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软尾山地车视频:逝去的春色何处寻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3 14:20:14
http://blog.sina.com.cn/s/blog_626fc59d0100f4x4.html 逝去的春色何处寻(2004年第4期《长江文艺》) 

       春露头儿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人们也不像冬天那般缩脖耸肩的,街上行人的步伐也似乎放慢了,女儿阿萌说,姥姥家后院里那些落叶,还都躺在那儿,经过一冬天的风吹雪沤,恐怕早就烂得乱七八糟了,我们帮助扫扫去吧!女儿懂事了,我一面暗自嘉许一面顺口应着,何况是为我的妈妈干活呵……


       到了她姥姥家一看,那些枯叶片儿铺落一地,比我想像的还要多。 我不停地扫着抠着枯叶,把它们归拢成一堆儿一堆儿,女儿在姥姥的指挥下,把这些成堆的落叶,不停地往塑料袋子里装。一个又一个大塑料袋,装得满满的鼓鼓的,再也装不下去了,整齐地排列在那儿。可是地面上的枯叶,却一点儿也不显少,今年的落叶实在多。


       从后阳台上望下去,看看邻居家的院子。左边邻家收拾得干净利索,甚至地面还铺漫上了石砖,一盆盆花吐着嫩绿的小芽,好似刚刚睁开眼的婴儿,正在努力地探望这大千世界,个个都是那么可爱。转头再往右边看去,一股莫名的酸楚情绪,像雾似的不由地升腾起来,朦朦胧胧地罩在心头。那些久远的往事,原以为早离我而去,不曾想依然没有走出我的视线……


       靠右边与我家相挨的两家邻居,一家是九月派诗人之一的袁可嘉先生家;再过去一家是已故去的评论家、美学家蔡仪先生的家。这两家后院的败草、落叶慵懒地散落各方。厚厚的干卷着的落叶相挤相挨,完全是一片狼籍的景象,倘若不慎掉入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烈火浓烟。当然,袁先生一家迁往美国多年,这里早已是人去屋空,这院子自然不会再有人打理。 

       看着这眼前荒败的院落,雾般的幻像依然在涌动,不知不觉间,往事竟然一点一点地清晰开来。那是三十多年前,我家曾与蔡仪先生家相邻,尤其两家的后阳台很大很大,是对接的那种,又共用一条通道走下后阳台,两家就自然而然相处亲近。那时,我可不知道蔡仪先生有何等知名?在我眼里他只是个邻家伯伯,我每天有时趴在阳台边沿,看着这位不苟言笑的伯伯,精心地收拾着高大葡萄架,或者看他用那个大喷壶浇花,喷射出来的弧线水珠儿,随蔡伯伯手臂不停上下摇晃,常常让我这个小不点看得入迷,这简直就是一幅五彩缤纷的画。


        葡萄藤从吐绿到挂上葡萄珠,我天天在那儿等呀看呀,盼望它们能早点变紫成熟。那时和我一起看葡萄的常客,还有小豆豆,他是蔡仪伯伯的儿子,他一直坐在轮椅上。在蔡伯伯工作累了的时候,会推出小豆豆晒太阳,而他自己一头扎进他的葡萄世界。此时,我会站在阳台边沿的石台上,向蔡伯伯报告着:小芽的出现,小虫的爬向,葡萄叶的卷边发黄,葡萄藤的所有新动态和种种我认为不好的情况。如果,今天我作业完成得快,蔡伯伯他们还没出来,我就趴着窗户向屋里观望,望望躺在床上的豆豆,望望伏案工作的蔡伯伯,想着他们出来的时间,有时甚至会爬坐在窗台上,隔窗与躺在床上的小豆豆聊天。我说的这位小豆豆,其实比我大好多好多,他因患有小儿麻痹,不能像正常人那样行走……


       有时,我也会跟蔡伯伯的女儿海妮,坐在充满幻想的葡萄架下,玩充满幻想的过家家,对女孩子来说那滋味很美妙。我说的所谓美妙充满幻想的家,就是碗里装满糖豆,碟里摆满各种小石头、果核和葡萄——还是最紫的那种。这样我们就也非常满足了。


       蔡伯伯家,还有一位“李嫂”,她那丝丝闪亮的齐耳白发,上边没见任何饰物,却永远那么规顺。李嫂有一口浓重的湖南口音,经常一边麻利的干着活一边用我听不懂的话向我咕哝着,我也就胡乱地点头答应着,极不礼貌地应付着这位奶奶级的李嫂,李嫂却只能显出极无奈的微笑……她知道我没听懂她的话!只有我家的阿姨出来与她聊时,她才会露出排排好看的白牙——笑得舒坦极了。


       记得一天,海妮带我一起去拾马粪。那时候提倡学雷锋做好事,也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去拾马粪?拾马粪算是做好事吧,反正,是海妮带我去的,她比我大,我屁颠屁颠地跟着她。那会儿的长安街,行驶的车辆不算多,管得也就不太严,马车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可能是为了街道的清洁,宣传让马车出门给马带粪兜子。那是一辆双套马车,拉着从冰窖里买来的冰,朝建国门桥方向走去。我俩跟着这辆马车,从头道街(日坛路)一直到建国门桥。六十年代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立交桥,好像建国门桥下是一条又脏又臭的护城河,再往北拐上什么路就是去冰窖的路。我俩跟马车夫一边聊一边走路,做出门带粪兜的宣传,手里还拿着小铲和小桶,时刻准备马尾巴翘起接货——马粪。我们做完宣传回到家,竟提了满满一小桶马粪,这桶硕果不能它用,自然赏给了高大的葡萄藤。蔡伯伯一看就笑了,可是他并未表扬我们。他拿起小镐头,在葡萄藤根附近,挖了个不大的坑,将马粪沤了下去,一切都在不言之中进行着,我和海妮却叨叨不停,汇报着一路的战况。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在小院里响起,这就算是蔡伯伯对我们的奖励了。


       一天,海妮在屋外的一声叫喊,吓了我一大跳,以为发生了什么怪事呢,我窜出去一看,原来是一队小螳螂足有十多只,正顺着葡萄藤一点点地往上爬,这些螳螂大概也就指甲盖那么大点儿,绿色的身躯跟葡萄叶一样绿,头前举着两把大刀,嫩嫩的想得了谁呢?我们俩跳上石沿台上,踮起脚,看着这些小东西爬行,还不住地给螳螂鼓劲儿,喊:…跨……”海妮说,这是一群刚出生的小螳螂,它们的爸爸妈妈,还不知在哪儿哪,怪可怜的。听了她说我赶紧冲回家去,找来一个有机玻璃小盒子。大胆的海妮把这些小东西,一只只抓到盒子里,它们就算有了个家了。它们在自己的家里,互相挨着挤着,相互刀着玩耍,显得是那么高兴……


       那会儿正是三忠于年代,孩子总是学着大人的行为。有一天在宽敞的台阶上玩,海妮教我把各种色彩的废牙刷把锯成一截一截,然后把两边在台阶上磨平,认真地刻上为人民服务!毛主席万岁!等字样,学着大人们的样子表示心愿,只是字迹显得很拙笨。我们还捡了许多碎的瓷片,将各种小花边一点点敲成揩甲盖大小,攒了一捧又一捧,海妮都让我保管着,做什么用她未告诉我。有时还趴在阳台上,我们玩羊拐、沙包。没有羊拐时,就拿杏核替代,选四个同样大小的杏核,洗净,在两面涂上颜色,就可以随意耍玩了。我们玩的这些玩艺儿,经常引来别的楼的孩子,争着抢着跟我们一起玩,我们的笑声和欢叫声常常飘荡在院子里。


       我们最愿意玩的地方就是葡萄架。葡萄架有阴凉而且很有神秘感,特别是在夜幕降临时,微风轻轻地吹抚过,葡萄叶子发出沙沙声,月光把斑驳的树影洒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上,显出几分神密、几分恐怖,就像置身于西双版纳原始森林!葡萄架下聚集着几个楼的孩子,有时玩各式各样的游戏,有时就听年长的孩子讲故事,有天不知是由谁开的头儿,讲起了梅花党与绣花鞋的故事。故事里充满神秘而恐怖的悬念,常常引起小伙伴尖叫,有的还吓得又哭又喊,使这神秘的葡萄架越发瘆。接着肯定有人捂着耳朵,一溜烟地慌慌张张跑回家,咣当一声门撞上了,此时周围更加寂静了。我似乎看见葡萄架下,还存留着双双闪亮眼睛……这个夏夜,让人感到彻骨的冷,冷得心里颤抖抖的,可是过不了多长时间,大家熬不住好奇心又都聚集在葡萄架下。


       记得一天晚上,广播说毛主席发表了最新指示,这个时候,我们一定要到学校参加庆祝活动。每人手拿花环(是各种彩色皱纹纸扎成),排着队欢呼雀跃着上了街,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得尽情,跳得奔放。由于我是班领队,我比别人更加多了一份豪迈激情。每次哥哥姐姐他们这些中学生,一定是要到天安门去游行庆祝,而我们这些小学生们,只在永安里转一圈就打道回府了。我很沮丧,一是没欢呼够、激情还没来得及迸发;另外更主要的是害怕回家,这时,爸爸妈妈肯定是没回来,哥哥姐姐更早着呢,他们在天安门且得蹦一阵子哪。我快速冲进那没有人的家门,不敢开灯,来不及脱衣服,更不要说洗脸洗脚了(以前这些都有阿姨监督的)倒头捂上大被子。黑夜,我怕看见门后的衣架,那挂着衣帽的架子——活脱一藏匿在黑暗中的梅花党;我怕床底下端端正正摆放一双绣花鞋;更不敢黑暗中往窗外探去,想象着当窗帘掀起刹那,葡萄架下的双双眼睛与我隔窗相对,那我该怎么办(至今我深怕此举)?


       曾有人向我爸爸反映过,说我爸爸那屋窗外丝瓜架下、蔡伯伯家葡萄藤下夜里常有灯光,可能是美蒋特务在用发报机发情报。还有人说,我家阳台上半夜常有人坐着……,如此等等,想到这些,我的想象之锁就会不停地开关,带着恐惧我渐渐地进入梦的世界。有时一觉醒来,头发还湿乎乎地粘在脑门上、贴在耳根旁——那一定是没出息的小溪涓涓不断始然。白天葡萄藤恢复了一切的翠绿,它随风轻轻摇曳着,依然那么可人,人们依然各自忙着。我围着它转了好多圈,总想找到那双双惊恐、扭曲的眼睛,却怎也找不到……会不会是到了夜里才从葡萄架下的土里钻出来?


       当然,也有欢快的夜晚,由于我们两家阳台是对接的那种,我们两家阳台大吸顶灯一开,别提多亮了!我们玩起了红灯、绿灯人、枪、鬼跳房子等等游戏,从我家跑到海妮家,从海妮家再跑到我家,阳台上充满了欢乐的脚步声。如果我的哥哥姐姐参加了,准没我的份儿了,他们嫌我小总被逮着——不好玩。他们不带我玩的时候,就只能坐靠在阳台边沿低矮的护栏上,在旁边凑热闹起哄架秧。偶尔也会蹲在蔡伯伯家的门前,隔纱窗门与小豆豆没大小地逗说两句,因为他只能一个人静静坐在黑暗中观望哪。


       那一阵,爆发革命了,我们停学了。很多人家门上用毛笔饱蘸浓墨书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时在家我很少见到爸爸妈妈了,晚上待他们回来我早已进入梦乡。家里一切暂由大哥代管,每天有一堆作业——背诵老三篇、背诵毛主席语录及一切最新指示。哥哥说这是爸爸交待必须完成的,到时会检查,我只好规规矩矩听从安排。中间哥哥也会让我们休息放风,我会一遛烟儿地冲出去,与望春、小妹、小七玩着人落人的倒立;我会从一楼我家借楼墙多出的边边角角攀爬到二楼的涛涛家 ,坐在她家窗台上把腿搭在窗外大呼小叫着;我会跑到三毛家用手沾着炸酱抹馒头……每次都还没尽兴耍开,那边哥哥就叫上了,到时间了,回家!此时,我无论爬得多高、坐在多么险之处,我都会叽里咕噜地跑回家,我特别怕哥哥告诉爸爸我的劣迹”——非常时期,爸爸对我们尤其严厉。


       一次,我吸吮着一支3分钱的小豆冰棍在阳台上显摆着,突然对着正在轮椅上晒太阳的小豆豆喊叫起:小豆冰棍,小豆冰棍,我以后就叫你小豆冰棍了……刹那,我惊了,小豆豆流泪了,点点泪珠缓缓往下滴去,我意识到我干了错事,留恋的撇了一眼掉在地上没吃完的小豆冰棍就跑回家了……很久很久我都怕看见小豆豆,更怕他那双眼睛。


       一天,葡萄架下传来特别好听的歌声,歌声吸引了我们一群孩子,我们坐靠在晾台台沿边上围作一团。原来是蔡伯伯家来了一个小女孩,她要考什么文工团,在我们使劲要求下,她一首一首不停地唱着耶吧,赛欧迷吧……”好多好多,真好听!我从来没听过,好像是阿尔巴尼亚歌曲。反正与姐姐小彬最爱唱得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让我们荡起双桨……”“麦浪滚滚闪金光……”“天上布满星……”“我们的田野……”完全不同。姐姐总是藏在厕所里唱歌。我总缠着外来的小姐姐,在葡萄架下让她教我唱歌,舌头不利索地跟着打转。哈……哈……舌头没打直,肚子快笑破了。后来,这个小姐姐不见了,海妮告我她没考上文工团,就悄悄地回徐州去了。为此,我着实不高兴了几天,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走了呢,我还想跟她再学几首歌呢。


       海妮的大姐从遥远的什么地方来了,她要杀鸡。她不敢用刀割气管那种杀法,而是端来一盆水,然后牢牢攥着鸡翅膀,楞是把鸡的小脑袋按进水盆里憋死……这一切都是在葡萄架下完成的。我蹲在那儿看,想着我游泳时被水呛的感觉, 想着我在家端盆水练扎猛子憋气的感觉。鸡疯狂地扑腾着,翻翻憋红的小圆眼睛望了我一眼,狂蹬几下的小细腿慢慢伸直了,葡萄架下土被挠出道道划痕。那无助的、埋怨我的眼神总不停地扯拉着我,以至多天过去了,那块划痕依旧的土地,仍是我视线寻觅之处。 


       有时,姐姐和海妮都不在家。我会蹬个小凳子趴到前面阳台上,盼着她们早点回来,她们从学部领到的《批陶战报》到王府井去卖,3分钱一份,这种事她们绝对不带我去,怕我添麻烦,怕我丢在王府井,怕我……反正我知道求也不会带我去。如果顺利,她们回来就早。有时会让我等很长很长时间,趴在阳台我想象着她们是不是像《红岩》里,卖《挺进报》的人那样吆喝着、叫卖着。


        一天在家,闲着无聊,手指触摸着爸爸书架的书从这头捋到那头,又从那头捋将回来——感觉着书的薄厚、感觉着书的新旧,突然发现《文学概论》《美学原理》等书署名都是蔡仪。他写的书的内容我看不懂,太深奥了,何况我只是一个一年级的小豆包。不过看到他这样多的书,蔡仪伯伯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的形象在我心中比以前更高更大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夜之间,院里很多小孩子,突然互不说话了,也不一起玩了。他们都比我大,都是我平日里的好朋友,我不知该站在哪一头儿好,更不知谁愿意带我玩儿?尤其是我信任的海妮,眼见地对我冷淡下来,她已不再带我去做好事了。我们同时出现在阳台的时间不多了。为什么会这样?谁向谁开始宣战的?是谁向谁彻底决裂?我始终是雾水一头。总之,从阳台上飘出的欢笑声、葡萄架下划出的尖叫声,我们的童年都随着渐渐深入的革命一点点地逝去了……


       这些事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这群孩子随自己的父母,先是经历了下放五七干校,后来又跟着返回北京,再后来就是自己上学、工作,直到结婚生子为人妻为人母,如今都已经成了中年人。当我再注意到这熟悉的葡萄架时,那里剩下的只是光秃秃的架子。架子上拉扯弯曲的铁丝,只有晾晒的几件衣服,随风轻轻地摇动着,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故事……

葡萄藤在哪儿?抚弄葡萄藤的人又在哪儿?没有人告诉我。再也看不到碧绿透紫——让我充满幻想的葡萄园;再看不到耀眼的白发苍苍——蔡仪伯伯那寸立白发、老李嫂那丝丝会闪光的银发;再也看不到那永远闪着忧郁眼神的小豆豆,他们先后都已随风而去了;而远在大洋彼岸那边的海妮与我已是那么的陌生、那么遥远、那么模糊……


      “哈,哈……姥姥,到了秋天我就帮您扫落叶呀!女儿的喊声把我从回忆中拉回,这时我才意识到那过去了的年代,好象很久远又好象很临近,因为这毕竟是那个特殊年份经历的事。


       望着欢笑雀跃的女儿,我努力将我的思绪扯拽回来,努力将心情抹得与女儿一样平整,然而不听话的眼泪充盈着眼眶,相互碰撞打转着慢慢地沿颊而下,滴落在了片片残叶上,滴落在被女儿扎紧的塑料袋中,永远地滴落在逝去的春色中……

  
  文:王素蓉     2003424

(此文已收入《长江文艺六十年从书——散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