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未来之夏曦np下载:长眉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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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 族    文章来源:.原文刊发于《人民文学》2010年11期    点击数: 1150    更新时间:2010-11-3
骆驼中的美人
在哈萨克族牧驼人叶赛尔家,我耐心等待着他家的长眉驼从沙漠中归来。
我来看长眉驼,是因为几张照片引出的一次惊喜——妻子为她所供职的报社去木垒县采访,见到了长眉驼,拍了几张照片带了回来。我第一眼看见的时候,便惊讶不已——这些长眉驼真是太美了,眉毛又细又长,自眉角向两颊垂下,将脸庞围拢得如同一轮圆月。长眉驼的眼睛更是与普通骆驼的眼睛不一样——普通骆驼的眼帘有两层,可很好地防风沙,而长眉驼的眼帘有三层,使一双眼睛显得又大又圆,像一位美人正用含情脉脉的目光在注视着你,等待着你前去与它相认。它们身上的毛也很长,细细密密垂落得像流苏。因为眉毛长,人们干脆不叫它们骆驼,而是称它们为“长眉驼”。
妻子还带回了消息,长眉驼在中国也就三百多峰,比国宝大熊猫还少,而牧驼人叶赛尔家就有近二百峰。
我决定去看长眉驼。车子从木垒县城出发,行进了两个多小时,到了托拜阔拉沙漠草场。托拜阔拉犹如一块被时间浇铸的琥珀,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历史。夏天,这里是黄绿相间、亦沙亦草的沙漠草场;冬天,这里会积上一层厚雪,雪地上只有一条人畜踩出的路。
下了车,感到干燥的冷气如刀子一般割着脸颊。举目四望,只见铁青黑硬的砾石成滩成片地铺向远处。远处,便是沉寂模糊的山峦。干旱、赤裸、蛮荒、贫瘠——该怎样形容这个地方呢?
下午,我在叶赛尔家听见外面传来了牧人低低的吆喝声,我出门跑到他家屋子后面的沙包上,看见庞大的骆驼群朝这边走来了,一群高大的身躯在沙地中缓缓走动,掀起的沙尘把茫茫荒滩和灌木丛都裹了进去,驼群身边升起一道黄色尘雾。
我吃惊地看着,很快,一大群骆驼走到了我面前。怎么说呢?最吸引人的仍是它们长长的眉毛,又浓又密,有风刮过,它们身上下垂的毛便随风飘起,像有无数细丝在飞扬。风停后,一根一根长眉缓缓落下,像柔软的手臂一般围护在它双眸周围。
我走过去,本来想看它们的长眉,但我却从一峰长眉驼大大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这一刻,我和它都盯着对方一动不动地在看,我觉得它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一下子照透了我,让我有一种赤裸感,加之它的眼睛是这么美,让我顿时又有了几分羞怯。我因为紧张,不自然地动了一下,我看见我的影子在它眼睛里倏然不见了。
谁可以在骆驼的眼睛里长存?有一句谚语说:“有的人,可以在骆驼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有的人,却什么也看不到。”如此说来,只有好人的影子才可以在骆驼的眼睛里出现。我今天在长眉驼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影子,看来我是一个好人。
细看,它们确实有三层眼帘,比普通骆驼多了一层。来之前就听人说了,这三层眼帘除了好看之外,抗风沙的能力要比普通的骆驼强得多。当它们弯下脖颈的时候,身上纯白或金色的毛像一匹光滑的绸缎一样流泻下来。真像一位位雍容华贵的美人啊!以前,当地人称它们为“狮子头骆驼”,长眉驼则是它们后来的名字。这个名字在哈萨克族语中称为“乌宗克尔莆克提约”,意思是“长睫毛骆驼”。因为它是木垒县所独有的,后来在名称中加了地名,叫“木垒长眉驼”。
发 情
我原以为长眉驼的夜晚是安静的,不料,天还没有黑,有一峰长眉驼却不安静了。它用力撞开圈门,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它的身躯本来就高大,现在一急,四蹄把院子踩得咣咣响,好像要把院子踩翻似的。
少顷,它开始嘶叫,脸上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古怪样子,嘴里往外冒出一层厚厚的白沫子。它脸上的白沫子很多,但却不掉下,糊满了整张脸,把眼睛都蒙住了。它用力甩去眼睛上的白沫子,急切地向四周张望。
我以为它病了,一问叶赛尔才知道,这是一峰公驼,正在发情期呢。噢,它们发情的时候会口吐白沫,这一点与别的动物都不同。长眉驼在发情时野性很大,常常将白沫子喷向路人。要是在发情期间一直找不到性伴侣的话,它们的脾气会变得很暴躁,身体像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戈壁滩上拼了全力奔跑,以释放出在强健的四肢中潜藏的野性和欲望。听说有些眼睛被厚厚一层白沫子蒙住的公驼,在奔跑的时候会一头撞在草场的围栏上。
我问叶赛尔:“它发情了,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说:“没办法,今天不巧,这里没有母驼。”
没有母驼就真的没办法了。它仍在一刻不停地奔跑着,它体内一定已经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如果没有宣泄的办法,它无论如何是不能安静下来了。不知道它体内有多少白沫子,反正它的嘴角不停地往外冒着,让它的脸变得像一个蛋糕。它几次想冲出院子去,但无奈铁大门已被锁上,它便只能在院子里打转。几圈过后,我看见它明显地加快了速度,庞大的身躯在院子里一起一落,便蹿出很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耗掉体内的激烈,除此别无办法。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对情侣,他们也是从乌鲁木齐来这里看长眉驼的。小伙子对满脸白沫子的长眉驼很好奇,想凑近看个仔细,但长眉驼乱踢乱晃的四蹄却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他女朋友一把拉住他,生怕他出意外。他女朋友很漂亮,紧身T恤和牛仔裤使她高挑丰腴的身材显得凸凹有致。当她从叶赛尔的介绍中得知这只长眉驼正在发情时,脸上有了几分羞答答的神情。我还注意到,她把身体挨在了男友身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长眉驼慢慢安静下来了,但它却把头一扬,把嘴角的白沫子喷了出去。小伙子离它很近,被喷在了脸上。他的脸一下子便变得像长眉驼的脸一样,白花花的一片。叶赛尔看看他,又看看他女朋友,开玩笑说,你也发情了。他窘得不知说什么好,愣愣地用手把脸上的白沫子抹了下来。
我对他说:“你去洗洗脸吧,比起长眉驼,你幸福多了,你今天晚上有女朋友嘛!”他一听我这么一说,顿时高兴了,一把拉住女朋友的手往屋里走去。他女朋友跟在他身后,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
述说和倾听
第二天,我才见到了阿吉坎?木合塔森老人。他瘦削而蜡黄的脸上,细密的皱纹无所不在,尤其是一双浑浊得有些暗黄的眼睛,微微眯成了一条缝,让人疑惑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我想,他的眼睛是被一年一年的风吹老的。
他是哈萨克族,讲哈语和汉语。他讲的哈语我很难听懂,需要他三十多岁的儿子翻译一遍。从他的神情中可以看出,他的儿子只能翻译其中的一小部分,大部分只能翻译出大概的意思,无法准确转述。他的几个孙子虽然能听懂哈语,但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事,爷爷说的那些事情,课本里都没有。他于是有些着急,便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开始和我们交谈。应该说,这位老人是语言天才,比如说到母驼下崽,便说是完成公驼交代的任务;说骆驼耐力强,便说它身体里有十个骆驼的力气;说骆驼的速度快,便说它把藏在身体里的翅膀拿出来用了一下;说骆驼因为累而变得很瘦,便说它把身上的肉交给了脚下的路……
阿吉坎?木合塔森说,他的爷爷艾吾巴克尔十五岁就给别人家放牧,因为放牧精心,膘抓得好(将骆驼牧养得健壮),人们都愿意把自己的牲畜交给他代牧,十八年后,艾吾巴克尔有了自己庞大的驼群了。按照多年养驼的经验,他相信,只要骆驼的品种好,毛肉都可以卖钱。就这样,他一有机会就与他人交换种公驼,从不近亲繁殖。艾吾巴克尔的这种做法,现在的新名词叫杂交和改良。艾吾巴克尔没读过一天的书,可这个选育方法他早就懂了。
诉说和倾听,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夜已深了,阿吉坎?木合塔森的儿子和孙子都打起了呵欠。他示意一下,他们便获得了解放,一一去睡觉了。老人意犹未尽,拿出了珍藏的一块保留了长眉的骨头让我看,可以肯定这块骨头是长眉驼长眉毛的那个部位的。骨头显得很白,摸上去像玉一样有几分细润。至于驼毛,明亮而又笔直,用手一摸柔软细腻。
从阿吉坎?木合塔森对这件东西爱不释手的情形可以猜出,这是他的宝贝。我们俩躺在炕上,他说起了这件宝贝的故事。他曾养过一峰漂亮的长眉驼,它很聪明,能听懂他的话,他一呼唤,它便马上跑到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他外出牧驼时总是和它在一起,大家开玩笑说那峰长眉驼是他的老婆,他听了嘿嘿一笑,并不生气。一天,他的这峰长眉驼走失了,被一群狼围住,咬伤了身上的很多地方,腿已无法站稳,脖子也血流如注。它挣扎着跑到了一棵胡杨树前,把自己的头颅伸上去架在一个树杈上,然后便不动了。狼群一拥而上,撕咬它的身体,甚至咬断了它的脖子,它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狼群疯狂地进行了一场饕餮。阿吉坎?木合塔森找到出事点后,看见它的头颅仍架在那个树杈上,那副漂亮的长眉和头上长长的驼毛完好无损,正随风飘拂。他爬上树将它的头颅取下,一路抱着默默回家。他知道,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已无惜自己的躯体乃至生命,但却一定要保护住长眉。它知道自己的长眉很美,所以它选择了那样的死亡方式。
被太阳带走
一大早,长眉驼们要外出觅食了。叶赛尔背着足够一天食用的馕和水,神情黯然地准备出门。长眉驼在沙漠草场上吃少得可怜的草,牧驼人长年累月吃简单的馕、喝冰凉的水,古老的游牧方式就这样一直被维持了下来。
长眉驼们从圈中走出时的步伐显得很缓慢,它们似乎在一夜间并没有养足精神,一峰峰看上去无精打采。从圈门走到院子里居然走了十几步。我清楚地记得,昨天黄昏它们归圈时仅用四五步就入圈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何。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它们走到院子中间却停止不前了,一峰峰像是畏惧什么似的,显得很焦虑。
比长眉驼更焦虑的是叶赛尔,他既不赶长眉驼,也不吆喝,只是阴沉着脸在它们身边走来走去。这就怪了,早晨外出放牧,应该说是人和长眉驼高兴的时候,但人和长眉驼却为什么都不高兴呢?
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似乎有一种郁闷而又沉重的东西从长眉驼的身体里弥漫出来,把一切都遮裹了进去。叶赛尔的咳嗽声不合时宜地响起,使气氛一下子显得更沉重了。来这儿仅仅一天一夜,我便发现叶赛尔在不停地咳嗽,从声音上听好像并没有什么病,但他就是在不停地咳嗽,似乎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他的这一习惯让人觉得牧驼这一职业的沉重,他也许在艰难地忍受着什么。
我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长眉驼们却有了变化。它们像是突然听到了召唤似的,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然后向院外快速走去。短短的时间里,从神情到步伐,它们俨然变成了另一种骆驼。出了门,它们再次停止不前,抬着头向沙漠尽头望去。沙漠尽头,初升的太阳像一个火炉中的圆球,沾满了猩红的火星,正一点一点在上升。
我明白了,它们刚才在等待着太阳出来,等待的过程让它们焦虑不安。我想起曾有人对我说过,骆驼在一天之中只有早晨的太阳升起时,会抬头眺望太阳,其余时间都会低着头。怪不得我们平时所见到的骆驼都是低着头的。在后来离开长眉驼之后,我又知道了骆驼在早晨眺望太阳之后,就会认准方向,在一天之中不会迷路。从牧民讲述的种种关于骆驼的故事中,我们知道骆驼不论遇上怎样的风沙都不会迷路,其原因就在于它们在早晨就已确定了方向。一天之中,太阳从东到西,方向一直装在骆驼的内心。
太阳一点一点脱落了猩红的火星,升上了天空。骆驼们变得急躁起来,大声呼吸,打着响鼻,迈开步子上路了。叶赛尔不再咳嗽了,大声吆喝着,声音颇为响亮。
慢慢地,骆驼们走远了,沙漠中浓厚的地气使它们变成了模糊的一团。再远一点,它们便几乎和地平线融为一体,让人疑惑它们是山峦,是树木,是石头,是一条悄无声息流淌的河流……骆驼们被太阳带走了。
名 字
我对阿吉坎?木合塔森说:“你的长眉驼不光是木垒县之最,而且是新疆之最,全国之最,乃至世界之最。”
他哈哈一笑说:“你讲的事情太远了,我不知道。我老了,太远的事情干不了了,我就在这儿放长眉驼,不是挺好吗?”
我问他:“在这近二百多峰长眉驼中,如何辨认出哪个是头驼?”
他说:“没有头驼,每峰长眉驼都有自己的名字,叫名字就行了。”
我细问之下才知道,他家的长眉驼大多都有名字,比如木卡西:像摩托车一样跑得快的骆驼;苏提皇吾尔:产奶多的骆驼;哈吉提:有用处的骆驼,与叶赛尔家的小男孩同名,因为都是同一天降生的,现在都有三岁半了;吾库楞汗: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样的骆驼;桑达利:像“二杆子”一样鲁莽的骆驼;沙勒莫音:长脖子的骆驼……
阿吉坎?木合塔森熟悉并了解它们中的每一峰,能准确无误地叫出它们的名字,一点都不会错。甚至听它们走路的声音,也能辨别出是哪一峰长眉驼,并能猜出它们是饿了还是吃饱了。他熟悉它们便如同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
几天后,我和他坐在院子里抽烟,长眉驼们回来了,他的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桑达利这个二杆子,今天急着往回赶呢,走在最前面;沙勒莫音的脖子不舒服,可能被胡杨树枝扎了;木卡西今天跑得比平时慢多了,一定没吃饱……”当晚,我和他那出去牧驼的儿子一一核实他的倾听是否正确,结果一一应验。
有一峰长眉驼与阿吉坎?木合塔森的小儿子同名,叫热汗,今年二十五岁了。不久,我终于知道了这峰骆驼与阿吉坎?木合塔森的小儿子同名的原因。那是一九九二年的冬天,热汗七岁,他这个年纪,已经整天跟在父亲的后面“吆”(意为赶的意思)长眉驼了。那天,父亲赶着长眉驼一大早就出了门。留下了热汗赶着一群年幼体衰的长眉驼在离家不远的草场上吃草。到了傍晚,暮色渐渐涂上了荒原,天阴了下来。突然,下起暴雪来了。雪在这赤裸荒漠中往往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黑客,它后面还有风呢!不久,风就裹着雪刮了起来。风雪下得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长眉驼们拼命往回家的路上赶,好不容易冲出沙漠没走多远,却很快又被裹在雪雾里面了。如此折腾几番,长眉驼们索性放慢脚步,但这时候,暴风雪却奇怪地停止了。四周荒漠上赤野千里,一片洁白。混沌的天地静悄悄地充斥着死寂的空气。没有了家的方向,热汗迷路了。在这时候迷路是很可怕的,年幼的热汗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哭出了声,在心里希望父亲能突然出现。但厉风在黑夜中呼啸着,像是黑暗中奔突着数不清的恶狼。这时候,热汗感到身后有一张喷着热气的嘴顶着他的小小身躯往前推,回头一看,是长眉驼的嘴。不知过了多久,长眉驼顶着他的小身子,一路上跌跌撞撞地往背风的地方赶,最后到了一个低矮的雪丘下面,卧下了身子。热汗快要被冻僵了的身体被这峰长眉驼紧紧裹在它又厚又密的长毛里,顿时觉得又暖和又舒服。一股浓郁的驼毛气息弥漫着,很快就淹没了他熟睡的脸庞。
第二天凌晨,阿吉坎?木合塔森带着牧区的人远远地赶来,找到了在驼毛中熟睡的热汗,还有走散的十几峰长眉驼,一峰挨一峰在一起拥挤成了一堵墙,把热汗挡在了风雪的另一面。它们的面前堆着积雪,而里面却不见一片雪。
从那以后,这峰救命的长眉驼就与热汗同名了。如今,热汗已经二十五岁,长眉驼“热汗”却已暮年。
谁留下了长眉驼
天黑了,我躺在阿吉坎?木合塔森家的床上,听他讲述长眉驼的来历。他说,曾有人对他说,长眉驼是你们家的,他纠正了那个人的说法,长眉驼是大地的,和我们人一样,活着是对大地的承诺。不了解实情的人会觉得这句话像诗歌,不应该从一个牧驼人的嘴里说出来。但前几天我听到阿吉坎?木合塔森一家人在唱一首关于长眉驼的歌时,里面就有这样一句歌词。当歌词烂熟于心时,其中的含义恐怕早已洞彻于灵魂。
他讲述得很缓慢,水壶里的水被火炉烧得“吱吱吱”地响着,像是另一种诉说。我挨阿吉坎?木合塔森躺着,他不时翻身的动作悄无声息,让我觉得他的身躯轻得像树叶。来他家好几天了,就是这样一些细小、轻盈和模糊的东西一直吸引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向着一个隐秘的地方迈进。
他说,细数下来,长眉驼的历史并不长,也就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的事情在他心里是一本清清楚楚的账。一八九九年,阿吉坎?木合塔森的爷爷艾吾巴克尔在沙漠中发现了一种毛很长的野骆驼,他知道野骆驼每隔几天必然要找水喝,于是他在一个水源地隐藏了三天三夜,肚子空了忍着饥饿,天下雪了忍着寒冷,终于将一头刚出生不久的雄驼捕获回家。他精心喂养它,等它长大后发现它果然与普通骆驼不一样——一般的骆驼的眼帘有两层眉毛,而它的眼帘上有三层眉毛,而且眉毛出奇的长,风一吹极富飘逸之感。他觉得这种骆驼非同寻常,便给它起名为“长眉驼”。
后来,艾吾巴克尔年老去世了,而长眉驼却留了下来。到了二十世纪上半叶,他的儿子木合塔森(阿吉坎?木合塔森的父亲)悉心放养和繁殖长眉驼,已有四十多峰,但不久“文革”开始了,木合塔森被划为反革命,四十多峰长眉驼也被放入茫茫沙漠中。长眉驼从此失散各地,在黑夜的雪野中悲伤地嘶鸣。它们也想回家,但木合塔森的家已变成了一个空房子,它们一次次不得不转身嘶鸣着离去。一九六二年的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年迈的木合塔森意识到自己将离开人世,他把儿子阿吉坎?木合塔森叫到身边,叮咛他一定要把失散的长眉驼找回来,好好放养,让它们繁殖成群。木合塔森去世后,阿吉坎?木合塔森暗下决心,此生只为长眉驼而活,一定要让它们繁殖成群。
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他经常悄悄走进沙漠去观察长眉驼。时间长了,他熟知了哪一峰长眉驼喜欢待在什么地方,哪一峰喜欢什么时候去吃草,哪一峰喜欢什么时候去喝水,并对它们的生存和繁殖情况了如指掌。“文革”结束后,他重新拿起牧鞭,去沙漠中赶回了几峰长眉驼,用两峰普通骆驼换一峰长眉种驼的办法,从别人手中换了几峰长眉种驼。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终于了却了父亲木合塔森的心愿。阿吉坎?木合塔森在心里默默告慰着父亲,祈愿他在另一个世界安息。
这几十年发展下来,所有的长眉驼都已被牧养,其情形就是前面提到的“长眉驼在中国也就三百多峰,比国宝大熊猫还少,而牧驼人叶赛尔家就有近二百峰”。
故事讲完了,阿吉坎?木合塔森像是突然陷入了沉默,不再说一句话。我也陷入了沉默,他虽然把长眉驼的历史全部讲给我听了,但在他心里,也许还有一些无法说出的事情。那会是什么呢?那是他一生的秘密。
冬窝子
现在虽然是春天,但叶赛尔一家住的仍是冬窝子。冬窝子在平时也被称为“地窝子”,似乎属于新疆的牧民独有。人们建冬窝子时,一般都向地底下掘进,挖成房子状的一个大凹坑,以起到保暖的作用。冬季来临时,牧民赶着牲畜从夏牧场转入冬窝子,将牲畜圈养避寒,以待春天来临。冬窝子一般处于避风和宜于居住,且水源充足的地方。冬窝子后面是驼圈,用石头垒就了笔直而硬朗的围墙,远远地看上去极富韵律感。驼圈旁堆着高高的草垛,每年八月至九月,牧人们上山给家畜打草储备冬粮,随后,寂寞的严冬就来临了。
在沙漠中放牧,牧民们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住在冬窝子里。由于冬窝子都在地下,所以在沙漠中走出很远,也看不到一个人。冬窝子让牧民们在寒冷的冬天隐匿进了大地,不在世界表层留下任何痕迹。冬窝子里没有电,他们习惯早起早睡。晚上,冬牧场静得可怕,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这时候,他们回忆放牧中发生的事,甚至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多少年沿袭下来的生存方式,已让他们变得无比平静。
牧人们每天从冬窝子里出来,看到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稀疏的树木在雪中挺立着尖利的根茎,平时一动不动,风刮过便动一下。羊群此起彼伏的咩咩声已传出很远,留在地上的蹄印把一夜落雪踩得醒目而又杂乱。但在那样的严寒天气,叶赛尔一家人的放牧一天也不能少。他们早早起来,推开冬窝子毡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驼圈的围栏门,嘴里含混着像魔咒一样的特别用语,唤长眉驼出圈。长眉驼们听懂了呼唤,一一奔跑出圈。自由和清凉的晨风将它们身上的毛吹起,像细丝一样飘荡……叶赛尔说,冬天他穿着厚厚的生羊皮大衣,羊皮裤子,戴着羊皮帽子,每天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晚上才能回来。天往往在他回来时已经黑了,他哈着满口白汽走进冬窝子,肩上有一层薄薄的雪……
像别的哈萨克族牧人家庭一样,叶赛尔在每个冬天都让父亲阿吉坎?木合塔森和母亲留在乡上温暖的瓦房里过冬,自己则和一百多峰长眉驼留在冬牧场。在这片平坦的沙漠地带,他们将忍饥耐寒,度过整整大半年的寂寞时光。
现在已经到了春天,大地复苏,牧人的心情一定与冬天不同。我第一天来时,在叶赛尔的冬窝子门口,一只狗围着我狂吠。它变着花样儿吠叫,似乎把自己叫成了一个忘乎所以的演唱者。春天来了,最抑制不住喜悦的也许是狗。我和叶赛尔在冬窝子中聊天,它一直在叫,等我们从冬窝子里出来时,它却在一瞬间变得无影无踪了。天色将暮,毡房外,无尽荒原上有风刷刷作响,但夕光无比明澈,我看见冬窝子周围有长眉驼悄悄伏下了身躯。
去年,叶赛尔和妻子身边多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阿尔曼。他是一个清秀的哈萨克族男孩。阿尔曼出生在到处绿油油的夏牧场上,满眼所见的都是茂盛的青草。长眉驼们吃得慢慢肥胖了起来。但这样的时间很短,很快,就得向冬牧场转场了。从夏牧场向冬牧场靠拢,要赶着驼群沿途颠簸整整十天的时间。
从夏牧场出来,阿尔曼才刚满三个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荡漾着风吹树叶的声音,让这个孩子第一次听到了大自然的声音。刚刚出生不久的小驼走不动路,蜷伏在路边上,叶赛尔的妻子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会儿,因为路太难走,只好把小驼驮在驼背上的筐子里。一头是小驼,另一头是才出生三个月的阿尔曼,一路上彼此都用稚嫩的目光在望着对方,并不时从筐子里伸出头看着路边的景色。筐子在长眉驼背上摇晃,母驼跟在旁边不肯离去。在途中,长眉驼趴下休息的间隙,母驼会凑上去舔小驼的脸。这时的驼队会有些骚动,只有母驼和驮着婴儿的长眉驼始终显得很安静,它们似乎明白自己正担负着要保护好两个小生命的使命。
为了这位新成员,叶赛尔用四天时间挖了一个新冬窝子,一家人就在这个冬窝子里一直住到了现在。
我在他家的冬窝子里睡觉,看书,和他们一家人聊天,吃他们做的拉条子和抓饭,还有用一天时间才能炖熟的驼肉。一扇窄窄的木门钉上了厚实的毛毡,粗糙的木桩支撑着低矮的泥面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发光一样,从巴掌大的玻璃窗上斜射进来,笔直地照在泥墙上,人一走动,这些光便变成粗大的颗粒在移动。泥屋子里含着酥油、泥土、薄雪、柴火的味道,婴儿的奶香以及亲人之间的气息,温暖而又炽烈。
木门开合间,升腾起一股水汽,女主人低下身子,往炉膛里塞进梭梭柴。柴上晶莹的冰粒很快落成了碎屑,转瞬又在灰黑的枝秆上升腾成水汽。火炉子里飘着淡蓝色的火焰。长长的铁皮烟筒的一端伸向炉口,另一端通过呈直角的拐弯伸向窗外,烟雾已经将屋檐熏得发黑。在这穴居的陋室里,叶赛尔的妻子轻盈地弯下腰端去铝锅,用木棍从炉子里夹出就要燃尽的木柴。在这个拥有孩子哭笑的冬窝子里,有着生活的真实和温暖。这对年轻牧人夫妇,在这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过着世俗生活,哪怕多么清贫,但都充满秘密的幸福。
在闲聊中得知,长眉驼们似乎对冬窝子很好奇,总是伺机想钻进来看个究竟。人畜不能共居,这强大的传统禁忌阻止着它们,它们始终不能踏入冬窝子一步。但长眉驼们从此养成瞭望冬窝子的习惯,经常会望着冬窝子出神。叶赛尔发现了它们的这一习惯,心想,它们望着冬窝子时,心里在想什么呢?一次,阿尔曼跑到冬窝子外面玩,一只长眉驼看见他后像是突然发疯了似的往他身边跑。叶赛尔怕踩到了儿子,赶紧把他抱回了冬窝子。长眉驼跑到冬窝子门口,视线被厚重的门帘遮住了。它急躁地嘶叫,像是要挣脱某种巨大的束缚。之后,叶赛尔才知道那只长眉驼是和儿子一起被驮回来的。儿子长到三岁多仍是一个小孩,而长眉驼长到三岁多便俨然是一只大驼了。
我们正这样闲聊着,却发现阿尔曼不见了。这个小家伙胆子很大,有好几个晚上跑出去在冬窝子后面的沙丘上玩耍。有一次我追他,想把他带回,不料他三转两转便不见了,只把我甩在了凄冷的黑夜之中。那一刻,我觉得孤独无助,内心颇为惶惑……现在天已经黑了,他一定又跑到冬窝子外面玩去了。我们在冬窝子附近找他,沙丘上,草垛后,驼圈周围等一一找遍了,就是不见他的踪影。叶赛尔的妻子哭了,声音嘶哑着一声又一声叫着,阿尔曼、阿尔曼……
终于在驼圈中找到了阿尔曼。和他一起被驮回来的那只小长眉驼卧在地上,两条前膝屈地,让阿尔曼坐在上面,并用长长的毛围护着他。旁边站着的,就是驮回阿尔曼的那只大长眉驼。
细碎事件
太阳每天都一样,从托拜阔拉的牧场上升起,叶赛尔和阿汗的驼群就沐浴在阳光里了。叶赛尔今年三十三岁,就出生在这个牧场上,喝着长眉驼奶长大。他还有个哥哥,叫阿汗。兄弟俩带着各自的媳妇和孩子,在这空旷寂寥的沙漠草场上牧驼和转场。早在五年前,六十八岁的阿吉坎?木合塔森老人就把长眉驼交给了阿汗和叶赛尔放牧。他们在这个家族中算是第四代牧驼人了,而他自己则带着老伴阿赫亚和三儿子热汗居住在八九十公里外的博斯坦乡。
两兄弟的家相隔不远,两家人常常走动,男人随和,女人大方,孩子可爱,他们两家人经常在一起边煮饭边议论牧草的好坏,间或还说一些放牧途中的趣事。
年事已高的阿吉坎?木合塔森老人在接羔育幼和剪收驼毛时,会来到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帮儿女们照料长眉驼。大部分的时间里,仍是兄弟俩每天迎着粗糙的沙漠风去牧驼,直到眼角枯涩,脸颊和额角上干裂了一层皮,呈现出古铜般的光泽。今年下半年,弟弟热汗准备出国到哈萨克斯坦去上学。这是家里的一件大事情。最近,阿吉坎?木合塔森常常来到冬牧场上,和兄弟俩一起商议这件事情。很显然,作为哥哥,他们在心里很羡慕热汗,他在小时候被长眉驼救了一命,从此似乎便交上了好运,上学、出国,似乎不再是一个牧民的儿子了。有时候,两个哥哥在心里会涌起一些复杂的情绪。热汗出国读书,见大世面,从今往后可以过上与自己迥然不同的城市生活。不过话又说回来,自己家的几代人去守护这种比大熊猫还要少的珍稀动物,不让它的血脉在自己的手中断掉,兄弟两人还是心甘情愿的。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随着驼群的增多,家里的草场已不够用了。几年前,县上为了保护这种有珍稀血统的长眉驼,专门在草场上打了一口水井,还为他们解决了四千亩草场。但是,有限的草场还是满足不了牧驼的需求。每每想到这些,他们一家人都有些着急。
天黑了。阿汗的儿子夏力普在床上睡觉,煮好的长眉驼肉在大铁锅里冒着热气。这是平时难得的美味,他们喂养长眉驼,放牧长眉驼,但却舍不得宰杀它们食用,只有在卖了长眉驼的毛皮后,才会吃一些长眉驼肉。吃长眉驼肉往往都在晚餐,而一家人的晚餐,每每都是在天黑时才开始。
我被阿汗邀请去吃长眉驼肉。阿汗住的是土坯房子,他打开屋子后面的一扇小窗,一下子,荒野的清凉气息在屋子里穿行。他们家的内部摆设很漂亮,一层层的花毡,上面有刺绣的漂亮羊角。从土墙上悬垂而下的昏黄灯光里,两只拴在梁柱下的灰色布谷鸟在隐秘的阴影里有节奏地鸣叫。一家人说笑,咳嗽,香烟飘起的细雾,似乎让这个家变得殷实了很多。屋子外边是看不见边的黑夜,长眉驼们在暗夜中散发出浓郁的鼻息。
长眉驼肉端上来了,阿吉坎?木合塔森用“皮夹克”(刀子)把大块肉割成小块,大家便撒上盐,就着皮芽子(洋葱)吃了起来。阿吉坎?木合塔森说,今年好啊,在春天就吃上了长眉驼肉。事后我才知道,有一年因长眉驼产羔率很低,他们整整十二个月没吃上一丁点长眉驼肉。现在大家吃着长眉驼肉,咀嚼声和不时发出的赞叹声让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对于这一家牧驼人来说,吃一顿长眉驼肉便是莫大的幸福,满足感不禁流露于面孔。大人尚且如此,在天刚黑时就先吃了一块长眉驼肉,此时在一层阴暗光线下睡着了的夏力普,又会梦到什么呢?
入夜。阿吉坎?木合塔森和阿赫亚要走了,他们住在博斯坦乡上,他们得回去。这沙漠牧场上来来回回的走动,就这样无比平静地持续了很多岁月,所以每一次都显得很平静,每个人甚至不愿多说一句话。
母亲之躯
冬天的“白灾”(雪灾)结束后,荒漠上的积雪在融化,春天终于来临了。春天里温度上升一分,积雪就会融开一尺,荒野上便慢慢地露出了绿的生机。春天也是一个接羔的季节,让牧人们每天又惊又怕。因为母驼到了临产期,肚子会一阵一阵地疼痛,它们便不会在一个地方好好地待着,要在旷野上到处颠簸奔跑,想让肚子里的胎儿遭受颠簸而快些出生。所以,母驼往往都是在牧人找不到的地方独自产下幼驼。这是它们的习性,它们的主人除了寻找它们外别无选择。
这时候麻烦就来了。托拜阔拉沙漠草场上有很多长眉驼的天敌,其中最可怕的是狼。到了母驼产春羔的季节,那些饿了一个冬天的狼终日在草场上游荡,远远地嗅到母驼生殖的气息后,便远远地窥视,等待着出击的时机。
叶赛尔曾好几次经历过这样的事。二○○三年春末,长眉驼群里有一峰毛色灰白、瘦骨嶙峋的母驼要分娩。阿吉坎?木合塔森老人认为这峰弱不禁风的母驼产下的会是两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驼。但大家不相信他的话,因为这峰老母驼的皮色简直就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沾着灰尘的抹布。哈萨克族有一句谚语“猎人的儿子会造子弹”,说的是种族遗传的事。这峰老母驼的毛色如此不好,怎能生出两峰毛色如雪的白色幼驼呢?他们耽于阿吉坎?木合塔森的威严,心里不服,但嘴上却不说什么。
分娩的两天前,这峰母驼出走,独自在离家十几公里的一块大草滩抽搐着卧倒了。整整两天两夜,它在那里抽搐着嘶吼,身子下的那块草皮都被磨秃了。但任凭它如何嘶吼,草场上寂静无声,只有巨大的黑暗从四下里潜来将它遮蔽。最后,它扬起挂满污浊汗水的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吼一声,两块湿乎乎黏糊糊的血块重重地落在了地上。两个新生命诞生了。这时候,两天来始终跟踪它的一只饿狼逼近了。当浑身虚弱的母驼歪着身子,从地上刨出一蓬粗大的骆驼刺埋头大嚼时,狼敏捷地跳跃着扑过来一口咬住了它的臀部,这时,它已没有力气扬起后蹄。
待阿吉坎?木合塔森和儿子赶到时,这峰刚刚做了母亲的长眉驼,身子已被狼啃吃了一小半,而且已死去多时了。阿吉坎?木合塔森把母驼的身子翻转过来时,奇迹发生了,两峰幼驼迎着晨曦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毛色洁白如雪。再看那峰母驼,它死去的时候脸上很平静,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
我跟着叶赛尔来到屋子后面的驼群里,寻找那两只毛色纯白的长眉驼。在这样庞大的白色长眉驼群中,我认不出哪两头是它们的母亲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叶赛尔走到一峰面向夕阳,看上去有些傲慢的长眉驼跟前,喉咙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唤声,用手抚摸着它的腿,似乎要让它听从自己的话。这峰长眉驼太高大了,大概已经习惯了被牧人抚摸这个地方,或者说,它们已经养成了享受这个地方被抚摸的慰悦感。所以,当叶赛尔抚摸着它的腿时,它的眼睛微微闭上了。叶赛尔说:“它就是那两只幼驼中的一只。它也快要做母亲了,你看看它的肚子,鼓鼓的。”这时,太阳就要西沉了,空气中透着些许凉气,有一道夕光射到了它的腰身上,纯白的、微微透明的光晕映照着它俊美的体型。它猛一甩头,就在这道夕光中弯下了修长的脖颈,用一双在浓密的睫毛下含情的、琥珀似的大眼睛望着我,然后缓缓扭转脖颈,把柔软的嘴唇触到了叶赛尔的肩头,使自己变成了一座雕像。
后来,再次见到阿吉坎?木合塔森时,我问他,你怎么知道那峰长眉驼产下的就一定会是毛色纯白的幼驼呢?他微微一笑说:这很简单啊,我的记忆不会骗我,那峰母驼刚生下来的时候,毛色也是这种高贵的白色。
我又问,它叫什么名字呢?
他说,叫长生。
回到出生的地方倒下
在离叶赛尔家不远的地方,我见到了一群野骆驼。那天,远远地见有什么在移动,同时伴有灰尘扬起,近了,才发现是几峰骆驼。它们奔跑到一个小海子跟前,将巨大的身躯弯下喝水。天正蓝,小海子的水面便映出一峰峰骆驼。
喝水对骆驼来说,也许是几天,或十几天才要做的一件事,遇上水了便大喝一通,遇不上就只好忍着。一个牧民说,这群野骆驼已经把这个小海子牢记在了心间,每隔几天,总是要来喝水。因为是野骆驼,它们不顾虑人,来去皆很自由。野骆驼与家驼不同,家驼在快被残酷地驯服的一刻本想挣扎跑掉,但它们在迈出那几乎要改变命运的一步时犹豫退却了,所以它们变成了人类的附属品。而野骆驼在那一刻没有犹豫,挣脱了人类的驯服,所以它们现在的生命是自由的,也是快乐的。
牧民住在小海子对面的小山上,每当这群野骆驼下来时,便来看它们,逗它们,它们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鼻孔里发出亲切的呼呼声。牧民便很高兴,觉得在这荒天野地和一群野骆驼反而成了朋友。后来,野骆驼们下来喝水时,总是要走到他的羊圈旁,如果他在,与他对视一会儿便离去;如果他不在,它们便望一会儿他的羊圈,好像羊圈就是他一样。一群野骆驼就这样与一个人建立了亲密的关系。
又一个野骆驼来喝水的日子到了,却不见一峰野骆驼出现。牧民诧异,它们上哪里去了呢?他走到一个山包上,见野骆驼在一片宽阔的地带转来转去,似是在寻找什么。他一数野骆驼群,发现少了一头,他从野骆驼们急促的样子上断定,它们在寻找走失的一个伙伴。过了一会儿,有一峰野骆驼急促地叫了一声,驼群便一起向它围拢过去。少顷,它们像是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似的,又一起向山后急急走去。
牧民好奇,骑马赶上它们。很快,他便发现野骆驼们跟着地上的一串蹄印在向前走着,走了一会儿,地上的蹄印变得歪歪斜斜,似乎行走者难以支撑自己的身躯。有一峰野骆驼叫了一声,驼群显得有些慌乱起来,牧民猜测,正在被众驼寻找的这峰野骆驼可能受伤了,翻过一座山,果然见一峰骆驼卧在一片草丛中。众驼奔跑过去,围着它呼呼叫,但它却纹丝不动。牧民仔细一看,它已经死去。
“它倒下的地方是它出生的地方。它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时,就坚持着走到了那里。骆驼在哪里出生,死的时候就必然要回到那里。”
牧民说,野骆驼们知道那只野骆驼要死了,就去找它。其实在路上它们知道它已经死了。我问他何以见得,他说,有一峰野骆驼流泪了,死去的是一峰母驼,是流泪的那峰野骆驼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