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反光材料:聂绀弩:生活的艰辛会让人越活越刚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3/29 18:46:34

聂绀弩:生活的艰辛会让人越活越刚强

 

聂绀弩的一生,大起大落,多灾多难。不过,命运的公平之处在于,它无情打击一个人的同时,却在另一面悄悄成全了他。艰辛的生活,赋予了他刚强的意志;多难的人生,炼就了他傲人的风骨。所谓疾风知劲草,霜浓叶更红。历尽坎坷,聂绀弩的高尚人格得到最大限度的突显;饱受磨难,聂绀弩的文学创作有了取之不竭的源泉。

聂绀弩虽然只有小学文化程度,但他却成了著名作家,曾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古典文学部负责人;他早年凭杂文在文坛崭露头角,晚年则靠诗歌在文坛再领风骚;他独特的“打油诗”诙谐得让人忍俊不禁,又沉痛得让人黯然神伤;他蒙冤蹲了十年大狱,出狱后却写下了温情脉脉的散文《怀监狱》。他奇特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百转千回,宛如一幅气象万千的长幅画卷,看了让人荡气回肠又感慨万端。

聂绀弩晚年出狱后曾对看望他的友人说:“我颠簸了一辈子,得到的快了远没吞下的苦水多。但我是快了的。”其终生挚友在聂绀弩去世后曾写了一首诗,题目是《怀聂绀弩》:“少日耽书黠与呆,中年文斗几擂台。怜君地狱都游遍,成就人间一鬼才。”

“地狱游遍”的哀伤与惨痛固然令人落泪,而“成就鬼才”的奇崛与伟岸则格外令人惊叹和敬仰。

——一场冬梦无迹,依旧乾坤一布家——

在榕树与仙人掌的丛绿中,有一个只有五六户人家的村庄。几只狗儿在叫,村里的男人向村外逃去。这时,村口走来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军官,身后跟着十来个武装士兵。村里只有老人、妇女、孩子。军官是外乡人,说的话村里人不懂。军官无奈之际,忽然看见村口挂着一块某某小学的牌子。正是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军官想,小学想必在上课,如果有识字的人,就好办了。军官来到学校,教师果然是懂普通话的。于是,青年军官就向他打听一个人。

“这村子有一个叫陈阿九的吧,他住哪一家?”

“有的,就在隔壁,那白粉墙的,就是他家。”

“他在家吗?”军官问。

教师用土语问了周围的村人,有人答:“不在家,听说到圩里去了。”

“他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有的,老婆,孩子,做活的……”

“好,到他家里去。”教师领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阿九家。屋里空空如也,没人也没家具。

军官问教师:“不是说阿九到圩里去了吗?叫人找他回来吧,他不回来,问他想不想要这房子。”

教师用土语和一帮村人嘀咕了几句,结果是派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去找陈阿九或者他的家人。

孩子走后,军官对教师解释了来此的目的:“有人告发陈阿九家藏有违禁东西,现在看来,可能是真的,你看,全家都跑了。我们要抄他的家!”

说着,军官指挥几个士兵开始搜查,忙活了半天,一无所获。过了好一会儿,找人的孩子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衣衫褴褛、形容憔悴,此人正是陈阿九。军官要陈阿九交出所藏的军火,陈阿九则说没有,双方僵持不下,军官让士兵把陈阿九带到城里去。

这个青年军官就是聂绀弩。那天,他带着士兵,把陈阿九交给了当地的农民自卫军。做了这件事的当晚,聂绀弩越想越不对劲,不由得发出如下感慨:

我想,今天,我才深切地感到自己有一种权威。我能够带人去抄人家的家,我能叫一个陌生的人跟我走,他不敢违抗。但是,这不明摆着我在压迫别人吗?人压迫人是不对的,我为什么要压迫别人呢?于是,我又想,我并没有自动地去压迫人,我这样做,是受到另外的人的命令,是不得已。就是,我也是被别人压迫着去压迫别人!

有的人品尝了权力的滋味后,就像染上毒瘾一样欲罢不能。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派头太让人上瘾了,从此他会在权力的泥淖中越陷越深,直至丧失人的本性。而聂绀弩在初尝权力的滋味后却意识到权力这柄剑的可怕——拥有权力的人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伤及无辜。于是,终其一生,他对权力敬而远之。我想,聂绀弩之所以做出这样的选择,当然是出自他内心强烈的正义感,出自他的良知。既然他对底层百姓怀一颗悲悯之心,他自然会对权力抱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戒备。

一位熟悉聂绀弩的作家说,聂绀弩“对腐朽、污秽、庸俗的事物,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愤怒”。岁月的熔炉让聂绀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有时候,哪怕和对方只接触一次,他都能透过现象看到对方的本质。

聂绀弩考入黄埔军校后不久,就听到了蒋介石的一次训话,仅凭这一次训话,聂绀弩就识破了蒋介石的虚伪。

那天正是中秋,蒋介石对新学员说:“今天我们在学校吃月饼,明年的今天,我们要到北平去吃月饼。学校就是大家庭,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要像父子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蒋介石的比喻在聂绀弩听来实在是俗不可耐,他敏锐地觉察到蒋介石的话完全是言不由衷的套话。第一次和蒋介石见面,聂绀弩就滋生出对他的厌恶之情。

军校毕业后,聂绀弩一度失业。恰好当时蒋介石要两名黄埔军校的学生去侍从室当秘书,聂绀弩的朋友就推荐他去。聂绀弩则一口回绝说:“我早就讲过,决不给蒋介石做事!”聂绀弩的判断很准,蒋介石很快就撕下了他温情的面具,向革命者举起了屠刀,露出了其独夫民贼的凶残面目。

由于对权力有一种戒备心理,聂绀弩总和大权在握的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主动放弃了多次升官发财的机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一场冬梦醒无7,依旧乾坤一布衣”。

——浑身傲骨申公豹,一眼看穿武则天——

申公豹这个人物固然有许多缺点,但他的“浑身傲骨”却不能不令人钦佩。和传说中的申公豹一样,生性桀骜不驯的聂绀弩也是一身傲骨。

1957年“反右”运动中,聂绀弩因言获罪,被定性为“右派骨干份子”。某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开会批判“右派份子”,等聂绀弩到的时候,人都已经到齐了。聂绀弩扫视了一下会场,见“右派份子”们灰头土脸地挤在一起,曾经的领导冯雪峰也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他身旁正好有一个空位。于是,聂绀弩不慌不忙走过去,旁若无人地用手指了指空位说:“噢,这个位置是我的。”说罢,坦然坐下。聂绀弩的表情一如往常,看不出一丝沮丧、颓唐、畏怯。

聂绀弩被打成“右派”时,已步入人生之秋,离退休只差几年。当时的领导,颇有惜老之心,想让聂绀弩提前退休享清福。但聂绀弩却做出了一个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决定,主动请缨去北大荒劳动改造。别人不解,他就做出如下解释:

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我是作家,应该体验五光十色的生活。我吃过“粉笔饭”,端过“新闻碗”,扛过枪,打过仗,跑过警报,躲过追捕,坐过大牢。贫困失业,妻离子散,迁徙流亡,种种滋味我都尝过。遗憾的是我只会一种谋生手段,就是用脑和嘴、笔和纸讨饭吃。现在我要体验一下“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生活,学会胼手胝足向土地讨饭吃的本事。况且我既然成了“右派”,就不应该徒有虚名,理应体验一下“右派生活”……

就这样,聂绀弩踏上了一条布满坎坷和荆棘的道路,自觉自愿、无怨无悔。

在北大荒的劳动是带有惩罚性的,但聂绀弩既然是报着洗心革面的念头来此磨炼自己的,他当然会全身心投入劳动中,以求脱胎换骨。不过,虽然被打入另册、被监督改造,但聂绀弩可以放下干部的架子去接受改造,却决不放弃做人的尊严去阿谀奉承。

一次,聂绀弩等“右派分子”在食堂吃早饭,看管他们的大队长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就想拿这些“右派分子”出气,他对那些站着的人大喊大叫,让他们坐下吃饭。其他人都坐下了,只有聂绀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队长大怒,就直呼其名,喝令其坐下,可聂绀弩不仅充耳不闻,反而抬头挺胸,面向队长,怒目而视。两人对峙时,聂绀弩竟一步步缓缓地向队长逼近,在聂绀弩的逼视下,色厉内茬的队长终于败下阵来,慌忙逃走时。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对聂绀弩肃然起敬。

1959年,聂绀弩因烧炕失火,结果竟以“纵火罪”被捕入狱,后经夫人周颖的斡旋才被释放。出狱后的聂绀弩身体一直不好,一次他请假去城里看病,队部领导开证明时,特别注明聂绀弩的身份是“右派”,以提醒对方注意。聂绀弩看到这样的证明,怒不可遏,他把证明撕得粉碎,扔向那个小头目,说:“你这个证明开得不详细,那一年的徒刑你怎么不写?”

聂绀弩年轻时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二十八岁人天不怕!新闻记者笔烧谁?”其实,即使到了六十岁,聂绀弩仍然是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正如作家吴祖光说的那样:“诗人家住北京城,六十依然是小生。”

傲骨嶙峋,使得聂绀弩遭际坎坷,蒙冤半世,但人们之所以尊重他、敬仰他,也正是因为他的一身正气和浑身傲骨。

——英雄巨像千尊少,皇帝新衣半件多——

聂绀弩一生光明磊落,胸怀坦荡,心口如一。对于大话、套话、空话、假话,聂绀弩深恶痛绝,即使面临再大的压力,他也坚持我口说我心。鲁迅曾说,写文章要“有真意,去粉饰,少做作,勿卖弄”。其实,做人也该这样。在我看来,聂绀弩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真人”,而他的真则体现为:讲真话,存真我,有真情。

不过,在一个大话盛行、假话吃香的荒唐年代里,聂绀弩坚持讲真话,自然会屡遭打击、屡撞南墙!聂绀弩饱经磨难的一生可以说完全是真话惹的祸。

批判和打击不能让聂绀弩变的胆怯、世故、沉默。有人像鹅卵石,在岁月的冲刷下渐渐圆滑了;而聂绀弩则更像一柄匕首,岁月的磨砺只能让他变得更为锋利。

在林彪、江青炙手可热甚至不可一世的时候,聂绀弩无所畏惧,在公开场合尖锐地批评了林彪、江青的祸国殃民,而他也因此付出沉重的代价,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锒铛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后在友人朱静芳的大力救助下,他在被关押了近十年后被获释。出狱后的他,身体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但讲真话的习惯一点也未改变,针砭时弊仍然是那么犀利、那么无所顾忌。

历史是公正的,聂绀弩终于被彻底平反,并参加了当年的文代会。不过在开会期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聂绀弩又说了一些虽直指要害但不讨谋些人喜欢的话。

聂绀弩在北大荒劳动改造时已是五十四岁的人了,可他不示弱、不服输,干什么都一丝不苟。尽管他竭尽全力,却总是因为完不成任务而受到批评、挖苦、讽刺。有同情他的人就对他口授“机密”,点拨他干活不要太死心眼了,这位后来成为聂绀弩忘年交的年轻人对聂绀弩说:“领导们要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像你那样的干法,我们得天天挨批评。有些活是可以投机取巧的,比如,点豆时,不能按着规定的株距去播种,必须适当地放宽些。至于放宽多少,那要随形势而定。如果按规定做,任何人也休想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再比如,锄草时,除了地头、地尾外,中间是可以做手脚的。”聂绀弩听了这番无私的“教诲”,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难怪你们干得那样快。不过,这种投机取巧的事我是绝不会干的。”聂绀弩的“自我”就像一粒铜豌豆,再大的苦,再多的难,也压不扁、碾不碎。

——魏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