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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素描合集——非草编辑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野望》
天暗了下来。暮色说来就来了,东皋笼罩在一片若有若无的薄雾里,似一块被谁遗失的纱巾,在静静的空气里浅浅浮动。几只不知名的鸟,在远处飞来飞去,它们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呢,还是想卸掉一身的彷徨?
曾经葱郁的树木,已被季节的双手搓红。风过后,一片叶落了,又一片叶落了。这些秋天的诗句,只有那块沉默的土地阅读和收藏。远山在这场即将落下帷幕的风景里,扮演了最后一个角色;它身着金黄的外衣,与夕阳依依惜别。
牧童从草地上拾起散落的吆喝,一抬手,甩成了一道柔软的鞭痕,小牛犊不甘愿地踏上了归程。林子深处,手持弯弓的猎人,随着一阵达达的马蹄声缓缓而出。马背上,又多了几道今夜的佳肴。
牧童进村了;猎人进村了;一只鸟飞过来,停了停,又飞走了。在东皋的一条乡间小路上,没有谁认识隐居的诗人。孤寂的诗人,唯有与古人轻吟浅唱。
那夜,所有的村庄,依稀听到了一些平平仄仄的句子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李贺《马》之五
这是北方的秋季,一个忘了时间的晚上。一望无垠的沙漠在眼前清冷地展开,孤独的诗人踩着自己孤独的影子彳亍前行。
洁白的沙粒如雪,被诗人轻轻踏响,声音撕破凝重的空气和夜色,传出很远很远。一些模糊的山在天边游离,象一群没有家的孩子。月亮提着弯弯的钩,悬挂在天空的一隅,她怎么也钓不住走动的云朵和在蓝色的夜空中游泳的星星。她是不是也很寂寞?
诗人突发奇想:什么时候,我能拥有一匹属于自己的骏马,一匹装束华丽的骏马,在这清凉如水的秋夜,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如鹰般飞快地驰骋,自由地奔跑,忘掉世间的一切束缚和烦恼。
诗人抬起头,望了望依然朦胧、依然空旷的远方,忍不住为自己天真的想法笑了。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
一个如以往一样平常的早晨,诗人披衣而起,不经意地推开了临水而居的窗:
一对黄莺儿——也许一生都栖息在窗外柳树上的黄莺儿,又开始了幸福的吟唱。小巧而漂亮的身影在翠绿中时隐时现,歌唱生活,歌唱爱情,歌唱春天里每一束暖暖的阳光和柔柔拂动的轻风。
抬头望去,天还是那么的蓝,一尘不染的透明着,就象一湖静静的水泊在空中。一行白鹭不知从哪个方向闯进了视线,而后又淡淡地消失在远方。
远处,高山在晨光中露出了清晰的面庞。峰岭上千年不化的积雪,目睹了多少世间的沧桑,又将记住未来多少有风有雨的日子?细细地想一想,人的一生真如一朵雪花,一眨眼就没了。
冰消水满。许多江浙的船夫,开始驶船逆江而上,在妻儿老小的期盼中寻找一年的希望。门前,来来往往的船只又挤满了曾经清冷的码头。
又一个春天来了。诗人感到了一丝温暖和安慰。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杜牧《清明》
也许是三月,也许是四月,在江南。
雨像位喋喋不休的老者,把一些纷纷扬扬的语言,洒进山村的每一个角落。乡间小路上,撑油纸伞的诗人,沉思的诗人,被几朵落花打醒。
披蓑戴笠的人们,在闲闷了一个冬季后,又满脚泥泞地开始了行色匆匆的耕耘。他们忧郁的神情,是被这场潇潇不息的雨搅得无可奈何,还是担心又一季没有把握的收成呢?活着真的不易啊!望着渐渐模糊的背景,诗人不觉轻轻喟叹。
远处的树荫下,避雨的牧童,骑在牛背上吹响了柳笛。断断续续的音符轻轻滴落在绿叶上,草丛中,宛如一些透明的、纯真的梦。
诗人连忙凑上去,慈爱地问:“孩子,这附近有酒家吗?”
少年抬起握着牧鞭的手,指向了前方。黄昏中,村廓朦胧,一家茅屋上有一面小旗在风雨中悄悄摇拽:杏花村。
这时候,酒店的灯突然亮了,象爱人温柔的眼睛。看着看着,诗人就有点醉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夜雨寄北》
点亮灯,展开家书。你的笑容就隐藏在文字的后面,灿烂着,温暖着,还有些许淡淡的泪痕。你的牵挂,你的思念,你的轻轻细细的话语,越过千里迢迢的黑暗,越过心,飞抵我寂寞的窗台。
而我,却总是把早已定好的归期改了又改,改了又改,最后,仍说不定哪一天可以走进你守望的目光。
巴山不觉,春光早逝,一转身,秋已深了。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挤满了小池。这群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将陪我渡过一个孤独的夜晚。
依稀是梦,你坐到了窗前,静静地看着我。烛光是一朵刚刚开放的小花,把你装扮得那么年轻,那么美,就象许多年前掀下红盖头的那个晚上。
朦胧中,抓起你柔若如水的手,我感到了幸福,感到了一生的快乐和依靠。
我拥着你,附在你的耳边,温柔地说起巴山那些孤寂的日子,那个展信的秋夜,那场淅淅沥沥的雨。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鹳鹊楼》
太阳象一枚熟透了的果子,终于缓缓地坠下。饥饿的山峦,张出了尖峭的利齿,贪婪地吞噬着每天的晚餐。
夕照中,鹳鹊楼如一位守卫母亲的战士,伫立着,目睹了血腥的一幕。
黄河咆哮着,奔涌着,这根大地的血管呵,跳动了几千年?还将跳动几万年?黄河没有想过,只知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一路流淌,静静滋润着两岸的土地和人们,永不停歇,最后又把剩下的乳汁依依不舍地注入大海宽阔的怀抱。
一些沉睡已久的梦想,被眼前壮丽的美景激活了。
诗人仿佛登上了更高的楼层,辽远的社稷一一映入眼帘:庄稼在阳光下长势良好;小鸟在天空中自由飞翔;勤劳善良、默默无闻的乡亲,在土地上耕种每一个简单而生动的日子,生生不息!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鸟鸣涧》
就这样,夜轻轻地跌入了山林。
春桂把一些淡淡的幽香散落在山间,一些花开了,一些花又悄悄地谢去。黑暗被花朵击破,又很快归于清寂。
今夜,谁会在空灵的春山里忘却来路?谁会洗净一身尘世的喧哗,谛听生命的真实?诗人瘦瘦的手支着腮邦,凭栏远眺,沉思的目光穿过了千年的驿道。朦胧中,露水不知不觉打湿了往事。
而月亮象个顽皮的孩子,躲进云层躺了一会,又迅速钻出了圆圆的头。莹莹月光涌进树巢,惊醒了一群睡熟的小鸟。它们扇动着薄薄的羽翼,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这是梦,还是现实呢?
一只鸟叫了,又一只鸟叫了;一些鸟叫了,又一些鸟叫了。在溪边,在树上,在空旷幽远的山谷里,这群小小的精灵,又在深夜弹奏起春天充满希望的序曲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张志和《渔歌子》
这是江南的春季。雨迷濛了远天,西塞山躲藏在更深远的背景中,时隐时现。一行白鹭充当了这幅静物画中灵动的几笔,纯洁的羽毛如雪,擦亮了人们黯淡的目光。
江面上,满河的桃花是季节写给流水的诗句吗?每一瓣,都是一个清丽动听的词语。鳜鱼不时跃出水面,肥美的身子一抖,又掉头钻入透明的水中,只留下几圈浅浅的涟漪。它也想读这首春天的诗么?
视线的一隅,一只破烂的筏子泊在静静的江中。船头,戴青箬笠、披绿蓑衣的诗人,手握一杆没有鱼饵的钓,双目微闭,若有所思。其实,他钓的并非是鱼,而是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罢了。
风用轻灵的细手,穿引着如丝的雨,悄悄为江南织一张嫩绿的地毯。
真的好想做一只自由的鸟,从此栖落在那株岸边的小树,不再归去。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白居易《暮江吟》
傍晚,太阳轻松地展开圆圆的身子,跃入了水中,濯洗一天的疲惫。这个不识水性的顽童,把最后几缕光芒洒满水面,就慢慢地沉下去了。
四周很安静,没有谁注意一场悲剧的上演。江被凉凉的风吹拂着,一半是碧绿,如一块漾着波浪的珠玉;一半却红彤彤的,象一朵云彩浸在了水中。
黑暗终于挤满了天空。远处,淡淡的桂香似一些若有若无的声音,漂浮在听觉之外。秋天,这个可爱的九月初三的夜晚呵,在一盏渔灯的照耀下,变得温馨和美好。
月亮拿着一把细长的弯弓,悄悄从山坳里爬了出来。露水闪着珍珠般的莹光,垂挂在岸边的叶尖上,它是月亮从天上射落的星星吗?
一阵微风掠过,坠落的,是满树的平平仄仄。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王维《渭城曲》
清晨,一场细雨沐过天空。在长安西北部,渭水北岸,小城的古道边,那些飞扬的尘土终于安静下来。只有诗人的心情,被这场不期而至又无法躲避的雨打湿。
新柳是一些青青的睫毛,铺满了旅馆的四周。每一根长长的枝条上都缀着一颗晶莹的泪。时光如水,袭过快乐和开怀的岁月。往事越走越近,越濯越清。
醉眼朦胧中,又举起那只斟满了酒的杯子。从今以后,真的不知会是一些什么样的日子,不知是不是还能和你尽兴地把酒临风,和诗吟唱。
往西走出阳关,是茫茫的戈壁和缥缈的未来。也许,这一生中,很难再有机会见到曾经的朋友和洒满离情与思念的渭城了,以及这座绿荫中的客舍,还有在微风中轻轻起舞的柳丝。
想起这些,诗人止不住又流下了伤感的眼泪。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王维《过香积寺》
白云是一幅流动的风景,在远山上随处行走。一眼望去,山峰宛如几座飘浮的小岛,若隐若现。也许,香积寺是一只小小的船,它泊在哪一朵云的怀里静静地打坐呢?
进山的小路,被一层厚厚的落叶收藏,仿佛人们不再想起它曾经载过的希望与梦想;只有那些苍老的古树,张着一只只干瘦的手,紧攥着岁月留下的风声和雨声。这时,有一些淡淡的钟声滤过叶片和时间的缝隙,洒落在诗人的四周。诗人停住脚步,听了听,竟没有辨出它来自何方?
泉水象一条消化不良的肠子,在嶙峋的乱石中痛苦地穿行,悲咽之声不绝于耳;阳光对这一切已然厌倦,准备收起行囊回家,只留下些许昏黄的余晖涂抹在那片幽深的松林上。
薄薄的暮霭从四面涌来,夜悄悄睁开了眼睛。诗人终于看到了香气缭绕的香积寺,看到了寺前那潭静幽幽的水和水中那个沉默不语的影子。
想起那条被高僧降服的毒龙,想起人间无休止的欲望,唯有皈依佛门,才能忘却人世的风花雪月呵!诗人不禁轻轻悟叹。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宿建德江》
夕阳安静地悬在远方的山峦,孤帆收拢起张开的心事。摇动的橹,是一尾流落他乡的鱼么?江面上,风用手指,拨响了涟漪的琴弦。千里的乡音,缓缓地流过记忆的河床。
一叶小舟,如一节离愁泊上了洲岸。今后的日子,它还能载动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和风雨?船舷上,怀抱酒壶的诗人,在淡淡水雾里张着半梦半醒的眼睛。这时候,有一阵鸟鸣隔河飞来,又栖落进了草丛中的暖巢。
四野茫茫。大地比天空更加深刻和空旷。一层薄暮,被最后一缕阳光涂上了斑斑驳驳的沧桑。树林欲隐欲现地伸出枝条的手指,拉开了黑夜宽大的帷幕。在这场没有主角的表演中,谁会成为今夜惟一的观众?
江水沉淀起一天的风尘,清澈得如老家那口深幽的古井。半瓣弯月,蹑手蹑脚地爬上船梢,偷偷望了望水中的倒影,然后,又有点害羞地拉过一片浮云,遮掩住半个身子。
诗人走到船沿,探出头。水面上,印着一张憔悴的脸,犹如一枚飘零的叶;脸旁,是一轮温暖的月。很亲,很近,也很静。晚归的渔歌荡过,一江的恬逸,又碎成了千丝万缕的忧伤。

新睛原野旷,极目无氛垢。
郭门临溪头,村树连溪口。
白水明田外,碧峰出山后。
农月无闲人,倾家事南亩。
——王维《新晴野望》
雨过天晴。阳光又镀亮了绿绿的庄稼,更远处,风的手指拨响了稻芒的琴弦,一浪接一浪的舞蹈,涌向初夏的边缘。几朵闲云也被三、两只远走他乡的小鸟衔走了,天空净得象块安静的镜子,挂在目光的湖里。
渡口边的城门楼,是一位等待游子的老人么?来来去去的船只,只不过是一块季节的钟摆,荡来荡去,最后,只剩下一副风蚀的残骸。一排翠树在村旁举起嫩嫩的手臂,帮小溪找到了大河的家,它终于理解自己是大地上一条很小很小的血管了。
田野尽头,河水激动的往上窜,又被阳光刺得眼冒银星,波粼闪亮,好象一条项链挂在小村的颈上。村庄背后,刚刚在雨中冲洗干净的山峦争相展示青秀的身材,远远近近,重重叠叠。
农人们似乎预感到了一年的收成。南边的田垄下,望得见一家老小忙忙碌碌的背影。在这个风调雨顺的日子,没有谁抽闲留意如诗如画的风景,也没有谁注意一位手持画笔的诗人,用另一只手捋着一株稻穗,掂了掂,面带幸福的微笑。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
持斧伐远扬,荷锄觇泉脉。
归燕识故巢,旧人看新历。
临觞忽不御,惆怅思远客。
——王维《春中田园作》
一定是个有雨的早晨,几声清脆的鸟鸣,从房子的某个方向坠落,溅醒闲置了一冬的农具。一只斑鸠灰色的影子,掠过惊诧的眼帘。果园里,杏花似一群银妆素裹的新娘,低头颌首,一片纯情。整个村子被清香和洁白的花朵履盖。
乡亲们终于按捺不住了,赤脚走出茅檐,感受大地又凉又暖的新意。有人手持磨得锃亮的斧头,修整桑树枯萎的枝桠;有人扛着锄头,踱到田边,察看泉水的来路是不是和去年一样通畅。一年的生计,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流浪了一个冬季的燕子,风尘赴赴地赶回了温暖的巢。她还会看到一个充满欢笑的丰年吗?而屋中的主人,鬓边又添了几绺明显的银发。他翻开日历,是想追寻流逝的岁月,还是想查找今年的的希翼呢?
春天真好。诗人忍不住斟满了酒,举到口边。猛然又想起离家在外作客的亲人,他们现在是不是也在开怀畅饮?唉,如此富有生机的日子,一个人喝酒,有什么意思?诗人无限惆怅地放下了杯子。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王维《山中》
薄雾散尽。荆溪如一块越扯越长的银飘带,向远山中淡淡隐去。水很薄、很清,涓涓细流轻轻弹奏着石头的琴键,一路吟唱,蜿蜒而出。
冬蹑手蹑脚的来了。这位顽皮的孩子,用寒风的十指收集秋天张贴在树上的五颜六色的卡片,然后,又毫不怜惜地甩在地上。
几片枫叶躲过了它冷冷的视线,竟勇敢地昂起红朴朴的脸,如长夜里的火把,顿时照亮了整个季节。诗人为她们大胆的举动一阵惊喜,心中盛满了温暖和激动。
山路似有似无,在青葱蓊郁的苍松翠柏中躲躲闪闪。阳光企图伸长手指溜进来,最后仍让一层一层的叶片挡住了去路。
空明的山色苍翠欲滴。这秦岭的初冬呵,尽管无雨,却被满眼的绿色打湿了目光和衣裳,以及心灵深处的那个静谧的梦。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王维《田园乐》
一场夜雨,桃花纷纷张开了或深或淡的小嘴;这群害羞的少女,每一瓣红唇,都蕴藏着一个昨夜的故事,然后在阳光温情脉脉的注视中轻轻打开。
柳树把一身新绿清洗得一尘不染,立在村边静静地听着,他也想打探桃花的秘密吗?炊烟牵着晨雾,用柳枝的细线,织了一条薄薄的丝巾。是围在柳树的头上,还是送给心中的新娘?
花承不起多情的泪水,兀自落了,一地的伤心,铺满庭院。家童还缩在暖暖的被窝里,做着五彩缤纷的梦。他不知道,春天的翅膀,已在昨夜掠过了江南。
几声悦耳的莺吟,从屋后的林子婉转飞过,又栖落在开启的窗前。酣睡的诗人,怀抱古卷,花开花落的声音,没有敲醒书案上寂静的诗句。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王维《白石滩》
辋水边,白石滩是一面透明的镜子,在夜晚安静地躺着。月亮经不住诱惑,赤着身子照了又照,照了又照,然后偷偷地跑进泉中洗澡。顽皮的星星瞧见了,羞红了脸,忙躲到了云层的背后。
清澈的水里,又肥又嫩的蒲草,打足了精神,蓬蓬勃勃的生长。浅浅的水面,被它们幽绿的身影挤满。如果伸出手,就可以满把地采摘这盈盈的绿意了。
河岸两边的村庄,似乎在月光喃喃的摇篮曲中缓缓睡去。偶尔三、两声狗吠,不知从谁家的屋檐底下传出,又很快被清凉的微风散播到四周。
这时,有柴门启动的声音,一扇、两扇……河东河西,一些轻轻的脚步打碎了宁静。
淡抹素妆的少女们,手持竹篮,淌一身月色来到了溪边。她们是来浣纱,还是赶赴一个白天承诺的约会呢?

玉溆花争发,金塘水乱流。
相逢畏相失,并著木兰舟。
——崔国辅《采莲曲》
一滴露水宿在荷叶的掌中,被早起的阳光唤醒。在江南一丘随处可见的水塘边,莲花从绿如碧玉的田田叶片中伸出头,揭开了红红的盖头,争先恐后地展示着自己的纤纤娇姿。一只蜻蜓飞过,水一样的翅膀比空气更透明。
有彩裙和笑语隐入莲中,不见了。哪一片幸福的叶子,收藏了她花季的背影?采菱的小船,穿过池塘,摇碎了粼粼金光。从这边钻到那头,又人那边寻到这头。隔荷相望的爱情,扰动了一池清水。心慌意乱的水拥挤着漫向四方,又被软软的堤岸挡了回来。
终于,两只小船被水推到了一起。手撑竹篙的小伙,眼神躲躲闪闪,四顾流连;轻摇瘦橹的姑娘,眉含羞色,欲语还休。她就是那朵梦中的莲吗?再多的春天,只装一个在心里就可以温暖一生;再多的莲,也只采自己遇到的那一朵,有缘的那一朵,喜欢的那一朵!
两只舟影,一左一右,脉脉含情,又双双相拥着没入了荷塘深处。从某片荷叶的绿伞下,一首采莲的民谣浅浅飘出,被多情的风拾走了。
从此,所有的莲,都有了心事。

香阁东山下,烟花象外幽。
悬灯千嶂夕,卷幔五湖秋。
画壁馀鸿雁,纱窗宿斗牛。
更疑天路近,梦与白云游。
——孙逖《宿云门寺阁》
香烟在东山下袅袅升腾,木鱼声不紧不慢地漫过耳垂,心灵的尘垢被一点一点地敲落。红墙金瓦的云门寺阁,就是天上那朵空灵的云么?在夕阳下愈发耀眼,照亮每一颗世俗的凡心。一阵缥缈的暮鼓越过烟霭乱入花丛,幽深的景象被突然击散,而后,又被黄昏的手掌轻轻合拢。
拨亮油灯,悬挂在窗檐之上。夜色小心翼翼躲在窗外,不敢进来。远处的峰峰壑壑,层峦叠嶂,隐隐约约,有如千万个绰约多姿的女子,生动了黯淡的远景。卷起帷幔,视线之外的五湖浩淼千里,柔波轻涌;有一尾鱼,无忧无虑地躺在一片秋天的水草上,听风吹花落的声音。
来到床头,和衣而卧。年深日久的墙上,一幅壁画剥落成了凌乱的抽象。只剩下一只孤单的大雁,在努力地飞翔,它还能找到翅膀的天空吗?星星顽皮极了,偷偷溜下了凡间,把自己镶嵌在纱窗上。它一定是想,在今夜窥视一位诗人的梦!
一切都沉寂下来,禅意的风也睡了。恍惚中,有一条比月光更近的路,架到了窗前,天庭的楼宇清晰可辨。一朵游走的白云上,是谁,想摘下那枚月亮的果子?
晨钟响过,诗人睁开惺忪的双眼,才发现,抓在手中的,是一卷发黄的经书。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张旭《桃花溪》
一场暮春的阵雨,洗劫了所有的花朵。
烟雾袅袅,在深山野谷里缭绕。远山抖开一张薄薄的白幔,只露出一小块模糊的背影。不远处,一座石板桥忽隐忽现地架在一条山溪上,依稀可以看到深绿色的青藤爬满了桥身。这是那条通往天庭的栈桥么?桥沉默着,仙人踪迹全无。一些似有似无的雾霭飘过来,石板桥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神秘而飘渺。
西岸,一只小船泊在嶙峋的石矶边,忘记了吹过的风,忘记了下着的雨,忘记了悄然流逝的时光。它静静地浮着,任一根鱼杆随岁月慢慢变老。油纸伞下的诗人,被这种与世无争的风景深深打动,忍不住对戴着斗笠的渔翁轻轻打了声招呼。他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陵渔人呢?
两岸的桃花独自开着,又被季节的手一朵一朵地摘下。花落无声,山谷里挤满了寂寞的香气。细细的花瓣,从早到晚,随溪水飘流不尽。这就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溪吗?那段久远的故事,残缺的细节又开始清晰。
而桃花源洞,会藏在清溪的什么地方?风继续吹,花继续落,水继续流……渔人意味深长地一笑,却不语。
找不到答案的诗人,神色怅惘。桃花源,在每个身处凡尘的人心中,永远隔着一个梦的距离。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高適《塞上听吹笛》
夕阳收起最后一缕金黄,匆匆地回了家。胡天北地,度不过玉门关的春风,又一次来到了塞上。雪被春天温暖的手清扫得干干净净,有几丛零星的新绿,点缀了戈壁的生机。
一声鞭响,抽碎了静寂的傍晚。远天飞起了一阵轻尘,牧马的战士,赶着拥挤的马啼回到了营房。
天空蓝得像一湖平静如镜的水,星星是天庭里游泳的鱼吗?月亮洗了个澡,拿一块白云的浴巾拭干了身子。皎洁的清辉,像一场雪,安静地铺满了大漠、胡杨和夜色中屹立边疆的城楼。羌笛悠扬的调子,不知从哪座烽火台的墙垛上飞出,让每颗远离故土的心,屏息静听。
朦胧中,故乡的梅花,在一支《梅花落》的曲中,一瓣一瓣地开落。遥远的花香,乘着月光的道路万里迢迢地赶来。伸出手,似乎就可以抓到一朵落花,抓到一只栖在落花上的蝴蝶,一个童年的梦,以及梦中母亲轻唤的哹名。
笛随风走,一夜之间,关山就被一种思乡的情结占领。那个平和宁谧的夜晚,所有戍边的游子,都在一朵梅花的乡愁中失眠。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又起风了。一片落叶在山径上东躲西藏,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手掌,被拽到了空中,孤零零地飘荡。夕阳呵了最后几口热气,也躲到某个山坳里做梦去了。暮霭沉沉,潮水般涌进了千嶂万壑,远山苍茫而冷寂。
一重又一重山路,似乎比人的一生更漫长。山道上,蹒跚而行的诗人,苍白的面庞和冬天一样凝重。寒冷像一群饿急了的野狼,撕开衣襟侵入肌肤。他单薄的身子,不禁颤抖了几下。什么时候,才可以歇下脚步,围着一盆红红的炭火,斟一杯淡酒?终于,有几间简陋的茅屋,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天空如一只摇来摇去的筛子,在风中乱舞,大雪铺天盖地而下。冬天里的花朵,惟一的花朵,纯洁而沉默。大地裹在一件银白的外套下安然入梦。狗的吠声,打破了寂静,山野有了短暂的生机。柴扉一声轻响,开了,一位披衣的白发老人,手执风灯,站在了门口……
他是在等候晚归的亲人,还是迎接诗人的到来呢?诗人急忙抖落一身雪花,走进了家门。霎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感动,涌上了心胸。
而明天的旅程,是不是会更加艰难?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
——刘长卿《送灵澈》
阳光终于累了,疲惫不堪地收拢起晒了一天的网,倚在一座山峰的肩膀上,望着山谷里一束黄昏的炊烟出神。大山深处的竹林寺,掩映在苍翠的山林之中,被一层淡淡的雾霭涂上了隐隐约约的金辉,仿佛佛祖的降临。
天庭的钟声,从远远的山上飘来,流水一样袭过人间。一只停在麦穗上的小鸟,抬起头,侧耳细听了一会,然后望了望天,望了望身后的田野,脆脆地打了声口哨,展开翅膀,朝着向晚的山中飞去。哪一棵树的叶片之间,张着两双慈爱的眼睛,在祈祷它平安归巢?
茶亭里的两个人,停下手中的棋子,终止了楚河汉界的进进退退。僧人斜披斗笠,扛一身夕照,拖着长长的影子踏上了归程。他孤单的背影,在诗人牵挂的目光中,渐渐溶入了青郁的深山。
许多事情,并不需要结果。就像今天,一位僧人和一位诗人、从早晨下到傍晚的一盘棋,不输也不赢,与世事无关。唯留下一山的空灵淡远,点缀在绿水青山,充满着禅意。

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
风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园。
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
头白灯明里,何须花烬繁。
——杜甫《日暮》
夕阳来不及多想,就被一座山峰的手拉下了山坳。
牛羊早已在牧歌中悠闲而归,乡村的田塍上,一些密密匝匝的脚印挤向村口。坡坡岭岭间,草茬留下了新鲜的伤口。炊烟在黄昏的村庄里浅浅浮动,就像淡淡的日子,平实中带着欢乐,艰辛中怀着梦想。家家户户柴门轻掩,饭桌旁,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品着谷酒,计划起明天的农事。
天暗了下来,有几扇窗子,点亮了温暖的油灯。风趴在树枝上,轻轻地摇了摇,又摇了摇,惊醒了一只早睡的小鸟,它睁开圆圆的眼睛,四处张望。月光是一些清凉的水,把大地濯洗得清清爽爽。这些平静、宁和的山川,是不是也如故园的风景,如诗,如画?只有那枚月亮,把一位孤单的游子照耀,把深深的乡愁照耀。
夜色中,清幽的泉水潺潺地流过了石壁,它也想赶到溪边,看浣纱女美丽的倒影吗?秋天把露珠晶莹的梦,结在枯黄的叶尖上,星星点点;而后,又一声不响地滴落在草根,等待下一个春天的新绿。
诗人默默不语地走进书房,抖动着手拨亮了黝黑的油灯。灯光下,他发白的头发,是一场明天早上的秋霜么?从一朵斑斓的灯花里,诗人隐约看到了遥远的家、斑驳的墙壁、屋檐上破旧的草毡,和一个改了又改、终于已经迫近的归期。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
春天是从院门外那株桃树上一点很小很小的花骨朵里开始的。树枝上,叶片钻出一小截鹅黄的嫩芽,惊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雨恰到好处地从天上赶到了人间,纷纷扬扬,和田野上的一丘麦苗唠叨着一年的农事。一只刚安好家的燕子蹲在巢里,望着淅沥的雨,欣喜地煽动了几下翅膀。
轻风温柔地搂着细雨,兴奋地扭动着丝线似的腰肢,潜入了夜色。这对分别了三个季节的恋人,终于又可以相依相偎了。小草扬起了脸,叶子伸出了嫩嫩的手掌,所有的庄稼,舒展开期待了一冬的身子,享受着这场悄无声息的圣浴。
郊外,天空漆黑的云朵比黑夜更深。小径隐藏在濛濛夜色中,做起了绿色的梦。远处,有一盏渔火独自亮着,船上的渔翁,是不是要在今夜撒下开春的第一网?也许,绵绵密密的雨,带来的,不仅仅是春天,还有一年的好日子。
明天拂晓,雨止云开。在阳光温暖的注视下,百花纷纷扬起滋润了一夜的脸,红红的,把打湿的心事,羞怯地展露给早起的人们。一层又一层花香之下,锦官城会在盎然的春意里,沉醉吗?……
诗人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他的脸上,带着少有的笑容。

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
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
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
即此羡闲逸,怅然吟式微。
——王维《渭川田家》
夕阳走在影子的后面,随一束炊烟回了家。静静的村落,张开了或深或浅的柴门。这个黄昏,又被一种萧瑟的色调染成了温暖的金黄。牛羊拥挤的脚步,沿一条窄窄的田埂,涌进了村庄。深巷顿时被一股青草的清香挤满。
谁家的门口,一个微躬的身影站在暮色中张望?一只手搭起凉篷,一只手拄着拐杖。他期盼的视线里,满是惦念和深情。终于,忽远忽近的童音,在几声牧鞭的脆响中,伴一首熟悉而古老的童谣飘进了老人慈爱的目光。
雉鸡不知是耐不住寂寞,还是被这温馨的场景感染,也细着嗓子,躲在屋后的林子里,轻轻地叫了一声、两声……。麦苗经不住诱惑,支楞起翠绿的耳朵,把身子抽了又抽,抽了又抽,仍没有接住雉鸡递来的情诗。于是,只好含羞地低着头,顺势滚进了轻风的怀里。蚕儿躺在自己裹就的小巢里,又开始编织洁白而温暖的梦。那些桑树,贡献完一身绿叶后,仍坚强地站在村口。
农人们荷起锄头,望了望村庄的方向。又燃起已然磨光的旱烟杆,深吸了几口,随后,向着朦胧的远山悠然地吐出几个氤氲的烟圈。也许,今年又有一个好收成呢!在他们幸福的言语里,那些往日的沧桑,已被风带去很远很远。
站在岔路口的诗人,目送三三两两的牛羊走过,目送三三两两的农人走过,目送一个安逸怡然的日子,被最后一束阳光,装进了一间叫家的屋子!诗人不仅羡慕地点了点头,而后,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了头,在暮霭中轻轻吟起了《式微》。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杜甫《绝句》
江静波停,水成了一面碧玉打造的镜子,比天空更深邃。阳光躺在平整的水面上打起了盹寐,多情的云移过来,为它盖上了一床暖和的薄毯。
一尾鱼,宿在一株水草下,探听流水的方向。它还能找到今年的汛期吗?一只水鸟,掠过了江面,洁白的翅翎,像一束刺目的光芒,把这个午后的乡愁惊醒。
山穿着一身欲滴的青衣,站在江边,任轻风梳理柳条的长发。那丛燃烧的花朵,是春天的最后一个火把么?是否会在今夜的梦中,照亮一条回乡的路?
日子就像一本一张一张翻动的书,每一页,都有一声漂泊的叹息。它轻轻地来到,带着希望和忧伤。它沉默,随季节一起荏苒。
初夏的入口,一位彷徨的诗人,手持诗卷,看着岁月的页码,翻过了又一个春天。却仍说不定,哪一天,才是自己的归程。唯有把故乡每一个熟稔的名字,过滤了一遍,又一遍。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杜甫《江畔独步寻花》
又一个春天。阳光轻轻地把手伸进了大地的衣襟,暖暖的风携着柳条在江边荡起了秋千,庄稼在郊外的田野里和农夫喁喁私语……
一条小径,从一扇柴扉前绕过,又在一个拐弯处消失。花朵,这些三月的语言,比阳光更直接、更热烈,像一群怀春的少女,挤挤地守候在路旁,把一个梦中的身影张望。
一朵、两朵……千朵、万朵,所有这样或那样的脸庞,纷纷展开了青春的色彩。长长的小路,被一波接一波的清香淹没。枝头终于承受不起太多沉甸甸的美丽,努力地撑了撑,却还是弯下了腰肢。院门轻响,黄四娘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她羞涩的表情,是不是就是这个春天里一朵最含蓄的花?
几只粉蝶,经不住多情的诱惑,蹁跹而来。在这朵花上嗅一下,又在那朵花上亲一下,仍不知自己要采的,究竟是哪一朵。只好留连在百花之中,翩翩起舞。它优雅的飞翔,会打动花朵的心吗?
这当儿,一声婉转的娇鸣从花丛弹出,黄莺忍不住放开歌喉,自由自在地唱起了准备了许久的曲目。季节的舞台,早已拉开了春天的帷幕。

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
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剌鸣。
——杜甫《漫成》
奔走了一天的江水,也许累了,终于随着夜色悄然睡去。风很安静地栖在半朵闲云上,望着月亮在河里仰泳。有一个人,孤单地立在船头,与赤祼着身子的月亮对视,几步之遥的引诱,真的让一颗漂泊的心有点悸动。
樯杆上的桅灯,一片柔和,温暖得像一双慈爱的眼睛。诗人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老家窗台上的那盏油灯,和油灯下,一头白发的母亲。今夜,母亲一定还在灯下,为远走他乡的儿子,纳那双过冬的布鞋!转过身,夜已深了,三更的梆声,清晰地从村庄荡过了河面。
江边的沙滩上,一对双栖双宿的白鹭,在静静的月光下翻动了一下翅膀,又相拥着甜甜入梦。它们的恋情,能承受住季节的风雨吗?诗人似乎看到了远方相濡以沫的爱人,这些日子,岁月的风霜,又在她的额头刻下了几缕皱纹。
一声水响,一尾鱼在船尾翻了个跟斗,又拨剌一声钻入了水中。它是不是想窥觊白鹭的隐私?平静的水面,碎成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诗人从乡愁里醒过神来,才发现,月亮正暧昧地挂在河边的树枝上,望着自己笑。

日落松风起,还家草露晞。
云光侵履迹,山翠拂人衣。
——裴迪《华子岗》
落日趴在山梁上,不肯回家。它是不是也厌倦了万人敬仰的日子,想在山中,做一名远离尘世的隐者,修炼终生?晚风耐不住寂寞,从松叶上走了下来,又牵着一朵晚归的白云,唠叨起剪不断的心事。
路依然很静,山下的某间茅舍,已燃起炊烟。隔很远,依稀看到了一只鸟掠过了天空。哪一家屋檐,会收留这双流浪的翅膀?草叶好不容易聚拢起一滴透明的露水,还来不及品尝,就被眼捷手快的风劫走了。
阳光一点一点地消失,走过的山径一点一点地消失。深深浅浅的履痕,在暮霭越伸越长的舌头里,被一步一步地吞噬,。黑夜躲在山脊的背面,随时准备点亮月亮的灯盏。哪一块岩石,是今夜取火的燧石?
山林披着绿色的外套,站在路旁,仿佛谁家多情的女子,伸出青翠的小手,轻轻拉着诗人的衣衫,依依难舍。她也害怕黑暗中的孤独么?
归隐的诗人,突然发现,自己的心中,原来还保存着一份少年时的浪漫。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刘方平《月夜》
这时候村庄已然睡熟,一些平和的呼吸,在清冷的小巷里来回穿走;几声隐约的狗吠,袭进了天堂的梦境。夜更深了,天空提着月亮的灯笼,它在寻找那颗昨晚坠落的流星吗?
朦胧的斜月洒下一地银白的清辉,庭院的一半映照在月色里,一半掩藏在暗影中,屋前屋后,阒寥无人。
深蓝色的夜空上,北斗星守望着南斗星,南斗星凝视着北斗星。终于,相思疲惫了,就横躺在青天的一隅,默默不语,任时光的流水,浅浅地漫过了银河的两岸。
今夜,谁在黑暗中看到了花朵的绽放?谁在冷寂里感觉了春天的温暖?田塍边,一粒去年秋天遗落的种子,正在吃力地拱起一小块新鲜的泥土。
一只虫子,也许是一只刚刚从冬眠中醒来的虫子,躺在这粒种子的嫩芽上,开始了轻轻的吟唱。窗台外,有一丝绿意,透进了每家庭院的窗纱。憩泊了一冬的村庄,又在睡梦中拿起了锄头和扁担。

过故人庄
孟浩然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看菊花。
拐一个弯,就看见了老友的茅檐。一些袅袅的炊烟,已缭绕在屋子的四周。柴门在一声幽响后,洞开了。有一双熟悉的手,向远处招了招,然后,兴奋地移出了细竹围拢的篱笆。几条田塍之外,鸡黍的清香,随一声亲切的问候袭入心脾。
雨早停了,空气清爽得比溪水更透明。高高低低的林子,从村前绕过村后,又从村后合到村前。有几只鸟,悄悄潜入了那片翠绿。它们拍打着翅膀,伸出细喙,在每一枚叶片的音符上,为季节敲响一曲丰收的交响。村庄的边缘,青山安静地横斜在夏天的入口,等待落花和流水的消息。
推开窗,田野的气息如水般涌进柴房。晒场上,一群无忧无虑的小鸡在欢快地追逐;菜畦里,三两只虫子躲在一片菜叶的背面,嘀咕着什么。酒壶候在桌边,农事在酒杯中稔熟地交替。每一小口,都是一个怡神的词语。
镰刀很精神地挂在墙上,锃亮的身子里蓄满跃跃欲试的表情。风在窗外偷听着收成,幸福拉着风的衣袂,站在时光的深处,把每一个丰衣足食的日子张望。
等到九月初九,我们再一起坐在庭院里,细细品味一年的辛劳。并从一朵菊花展开的微笑中,透察春天的雨水,夏天的阳光,秋天的五谷,以及白云后,那场准备了一年的雪!

竹里馆
王维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风安静地栖落在叶片上,黑夜张开了眼睛。幽密的竹林,是比天空更深的海。星星是一些溺水的鱼吗?无论怎么努力划动翅膀,却总是逃不出这片寂寞的水域。一个人,独坐在时间的一隅,黑暗漫过了他的梦境。
突然,所有的寂静,都碎成了一圈一圈的涟漪。弹琴的人,十指轻飞,滑过每一根琴弦的声带。天籁的雨点,如一些高高低低的语言,跌进了记忆的河流。一只被音乐叫醒的小鸟,飞出窝,捡拾起一句一句的诗行。
密林深处,尘世的喧哗已然遥远。没有人知道,有一方静土,可以收留起岁月的浮华。今夜,手握琴盘的人,目睹了太阳的殒落。
月亮升起来了。这个黑夜的伤口,又把一些清冷的光辉抖落在大地的手掌上。琴停了,鸟睡了,花开了,风悄悄地展开了透明的羽翼。一个人,独坐在自己的影子里,怡然自乐。任千年的月光,照亮了一生的道路。

新夷坞/王维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冬天似乎是在一夜之间逃逸的。这个早晨,大地被一阵久违的鸟鸣唤醒。
有一些草,勇敢地钻出了泥土的棉被,刚想舒展一下身子,就被一阵匆匆而来的春风撞了个满怀。
树杪上,辛夷的花蕾,在每一株枝条的末梢露出了含羞的表情。阳光等不及打声招呼,手忙脚乱地握住季节的彩笔,为她们打上了让万物惊艳的点点口红。
远远望去,那含苞欲说的萼嘴,仿佛江南水乡才露尖尖角的荷花,又如一群盖着红纱巾的少女。她们会把积蓄了一冬的心事,说与轻风和流水吗?
那天,我听到了春天心跳的声音。
溪涧也在山的拐角处活跃起来,叮咚的音乐,敲碎了一山的清寂。白云躺在山腰上,痴痴地听着,听着,竟悠然地睡了;一尾鱼伴着旋律跳起了舞,今年,也许它会再次随溪水,漂泊远方。
野径无人,空山无语。比天空更纯洁的花朵,点燃了山野的安谧。在远离长安的辛夷坞,没有人看到,一些花悄悄地开了,又悄悄地落了。时光的手掌,没能接住这些落寞的词语。
一只多情的鸟赶来,衔起一朵落花,它能读懂,这首春天的情诗么?

书事/王维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一定是三月!雨不声不响地停了,一片嫩叶攀在一支干瘦的枝上,伸过了围墙。瓦檐上,一滴一滴的流水,像一个个晶莹的词语,轻轻坠落。伏案小憩的诗人,被一种清脆而熟悉的声音惊醒。
这不是春天的问候吗?诗人跑到石阶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拾起。
天又高了许多,那层薄薄的阴云,被风的鞭子,抽打得四处逃窜。这群顽皮的孩子,把天空的脸庞,抹得灰灰蒙蒙、七零八落。爱干净的春天,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眼泪。
庭院深深。这个晌午,会不会有人敲响厚厚的门扉?诗人欲起还坐,望着院门,最终仍没有打开一院的清幽。只把那件灰白的长袍,闲逸而慵懒地披撒在石墩上。
青苔静静地绿了,纤尘不染,四季的轮回,又在这里找到了起点。生命永远是无休止的涅槃啊,即使是一方小小的苔痕,也有一个永恒的梦。
阳光不失时机地钻出了云层,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青翠的青苔,欣然跃出了眼帘,一院的翠色,搅花了诗人的眸子。房顶的瓦檐绿了,雕花的窗台绿了,虚掩的房门绿了,衣襟上,似乎也染满了一身深深的绿意。
诗人兴奋地走入房间,抓起笔,又一首好诗,涌上了案头。

乌夜啼/李白
黄云城边乌欲栖,归飞哑哑枝上啼。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
停梭怅然忆远人,独宿空房泪如雨。
夕阳终于不甘心地下山了。几朵无家可归的残云,被曛成了暗黄,像几块洗了几年的破衫,挂在城墙的角楼上。护城河旁的那株杨柳,早已脱下了一身青春的行头,光秃着枝桠,显得颓然和消沉。
灰头土脸的乌鸦归巢了。这群多舌的家伙,从这根枝飞到那根枝,又从那根枝绕到这根枝,吵吵嚷嚷,打情骂俏,议论着一天的见闻。它们不知道,有一颗相思的心,被这些嘈杂的啼叫惹得心烦意乱。
树边的土房里,一个织布的关中女子,呆呆地转动着纺车。她伶俜的身影,印在一块织满了桃花的锦缎上,是那么的落寞和忧伤。
碧纱窗像一层薄薄的炊烟,让一双望眼欲穿的眸子,总是越不过一窗浅浅的秋水。女子叹了口气,又自言自语地唠叨起什么。她一定是在牵挂戍边的丈夫,秋深了,会不会又添了一件保暖的衣裳?她美丽的叹息,是深深的孤独。
织机的转动慢慢停止了,女人沉思的眼神有些迷乱起来。过去的日子,变得越来越清晰。她依稀又看到了那些日出的清晨、日落的黄昏,他在地头劳作的背影,打柴回家的背影,沉默的背景,不说话;他傻傻的憨笑,带着一丝可爱的童真;他轻柔的抚摸,永远停留在那绺头发上,让人迷醉。那些日子,虽然艰辛,却也温馨、幸福。女子不禁快乐地笑了笑,而后,面对一屋的空寂,又禁不住无限悲伤地流下了眼泪。
月亮升起来了。远在天涯的征夫呵,今夜会不会顺着一条月光的道路回家?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白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黄鹤不见,仙人不见。只留一座空楼,在阳光的岸边,在季节的岸边,在,心的岸边。
今天的楼宇,没有目睹到悲伤!今天的柳影,没有流泪的风拂过!
两袭潇洒的长衫沿阶而下,诗歌如影随行;无数的风流,吹成一支销魂的柳笛。一个人上船了,把挥手举成了一根不倒的桅杆,向东漂去;一个人站在岸上,把离别谱成一首相聚的歌谣,浅浅吟唱。
层层叠叠的花朵,染成一片迷蒙,仿佛寂寞的烟花,在两岸点燃。江南是位娇媚的女子,沾满一身天然的脂粉,藏在三月的深处,红着脸,不敢抬头。而十里扬州,永远都是一个繁华的梦,千年不醒。
一叶孤帆,在目光中渐渐远去,远去,远去……变成一点模糊的影子,最后,如一只越飞越小的鸟,溶入了茫茫的碧水蓝天。
江空了。唯见一江春水,载着落花,浩浩荡荡地向天边奔去。它是在追赶岁月的脚步,还是想寻找比大海更宽容的真情?那天,有人发现,一位名满天下的诗人,站在黄鹤楼的墙垛上,对着长江的尽头,深情地久久凝望,忘记了时间。

送友人/李白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
两匹马缓缓而行,在城外。
驿道是一条千愁百结的肠子,让一对牵手的友人,走不出彼此的目光。
青翠的山峦,横亘在北边的城墙外,沉默着,很忧伤。波光粼粼的小河,在阳光下闪烁其词,慢悠悠地绕过城东,向远方流去。它也想留下一句祝福的话么?
此地一别,你成了一株无根的蓬草,不知风,会把你带到哪一方天空,或是哪块陌生的土地?万里之外,你会长成一棵红豆树吗?在每一株枝上,都缀满流泪的相思。
浮云是游子飘忽不定的心情,在天空徘徊着,不忍离开。西山的夕阳,栖在峰峦上深情地注视着,也充满了依依惜别的离情,舍不得落下天际。两个身影,被黄昏拉得很长很长,却仍在越踩越深的季节里踯躅。
路边树上的一只鸟,离开巢,回头望了又望,望了又望,绕树三圈,飞向了一块麦地。
终于要分手了。一个人望着另一个人,不说话,只把一颗心,装在另一颗心的心里。一匹马望着另一匹马,萧萧长鸣,眼里是无尽的哀伤。
挥手的霎那,有雨,打湿了春天的背景。

望庐山瀑布/李白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雾散云开。香炉峰像一根大海中的桅杆,在抛锚的庐山上,静静地矗立着,等待明天的启航。
春天大方地掏出了所有碧绿的色彩,把一山的叶子,染成了欲滴的青翠。鸟的叫声比水更透明。缥缈的白烟,很薄很薄,冉冉地往山上飘飞,又被风的手指搅和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霞。欲掩还露的香炉峰,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显得有点高深。
倚坐在草亭的栏杆边,远远望去,一条瀑布从天而降。那是谁家女子珍藏的一串项链?还是她准备送给恋人的一块头巾?挂在山川之上,是那样的洁白,那样的勇敢。
它想都没想,就纵身跃下了陡峭的山崖。悲壮的气势,让所有仰望的人低下了卑微的头颅。哪怕是三千尺,三万尺,也在所不惜!它只想用粉身碎骨,去换取自由和快乐,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宿。
这是不是昨晚月亮洗过澡的银河啊?从九天之上,被太阳顺手拈来,随意地抛在了庐山上,把所有的风景,都震撼得喘不过气来。
瀑布是真正的英雄!让一颗沦陷的灵魂,重新找回了勇气和信心。

望天门山/李白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哪一天,天门山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坚持,被锲而不舍的长江拦腰冲破,断成了两截。水是比石头更坚硬的生命,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时而咆哮,时而温柔。一江碧水,自西向东,走过了几多弯弯曲曲的岁月,目睹了几多分分合合的人生。途经这里,不是归人,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岩石前偶一犹豫,回回头望了望天,望了望门,又义无反顾地奔涌而去。
太阳收敛起一天的光芒,慢慢滑下了天际,像一个半浮半沉的苹果,红红的,在水上漂着。一叶孤舟,张开一片鼓鼓的帆,乘风破浪,从黄昏的落日里顺流而下,披一身金黄。
分居两岸的天门山,把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擦得翠绿晶莹。微笑着伸出了一只左手,又伸出了一只右手,站在长江的两侧,迎接一只越靠越近的小船。它会给远方的客人一个意外的惊喜吗?
天很高,门开了,山色青青。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
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李白《独坐敬亭山》
寂静无声。几只流浪的鸟,飞出了守望的视线,不见踪迹。天空是深不可测的海吗?铺开蓝色的陷阱,诱捕了所有的翅膀。
一朵闲逛的白云,慢悠悠地踱着方步,在一块岩石上坐了坐,又走了。最后,不知是跑进了哪个湖里洗澡去了,还是被蹑手蹑脚的风收回了家中?
这个下午,寥廓的长空空旷得只剩下了孤独的阳光。比阳光更孤独的,是山峰;比山峰更孤独的,是独坐的诗人;比诗人更孤独的,是一颗心,沉默的灵魂!
一切似乎都发生过,一切又悄然地消失了。云不见了,鸟藏在云里睡觉。很久很久,天地之间,只留下诗人和敬亭山。诗人看着看着,山仿佛变成了是一位婀娜多姿的少女,纯洁过了自己的初恋。而山,也一动不动,注视着诗人。它也想告诉诗人一些藏在心中的秘密么?
原来,尘世中的知己,不一定非得是人!诗人痴痴地望着敬亭山,不禁从内心发出了一声感慨。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
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
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
清晨。一声犬吠随溪水穿过山村,依依呀呀的柴门次第打开。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平静,自然。桃花在昨夜悄悄张开了花蕾,是不是和月亮偷偷亲过嘴?每一片花瓣,都抿着一滴含香的露水。早起的村人经过,满园的花朵,红着脸,欲说还羞。
树很青,溪很清,风很轻,春天很亲。叶片展开翠得透明的手掌,接受着阳光的洗礼。两三只麋鹿,睁着天真的眼睛,在密林深处进进出出,比白云更悠闲。日到中天,潺潺的流水依然哼着怡然的小曲,山上的道观,钟声杳然。山路幽幽,跟天空一样安谧。
视线中,道院红门紧闭。一丛野竹郁郁葱葱地掩映着山门,远山青中带黛,层叠在一起,没了层次。一线飞泉挂在后山上,泼成了一幅动感的水墨画。不食人间烟火的鸟,小小的翅膀滑过了天际。一切都是那么淡泊与高洁,宁静与安祥。
守院的道士踪影全无。没有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归家。他是卧在山崖边的哪朵云下,还是坐在溪边、与山风对弈呢?这样的日子,真是让人无限向往和倾慕。心有所失的诗人,斜倚在几棵松树下,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似乎已然淡去。
就做一棵听风的松吧,在今夜,让月光来洗濯一颗世俗的心!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风继续吹。雨是昨夜没有流尽的泪么?一点一滴,让一颗碎了又碎的心,依然寒冷,依然找不到一丝温暖和蔚藉。满江烟雨跟心情一样迷蒙,所有的风景,都被一片忧愁笼罩。寂寥的吴地,不知道有两个人一夜未眠,有一盏灯一宿没熄。
天忽阴忽暗地亮了。两把油纸伞,在芙蓉楼下久久伫立。雨丝是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叮咛,杂乱无章地横在心口,打湿了所有的离情。这个清晨,有两只鸟伤感地栖在树上,忘记了飞翔。
而形单影只的楚山,会是一座回首的驿站吗?你彳亍的身影渐行渐远,一路的风雨,淹没了你孤独的行程。
洛阳是一个遥远的梦啊!生命中的烟火,起起落落,已平淡成记忆。那倚门相望的影子,是母亲,还是父亲?所有流逝的容颜,被岁月的车轮碾得支离破碎,仅剩一句哽咽而深情的问候。
请告诉故乡: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我一片晶莹透明的冰心,依然装在清澈无瑕、澄空见底的玉壶,朴素而真诚,永远不改本色!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李白《春夜洛城闻笛》
满城的灯火,潜伏在喧嚣的背后,渐渐熄灭。月亮是天空留下的唯一灯盏,千里之外的火把,照亮道路,照亮一些沉淀经年的往事。
一阵幽悠的笛声,从谁的指尖偷偷溜出?在春风的牵引下,飞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一家又一家屋檐,飞过了季节,停留在心的窗台。梦中的洛阳,被一种浓浓的乡愁唤醒,每一位游子,都辗转难眠,泪水打湿了思念。
倚窗独立的诗人,孤寂的背影,比黑夜更深沉。
记忆的画卷慢慢打开,依稀可以看到一条小河,小河边的垂柳,垂柳下依依惜别的身影;那声清脆的折柳,就是心碎的声音啊!比此夜的曲子更清晰,依然响在耳边,不曾散去。
月光是一些流浪的羽毛,还是来自故园的花朵?谁会在今夜拾起,谁会一生收藏?诗人似乎听到了老家屋后的鸟语,闻到了屋前的花香。
那个春夜,被一支玉笛击倒的,不仅仅是诗人!

道由白云尽,春与清溪长。
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
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刘眘虚《阙题》
山路是一根系在白云身上的绳子,细细的,长长的,悠悠晃晃,从天上蜿蜒而下,握在诗人的手中。一只鸟飞累了,栖在云上,翻晒着疲惫的羽毛。风是绿的,拂过了所有的叶子;水是绿的,收藏了所有的春天。清溪唱着一支悠长的小曲,从山上走来,在一块石头前拐个弯,又向山下流去。
落花是春天最寂寞的诗句,在静谧的深山,没有人聆听它坠落的声音。美丽的容颜,在清溪边静静地开放,又在夜色中悄悄地谢了。只有流水心疼地接住一瓣,又一瓣……满溪都是伤心的幸福。一些浅浅的暗香,从远处潺潺地飘来,撒在四周,又黯然地随水流逝。远远近近,空气里都是芬芳的味道。
远离都市的柴门,被云敲响过,被风敲响过,被啁啾的鸟鸣敲响过,也偶尔被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敲响。门开了,小径在门口意犹未尽地打住了脚步。柳影深深,手握书卷的童子,在读书堂上睡得很香,一只蝴蝶飞在砚台上起起落落,仍没有惊醒他甜甜的梦。
阳光很安静地透过长条飘拂的柳枝,在院子里投下斑斑驳驳的足迹。它也想寻找,一朵被季节遗弃的落花吗?淡淡的光华,照在衣裳上,幽美、舒适,也温暖。
诗人看了看睡觉的童子,折下一根柳条,很轻很轻地敲了敲窗扉……

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
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
——王维《栾家濑》
风如一把秋天的梳子,在树枝上来回穿梭,梳理着枯黄的叶片。天空变成了一个爱哭的男孩,整天流着眼泪,他一定是没有得到柿树上那枚最后的熟果。
明澈清浅的流水,挤上了窄窄的石滩,湍急的身影一滑而过,又迅速融入了深深的潭中。小鱼在水草里悠闲地捉着迷藏,游累了,就伸出头,打探天气的变化。
没有人留意,有一双全神贯注的圆眼,已瞄准了它白嫩的身子。鹭鸶鸟身着朴素的外套,长长的细腿插立溪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水面。
一股急流撞在坚石上,裂成了无数细小的水珠,象一束失手的箭簇,飞散弹出。
白鹭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醒,扑哧一声,展翅惊飞,几片雪白的羽毛从空中摇摇晃晃地飘落。它仔细地张望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敌情,复转身翩跹而下,栖落水中。
一切又变得安详宁静起来,雨下着,风飘着,单纯的小鱼,依旧在远离尘世的清水中,无忧无虑的游来走去。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雨又停了,辋川的空气里流淌着湿湿的凉意。炊烟是一些唠唠叨叨的语言,从某家柴房的檐棂中断断续续的飘出,又洒散在丛林的上空。藜黍清香四溢,妇人家匆匆盛好饭菜,急急的提篮赶往东边的田头,为早耕的男人送来一份无忧无虑、怡然自乐的满足。
白鹭总闲不住,不时在布满积水的平畴上窜跃,如雪的身影,在绿绿的庄稼中起起落落;偶尔也展开双翼,为广漠的天空印上一串自由飞舞的翅膀。郁郁葱葱的林木中,谁的声音又弹响了高山流水的琴弦?黄鹂鸟象位害羞的少女,躲藏在绿色的帷幕背后,不肯出来。
诗人独栖空山,澹泊的目光在一枝木槿花上流连。人生的短暂,世事的无常,不正如这株朝开暮谢的木槿吗?在幽静的松林中择石而坐,或与白云对奕,或听柔风涛语,饥时采绿葵而食,清茶淡饭,其乐悠悠。思想之外,人世的纷纷扰扰已然遥远。
早去机心的诗人,唯有隐居山林、脱离尘俗、皈依佛门、随缘任遇的心境,不想再与人争长短、与世比高低。这样的生活,还会遭到谁无端的猜忌和怀疑呢?
诗人不禁为自己无奈的选择摇了摇头,稍后,又面带禅意地笑了。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常建《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是石门山一段弯弯曲曲的故事。溪边的野花不知道,它源自哪座山口;溪中的石头不知道,它流向哪一条江河。一片白云在远处徘徊,走近清溪的身边照了照,又轻轻地飘走了。白云是诗人留下的一张诗笺么?
月亮静静地挂上了枝条,天空干净得像一个少女的梦。几颗多情的星星,在天边眨着眼,喁喁细语。松树张开所有的手指,却没有网住流过的时光。晶莹的露水,无法承受夜的重量,终于坠了。破碎的声音,清脆而生动。
那些幽幽的月光,是不是还想陪在诗人的身旁,听一曲筝,品一首诗?一阵轻轻的风,拂过了所有的寂静。
花睡了。只留一些影子,在窗前晃动。这群美丽的精灵,让所有的意境,都在一片清香中沉醉。诗人走出茅亭,忍不住爱怜地抚了抚,却又怕惊醒了她们的梦。
院落里,芍药在夜色中更加茂盛地生长。一些重重叠叠的脚印,连同岁月一起,刻进了青苔下的石径。
真的好想远离喧嚣和尘世,在这里做一株枯了又生的草,一朵开了又谢的花。或者就到西山看鸾凤起舞,与仙鹤为邻,年年岁岁,憩栖山林。
时光会老,不老的,是一颗归隐的心。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王昌龄《采莲曲》
推开六月的门,就看见夏天了。睛空下,莲的梦想伞一样张开。每一段长长短短的叶脉里,都收藏着一个含羞的情节。
半亩方塘深处,采莲的女子,坐在一朵莲蓬上,看阳光吹响层层叠叠的心事。风伸出亭亭的手,却没有抓住她绿色的衣裙。
水光摇曳的舞蹈里,谁的脸庞,胜过芙蓉的盛开?有一只瘦瘦的鸟,搁浅在一片相思的水域。音乐停止了。爱情是一株疯长的水草,漫过了季节的堤岸。
千荷万荷之中,你就是最动人的一朵吗?每一束流连的目光,都逃不过你绿袖盈香的诱惑。那个午后,你的每一瓣羞涩,都燃成一绺粉红。回首之间,一个窈窕的身影倏忽闪入了荷塘,不见踪迹。
莲动影移的背景里,有一些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就这么悄然注定!视线之外,又一阵歌声,沿一支菱藕的箫孔,踏过高高低低的荷叶,一轮一轮,刻进了怦然心动的记忆。
那天,天很蓝,云很白,水,很清。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王维《终南山》
第一次发现,高过天空的,不仅仅是鹰,还有终南山。阳光走到半路就踅回了脚步,天庭的栈桥,斜搭在山峰的肩膀上。连绵的山脉是一群不羁的马,一路奔涌向东,最后,又在大海的面前温柔地歇下了旅程。
回头望去,白云似一些飘飘渺渺的梦,在山腰上来来回回地游走。心情不好的风,毫不怜惜地抓起一块,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太阳裸露着身子,赶紧拿出阳光的针线,细心地缝补。
青霭有如一些久远的往事,湿湿的,若隐若现,刚想拿出来翻晒,又被一层薄薄的云盖住了纷纭的细节。树林有点朦胧;山峰有点朦胧;山涧藏在声音的后面,叮咚而透明;花香击穿了清翠的露水,四散而逃;鸟的叫声,迷失在时光的深处。
站在窄窄的山巅上,左边是一种人生,右边是一种人生。举目四望,山峦分分合合,逶迤巍峨。千岩万壑之中,阳光像一群捉迷藏的孩子,时有时无,或深或淡。四季的风雨,浓缩在一片叶子的表面。
道路消失在更远的风景里。哪一朵白云下,会有一扇温暖的柴扉,把一天的疲惫等待?一山空寂。
突然,深涧的对面,传来了一阵脆脆的声响。樵夫劈柴的姿势,是黄昏最生动的注解。诗人忍不住兴奋地摇手相问,樵夫伸出手,指了指远处。抬头细看,有一束炊烟,早已越过了山岗。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题都城南庄》
那个日子,又一次呈现,是心中不灭的记忆。今天,相思翻开了线装的日历……
清明,春天静静地在都城南庄美丽着。阳光像一件暖和的外套,披在百花的身上;几只斑斓的蝴蝶,在花丛中悠闲地穿来逛去。寻春的诗人,站在一扇浅绿的柴门前轻扣:
门扉后,是一张少女的脸——凝睇掩笑,带着一丝淡淡的羞怯。她绯红的表情,犹如桃花的盛开;她翕动了一下唇角,却沉默着;她含情的目光,胜过了万语千言;她轻抬纤纤细手,柔柔摘下了一瓣沾在衣领上的桃花;她离去,款款的转身,比百花更娇媚!
诗人呆呆地望着、望着,所有的美好,都在她回眸的瞬间,乱成了温馨的呓语。
又是清明,又是都城南庄,又是花木扶疏。那扇柴扉,久扣之后,却仍然紧闭。去年开门的女孩,那朵一生不谢的桃花,梦中的新娘,去了哪里?她会找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吗?
诗人无比怅惘地伫立门前,看着墙上的桃花,依旧如少女粉红的脸,在春风中绽放。一只黄莺轻轻地叫了几声,它是不是知道少女的消息?
原来,有些花,不采,就是一辈子的错过!诗人拿出笔,神色黯然又蘸满深情地在门扉上题下了一阙心伤的浪漫。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王建《十五夜望月》
秋月挤过树荫,洒满了庭院。那是今年的第一场霜雪么?薄薄的,柔柔的,仿佛老母亲的一头银发。几只歇息的鸦鹊,被一束明亮的清辉惊醒,在一丝隐隐的寒意中,又拉开了聒噪的嘴巴。庭院里,一个徘徊的影子,踩碎了一地的乡愁。
清冷的夜露,在一片叶子上集合,又顺着叶脉的手掌,浸入了一朵淡黄的桂花。一些寂寞的香气,在静寥的夜空中坠落。
而那轮月上,广寒宫前的桂树也开花了吗?执斧的吴刚,是不是折下一枝,送给了月中弄影的嫦娥?这一切,只有守在树下的白兔知道,只有从月亮身边路过的云朵知道。
中秋月啊,今夜,有多少人醉倒在你圆圆的酒杯里?又有多少人在梦中踏上了一条月光的道路,然后,在老家斑驳的门前,轻轻扣响了温暖的柴扉?
酒醒后,那茫茫的秋思,又会落在谁的心头?青天不说话,月亮不说话。唯有那只已空的酒壶,依稀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韩愈《晚春》
阳光坐在一片春天的绿叶上,看着田野上的麦穗,抽出了尖尖的触角。轮回的季节,又要翻到下一个页码。草打起了精神,树打起了精神,他们知道,春天的裙襟,不久就会拐进五月的门槛。
原野上,红的紫的黄的花朵,让大地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艳遇。她们已从轻风的细语中,探听到春天的舞台,即将落下帷幕。这些美丽的精灵,来不及细想,就急急地展开千姿百媚的身姿,吐艳争芳。她们飘溢的清香,能留住春天的步履吗?
乏香少色的杨花榆荚,也赶来凑晚春的热闹,想在最后的光景里,露一把脸,让季节记住自己的惨淡的表情。
于是,不知趣地化成一派漫无目的的飞雪,在空中四处流窜。只可惜,那些纷错的词语,却组不成一句可以让人吟诵的诗行。
有时候,春天更欣赏的,不是勇气,而是才思。

倚杖望晴雪,溪云几万重。
樵人归白屋,寒日下危峰。
野火烧冈草,断烟生石松。
却回山寺路,闻打暮天钟。
——贾岛《雪晴晚望》
雪不知是几时停的,大地还躺在银白的被窝里做着纯洁的梦。阳光终于在黄昏的薄暮中露出了笑脸,倚杖的诗人,极目远眺:
溪水在寒冷的压迫下,依然在冰层下唱着不屈的小曲,没有什么,可以阻止生命的流淌。一层一层的雾绡,在小溪上升腾,最后演化成云朵,重重叠叠,在天空的屏幕上舞蹈。
一位瘦小的樵夫,扛一肩断枝,踉跄着走下一条窄窄的山路,返回了白雪覆盖的茅棚。这个冬天,跳跃的柴火会给清贫的生活带来一丝温暖的满足吗?
站在一座山脊上小憩的夕阳,遭到了寒风的偷袭,最后,轰然一声坠下了山坳。满地都是金属的碎片,闪着冷冷的光泽。一只觅食的小鸟,目睹了一场悲壮的事故。
枯草在野火中焚身。山冈上,激情的燃烧在暮色的掩护下揭幕。郁郁苍苍的石松,伸出刚劲的枝条,切断了四处流窜的烟霭。
一阵向晚的钟声,沿一条曲折的小径隐隐传来,宁静被长长的木槌敲落;远处的山寺,又开始了禅意的诵唱。执杖而归的诗人,感觉到春天的脚步,已从季节的边缘出发。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
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
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子夜的钟声响过,风又悄悄潜入了树林。吊在叶尖上的露珠,荡着秋千,目睹自己的纯贞,失手坠下了沉寂的夜空。破碎的声音,有如一些心痛的叹息,清晰可闻。辗转难寐的诗人,披衣而起,轻启门扉,来到了西园。
一轮弯月,在收割了几片骚扰的云朵后,也拽着苗条的身子,趴在东岭的一块岩石上小憩。清凉的月色,如一川透明的流水,从山峰上顺坡而下,在一丛凤尾竹上停留了片刻,又漏过叶片的手指,流向了竹根和大地,泠泠而静谧。
远处的一泓清泉,也停止了休息,从石头上跳下来,游向了更远的岸边。一只面带幸福的小鸟醒了,梦呓般地叫了一句什么。另一只鸟听到了,揉揉醒忪的眼睛,矜持地回应了一声。这是它们黑暗中约会的暗号吗?岑寂的午夜,有一对小小的恋人,开始了爱情的和唱。
倚楹而坐的诗人,就这样在静荡荡的西园里,看着,听着。他沉思的表情,是不再起伏的月光,在寂寞的夜色里,平和真实。他会想起一生中的什么,郁悒和漂泊?还是超脱和涅槃?
诗人整理好每个细节,站起身,天就亮了。一些诗句,像阳光一样,书写在天空的宣纸上。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王勃《江亭夜月送别》
这些亭外走动的、叶片上停伫的、天空里流动的,都是迷惘的心情吗?都是杂乱无章的离愁吗?今夜,无数颗星星升起,无数颗星星坠落!今夜的眼泪,打湿了轻烟和云朵!
月,请留下,请留下你的脚步,请留下你淡淡的光华,不要熄灭!月,你走吧,你快走,请带上我的心,去照亮一位游子的旅程!哪怕只一点点温暖,我也要请你捎上!
多么安静的夜啊!那座亭子,空空的,只留下了寂寞,留下了一枝折断的柳条,一只摔碎的酒杯。松开手,你握过的痕迹清晰可见;你说过的话,依然栖息在亭梁上,不忍离去!
我的牵挂,沿着你消失的小路,逶迤而行。
月光会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吗?江河和山峦,在今夜被寒冷覆盖;一个孤单的身影,在今夜被月光覆盖!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柳宗元《渔翁》
夜不声不响地撒下一张黑色的网,万物顿时安静下来。江空山幽,西岩下,一叶小舟泊在岸边,一动不动,时光的流水,似乎已然停歇。天空下,头枕月光的渔翁,在梦中捉了一舱星星的小鱼。
从天边赶来的第一束阳光,轻轻拍打着船篷。悠然醒来的渔翁,手提瓦罐,汲起一江清幽的湘水;袅袅晨炊,被江南的楚竹一节一节地点燃,水面上,飘荡着丝丝缕缕的米香。
晓雾终于溶入了水中,太阳洗掉一夜的疲惫,一下子从江的尽头窜出老高。头戴竹笠的渔翁不见了,他在哪一处河弯的背后,手捋白须,垂下了岁月的钓饵?突然,欸乃一声,远处传来清脆的橹响。旷寥的江面,被一根瘦瘦的长橹击破,山和水,都碎成了翠绿的风景。
回头望去,小舟像一片孤单的落叶,顺流而下,飘向了天际。摇橹的渔翁,是西山岭上无心相逐的白云么?远远地绕过都市的喧闹,从容地应对世俗的困扰。惟想做一绺无忧的轻风,做一滴无虑的雨点,一辈子,徜徉在山水间,怡然自乐。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山居秋溟》
雨说停就停了,村庄被冲洗得清清爽爽。袅袅娜娜的炊烟似山间某间寺院敲响的晚钟,在秋天微凉的空气中缓缓游动。
偶一抬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挂上了树枝?晶莹的光辉,在松针的锋芒下,碎得满地都是。一些清澈的声音,潺潺地淌过石头,然后又隐隐约约地流向远方。
溪边,竹林摇响了几声喧笑,月光下,一群长发飘扬的少女提着浣纱的竹篮,走进了各自的柴门。今夜,又有人会被梦中的王子拥进新房!
一阵渔歌牵动了莲荷,水波荡漾的河心,收网的汉子们,驾着满仓沉甸的收成穿过夜色,沿流而返。他们知道,无论何时踏进家门,总有一盏灯将温暖到天明。
时光如水,春芳消歇;滚滚红尘,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真的好想做一个隐者,从此万念皆寂,醉卧山间,不究世事。唯把这份淡泊,这份淳美,这份幽静而飘渺的景致,留在生命的最深处。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孟浩然《春晓》
阳光透过窗棂,洒落在诗人的身上,一格一格的,很美。揉揉惺忪的眼睛,温暖的感觉,传遍全身。仿佛是一夜之间,春天已占领了小小的山村。
窗外,是谁的叫声如此亮丽?在林子里转来转去,最后,又沿着一束阳光的道路钻进书房。诗人舒展了一下手臂,细细倾听。这些清新的声音,让再心灰意冷的人,也会重新注满希望和信心。
依稀记起昨夜,风夹着细雨,敲打着屋檐。这群音乐的孩子,总让人想起乡间里的童年,母亲在油灯下轻轻哼着的歌谣。
那些昨天还含饱待放的花儿,在夜晚也钻出了传统的面纱,羞红着脸,怯怯地立于院中,和风雨亲吻。花落的声音,有谁听见?
清晨,一位诗人拾起一朵,那是远方的恋人无奈而憔悴的容颜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静夜思》
月,在今夜饱满如圆。流浪的人,斟一杯淡酒,就掉进相思里了。束束月光爬进了古都长安的一间书房。雕花的木床边,瘦小的诗人,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分不清床前清冷的光辉,是深秋夜里飘降的冰霜,还是一张空白的信笺。或是老母亲一银色的白发。朦胧中,捡起的,却是一段一段的乡愁。
此时,只有那轮满月,睁着慈祥的目光,把一个孤单的身影照耀。在家乡如绳的田埂上,是不是有一位老人,和我一样,站在月光下,形影孤怜,轻唤一个人的乳名。
母亲啊,采一撷透明的月色回家吧,那是游子在中秋夜里,在渭水岸边,寄给您的一帧相思呵!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江雪》
雪落的声音,如花,开放在万壑千山。鸟们收起薄薄的羽翅,赶回了温暖的巢,它们将在爱情中,幸福地度过一个漫长的雪季。
冷峻的天空,雪花划破凝重:一片、二片、三片……一群芳香的语言,撒遍大地。所有的道路,在载走最后一个回家的孩子后,不肯再走出来。它们躲在一片纯洁的思想下,做着春天的美丽的梦。
只有一只小船,如岛屿,泊在水中,静静的,一动不动。一些雪花从它身边滑入江中,化了,一些雪又紧跟而来。船上的渔翁,破旧的斗笠下露出一双沉着的眼,岁月的风霜写满了苍老的双颊。瘦小的身子,裹在单薄的蓑衣里,季节的交替改变不了他悠闲的生活。
稳坐船头的渔者,他是在钓一段失去的岁月,还是明年的希望呢?

江无声,雪不语。
人也无言。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杜牧《山行》
一片叶子,轻轻地落进了视线。飘舞的身姿,如一只残蝶,在秋风中无可奈何地逝去。崎岖的山径上,每一块石头,都闪着深秋的寒光,像一位老者的脸,布满沧桑。
白云从山坳冉冉升起,几点朦胧的村舍,远远地笼罩在一片飘渺之中。几声鸡鸣,沿着小路袭来,击碎了所有的宁静。
拐过一坐山头,猛然发现,一丛丛火红火红的枫,如一些火焰,在山腰静静地燃烧。这些生命的色彩,让一颗落寞的心顿时一阵惊喜。停住蹒跚的脚步,伫一方青石,久久地凝视,一些更深远的愿望,激活了曾经窒息的思想。
秋天,还有什么比一片枫叶更令人感动?在霜冻中染红身子,在冷风中举起燃烧的火把。然后,有如春天里的花朵,漫山遍野,点燃天空,点燃季节,点燃每一颗疲惫的心灵!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张继《枫桥夜泊》
这时候,那弯浅浅的月跌进了洒对面的山坳。一只乌鸦凄凉的鸣叫越过夜空,溅落了满天的寒意。薄薄白白的霜就铺满了船舷。一位诗人独立船头,他长长的胡须已被秋天染白。
岸边一丛红红的枫叶,被船上的渔火隐隐地映出,在微风中悄悄摇曳,像一团跳动的火焰。好深好深的秋啊!诗人斜倚船舷,一些淡淡的往事,如手中那杯苦涩的浓茶,袭上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而夜色中的寒山寺,静静地立于繁华的苏州城外,送走了多少个春秋,目睹了多少离愁和别恨?只有那株与它一样苍老古槐,知道这数不清的故事了。
突然,一阵清晰的钟声穿过寂静,惊飞了船篷上的一只小鸟,它扑拍着翅膀,飞进了浓浓的夜色。它会找到黑暗中的家吗?诗人看到又一艘客船,停在了枫桥。
隐约中,一些人上船,一些人下去。还有一些手,一些泪,在眼中晃动。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王维《鹿柴》
一切似乎都十分静谧,鸟停止了飞翔。山如禅者般空灵。一层淡淡的炊烟做了群山约隐约现的纱衣。农人们早已荷柴归家,在粗茶淡饭中默默体会着生活的欢乐,没有谁留意诗情画意的黄昏。
这时,有一些很轻很轻的语言,透过叶片的手掌,洒落在山坳四周,很近又很遥远。仿佛天堂里传来的声音,惊醒了期待和梦想。
太阳在山冈上安静地卧着,又慢慢地滑向了天边。金黄的光芒钻进丛林,镀亮每一层落叶和那些已然模糊的往事。
青苔在最后的余光中变得突然亮眼,努力地吮吸着温暖。入夜,它又会在湿润的空气中绿油油地生长。
也许,明天的阳光将更鲜美。诗人站在鹿柴的一间草房前抬起头。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孟郊《游子吟》
窗外,黑夜的帷幕又拉满了山村。
母亲拔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温暖顿时洒满了简陋的屋子。
灯光下,母亲又颤颤地瞄准了针眼。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母亲就这样用那根细细的线、长长的线,串起了一个又一个艰辛的日子。
每一针,都仔仔细细;每一线,都饱蘸深情。看着母亲满头的银发和被岁月的风雨分割得交壑纵横的脸,泪水禁不住淌满了我年轻的面颊。
缝好了,母亲又比试着,觉得满意了,才套到我的身上,把扣子一粒粒地扣好,就象打点一粒即将洒播的种子。母亲哽咽着、用有点哆嗦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肩:“儿呀,要记住回家的路……”
我知道,我是一根土生土长的小草,一根春天里朴素的小草。母亲阳光般的注视,将把我的一生覆盖。
无论漂泊多远,黑暗中的那盏油灯,永远是我生活中唯一的方向,唯一的牵挂。
今生今世,我,明白了。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这些茂盛的小草,就象一群与世无争的孩子,在野外,在远离城市车马和扬尘的西涧,怡然自乐,思想纯洁,静静生长。一春又一春,就这么绿着,时光的脚步似乎已然停憩。
山峦背后,深树背后,不谙世事的黄鹂鸟又无忧无虑地唱起了清亮的小曲。每一片嫩嫩的叶子,都被歌声濯洗得一尘不染。
暮色由远而近,朦胧的远山更加空寂。一场匆匆而至的晚雨,打湿了所有的背景。水倏忽挤满了小河,争先恐后地奔向外面的世界。大海真是它们期盼已久的家吗?
荒凉凉的渡口。一叶孤舟横卧岸边,在春水中随意地泊着。没有人知道它来自何方,也没有人知道它会驶向哪里。
忘了打伞的诗人,仿佛自己也成了一片山中翠绿的叶子,一株涧边葱郁的小草,或是那只自由自在、忘了归途的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