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往事之一
和往年比起来，这年长安的四月算不得暖春，空气中有雪意仍未弥销。虽然大街小巷还是人来人往，煞是热闹。而候王府鸦雀无声。冰冷的空气中，有一个老者，垂手静立。背影孤独，肃穆。
这是一个瘦弱的男子，他站在料峭的春寒中，失神的眺望着远方。风吹拂，木兰花雪白的花瓣零星点点，飘落在他的衣上，发上，肩上。淡淡的风不算十分寒冷，但站了一整个上午，还是令他感到有些虚脱。他微微的喘了口气，抬手扶了扶身边的一株柳树，象是对空气，又或者冥冥中的某个人小声嘀咕。
“娥儿，你可好吗？”
空气里没有人回答他。也不可能有人回答他。而他所叨念的那个女人早已于一年前死去了。那是一个饱受争议的女人。有人说，她是中国历史上最令人恐惧的女屠夫。然而，在他的眼中，她曾经活得那么孤独，那么苍凉，坎坷。每次一想到她，他的心中就会滴血。汩汩的鲜血象红色的岩浆静静的喷薄而出，然后带着冰凉的气息淹没那些被时间溃烂过的伤口，他痛得发不出声音。
最初与她相识，是在西楚霸王的狱帐中，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因为他总在她的身边，不管她是不是在意，他可以象风，象寒流中的暖空气，时时刻刻的包围着她。
他是她的舍人，准确的说，他是她丈夫派来侍候她的卫士。而他之前见过她的，在沛县的老家。那时候，她根本不屑于认识他，而他也只能暗暗的满怀心事的打量着她。为了追随她，他心甘情愿陪着她，做了两年零四个月西楚霸王狱中的奴。那一年，她才二十几岁，虽然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他只觉她是那么美。她怎可以那般美，美得令他眩目。明眸皓齿，乌发如瀑，傲慢中，散着不容侵犯的决绝。
他知道后来有很多传闻是关于他与她俩的，那样不堪的一些传闻，连她的儿子都不能忍受。她的儿子就是太子，后来成了惠帝。惠帝是他从小看着他成长的，因为是她的心肝宝贝，所以，他也视若己出。小时候的盈儿温和，柔顺，是个令人疼爱的乖孩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年代开始，那么善良温驯的一个好孩子，他竟开始处心积虑的想要对付他，想要处死他。
是因为，他与他母亲的亲近么？
有些仰慕，只是仰慕本身。
他的付出，其实她从来不为所动，毕竟，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奴，是他们家的奴。在她的心中，永远只有一个盖世英雄，那就是她那个出身寒微的丈夫。他听说过他们的故事。那一年，他还是一个泼皮亭长，放荡不羁，无拘无绊，而她却是名门闺秀，她的美貌闻名乡野。他慕名而来，她从珠帘的后面第一次窥见到他，就不可抑止的爱上了他，后来，她对父亲说，他将是那个注定要叱咤风云雄霸天下的盖世英雄。她果然嫁给了他。
他在前方造反，她在后方勤勤恳恳耕作，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孝顺公婆，甚至为他差点搭了小命。她无怨无悔，那时候的他是爱她的，妩媚的女子，幽雅的芳香。他说她是他梦寐以求的妻，终生的伴侣。并且他还答应过她，会给她一座金碧辉煌的后宫。可惜，人生是多么的残酷，一个女人，一场宿命，所有的结局原来都已经写好。只是反反复复挣扎的过程中，有很多事情，即使聪明如她，也只是猜中了个开头。
后来发生的事，所有人都知道。那个人果然打了胜仗，迫于无奈，西楚霸王将她及一干人质全部归还。他们逃出了生天，逃亡，安生，噩梦般的日子将不会再来。他陪着她回到了那人的身边。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隔着漫长的时光，她哪曾想，他果真成了一代开天辟地的主。只可惜，金碧辉煌的后宫，只是空空的寂寞，而那个人的身边早已换了新的俏佳人。
素锦细簌，环佩有声，未央宫里几乎天天都是歌舞升平，骄傲的帝王高居在上，怀中紧拥着他娇媚的宠姬。
宠姬姓戚。
那是吕雉第一次见到她。果然天生丽质难自弃。花容玉貌，精心的装扮，长长的黑发，微笑起来，艳红色的双唇带着蛊惑人心的弧。从此以后，无论郊游，出巡，游乐，宴会，帝王的身边跟着的总是年轻娇艳的她，她不仅会鼓瑟，还会跳翘袖折腰之舞，两只彩袖凌空飞旋，娇躯翩转，常常逗得帝王乐不可支。
男人靠掠城夺地赢取天下，女人靠征服帝王赢取天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也是女人们成就野心的通天捷径。
刘邦越来越听信戚姬。短短的几年里，朝庭内外几乎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于戚姬，集中于戚姬的儿子刘如意的身上。殿下难得有几位正直的大臣也大多装聋作哑，或者沉浸于欢歌笑语中。没有人关注她吕雉，没有人关注她吕雉的失落，绝望，忧伤。
独独身份卑微的他，还依然守护在她身边，忠心耿耿的守护着，象狗。
仿佛感应到他的同情，她常常把凌厉如刀的目光瞟向他，那眼神堪堪地落到他的身上。他闪避不及，四目相投，他无缘由的心中一震。仿佛听到了她从遥远的冰川上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声音——
“帮帮我，我，才是未央宫的女主。”
可他能做什么？
不久之后，他被封为辟阳候。
他知道他的官位是她要帝王赐予的，这个官位正是为了守护她而设，她要把他留在她身边。把唯一忠诚于她的男人留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声望还是眷顾都那么的明目张胆，如日中天。但他依然如故，他总是站在她的身边，小心伺候着。权力和富贵都不是他所向往的，他只想若空气，环绕在她孤独的左右。
总是在多年后，他时时想起那个朔雪纷飞的早上。
她来找他。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
她说，那人果然要废了她，废了她的儿子。原因是那狐媚女人夜夜向他啼哭。
这个可怜的一无所剩的女人，除了儿子，确实她已一无所有。她不可以连儿子也不能保护。宫廷的猜忌、冷落、倾轧、空虚像阴影死死的逼迫着她，一向强硬干练的女人，她看上去好憔悴，发髻半盘半散，斜插一支白玉簪。她的脸颊消瘦，目光疲惫。记忆中有落天的飞雪和层压的北风，他在雪地上遥遥的看着她的脸，她的双眸通红，然而却仰了仰头，生生的把眼泪逼了回去。
天下起了雪，她薄薄的衣衫在朔雪中轻轻闪动。她的头发都已经潮湿，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泪光。他突然读懂了她内心巨大的恐惧与孤独。空气中弥漫着雪与悲伤的味道，那是一种清冷而虚幻的味道。美丽的女人，心爱的女人，心碎的女人，就在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她第一次把头孤独无助的依偎在他的肩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过来，虽不再哭泣，眼角仍然还淌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全身因为哭泣而变得脆弱，那泪，看在他眼里，象一把钩，闪着寒光的钩，直直插入他的心里。然而，他又能说什么，由始至终，虽然他已身为王候，可说到底，他也只是皇朝之下的一个贱奴，他又有什么力量去主宰皇室宫庭里的权力世界。
好容易她终于冷静下来。看着身旁的他，他明显感觉到了她的清醒与冷漠，不敢抬头，只恭恭敬敬的施礼：
“夫人。”
“审大人，是吧？”那声音冷冷的，好象还带着几分讥讽，刺得他又是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不敢，下、下官审食其……”
“抬起头来。”
“下、下官不敢……”光听声音他就已经吓得不行了，哪儿还敢抬头。
她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强硬与倔强，凌厉的眼神，如同拉满弦的弓，蓄势待发。终于，她冷笑着幽幽地转身，走向内宫。她的背影柔弱纤细，孤独无助，巨大的宫殿像是张开了大口的野兽，用黑暗将她慢慢地吞没。
她走后很久很久，他方才抬起头，空气中仍淡淡的残留着她的悲伤。他的痛苦没有任何声音。他当然知道她并不爱他，但他却在感同身受的承受着她的全部的脆弱与悲伤。
那以后，他知道她在四处运作。
她聪明，冷静，从容。慢慢的，为了儿子，她变得更加的心如铁石，阴鸷狠毒。而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离她并不遥远的地方，安静的注视着她。包括那个晚上，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死去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大王病入膏肓，她支开了所有的人，只留下他。
他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未央宫的山茶树边，她忽然从寝宫匆匆的跑了出来。坐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黑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不知道她是哭，还是在笑，明明盛暑炎夏，他却觉得寒冷。
她无助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好痛，食其。”她捂着胸口，象个溺水的病人一样，她轻轻地对他说。
每一次，都是这样，她总在绝望无助的时候来找他，她好象是一个被不断揉搓着的伤口。在时间里溃烂着。很快，他明显感觉到了她在颤抖。
“是他们逼我的。”她说：“刘季，是你逼我的，你欠了我，你们都欠了我！”
说着说着，她扯下几瓣山茶花瓣，狠狠揉碎了，红色的液汁流出来，像握了一手的鲜血。他知道她恨，恨那个人，恨所有背叛过她，抛弃过她的人，她都恨，包括她自己，越来越狠毒的自己。
他的手不自觉地紧紧的握紧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
后来有传言说，就在那个晚上，就在她跑出来的半柱香之前，在她的寝宫，她用那纤细的手，掐紧了那个人的咽喉。其实那不是真的。他知道，她恨，可她同时又是多么绝望的爱着。她没有爱过别人，她是爱那人的，她把一个女人一生之中全部的爱统统给了他，给了那个抛弃了她的，却被她由始至终称之为盖世英雄的丈夫。
几天以后太子盈儿如期登基。她高高在上的坐于后宫里主宰着几乎全部的政局。他的心无缘由的被一些莫名的痛楚撕裂。其实他又何尝不明，一开始，他们便是两个被权力完全隔离的，不同世界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能隔着远远的空气守护着她，无法靠近。
好些天里，他见不到她。她太忙，忙着理政，忙着抓权，忙着复仇，忙着雪恨。大刀阔斧的砍伐，令昔日金碧辉煌的未央宫，成了尸山血海的魔窟。
首先开刀的，是威胁着她的皇权的刘氏家族。然后是那个女人，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她派人砍去了那个女人的手脚四肢，又让人剜去了她的那双迷人的眼睛，再用药熏聋耳朵，强迫她喝下哑药，然后她让人将她不死不活的扔在粪坑里，从此，那个一度芳华绝代的戚姬，她终于在五千年的中国历史中，有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名称，人彘。
戚姬临死之前，她带了他，以及她的儿子，亦即是新登基的皇帝前往观刑。那时候，那姓戚的女人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与蛆虫滚动在一起的怪物。她在那臭不可闻的粪坑里不断的翻滚，挣扎。新皇到底还是个孩子，新皇大骇，几乎当场面如土色，被人架了后魂飞魄散的仓惶逃去。而她始终站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女人，她眼中燃着的烈火，比极品的牡丹还要炙烈。他站在她的身边，毛骨悚然的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她尖锐的眼神，冷冷的，见证着女人悲惨的死去。
至此以后，妖姬的名声渐传开来。吕雉二字，成了中国历史上最恐怖的一个名字。
她的杀伐越来越重。仇恨与权欲蒙蔽了她的良知，旧时西楚霸王狱中那个端庄的妇人早已死去，留下来的是个噬血成性的妖姬。她成了令人谈虎色变的鬼，阴魂不散地吞噬着当今的朝庭。
每一次残忍的杀死一批敌人，她都会来找他。他知道，她没有别人，她只有他。而只要是她需要，他都会在那里，寸步不离的守在那里，守在她的身边。他不清楚这是不是爱，他只是觉着冥冥中，从他第一次见到她起，她就成了他全部命运的主宰。
有月光的晚上，她总显得无比憔悴，心思重重。
她沉默，他也沉默。
月光渗进她的眼眸，象银色的雨丝。所有的悲伤和痛苦象毒，流遍她的全身。他想拥住她，但是他的双手无法动弹。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总会以她的离开来结束。他知道，等到天亮以后，她就又是那个凶残而狠毒的皇后了。
无人知晓，大王死去以后，她其实老得非常非常的快。她几乎一夜青丝便变了白发。是复仇之火令她支撑了下来，越陷越深。权力令她不堪重负，她变得来越虚弱，象个病入膏肓的老妪，尤其是在她的儿子，盈儿也飞快的含怨死去之后。他经常从她疲惫的目光中，读到了死亡的气息。
果然，他预感得一点儿没错，三年以后，她终于在巨大的绝望与冰冷中坍塌下来。死前，她几乎完全神智不清。
公元前180年这一年，未央宫内开满了各样的夏花。微风送凉，水晶帘外虽是七月流火，夏日却仍炎炎如炽。炎夏来临的时候，弥漫的花香象一场可怕诅咒。
就在那个盛夏的傍晚，他看见她披着长长的白发，坐在宫殿的长廊上，赤着双脚，洁白的衫，洁白的发，令她孱弱的身体看起来，象空气中飘YE的花瓣。看到他，她微微一笑，温柔地说：“食其，过来陪我坐坐吧？”那是她最后一次于清醒中认出了他。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坐在她的身边。她靠上他的肩膀，就像多年前那样自然，她的手叠进他的掌心，好凉好凉。
“你知道么？她恨我，那个贱人她恨我，她和她的儿子死了都不肯放过我。所以，食其，你信我？那黑狗真是他变的，她让她儿子变的。他们先是害死了我的盈儿，如今该轮到我了。。。食其，我不怕死，我只是可怜我的盈儿。”
她喃喃低语着。
“我。。。我可怜的盈儿，他到死时都不肯跟体谅我。。。。食其，你告诉我，为什么连他也不肯体谅我，我真有那么可恶吗？”
她越说越激动，身体不住地颤抖着，惊恐万状中，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仿佛在惊涛骇浪中紧紧抓住一根偶遇的浮木。他的身体也跟着她的摇晃，轻轻地颤抖起来。他不知道如何作答，他只能紧紧的抱住她，紧紧的抱住她。泪水奔流成河，从他的脸上，滑落到她的脸上。
“他们为什么要逼我呢？她死之前还在咒我，她说我是毒妇，她说我不得好死。我是么？是毒妇？我是人啊……不是么？”
他不由自主轻轻的唤：
“娥儿，娥儿。。。”
她那深陷的眼睛，象两汪幽深的湖。很快，她的诉说变成了微弱微弱的乞求。
“带我走，带我走！食其，带我离开！带我回家，带我回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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