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字旁一个易:老杨上山(下) 农民故事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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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杨上山(下) 农民故事纪实

27天 8小时 25分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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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俗话说的好,七八月的南瓜,皮老心不死,肖利亥一伙的阴谋渐渐变成了一种间接剥削的手段,这就又得说拉货的事,上边三个家伙也弄了炮药,几乎一天就出一车,人均纯收入可达八九十块,而老杨运气不赖,约五六天出一车,只是一件事奇了,一座山上一条矿脉出的货,老杨的货价却总是比肖利亥的低?季民对苛蛋的看法更坏。季民算过帐,两人一天能弄五十块钱,一人就是二三十。老杨却认为这比他想象的要好!从这一点看,我们的主人公是一个多么容易知足的人!

终于有一件事开始动摇老杨对苛蛋的信任,是苛蛋想拉牛黑子的货,单独请了他一壶。接着是他又为小舅子洗干净,说:“我什么时候听老杨对我说老孙失野的货是你偷的?”黑子就直说了:“谁说三道四不打紧,说实话,我那天就是冲你小舅子来的。显然有怨气。”

看官,你想村里好好两家怎么会不对?据人说是肖利亥自称霸王,别人于是呼他小霸王,曾对人说引二炮入伙,有堵牛黑子拉货的道的意思,传到黑子耳里。一是为了些皮毛小利,黑子不在时,在黑子家人面前硬是充了能行,黑子不愿搭理此事,这日却新账旧账一起算,把个肖利亥给震住了。随后看苛蛋越来越像小人,诬陷自己,他显然不满。季民还提醒他,苛蛋拉你的铁砂这么久,脸上油光油光的,也从不见他请你,碰上个高手,他就隆重一点请人家,真不当人子,老杨就说有道理,可原先包他舅子的坡,卡着你,不让他拉也得拉,现在这时候突然不让他拉,一来惹人,二来说不过去。再说又有一个孟二这般耍赖,显然是逼我们只叫了他拉,季民说拉便拉,怕只怕钢铁越贵,咱的货价反倒一车不如一车了。事实证明,这话被季民言中了。因这山上刨铁石的竟比原来的多出一倍,像我们熟知的牛黑子、张痞子等。苛蛋对此应接不暇,当然又将给老杨拉铁石的事搁浅。

 老杨就继续往下下坑。下到二米多一点时,老杨对季民说,虽然快透顶了,但还是先不要让它透的好,因为现在看来,透顶之后,洞子小部分露天,两边被小山斜斜夹住,底宽口窄,利层又多,打矿时很有危险性,季民这时却着了魔,非要它透,第一次老杨不准,第二次也不准。一眨眼季民就进了坑,猛刨几下!呀,全是矿,还挺好刨,他就一股作气,刨刨刨,老杨显然有点恼,正要呼他出来,闻说上边要放炮,季民便出来和老杨绕远一点躲炮,日已苍苍西下,并不需要再干下去,两人便回家。路上老杨免不了训季民一顿,训着训着反倒又让季民数落开了自己,老杨就又嘿嘿笑了,拈出一条白纸,捏点烟丝,卷成个烟卷,用火点了,就剥剥地吸上几口。

这天夜里,吃着饭,忽然一阵狂风就呼呼地跑个来回,引着一道青白色的闪电在上空,像钢丝,像血脉,隆隆几声惊雷,响彻宇宙,搞得天晕,就又泼下一阵阵大雨,狂风歇住了一会儿,又起,接着就听到了喀嚓杨树折断的声音,季民都打抖了。约有半小时,厉风厉雨稍稍息怒,更是几小时的中小雨绵绵不绝地注入地上。老杨就觉得痛快,他说牙疼那会儿,你打电话劝我别干活,可不干哪过得去?倒是心里实盼着一场大雨的,人没了火气便像个正常人了。

如同男人要望望他的刚给他生过小孩的妇人,老杨和季民一大早就往坑上去了,过河滩时,水深已由原来的不到一寸涨到半尺,真正一场透雨!打老远就听见有人说着雨对于玉米和花生的好处。两人过不得河,索性脱了布鞋,赤脚蹚过去,再穿好。季民是跑着来到坑上的,在坑边,季民双眼往下一耷拉,一个惊喜就在心里了,就朝老杨笑,老杨也过来了,也那么把眼一耷拉,就不禁埋怨季民:我说先不要让他透,你迫不及待地那样硬刨,看看!看看!季民说,早透晚透都得透,晚上它悄悄地透了,可见是天意呢。老杨皱了眉头,说,你知道啥?现在我看你咋?季民就知道要好几天出不了货了,但他不无侥幸地说:爹,昨天打到那个程度就该透了,亏了这场暴雨,否则凭不住哪天出问题呢。

老杨听了想也是:对,安全第一,也亏了上边放的那一炮!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老杨毕竟是老杨,他在坚持安全第一的前提下,利用丰富的经验,规划着下一步,他是告诉季民,这洞需十来根杨木或槐木来打顶,牢牢靠靠地干!季民就说咱说干就干,咱承包的日期才仨月,迄今为止剩不到一半时间了,颇有些累的老杨就说明天吧,季民心里就矛盾,就麻烦。

却说这日肖利亥一伙人干了一会儿,就停下来了,出来放歇,他却没动静,就猜这猜那,绿刺儿却毒,咒父子俩从上边闪跌进了洞里头,仨人再干一会,一会又没劲了,又放歇。还是老孙一句话说对了,一个人势孤,二个人伙计,三个人扯锯,老孙是结合了自己原来的经验说着话的,所以坚决不与人合伙,结合个人实际,他采取了一个折中合宜的办法,于是就雇了两个工人。

直到快中午的时候,仨人老远就瞥见老杨妻子扛着一截干巴粗实的短杨木走过来,哗啦啦地扔坑上边,就又要走,一会儿又有一个人扛了个小木梯过来,照例那样地走了,仨人就疑惑,接着就明白,等老杨也过来,把一截又长又粗又湿的杨木丢地上时,又莫名起来。原来仨人觉着老杨这个外乡人,居然有如此能量,使得村人围着他转,这怎么可能?但是,就是这么回事,长久以来,他凭着自己身上特色的一种慈和的风度,一种善良的品质,早感染了一大批人,当他装上两盒石家庄烟,问孟二的大哥哥老挚说用你几根木头时,老挚说啊呀没有现成的,就是那杨大雨后的河滩边折了我家两棵杨树,你用上吧。老杨就谢了,大大方方说我不会白用你们的,到时给个赔偿,于是又奔别处找了根长长短短的槐木顶子。

正在老杨松口气说改天再往洞顶间打顶子时,精力充沛的急性子季民却坚持着要当天打好,老杨说打顶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那么快,季民就说你不怕天气变脸?老杨便振作了精神,扛起了那根长杨木,季民说我和你抬吧,老杨说等一会,老杨接着又放了木头,取过梯子,架在里面合适的地方,自己便拿出个锨,下去比划了一会,就上来,对季民说,洞宽一锨半,你去量量杨木长。季民用锨量了,差不多两锨。老杨说你得去老孙那儿找个钢锯,季民说不去,老杨说为什么,季民说别扭,老杨说对事不对人,别瞎搀和。人与人不对,该咋地还咋地。季民就去了,但哼哼唧唧说,老是想算不好,丢东落西的,早些时借上不就得了。当老杨使了锯,费掉好多劲才锯了那多余的一截,站在那梯上一比,还是长了好几寸。季民显然有点不屑老杨,跑了,老杨说你回来,季民不听。

一会一个声音便在老杨耳边了,爹,我给你折了个长长的荆条,好好比比吧,可别再出错了!老杨就重新测量了一回,这回准了,再站到小梯上,用长钢钎在测量的两端,戳了个巴掌大小的小坑,像极了辘轱上担碾框的窝,这时老杨说季民你把木头给我,季民就满端了劲去做,老杨接过季民的木头,就呵斥呵斥往两个窝上按,劲不够,季民就赶紧下来帮扶住它。一会儿,季民扶住了一头,老杨方腾腾了手按另一头,另一头离窝不远,老杨就呼妻子拿大锤来,妻子说那仨儿用了还没还。老杨说你上去问他们要,妻子说不用不行吗?老杨说不行,妻子就上去问肖利亥:营生还不错吧?肖说嗯,绿刺问有事儿?妻子说要用大锤了,孟二扫了下边一回,说嗯。妻子就左看看,右瞧瞧,还好,找到了。老三使了锤,丁丁地强迫着顶子往窝里钻,顶子不能不听话,终于按父子俩的想法进了去。

接着就打第二根,第三根……

一直打了三天。

接着就下雨了,而且非常大,连着三天。季民就愁怅,一旦开学,自家坑上就只父亲一个人了——绝对不行!虽然,父亲以前就一个人撑到现大的。而老杨则侥幸,幸亏打了顶子,否则洞子一塌糊涂,不可收拾,可他仍然没有想到洞子自有它的心思。事情便在雨上后发生。第一,正如老杨所料,顶子的确发挥了它一定的作用,第二,上边肖利亥的洞口也有小泥石流现象,就是洞口表面土层部分下滑,至洞口堆堙,苛蛋这边,见小舅子一两日出不了货,就想到老杨,老杨呢,拘于场地有限,心里巴不得他拉几车,双方就说好了,连拉了两车,季民见了钱,想想父亲被人坑的一幕幕,一比较,仿佛也通了,可是孟二心里不舒坦,眼看着老杨出货,打好顶子,现成货几天就一车,又急又羡。肖利亥却说,老杨只要他让我姐夫拉货,咱得忍住,有那黑子给他撑腰的,孟二就说,撑腰?他能撑过我吗?我们一来是亲戚,黑子得听我的,二来黑子也不过想赚老杨几壶酒罢了,肖利亥说,我想也是,但这山不是有个股吗,到时找他们楞缝挡他的道,丢下货,还不是咱的吗?孟二想了想说,我气他说我克打外乡人,偏就是克打他!又怎么样?至于三人在苛蛋面前搞成什么样的思想统一战线,并不甚详,只是后来老杨他们的矿价连四十也上不去了,老杨就停止卖出。暗地里痛心着。他想,我出于对你苛蛋的信任才将货让你大包大揽地和厂矿老板搞价钱自行出卖,差不多就不计较了——可你,却越来越不像话了。

有时往往是正倒霉,老天也火上浇油,这日雨就又淅沥沥地下来了。并不太大,只不住,一天一夜。老杨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第二日一大早就到了坑上,却没什么,忽听上边洞里爆发出劈哩咔嚓的声响,断断续续,有点唬人,这样持续约三分钟,季民对父亲说:“危险!父亲咱干脆别上山干这个了!”父亲说:“没事,打了顶子,没事的!你爹别的不敢吹,打顶子自信还有两下子!”“那他们的洞为何坍塌?”“是他们太不积德。”“啊呀,那贼羔子别屈枉咱毁他的洞了!”“傻孩子,人在外边怎么毁里边呢?咱又没炮药,唉,你总是说爹怕事,你却这般胆小……”“不是胆小,我只怕贼羔子借此找岔,我怕你又软得提不起来……”“你别老嫌我软,我这其实是大胖子跳猴筋——软功夫!”你还胖呀?俩人就呵呵大笑起来。

过了一个小时,上边仨来了,当然傻了眼,进不得洞,过一会儿,洞内又咔嚓起来,愈猛愈烈,着实慑人心魄,仨人赶忙就窜溜了。这种景况,重重地打破了他们的发财欲,一种感觉告诉他们,他们的这个洞子已走向了毁灭!他们就恨老天爷为什么要下雨?!这种恨竟慢慢地转移到老杨头上,他们决不能容忍老杨独自发财!

下午,孟二一个人颠狂着过来,大呼小叫着,一屁股竟跌坐老杨洞口不起来,他说老杨我哪对不住你呀,啊?你为什么要说我克打外乡人?老杨说我没那个意思,当时我是说你再那样就快是了,孟二不由分说,骂骂咧咧,吼叫着嚷着,季民扯过老杨说,爹,他骂人,还他!老杨说算了,得忍。老杨就不跟孟二多说,不理他他劲就更大,再不理他竟然走了,老杨便轻松,便窃喜。又干了一会儿,牛黑子过来了,季民就知道是孟二找过他,牛黑子对老杨嘿嘿笑着,说,你可把二叔惹了,他到我坑上,喋喋不休,吵得我心烦,几个伙计就怨我招了他来,真是个气门芯,后来我就问他,说你到底想咋地?他说起码还不得一壶酒,我就允他了,要不,到我家凑一顿!老杨说,我愿意,但得等到晚上,还得干一会儿,黑子说你看我不是把活扔了?正在这时,孟二也就再次露面,看着大家伙,眼珠子转了又转,老杨便笑着直呼了他,孟二,走,到我家!孟二就欢喜,却说,啥?黑子说老杨说管你一壶。孟二就说觉得也不差,又指指肚子,说老杨:你别和我别劲,我这口气在心里可久了!老杨说大家坐一坐,说说话,便把事看开了,便引大家往住的地方走去。

当然是季民去买酒。买酒的时候,孟二却发话了,年轻的,可不敢买好的,就买那个泥坑,再称上些炒花生,可不敢多加破费。季民刚出去,他娘就跟出来说,还买原来买的那种十来块的!季民就想起前些日子,黑子到他家,他竟首先提议说给叔买酒喝,黑子嘴上说不用了,实际却并没劝止,季民当然有心眼,他为父亲抱冤,他奉承了黑子,好让黑子为父亲打抱不平,这次就忍了肚疼,破费这三几十块吧。一会儿,孟二见季民弄了约摸半斤干炒花生米,一斤灌肠,三瓶啤酒,两瓶小糊涂醉过来了,脸上的表情明显松泛且活跃起来了。季民想,这些个人或许都是老糊涂小糊涂吧,那就一醉方休!

孟二一见这个,又惊又喜,立即瞪大了眼,说干嘛买这么贵,弄点钱也不容易。老杨说这不算啥。孟二此时也喜盈盈,乐滋滋。读者朋友们也许能看出,现在季民也表演着不凡的角色,他给人斟酒,喝光,再斟,他也喝,给黑子敬,还给孟二敬,说:“孟叔,我还是一个学生,只好用啤酒了,来,咱们干掉这个!”老杨家是临时炉灶,酒具等不甚齐全,只好用仅有的几个碗喝,季民喝掉半碗酒,孟二也喝了有二两辣的,孟二一会就心血来潮,感慨万千,说一些过去怎么样不怕天不怕地的事,再说了山上的事,一会儿又说对不起女儿,一会儿说女儿算啥,吃好喝好便是一辈子,接着又喝,大家伙一齐喝,他就渐渐有些醉了。

洞上当然要有变化,仨人不肯撒手不刨,结果是从老杨所在洞的矿脉的前方自上而上下来打,也学老杨最初的打法,老杨当然明白,这是打截口,他第二天了解了这一切后,不动声色,只对季民说,让他仨打吧,挺可怜的。语中不无讽刺之意。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这些日子里,老杨接触了许多同情他的人,连老婆子也登门造访,有一个老婆子,一个晚上就登上门来了,她老伴是红军,我见到过他一次,很倔的,可心眼实在,挺好的一个人。季民曾告诉我,有一天老红军竟拄了拐儿到他的居处,老远就直直地望老杨,目光里充满了安抚,季民娘就赶紧要扶他坐下,他不坐,说张痞子坏透顶了,别无言语,全家就感动得很,说没事,你老千万保重身体啊!

话说那个老婆婆,可万万不同了张老婆娘,——那个泼落户。季民说,她可是走遍祖国东西南北的人,说从前坐轮船上火车,出门人不容易,还说她去年又出门去儿子家住,人家可时新的大不同了自己,我就憋在儿子那间屋里,一坐就坐大半天,闷呀,可不比乡下自由,我闷的时候就看电视剧,电视剧里的人个个都俊,现代人就是现代人,我一会换个台听听歌,姑娘们倒风流,短肩露腿的,你说咱年轻时可不敢。老婆婆擅讲当地纪实故事,一套一套。季民说起这些事,很有感慨的样子,说你不知道,她说过了张三开车窜了沟,又讲李四浇地被溺死,接着说小孩掉井里头怎样怎样,还说我们没来这里的时候,邻村有刨铁石的活活被砸断脊柱的事,其间加入一些过宿命的观点或者奇迹巧合之类的主观表述,正丰富做事的戏剧性和感染力,我闻之如读聊斋,我却觉得老婆婆该是个口头作家,便因此竟直直有半个月没有下笔作文。

季民不知怎地,自从听了石头砸人的事,就最忌讳砸字,还忌讳上山,正如阿Q与光灯之类字眼的敏感和讨厌,他就劝老杨,爹,你看道路如此曲折坎坷,咱别干了。老杨说得坚决,不行!为啥不行?老杨说,恨虱子烧棉袄,不值得!刚取得一小步的胜利,怎可就此罢手?季民娘说,世上谁人路好走,大姑娘绣花还九曲十八弯哩!季民就说那咱快拣好弄的弄吧,差不多就撤,老杨就说嗯。季民想,父亲这么做,全是为自己,就又说,要不我甭上学了,不上学,咱日子就好过了。老杨说坚决不行!季民说爹呀,你不知道现在教育变质,上学成了娱乐的代名词,上大学是超前消费,国家鼓励超前消费,老杨说,净瞎扯,不管怎么你姐姐快出来了,就你一个,咱也快熬出来了,你不上学,没有文凭,怎寻出路?季民就把一肚子心事憋在肚里,让它默默燃烧,越发激发回忆的微波,不知什么时候不自觉翻开了没有上锁的日记:

我在这天认识了顺草居士,寒山小子,他们和我一样,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理想,首先,顺草居士提议,朋友间应知无不言,每人须作一首一诗表达个人从前或当前最想表达的心情,我说就引现成的吧,他们就好。我就笨拙地念了王粲登楼赋的一句“情羭眷眷兮,孰乡思之可任。”(应为忧思)寒山小子则说初来乍到,想家在所难免,又催顺草居士了,顺草居士当即口占一绝:狂顾求群鸣玉声,天涯海角任我行,轮到寒山小子时,他说咱们算是谐趣了,我也来一句,却是一首五言绝句:家住寒雨斋,赴学科举村,爱我三北兄,从此不沉沦。我说你们俩学识丰厚,自愧不如,二位千万要照顾我呀,顺草居士则诙谐说看看《西厢记》里的语话就道了,我们就大笑不止。

季民记于1999年秋记于科举村

 

家里传来了大伯病瘫的消息。我痛哭了一场,我想我们这个家族竟是这样的不幸,爷爷死于文革的迫害,大伯却在五六十年纪荒废了自己。我想不通,忽然怀念起姥爷来了,姥爷是三年前去了的,他的好处我都记着,记在日记里,记在心里。可怜他孤苦了大半辈子,去得竟那么早!偏偏又中那么深沉地奢侈地爱着我的姐姐。我也爱我的姥爷,可发发现他竟然离开我们了。

季民记于1999年腊月二十

 

面对两千年的大好形势,我,季民决心干出点名堂,千年啊千年,能有几个千年呢?眼看着友人顺草居士的《五里路宝珠传奇》将尘埃落定,我真是佩服,又很急躁,自己爱好泛泛,高不成,低不就,唯指望学习了。

季民记于2000年元月

 

二伯也死了,他在我记忆当中,只有四字:魁梧,慷慨。可他也死了,他对真朋友假朋友真是大方得要命,对婚姻也慷慨,说不要就不要了。他的失败为后来者戒!

他与爹倒不和,兄弟俩爱争高低,可是在坟前,我第一次看见爹哭了,他先哭他大哥,说大哥你让我给你买根油条,可你没等到就走了,一会儿又是那个坟头,就二哥你走得怎么这般仓促,我还有一肚子话说给你哩!就说不下去了。

我也落泪了。

季民记于二000年七月于西岭沟

 

父亲今天给我送来了一百块钱,当我把钱塞进手心里时,我发现他明显地苍老了!尤其是我不愿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变的沙哑的声音。心痛。上学!上学!何日是尽头?何时方休?

季民记于二00一年二月三日于西岭沟

 

父亲看到我二月三日的日记,叫过我,语重心长地说,不要心灰意懒,别怕我供不起你,你只管上学,甭操心家里。

季民记于二00二年六月于科举村

 

这真是一个浪漫的花季,我梦中的洛神终于出现了。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好像以前就认识的.她,幽雅似翠竹,婀娜比水仙,妖娆塞文君。与同学言语,妙语连珠,樱桃可爱,小嘴微抿,不胜羞怯,水眼秀眉,秋波点点,顾盼多情。她看见了我看她,顿时进入我内心构筑的诗的天园了。我找到了仪态翩翩柔情似水的洛神。

季民记于二OO二年七月于科举村

 

大街上,一对又一对的情人,动辄搂搂抱抱,情态浮狎。我想,现代社会真是一个感情泛滥的时代。爱,不是在心里。真是浮浅。

季民于二00二年八月于三关兴笔

 

寒山小子真不够哥们!自己的女朋友接连换了两三个,又追我的洛神。虽然洛神对我一直有好感,但我还是误会了她!当我明白她对我的真情时,事情已无法挽回,我已往邮箱里投了一封长长的没有署名信,她定知道是我写的,在信里,我的感情是痛苦的,文字里充满失望,我真是个情绪化的动物!

季民记于二00二年十月于科举村

 

 

…………

面对绰绰的烛影,季民小心地痴痴地翻着,一会儿眼睛就模糊起来。他就振作一下,擦擦日记上面的灰尘,慢慢地合上了。忽然又闻说县工商局的要来,不能再上山,老杨一家便盘算着干点别的什么好。天上下着毛毛细雨,老杨身体又很差,老是不想吃东西,家人就劝说歇着吧,老杨说,嗯,说我头发这么长了,一直没工夫理它,现在是个机会,就借了辆自行车骑了去理。刚到村上边,遇见了牛黑子和他的伙计,孙二米、坑上他仨等等。老杨就问黑子的伙计:你们这是干啥?伙计说还不是等工商局的来了请人家一壶?老杨你可别走。老杨说我去三关理理发一会儿就回来,一溜烟走了。

老杨一到三关就放眼扫描,看哪有理发店仨字,第一眼没瞧着,第二眼看见了,便摁了头径往里走,走进去见空荡荡的久等着老板一个人。老板起身问老杨你理发吧?老杨说嗯,老板说你坐那边,就掏热水给他洗头,老杨说我来我来,从里边自取了一个脸盆,热水凉水兑了,哗啦啦洗开了。老杨洗头的速度是很快的,沾了发膏,抹第一下仔细,抹第二下就粗拉,换过水涮了一遍,就坐在大面镜子前的座上,老板便给他理,老板给他削发的时候,老杨正想着,老板呀老板,海尔公司的头是老板,孙二米也是老板,理发的没有助手,光杆司令也是老板,唉,这世道!当老板给他把头发一卷一卷地烘干,他正想到了工商局的老板,不知到底能整啥事出来?想我个庄户主小摊子,小打小闹,按理说没事,只是这心里偏是不踏实。一支烟工夫老板的剃刀放下了,老杨看都没看镜里的自己,站起来给老板掏钱,老板说不对,还少一块,总共是三块。老杨说怎么这么贵?老板说你去石家庄理发少说也得十块。老杨说你坑人,庄户主弄一块钱容易吗?老板说你不容易我更不容易,老杨就想大屈我都背了,还在乎这点皮毛?就说好好好,我给你。

老杨回去的时候,季民他娘早做熟了午饭,他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他说早上工商局的来了。季民说没有呀,老杨就疑惑了。一会儿他就坐不住,说要上山。上了山见山上没人,老杨就让季民在山顶上眺眺工商局的动静,自家抓空忙了一阵。季民跑上跑下,厌了,就过来对老杨说,他们应该不会来了。老杨说工商局的思维和咱们不同,他说你得有开采证、爆破证才行!季民也听说有这回子事,可你在东岭沟刨蛭石时,谁管这证那证的,老百姓挣不让钱,国家又不管!季民说。老杨就凭了他多年的历史经验说工商局里来无非要个钱花花,像咱这情节轻微的,给他一头二百的就没事了,季民说这么多呀,行吗?老杨说行!

一会儿,山那边走上来一个人,正走得东倒西歪,渐走近时,看清是牛黑子。老杨就问起早上的事儿来。黑子说是听到那么个风信,老杨说今儿上午你们好像没上山,黑子说是我们去赵四饭店喝酒了,啊,喝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共十来个人,每人兑十块钱的,结果后来酒菜全无,不过瘾,我就又要了两瓶。肖利亥说那这可怎么算帐啊,我就有点恼,说包在我身上,大家说哪能,肖利亥赶紧赔说老孙欠我一袋面,接着说给老孙,把这两瓶酒钱算你头上,顶我的面,算是我付这点帐钱了,老孙心里忿忿不平,但还是张着嘴,举着杯,喝呀喝,喝,喝,还说黑子!咱弟兄可不赖,不能让你吃亏。

晚上老杨吃了不多点米汤,便倚砖墙头剥剥地吸开了烟,想自己,想女儿,想季民的将来,想着想着就恍恍欲睡,季民他娘看见了,心想那你就先伏会吧,并没有搅醒他。过一大会儿,怕他着凉,就推着老杨说:困啦?老杨说大概是,季民他娘就说躺炕上睡吧,老杨说身上酸疼酸疼,不想动弹,季民就问父亲你病了?老杨说没有,是老毛病。

正说着,牛黑子洪亮的喊声响彻小院,说老杨呀——,我远远望见这黑乎乎的,以为你睡了,还没睡呀?季民娘说有月亮,明光光的,外边风大,蜡水都流完了。说着就点着了蜡。黑子说你要是打算干下去,我让电工把线给接过来?老杨说不用不用。老杨问,你吃过饭了没?黑子说还没,老杨说要不咱再闹一盅?黑子笑着推辞,季民娘怕黑子以为自己卖俏说空话哩,就把步子往外迈,从身上掏出钱,表示要去买酒,她当然疼钱,她是要等着黑子劝止的,偏黑子和老杨侃得紧,她就什么也不想,走出去了,回来时,她把酒搁桌上说,她爹有病,他叔你就自己慢慢喝吧,黑子正眼一瞧,是沙城老窑!黑子就欢喜,待季民他娘把黄瓜瓣端上来时,黑子早将瓶嘴拧开了,往碗里倒,大家就菜陪他喝,黑子说我在你这儿喝酒高兴,可内人总劝我,季民娘和老杨就赶忙说看你说到哪里了,黑子说我觉得喝你的气粗!他肖利亥想请我喝我还不去哩,老杨说那是那是,随着时间分秒地流逝,老杨靠墙的背脊实在撑不住了,就把老窖的包装盒垫上,又熬过了两个小时,老杨靠不住了,就站起来,说接个手,一会儿回来又坐下,季民娘心里也想,黑子话并不太多,只是老重复,季民则想,黑子叔的脾气有点那个,只可顺不可逆。

尤其是他这般岁数的人,我和季民都劝他注意身体,得吃药,可他只吃了几盒六味地黄丸,好了一点,就再不买再不吃了。老杨还得挣扎着上山。这一程子,虽然也有冒险,但相对来说,也能省点力气,因这大揭顶的实现,实在是节省了老杨生磨硬凿的苦,于是父子俩两天也能弄一拖拉机货,这期间,苛蛋见老杨油水大,便主动搭照说如果让我给你拉,保证给你交到多少多少,就试着让他拉,果然就交到了多少多少,老杨便也不计较了他,只管让他拉,便于腾于空地。肖利亥却红眼,红眼的结果是管黑子一壶,拆老杨的台,有人把这信儿告诉了老杨,老杨说黑子不会喝他的酒的,那人就说说会也不会,不会也会。后来又听别人说黑子的确喝了肖利亥的酒,老杨就信了,但凡黑子再到自己这儿,免不了又管上一壶。

我说过,老杨在揭顶以前已取了不少的货,所以透顶以后掉下的矿石有限,半个月就弄干净了,虽说只有半个月,那可是黄金时间,能挣到一千五百,黑子就说你发财啦!老杨说是两个人还有那么多闲工,黑子说你怕我喝你的酒吗?老杨说不是,季民也说不是。

这个时候,肖利亥他们新刨的洞口也有起色,仨人一天又能实现一天一车的基本目标了,乐呵呵的,苛蛋也给他们拉得猛,当然又会撇置了老杨拉别人的,隔些日子再拉,无非是想勒老杨。果然,没过几天,报回的吨矿价格给降了四五块,找原因无非说些货质量差等等,季民说那可不同原先,说比肖利该的货怎样?苛蛋就说你和我说有啥用?我何尝不想给你交个好价钱,那样我脸上也光彩呀,老杨说顺了苛蛋意思,埋怨季民,后来再碰到这种情况,季民私下就对老杨说,咱非得在一要绳上吊死?到了换个茬儿给咱拉的时候了,老杨就把老早说过的顾虑重复几遍。季民说,我听人说从前孟二在这山上没少刨铁砂,可孟家兄弟没要他一分钱,于是实际上他这个股是不存在的,再说,他不早早和咱讲和了吗?而老杨还是犹豫不决,说再试着让苛蛋拉一车吧。就又让他拉了一车,竟大跌到三十八!季民就埋怨老爹,说看看,和四十五块比起来,一吨差你七八块,六吨就差你五十,你可还要信他?老杨说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季民看见父亲伤心就不再说了,他知道,父亲这回也真是像看透肖利亥那样地看透了苛蛋!

老杨真的换了茬,新的拉货的茬儿叫李双喜,事实上,换了他也不怎样。当然,比苛蛋强,一不掉蛋,二不陷人,吨矿价是四十三,季民这才明白,虽说是不怕价钱低,就怕货不多,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老杨想卖货,是你搭照人家,而不是人家求你。人家抓住你急躁不安的心理弱点,不肯不与你,这就是复杂的现代人,季民还接触到了人生,未来,爱情,关系网乡村等一个个情绪化的字眼,这些将等待他一步步地去挖掘体会其中的含义。

老杨顺利卖完了他的货,这可把苛蛋气得咬牙切齿,但见了老杨,表面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情态,老杨也照应着给他递烟,就像没有发生任何不快一样。苛蛋正说着别的,忽然不知是谁提说起了孟二,苛蛋不由冒出一句:孟二呀孟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老杨卖完了他的货,期限也就到了,这家子就计划着下一步。老杨还想包洞,季民和他娘则劝他不要了,老杨说不刨这,难不成要回家?娘俩就继续劝,说在儿有了冤家,而黑子这人时风时雨还说不定,这个店主呀,我看也久靠不得,老杨这才转了心,决定回西岭沟,他说我就不信咱西岭沟没有铁矿。

老杨临走的前几天,早和乡亲们通了信。这时节,花生仁一天比一天疯长得快,一树一树的大枣青里泛红,枝头飘摇,形容可爱,漫山遍野,红的绿的,一派成熟气息。当兰兰听说老杨要走,就说你干得很好,为啥走呀?老杨说这次是非走不可。兰兰半开玩笑地说要走也得尝尝我家的花生。季民娘想你的花生也是他爹帮你种的,想让我帮你收花生,还拐弯抹角的……

一家三口就这样,在兰兰家坡地里刨开了花生,刨着刨着就下起了阵雨,雨后又刨,一连着两三天。刨花生的第三天是八月十三,兰兰给季民一包月饼,季民不要,说家里买上了,兰兰说你那饼不如我的好吃,我这是五块钱的,就硬是给了季民,季民娘觉着谁家的忙都该撺,就主动帮办这家,又帮办这家,好像自己是闲人,不愁了一切,可以腾出手花心思为别人服务来着。这天见到珍妮,一个三十岁的妇人正在院里择长果,就叫了季民也来择,不觉就是半天。又是晚上,珍妮也拿出一斤月饼,一斤梨,递给季民娘,季民娘不要,季民在旁认出那月饼和兰兰家给的一样,就说兰兰给过了,五块钱的呢。珍妮说兰兰这人不实着,明明是三块,怎么说是五块?你不嫌赖就收下它吧,季民娘推不过,只收了梨回去。接下来当然轮到给牛黑子家帮忙了……

 

临走的前一天,老天又降雨了,雨大得很,难以形容。老杨告诉季民,好几天没上山看咱的坑了,想,发现路被雨冲了好几道沟,堆货的场地也一分为二了。老杨庆幸地说,算是老天有意放过我们的铁石的,季民娘进入情景,说老红军的老伴——你知道她的,说这山上有神家……老杨就想起透顶的事,说对对对,老天爷看好人顺眼,暗地保佑,把洞子坍塌的时间总是安排在晚上……

 

说到神神鬼鬼,季民娘首先就想起了她爹娘。她娘是四川的,爹当兵的时候认识了娘并娶了娘。爹脾气躁,娘受不了。爹妈骂娘还打娘,后来娘竟受不了委屈,服毒自杀!自家八岁就趴起了锅灶,爹不让上学,非要上竟至于到了挨打的分了……像一场大梦,游到了现在,睁眼一看,爹也死了,一去就是三年,曾怨恨他,但心里时不时想念他。他的后半生还算和蔼,对两个孩子也好。这意思说不清的。

季民娘想着想着就提说到今天是阳历八月十十一,再过十天就是他姥爷的忌日了,咱得好好过过。老杨说是的,季民想起姥爷,也忍不住鼻子酸,说昨天我就梦到他了,老杨就说老人家许是缺钱花了。

老杨一家走了。是在一天夜里离开了扛山洼,乘亲戚的三轮走的。人们说老杨就像一阵风,来去匆匆,我说他就像一篇美文,开篇声如洪钟,尾余味无穷。

九月初一就像一块磁石,把与一个人有铁的关联的人都吸引在同一个时空,这个人便是季民的姥爷。张罗着给季民姥爷过三周年的时候,有人说简单了事吧。老杨说他姥爷穷苦一生,很可怜,三周年是亡人极其重要的日子,就像人间结婚过年,得排场点,就邀来了亲朋挚友。季民的三姑没来,姥爷这边的亲戚则有他舅舅,三姥爷三姥娘,大舅二舅,大姨二姨三姨,四姨,大哥哥,小兄弟,大姐姐,小妹妹。季民连我也请来了,我便知道他把我当兄弟了,我却寒酸,惟寄亡者一瓶纯酿,一袋柑桔,一篇诗文供上。

英雄自古六死生,先辈英气存九天,使得平心又静气,想必不使恨九泉。

季民邀我坐在一处吃菜。季民问及我的近来,我说是自古文人爱受穷,你我仿佛同根生。他就哀叹一会,又给我讲一回勉励的话,接着把家史故事大略地讲了一讲,我的心竟也被动着了。

季民说去坟上看看姥爷,我说我和你一块去。

我虽没有见过他姥爷,却也愿意认他作姥爷,在心里不知为何,我就是无端有这样的亲缘感觉。季民和我是好兄弟,我可不是寒山小子!

姥爷的坟不大,在一块不足二分的地里,起个馒头模样的小堆,孤零零的,坟头却生了一株柳树,高高的,茂茂的,季民说老杨曾说要砍掉它,以为抽了姥爷肉体的精华,季民告诉他说算了吧,坟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这样姥爷变成了一株翠绿色的柳,会长好高好高,使我们看到他又有生命了,远比他的沉寂地下好的多呢!老杨就想开了些,但他心里还是别扭,觉得不好,想让姥爷重新投胎转个好人的。

我接过季民手中的炮,划着了火柴,只听嘣叭一声,打破了田野的宁静,季民却扑通跑下了,说,姥爷,季民来看你了,给你过三周年了,你可听到我的话语?就在坟头前面画了个圈儿,点着火柴,烧了一陌纸钱。过一会儿,他说想去山上走走,我说好,就走在半山上,半山上面站满了密密层层的松林,清新的空气扑扑着,让人的情思像灯光一样闪烁不定。

这时,季民娘也慢慢地过来了,她今日却表现得坚强,老远就喊季民你姥爷在家里还上坟干啥?季民说姥爷喜欢安静,他娘就说你三姥娘他们长时间不见你了,想和你说说话哩。季民挥挥手说娘你先回去,我和顺草居士再转转,一会回去。季民一扭身,便呼着,叫着,跑着,跳着,他可好久没这么洒脱自在了。

 

        作于2003年,改毕于2007年岁末,待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