者如名山大川之形……

呵,你想,冰灯既然是这样的美丽神奇、巧夺造化,我怎能不为来的不是时候,看不到它,而无限的惋惜与惆怅呢?

现在,我要写的是长春了。

长春—这伪满洲国的国都。它之所以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名字,我想大约是由于这里地处北国,纬度高,日照少,严寒多,人们渴望春天,希望春天永驻,才故意这样反其意而称之的吧?

今天,伪满洲国京都的遗迹已很少见到了,看得到的,却是在一些日式房舍旁新建的高楼大厦与浓荫蔽日的街道。在全国的省会城市里,长春,是属于绿化较好的城市。尤其是那条小有名气、长达i}公里的斯大林大街,更像是森林中的大街。街道两旁高耸的杨树,宛如华盖,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缝)L。

可我对长春的兴趣,却不在这树上头,而在菜市场。

抵达长春的次日晨,我便兴味十足地逛了驻地左近的一个菜市场—红旗街菜市场。

、x,你想像不出逛东北的菜市场是件怎样的趣事。它迥然不同于逛我们南方的菜市场。它会时时振起你的精神,引起你的好奇,由不得你常常伸出舌头,呈惊奇状:“乖乖,好大的家伙!”

是的,这里的一切蔬菜都用得着一个“大”字。大青萝卜,大得有些使人瞳目,故曰:“绊倒驴”。大扁豆,大得有点儿傻里傻气,所以叫“老母猪耳朵”……还有大土豆,大白菜,大辣椒,大葱……都大,大得招人爱,惹人喜。为此,我常兀自遐想:何以这儿的琉菜也像人似的,都是偌大的块头、偌大的个儿呢?

对我同样具有吸引力的,还有菜市场旁那一长溜烤玉米的私人小摊。在我们家乡,是很难看到玉米的。至于烤玉米,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我对玉米素有好感,所以,烤玉米当然要不失时机地买来一尝。不料,这一尝,倒是尝上瘾来了。那焦脆喷香的好吃劲,使我食之欲香、欲馋,竟发展到每日不大嚼大咬地啃上两棒,心里就觉得不是味(请不要取笑我,确实,那烤玉米的香味,是怎样形容也不过分的)。

关于长春,我必须写到的,便是一种花了,一种叫“君子兰”的花。

呵,君子兰,写到它时,我都有种肃然起敬的心情。它不愧是群芳之冠,花中之佼。它的花,一般呈肉红色,长圆形,妩媚动人而又绝无妖艳之气。它的叶,有些像万年青那样长而扁,却又比万年青的叶厚实、绿滑。

我得老实地承认,我在此之前从未见过君子兰,虽然我在有些人的眼中,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

是的,长春,是我国君子兰的故乡。它是由日本人从非洲引到日本,再传到长春的。它原是伪满洲国宫廷里的“御花”。伪满洲国国败宫倾后,这些“御花”,终于得以冲出防卫森严的深宫禁院,来到民间。我国后来有些城市有君子兰,都是从长春引进的。

在长春,大凡爱摆弄花草的人,无有不种君子兰的,甚至以栽植君子兰的好坏为圭泉,来衡量种花人技术的高低优劣。

君子兰如此之深得人心,少不得它的价值也是很可观的。据一“花癖”告诉我,如果想在长春“发家致富”,最好的办法是种君子兰。因为一株上品的君子兰,差不多可以换一台二十四时的彩电,就是一般的,也价值好几百元哩!

“花癖”从经济观点的角度衡量了君子兰的价值,我却更多地从君子兰所特有的秉性上,发掘出君子兰的可贵来。

每当东北大地银妆素裹、百花失色时,唯有君子兰,傲迎冰雪、凛然怒放,发散出一阵阵清冽诱人的芳香。尤其在春节前后,君子兰的花开得更欢更闹,这时,也就是君子兰一年一度的“花期”。

仅此一斑,也足见君子兰的风骨傲节、高贵品格了!

我到长春,虽未赶上“花期”,却也有幸一睹君子兰的尊容。那是因为这两年,摆弄花的人多了,种法也日益精微、日益创新,所以弄不好,它有时也能在秋季偶尔露“花容”。

最后,我该写沈阳了。

沈阳—这座祖国东北的大型工业城市。

如果我们把哈尔滨形容成为一个潇洒俊逸、有着几分洋气的少年的话;那么长春,就像一个纯朴、憨厚、带有一些乡土气息的青年;而沈阳,则是一个凝重、豪迈,富有气魄的中年了。

沈阳给人的第一印象,确实就是那种具有现代化大工业、大企业的“大家”风度的城市。它实际上也是我国最大的重工业城市之一,它的机械制造业以及国防工业,在全国都是首屈一指二

沈阳还是我国历史遗迹保留较好的城市,清故宫便是其

我向有游古迹陈址之豪兴,自然不能不去故宫游它一遭。

沈阳故宫,原是满清未人关以前的皇宫。它虽然也有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包括繁杂的正殿、偏殿、寝殿、长廊等,但无论就其规模、气势、富丽辉煌,都远不能与北京的故宫比。

但是,作为历史遗迹,沈阳故宫也还是颇能使人生发出一些感慨和思想的。

这儿,收藏着清朝历代帝王的遗物。据说,这是清朝的第一任皇帝—顺治皇帝所开创的:。意思是嘱子嘱孙,不忘故土,不忘创业的艰难。

遗物中,以乾隆皇帝的为之最。与清朝历代皇帝相比,乾隆算是位有文才武略的皇帝。他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治理国家。也颇有些能耐。

较后于他的咸丰皇帝却是遗物最少的了。这是必然的。因为咸丰皇帝是位只知吃喝玩乐‘酣歌醉舞飞不事朝政的昏君。清朝后来的衰弱不振,屡遭外侵,与他是不无关系的。

游完沈阳故宫,民族意识在我的头脑里愈发增加。我们中华民族虽说是一个以汉民族为主体的民族,但历史上,无论是春秋时的东夷、西戎、南蛮、北狄,还是秦汉时的匈奴、乌桓、鲜卑,或是隋唐时的高丽、突厥、回绝、吐蕃,还是宋元时的女真、契丹、蒙古,以及明清时的满族,都为开拓和建设我们这个民族做出了贡献。都为中国造就了一批优秀的历史人物:如成吉思汗,努尔哈赤……

这些民族,都是中国本部不可分离的一部分,都是黄帝的子孙后裔。尽管历史上各民族之间有过多次战争,但人民是希望统一的,统一才是历史的必然趋势。

、、,写到这里,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候……峨,东北的明月,它是那样的明亮、澄清,轮廓分明,真像呼之欲出似的。不像我们故乡的明月,总是那么迷迷朦朦,羞羞答答,若明若暗的(那当然也有一种“朦胧美”)。古人只知长安的明月美,殊不知东北的明月也美得很呐!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哦,x,我的朋友,今天正好是中秋佳节。此时,我倒真有几分羁旅之情和游子之思了。“乐不思蜀”,那是夸张的形容词,“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乡”,这才是符合人的心理规律的真言实语呢。

夜,更深了。月,更明了……呵,遥望明月,遥望月色下的北国大地,海涛般的情思在我的胸中奔涌:

我爱祖国的每一条河流,每一道山脉;

我爱白山黑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位父老乡亲……                       

[韩小蕙] 兵马俑前的沉思        

尽管已置身在恢宏的展览大厅里,眼前这胭体裸露的真实的黄土地,仍不失大西北的悲壮气概,令人哇叹不已!恍惚间,但闻鼓角齐鸣,脚步踏踏,参观的人流已悄然隐去,黄色的空间中,列队走来兵马俑们那灰黑的方阵……

但我简直无法想像,他们每一张脸上,竟都堆着恭顺的微笑!

这两千年前的威武之师!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全是高大、魁伟、相貌堂堂。威严的军服,整肃的纶巾,和他们身上那异常精美的小佩饰,更把这些七尺男儿的身躯衬托得英武无比。可以想像在当年横扫六合的无数次鹰战之中,他们曾怎样奋猛地浴血奋战,横扫千军。没有他们,秦王朝的伟业无从得以实现,始皇帝的声名无从得以流传;而那千秋功业的史册上,也无从写下辉煌的一笔。

可是现在,面对着一个死去的女人,他们竟这样整齐地排着队,每个人都是两肩前耸,双手下垂,低眉敛目,摆出了一副恭顺的朝拜姿态。

这难道就是他们留给后人、留给千秋万代的永恒吗?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困惑的微笑。

我简直无法理喻,他们怎么能笑得出来?

姑且不提那孟姜女哭倒长城的老话,单是面对着这铺张靡丽的始皇之母墓葬群,谁又能不感受到凝聚其中的血与泪?

金碧辉煌的铜车马固然精美绝伦,但那金银,无一不是横征暴敛而来;场面宏大的俑坑固然震人心魄,堪称奇迹,然而遥想当年那肩挑手抬的原始施工,莫如说是累累白骨堆砌而成;成百数千个兵俑固然个个高大雄壮,气势夺人,可若有人去倾听他们内心的血泪,恐怕这墓道会轰然坍塌,爆起四方狼烟……

不提防之间,讲解员突然把一个争执不下的千古之谜,硬梆梆地拽到面前:

“你们说,这兵俑,是先烧造好放进炕道里的呢,还是与炕道同时烧就的呢?”

甲说:“我看就是在这墓道里烧的,不然怎么能排列得这么整齐?”

乙井:“不对头。别忘了,这么多兵俑没一个相同的,是因为当年每一个俑都用一个活人做模特儿。”

啊!……”我差点叫出声来。这就是了,从刚才见到这些兵俑的最初一刻起,我的心里就漾起一种恐怖的感觉,老觉得这些不声不响的兵俑们的身体内,都包孕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尽管讲解员并没有这么说,史书上也没有这样的记载,可这想法是那么固执地存在我的心里,怎么也挥之不去。我便死死地盯住兵俑们的破损处,想看看那残破的伤口里,到底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然而历史到底是太长久了,即使是血肉之躯,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零落成泥碾作尘,仇恨却应当还在。谣役之重、苛捐之重、盘剥之重、压榨之重。也许没有超过秦王朝的了。仅从眼前这空前奢靡的墓葬中,就不难推想出那千古一帝本身的丧事,不知还要铺张多少倍!而在七国连年征战、秦王统一霸业之后仅数年之内,百姓哪能拿出如此众多的财富,来满足统治阶级骄奢淫逸的需求呢?由此可见,当年的阶级冲突,必定是极其酷烈的,绝不会是这样一曲太平大乐。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心疑的微笑。

我一定要弄个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笑?

于是,我溯着历史的源头,匆匆过清、明而跨宋、唐,走向他们那个残暴的时代……

不料我来得太晚了。还未跨进秦王朝那道黑漆漆的门槛,就见墓道的大门被轰然关死,里面便从此声息全无。只一忽儿,黄土地上面就悄悄地冒出青草,淹没了曾是那么真实的历史痕迹。

我便又匆匆赶往骊山,想法看看还正在施工中的秦始皇陵。可惜里外三层的重兵防范得固若金汤,除了偶尔传来役夫们的一二声惨叫之外,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一砖一石。中国历史的封建统治者,不知为什么都那么重视他们的身后事,一个个还在盛年壮年的时候,就急急忙忙地搜金刮银,自掘起一个比一个更加奢华的坟墓。难道他们真的相信,尽其所能带走的那些珠宝珍镬,真能保证他们在阴间继续纵情享乐吗?生前尚不能做到所谓的“万世昌盛”,还谈什么死后的福份呢!

在这一点上,秦始皇比他们所有的人都更加贪婪。甚至在他的基业还立足未稳之时,就令风水先生找下骊山脚下的这块风水宝地,为自己修建起死后的地宫。这修造侈耗了全国老百姓多少财富,历史已无法查清,只知岁岁年年之后的今天,那环绕着陵墓而生出的层层密密的石榴树,依然在喷吐着愤怒的火焰。

登上高高的秦始皇陵,果然是一派“好风水”。背倚骊山巍峨的山势,脚下是一览无余的八百里平川。环顾四周,除却氮氯云气,便是呼呼的天风。不用再说什么,我忽然明白了诊多事:

却原来,始皇帝的用心何其良苦。他是想永世高踞于这半天之上,让千秋万代人永远甸伏在他脚下朝拜。正是这强烈的统治欲,驱使着他日夜兼程,赶造出成千上万个兵俑,向他微笑,向他称臣,向他山呼万岁。

至此,谜团似乎应该是解开了:为什么秦墓陪葬阵势是全前的兵马俑?这是因为秦始皇想要保住他的“万世江山”。关什么这成千上万个兵俑非要以活人做模特儿?这是因为秦始皇在死后也要继续奴役他们。为什么兵诵们的脸上不是悲愤反顶堆起恭顺的微笑?这是因为秦始皇强迫他们做此笑脸,使之是应统治阶级意识的需要……

我不知道那些做模特儿的活人,当年是否也这样笑着。

这是我所见到的最令人悲愤的微笑。

他们在笑,我却笑不起来。我身后,也没有一个人在笑。在这气势夺人的展览大厅里,面对着一排排微笑不已的历史兵俑们,参观的人流在缓缓涌动。人们在用今天的观念审视着昨天。

中华古国,涣映五千年。

西安古都,巍巍大雁塔。

从全世界来的旅游者川流不息。在他们长长的队伍中,有美国总统、英国首相下白本大臣、荷兰女王、苏联部长会议主席•。一据说,他们在看到举世无双的兵马俑时,全都赞叹不已。

赞叹中国古老的历史、灿烂的文化、博大的文明、深邃的内涵、先人的智慧、昔日的昌盛……看得出,他们的赞叹都发自内心。以至于公允地将眼前这壮观的秦兵马俑,称为‘世界第八大奇迹”。

从世界文明发展的角度,从历史的角度,眼前这些兵马俑堪称其誉。他们真正是华夏文明的精品,是中华民族的脊梁,是中国对于世界文明的贡献。我们这些两千年之后的后来者们,理所当然地感到骄傲。

来此之前,我家中的书柜里,就早已摆上了一对灰黑的秦兵小俑,那是在北京的一座博物馆里发现而购得的。我一直十分珍爱他们,心心愿愿有朝一日能到他们的出土地来看一看。在北京,在文化界的许多名人家里,我都曾见到过这些不同神态的秦兵小俑,庄严地站在明亮的书柜里。只要同他们的主人稍一提及,便往往会于闲谈之中,听到亲游西安的同一向往……

可是如今真的来了,站在他们面前了,我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在笑!

望着这恭顺的微笑,我失望得有些不能自持。

幸好,我及时地发现,是我错了。

我终于弄懂了,兵马俑们在笑什么。

一个五岁的小女孩,着一身鲜艳的红色衣衫,就连头顶上那朵蝴蝶结也是红色的。在这一脉黄土地面前,显得异常鲜尧夺目。我向她凝视了很久。只见她对着母亲扬起明丽的小脸,故意学着大人的口气,深沉地说:

“真是不可思议!他们真的已经有两千多岁了吗?那他们怎么还不死呀?”

噢,原来在孩子的小心灵里,这些高大的兵马俑们还都活着?我立即在心底里欢呼起来:我也宁肯相信他们还都活着!

假若他们活着,让他们重新选择一遍每个人的人生,那么,他们将会怎样重新书写自己的历史呢?

无疑的,他们所做的第一个举动,便会是举起有力的针膀,掀翻这阴森可怖的墓道,奔向黄土地上面的晴天朗日。

然后,他们将各奔家乡,寻找啼哭的妻子、失散的爹娘。靠着自己勤劳的双手,重建家庭的幸福。

如果阴箍又来,追兵所至,向他们高悬起毒蛇一样的皮鞭,妄图将他们重新驱使奴役的话,他们就宁肯投奔到农民i义军伐秦的队伍中去……

呵,这幅新绘的历史画卷,是不是太具有现代人的主观色彩了呢?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今人意识,去对两千多年前配中国农民做如是遐想,当然未免有些迂腐痴情了。

可是,历史的发展规律不就是如此演进的么?只有短短十四年,阿房宫就被冲天的火焰烧成一把灰烬。火光中,农民起义军队伍正在乘胜进击,把胡亥一伙追杀得抱头鼠窜。

莫非兵马俑们笑的就是这?

他们在笑崩溃、笑灭亡:不可一世的秦帝国,倏忽一瞬就被埋葬掉了。

他们在笑贪婪、笑妄想:越想做万世的皇帝,越是短命而亡。

他们在笑虚弱、笑无能:在历史之簿上,没有哪一个皇帝能够长久地奴役人民。

他们在笑那些匆匆的历史过客:他们个个自以为是历史的主宰者,却不知就在他们强迫人民俯首称臣之时,己成为世人永久的嘲笑对象……

这才是两干多年前兵俑们微笑不已的本意呀!                       

[斯好] 武夷日记        

十月二十日

生为福建人,未揽武夷胜—此桩憾事早在心头缠绕多年了!

早晨,满怀着期待的激动与不安的我,终于扑进了武夷让的怀抱。

汽车在盘旋曲折的山路上蹄姗地行着。渐渐的,车窗外已不是一色单调的山水了。只见一座座突兀昂立的奇峰,竞相奔入眼底,千姿百态,苍翠逼人。有孤峭如柱的,有壁立如屏的,有尖突如笋的,有挥圆如镜的。一片离合断续的山岚中,不时绕出一曲清流,“泊泊”地淌着,却又忽地一转,呼啸着顺峰直奔而去……车越往高处走,越见山的峭拔,水竞灵巧,碧空下,只一派蜂峰水抱流,曲曲山回转的胜景!我的心底,突然涌起了无限的柔情—这是我们的武夷山,我故乡的武夷山呵!

还是山居好,还是故土亲。这森列的翠峰,这如玉的清流,这澄澈的天空,这漫山的野花,还有故乡大地上恃有的亲切气息,会洗尽一切污浊、卑琐、烦恼。而异乡闹市的车水马龙,嘈杂喧哗,只会无端地助长这一切!

突然想起傣家少女来了—今日的初进武夷山,真有如进傣寨之感呢!还未进人风景区,目之所及,山山水水便全是这样绮丽、灵慧,这样勾人魂魄!仿佛进了傣寨,所见全是佳丽—傣家女个个都是美人!微黑的皮肤,椭圆的脸庞,稍稍隆起的颧骨,顾盼闪烁的大眼,还有那裹着明艳紧身衣裙的顽长身材,使她们个个都显得极其妩媚俊美!我们俏丽的武夷山,拿她们来作比,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山路依然徐徐婉蜒地伸展着••。…忽地车子戛然停住了,原来已到了预定下榻的“九曲宾馆”!—单是这名字,就有无限的诗意与魅力!不必说四围都是奇峰峻石,九曲溪就在脚下潺潺地淌着,也不必说宾馆以溪流似的几折分明的优美形式长列在我们面前—单是以九曲溪的名字命名,其自然、淡泊的雅士之风,就足以使我倾倒了!

十月二十一日

晨四时许,窗外还是黑压压的一片,廊上已低低地起了骚动。敲门声、唤人声,塞寒卑章的穿衣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交织成嘈嘈切切喳喳的一片—这一切原都是压低了的,很带着几分神秘仓皇的色彩—几分钟后,骚动渐息了,一行人急急地出了宾馆,长蛇似地往天游峰方向去了。

当我们气喘吁吁地登上天游顶峰的一览亭时,夜幕己徐徐卷去了。裸露在眼前的,是一派奇妙的景象!

山头点点,云雾重重。薄薄的、盈盈飘动的白云,波浪似地连绵而去,弥漫了方圆几十里的空间。看不见一个完整的山峦,脚下只白茫茫、飘忽忽的一片。无限苍茫隐约中,前前后后,不时有深揭色的峰尖,这儿那儿地浮着,沉着,退着。仿佛大海中颠簸起伏的船帆,又仿佛仙界里欲露还藏的琼岛。显然,千山万壑尽掩藏在这蒸腾缥缈的云海之下了!这景象,直引得人想起夜幕里掩藏着的千军万马—那样屏心敛气,静悄悄地伏着,一丝儿声响都没有,突然“砰”的一声,信号弹划破了夜空,于是狂涛巨浪般地呼啸嘶叫着冲杀出来!—这是怎样汹涌的云海,怎样桅尖般的山峰呵!

还有,环绕在身边的云彩是多么的亲切!一片片,一缕缕,一团团,冉冉地飘来,拂我的面,亲我的额,围绕我的前后左右!把清新、浩浩、飘逸带给我,把天底下最慈的爱,最柔的情带给我—母亲!我想起你来了!这眼前身后照拂着我的白云,令我又念着你博大深厚的爱了;这团团围护着我的白云,把我又引回你的身边,引回千里外母亲温馨的怀中了—母亲呵!

—太阳融融地升起来了……突然,一阵强烈的失望袭上心头!想像中崔冤壮阔的群山,在卸下了云的披巾之后,竟是那样的小巧玲珑!仿佛俏丽的盆景,随意点缀在大自然的案头,又仿佛秀美的桂林山水,婚婷绰约地罗列在大地的怀中。既不同于今人所说“有若华山之雄,泰山之峨”,更不似古人盛赞的奇绝伟壮“真人世所罕见”—奇则奇矣,秀则秀矣,美亦美矣,然而绝谈不上雄伟博大,气势冲天!—“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是怎样令人惋惜的事呵。

带着几分遗憾,我们下山了。一路上,我的脑中只盘旋着一个想法—我们的武夷山,应称作武夷山水才好。

十月二十二日

没想到,我竟过了一个最悠闲,最温柔的下午!

九曲溪,你才是武夷山的灵性,武夷水的精英呢!

一片潺潺的溪流,依山傍蜗卜透迩北延,盘绕山中十数里。澄澈清莹,浓绿逼人的溪水,时宽时窄,时南时北,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玉带,袅袅地将两岸三十六座峰岩萦绕起来。“盈盈一水,九折分明”—这是怎样聘婷绰约、怎样富于风致的溪流呵!沿溪森列的岩抽,都不是伟岸、险峻的高山,却自有一番奇峭俊秀:有逼卧溪畔的,有退坐山唱的,有临水长立的,有凌空盘峙的,一座座各具神姿。时而是跃跃欲起的卧狮,时而是脉脉含情的玉女,时而又是顶天立地的天柱。更有那破坏了朱老夫子罗曼生活的乌龟精变成的一对石龟,一上一下、极不情愿地趴在水中,神态逼真极了。这一切,都随着溪水的豫徊开合,逐一巍巍峨峨地伸展在我们面前。我们一叶轻舟顺流而下,顾盼转首,言谈笑语之间,便可将两岸的山光水色尽收眼底!

顶上是皓皓的秋阳,脚下是脉脉的流水。四围旖旎的山色中,我们的竹筏像一匹怡然的鹅儿,悠闲从容地飘浮着,行进着。凉涂的水声中,我弃了伞支颐凝坐,听船娘说古,看溪流潜行,山影水痕,尽从两侧缓缓退去,又从前方徐徐移来。一片柔和深切的旋律中,我们祖先古老优美的诗行突然涌进了我的胸襟—“‘兼蔑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真难得情景悉合如斯!只可惜白露已稀,只可惜我的恋人不是在水一方,而是在万里外的北京城!

夕阳下转过一弯苍翠的山悯,溪流突然开阔起来,湍激起来了。一滩棕色的卵石上,“哗哗哗”地翻起层层卷宕的浪花,仿佛一条条争跃龙门的鲤鱼,又仿佛一迭迭雪亮的跳荡的水银,闪闪烁烁,蓬蓬勃勃。更妙的是,我们轻盈的筏儿,这时也一改悠闲飘逸的风度,凌波而起,斑马一般跃过险滩,利箭一般穿过急流,叱咤着、长笑着星驰而下—我恬静柔和的心境,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摇撼了!我击水为戏,握篙为戟,我大声地说着,忘怀地笑着,我将水儿掬人口中,我将足儿伸进溪中—我完完全全回到我无拘的、开放的童年了!—母亲!假如你这时就在我的近旁,你一定要像二十年前那样,过来揽住我,用你的额抵我的脸,亲昵地说:“轻一些,轻一些,我的爱笑爱闹的女儿!”—久违的母亲呵!

溪水又是怎样的动人呵,绿澄澄,清澈撤的。时而清浅如镜,时而厚腻如油,时而潜流如泪,时而飞溅如瀑,此处彼处,远处近处,一片“涂涂涂”、“援援暖”、“泪旧扫”的水声,汇成了一支最和谐、_最优美的曲子。

我真愿意长久地呆在这柔和的水上,我真愿意永无尽期地游泛在这妩媚的溪上!然而不幸的是,我只有两个钟点的幸福时光!水尽了,山穷了,纵有千百个不甘心,我也只能起身登陆了!—然而不要紧,九折分明的盈盈流水已经移在了我的心头。从此往后,我悠悠的生命旅途,将会循着她清莹、委婉、秀丽的足迹,徐徐地汇向那浩瀚的生的海洋!

明天就要起程回京了—我故乡这片明媚的山水呵,我们几时再相见?                       

[马力] 星湖心影        

游展到过岭南的,惯爱夸赞潮汕的风月,而在粤西的肇庆,湖山的秀异,大抵只可借汤显祖婉丽的诗咏方能道得出。

奇石效云,应是七星岩峰的逸韵;明漪印月,更是星湖鳞波人夜的胜致。傍着水岸边香按的翠荫,深吸一缕紫荆的幽香,低眉流连,缝绘于怀的,总是苏堤的烟柳和二十四桥的明月。

“星湖柔静的波光给肇庆带来舒心的宁谧。如果失去星湖的映衬,这座城市就会变得平淡,减削独有的灵秀。”这是我在八年前初泛星湖后所寄的一段感受。烟波未冷,纵是离去日久,放眼这曾识的山水,也还依旧。

低徊不尽的,最是星湖的画意。

推开半掩的木窗,眺览起来,只见浮碧的水面悄默地逝去乳白的晨雾。夜色未阑时的闪闪繁星正在天边隐去最后的微光。亭阁、游堤、曲桥轻笼在一片空明的淡烟里。阔叶披纷的蒲葵、花红欲燃的木棉,在清旷的岸畔轻摇,波光里的艳影自含一抹依水的鲜秀。月色远逝,只留得柔风在树梢弹奏,相伴满心的温情。一丛夹竹桃的粉花映着澄碧的水光,和湖岸散着的香蕊皆浸在膝胧的雾气里。湖上的清波,经风一吹,皱起的几缕浮痕宛若吴姬越女的眼波醉人地一闪,斜逸的绿枝柔条,则漂成湿亮的长睫,极易叫人想到一句“人鬓秋波常似笑”的古诗上去。飞鸟的翅影、游鱼的哆喋和浮藻间嬉水的纵跃,似在尽情地显示生命的欢悦。无语的却只有澹澈的星湖。想到它终日把一份平舒与宽和送给世人,消解着烦怨和牢愁,启悟人们学会以宁静的心态去观照万物的真谛,就愈发觉得那清澈的湖水是在浸润我的心。

忽然飘来一阵晶亮的太阳雨,氮氮的水雾霎时含上了浪漫的气味。繁密的枝叶就水墨般地捆润在湖的远近,似梦似烟。延襄的北岭也渐渐迷蒙,隐去劲峭的山脊线。波光如缕,仿佛闪烁美丽的诗的词藻。听雨观花之暇,中国画中平林远顿的韵致也尽可从眼底端详。

天柱、石室、玉屏、仙掌诸座高峻的岩峰是从低平的湖水中耸出的,带着湿绿的水气,依云负天,在岚光雾霭中列峙如玉替螺髻,峰峰都有独秀的气韵。常年得着湖水的润泽,众岩不枯。“影落明湖青黛光”,即使到了叶尚未凋,草已添黄的晚秋,七座峭岩也还会以它的苍碧来映我们的目光。

七星岩披翠而立,无论晨夕,都静若千年古佛,雨里雾里,峻如石骨,不移峥嵘的峰姿,且在凝定中承受一道道流动的目光,以及目光里充盈的亲切情感。山水之爱是人类之爱的别一种流露和表达。何况这粼粼的湖水,这幽幽的碧峰,互为映媚,古今长醉人心。袁子才“冷翠”二字,恍若蘸着亮绿的湖光写出,是他体悟风景的心得。烟云供养,正该书此酣悠的笔墨。

石室岩的峻直,为众峰之极。钟乳洞中三百崖刻蔚成千年诗廊。孽案巨笔,极有气象,引起我一些观止的感觉。洞口(端州石室记》,是因“书中仙手”李琶亲撰而成为古代碑版中的上选。这块可入鉴藏的唐刻,既为“人间孤本”,价值自然无边。文中所述“窦乳炼于玉颜,石床列于仙座”的游后之感,实同洞内景观相表里。有这尊三尺之碑在,康嘉年间的丈高摩崖可以不旁顾。

身越荷塘上的七星桥,东北行不远;即转人登临玉屏岩的弯路。砌阶的一程幽径朝浓芳深翠处盘折,看花听鸟,和我在北方乡间游山的趣味是一样的。飘散若仙人髯的,是悬垂于崖畔的古榕的气根,独有一种沧桑感。酥润的岩壁间。浮雕般地纵横着茶褐色的裸根,宛似瘦硬的筋骨。产于天竺的鸡蛋花,在岩上生根,粉白与艳黄相杂的花朵随风暗送硫香,又似在独自回味着馨梦。望着带露的叶瓣从枝头秋蝶般悠悠落下,我好像在品读王维的禅诗。

山中的岑寂更衬出仙音的幽微。斜倚玉皇殿前的石栏望下去,星湖凝着一汪静碧,看不出流动。云光中的水月堤摇动凤凰树的翠影,一脉绿鬓似的朝南迩通,通向墨云般的荫梓岗。人走长堤,如行山阴道上。映水的五龙亭皆覆金色琉璃,同湛绿的湖波形成一种悦目的搭配:几尊飘逸的玉女石雕,当有流泉来作陪衬。水中踱着悠闲的云影。花桥一线,也宛若心灵芳径的延伸,温柔地卧人湖光深处。一团翠烟随舟而移,似应响起缥缈的掉歌。锦鳞逮然跃水的瞬间,依稀叫人看到飞花点翠的那一闪。如此湖天,若入米家山水,定当满纸鲜碧。中国园林的建造,总在叠山理水上显出映带的巧妙。游着近身的湖山,足可领受这番美境。

停留在目光中的,还有水月宫。想到荷香中横波一笑的观世音,饮绿于斯,春之花,秋之月,独享梵界的清凉,可谓远炉香而近自然了。

当灯影犹明的初秋之夜,湖上的泛月最为赏心。白昼的湿热被晚风吹散,微爽的空气中略含秋夜的幽凉。银月眠在云边,清辉丝丝缕缕泻人湖中。恰宜坐人一只画舫去游月下的星湖。舷侧的浪花拎拎地低吟,犹带一些平仄,颇似颇响在丝弦上的粤调。七座翠屏般的岩峰此刻已化为几抹浓黛浮晃在水面。石室岩的半腰飘闪几束淡黄的灯光,仿佛亮着未倦的明眸。面对静默的水光与峰影,只好将一切交付于想像了。

微云遮不断淡月的光缕,耳边也无一丝扰心的絮枯。随着游舫的缓移,我真像寻到了灵魂的宿处。“我是波浪,你是陌生的岸。”泰戈尔的诗句宛似一道金色的光痕,闪过心灵的原野,能够引来无数游子会心的微笑吗?

柔漪抖动着漾金的月华,人善的湖堤上,情侣的臂膀挽紧相恋的心。“牵花怜共蒂,折藕爱连丝”的古谣,犹可从碧岸下依水的莲叶间听出。星月印在波面上的漂痕,极似灿烂的笑庸v紫荆如云,在夜的流光中塑成守望的剪影。苍茫烟水久留着暖意。

从湖心亭前驶过,又朝泊船的北岸行去。犁开的浪纹在月光下荡开抒情的谱线。聚游的众人,喝下香湃的清茗,凭雕窗,静听着水声。夜波缓流托载的梦境,翩跃着光的舞蹈。

心浸人这长宵的清寂,毫无归意的我,惟恐那依依的月辉落尽。一阵风来,不禁悠然东望,鼎湖山那边,隐约传响庆云古寺夜半的钟磐。

秋月如歌。可堪吟味的,是满岸的绿韵红香。

夜街在身后渐远了,明灭如漫天彩絮的,全是端州灯火。

游尽星湖的晨暮,犹似从一轴古画中走出。清清水浪,溅湿我的砚中的文章。                       

[筱敏] 西双版纳泼水节        

从昆明出发前往西双版纳,是足够长途汽车整整跑三天的路程。山路是一盘理不顺的缆绳,颠簸,寂寥,愁肠百结,险象环生。一旋一回抛人云端,一弯一环跌落深潭。疲惫自脊椎处升起,脑子里浑糊一片,尽是黄尘。突然地迎面驰来一片翠绿葱笼的平坝子,荡荡漾漾似平得没有了边缘;

允景洪到了!人们欢呼着说。

淡青色的风从孔雀湖中轻甩而起,款款地摆过湖水,摆过树梢,摆过炽热的旱季太阳,把几片薄云擦成淡青。

椰林豁达地展着,阔叶相通相连,在半空中制造了另一浸浓绿的湖泊。湖泊之上耸起的不是船帆,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似的建筑。佛塔纯白,玉雕般玲珑剔透,古寺流金,铜塑般雄奇壮观。淡青色的风随意飘过,立时摇响了塔尖寺角的大大小小风铃,叮叮铃铃冬冬当当,一阵精致古稚的乐音流过,给人讲许多淡青色的神话故事。

允景洪是西双版纳傣族自治州的首府。允景洪是孔雀公主额际悬挂的珠子。允景洪张灯结彩迎向傣历新年。允景洪迎向泼水节。

遥远遥远的古时候,有一个凶残丑陋的魔王。这魔王水俺不死,火烧不亡,弓箭刀矛不入不伤,俨然是个超级魔王。这超级魔王就以他超级的丑陋和凶残独霸一方。他强抢来七个傣家姑娘,霸为妻子。七个傣家姑娘都如明星一般漂亮。七位美丽的姑娘不堪忍受丑陋的侵踏和凶残的蹂埔,于是,以其弱小的美展开了对强大的丑的抗争。最年轻最美丽最聪明的一位姑娘用计探得了魔王致命的秘密。那秘密说:只有用魔王自己丑陋的头发,勒住魔王自己丑陋的脖子,方能置凶残丑陋的魔王于死地。那年轻美丽聪明而且果敢的姑娘真的做了,魔王的头立即滚落在地。

然而,滚落在地的魔王的头颅并不就此结束他的丑陋与凶残。七位女子拿火烧它,立时天上地下到处狂飞无法遏止的烈焰;七位女子拿土埋它,瘟疫般的奇臭瞬息贴着地面漫延;七位女子把它抛入河中,河水嘴曦尖叫,滚滚翻腾、泛滥成灾,…七位美丽的女子无法可想,只得轮流含屈忍辱,将那丑陋的头颅抱在手中,一天一换。

天上一天就是地上一年。每次轮换的时候,人们就真诚地为那美丽的、忍辱负重的女子泼水。冲去血污,冲去屈辱,冲去疲累,祝福她的美丽和青春。

传说就以这样一个循环轮回的方式,闭合了这个美抗击丑的故事,闭合并不是结束。

春光明媚的泼水时分,就是傣历的新年。

月明星疏,夜空高而且远:空气和人都清爽透逸,分笙极轻极轻。

半蹲半坐,栖在藤编的小圆凳上,吃泼水把把。剥开包裹的芭蕉叶,露出又甜又糯的把把,一点一点地用牙尖尖咬着;以又甜又格的心境,听那位傣族歌手长歌。

那歌手在方圆百十里声名十分高亢嚎亮,曾倾倒几乎一代的傣家女子。他现在的妻子,就是众多的崇拜者之一。她钦慕他的情歌,那情歌铿锵、炽烈、缠绵徘侧,而且掷地可作金石之声。她比他年轻十八岁,十八岁在傣家男女中是两代人的间隔。她敢做敢为,毅然离家出去,紧紧随他而去:

现在,这位饱饮仰慕的歌手五十八岁了。歌喉依旧高亢咪亮,韵味无穷。他在唱一曲极长的叙事情歌。歌是他自己从民间收集整理的,说的是如孔雀公主与召树屯王子那般神妙、那般曲折、那般缠绵、那般永恒的爱情故事。他极其投人,极其动情,以至在清爽透逸的夜色下,竟汗落如雨。

傣族的叙事长诗十分发达,《召树屯与楠木诺娜》、《松帕敏与戛西娜》、《兰戛西贺》•,一数起来,那是一个瑰丽灿然的宝殿。傣家的男孩子女孩子几乎都享有过这宝殿幻化的摇篮,摇篮上飘荡着一个个瑰丽灿然的梦,熏染得男孩子明敏多情,点缀得女孩子婀娜绚烂。

所有的竹楼和槟梅都静着,细细地品味自己的歌手那潺潺不绝的长歌。澜沧江正处在平宁温文的季节。

江岸沙质松软、细柔,缓缓倾斜而上。细柔的白沙中,却不时生出礁石。或是鳞峋,或是纤巧,错落着变化,使河道忽阔忽狭,水流忽缓忽急。于平宁温文的季节中暗暗地显示出乖决和暴烈。

大片的橡胶园沿岸而生,使丘陵青苍婉丽,郁郁浓浓。长夏无冬,太平洋面的台风又鞭长莫及。这里的橡胶园是得天独厚,甚至用不着像它们海南岛的姊妹那样,为自己围上厚厚的防风林。

剑麻粗壮锋利地直立着。菠萝株植在烧过荒的山坡上一丛丛衍生。偶尔于乱草中若隐若现点着一两座茅草窝棚,那该是傣家看守庄稼的劳力的休憩之处了。

夕阳硕大而且饱满,悠闲地滑着,浴人江里。江水便温热了,排红一圈一圈荡开。傣家女便孔雀一般落在滩上。长发随意散在肩上,长裙荡在水面,一步一片涟漪,步到江中洗浴去了。孩子们成群戏水笑闹,在沙滩上翻滚,在礁丛中追逐。静寂中敲起银质的童声,啡红的江水竟又镀出了一层浅金。

平展宽阔的卵石滩上,渐渐晾满五颜六色的衣裙。把卵石滩展成一弯虹,艳艳地升起傣家的黄昏。

依山傍水的傣家寨子里,正是点燃抹火,吹笙拉瑟,等待群蜂绕花枝的时分了。

泼水节又叫佛诞节,浴佛节,原也是小乘佛教的宗教节目。

傣乡中佛寺遍地,佛经成山。仅西双版纳一地,就号称执有佛经八万四千卷之多。那是一种很深厚的佛教文化,可谓是源远流长,叶繁根深。傣文的字母源自梵文,由印度南部的巴利文演化而来,而后又叉成两股,一为傣那文,一为傣沥文。

傣族的男孩子大都遵循习俗,七八岁就进佛寺当小和尚,那是为了通过读经学习傣文,并不是严格意义的出家。不读经没有文化,女孩子是看不起的。他们披起橙红的或桔黄的装装,削了发,圆溜溜的小脑袋顶一顶圆溜溜的绒线帽子。那帽子也是大红的,艳艳的十分可爱。学费是不必付的,学成后可以自由还俗,最终留在寺里真正献身给佛的,自然是极少数。然而师傅却一视同仁的严格,功课是绝不许可偷嫩的。每日的饭食必循出家人的规矩,由每日值班的小和尚到寨子里去化了来。寨子里的人家多半有子弟寄托在寺里,于是便每日自动留下饭菜等他们来化,傣家汉子从佛门归还尘世,大都带回师傅纹在他们身上的祝福或劝戒。很丰富又很简洁的纹样,具有装饰意味。永久地嵌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标志一段可以骄傲的人生历程,一种经历不衰的文化。

不大能见到贝叶经了,贝叶树依然蓬勃茂盛,像一亭一亭厚重的绿伞。它们的叶面上,刻写过佛教的经典,记载过神话故事,排列过爱情长诗。那一切无不以它们各自的灿烂辉煌令世人瞩目。那一切由淡黄的贝叶负载着漂起,在浩森的人类星海中,标出自己民族的位置。

允景洪流金溢彩。

槟榔树拉起了彩带,大檐屋张起了彩旗,街心喷泉闪起了彩灯。

一群群傣家女进城采买,浓装淡抹,繁花竞放,手中转着鲜艳优稚的薄绸工艺伞,使人感到个个都是新娘子。五彩斑斓的民族包挎在肩上,饱满地鼓着,两排流苏婷婷甩动。而另一只随流苏甩动在手上,常常并不空闲。透过甩摆的半透明塑料袋,你可似看到那里装的几乎全是新买来的衣料,红红绿绿十分欢愉。

傣家小伙子们也不甘人后,自行车队叮铃铃铃在城中风一样来去。挑一把弯刀,选一只手表。喜出望外在摊子里拣出别致非常的汗衫,就当街套到身上去了。那汗衫前胸印一位漂亮的傣家女,后背就是硕大的红字—“快乐的单身汉”、“版纳女婿”。那硕大和红艳足以在人声鼎沸的丢包场上把小伙子醒目地显出来,给姑娘们那些精巧美丽的棱形彩包儿一个醒目的提示。

于是街头画家们被引发了灵感,立时在玲珑古雅的白塔之下摆开了摊子。标准化的一律簇新的白汗衫,一件一件在他们的笔下变得醒目而且别致。白塔涂上去了,八角亭画上去了,椰子树槟榔树栽上去了,红葛蒲玫瑰茄开上去了。“冲我来,鱼得水”,“再来一盆”,“请跟我来”……总之是随心所欲,应有尽有。“来一件吧!全世界独一无二!”他们叫着,朗朗的尽是自信和开心。

下了一场冰雹。

每年泼水节前夜都下一场雨,给旱季一个隔断,给“泼”字一个注释。天公有意,佛有意。

今年下的是一场冰雹。乒乒乓乓叮叮咚咚,小雹子乱纷纷扑下来,像珠子散了串儿,晶莹圆润,小小的很是娇憨。检到掌心里托着,做了两分钟掌上明珠,就忙忙地化了,像是忙忙地去传那个“泼”字。

乡间的人们早早就奔到城里亲友家来了。冰雹一收,街上就熙熙攘攘尽是过节的人。寺里的小和尚也放了新年假,跟着家人进城串亲戚。父亲的自行车前载插花带彩的小女儿,后搭宽袍裴装的儿子,其乐融融奔驰着。许多的汉族女子也抵不住美丽的诱惑,纷纷施粉插花,穿起了漂亮的筒裙,于是立时变得纤长苗条,袅娜多姿。

去谰沧江上赛龙舟。

去体育场里斗鸡。

去曼听公园赶摆。

放焰火。放高升。放孔明灯。

荡秋千的孩子在云端里。丢包场的青年在热恋里。唱赞哈的歌手在涌泉里。西双版纳的人们在节日里。

一个拥有狂欢节的民族是一个幸运的民族。一个敢于狂欢的民族,是一个不会萎缩不会衰败,敢于肯定人生的民族。

冲去那个丑陋凶残的魔王强抹在你身上的血污;冲去生命中难以负载之沉重;冲去心灵里不能承受的屈辱。在这一刻放浪形骸,释放生命,毫无顾忌舒展你自己。在这一刻大笑,大叫,把人性提升出来,扇旺生命之火,唤醒你自身。

芒锣打起来。像脚鼓敲起来。酒葫芦底朝天,狂饮一轮水酒。祝福之水漫天泼洒,尽情喊着,跳起舞来。

广场上是一汉沸泉,街市里是春潮泛滥。宣泄你自己。放任你自己。激活你自己。听狂欢之水澎湃汹涌,摄人心神,动人魂魄。

泼—

阳光烈烈的,如情感一般白炽。天宇灿灿的,如生命一般无穷。

笑着泼。哭着泼。唱着拨。舞着泼。蛮野地泼。痴迷地泼。泼苍老的寂寞。泼少女的憧憬。泼是漫漫旅途一个亲切跳中继。泼是蓦然超越一种冗长的生存。泼是生命本能的骚动;泼是赤裸裸的未经雕饰的人。

把孔雀湖水端起来;把澜沧江水端起来;把今天端起来;把这一刻端起来。无需掩面,以惯常的卑怯向内塌缩自己。坦然地走到水中来吧。

西双版纳!西双版纳!                       

[素素] 湖殇        

至今仍惦记着玄武湖和大明湖,或许那一点点嘈杂并不影响它们的美丽,但湖就是湖,湖应该是这个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所有在遥仄中窒息、在红尘中受难、在旅途中疲累的灵魂,有一个憩所。

不看湖的时候,美人的深眸便是湖。看了湖之后,湖是城市的心。其实,我所居住的城市,只有一个人工湖,在儿童公园的一角,湖面上仅能游开几只自鹅形状的船。冬天湖便结冰,常有小孩滑冰时不小心掉进冰窟,前几年几乎每个冬天都能在报上见到一个两个舍身救儿童的英雄人物,只不过那英雄都没有死,湖浅,能淹了小孩却淹不了大人。后来湖更浅了一些,冰则厚了一些,这类事情就不再发生了。

我工作的机关离这个湖很近。春回的时候,我们便在湖边挖黑色的淤泥,挖冬天里四周居民倒的垃圾。一起来的还有学校和部队,要在这里挖一天,挖出的东西有一股腥臭的气味,想不到湖的下面有这样深重的积淀。挖过之后,儿童节就快到了,做妈妈的便想到该带女儿去湖边看柳,偶尔也租一只大鹅在湖上漫游—叫慢游更准确,人太稠了。女儿看动画片看出了一个习惯,骑的坐的都要风驰电掣,慢游了半小时,女儿便有了烦躁的意思,第一次要求提前回家,宁可画画儿弹琴去!

湖太小,然而我的生活里毕竟有一个叫作湖的地方。

去年有了两次开笔会的机会。先到的南京,。南京有玄武湖、莫愁湖。有一位诗人朋友某次坐在莫愁湖畔,居然想念了我。湖是很能令人想起什么的,身外的风景与心内的风景总是遥相呼应的。然而我到南京最急切要见的不是莫愁,而是玄武,因为它大。玄武湖是可以追溯到三国昊的。历朝历代都极善待这湖,并竭力地放大它。今人又胜过古人,新中国给了湖以新的生命,这是必然的。总之,千年的湖依然年轻。所以乍见玄武湖,我竟舍不得快走,生怕一走就走到底。尽管南京的朋友一再说这个湖一天也走不完,我仍像个老人似的跳姗着东张西望。我开始明白六朝粉黛为什么迷恋南京,因为有玄武湖。我也开始明白在日渐喧闹的城市里面,为什么保留着这一处静谧的所在,因为湖是城市人最后的空间。但是,就在这时,有一种很杂乱的声音送进我的耳里。细一分辨,是儿童乐园的碰碰车。还有一种声音是从那间很别致的公园小屋里传出来的,像野人的嚎叫,像野兽的厮杀。屋外的牌子上赫然写着:当代原始部落掠影海外版录像,票价x元。当我快快离开那间小屋向公园深处走去时,另一种声音更加鼓噪,不知哪里来的杂技班子用劣质编织布围起了城堡,西游记音乐与猴子的尖叫刺耳地混响,直让我感觉无处可逃。

好在玄武湖大,浩茫的湖水能使那些怪异的声音和灰尘渐渐地被吸收,以至于吞没。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安静而有意味的小路,一边是千年老树,树冠呈弧形绕过人头,垂进另一边的湖里。我认定了这条浓荫穿起的小路,走过去,再走回来。直到走累了,才坐在树下的长椅上,面向着绰绰约约的湖,呼吸着这里的清宁。突然,背后“砰”地一声枪响,我立刻中弹一般跳起。咫尺之外,竟是一座商业性打靶场。

玄武湖一下子老了,我的玄武湖之游也到此为止。

另一次是去泰山开笔会时路经济南,我执意要去大明湖。我没见过大明沏,但我熟悉一支关于大明湖的歌儿,它的鲜荷和丽水,在我心中永远栩栩生动。而且,我知道济南是万泉之城,那一万个泉将使大明湖永远清澈,永不枯竭。所以走进济南,我的心十分安详,玄武湖的那种伤感己是很淡了。

但是,我在这座以湖命名的公园里未及走进百步,就被与玄武湖十分相似的声浪撞了回来。依旧是碰碰车转转车,微小的巨大的,布满了树下和夭空。这儿距海较远,所以新建了大型“迷你鱼宫”、‘’海底世界”,貌似文化的商人们拥挤进湖里,以一种极粗糙的方式。强迫观湖的人观海。各种声响的高音喇叭此起彼伏,像走进一个农贸市场,没有立足之地,没有一片荫凉。完全不是第一次来的那份新奇和陌生的心情,倒对一种熟悉的东西滋生出深深的厌恶。我只向那湖面匆匆一瞥,一瞥之间,我便发现湖面落满子灰尘,湖上的天空也涂满了灰尘,包括这座万泉之城,也是灰尘的颜色。

当我诀别似的从大明湖退出,也便想即刻就退出这个城市。但我没有这样告诉我的济南朋友,那天为看湖,他们特意租了辆敞篷三轮脚踏车,为的让我把城市与湖都看个透彻。只怪我读过哪道元的《水经注》,读过刘风浩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那天我确确实实刚走到湖边就转身往回走了。

曾有一个人想“打捞世界的原稿”。他认为我们当今的世界已失去了‘’原天”、‘原草木”、“原水”,如果这种失去积累得太多,“总有一天要在地球上堆积出无法穿透的黑暗”。这就是思想者以及思想者的痛苦吧?我想,当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人类都能为此而痛苦时,原来的世界怕已成为废墟了。

只是,至今仍惦记着玄武湖和大明湖,或许那一点点嘈杂并不影响它们的美丽。

但湖就是湖,湖应该是这个世界最安静的地方,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所有在逼仄中窒息、在红尘中受难、在旅途中疲累的灵魂,有一个憩所。                       

[冯君莉] 青海期,梦幻般的湖        

高原奇特的梦境

我们同启明星一起上路了。和我们一起上路的,还有那各种各样的扑朔迷离的关于高原的梦。

汽车在青藏公路上行驶,但没有往日的颠簸。窗外,是一片漆黑和寂静,细细的雨丝斜打在车窗玻璃上,雨丝中夹杂着几声遥远的犬吠。我在轻轻的摇晃中,又接上了刚才在温暖的兵站未完的梦。

……黄色的山峰,黄色的波涛,我在翻卷的波涛中吃力地游着,几乎抵档不住一个又一个更高的浪峰……波涛忽然间平息了,变成一片灰色的死海,真大呀,无边无沿的,这是茫茫的戈壁。我又吃力地走着,干渴疲乏,几乎拉不开双腿。那是什么?天边一片朦胧的绿色,树木在摇,溪水在淌,岸上有房子,房子像在走动。这究竟是沙漠绿洲,还是海市屋楼?去,看看究竟,可是,怎么也迈不开腿了……

身子猛地朝前一倾,我从睡梦中惊醒,不解地望着身旁年轻的司机。这个自从上路就没有说过几句话的铁道兵战士,此时轻轻地说了声:

“青海湖到了,下车看看吧!”

夕月梦境的继续

我扑向七月的清晨,深深地呼吸着雨后甜润的空气。瞬间,我惊住了,像是无意中扑进一幅巨大的画卷,失去了中心和方向。我的眼前,一片镶着露珠的绿茵茵的草滩,草滩上生长着一垄垄黄灿灿的油菜花,在这绿色和黄色的背后,又衔接着一振无边无际的蓝色湖水。那草滩的绿,绿得娇嫩,那菜在的黄,黄得蓬勃,而那湖水的蓝,又是蓝得多么醉人啊!它蓝似海洋,可比海洋要蓝得纯正;它蓝似天空,可比天空要蓝得深沉。青海湖的蓝,蓝得纯净,蓝得深湛,也蓝得温柔恬雅。那蓝锦缎似的湖面上,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像是尚未凝固的玻璃浆液,又像是白色种的小姑娘那水灵灵、蓝晶晶的眸子。正当我折服这蓝色的魅力,而又苦于找不到恰当比喻的时候,我突然记起少数民族对青海湖的称呼。在蒙语里,它被叫作“库库诺尔”,在藏语里,它被叫作“错温布”,都是“青颜色的大海”之意。为什么要叫做“青色的海”、而不叫做“蓝色的海”呢?莫不是出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俗语?其实,青海湖水所以如此湛蓝,因为湖面高出海面3197米,,比两个泰山还高,湖水中含氧量较低,浮游生物稀少,含盐量在百分之零点六左右,透明度达到八九米以上,因而,湖水就显得更晶莹明澈。我明白了,难怪青海湖水要比其他的蓝色显得更美,更醉人呵!

再顺眼望去,在青海湖所能目极的尽头,在水天相连的地方,是一道尚未退却的乌云,它翻滚着,好似奔腾的骏马。再往上,就是那雨后所特有的万里晴空了。这淡蓝色的苍弯一直伸展到我的身后,垂向一片碧绿的草滩,草滩上伫立着连绵起伏的深褐色的山峦。而我的脚下,银色的公路像是一条哈达,透通着伸向遥远的地方……一幅多美的画卷啊!而这其中的一切,又都浸透了黎明的生气,浸透了晨雨的滋润,显得这么清新,这么幽静。那晶莹的雨珠隐隐约约地闪露在草丛中、花瓣里、湖面上,以及山峦顶端和空气的分子之间,只要轻轻地吸一口空气,甜丝丝的,凉爽爽的。我几乎醉了,想跑,拍破坏这画卷的安谧;想喊,又怕惊动这画卷的宁静。我看着不远处那位年轻的司机,他仍旧那么肃穆,默默地望着远处的一个地方,丝毫没有交流感情的意思,而草滩上那几匹漫步的耗牛,更是分外的悠闲。我只有独自默默地伫立着,任大脑在美中陶醉,任心潮在美中起伏。我曾经领略过西湖的妩媚,东湖的清丽,南湖的庄严,太湖的辽阔,以及都阳湖的帆影,玄武湖的桨声,昆明湖的笑语•。。…可是此时,也许是偏爱的缘故,我却被青海湖的质朴所展慑,原先那些华丽的感慨被一股大自然的魅力所推翻了。我幻想着,当年大自然这真正的造物主在创造青海湖的时候,面对偌大一块画帘,一定毫无犹豫地甩下那些精细的刻刀,酣畅淋滴地挥舞着最大的画笔,一抹黄,一抹绿,一抹蓝……大笔泼洒勾勒,因此,留下的这没有丝毫粉饰和雕琢的湖,留下这粗犷的美,自然的美,质朴的美。

谁说一见钟情总是轻浮的呢?在某种机缘下,突然遇见自己或朦胧向往或苦苦追求而未能获得的美好事物,怎能不一见生情呢?

是啊!我不曾领略过如此醉人的美,我甚至怀疑这是否又是那高原奇特的梦,是那梦境的继续?

梦一般的传说

阳光越来越明媚,那蓝色的镜面上摇摇曳曳倒映出三五个岛屿的轮廓,也似乎倒映出那许许多多关于青海湖的神话传说。有的说,这是当年东海老龙王最小的儿子引来一百零八条江河的水,汇成这浩瀚的西海,因此他成为西海龙王;有的说,这是当年文成公主在进藏途中,行至日月山口,回首汉宫,思念之情油然而生,禁不住潜然泪下,泪水汇成这蓝色的湖,随后,文成公主又毅然决然地上路了;还有的说,这是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把二郎神追赶得逃到这里,二郎神又饥又渴,发现了这个神泉……

仅仅这些神话般的传说,就有多么迷人啊!而蓝色湖面上那微微泛动的波澜,又似乎在悄声叙说着青海湖遥远的历史,变迁的过程:早在二亿三千万年以前,这里整个是一片浩瀚的古海,甚至和现在的太平洋连在一起,后来,在一次强烈的“造山运动”中,喜马拉雅山的隆起把全部海水遇走了,古海变成了内陆盆地。又经过一段漫长的岁月,一些河流、湖泊和沼泽形成了这个青海湖,然而那时它还是“活”的,它的水流人黄河。到了大约距今十三万年,在地质学上称为“第四纪”的时候,又一次地壳运动,一下子把青海湖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了。那条输出湖水的河流也来了个首尾大掉头,倒流人湖了,这就是我国罕见的,自东向西的倒消河。至于青海湖中的海心山、海西山、海东山、石义岛,以及那驰名中外,像一尾顽皮的黑姗料似的鸟岛,娓娓动听的传说就更多了。这是鸟儿的世界,是个绝妙的世外桃源,不然,为什么会一年又一年地吸引着数万至数十百千万不同种类的水鸟呢?那红的、蓝的、花的鸟儿,甚至那洁白的天鹅、美丽的风头潜鸭、欢快的云雀、优稚的黑颐鹤都年复一年地从我国江南,从东南亚、尼泊尔,从印度,飞到这里,在这里飞旋荡漾,悠然自鸣,在这里安家落户,繁衍后代。只有这神奇、美丽、和平的得天独厚的地方,才能够成为生气勃勃的鸟的世界,成为萦荣昌盛的鸟的王国啊!还有那满湖欢快地畅游着的鱼儿,恐怕谁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储量吧。据说,到了盛夏时节,一群群,一层层的鱼儿自由自在地浮游着,金灿灿,红艳艳,美极了。有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次捕鱼队拉网捕鱼,网特别重,全体人员都上了阵还拉不动。最后不得不将十匹马也派到“前线”,才把网拖了上来。一称,足有三万多斤。就是在用机船捕鱼的今天,也必须两艘大船协同作业,“四万斤鱼一网拉”,那是常有的事,而到了冬天呢,只要在冰面上凿开一个个洞,然后在洞口点燃簧火,那成群结队的鱼儿便会飞快地涌来,一条条自动地从洞口跃出,这就是脍炙人口的青海“冰鱼”呢。那情景,那气氛,该会换来多么欢畅的笑声。

谁能相信这是大自然的现实而不是大胆的梦幻呢?

这梦一般的传说,梦一般的景色啊!

追求,而不是沉洒于梦境

我们沿着绿色的草滩,沿着蓝色的湖畔,继续赶路了。尽情的美的欣赏,已使我从虚无缥缈的梦境中彻底解脱出来,我拉开车窗的玻璃,留恋地朝外看着,想把青海湖的美,深深地印在心里。此时此刻,我产生了一种深深的遗憾和惋惜的心情,如此一个美丽的湖泊,竟欧默地珍藏在如此遥远的地方。我真想告诉所有的人们,都来观赏青海湖独特的美,都来领略这大自然的魅力。但是,我又很矛盾,我不敢想像,当成千上万的钞票像一条支流似地流向青海湖,青海湖畔因此而筑起西式的小楼,撑起遮阳的花伞,荡起阿波罗乐曲的时候,今天这醉人的青海湖会变成一种什么景象呢?不,还是让它自然而然地生存吧。现代文明固然是一种不可阻挡的潮流,然而美的领域,是不是应该留下一席原始的纯自然的位置呢?因为审美是有差异的,时髦女郎虽然引人注目,而清雅自然的少女不也令人爱慕么!

比如,我身旁这位年轻的司机,不就偏爱这种纯真的美吗?虽然他现在仍然是一脸肃穆的表情,可我不再觉得他陌生和冷峻了,倒隐隐地感觉到我们心灵之间相通的东西,我感谢这“严肃”的大兵,把我引向美丽的青海湖,引向这令人陶醉的美。我知道,他是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把自己所喜爱的东西介绍给旁人,否则,我不是仍在梦中去寻求那永远无法到达的海市屋楼吗?是他将我从梦中唤醒,告诉我,真正的美就在人间,就在地上,即便你至今尚未发现,然而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要珍惜,要觅寻,不要错过,更不要在梦中追求。

我会再来的,青海湖。                       

[王剑冰] 绝版的周庄        

你可以说不算太美,你是以自然朴实动人的。粗布的灰色上衣,白色的裙据,缀以些许红色白色的小花及绿色的柳枝。清凌的流水柔成你的肌肤,双桥的钥匙恰到好处地挂在腰间,最紧要的还在于眼睛的窗子,仲春时节半开半闭,掩不住招人的妩媚。仍是明代的展阳吧,斜斜地照在你的肩头,将你半晦半明地写意出来。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好久好久。我今天才来,我来晚了,以致使你这样沧桑。而你依然很美,周身透着迷人的韵致。真的,你还是那样纯秀、古典。只是不再含羞,大方地看着每一位来人。周庄,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呼唤好久了,却不知你在这里。周庄,我叫着你的名字,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动人。我真想揽你入怀。只是扑向你的人太多太多,你有些碎不及防,你本来已习惯的清静与孤寂被打破了。我看得出来,你已经有些厌倦与无奈。周庄,我来晚了。

有人说,周庄是以苏州的毁灭为代价的。眼前即刻闪现出古苏州的模样。是的,苏州脱掉了罗衫长褂,苏州现代得多了。尽管手里还拿着丝绣的团扇,已远不是躲在深闺的旧模样。这样,周庄这位江南的古典秀女便名播四海了。然而,霓虹闪烁的舞厅和酒楼正在周庄四周崛起,周庄的操守能持久吗?

参加’‘富贵茶庄”奠基仪式。颇负盛名的富贵企业和颇负盛名的周庄联姻。而周庄的代表人物沈万三也名富,真是巧合。代表富贵茶庄讲话的,是一位长发飘逸的女郎,周庄的首席则是位短发女子,又是巧合。富贵、茶、周庄、女子,几个字词在檬漾春雨中格外亮丽。回头望去,白规湖正闪着粼粼波一光。

想起了台湾作家三毛,三毛爱浪游,三毛的足迹遍布全世界,三毛的长发沾得什么风都有。三毛一来到周庄就哭了,三毛搂着周庄像搂着久别的祖母。三毛心里其实很孤独。三毛没日没夜地跟周庄唠叨,吃着周庄做的小吃。三毛说,我还会来的,我一定会来的。三毛是哭着离去的,三毛离去时最后亲了亲黄黄的油菜花,那是周庄递给她的黄手帕。周庄的遗憾在于没让三毛久久留下,三毛一离开周庄便陷人了更大的孤独,终于把自己交给了一双袜子。三毛临死时还念叨了一声周庄,周庄知道,周庄总这么说。

人夜,乘一只小船,让桨轻轻划拨。时间刚过九点,周庄就早早睡了,是从没有电的明清时代养成的习惯?没有喧闹的声音,没有电视的声音,没有狗吠的声音。

周庄睡在水上。水便是周庄的床。床很柔软,有时轻微地晃荡两下,那是周庄变换了一下姿势。周庄睡得很沉实。一只只船儿,是周庄摆放的鞋子。鞋子多半旧了,沾满了岁月的征尘。我为周庄守夜。守夜的还有桥头一株灿然的樱花。这花原本不是周庄的,如同我。我知道,打着奸息的周庄,民族味儿很浓。

忽就闻到了一股股沁心润肺的芳香。幽幽长长的经过斜风细雨的过滤,纯净而湿润。这是油菜花。早上来时,一片一片的黄花浓浓地包裹了古老的周庄。远远望去,色彩的反差那般强烈。现在这种香气正氰盏着周庄的梦境,那梦必也是有颜色的。

坐在桥上,我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周庄,从一块石板、一株小树、一只灯笼,到一幢老屋、一道流水。这么看着的时候,就慢慢沉人进去,感到时间的走动。感到水巷深处,哪家屋门开启,走出一位苍髯老者或纤秀女子,那是沈万三还是迷楼的阿金姑娘?周庄的夜,太容易让人生出幻觉。                       

[铁凝] 正定三日        

少年时听父亲讲过正定。建国前后正定曾是培养革命知胡分子的摇篮,著名的华大、建设学校校址都曾设在那里。

那些身着灰布制服的学员生活、学习在一座颇具规模的如堂里。当时教堂虽已萧条,但两座高入云霄的钟塔却仍然耸立在院内。每逢礼拜,塔内传来钟声,黑衣神父从灰制服武装起来的学生中间目不斜视地穿插而过,少时,堂内便传出布道声。学生们则趁着假日,从街上买回正定人自制的一千六百曰币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两种信仰并存着:一种坚信人提:由猿猴变化而来:一种则执拗地讲述着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园内簇簇月季却盛开在这个共同的天地里。神父种植的月季,学员也在精心浇灌。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仿佛是那些月季把两种信仰协调了起来。

成年之后,每逢我乘火车路过正定,望见那一带灰黄的宽厚城墙,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钟声和月季。

不知为什么,父亲讲正定却很少讲那里的其他:那壮观的佛教建筑群“九楼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迹。

我认识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贾大山。几年前他作了县文化局长,曾几次约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应着。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约我,我才真的动了心,却仍旧想着那教堂。但大山约我不是为了这些,那座“洋寺庙”的文化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相反,他那忠厚与温良、质朴与幽默并存的北方知识分子气质,像是与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紧紧联系着。

一个深秋绵绵细雨的日子,我来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进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于隋的隆兴寺。

人所共知,隆兴寺以寺里的大佛而闻名。一座大悲阁突立在这片具有北方气质的建筑群中,那铜铸的大佛便伫立在阁内,同沧州狮子、定州塔、赵州大石桥被誉“河北四宝”。

隆兴寺既是以大佛而闻名,游人似乎也皆为那大佛而来。大佛高加余米,浑身攀错着四十二臂,游人在这个只有高度、没有纵深的空间里,须竭力仰视才可窥见这个大悲菩萨的全貌。而他的面容靠了这仰视的角度,则更显出了居高临下、悲天悯人,既威摄着人心、又疏远着人心的气度。它是自信的,这自信似渗透着它那四十二臂上二百一十根手指的每一根指尖。人在它那四十二条手臂的感召之下,有时虽然也感到自身一刹那的空洞,空洞到你就要拜倒在它的脚下。然而一旦压抑感涌上心境,距离感便接踵而来。人对它还是敬而远之的居多。这也许就是大悲菩萨自身的悲剧。

’距大悲阁不远是摩尼殿。在摩尼殿内,在释迎牟尼金装坐像的背面,泥塑的五彩悬山之中,有一躯明代成化年间塑绘的五彩倒坐观音像。和大悲菩萨比较,她虽不具他那悲天悯人的气度,却表现出了对人类的亲近,她那十足的女相,那被人格化了的仪表,一扫佛教殿堂的外在威严,因而使殿堂弥漫起温馨的人性精神。她那微微俯视的身姿,双手扶膝、一脚踏莲、一脚踞起、端庄中又含几分活泼的体态,她那安然、聪慧的目光,生动、秀丽的脸宠,无不令人感受着母性光辉的照耀。松弛而柔韧的手腕给了她娴雅;那轻轻翘起的脚趾又给了她些许俏皮。她的右眼微微眯起,丰满的双唇半启开,却形成了一个神秘的有意味的微笑。这微笑不能不令人想起达•芬奇的蒙娜丽莎。一位意大利的艺术巨匠,同我国明代这位无名工匠,在艺术上竟是这样的不谋而合。他们都刻画了一个宁静的形象,然而这种宁静却是寓于不宁静之中的。蒙娜丽莎被称作“永远的徽笑”,这尊倒坐观音为什么不能?

没有人能够窥透她的徽笑,没有人能够明悉这微笑是苦难之后的平静,抑或是平静之后的再生。这微笑却浓郁了摩尼殿,浓郁了隆兴寺,浓郁了人对于人生世界之爱。不可窥透的微笑才可称作永远的微笑。

游人却还是纷纷奔了那著名的大悲阁而去,摩尼殿倒像是一条参观者和朝拜者的走廊。

走出寺门,我用心思索着大悲菩萨和倒坐观音,谁知威严无比的大悲菩萨我竟无从记起,眼前只浮起一个意味无穷的徽笑。原来神越是被神化则越是容易被人遗忘,只有人格化了的神,才能给人深切的印象。

人却愿意被自己的同类捧若神明,人的灾难也大多开始于此吧。当神以人的心灵去揣度人心、体察世情时,盛世景象不是才会从此时升起吗?

次日,我再去隆兴寺。

此次进寺,是专程去看天王殿北面那座大觉六师殿。

实际大觉六师殿已无殿可看。殿宇早已坍毁,只有一方阔大的台基和几十尊柱础袒露在翠柏包围之下。台基正中兀自立着一只汉白玉莲座,莲座上的空香炉映衬着正北那绚烂华美的摩尼殿,更增添了这殿址的寂寥。

这大觉六师殿曾是寺内的主殿,创建于北宋元丰年间,寺志记载着殿内的规模,仅五彩石罗汉就有一百零八尊,还有高一丈六尺的金装佛三尊,高一丈六尺的金装菩萨四尊,还有其他各种五彩泥塑罗汉、菩萨……加起来约有八、九十尊。可见这主殿确实颇具些规模的。

六师是指同释遨牟尼相对立的六派代表人物,与释迎牟尼同时代,因与佛教主张不同,被称为“六师外道气

六师各有其论,如其中富兰那•逝叶的“无因无缘论;删阇夜•毗罗尼仔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以及“顺世论”,“无有今世、亦无后世论”……那么,大觉六师殿当是供奉这六位反释趣牟尼的代表人物了。而大觉六师殿又同供奉释趣牟尼的摩尼殿同在一寺,且仅几十米之遥。是谁为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和谐”?原来当年的隆兴寺内也是这种宽松、和谐的范例。

据说大觉六师殿毁于民国初年。问及当地老者,都说只见过当年大殿塌陷过一角,却无人说得清大殿究竟是怎样片瓦无存。那丈余高的金装菩萨、金装佛呢?那百余尊五彩石罗汉呢?那嵌于四壁的宋代壁画呢?它们究竟在何时销声匿迹,如今连研究人员也无从回答。

这谜一样的殿,这毁殿的谜,它仿佛是应了一种神明的召引乘风而去;又仿佛是派系之争,使一方终无容膝之地,才拔地而起。莫非洞悉其中奥妙的只有摩尼殿中的倒坐观音,她那永远的微笑里,也蕴含了对释迎和六师的嘲讽么?

然而六师同释迎牟尼毕竟在这里共存过,那袒露着的台基便是证明。是那各派共享一寺的盛景丰富了正定的文化。

我又想起了那座曾作过革命者摇篮的教堂。原来它和隆兴寺仅一墙之隔。当年,寺内伴着朝霞而起的声声诵经,随着晚风而响的阵阵抢铃,是怎样与隔壁教堂的悠远钟声在空中交织、碰撞?正定给予神和人的宽容是那么宏博、广大。东西方文化滋润了这座古城镇,这古城又慷慨地包容了这一切。

正定的秋雨很细,如柳丝一般绿。

第三日,我本来决心去专访那教堂的,但教堂早就变成了一所部队医院。那两座高人云禽的塔楼也已不复存在。向门内望去,不见月季,只有三五成群的身着白衣白帽的医护人员。我忽然失去了进门的兴致,却仍然像个当年的革命者那样从门前走过,走上街头,去寻找正定制造的一千六百元一管的牙膏。

闲逛着,我进了一家很小的木器店。店里摆着精巧的折盛小木椅。问过价钱,竟是分外的便宜。我向售货员试探,能不能允许我挑两把?一位富态的中年女售货员不仅欣然应允,还说若是挑不好再去库里为我拿。我竟有些惶惑,之后便是受宠若惊—毕竟我还未能解徐大城市的武装:大城市绝少这种宽待顾客的俞允。

我挑遍了铺面上的小木椅,售货员果无厌烦之色。我便得寸进尺起来,要求她从库房再拿些出来。谁知售货员更慷慨了,径直将我领进了库房。

许多年来,买东西的过程从未给过我乐趣,只在这秋雨中的小店,我才寻到了这本该有滋有味的买主和卖主矛盾中的和谐。

后来才知道,这种木椅是正定木器厂的出口产品。原来正定不仅拥有着厚重的文化古迹,那一千六百元一支的挤不出管的牙膏也早已无证可查,如今正定在经济上的腾飞和发展也是令邻县艳羡的。那漂亮的常山影剧院售票处前的盛况便是证明。

穿扮人时的青年男女们远离了寺钟和木鱼,讲经和布道,他们要坐在现代化的剧场里欣赏爵士乐演唱、电声乐队和新潮歌星。于是当隆兴寺的寺门紧闭时,正定的夜生活还在延长着。宽松、和谐仍然充盈着这古城。

怀着一点难言的佣怅,我和大山也朝常山影剧院走去,去欣赏一场外地来的青春歌舞。一路上大山谈的却是京剧。原来他是个京戏迷,能讲能唱,讲着讲着就唱了起来。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他的嗓音不高但格外够味儿,好像我们将要走进的并不是那电声变化莫测的现代剧场。

然而,那裸露着胳膊和腿的少女。那爵士鼓的狂躁还是包围了我们……

也许这是通往真正文明的必经阶段?也许正定青年现在热衷的正是有一天他们厌倦的?他们仍会返回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中追寻生命的意义,伴着古老的寺钟,去寻找新鲜的一天,新鲜的开始。

回来的路上,大山谈论的是刚才眼前的一切。那谈论中很少满足,却充满着惆怅的疑虑。

在不变之中发现变化的该是智者吧?在万变之中窥见那不变之色的亦非愚公。

我不是智者,也不是愚公。我只是想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正定悠久的历史文化陶冶了这土地上一代又一代的人们,灾荒、战乱,文化浩劫都未能泯灭这儿人们内有的情趣。这其中的珍贵不亚于那大觉六师殿内的堂皇。

倘若人心荒漠,纵然寺院成群,这古郡的意义又何在?一台不算雅致的青春歌舞,难道真能包容正定人的好恶?

当我远离了正定,回首凝望它那宽厚雄浑的古城墉里,那错落有致的四塔,连同那片如大鹏展翅般的寺庙屋脊,携了历史的风尘安然屹立。它们灿烂了正定的历史,充盈了正定的今日。

正定毕竟是怀了希望朝前走的。是伴着钟磐的齐鸣,是伴着爵士鼓的骚乱,是伴着那教堂的月季花香,是伴着大山那字正腔圆的唱段?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

能够回答的:终将是古老而又年轻的正定。                       

[楚楚] 山看人        

紫,其实是距离的色彩。

是山在远方的色彩,是梦在对岸的色彩,是心在高处的色彩,是灵魂得大自在的色彩。很难形容出这弥漫氮氢了整个武夷山水的紫色,在色谱中的具体位置。但它是武夷独有的,我便叫它武夷紫。倘若让我画武夷,这紫色便是基本色调,而天游是脊梁、九曲是血脉、玉女峰是心脏、流香涧是呼吸、云窝便是气质。武夷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看武夷,不是一座美得眩目的山,它是真山真水真性情。因为过于玄艳的自然造化会使人产生疏离感,而武夷是这么平平实实的人间山水,可以让人随脚出人、悠然可见,让灵魂可以得到真正休憩的真正的山。任何穿凿附会的神话传说都没有它本身美,因为有血有肉有灵性的生命最美。人类之所以会以轻慢浮滑的态度来面对天地造化,之所以会盛气凌人地来君临山水,正是由于不能把它看成生命,不能以自身的文化感悟与山水构成宁静的往返与默契。武夷是朴实的,又是清高的,荣枯的故事都在里面,有缘无缘随你。有人看一看热闹,评一评山水,拍一拍照片,就心满意足,算是看过山了。喜欢的人说它已含了漓江的诗情画意,庐山的雄伟神奇,黄山的奇险伟岸,又是什么山的什么;不喜欢的人一句:“不过如此”也是看过山了。“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不同的人看一座山、不同的山被一人看,各各不同,这是人看山;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心境中看同一座山。,又不同,这便是山看人了。游客在看山的同时,山也在看游客,游客也在看自己。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个拍摄对象,选择自己所需要的清楚或模糊。

我看武夷,是颇具禅思美感的山。山中多的是幽洞玄天,但不适合坐下来思索,要看一服就懂,思索便错了,它属于顿悟的层境。铃木大拙禅师说得好:“人来自自然,复看见自身的自然。”这样的境界只有不断在山水中学习如何去乐山、如何去乐水,最终得以亲证我们就是山,我们就是水的最高境界。你才真正是与山有缘的人,这之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却可以望见自己心中的山水。而武夷山水,山有仁、水生智,这里的山峰大仁大义,这里的水流大智大愚,正是成就这份悟性的好境界。

在武夷的日子,我把眼睛听成了四季,把耳朵望成了八方,武夷怎会是空山?在武夷的日子,我空旷着一颗心,无物不容无物不纳,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日日是好日,武夷怎不是空山?

肉眼观武夷,满;心眼观武夷,虚。

虚,不是虚假,虚假容不下真正的人性。而虚,使人达到更高的真实。

空山是空,以灵为性。

空山不空,空的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