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武警五支队:拥抱袁老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0 12:51:28
拥抱袁老师    ■茅威涛
    一直想好好写一写袁雪芬老师,我和她之间有很多故事,但也留下了不少遗憾。每次见上海越剧界的那批前辈艺术家,我都喜欢跟她们撒撒娇,拥抱一下;独袁老师例外,总是很正式地握握手。如今,袁老师走了,再也不会出现了!所以,我一定要写这一篇《拥抱袁老师》。
    我对袁老师一直心怀敬畏。早年自己年轻,对袁老师是“畏”多于“敬”。印象中总有界内流传的那些感觉:强势、严肃、不苟言笑,甚至还有点“马列主义老太太”的影子。1984年,团里带着刚刚排出来的新戏《五女拜寿》和《汉宫怨》到上海大舞台演出,谢幕时袁老师亲自上舞台,谈了很多意见和建议,甚至细致到一个角色的妆面的具体要求。90年代,上海电视台主办了一次全国越剧界青年演员汇演。演出结束后,广电的领导宴请越剧界名家与青年演员,袁老师特意端着酒杯从师长席走过来,用越剧念白一般的嵊州话对我说:“小茅同志,感谢你的努力!”一个随意的动作,深深感动了我,这可是前辈的鼓励啊。
    1998年,我的《孔乙己》在上海公演时,由《上海戏剧》发起,我跟郭导与袁老师及来自浙江、上海的专家们,在丁香花园作了一次题为“跨越半个世纪——从《祥林嫂》到《孔乙己》”的对话。袁老师非常支持我们的尝试,她说:“戏剧应当能震撼人们的灵魂,能给人以精神的启迪。虽然我的从艺道路与小茅所处环境不一样,但我们也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要改革越剧这个剧种。小茅不满足于已有成绩,并且用男女合演的方式,突破自己、超越自己,这应当充分肯定。”2006年越剧百年诞辰时,我陪同文化厅杨厅长去上海邀请袁老师参加会议,袁老师对杨厅长和媒体朋友说:“小茅在浙江做越剧挺不容易的,你们要多支持她!”袁老师不轻易表扬人,所以她的这些支持,我一直珍藏在心底。
    我也常去上海拜望袁老师。这种拜望,开始在我而言只是一个后辈对前辈的礼节,但袁老师每次都会郑重地和我谈工作、谈艺术、谈人生。告别时,袁老师总要送我到楼下,在弄堂口还要再聊几句,意犹未尽。有一年,我和袁老师赴京参加全国文代会,会间我上门问候她,不想老人家谈兴极好地和我“想当初”,我便习惯性地从随身包里拿出本子,像个小学生听课一样记了起来。袁老师越说越高兴,这一“话”就到了凌晨两三点。那天早上,我俩红肿着眼睛来到会场,逢人问起,袁老师便说:“昨天小茅来找我谈心。”后来和亚芬谈起这段故事,她忽然说:原来你是“始作俑者”啊!我一问才知道,袁老师常批评她不够用功——因为她从来没有记笔记的习惯。
    随着听袁老师一次次的“想当初”,随着自己年龄艺龄和阅历的增长,我开始对袁老师的“敬”多于“畏”了。也渐渐明白,越剧“十姐妹”中,无论艺术上思想上,袁雪芬老师之所以会成为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这与她对越剧艺术和文化品格的思考,和她的执著追求,有必然的联系。老人家一直跟我说,她非常感谢她的父亲,因为在那样的年代,父亲让女儿读书识字,何其不易。走进大上海后,纸醉金迷的生活对袁老师没有太多影响,她自觉地抵制令人沉溺堕落的流俗,洁身自好,从不应酬。她喜欢看书、看电影、看话剧,能吸收各种新的、先进的艺术养分,爱和文化人交朋友,并勤奋地思考越剧所面临的困境。与中国大多数地方剧种的发展轨迹一样,早期的越剧也是从滩头、田间开始的路头戏,演出内容泥沙俱下,伶人的社会地位低下、戏班老板的苛刻压迫、从业人员中良莠杂陈的习性、社会恶势力的恐吓纠缠,都在所难免。就在这时候,袁老师受到了中共地下党的影响,党支持她直面这一切,与老板协商斗争,推行越剧改革。她拿出自己包银的一部分来制作新剧,并聘请编导,改良舞美,学习昆曲、话剧和电影,创造“尺调”“男调”和袁派唱腔,联合“十姐妹”义演……
    在我自己也面临诸多困境,为找寻剧种在当下社会的准确定位而艰难摸索时,我才意识到,或许我与袁老师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环境早已不同,但在提升越剧艺术文化品格这个层面上,我们还是有着一份天然的默契。也因此,我越来越懂得袁老师、敬重袁老师了。
    戏剧理论家刘厚生曾与袁老师在华东越剧实验剧团共事。早在1946年,周恩来在观看了袁雪芬主演的越剧《凄凉辽宫月》后,就是找刘厚生和于伶谈话,指示应重视戏曲界工作,并特别指出越剧在群众中的重大影响。此后,刘厚生即与袁老师保持了长期联系。他是最了解袁老师的艺术的。刘厚生先生在一篇评论中提到:茅威涛在技艺上是师承尹派的,而在精神上却师承了袁派。我觉得,这是迄今为止对我的艺术尝试的最中肯的认可与鼓励。多年来,袁老师提出来的“越剧是吃着昆曲和话剧的奶长大的”这一点,一直是我认识越剧、继承越剧的出发原点。我所有的创作都可以说缘起于这句话,换言之,它开启了我对越剧艺术的美学审视。
    袁老师是一位艺术家,是一位思想者,更是一位践行者。她多次跟我说起,很想搞第二次越剧改革。这改革一定是要编、导、音、舞美集于一体的综合艺术改革,但站在舞台中间的那个演员必须要有超前的艺术理念与改革精神。袁老师用她的智慧,既指出了当代剧场综合艺术的需要,也点明了中国戏曲“角儿”制的必然性。我发现,她已抓住了理论研究尚未触及的问题!
    如果说,当年越剧是在袁老师的带领下,仰起头来迎接“新文化”及西方的艺术样式的,那么今天,从农耕时代走进现代都市的戏剧该何去何从,就是我辈面临的课题了。我们要在剧目积累上提升文化品格,在表演上“认祖归宗”学习昆曲,在声腔上作出继承发展。盘点前辈留给我们的遗产,仰起头来以海纳百川的胸怀迎接变革的时代,这就是袁雪芬的精神所指向的道路。
    袁老师离去后,三妈(袁老师的妹妹)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袁老师生前常常说,小茅非常有思想,非常努力。还说,每次电视上有我的节目,袁老师都会观看,然后认真点评我的一个个动作,一句句唱腔。得知这些,才知袁老师对我,还有着很多很多的期望。今年四月初,上海越剧团邀我和亚芬合作《山河恋》“送信”一折,我欣然应允,这是袁、尹两位宗师唯一合作过的作品,作为晚辈,能够在《品洁如雪·艺传芬芳》的纪念专场中再次献演,实为三生有幸!——我渴望以此方式来“拥抱”敬爱的袁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