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艾伦实际身高:孔乙己考研(2011年第1期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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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考研(2011年第1期文苑)

(2011-04-08 08:39:43)转载 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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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乙己考研

——为留恋五院而戏作

 

■北京   孔庆东

 

北大五院中文系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当街是一个曲尺形的大院子,院里面茵茵的绿草,素雅的楼阁。进楼就是几间办公的场所,里面预备着热茶,可以随时开会。念书访学的人,中午傍晚没处去,每每携几本破书,来喝一杯茶——这是10多年前的事,现在大抵都喝可乐了——在楼道里站着,热热地喝了聊天;倘肯多喝两杯,便可以知道那是老生,或者是进修教师,比较熟悉系情了。如果肯喝到10来杯,那就非本系教师不能办了。但这些喝客,多是上课帮,大抵没有这样清闲。只有已经不大上课的博导帮,才踱进收发室隔壁的房子里,要纸要笔,慢慢地坐喝。

我从25岁起,便留在系里当科研秘书。办公室杨强主任是我的上司,他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上级领导,就在教务组做点事罢。那些学生和进修教师,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成绩从电脑里打出,看过成绩单上有教师签名没有,又亲眼看见将印章盖在单子上,然后放心:在这严格的监督下,造假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杨强主任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导师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盖章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地坐在饮水机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

杨强主任是一副凶脸孔,教员学生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五院,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站着喝茶而要纸要笔的唯一的人。他身材瘦削,青白脸色,戴个近视镜,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乌黑的胡子。穿的虽然是西服,可是又脏又破,似乎10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学术啊、考据啊、材料啊,加上ABCD,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周树人君的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孔乙己。

孔乙己一到五院,所有喝茶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教务说:“给两张表,借一支圆珠笔。”便排出几枚硬币,作为表格费。

那些人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

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侵犯别人隐私?”“什么隐私?我前天亲眼见你偷了何校长的书,吊着打。”

孔乙己便涨红了脸,从眼镜后面冒出汗来,争辩道:“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考研的事,能算偷么?”接着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无罪推定”,什么“人权”“精英”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五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年年来考研,已经有大约10年了。他旁听所有老师的课,填报每一份允许他填的表格,但始终没有考上。急了就胡乱抄袭,于是愈考愈糟,弄到几乎不许他报名了。幸而打得一手好电脑,便替人家录录稿子,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做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纸张打印机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录稿子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尔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系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偷窃;虽然间或搬走资料室的词典之类,暂时记在黑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搬还,从黑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过半杯热茶,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懂得文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硕士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解构阐释后殖民之类,完全听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五院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杨强主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杨主任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学问,便只好向职员说话。特别看我跟他是本家,便对我格外优待些。有一回对我说道:“本家,你考过研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考过研……我便考你一考。曹雪芹的芹字,出自何典?”我想,难民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地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典应该记着。将来做校长的时候,唬人要用。”

我暗想我离校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校长也从不将曹雪芹看得胜过章子怡。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地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出自《诗经》么?觱沸槛泉,言采其芹,不是么?”

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办公桌,点头说:“对呀对呀!……芹字有四样讲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背着手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茶水,想在桌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系里的勤杂工们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签名,一人一个。勤杂工们签完名,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笔。孔乙己着了慌,摇着笔说道:“签名不能太多,太多就不值钱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笔,自己摇头说:“不能多,不能多!学问贵精不贵多,述而不作摩诃摩诃婆罗多也。”于是这一群勤杂工都在笑声里走散了,五院的天空显得格外晴朗。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五院上下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校庆前的两三天,五院里的草都长得好高了,杨强主任正在慢慢地喝茶,同时看着北大学报,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上次借走的词典也没还呢!”

我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茶的进修教师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

主任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季羡林家里去了。他家的东西,偷得的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钱文忠打,后来是唐师曾打,于丹和易中天听说了,也赶来打,打了大半夜,打折了腿。”

“后来呢?”“后来就出名了。”

“出名了怎样呢?”“怎样?那还不晓得?先是媒体采访,然后是给产品代言,接下来,可能就要当两会代表了吧。”

杨主任不再问,拿着北大学报痴痴地发呆。五院里一片死寂。

校庆之后,空气一天比一天热,看看将近盛夏,五院的草都暗绿地趴着喘气,我整天地靠着空调,也须脱光臂膊了。

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外人,我正合了眼,陪着杨主任坐着,享受那空调。忽然间听得院中一声喊,“给一张表!”

这声音虽然霸道,却很耳熟。睁眼看时,只见黑压压涌进五院一群人来,当中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金光灿烂的人,再看那张脸,却是孔乙己。

孔乙己满面红光,笑吟吟道:“本家,给一张表。”杨强主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听说你出名了。我们的词典你还没还呢!”

孔乙己很豪迈地仰面答道:“这词典还用还吗?我这一回是直接考博士,而且半年之后就得给我发文凭,很快我就是国学大师了,当个北大校长书记什么的,都不在话下。到时候我给中文系买一万本词典,五院都放不下。快给我拿张表吧。”

杨主任却不为所动,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听说你偷了季老的字画了!”

孔乙己这回却不分辩,单说了一句:“尔等鼠辈何知!英雄不问出身。”

“英雄不问出身,但博士是要问的吧?”

孔乙己高声说道:“少废话。告诉你,我很快会当政协常委的,那时候谁当博导,都要我来管,我是专问别人的出身的……”

我赶紧给杨强主任递眼色,提醒他不要再多言。

此时五院内外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拿着本子和笔,准备请孔乙己签名。我取了博士生报考登记表,拿出去,放在轮椅上。

孔乙己从衣袋里摸出厚厚一叠钞票,放在我手里,说:“本家,好好干,以后我提拔你。”他很快填完表,又给众人都签了名,便在那群黑压压的人的簇拥下,闹哄哄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牵牛花爬满五院,就到了录取的日子,杨强主任翻着名单说:“这上面怎么没有孔乙己的名字呢?”

旁边一个考生说:“你们没看电视吗?孔乙己前天被清华大学聘为名誉教授了。”

杨主任望着院中的绿草,轻轻地说:“这找谁说理去?”

又过了若干年,中文系迁离了北大五院,搬到未名湖边的一座新楼。一天我跟杨强主任散步,路过五院,见门口挂了个牌子,上写“乙己国学金融生物管理研发中心”。

杨主任幽幽地说:“孔乙己的词典还没还呢!”

我至今再也没有见过孔乙己——听说孔乙己当了全球孔子学院的总院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