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局属于什么单位:参禅日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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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禅日记(一)

              金满慈夫人
  目录:
  一、我学打坐的经历
  二、来函参学
  三、日记批示
  四、自叙
  五、参禅日记续集
           一、我学打坐的经历(代序)
  有人说“性格造成命运”。我绝对附议此一说法。我认为有性格为因,外境为缘,因缘相会,一拍即合,于是注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不过我也相信命运是可以改造的,如果你真有香象过河的气魄。
  我生于江南,长于北平,幼随父,叔宦游东北,抗战又随流亡人潮深入西南,最后又迁至台,可说是生不逢时,一生都在战乱之中。在我住过的地方,我爱的是青山绿水,竹篱茅舍,就是那晨鸡唱晓,夜半犬吠,都觉得是那么富于诗情画意。我最不喜欢的是摩天大厦,尤其最怕的是热门音乐,我不是靠掌声才活得有劲的人,在我看来,得意和失意都于我无所损益,我不是宿命论者,从不算命和看相,但我却相信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确实有它的道理。我不迷信,但我却相信鬼神之说。总之,宇宙之大无奇不有,不能以我们有限的知识而武断地说是没有,也确实有很多事与物是无法说它是有或无的。
  多少个静夜,我常常想到往事,譬如小时侯有人叫声姐姐就好高兴,因为一直都是叫别人哥哥,姐姐的。后来由姑姑,阿姨升到妈妈,婆婆。就在这些称呼的变换声中,一个人就老去了。而小时侯的家人,由婚后一别,遂成永诀。自己老了,老一辈的去世了,下一辈的长大了,这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再看看家人亲友中,多少英雄人物,而今安在?所谓世间没有不散的筵席。
  真是:“此生若不逢离乱,哪得天涯饱看山。”来美近五年了,在初到的第二年,南老师念我旅居无聊,寄赠一本《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劝我学学打坐。其实参禅打坐,真正是我们的国粹之一。在来美之前,也听女儿谈起关于打坐的事情,但我从没注意。说实在的,在美国看不起病,为健康我愿学学打坐,为长生则非我的目的了。古云:“老而不死是为贼。”本来人身就是人生的大患,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一开始学打坐是每晨起床之后,单盘坐一小时,可是大约四十分钟以后,腿即渐渐酸麻,近一小时则有痛的感觉。说来也怪,开始初学打坐时,心里非常平静,没有一丝杂念,只是一上坐就流鼻涕,于是参照《静坐》一书,用紧搐鼻子的办法,只几次就解决了,以后津液源源而来。自从前年八月的一天早上,刚上坐就听到厨房水管滴嗒有声,我想起来,水龙头坏了,本来可以垫一块布在水槽里的,但在上坐时总是很舒适,不想下来,心想随它去吧!一会儿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再听到滴嗒之声时才记起来,原来水还在滴,可是我已经连自己都忘记了。又一个早上的坐中,身体忽然被一股气直往前冲,几乎被它冲掉下去。这是气机发动之开始。以后每晚多加一次打坐的时间。因为家里人少,平日应门,接电话在坐中很不方便,所以时间的安排也很重要。
  不久的一个晚上,刚上坐,忽然头往前一点,就像打瞌睡似的,我一惊,一股热气直冲上来,我迅速地睁开眼睛,慌忙下坐。(参究南师著作,现在才知道应该继续坐下去才对。)从此每坐则丹田奇热,热气上冲心腑。在此阶段,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心一静,气就会动。所以作客或请客的时候,我总不敢把心静下来。这时最显著的反应要算面部皮肤,坐前坐后判若两人。尤其午睡醒来,全身懒懒地,大有青春时代的味道。头昏昏地不想吃饭。平时一年难做三五个梦的人,现在常常做梦。这种情形约有一个多月,以后饮食正常,仍然一夜无梦。接着每隔两三天的夜半,约两三点钟之间,会被气动惊醒,醒来时总是两腿像抽筋似地真不舒适,有时候竟会发出轻微的呻吟。这股气经腿部,心脏一直冲到头部,当它经由喉头达口腔时,舌齿都感酸麻。至于两臂,手心,足心都能清楚地感到气的通过。我的左手食指从那时起被气冲坏,一直没有好过。而内脏心肺都似揉碎了一样,最后出一身大汗而止。我的感觉简直是在受刑,真想中断了,然而又舍不得。那一阵子几乎不敢睡觉。幸而不久气就通了。一股气能顺利地从足心直达口腔冲出一口酽痰,有一次冲出好多痰来。每次都是一身大汗。最初口会渴,后来气越动津液越多,也就不渴了。气动得最好的一次是那夜醒来,知道气动,即照例侧身而卧,以静应之,任气出入,绵绵不断,我的感觉是像蜘蛛织网,好圆,好圆。
  因为应朋友之约,旅行一次,回来气就好久没有动了。现在偶尔一动,不太有很大的感觉,有时它一面动我一面睡,只知道夜里气动过而已。
  两年中我看过一些道书,因为不懂术语,所以又大看仙学与道学辞典。书是借来的,不能久看,于是伏案大抄一番,虽非全抄,每本都要摘录一些要点,女儿笑我是文抄公。
  这些书几乎是有为法,其中《伍柳仙宗》的方法说得很清楚,然而看起来容易,学起来并不简单,万一走错一招,又找谁问?至于无为工夫,有些书偶尔提到一点,少而又少,不得要领。我觉得所抄的没有多大用处,全都被我丢掉。就这样心一烦,上坐也静不下来,我知道这是书看杂了的缘故,于是开始学打野战,必要时用清静经的三观功法,才慢慢地静了下来。
  后来看到一部《道藏》,它包括有为法与无为法,金丹四百字注解等等,这部书我看了几个月,也得到一些启示,获益不少。可是它的术语在仙学或道学辞典上都找不到,幸而我读这种书是不求甚解的。我认为这本书看不懂的地方,常常会在另一本书上得到答案。再说我又不是去赶联考,何必博学强记?何况我也不肯用有限的时间去数别人的珠宝。
  我住的地方是研究生宿舍,其实是够安静的,因为大家忙着用功,连那种大呼小叫的热门音乐都听不见。可是在美国噪音是免不了的,因为这是一个机械特别发达,不兴用人工的国度,即使是铲一点树叶,挖一棵树根,抬两根木头,甚至修剪一些树枝,都得来部机器,修下来的树枝和垃圾一样地处理,统统丢到机器里,随丢随爆。对于这些声音,我都能不生分别心,保持一种现量境,进而把它忘掉。只是有两次的噪音,我还是坐不下去,一次是那天清晨,每个人都认为是隔壁在钻墙,而且每个人都觉得钻到自己的脑子里去了。于是大家都开门出来看是怎么回事,可是刚才出门就望见屋顶上的工人,才知道在修建屋顶图书馆,工人们在钻洞打桩呢。就这样断续地闹了一个暑假。另一次是楼下要围一片围墙,当工人用钻子在洋灰地上钻洞打桩时,简直钻到人心里去了。而且住在二楼都能嗅到灰味呛人。我不敢在这两种情形之下打坐,我怕伤脑。
  不久,接南老师的信,嘱看《楞严》,《楞伽》。我先看了《楞严》,书也被我看得打上了补丁。关于那些宇宙人生的探讨,我都能领悟,但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很能了解自性本体和一切现象作用的关系,以及自性的体用中间,像交芦一样,是一体的两面,空有同源而又不着于空有的道理。但对那二十五位圆通法门,我却都不喜欢。我想不论哪一法门,不管它有多好,如果不合适于自己,是学不好的,于是我又彷徨了。
  我正看《楞伽》的当儿,接到南老师寄赠的一本《佛法要领》。也许是我先看过《楞严》,又看了《佛法要领》,不自觉中多少有点心得。所以看起《楞伽》来比较容易。我非常相信心的真实体相,是超越文字言说的一种境界。了知此一境界,要靠自悟自证。这是真参实悟的学问,所谓:“千日研教,不如一日修道。”
  总之,不管任何教派,都是首重炼心。《西游记》上观音传唐僧的紧箍咒亦名定心真言。可见要能拴住心猿,必要定心。炼心得法,自然神凝气聚,《丹书》所谓:“丹者,神气圆满之意也。”
  我是个笨人,一心不能兼顾,如果在坐中,还得记取教条,我一定会忙做一团,不但工夫做不好,连坐也会达不成。
  观心法门,是无相法,不取境,一味休心息虑就好,最适合我学。如果要看教,一本《楞伽》就够我用了。
  在打坐方面我有几种经验,最平常的一种是一上坐什么都不想,尽量不起分别心,保持一种现量境。可是外面的事,仍然都能知道,我怀疑是不是没有坐进去?有时候在坐中觉得自己变成一个空壳,轻飘飘的,甚至变成一个大气球,气在里面运行,没有一点阻碍。我奇怪内脏都到哪里去了?这种轻飘飘的感觉,是舒适的,可惜好景不常,难得易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最近在坐中,有一次背部忽然有了感觉,这是自打坐以来从没有过的反应,以后偶尔有背部凉凉的感觉,都是自己有意去体会,否则几乎把它忘了。这次背部忽然发热,气机通过后脑时,两肩和后颈连同后脑都僵硬成一大片,动弹不得。幸而这股气没停留多久就上达头顶,在头顶盘旋很久,等到眉心发胀,鼻梁也有胀的感觉时,很快到达唇部,以后就不知去向了。只有这么一次,背部就从此热了。
  现在美国大唱宗教创教的宗旨,摒除门户之见。本来任何宗教创教的宗旨,都为救人救世,所以应该团结起来才对。何况世界也只有这么大,如果再分门别户,人类的世界就更小了。
  我在这方面不过看过几本书,打过几年坐,只是个学步的孩子,居然大谈心得,贻笑大方,实属不该。这篇不成东西的东西,只是遵怀师之嘱,记下来的一篇流水帐而已。尚待老师的指正。 (一九七五年孟冬)

              二、来函参学
怀师大鉴:
  手示及赠书《习禅录影》均收到。先谢谢老师。奇怪的是这本书的书名,似曾相识,我记不得是在哪儿见过。但既是本新书,是不是很久以前在别的书上登过广告?在未收到这期《人文世界》之前,我还以为是哪位先进的打坐记录,我不知道是关于禅七的东西。书还没正式地看过,只翻了一下,我已知道不是一本普通的书了。我曾先用红笔勾出重点,慢慢研究。但愿老师以有教无类,诲人不倦的精神指教一些要点,于愿足矣!当然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 。可见也得有人领进门呀!我还有几个问题,看老师的方便告诉我吧!
  一、真我是不是静定中的那点觉性?(师曰:静坐中那点觉性,犹非真我,我亦无我,强名真我。静中觉性,如第二月,古人诗所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于此中明去,方有近似处。)
  二、所谓的“这个”是不是就是不管过去,未来,只当时那一个身心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师曰:所谓这个,并非那个。身心全不是它,身心亦全是它,今举洞山偈以资明助:“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
  三、当飞机失事时,人机俱毁,所有人们的那一点灵光,都因太紧张而随着肉体消失了,再也找不回老家。如果其中有一个有定力的人,他就会与人不同,他的真我还可借此而脱了这个色壳子呢,岂不更好!所以成道的人不怕死,因为死在他只是尸解而已。我说得不清楚,但我相信定力的重要性。(师曰:所说定力于生死之际的重要,甚是。但还不是了脱生死之中心关键。真了生死者,须定慧圆明,徒有定力,犹非其所能也。)
  老师何以教我?专此感谢老师的恩赐。
  敬祝  教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三日
怀师大鉴:
  二月二十八日晨,昆韦产一女孩,大小平安,了一件事。她是真正的走上人生的大道了。我在忙中,还要请教老师两个问题:
  一、日常行住坐卧,常有一个小声音在我们内心提示一切,它是不是就是人们的理智?(师曰:此乃耳识上声尘分别习气上之影现,它与意识法尘想结合,似真实幻,不可执著,执即为患。)
  二、人生三宝,我认为神,气是来自太虚,而精为肉体所生,所以人死后,神,气归于太虚,而精则随肉身消逝。至于婴儿只是造好了的一部机器,他(她)借神、气才能生活,而神、气也要借人体才能发挥作用,这是互相为用的。神是永远不朽的东西,这部机器坏了,再另找一部;气是宇宙间永远用不完的,只要人活着,就自然像气球一样,充满了气,气球破了气也就走了。而神是属灵的,它为什么找这部机器而不找另一部呢?这就是业和缘的关系了,像吸铁石一样,互相吸住而不放的。至于天堂地狱并非真有这么一个地方,但也确实是有的,不过并非有人主宰,不真像人间的法院。总之,是自然的现象,必然的趋势,好人一定吸好人,恶人定被恶人吸住,当然是业的关系,老师以为何如?(师曰:说对了。)可能我词不达意。如果老师能启示我,我会慢慢地悟,不要怕我不懂。专此即祝
    健康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怀师大鉴:
  来示奉悉。谢谢!前寄波城的手示,一直没有收到。不知究竟有什么事?兹寄上小孙女的小照一张,是她三个月大照的。这孩子很壮,现已七个月了,从不生病,白天都由我带,夜间则由昆韦带她睡觉。她吃母奶,白天则喂牛奶。
  《习禅录影》我已看了多少遍,看一次有一次的心得。现在观心的时候,真有一个东西站在心旁看它。(但只是个影子,没相。这东西无相,但很清楚地体会得到。)这东西也能在空空洞洞的感觉中觉知一切,在平时应事接物的时候,稍微一带它就在我身边,不知是不是就是那个灵明之性?我觉得不会那么容易找到吧?会不会我用意太过之故?其实前些日子我观想过,因为观不起来,已作罢了。何以忽然又来了呢?专此即请
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十月四日
满慈夫人左右:
  十月四日函及附来令孙女照片均收到。看来令孙女将来定是福人,可以预卜也。昆韦夫妇他们生活一定愉快。关于前寄波士顿的信,既已事成过去,遗失了并无所谓。
  你来信说到近来观心,似乎了解另有一我在观心。由此即可了知此心性之体用的能所之分。似乎另一我在观心,即能观之作用。此另一我正在观此心时,此所观之境,即心性功能起用之“所”。迨知“能”“所”双忘,“心”“法”皆寂时,即为自性呈现,了然不生。然当此时,所谓呈现云云,亦只是形容词之表相,并非真有一个什么东西可呈现出来。如有个东西可呈现,则又落在另一法的系缚之中了。
  你又说最初观想烛光——明点的时候,反而观想不起来,近日无意中发现一个烛光似的明点现前,无论开眼闭眼,均可在前。这并非用意太过之所致,实因生理气机调顺,自然呈现;在密宗或道家修行人,往往便认此明点,忽而转落光影门头,中道而限。有其他的道门,却认为这便是性光。其实,此一明点,亦只是自性灵光的“子光”而已。所谓子光,等于现代语所谓的分光投影而已。能由此而返照于自身自心,寂然忘身忘境,与自性的“母光”相合一片,便为更上层楼的进境了。总之,有相之光,以及无相之境,仍然皆是心所。此中义理,至为精微,非片言可尽。你但反观能观之心,了知自性的真空生起妙有,妙有毕竟真空,便可自由自在。如果于此不知返照,或忘记返照,便落在玩弄光影,反而变成精神外溢了。
  根据你的进境过程及你的自知参究经验,我想当此信到之日,你已可能找出其中道理,另有进步了。又你在此境中,自疑为独影意识之作用——可见你谨慎参究,并不沾沾自喜地求证态度,实在难能可贵。其实,此非独影境,实是心物一元的四大——地水火风之“幽清动元”的作用。(观彼幽清,常扰动元之句。可查见于《楞严经》五阴魔中的后段。)你但抓住《楞严经》所说的原则“性光真空,性空真光”便哂然自得了。专此,祝 平安
              师字
          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日
怀师大鉴:
  来示收到。谢谢开示!
  最近气胀,先由气穴开始,一次在坐中感觉气由气穴出来,由腹部以上,充满了气,很不舒适。前夜气动,与以前气动完全不同,似乎是内动,要注意才知道气动,否则还以为是气胀。从前会一身大汗,现在只是发热及些微有汗而已。昨夜又动,是打坐的时候,是外动,和以往一样,身体会摇动起来。经过两次气动之后,体内轻松多了,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意向下行气?我不敢引,因为我从不敢用有为法。
  最近常有饭后感觉地震,三次是午饭后,一次是晚饭后,同桌的人都不知道,只有我有些感觉,不知是不是病?我很知道在打坐时,没有把身心完全放下,但究竟有什么放不下,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就是有一个要放下的心,毛病在此。其实我在打坐时,是一切不管的,什么真空妙有,什么灵明自性,即使天掉下来,都不去想的。最后有一个问题,请求老师开示:在打坐时,很清楚的是有个东西,从前只是一个影子,现在比较明显,但说不出它的形状,只体会得出是圆圈中的那一点。还有那个烛光,虽然有形有相,我也可以随意移动它,但我说不出它是在内在外还是在中间,似乎是悬空的,也是飘动的。还有那个我观心,他也观心的东西,我觉得他和圆圈中的一点很相似,是不是就是一个东西?这三样东西,能不能合在一起?如果要定住他,究竟要定住哪一个呢?还是要都定住?
  我知道我可能急了一点,越来越糊涂了,一身有这些妙有,应该以哪个为主呢?
  我看《道藏》,不懂什么是“些子”?《习禅录影》也有:“深深拨,有些子......”
  口水仍源源而来,不知有何用处?专此即请
       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满慈夫人左右:
  十一月十六日函悉:你这次来信比较难答,因为许多重点,必须口说才能讲授得清楚,实在非笔墨可通。但是以你的程度,多看看书,细细地体会,相信会有所心得才对。
  总之:你感觉的地震,是气动,气脉不归元的现象,不要紧,不理它,也不是病。但少吃点饮食,使肠胃清理清理便好一点。如气满不思食,便尽量少吃。你问的“些子”,是道家的代用词,道家便是故作神秘,喜欢用密语。所谓“些”子,便是“此”“二”,这个二,便是神和气两样。道家认为把神气二者合一,也即是心气合一便行了。《禅宗语录》所谓的“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那个所说的有些子,是口头语,就是有些子消息的意思。同道家的“此二”无关。
  口水源源而来,是好现象。如衰老极了,便无口水,所谓口干舌燥,即为病象。当口水来时,便和鼻子轻微深吸气同时咽下,最好。
  不能向下引气。你但把注意力不理气机的感觉试试看。因为照你说的现象,还是意识的感觉在无形中太注意气了。空掉感觉,你看如何?
  其实,你所感觉的有个无形的东西,也是意识平静时习惯性的作用,有的人,如果弄错了,便说它是神。你所说的那个烛光相似,便是气的反射,也是你意识平静时的习性感觉作用。有的人弄错了,便把它当作性光——自性光明。事实上,你仔细研究,你现在所感觉到有一无形无相的感受,同时又有一烛光似的光影,又同时知道你在打坐做工夫,这些等等,都是境,都是相,你再反思参究,能够同时知道这些的,那个自知的知觉之性,不属于这些境上,也不属于这些相上。如果你能由此深入一参究,便可知道“我本无心于万物(相),何妨万物(相)常围绕。”我想你能仔细看懂了我这一段话,一定另有进境,可以由定生慧了。匆此祝 好
              师字
          一九七六年十二月二十日
老师:
  自从那次在静坐中,我观心,另一个我也在观心时,忽然间,我体会到我的心和身体分开了,各是各的了,分不开,也合不拢,此后不论在动中或静中,似乎有一个无形的我随在我的身边,我看什么,她也在看,可是当我独处的时候,她就看着我,又似乎她就是我,当我吃饭,或行动时,都觉得不是我,而是我正看着另外一个我,但在我静坐的时候,她又与我合而为一了,我已分不清她是我,还是我是她了呢?唯有在境风生识浪,而又迷不知止时,她就会无影无踪,再也体会不到了。而我才感觉到实实在在有一个我的存在。此中微妙,非言语,笔墨说得清楚,但我相信老师会懂。现在的问题是这样:在一年前,我看过《印度瑜伽健身术》一书,它把真我与假我,用二鸟来作譬喻,当时看过,并无一点反应,而现在我不知是否潜意识受到了影响?要如何才能辩别它的真假呢?这是一个最重要的关键,尚乞老师开示!
  近来不能喝水,一天只喝二,三口茶,多喝则胃胀,吃水果也只能吃半个,至于口水之来,在动中,静中都一样,有一次半夜惊醒,恍惚中,口水源源而来,就如过去半夜气机发动时的情形一样。
  最近体内的气已不似过去那样发胀了,打坐时手已不胀,身体已不动了,是气已归元吗?不知道,也不管。余容后禀。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金满慈敬上
           五月十八日
满慈夫人左右:
  五月十八日函悉。你问的两个问题,很重要。第一,你目前做工夫,觉得有两个我,另一我即随此我而并存。其实,此一境界,亦是你一心一念之间的变化,只是你未反省检查此念而已。我问你:当你正在觉得另有一我与此境界并存时,你那个能知此我与彼我的,是一?是二?当然,你一定说:那个能知此二我的,还是一。那么,这个问题不是解决了吗?另一我是妄想,是幻境,是一念错觉之所变化,本非真实。再由此进一步,即此现存肉体之我,也是妄想之所流注,之所存在,也是幻境,是暂时假有的妄想而已。彼此二我皆非真实,唯能知此是二,此是一;此是妄,此是真的一知,无形无相,用之则有,舍之即空,无相而自清净,方为较近真如。
  总之,到此,必须靠慧观反照而参究心源,切勿着此幻相。不然,即使能使精神飞越,的确如另有一我,可与此身乍离乍合。一般外道——包括瑜伽术等,皆落此偏差,仍认此妄幻为另一真我,甚至,可以出神入化。其实,皆属无慧无智之自欺而已。
  此另一我,与今时存在肉体身之我,统皆譬如月亮的影子,并非真月。何况月本无光,反映日光而有明。性本无我,反映识心而有用。于是千江有水千江月,万类众生万类生。若能心空究竟之一念,则万里无云万里天,此性本自圆明清净,即今我尚不可得,何况另一幻我,甚至,千百万亿之幻我耶!第二,不思饮食时,即不勉强。据所述之现象,确为气机归元之象。望不生执著,一切任运自然而去,即另有一番气象矣。匆此祝平安
                南怀瑾于关中
                五月二十八日
老师:
  五月二十八日手示奉悉。谢谢开示!
  一切境象又都成为过去。前几天在坐中,忽然感觉天好矮,四周好狭,我在中间透不过气来。有时耳内发痒,似有风声,我想是气冲耳膜之故。有时心内一片清净,一丝杂念没有,真像一片晴空,没有一点百云,舒适极了。那是在午夜,一觉醒来,那同身轻如叶一样的微妙,心里清楚得很,提不起一点念头。只可惜为时不多,一刹那就过去了。
  我看过了《维摩精舍丛书》的《榴窗随判》,得益不少,但不懂怎么使六识出六门。
  我现在只懂无念并非什么都不想,那只是意识暂停而已。我更了解提起即用,放下便休,在体之时,用归于体,在用之时,体在用中的道理。
  所谓提起,放下,放则弥于六合,收则退藏于密;展则弥纶法界,收则丝毫不立。以上这些是否同一个意思?
  当妄念起时,那能觉的和要空即空,要有即有那个能做主的,是否即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无位道人?能觉的和能做主的是否同一个东西?人的烦恼是否业力借神识而活动?
  不借是不是“如百千明镜鉴像,光影相互,尘尘刹刹,各不相借”的意思?
  我正看《指月录》,那些机锋转语,我不懂,我大多以不求甚解了之,不过有些地方看完了,仍要请老师开示。我觉得人难得的是智慧,世间有很多聪明有余,智慧不足的人,我连世俗的聪明尚且不够,更不谈智慧了。如果智慧能在定中求,那该是我最大的希望!专此敬请 道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七月二十九日
满慈夫人左右:
  来函所提问题,你都自有解答,所以不再答复。
  关中懒动,所以迟迟作复,敬请见谅是幸
              南怀瑾
             八月二十二日
老师:
  九月八日奉悉手示之后,一直在等您寄来的东西。十月四日收到您的一部分关中日记。从农历正月初一至十四,共二十四张。最后一段是说长公子长寿,此次考取及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最后两句是“在现实社会一般世俗观念看来,大家认为亦是一种光”,到此为止,没有下文,我想似有遗失?
  看完老师的日记,真有说不尽的感慨,尤其关于二公子那一段。老师说得很对,人一生的安危,本来就难预料,何况目前学军事,更是如同赌博,胜负难卜。一方面,老师希望他进西点,一方面又父子情深,感慨无穷,这种心情,我最能了解。但愿他能为老师未完愿力之化身。
  老师的绝句:“此心归到真如海,不向江河作细流”,我想老师已办到了。老师在关中一天入定几次,据说有时脉解心开,像心脏病突发一样,幸而是在关中,若平时如此,就不能办事了。我已看过《指月录》,我最羡慕想走就走了的那些禅师。但不知是否有自杀之嫌?除了一些机锋转语之外,每段我都详细看过,得益不少。有人被狗咬而悟,他悟什么?是不是突然失去知见的一刹那,那就是本来面目?空空如也。我也看过了《圆觉经讲义》,全是禅宗的顿悟和渐修。讲得非常清楚,我花了很多时间,连看带抄。因为我带孩子,时间不多,都靠夜间灯光下用功。我现在懂得那个能知的,能做主的他,就是“真照无边说似他”的那个似他的他,是幻知。因为这个知是能所宛然的,所谓一动即觉,一觉即离,是以幻修幻。都是幻知幻觉。最先要悟净圆觉,依悟起修,须假禅观。三观即空观、假观、中观。勤断二障,然后先断迷识四相。后断迷智四相。据说觉性虽非修生,但以修显。所以必须要修。这本书的重点,大致如此。老师以为如何?何谓卧禅?何谓眠梦工夫?“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确是如此!
  老师的决定闭关是对的。我越来越体会到此身真是大累!但又不能不要。我不懂《禅海蠡测》何以要译?台湾朋友我已介绍去买了!都说很好。 关中尚乞珍重!即请敬安
         金满慈敬上
              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
老师:
  手示奉悉,谢谢!
  不知为留学生特开的课结束没有?我病了一个多月,本来是面部三叉神经痛,买成药止痛药服了一段时间,最后经人介绍一位大陆中医医生,去看一次就好了。但因以前吃的止痛药起了副作用,吃坏了胃,所以头晕欲呕。这两天才能起床。下面有几个问题,请老师开示!
  一天清晨,天将亮还未亮之时,也是我将醒未醒之际,忽觉生理方面,起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似有一种极轻微的气动由子宫发动,至于全身,与第一次气机发动时的经验恰恰相反,前者是痛苦的,两腿如抽筋的一样,而这次是舒适的也不知腿的存在。事实上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奇妙极了!
  在病的前几天,坐中看到一片无边的大海,既无人也无船,而我自己也不在海内,也不在海外,不知身在何处,最后有一边的海水退去,而我留在沙滩上,可是以前并不知沙滩的存在,总之似梦非梦地又回来了。这是不是中阴身?是否独影意识的作用?怪的是,我无意中却定住了这一片大海,不管任何情形之下,即使病中,或待人接物之时,带孩子玩的时候,意境上都丢不了它,由海中波浪的起伏,看出来有时海水很深,有时波平浪静,海天一色。
  口水仍源源而来,不管什么时候,有时醒来,会有所谓的梦口水。数月以前曾有一段时间,自己会听到自己的心声,声音很大。刚开始时,还以为是人家给我讲话,后来才知道是自己的心声。可是没有开口,声音怎会出来而不自知呢?现在,在作报告的时候,意境上仍有一片大海的存在。专此即请敬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金满慈上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十日
满慈夫人左右:
  八月三十一日信悉。人不能无病,修道人亦然。但能少病少恼,即为福报。唯修道人病,以能自知治疗为上策,此所以古今修道者莫不知医,且用药以中医医理,用中药,更为相应。当然,也不能执著成偏见。如遇有些病,须手术,须化验,须物理治疗,须急救等,则西医确有特长。如你此次所云面部三叉神经痛,应非急病,此乃上行气未通所致。惜你不知此理,误服药,故遗致胃部受伤。今已痊愈,甚好。
  所问问题,答如下:
  一、你此次所发动气机,系由子宫上升,当然较往昔不同。不知你曾记我已写过,凡气机感受由上而下者,易见感受,亦易退失。如清凉发起,先由头顶下降者便如此。此亦属气机之一。若气机发动,由下而上者,则不易退失。但亦须知时,知候,知所长养方可。例如你此次之发动,应属下行气发起,在道家而言,则此之谓“地雷复”卦之象。如能知时,知候,知所长养,粗则可达祛病延年效果。细则可以脱胎换骨,进而可修身外有身。唯今时女性修道者,绝无一人能透其理,更何况知时,知候,知所长养者耶!因此中步步有程序,步步有境界,而且如自然科学之程序公式,无法躐等,不可紊乱错走一步,错用心念,古人所谓“如科条之不可违”也。此非洞明佛道诸家学理,深究显密之旨,绝难透彻悟得。尤其此乃工夫实验程序。况过此以往,男女功用,已无差别。至于你何以在此有此现象,而且与以往不同之理由:(一)因你病后还阳而引起,但当然有先决条件,谓平常久已做工夫者之病后还阳所引起。不然,即在青年或壮年时发生,此中因各个人之秉赋,色身业力前因,心性业力前因,千差万别,各有异同。(二)因你乃老年入道,已过更年期,即道家医学所谓卦气已尽方开始。再加你孀居多年,洁心自持净戒如出家净化者,故易于无意中得之。实则,并非无意,乃有前面许多因缘凑合而发生也。(三)此非欲界情景,此同老子所谓男性婴儿无欲而[左‘月’,右‘俊’的右半边]作同一情形。
  总之:道远无法面告,我相信你能“空感受之念”,若是任其自然变化,即有奇妙后果。知识愈多,佛道理论愈多,反愈障碍。但不知亦不可。我至今犹未能得一人而能继承其间修法之要秘者,深以为憾。
  二,你在病前之境界,非中阴现象,但已相近于净化之中阴境界。也就是中国人通常所谓魂魄有分离情景,即是灵魂出窍,避开此已入病之病躯之故。此亦非独影意识作用,此属真意识之作用,即包括第六意识与第七“末那”识之作用。惜乎你以往并未研习佛理,更非具有真知见,真正信之虔诚佛法信仰者。如属真诚透彻佛法,或已参究多年者(此参究,并非专指禅宗而言),此时能一念返照,悟明性地,即可立地证法身空相之果。因你原为天主教徒,如此时以平常之虔诚信仰宗教心情,一心祈祷,此时亦必大得感应。如统统撇开宗教形式不谈,若能明得至理,此时亦可证三身一体之妙用。是智度,非识,非情绪。
  总之:你是在出国之后,闲中读我书,忆念我平日静坐而入手,从来没有向我学过问过佛法修证等事,今日有此心得,已属千难万难。我今不惜饶舌,为点穿宗教最高学理之处,实亦出于不得已。在平常,我不喜欢谈宗教,因真正知道正信者,并无其人,大家都以求利益,求神奇之心为之而已。宗教间事,此中确有层次的异同,不多谈了。你此境界,如独立于净海碧波之沙滩,[上‘穴’,下‘目’]然独存,亦正是你此时在理上事上之写照。此乃净意识中引动第八阿赖耶识之妙用。亦正如你此时身心功用与净业之反映。倘你能转一念,默念观自在菩萨之心经(嘱人另写附上),或专诚心念平常见过白衣观世音菩萨之圣像,但在此平静心海中,默默念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即当自知别有转身一路之妙用。何妨试之!何妨试之!
  倘能转此一转,另起妙用,再来信,提起我注意,继续为你说明如何求得大澈悟而自证菩提道果法门。
  须知我平常讲佛法,写佛学,皆是为适应此时此世之门面语,此时为你略说此中因缘,已觉自己多余饶舌,应属轻慢正法之罪过矣。一叹!
  三,随时有淡甜口水,为极好现象。此即灵源大道歌所谓:“神水难言识者稀,资生一节由真气”之故也。
  四,自闻 心声其大如雷,次乃意识习气引起第八阿赖耶识之种子闻听根习之故。有无数人在静坐进修过程中,得闻心声,误当外界他力之声音,于是如闻鬼语,神语,上帝语,天使语,菩萨语,佛语等等,即入魔障,即落魔境,终至丧身失命,他生来世犹不得解脱。
  总之:因不明理而一念执著,自堕魔障。你能不执著,闻如不闻,当即瓦解冰消,还归清净。待有一日,一旦真正悟得菩提,即知一佛法音神通妙用之旨矣。
  我为他们三个月之特别课程已结束,但心情愈来愈沉重,因细观人世,业力恶习愈重,一般修学者,亦多属玩忽因循,自误误人。大都得少为足,或中途岔入纷歧,不要说真肯相信肯听话者绝无其人,即如可以一谈而似懂非懂者亦不易得。所以离去之心也愈来愈甚。此亦一魔障,每每自生警惕,强自为留而已。近日戏作一诗,录给你一笑。
        浮云世事一身轻,成佛登仙亦外行。
        纸上谈兵原梦语,不然何计遣今生。
  昆韦夫妇,当仍在教学,谢谢他们屡次附笔问候。此至祝
平安
            南怀瑾
          一九七八年九月八日
  顷做书后,已达平明,忽口占一绝,题为《夜复吕母问题书后》:
        一枕沉酣梦未成,灯前握管过三更。
        慈云遍洒杨枝露,尽入层楼化雨声。
老师:
  两示奉悉。读完那封长示之后,我不期然而泪下,哭了好一阵。人家说,父母生我以幻身,老师生我以法身,然而大恩不言报,我只能这样说:不管将来得益多少和成就如何,我总会记得第一次接引我的恩师是谁!
  老师来示,总称什么夫人,学生就是弟子,何以不直呼名字?至于那个《夜复吕母书后》,更该改为《夜复弟子满慈书后》才对。
  我在晚年得遇老师如此也是天意,望老师重视这段缘分。当然在老师昔日劝我打坐,也无非是给我种点善根,却没料到,我却给老师找了如此多的麻烦,每于深夜答复我的问题,使我感激得不知说什么才是,因为我是一个笨得不会转弯的人,只有在此给老师磕头。
  收到观音菩萨的圣像,已挂在我的卧室,因为客堂供有婆罗门的神,这是婆罗门教徒的家,他有主权。而我只是一个住店的旅客。以往如此类之事,我都会生气,现在不会生气了。当一个人要生气的时候,会有一股力量上冲,我认为那就是业力,我用了二,三年的工夫,毕竟被我克服了。本来一切经历都无非是生命的过程而已,何必认真!有一首诗说:“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怪的是那股业力,到哪里去了呢?
  自从见到圣像之后,这两天的意境上有了变化:一片无边的大海,而远远的有一个人站着,不但看不清面貌,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返照自己,只见一个似乎被冲刷过,一尘不染的大贝壳,干净得很,有时又似乎我或仰或伏地浮在海上,但没有一点感受,既不舒适也不难过。圣像就在我的头上漂动。
  我又有一个问题,乞老师开示!
  我连初禅的资格都没有,更谈不到明心见性了,怎能会有境界?灵魂出窍,不是阴神吗?岂不可怕!怎么叫净化中阴境界,这样下去好吗?
  是不是我不懂修法,所以和别人的成就不一样?好像书上没有说过谁漂在海上?我这算几禅呢?专此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她忙学校、忙家事,也可怜。
                 满慈敬叩
              一九七八年九月十八日
满慈夫人左右:
  九月十八日复书悉。情见乎辞,足见至诚恭敬。你有此一念,即自得福报,与我无干。称谓本属世谛礼俗,但不可废。以你年长有德,故作此称呼,同时亦示我守自谦之戒,此事但让它各守各的立场,不必介意可也。
  你此时境界,既不要自疑自问是第几禅境,更不要怀疑阴神、灵魂出窍等问题。但只参“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便可透彻了知性海中漂浮站立之观音,与你自性观音,统皆无二无别。有此净信,即此净自法身,何须更问净化中阴事耶!我相信你读此信后,必当豁然有所悟矣。如何?我再为你说一偈曰:
  放下身心莫问禅,现前性海幻真诠。
  本来物我无分别,空有何须更待言。
  偈不是诗,诗亦可作偈。如是如是,你自会之。此祝
道业圆明
南怀谨一九七八年九月三十日
老师:
  奉示及收到观音圣像时,即呈一禀,谅此禀到时,前禀已早达慈览矣!现在的情形,即是遵嘱照办之后的境界,兹报告如下,尚乞老师开示!
  那片海水越来越大,海天不分。观音圣像似在海上,却不甚明显。远处站着一个人,不知是谁?又在海滩上坐着一个人,正向这面望着,而我却浮在海面,又在我旁边也浮着另一个人。我想起来看看,于是我就盘腿坐在海上,这时那浮在我旁边的另一个人,就不在了,海上只有我一人坐在上面,忽然一个石崖在我前面,我想上去看看就上去了,从上面下望,一片无边的大海,我想下去吧,就下来了,一想就能如意,并没有一点动作。在海上行坐都没有一点漂浮的感觉,虽然看到海水波浪起伏,我却没有丝毫感受。我见海天不分,我想如果日出就能分出界限,还没想完,海边已升起半个血红的太阳,海上一片晨曦,已不是先时那么暗暗的了。我又想如果阳光在高空,就会更亮一点了,果然立刻一轮白日高照,不过海上仍然是淡淡的曙光,柔和极了。我就反照一下,这时的我已不是第一次反照时像个一尘不染的大贝壳了。看不出什么,只觉得暗暗的。以上这些情境都是清晨打坐才有,睡前的打坐(十点以后),因为累了,我就想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不管地坐下去了,可是难免有昏沉情形发生。
  我觉得想怎么就能怎么,仍属心所范围,并未离开心意识呀!可能不对?算不算玩弄光影?灵魂出窍是不是阴神?应收回再炼?现在是一个紧要关头,我已不知如何取舍了。书上没讲过。我现在的意境上是一片大海,海边有半个血红的太阳,高空有一轮白日,似乎不够高,海上淡淡的晨曦很美,观音圣像在海上,远处却有一个人站着,似乎又有一个人在海滩上向这边望。这幅画面,不管何时何地,一想就在眼前。不知保存它还是丢了它好?在此情形之下,当注意些什么?还是以不变应万变?乞老师开示要点!  专此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满慈敬叩
          一九七八年九月二十七日
满慈夫人左右:
  昨日刚复一短函,心知你在此数日中,于境界上必有变化,以远隔异国,无法面授法要,唯祈佛力加庇,你能自悟自解,盖用功修行到此,已非平常虚讲理论范围,升华堕落之际,魔佛之关,当此均不隔一线。此亦是法华经所说之“化城”境界,古今多少修行者,咸于此处岔入歧路,佛道各种书籍,于此中指示,几乎绝无仅有。而明眼宗师真是过来人,又旷代难遇。颇为你老人家惋惜,且亦甚担心。唯一差可自慰者,以你是高龄之贤者,平常为人处世,染污心少,淡泊情多,纵无莫大功德,亦少现行之深罪重业,当不至别有差池也。
  此一心念未竟,即忽接来函,殊有若惊若喜之感,展阅之余,你能有如此镇定认识,实令我钦佩不已。此之钦佩,正为你平常并未学佛学道,亦无此类知见,唯于我所著之《楞伽大义》上入手,而有此识力,安得令人不起敬叹之念哉!
  兹将来函询问及所述近境,分别条答如次,望你能以真知见,真慧力,自参自悟去。古人于此程度,于此境界,多为单独面授修为机宜,此正所谓真正“入室付授”之际。但你为经济状况及种种环境限制,无法面对问道,故只有用此条述,望你自能参悟矣。
  一、 总说:你近来此一境界,乃心识之根源(第八阿赖耶识)中,含藏过去往劫修得之种子功能,于不知不觉中由自己此时之想阴“余习”所引发,在此想阴“余习”中,似无分别中忽生分别作用,而显现此一境界功能。如梦如幻,亦非梦非幻,此与《楞伽经》中之意生身境界,非常非常接近,只可惜缺一点般若(大智慧)知见之力耳。到此已非中阴境界范围。因中阴身是指此现有之色身(肉身)已舍,尚未再得新生命而言。此亦非灵魂出窍。因灵魂出窍者,此现有之色身即陷在离魂症状态,即神经肢体有大半停止感觉功能现象。
  你问是否是“阴神”境界,这却有点说对了,你也问对了。不过出“阴神”并不可怕,因为无论出阳神或出阴神,总是出神的作用。所谓“阴神”,只属于自己看得见,自己知道,甚之,进一步,只可以自己看见听见,乃至接触到外界与自身以外,物质世界之种种事物与人事,所以叫做“阴神”。如是“阳神”,便是此色身(肉身)之外,确实有具体而且也为别人可见可对“聚而成形,散而为[上‘无’,下‘杰’下面四点]”之变化身。你此境界,恰是“阴神”初现之一种。但切莫说到一个“阴”字,便误当是阴阳分界,人鬼分路之“阴”。此一“阴”字,只做功夫实验上之界限代名词,这点你必须牢记确信方好。
  二、理路部分:你于此境界上,可以随心所欲,要什么便能自然变生什么。而且比平常梦境不同,有人在梦境上亦可自由变换现象。乃至修学密宗“梦成就法”的人也可做到。但皆属用心修为而得之。你却在无心无念而不知不觉中自然得之,故不同。
  于此境中,初步可以自知自信“一切唯心,万法唯识”的道理。同时,由此也可初步粗相地自证自信如佛经上所说他方世界中众生之“思衣得衣,思食得食”之理,确为实事。唯无法与浅知浅识者言之而已。此处乃智知、非世间智之情识可知。三、 对治部分:你问现在如何办?保存它?舍弃它?问得好。但到此境,我真难用笔墨代表我的心意对你说,只好勉强试之。
  上品对治:不取不舍,任运自在。用之即有,不用即空。我上信要你在“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上参悟,便是此意。然此中亦有千差万别之细微深心变化,如无过来人明眼指导,自修自悟自肯,恐极难,但祈佛菩萨加庇你,不难转好。
  中品对治:应起一念心,收回此另一天地之种种境界,如摄念使大海水及各种化人现象,入于矗立在大海际之观音圣身身中,又使此圣身化为一轮明月一样之光明,渐收渐小,终至收入你自己现在之色身(肉身)之顶上中心穴道,而入于此色身中,与你病后经历由子宫部分发起而上之一股感觉气机会合,定住在你心窝之下,中腹之上。
  如此在行动做事中,打坐中,睡眠姿势中,此一点光明,常在心中。随念可化为观音圣像,亦随念可归于空无所有,“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此时我与观音无二无别,观音即我,我即观音。醒梦如一,动静不变。
  但由此你现有色身内部气脉必大起变化,又会发生各种不同之感受,(真说不完)当须一一知而照之,不即不离,不取不舍。渐渐可使此身脱胎换骨,返老还童。而且要舍此肉身,即乘愿而离去。要发愿久住,亦不为难矣。
  但此中最重要者,须知凡此种种仍是相,是变化过程之种种境界。要透彻了知凡此种种之主人公,皆是你自己此一念灵明觉知之力也。切记!切记!
  下品对治:即舍弃此境,一念归空,空亦空空,正如你所说住于“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之空境中。虽似有昏沉,其实并非昏沉之纯粹无知。此乃似有似无之浑沌而已。但住此定久之,仍有种种变化,或如上面之各种情形,穿插不定,真是一言难尽也。
  四、总结要点:你当速自参诵“心经”。尤其对《心经》云“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上‘般’下‘木’]”句多加参究。涅[上‘般’下‘木’]并非死亡之沉寂,涅[上‘般’下‘木’]乃充满灵明活泼、凝静、极寂静、生机未动之初的寂默大乐。
  到得此时,你老太婆极须大智慧(般若)大福德,故望你随时随地多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以祈求加庇。而且须修上师与观音合一之“上师相应法”。如照你现在进境之变化情形前去,以后的景况恐更非笔墨可宣说了。到那时,我只有为你筹款寄机票钱去,必须回到此地依止而求真修实证了。其实,谁又知道我现在也正在供养几位闭关专修的人,又何在乎多你一人呢!思之哑然失笑。我太饶舌,亦太妄想了。因又犯了急求他人成就之戒。昨日有一位青年同学说得对,他说:“老师啊!我感觉到我们年轻的一群同学,比较亲近你的,好像是你的亲生儿女。那些老一辈的同学道长,好像是你的养子一样。他们总隔一层,不了解你。因为他们有了人生几十年的染污主观了,不能完全透彻信心。同时我又发现老师你近来把真肯专修的人又坚决地赶出去,要他们单独去入山的入山,闭关的闭关。你似乎嫌弃我们在身边的反而没有进步,没有成就。”
  我听了他的谬论,大笑。其实,一点不谬,是对的。这是我多少年来的隐痛,发现愈是全心全力教导的,愈不行。千古人情重难而轻易,重远而轻近,重古而轻今,重死而轻生。隔我愈远,或者愈能珍惜。现在也由你有此情景,更使感觉悔悟过去教授法之错误。造就一个人,也正如《孙子兵法》所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你,如我的孩子们,正是如此。所以说,要你回来依止而专修,还不如通通讯的好。一笑!更大笑!  祝
    佛天护佑
           南怀瑾
       一九七八年十月六日后夜
  又:我近来立一新规矩,凡在外面或在眼前,真肯专修的,无论闭关与否,均须做日常修持的详细日记,包括心得感想,境界经历等等。
  过一周或十日,寄来给我批阅,再寄回去。等于通讯,也等于当面的开示。所以日记要准备两三本,同时轮流交换往返。
  过去我也曾经有此要求,但不是由于好高的自慢心,要好的好胜心,便是自卑感在作崇,不肯写。现在青年的一群很有几位都听话在做。有时我看他们的日记,也几乎忘了自己,非常钦佩他们,觉得是很宝贵的修养经验。现在有一位正在山中闭关的青年和尚,写得更详细,甚至包括他日常的吃饭拉屎都有详细的记载。他真懂得生活和修行之不可分离的一事。所以我每每为他批日记,不觉天之已明。你以后照此办法也好。你自己斟酌好了。
老师:
  先后两示奉悉。在此我先要谢谢老师的仁慈与关怀!对于眼前的境界,我愿用不取不舍之法。因为我学法之初,既不懂方法,又不敢照书上的方法,怕的是弄错了,无人校正,女儿说要守窍,我总是守在哪里都不对就放弃了。那时老师既远,又不知道性情如何,也就不敢多问。于是我就双腿一盘,眼一闭,双手结印,天掉下来都不管地坐下去了。一直到第一次气机发动才证实了这种坐法并没有错,后来老师叫我学观心才算走上了路。比较起来,现在有老师的开示,我似乎胆子也大多了。至于依师,我早已想过,不过为时太早。第一、我自问还不够格,第二、此间还需要我,既然大家同路来到人间,也是缘分,能帮忙处就多做一点,以免遗憾!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画龙需待点睛之时,我会自动设法返台。
  写日记是最好的办法,老师都不嫌麻烦,学生还敢偷懒?谢谢老师的培植!但愿不负师恩。
  在此有两个问题:
  一、这种日记的记法与普通日记有何不同?有无重点?
  二、上师相应法如何修?这是密宗的修法?
  专此敬请
   道安
   昆韦给老师请安
            满慈敬叩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二日
满慈夫人左右:
  十月二十二日函悉。你能有此见解,果然不负吾所期望,甚慰!于身心诸境界,不取不舍、不住、不着,是为上乘修法,即包括非空非有,即空即有“中道”之理趣矣。故《楞严经》意云:不作圣解,即为胜境。若执为圣境,即入群邪(魔)矣。写日记,与普通日记并无不同之处,如加意专写用功见解与境界,即非真实日记,但照一般诚实写出,凡有关常人平时家务事亦无妨。须知平时行径,统为起心动念之心行,此心行即为现行业力。能念念孜孜,改正为纯善之行径,方可与定慧相应,是谓真修行,真佛法。不然,平日行径与定慧境界分开,统为玩弄精神,于道了不相干也。
  至于上师相应法,乃密宗修法之名称。换言之,即绝对恭敬师承,重师道,视传法之师如活佛。进而视佛与师不二,佛师与我一己之身心合一不二,即得其要髓矣。你已起敬己敬法之念,事实上即已相应,不须头上安头,另加修法也。相应即互相感应之意义。例如此次我写信答你之修持要点,在一般修持者而言非常危险,容易岔入魔境。但吾深知你宿根深厚,其智必能自知料理,不随境迁,不受法缚,故敢直写直传。结果你亦能信得过而自知料理,果然不负所期,此则为真正上师相应法矣!
  日记可用活页本,积十日半月寄一次,批后可寄回去装订。行数稍隔空间,俾能批示书写也。此祝
  平安
           南怀瑾
        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日记批示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一日  晴
  清晨六点欠十分,起来打坐。这时天未破晓,室内一盏小壁灯,不亮也不暗。在坐中我不敢去海上玩了,那只是在心所上打转。我记得老师在《楞伽大义》意生身的附论上一再说明,必须要离心意识,证得无生法忍才可以。所以我对意境上这片大海,是以不取不舍之法处之。虽然它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怀师批示:应转化此境界,随意自在,方可进一步。特寄上《净土三经》参考)
  早饭后,照例准备小妞这一日的一切事情——饮食、户外活动、看什么电视节目等等。因为她不睡午觉,所以比较麻烦。但她的聪明却超过她的年龄,仅两岁半大的人,能说两国语言,认清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十二个英文数字,又会几首中英文歌,还能随口翻译,譬如她正和我将中国话,她爸过来,她就马上用英文讲给他听。
  晚饭后,如果没有特别事故,在平时,这是我读书和写信的时间,现在就写日记。我真高兴,展开日记的一刹那,我又回到人生最灿烂的一页——灯下写日记的学生生活。现在我先读一次老师的那封短示。老师叫我参“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我已了知性海中的观音,即是我的自性观音,也就是说我的自性佛与十方诸佛无二。总之一念专精,一念清净,讯号电波不乱,就可相应。老师说:“有此净信,即此净自法身。”我不知道这个性海是否即是我的法身?最后老师给我一偈曰:
      放下身心莫问禅,现前性海幻真诠。
      本来物我无分别,空有何须更待言。
  这个偈我很懂,至少我很能体会。我只是不懂诗和偈做法的不同?我只知道诗是任何文人懂诗韵就可以作。而偈则是有道的人才能写。不过有些诗很有禅味,那是我最喜欢的一种,因为它有深度。似乎诗一定要有韵,偈就不一定了。我认为老师这个偈是我见过偈中最有韵的了。但我不懂!我的看法是不是对?(怀师批示:对的。)
  十一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二日 晴
  清晨六时起床打坐。在坐中看到海上一股青烟升起,不知怎么,自己就变成一股青烟了。究竟青烟是我,还是我是青烟?青烟愈升愈高,从太阳旁边一直上去,高空晴爽,万里无云。但虚空没顶,一直走不到头。我忽然想道老师在《习禅录影》上表演过一次华严境界,于是我就一个大转身,从高空转到地底,其实地也没有底,只是打一个大转身又回来了。(怀师批示:心、佛、众生、物,四无差别。)
  下午带小妞看电视,那个小卡通忽然大叫妈咪,我正想去关掉电视,小妞大哭起来:“我的妈咪在哪里?我要妈咪。”我安慰不住她,我也哭了,我受不了,这么小的孩子要妈妈。像这么大的小人儿,他们的心目中、世界里,就只有一个妈妈。像那些幼失母爱的孩子,真是人间惨事!(怀师批示:应扩而充之,念一切众生,皆可怜悯,是谓大悲心之始象。)
  夜间我又读一次老师的长示。老师告诉我这种境界,恰是阴神初现的一种,其实在老师给我那封短示,没作正面答复时,我已知道了。不过我有两个问题:
  一、 灵源大道歌:“透金贯石不为难,坐脱立亡犹倏忽。”这出的是什么神?(怀师批示:阳神——此依道家之说。如依佛法言,自性法身与意生身成就之应身,皆可如此。)
  二、 至于老师在《楞伽大义》附论中说:“意生身,并非具有肉质实质之身,但也不是没有色相可见的。”我不懂这里所谓的色相是什么?(怀师批示:色界天人一样光色之身,有形而无此物质世界之实质。)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三日  时阴时晴
  昨夜一觉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不敢看钟,怕扰乱宁静。因为心里清净得很,没有一丝念头,气机偶尔一动,并不厉害。每当这种情形,我不知是不是应该起来打坐,于是又睡着了。(怀师批示:任运观照亦可,若能起坐,久久习练,另当转入胜境。)
  今晨六点十分起床打坐,没有什么境界。但安静、舒适。
  午后小妞意外地睡了一下,她从出生,在月子里就白天不睡觉,要睡也就是十五分至二十分钟,很难睡上一个钟头。她睡了,还得陪着她,否则醒来不见人,又要吵。我一面读书,一面陪她。(怀师批示:真是慈心照顾。扩而充之,是为菩萨之大慈心矣。)
  夜间写日记,我又读一次老师的手示,老师嘱我空掉感受之念。其实从第一次气机发动,生理上就起了极大的变化,不过这次特别显著而已。我一直是任其自然变化的。记得童年时听老人们谈话,谓女人不宜学打坐,尤其是孀妇,那时自己只是一个娃娃,这种话如耳旁风,既不敢问,也不想问。及至稍长,又听到这类话时,我想是深夜打坐怕遇着鬼吧!现在以身实证,才知道原来如此,不觉失笑。不过我相信一定有人到此止步,不敢再试下去的。事实上,只要懂得原理,就不会大惊小怪,这只是修炼中必经之过程,懂了就没事。(怀师批示:不动世间俗情欲念,即为胜境,你能自知,极为难得,可贺。)
  空,算不算定力?(怀师批示:当然是一种定境界。叫作空定,扩而充之,叫空无边处定。但此属意识造作之境,仍不离有观之境,如知而故作,即胜法矣。)
  十一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四日  晴
  晨六时入坐,面对一片大海,我不敢起一点妄念,随时注意不取不舍。可是稍不留意,就忘了原则。譬如我一想到船,海上就出现一只船,还有撑船的人,所以我只能视若无睹,就清净了。
  今天是星期六,十一点多钟,他们就带小妞进城——水牛城去玩。我一人在家,淋浴,洗衣,我不喜欢洗衣机洗的衣服,不干净,所以我的衣服我自己洗。然后在后院透透空气。就回屋写了给台湾两位朋友的信,读《楞伽大义》——大乘道的修行方法。五点后,热起饭,为小妞包了几个馄饨,又做了两个菜。七点后,门铃和小妞的声音同时传了进来,他们回来了。一进门就说没买到豆腐。因为那个日本店只剩下三块豆腐了,其中一块还不完整,老板说,三块算两块吧,然后把它装进尼龙袋内,正要装入纸盒子时,没提稳,袋子掉在地上了,老板不过意地说,不要钱了,你们不嫌就带回去吧。其他顾客们都笑起来。他们一想,不要吧,又不知道何时才能买到,此地不比波士顿有中国城。这儿买中国东西,要去纽约,因为日本人也吃豆腐,所以在他家可以买到。但只此一家日本店,求过于供,常常缺货。幸而是老豆腐,还不致跌得太碎,于是他们仍然带了回来,倒出来,洗洗配上番茄,炒一大盘。来回四个钟头的车程,拾来一包碎豆腐,一面吃,大家一面笑。这却使我忆及台湾故居的种种方便。这一念头刚刚生起没有注意,当它再转时,我警觉地立刻止住。书上说过,一个念头在依他起的现量境上,一觉即离,就不会形成遍计所执。这种功夫我已做一段时间了。但稍一大意又会迷不知止!(怀师批示:此乃真修行工夫,可贵!可佩!)
  晚间又一次读老师的手示。老师说愈是全心全力教导的人愈不行。我认为那是老师对根器较好的同学,期望过高之故。所谓爱之深,责之严。总觉得他不够水准,其实不经老师严加教导的人,才真不行哩!至于那位青年同学说,老一辈的同学,因为有了人生几十年的染污主观了,不能完全透彻信心。这种看法我可不敢附议,我想总有例外。至于养子不如亲生,总隔一层,也不见得,以为亲生的儿女难免恃爱撒娇,不肯用功,养子则无所恃,不敢不用功也。(怀师批示:也许你说得对。)
  十二点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五日  晴
  昨夜和往常一样,一夜无梦。今晨六时起床打坐。面对一片大海,互不相扰,心里平静得很。
  今天是星期,上午他们没有出门,下午三点以后,又带小妞出去了。我就读书。不是《楞伽大义》,就是《楞严大义》。
  晚间我想起昨夜打坐的情形。在平时夜间打坐是没什么境界的,昨夜有了例外,在意境上似乎有些化人,心理上有股压力——有害怕的感觉。(怀师批示:魔由心造。)这是从学打坐以来还没有过的情形,我想莫非是近来有了一点境界?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可是我还没道高一寸呢,就来魔了?于是我就把它空掉,似乎有点挥之不去的味道。我又默念心经,总觉得有点不对,我知道这是定力不够。于是一面默诵心经,一面气往下沉。久之竟把它忘记了。(怀师批示:如此甚好。)今夜很平静,读《楞伽大义》。
  十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六日  晴
  晨六时打坐,没有境界,大海是大海,我是我,很清净。
  下午带小妞到后院去玩,两棵梨树都只剩树枝了。小妞要我打梨,我告诉她叶子都掉光了,哪儿还有梨!她大叫:“我要梨,我不要叶子都掉光。”于是我说:“好,等一下打个电话叫它回来”。她笑得好甜。两岁半的小人,她以为世界都是她的,她要如何,就如何。她怎知道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呢!我对这么大的小人,总喜欢满足他们的幻想。譬如她要月亮,我就说,明天借个梯子把它拿下来。我认为何必要她懂那么多哩!人的知识是随年龄而增加,大来她自然会懂。何苦早早地就让她懂得失望。(怀师批示:自幼受打击者,跳得出来,终成大器。跳不出来,即此沉堕。自幼太如意者,跳不出来,终成纨绔子弟,甚至更糟,跳得出不失为人物。)
  夜间给我刚来美国看她女儿的表妹通了一次电话,听到她的声音,真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受。她说因为她今年生病,经过一次手术之后,才决心出来看看女儿们的,恐怕以后再看不见了。放下电话筒,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惆怅。她小我十岁,是个遗腹女,从小在外婆家长大。她很漂亮,十九岁于归后,就随丈夫来到台湾。表妹夫作过三军供应部司令,照一般来说,也算不错了。谁知道退役后,夫妻俩都在病中。算算她的一生,真正过得不错——还不能算是美满的日子,不会超过二十年,以后更是下坡路了!想着,想着——我急忙打住,再想下去,就要迷不知止了。念头就是这样,愈转愈深的。还是读读《楞伽大义》。把心静下来。说空就空了。(怀师批示:名利本为浮世重,古今能有几人抛?人世事,苦多乐少,此所以佛说为无常、苦、空、无我也。)
  十一月七日  阴
  晨六时十分打坐,很静。
  下午正带着小妞玩时,门铃响了,一位邻居美国太太送来一封信,她问是不是我的。我想这条街只我这么一个中国人,四邻都会认得我,只是我认不得人家罢了。原来是台湾朋友给我的信,明明写的六0九,怎么又会送到邻家去了。邮差先生也实在太忙,这种错误也是难免。夜间我想起,有一次一位较老的邮差先生来按门铃,他问他手里拿的那封信是不是我的。他说,他是新来的,第一次送信,不熟。似乎第二次他就被换了。可见哪一行都不容易。记得在台湾故居时,也是一位新上任的邮差先生,他把一封挂号信放在门外墙头上就走了。我在窗内见到他那样若无其事地就走了。我还认为他太大意,为什么不放在信箱里头。及至我拾起信来,才知道是封挂号信,我相信他晚上一定会再来,于是我把回执盖好了章等他。果然晚饭后一位长官和他一起来了。那位长官再三说明他是新来的,问我见到那封信没有?我告诉他如果他把信丢在信箱里就安全得多,放在墙头上,实在太危险,因为邻居都有孩子,万一被谁家孩子玩掉了,你找谁去。于是我把盖好章的回执还给他,他高兴极了。原来他是高中刚毕业,没考上大专,才来送信。此后,他来送信,只要看到我,就问声好,有时我也给他一杯水喝。这些都是缘分!(怀师批示:此是一段很好的社会教育资料。)
  十一点半了,读经,打坐。
  十一月八日  雨
  晨六时半打坐。无境界,很平静。
  照例早上十点以前,他们都走了。我带小妞看电视。我和她商量我要去浴室,叫她乖乖地坐着,我马上就会来的。她点头,答应了。在她小的时候,我总是带她一起去,否则门铃或电话铃一响,她就会吓得大哭。所以现在虽然大些,我也必须和她商量好了才行。可是这次我听到电话铃响了,她又在门外大叫,我急忙出来,抓起电话筒一问,原来又是个错电话。自从搬来,每天总有几个错电话,因为我们这个电话号码,原来是一个商店用的,两年后的今天,仍旧每天至少有一两个错电话。有时侯正当手不得空时,不是门铃响,就是电话铃响,而错电话和楼上邻居的朋友又按错了楼下的门铃,都是常事。家里人少,很不方便。下午接老师的手示。因为我希望在十一月一日开始写日记,所以已经记了八天了,如果有不合规定之处,下次自当遵命改正。(怀师批示:日记自由写去,无有不合者,切勿为他人而写。)
  晚间小妞不肯睡觉。这小人儿真怪,最怕睡觉。她爸说,她怕睡着了,地球就不转了。她早上八点以前起来,又不睡午觉,晚上还得哄着她好不容易才睡。如果要哄她睡次午觉,难极了。她的口味与她爸相似,专吃酸奶拌饭,酸奶拌黄瓜,或奶饼。我为她包点馄饨之类的面食,她不吃。我在周末做点荤菜,也只是我们母女两个人吃,这家的男主人(编者按:系作者印度籍女婿)连蛋都不吃。这家的特色就是无处不见收音机,厨房,浴室在内。他在哪里,哪里就有声音。连写信看书,都要用收音机的广播或音乐为伴。我也习惯了,外面热门音乐、印度音乐,我在坐中,不起分别,也能知道,这种知很妙,只是说不清楚。但并无妨碍,各不相干。(怀师批示:闹中取静,是一大本事。)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九日  阴
  清晨一觉醒来,还想再睡,实在睁不开眼睛,勉强看看钟,七点正,已经太晚了,只得起来。这一刹那间,我又回到了小学时代清晨真不想起床的味道。不觉失笑,怎么人会愈长愈小了?(怀师批示:色身在转化中,即道家所谓“返老”之象也。)
  在坐中,还好没昏沉掉举之类的情形,也没任何境界,很清净。他们照例十点以前离开。从九月底屋里已开暖气,这几天外面相当的冷,我没带小妞出去。门铃响了,是邮差先生送包裹来,家里没有别人,我只好签字收下。她走后,小妞不准我关房门,我告诉她小偷会来偷东西,才算让我关了。于是我又带她玩,她的玩具很多,一半是别人送的,她玩东西,有新的就不要旧的。忽然,她对我说:“我不要小偷,他会偷我新买的狗狗!”我说:“好,我打个电话叫他不要来,他就不来了。”她听了,满足地一笑。我就爱看小人儿那分天真无邪的笑脸。(怀师批示:其实,大人们有时也是如此才能满足,只是人们不自知耳!)夜间小妞睡得较早。门铃响了,原来是一位朋友来看电视,因为他家的电视收不到这个节目。我关了房门,读《楞伽大义》,然后把要点记下来。我有两本笔记,一本是在波士顿时,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借来两本《道藏》,要点我都抄在上面。另一本是《楞严》,《楞伽》,《圆觉》等诸书的要点,有的是要熟记,有的是要问老师的,还有是老师手示的重点,以及老师给我的诗、偈一律记在上面。看起来才方便。至于我看书会把书看破,书皮常常换新的。据说有人读《楞伽经》千遍,而我不过十多遍,差得太远,必须努力!
  十一点半,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日 阴
  晨六时打坐,仍然是面前一片大海,稍不留意,就想过去玩玩,此念一起,立刻止住。(怀师批示:实在应学转化境界之念。甚之,试再空掉此一大海,归于了无一物之境方好。)
  他们走后,我带小妞看电视。她很会看节目。正看时,有人敲门。由于那种熟悉的敲门声,我知道是那位中国老太太来了,开门一看,果然不错。此地中国人很少,整个镇不超过五、六家人,有两家医生,一家是工程师,也就是这位老太太的女婿家,此外还有一家中国饭店。因为洗衣店就在我们住处的附近,所以这位老太太一来洗衣服,就顺便看看我。其实目的是希望我成为她的牌友之一。她没想到找错了对象,我最不喜欢方城游戏。她说,她的先生喜欢跑教堂,她白天又不敢睡午觉,怕夜间会失眠,像我们这种年龄,成天在外面跑也不是办法,还是坐在那里打个小牌才对。我说,真是抱歉,我就是不会打牌。你最好还是和你先生去教堂走走,至少也可以活动活动。她说任何教堂无非都是叫人做好事,只要我不做坏事就行,何必信教。我就是不信!我一听,话不投机,不说了。佛也不能改定业,不能渡无缘之人。于是陪她谈谈家常,哪家媳妇不好,她女儿的婆婆又如何,她说我听。她走了,我只记得她说这地方连一桌牌都凑不起!(怀师批示:如此等人,遍天下皆是,所以佛说为至可怜悯者也。)
  夜间我和女儿谈起她。我说爱打牌的人也可怜,记得在国内故居时,偶然去邻家坐坐,不料他们正在打牌,因为禁赌,门窗都关得紧紧的,室内烟味,人味,食物味,几乎不能呼吸,而他们竟能谈笑自若,通宵达旦。真怪!女儿听了,笑着说,你说人家可怜,殊不知人家才觉得你可怜呢!连玩都不会,成天不出门,只会看书。说着母女都笑起来。我说这叫人各有志。(怀师批示:应该说,不知是你痴,我痴,他的痴,留为天下人明眼者去摸索了。)
  十一点,读经,打坐。
  十一月十一日  阴
  晨六时起打坐。在坐中觉得自己坐在四不巴边的空间,一不小心,就会下坠,但并不害怕。(怀师批示:须忘了空间、时间等旧习惯观念。)
  今天是周末——星期六,此地商店照常营业,下午五点才关门。午饭后,我和女儿带小妞出去走走,因为快下雪了,一降雪,路滑,加上我自从来美之后,晕车晕的厉害,既不能坐车,又不便走路,出门就成问题了。同时也是为要给小妞买点毛线,找时间给她织一件毛衣,因为此间很冷,虽然九月底室内就开放暖气,仍然要穿棉袄。每年我都为小妞织一件厚毛衣,就够她过一个冬。最近有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在这个小镇算最大的一家商店了,里面包括许多小店,吃的,玩的,用的都有,类似过去北平东安市场,虽然规模毕竟差得很远。平常他们都是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