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皇后歪传全文:陈丹青----归国十年:这是一个不再认真的时代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9 05:23:51
按:下为2011年3月19日3月19日在上海图书馆讲鲁迅。    大家好。    今年是鲁迅诞辰130周年,换在早先,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凡是鲁迅纪念日,绝对国家大事,举办地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台上的鲁迅像,和毛泽东像一样大小,朱德周恩来等国家首脑,茅盾周扬等文艺高官坐在台上,听众又哪里轮得到诸位市民,必是大小党官。    从九十年代初到现在,中共中央,各级省市,不再举办鲁迅纪念了。诸位记得哪位中央官员,哪份政府文本,再来郑重其事提鲁迅吗?不提了。很好,鲁迅话题总算回到民间,至少,回到一小撮书生那里,鲁迅的政治化,终于收场了。这几年,鲁迅的文章也从中学课本里拿掉了,我想,教育部中宣部,想必知情的,默认的:其中有一层意思不好明说,就是,希望此后的小孩子,顶好忘掉鲁迅,别学鲁迅。    这次的命题,是《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题目太大了,任何现代中国的大人物,很难单独对应。中国式现代文化,更是意涵庞杂:是指中华民国还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指国家转型还是暴力革命?是指成功的专制还是失败的宪政?……若是将话题改成《中国现代文化与鲁迅》,再把“现代文化”缩小到人文领域,焦距或许准一点,但和被孤立被神化的鲁迅,也会发生对应的困难。    譬如,五四前后中国文化大转型的重要命题,是打倒孔家店、改造国民性、白话文运动、推行大众语、开办新学、介绍西洋思想和文艺、创作现代小说……等等等等。今天,中国现代化的庞大实践不论是否奏其全功,也不论有多大的问题,莫不受到以上实践的决定性影响。如果这些影响果然构建了现代中国,鲁迅不会自居首功,如果给现代中国带来后患,鲁迅不该负其全责。一百多年来,是好几代不同主张不同派别的文人和党人,共同熔铸了所谓中国现代文化,鲁迅是其中之一,当然,是绝顶重要的一位。    几代人的误解    鲁迅被孤立,造成几代人的误解,以为这些事情都是鲁迅一人在担当,其他历史人物不过是反派或陪衬。如今史料告诉我们,攻击儒学,改造国民性,是五四激进文人的群体意识;白话文的缘起则早在十九世纪末,主事者是清末传教士和本土文人,白话文运动,则是1915年左右胡适梅光迪等留美学生在校园内的书生论争,1916年才由陈独秀等点燃语言的革命,日后推行大众语,是这场革命的题中之议和极端延伸。至于开办新学,介绍西洋知识,也都起于清末,清廷废除科举,北洋政府禁止文言文,都是国家明令,同期的启蒙人物,则是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蔡元培等等,白话文运动攻击的林纾等人,早就翻译一百多种西洋着作,传播欧洲启蒙思想,影响了包括少年鲁迅在内的一整代晚清知识分子。在时代新潮中,周家兄弟是第二代动手译介西洋小说的文人。    所以鲁迅顶重要的贡献,是开手创作现代小说的第一人。同期与后起的作家,不论服不服,大致公推鲁迅是二十世纪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者,后来的文学虽有拓展,论到开创性、前卫性、深刻度、影响力,没有哪一位人物超越鲁迅。    评价鲁迅的难点,在文学之外,涉及远为复杂的历史情景和政治立场。    在那份鲁迅身后的时间遗产里,被劫持的鲁迅成为“党文化”的一部分——大家知道,虽然我们的时代抹形形色色的伪文化涂料,惟“党文化”,才是所谓“中国现代文化”的核心。除了各种各样西洋事物西洋思想的假借、别称、变种、冒牌,我看不出什么是货真价值的“中国现代文化”。它和欧洲、日本、美国的现代文化,都不一样——和苏联的现代文化自然相似,但我没听说斯大林曾借用托尔斯泰的片言隻语致人死命,或者,禁绝旧俄文学,命令所有苏联人只读普希金——在座青年不知道,也很难想像,在这份中国现代文化中,鲁迅直接代表权力,绝对不可触犯。    很抱歉,我对“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化”的理解,可能完全错了。如果“中国现代文化”指的是国家地位与经济成就,不必请出鲁迅。我看不出鲁迅和这种文化是什么关係,如果有,只能确认一点:鲁迅是个失败者。不单他,他的前辈如梁启超或蔡元培,他的同辈如胡适之或陈独秀,他的论敌如陈源或梁实秋,都是失败者——眼下的中国,真的是清末民初那代人孜孜矻矻为之启蒙,为之奔走的中国吗?    从来有一种风凉话,说:鲁迅就知道骂人,没给国家民族提出建设性意见。这类党文化的变调、帮腔,不值一顾。倒有另一位失败到毫无利用价值的历史人物,胡兰成,这样评价鲁迅—— “鲁迅一生的功绩在他的否定,而不在他的肯定”。鲁迅的真价值,“在于他是叛徒,而不是其他。”    何为“否定”?何为“叛徒”?在我们的时代,这两个词语就是严重的否定——今天绝大部分书生,顶顶忌讳说出否定的话语,顶顶害怕当个社会的叛徒——鲁迅神话给几代人的庞大错觉:他绝对正确,亦即,他是“肯定”的化身。    但胡兰成的评价,是对的。我惟愿将“叛徒”改成“异端”,因为叛徒一词被意识形态用坏了,民国初年,“叛徒”意指“异端”,鲁迅就有一条短语,说是中国有几种人十分稀少,其一,就是“抚哭叛徒的吊客”。此话有深意。谁是中国文化的叛徒呢?可以开一份名单;谁是吊客呢?难说。胡兰成这个人,既是叛徒,也是吊客,在座哪位愿意听听他的意思吗?我愿听,因为他没有历史的名分,因为他不正确,因为他是彻底的失败者——在历来与当今的成功者那里,我从来不期待听到对于鲁迅的公正的评价。    近年有论者说,鲁迅没有主义、信仰,疏于现代国家的知识架构,不及英美派如胡适傅斯年等拥有整套民主自由等等现代理念。我同情这种说法,我也同意,鲁迅在好几次政治事件中,尤在苏联问题上,不及他的论敌看得清醒。但我从未在鲁迅那里期待英美式的宪政常识,鲁迅之为鲁迅,不在这一路。在民国言论的众声喧哗中,他总是成功地给大家一瓢冷水,一个扫兴,几句煞风景的话:因为他给出的不是政见,而是洞察。    譬如秋瑾就义,他却来写一篇《药》,以为死也白死;譬如辛亥举事,他不过看成换了旗帜,唯一的赞扬,只是剪了辫子;北伐统一成功,他一字不提,却震惊于清党的血腥;他晚年对红军抱有好感,可是私下对延安方面的小党员说:你们成功了,进城了,我就要去扫大街,简直早就梦见了文化大革命……清末之际的西洋进化论最为时髦,他怀疑且讽刺,今天,中国人的整体人格整体素质,果然进化了吗?北洋时期的宪政闹剧,他也怀疑而且讽刺,且看如今年年两会的举手和图章,百年宪政的命运,昭然若揭;鲁迅或深或浅介入过当时大大小小名目不一的是非,仔细留意,鲁迅,都不是某一话题、某一主张的确信者与肯定者,要么审慎质疑,要么一句说破,要么反拨话头,要么娓娓辩难……不要以为当年大家都在倾听并认同鲁迅,除了当权者,在民国各种舆论中,英美海归的自由主义阵营,第三势力的老少徒众,满嘴新词的左翼小子,都比他势力大,都没停止过对他的批判和嘲骂,鲁迅的本钱,只一支笔,鲁迅的优势,只是很有名。    我们很难在一个不变的立场上,观察鲁迅。他的难缠,他的醒豁,是在复杂感,并公开展示自己的冲突与矛盾,注意,不是见解的前后矛盾,而是精彩往来于事物的各个面向、各种可能。在几乎所有论题中,他的省思和意见在在出乎于各派观点之外,他的杂文总在曲折提醒道:事情并非如此,一切,比你们知道的还要复杂。    前面说,鲁迅神话起于被政党的孤立;前面又说,鲁迅的真价值,是在异端。伟大的人物,十九异端,真的异端,总是孤立——请注意:不是“被孤立”——而伟大的孤立者,不幸,会使多数人不安,以至讨厌,以至规避:我看见,鲁迅是这样的命,也是这样的人。    不容叛徒的时代   鲁迅自己说,他是夜行的鸟,发出恶声:这是文学的修辞,也是大实话。在一个相对正常的国家,在相对完整而丰实的文明和历史中,鲁迅那样的恶鸟,不会获得他在现代中国这种吓人的地位,不该被膜拜,不该被恐惧,而是被尊敬,同时,被冷落。然而,鲁迅,却被俗世膜拜了半个多世纪——虽然这庞大无边的俗世也和鲁迅一样,被政党全数劫持——退回四十年代,晚辈如胡兰成之流始得看清鲁迅的真价值:不是导师、不是指路的人,而是一个叛徒,一个否定的人。到五十年代,不可能了:一切否定都被否定,全中国进入绝对肯定,不容叛徒的时代,这时代一路进步到今天,从未学得放鬆一点、放心一点,还比以往更经不起否定,受不了哪怕轻微的叛变。可是这样一种“现代文化”曾留下极度乖张的一笔,居然将一个超级的异端,奉为圣人。    近年,胡适的文本大致出版了,论现代国家的远大设想,现代文化的正当确立,以胡适而替代鲁迅的位置,其实倒是合宜,胡适和鲁迅同有耿介不让的一面,但胡适是个乐观的人。胡适的系统,是正面而肯定的系统,他终生容忍异见,与各种叛徒有私谊,但他的天性与实践绝对不是叛徒,而是一位绅士,近于现代的国师。现代中国的大学教育,先有蔡元培,后有胡适之,是大可尊敬、应当纪念的两位开明人士,可是今天的北大根本不想,也绝对不敢竖一尊老校长胡适的小雕像——这样的“中国现代文化”怎么好意思说是“现代”,好意思说是“文化”。    但我乐意肯定今日中国莫名其妙的文化,毕竟,擅于权谋和机变的老文化,多少起作用,以至暴富的党文化也还审时度势,释放鲁迅,默认胡适及一大群反动派,回到阳世,填补破碎的历史。在眼下的经济丰年与文化荒原之间,我们仍在纪念文化叛徒周树人,多少有点超现实。    容我再说一遍:这就是我大肆误解的“中国现代文化”。接下来,我愿为这份光芒万丈的文化光荣榜,唱一道名单——首先,是历届党国元首,其次,是千千万万共和国烈士,再其次,当然,应该是钱学森杨振宁他们;再再其次,绝对必须列入上海的姚明和刘翔,兼带所有奥运金牌银牌的获得者,末尾一排,是五彩缤纷的CCTV春晚舞台大阵容,主持人两端,站我们的赵本山与小沉阳。    最后,请诸位说说看,鲁迅先生该不该列入中国现代文化的这份光荣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