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碴:破解梵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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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解梵谷

    梵谷是天才還是瘋子?....一位背負新教使命的礦坑牧師,最終成為囚禁在被精神療養院裡的瘋子,一生從未賣出一幅作品,卻在後人被認定是19世紀最偉大的畫家。 1888年底視梵谷為瘋子的人,和1987年以十億台幣高價買梵谷一張「向日葵」的人,都可能沒有讀懂他畫中的心事。梵谷無法與現實妥協,他要一種絕對純粹的愛與殉道,飽受肉體與靈魂的燃燒之苦。在他自殺離開人世後,人們用一百多年的時間試圖追尋他所留下來的問題.....

 

0-1 【導讀序】受苦與救贖

~蔣勳 / 作者

大概還記得,中學時代,讀到余光中先生譯的《梵谷傳》,心中激盪的情緒。那時沒有看到梵谷的原作,複製的畫作也多是黑白,印刷模糊,但還是很震撼。

讀到史東寫到:梵谷在煤礦區為工人佈道,在礦災慘劇之後,梵谷回到家,把自己僅有的衣物一份一份分好,全部捨給最需要的受難者,我仍那麼清晰記得,十幾歲的年齡,竟然掩卷無以卒讀,熱淚盈眶的記憶。

那是梵谷,是余光中先生典雅譯筆下的梵谷,是史東傳奇小說筆下的梵谷。

那個梵谷,陪伴著我通過青澀夢想的年代,夢想一個為人類救贖的心靈,這樣燃燒著自己,走進那麼孤獨純粹的世界,走進一個世人無法理解的「瘋子」的世界,走進絕望,走進死亡。

我不太分得清楚,我認識的是藝術上的梵谷,或是生命實質上的梵谷。

我分不清楚,是梵谷那一件作品打動了我,還是他整個生命燃燒的形式才是真正的作品。

我走向了文學,藝術,到了巴黎學習藝術史,那個梵谷一直跟著我。

大學的時候,我沒有讀美術系,但是整天跟美術系同學混在一起,有時候會央求他們:「讓我揹一下畫架罷!」

也許我在夢想梵谷的某一種生命吧!

在巴黎有許多機會看到梵谷的原作,看到他初到巴黎,受點描畫派影響的色彩的炫爛,但是,常常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輕聲說:那不是技巧!

「那是什麼?」
我想問,回頭卻沒有人。

我又去了荷蘭,從阿姆斯特丹到庫拉.穆勒,梵谷早期線條粗重的筆觸,勾勒著重勞動下軀體變形的工人或農民,我彷彿聽到如牛馬一般沉重的喘息聲音。

回程經過海牙,想到他邂逅了西嬿(Siam)一個拖著幾個孩子要養活的過了氣的老妓女。他們同居了,梵谷負擔起了西嬿一家老老小小的生活,這個故事一點也不像「戀愛」,難堪、卑微、邋遢可笑的生活。

沒有人能理解梵谷為什麼把生活搞得一團糟!

西嬿最後還是走到街頭去接客維生,彷彿重重嘲諷了梵谷:你要救贖別人?你能救贖自己嗎?

梵谷的故事是一個「失敗者」的故事。

是的,他看到了世界上最美麗的事物,他看到了初春大片大片綻放的杏花,他看到了起伏的山巒與麥浪,他看到了夏夜天空星辰的流轉…

但是,那是他「發瘋」之後。
他被鄰居聯名控告,要求警局逮捕強迫治療。

站在聖.瑞米的精神病房前,我從梵谷眺望風景的窗口看出去,我在問我自己:如果當時我也是鄰居,我會不會也是聯名簽署的人之一?

我愛梵谷嗎?
我了解梵谷嗎?
我知道梵谷存在的意義嗎?

但是,我隔壁的鄰人割了耳朵,一臉血跡,我能夠接受包容嗎?

梵谷丟給我們許多問題,在他自殺離開人世後,人們用一百多年的時間試圖回答,仍然無法有完滿解答。

梵谷是精神病患,但是他看到了最純粹的美的事物。
我們很正常,但是我們看不見。
正常,意謂著我們有太多妥協嗎?

我們不知道,一再妥協,我們已經流失了真正純粹的自我。

我們可能在一張「向日葵」前掩面而泣,我們可能在一張「自畫像」前驚叫起來,我們可能在一張「星夜」之前熱淚盈眶。

梵谷揭發了所有「正常人」的妥協,他明確宣告:沒有某一種瘋狂,看不見美。

但是梵谷的美太危險,我們只能面對他的畫,不敢面對他真實的生命。

2007年的5月,我帶著一疊稿紙,經由泰國到葡萄牙里斯本、Cascais, sintra,到倫敦,再到西班牙,在巴塞隆那,大約兩個月,寫完這本書。

其實不是「寫」,而是「整理」。

梵谷的故事,畫作,太多儲存在腦海裏,那些一本一本傳記裏的細節,那些在他畫作現場前的記憶,都留在多年來的筆記本中。

1975年7月29日,是梵谷逝世的那一天,我正在巴黎,H是畫家,提議要去歐維,祭拜梵谷的墓,她的日本丈夫,雖然不學美術,也非常愛梵谷,便主動排出時間,親自開車,做一次向梵谷致敬之旅。

很熱的夏天,車子從巴黎出發,上了外環道,向北,大約兩小時可以到歐維。

歐維是個小鎮,上個世紀的七○年代還沒有很多光客,寧靜,樸素。

我們到了歐維,因為小鎮不大,很快找到了教堂,夏天午後,湛藍發紫的天空,壓迫著教堂塔尖,很像梵谷的畫。

梵谷的墓就在教堂後面,與弟弟迪奧的墓並排,青灰色的石板,平貼著草地,上面簡單銘刻著--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

空氣中有松柏沉重的樹木的香味,有遠處麥田隨風吹來濃郁的麥草氣味,有烏鴉飛起來呱呱的驚叫。

忽然間,炎熱的天空中捲起一陣狂風,我還沒弄清楚,一大片石子大的冰雹劈頭劈臉擊打下來。

我跟H一家人趕忙躲進車子,冰雹打在車頂,乒乒乓乓,像是鬱怒的孩子在發洩受不了的情緒。

那是三十年前的往事,一次祭奠梵谷的歐維之旅。
因為整理這本書,記起了許多往事!
~ 2007年7月30日於八里



【作者簡介】

蔣勳
福建長樂人。1947年生於古都西安,成長於寶島台灣。台北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1972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76返臺後,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並先後執教於文化、輔仁大學及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其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理性之美,有小說、散文、藝術史、美學論述作品數十種,並多次舉辦畫展,深獲各界好評。近年專事兩岸美學教育的推廣,他認為:「美之於自己,就像是一種信仰一樣,而我用佈道的心情傳播對美的感動。」
蔣勳- 美學手記blog :http://www.wretch.cc/blog/chianghsun

學歷
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
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

經歷
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
先後任教文化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淡江大學。
擔任東海大學美術系創系主任七年。
國立中山大學 & 政治大學駐校藝術家。
現任《聯合文學》社長、東吳大學通識講座《當東方美遇上西方美》教授。專事寫作繪畫、藝術美學研究推廣。

創作
個展、聯展二十餘場次。 著作:詩集、小說、美學專論、畫冊等數十種。
近期出版:《給青年藝術家的信》、《吳哥之美》、《舞動紅樓夢》
《藝術概論有聲CD》、《細說紅樓夢有聲CD》
最新出版:《只為一次無憾的春天》、《美的曙光有聲CD》、《天地有大美》

獲獎
1964 全省小說比賽第一名《洛洛的故事》
1982 中國時報新詩推薦獎《母親》
1985 中國時報散文推薦獎、中興文藝獎《萍水相逢》
1988 廣播節目金鐘獎【文化廣場】
1997 吳魯芹文學獎《島嶼獨白》
2003 金鼎獎 《寫給大家的西洋美術史》
2005 金鐘獎 藝術文化節目主持人【IC之音 美的沉思】

0-2 【內容試讀】第二部 : 梵谷

~(部份摘錄)


荷蘭的心靈與美學革命


梵谷是荷蘭十九世紀最重要的畫家。
十六世紀以前,還沒有「荷蘭」這個國家。今天包括荷蘭、比利時的大部分土地屬於南方的西班牙王權統治。

用今天歐洲的地理概念,很難理解十六世紀的西班牙,如何隔著庇里牛斯山,隔著法國去統治北方的「低地國」。

稱為「低地國」,或「尼德蘭」,或「法蘭德斯」,都只是隸屬於西班牙帝國的殖民地。

十六世紀,海洋霸權興起,西班牙的無敵艦隊縱橫海上,向東征服了亞洲的菲律賓,也曾短期佔領台灣北部;向東統治了廣大的中南美洲,今日的祕魯、阿根廷、智利、墨西哥,甚至北美西岸都曾經是西班牙帝國的領域。

西班牙的海上霸權沿著大西洋岸向北征服一片毫無防禦能力的「低地國」,自然易如反掌。

「低地國」的人民勤勞樸實,他們在水患頻仍的「低地」沿海捕魚、農耕,相信基督福音書上淺顯易懂平凡做人的道理,因此對外來西班牙統治者奢華誇張的天主舊教的偽善儀式不能理解。

以梵帝岡為中心的天主教舊教系統,結合新興的王權帝國,成為十六世紀保守的信仰結構。

以信仰為名,卻在世界各地行掠奪貪婪之實。
西班牙的天主教系統正是與王權帝國結合最緊密的「君權神授」。
因為「君權」是「神授」,天命不可違,也形成政權予取予求的貪婪殘酷行為。

到了十七世紀,荷蘭的中產階級逐漸形成,中產階級發展城市市民文化,也從統治者那裡學到了造船航海的技術,懂得從貿易上獲利,開始對外來統治者的予取予求產生反抗。

荷蘭長達八十年的獨立建國過程艱辛而曲折,中產階級逐步找到自己的社會信仰,相信自力更生的生命價值,他們填海為陸地,在狹小的生存空間裏創造財富與產業。

新教對基督信仰的詮釋有了與舊教完全不同的方向。
荷蘭的中產階級知道:沒有全新的信仰,獨立建國都只是空談!
荷蘭的新教信仰使天主教巴洛克式奢華的大教堂改變成樸素的聚會所。
新教相信他們是為信仰而「聚會」,學習基督福音書簡單樸素的訓示。

新教的聚會所,去除了華麗繁複的裝飾,甚至搬走了聖人的雕像畫像,福音書上不是明明訓戒:不可崇拜偶像嗎?

荷蘭新教去除了天主舊教繁瑣的祭拜儀式,使基督信仰還原到樸實的原點。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填海造陸的艱困中領悟神必然祝福勤苦求生存的人,福音書的句子很容易懂:「窮人有福了!受壓迫的人有福了!」

荷蘭的新教信仰造就了一個全新的國家,以自己的勞苦努力換取生存空間,荷蘭獨立建國的革命,不完全是對抗外來西班牙的蠻橫貪婪,而更是面對自己內在生命價值的全新思考。

荷蘭建國成功了,不只是趕走了剝削他們、壓迫他們的外來西班牙政權,而更是以全新的信仰價值站上現代世界的舞台。

因為有全新的信仰,所以荷蘭建國之初,不只是「建國」,而更是建立新教哲學,建立了成為世界繪畫美學主流的「荷蘭畫派」。

萊布尼茲、維米爾、林布蘭……一連串在哲學信仰與美學領域上垂世不朽的名字,使荷蘭的獨立建國有了文化上具體的內涵。

因為荷蘭的建國歷史,更可以使人確信:沒有信仰,沒有文化內涵的獨立建國勢必只是空談與政客的騙局。




荷蘭畫派 --- 回歸平凡生活的美學

西班牙統治「低地國」時期,西班牙畫派如日中天,宮廷的御用畫家委拉茲蓋茲(Velazguez)一生以皇室帝王家族王子公主貴族為對象,創造了君權神授時代巴洛克藝術的顛峰。

在西班牙巴洛克的影響下,「低地國」的魯賓斯(Rubens)也在比利時、法國、西班牙宮廷繪畫出燦爛奪目輝煌亮麗的貴族繪畫。
荷蘭的獨立建國不是貴族的奪權,荷蘭的建國建立在普世的勤勞生活的信仰基礎之上。

因此,時代相差不遠,荷蘭建國不久,類似維米爾(Vermeer)這一類樸實市鎮生活的寫實畫風就在荷蘭產生了。

魯賓斯以王權為中心的畫作尺寸都非常大,構圖聳動誇張,喜好以高明度高彩度的色彩、豐腴的肉體煽惑人的視覺,造成華麗的戲劇化效果。
維米爾的原作尺寸都非常小,適合懸掛在小市民的客廳,他的顏色,無論灰、藍、黃、白,都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沉穩。他著名的「倒牛奶的女傭」,以一名準備早餐的女傭為主題,把歐洲以貴族為中心的繪畫拉回到生活的現實。

新建國的荷蘭,沒有大貴族的奢華,有的是在簡樸市鎮中一種平凡生活的安分滿足。
維米爾的畫第一次在世界美術上使人知道新熱的牛奶如此甘甜,麵包如此鬆軟飽滿,裝水的玻璃罐透明晶瑩,連女傭身上的粗布圍裙也厚實溫暖,而室內簡單到只有一桌一椅,椅子上鋪了絨墊,絨墊固定的銅釘擦拭光亮,映照著窗口斜射進來的清晨的陽光。

這是一天美好的開始,也是初建國篤實穩定的信仰,沒有這個信仰,荷蘭無法建國,沒有這個信仰,不會有維米爾,不會有林布蘭,也不會有更晚出現的梵谷,他們的名字串連起荷蘭建國的信仰。

維米爾的畫作常常以女人為主題,操作家事的女人,讀信的女人,彈奏樂器的女人,在鏡中穿戴首飾的女人。
二十世紀末整理出來全世界僅有的三十幾幅維米爾畫作,使荷蘭畫派反映的市民生活有了更確定的內容。

對抗君權神授的歐洲巴洛克傳統,荷蘭畫派不再處理宗教主題(神權的放棄),也不再處理貴族主題(君權的放棄)。
回歸到小市民生活,婦女的操作家事因此是維米爾抓到的時代脈象。

但是,男人到哪裡去了?
觀看維米爾的畫,常常在他畫面的背景看到一張懸掛在牆上的大地圖。
維米爾的畫如果是生活寫實,那麼,十七世紀的荷蘭一般市民家裏是有掛地圖的習慣的。

「讀信的女人」,背後有一張地圖,荷蘭十七世紀逐步取代了西班牙、葡萄牙,成為新的航海霸權。
我們一定記得,十七世紀,維米爾在畫畫的同時,荷蘭的船隊到了台灣,以今日北港一帶為據點,在台南安平建紅毛城,而且,荷蘭的商人也把廣大的爪哇隸屬為「荷屬東印度公司」來管理。

荷蘭的殖民主義不像英、法的帝國統治,而是更現代化的「公司」管理,商業貿易的獲利目的似乎更超越政治領土的佔有。
以這樣的背景重新回到維米爾畫的前面,一個站在大地圖前面的年輕婦人,正在專心讀信。

她在讀誰的信?
那封信從哪裏寄出?
她可以在地圖上找到寄信的方位嗎?
地圖上有沒有新標記的爪哇或福爾摩沙這些地名?
也許,維米爾的「讀信的女人」隱藏著荷蘭一頁航海霸權歷史的圖像。

在阿姆斯特丹的國家美術館看畫,十七世紀的荷蘭畫派產生了很多以海洋為主題的畫作,船隊航行於汪洋大海,遼闊壯觀,表現出征服冒險的壯麗,但這些多少標榜著英雄主義的畫作今日的藝術評價並不高,卻是維米爾的小小的「讀信的女人」彷彿旁敲側擊,勾劃出了男人遠航海外,女子在家裏接到書信,遙想異域愛人的落寞心境。

女子的落寞與思念才是荷蘭畫派真正的主題,是留在平凡生活中具體的荷蘭風景。
唐代也是愛征戰的,動人的唐詩卻旁敲側擊,留下了「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的耐人低徊的詩句。




林布蘭 --- 創造生命的信仰之光


維米爾是代爾夫特(Delft)小鎮的畫家,終其一生,他的畫作也忠實反映著荷蘭小鎮市民樸素平凡內斂而又寧靜的生活。

林布蘭則略有不同,同樣做為十七世紀荷蘭畫派的創作者,他從小鎮走向大城市,走向國際化的大港口,走向世界航運貿易的新興中心──阿姆斯特丹。

「丹」(Dam)是港口、碼頭,是船隻出發與歸來的聚集地,是水手傳述冒險經歷,商人誇耀財富的地方。

林布蘭青年時代即在阿姆斯特丹定居,以繪畫為職業,他的經驗便是世界性的主流經驗,他也以自己一生的創作使荷蘭的美學成為世界性美學。

林布蘭是比維米爾更中產階級的,他的畫作中類似「紡織工會理事們」,類似「腦科醫生」都反映著荷蘭新興的中產階級,他們以自己的專業建立社會地位,也建立一種全新的管理制度。

「紡織工會的理事們」是創業的紡織業股東們的團體照,留下了新興產業的組織體制,也留下了商業企業家取代傳統貴族成為繪畫主流的事實。

荷蘭的建國的確建立在新興資本體制的商業基礎上,荷蘭的建國革命,更早顛覆了保守的封建王朝,意義可能比法國大革命(要晚到1789年)更大,更具備走向近現代的劃時代意義。

許多人認為林布蘭的「夜巡圖」是一支由班寧.寇克大尉領導的社區民兵隊伍,也是一張有廣告意義的保全人員團體肖像畫,表示民兵團的每一成員都盡忠職守,保護社區市民的安全。

這就是荷蘭畫派的精神本質,與市民生活息息相關,也不再崇拜個人英雄,而是歌頌集體管理的商業制度。

荷蘭會以「荷屬東印度公司」的名義管理(而不是統治)亞洲的殖民地,的確是更早體現了近現代的商業管理精神。

林布蘭為新建國的城市企業家留下一幅幅莊嚴的肖像,這些企業家有克勤克儉的勞動本質,感謝上天賜予的物質財富,他們在黝黑鬱暗的北國的深黑底色裏透出動人的生命之光。

林布蘭的肖像畫裏有刻意經營的光,光成為他畫面上全新的構圖,光是技巧,卻更是內在的信仰。
林布蘭相信光所在的地方,就是生命信仰的所在。
荷蘭畫派的背後連結著新教的基督信仰。

這個新教信仰的光的傳統十七世紀照亮了林布蘭的繪畫,兩百年後,也延續照亮了梵谷的繪畫。
  
梵谷出身新教牧師家庭,他自己最大的信仰也是做一名為苦難者救贖的礦區佈道者。終其一生,他的靈魂如火燃燒,仍然是荷蘭新教的信仰使他鍥而不捨去貼近苦難與救贖的生命本質。

林布蘭的前半生是飛黃騰達的,他在二十三歲時留下的自畫像英姿風發,俊美而神采飛揚,從小市鎮躋身為大貿易港灣城市的職業畫家,林布蘭結交一代的士紳名流,共同創造了建國之初荷蘭的繁盛榮華。

林布蘭在阿姆斯特丹有機會接觸到全世界產業的精品,那些船舶帶來的「舶來品」,有西亞的玻璃彩繪燈,有印度的織錦,有中國的絲、茶,有日本的漆器、摺扇……林布蘭的畫作中出現林林總總的珍奇異寶,是他個人收藏的癖好,也是他反映出十七世紀阿姆斯特丹中產階級生活國際化的一斑吧。

三十歲左右的林布蘭在阿姆斯特丹擁有豪宅,生活如富商巨賈,他這一時期的自畫像也如睥睨人間的君王,富貴中有一種傲氣。

林布蘭的後半生從巨富中破產,收藏珍寶一件一件拍賣,更不幸的是,妻子、兒女一一夭折死亡,唯一養大的兒子提特斯(Titus)也在結婚後暴斃,先他而去。

林布蘭晚年孤獨一人,在鏡子裏摸索自己的容顏,繁華去盡,他在幽微的光裏看到生命衰老、貧窮、潦倒、沮喪,然而,他一筆一筆畫下所有的卑微、邋遢與難堪,生命到了如此不堪,還有紀念的意義嗎?

新教的信仰再次成為幽暗中一道篤定的光,彷彿淚水中泛出的光,成就了他一生最後至為動人的自畫像的莊嚴。

林布蘭一生留下油畫、版畫、素描,不下一百件自畫像作品,他是美術史上第一位長時間觀察自己、記錄自己、反省自己的自畫像畫家,他的自畫像從青年到老年,成為他一生忠實的懺悔錄。

二○○○年英國倫敦國家畫廊曾以六十餘件林布蘭自畫像做為跨越千禧年的人類紀念,我親臨現場,看到一個生命如此記錄面對自己,震撼難以形容。

梵谷是林布蘭後第二位大量處理自畫像的畫家,但是他不是以長河方式觀察自己的一生,他沒有足夠的時間,生命逼迫他在更短時間中燃燒自己,在他精神病爆發之後,兩年時間,他集中畫了二十幾幅自畫像,苦痛、莊嚴、扭曲、陰暗、憂傷、頑強,不同的眼神,冷冷看著自己,凝視自己,詢問自己:「我,出了什麼毛病?」

梵谷的自我凝視與自我詢問傳承自林布蘭,也傳承自荷蘭立國的新教精神。
能夠處理自畫像的畫家是能反省生命的畫家,能夠留下自畫像的民族是具有反省能力的民族。
世界上兩位以自畫像震撼美術史的畫家都出自荷蘭,絕不是巧合。


文生Vincent

「文生」,這個名字在梵谷家族很普遍,「文生」是擔任社區牧師的祖父,「文生」,是開繪畫經紀公司的叔叔,「文生」,是臨盆時死去的嬰兒,所以,一八五三年三月三十日誕生的新的嬰孩,背負著家族許多記憶,祖父的基督信仰,叔叔的藝術偏好,哥哥的未見人世的夭亡,他──也被命名為「文生」。

「文生」這個名字交錯著宗教信仰的狂熱,藝術的激情,也糾纏著死亡早逝的惡咒。
「文生」成為一個畫家的名字!
「文生」成為受苦與救贖的名字!
「文生」是暗夜裏滿天繁星的閃爍,彷彿沮喪暗鬱裏有點點星光,也有了遙遠卻溫暖的希望。

應該先聽一聽二十世紀美國歌手大衛.麥可林的「Vincent」,使「文生」的名字傳遍大街小巷,使「文生」成為寂寞者的心事,使「文生」成為美與救贖的聲音。

聽一聽大衛.Mclean的「文生」:

Vincent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a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Shadows on the hills

Sketch the trees and the daffodils
Catch the breeze and the winter chills
In colors on the snowy linen land

Now I understand
What you try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y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 did not know how
Perhaps they"ll listen now

Starry starry night
Flaming flowers that brightly blaze
Swirling clouds in violet haze
Reflect in vincent"s eyes of China blue
Colors changing hue
Morning fields of amber grain
Weathered faces lined in pain
Are soothed beneath the artist"s loving hand

For they could not love you
But still you love was true
And when no hope was left inside
On that starry starry night
You took your life as lovers often do
But I could have told you Vincent
This world was never meant for
One as beautiful as you

Starry starry night
Portraits hung in empty halls
Frameless heads on nameless walls
With eyes that watch the world and cant forget

Like the strangers that youve met
The ragged mess in ragged clothes
The silver thorn, the bloody rose
Like crushed and broken on the virgin silk

Now I think I know
What you try to say to me
And how you suffered for your sanity
And how you tried to set them free
They would not listen
They"re not listening still
Perhaps they never will


如果用我們自己更熟悉的語言詠唱,可不可能有更多梵谷的心事?

  
文生

  點點星空
  調色盤上藍與灰
  凝視夏日
  凝視靈魂的鬱暗
  丘陵陰影起伏
  記得樹林,記得水仙花
  記得山風,記得冬日寒涼
  空剩一片白茫茫大地
  
  我現在知道
  你想跟我說什麼
  你想說:心靈多麼受苦煎熬
  你想說:多麼想掙扎解脫
  但沒有人傾聽
  沒有人聽得懂
  也許,此刻他們開始聆聽了
  
  點點星空
  花朵綻放如火焰閃爍
  紫色天幕上雲團糾結
  文生天青的瞳孔
  色彩瞬息萬變
  清晨的田野,金黃麥粒
  蒼苦皺縮的五官
  藝術的愛可以撫平傷痛
  
  他們無法愛你
  你仍堅持真誠的愛
  當內心希望盡空
  在點點星光的夜晚
  你結束生命如同殉情
  我告訴你,文生
  世界上沒有生命
  如你這樣華美燦爛
  
  星空點點
  肖像懸掛空室
  沒有框的頭,無名之牆
  凝視世界,永難遺忘
  
  像你遇到的陌生人
  邋遢的人,衣衫襤褸
  血色玫瑰,銀色尖刺
  素白畫布,撞碎濺迸
  
  現在我知道
  你想跟我說些什麼
  你想說:心靈如何受苦
  你想說:如何掙扎試圖解脫
  人們不想聽
  人們仍然不想聽
  也許他們永遠不想聽
  


由於生前受精神疾病困擾,在狂躁激情的亢奮與沮喪絕望的低沉憂鬱之間,飽受情緒折磨,梵谷把所有的愛貫注在宗教與藝術上,尤其在病況愈趨嚴重的最後兩、三年,他的宗教只成為個人孤獨地與大地、天空、雲與暗夜星光的寂寞對話。

他的愛,強烈而絕對,現實世界的人害怕這樣的愛。
我們都渴望愛,如同維摩詰經所說:
「是身如焰,從渴愛生。」
我們的肉身向火燄,從渴望愛而生

但是,在現實世界中,我們的愛都受到了磨損、扭曲,我們與現實妥協,愛,已經不純粹了。
梵谷無法與現實妥協,他要一種絕對純粹的愛,近於信仰上的殉道。
殉道者必須飽受折磨,飽受肉體與靈魂的燃燒之苦。

梵谷在亞爾(Arles),在聖.瑞米(St. Remy),在囚禁的精神療養院的牢房,夜晚無法入睡,精神的劇痛如蟲蟻蝕咬啃嚙他全身,他唯一可以自由的只有一扇窗口,那扇窗口,白天映照著普羅旺斯一帶起伏的丘陵,在烈日下翻飛的麥浪,閃爍著金黃,白色的雲團簇擁在山稜線上,襯著湛藍深邃的南方的天空,他在畫布上狂烈地捕捉那瞬息萬變的光,光的移轉帶動色彩豐富的層次,每一瞬間都是全新的景象,他來不及捕捉,他沒有時間調和顏料,他拿著一管一管油畫顏料,像噴灑發洩生命的精華血液,燦爛的紅,明亮的黃,閃爍的綠,沉靜的藍,以及強烈到使人目盲的白色,濺迸在畫布上,他來不及修飾,他不是在記錄風景,他是在揮灑自己最深的血淚心事。

到了夜晚,旁邊的病人睡了,或也有人喃喃自語,那一排面對曠野的療養院的小小囚房,有一間還亮著燭光,一對深凹的如貓一般精靈般的眼睛,等待在小小的窗口後面。

沒有人打擾的夜晚,四處草叢裏都響起了蟲鳴,白日的燠熱逐漸散去,夜晚從南方吹來陣陣涼風,帶著山野裏向日葵、薰衣草,迷迭香和薄荷的氣味,還有麥子成熟的氣味,土地熱烈的氣味,在暗鬱卻透著深邃藍色的天空,那像貓一樣青綠色精靈的眼睛,等待著和他對話的星辰的到來,一顆,兩顆,幽微的遙遠的光,從亙古的神話般的天空來到窗前,三顆,四顆,五顆,那帶著溫暖黃色的星光,像一朵一朵初初綻放的花,使整個夏夜的天空亮了起來。

梵谷凝視著,熱熱的淚水盈滿眼眶,這夏夜的星空多麼熱烈,多麼純粹,這麼多遠方的星辰來和他說話,為一個受苦的孤獨者一起到來,彷彿要合唱出宇宙最溫柔華麗的歌聲,他低頭祈禱,他知道這是神與他同在的時刻,他的受苦有了救贖,他知道,可以擁抱整個星空,星空不會拒絕他。

目前懸掛在紐約現代美術館(MOMA)的「星夜」使全世界渴望愛與信仰的心靈在它面前停步佇足。

大衛.麥可林也站在這裏,一個歌手從內心最寂寞的深處響起了安慰心靈的歌聲。

大衛.麥可林的歌詞,辭意淺顯,寓意並不深,但把梵谷那些凝視夏夜繁星的孤獨心事傳達給了大眾。

孤獨,是因為生命裏某些堅持的部分無法被他人了解。
寂寞是因為心裏許多心事堵塞著,只能擠壓渲洩在畫布上。
畫留了下來,在生前賣不出去,無人理解,甚至飽受嘲弄輕視的畫,卻在生命結束之後,有人了解了,有人看懂了,更多人熱淚盈眶站在他的畫前面,如同大衛.麥可林一樣。

  如果大衛.麥可林早生五十年,他會了解梵谷嗎?
  如果大衛.麥可林是梵谷的鄰居,會不會一樣在警局控訴這個割耳朵的瘋子?
  如果大衛.麥可林是高更,面對梵谷激烈的愛,會不會也一樣收拾行李落荒而逃。

我不是在詢問大衛.麥可林,我是在詢問自己。

當我站在聖.瑞米那個小小的療養院的囚房前,我詢問自己,如果沒有看過「星夜」,如果沒有讀過梵谷的傳記,如果不曾知道一個心靈如何在孤獨寂寞中絕望至死,我,站在一個精神病患的面前,會有一點點從容與慈悲嗎?

我不確定!

我們的寬容與慈悲都很脆弱,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我們信誓旦旦的愛可能崩潰瓦解無影無蹤。

某一個夜晚,梵谷與高更激烈爭吵,他們爭吵的內容沒有人知道,是一個解不開的密碼。

之後,高更收拾行李落荒而逃,他們從此沒有再見面。
當天晚上,梵谷用剃刀割傷了耳朵,血流滿身,他捂著耳朵跑出去,被鄰居發現,鄰居已經竊竊私語這個異常的畫家很久,現在他們確定:這個人是瘋子,有暴力傾向。

梵谷是在鄰居聯名簽署的控訴書交到警局而被強迫送進療養院治療的。
簽署的鄰居中有一名婦人活了一百多歲,一直到二十世紀九○年代還活著,她已是人瑞,成為地球上唯一見過梵谷的人,但她上電視時坦白直率地說:「那個人是瘋子,你們為什麼說他是天才?」

現實裏這個婦人帶著她的世俗信仰活了超過一世紀,純粹的愛的夢想裏,梵谷帶著他精神上的絕對走向自我,走向絕望死亡之路。

先知從來未曾被世俗承認是先知,先知的話語太純粹,太絕對,使世俗的人害怕。
先知重來,仍然不會被世俗承認,而且,為了保障世俗的安全,人們會同心合力謀殺先知。
先知通常是被謀殺之後才被稱為「先知」,之前,祂可能只是「瘋子」。

大衛.麥可林歌詠的那幅「星夜」,正是瘋子發病時的畫,1889年,畫於St.Remy精神病院的囚房,如今,已是先知的啟示了。

 

0-3 【內容試讀】第三部 : 蔣勳現場

~(部份摘錄)


梵谷工農素描 1882(Kroller-Muller, Otterlo)
(蔣勳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現場)



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保存有不少梵谷以礦工及農民為主題的素描。
這些素描大部分是梵谷1881年至1885年的作品。

梵谷也許不只是把這些素描當作「藝術」看待。

那一段時間,梵谷苦讀神學,他希望成為一名稱職的傳道者,他希望到最窮苦艱難的地方為工人及農民服務,神學對他而言是身體力行基督救贖的生命意義。

他去了比利時博里納日最窮困的煤礦區佈道,他看到工人每天下到五百公尺深的礦坑,長達十幾個小時的勞動;他看到工人住宅的侷促簡陋房舍,他走進屋子,看到年老的工人,衣服單薄,坐在火爐前,燃燒揀拾來的枯樹枝取暖,他在素描上加一點點粉彩的紅或白,強調火苗的光,或枯樹枝上的光。

梵谷在為「藝術」而創作嗎?

或許不是,他只是要見證一個時代,一種生存,一種社會制度下人的窮困與絕望。

他用沾水墨筆畫下揹負重擔的人走過,背上的重物壓得他們直不起腰,他們沉默地走著,梵谷似乎想記錄下他們粗重的喘息。

工人坐在火爐前,沒有禦寒的衣服,沒有食物,火爐上懸著一隻鐵壺,工人雙手支撐著頭部,想不出一點辦法。
這樣日復一日的勞動,卻養活不了自己,養活不了家人,為什麼?

梵谷是佈道者,他來宣講基督救贖的愛,但是眼前的景像卻是無法救贖的絕望。

一張重要的素描出現了,1882年,他畫了一名老礦工,整張臉埋在雙手中,我們看不到他的表情,他禿髮,衣衫襤褸,好像工作了一生,耗盡了所有的生命,卻仍然一無所有。

這是被用過的勞力,榨乾了他們的歲月、力氣,卻像廢棄的垃圾一樣丟在一邊,無人關心。

這件充滿了無奈、絕望的人像素描當然對梵谷而言也不只是「藝術」,他仍然只是要做生命如此被對待的見證。

1890年5月,梵谷自己陷入精神疾病的痛苦,囚禁在病房中,他重新畫了沉陷在絕望中的這個老工人的畫像,取名叫「在永恆的門口」!
他念念不忘的仍是對生命的救贖之愛。

梵谷向日葵 1888
(蔣勳倫敦國家畫廊現場)


我在倫敦國家畫廊,下午大約五點半鐘。
看畫的群眾已陸續散去,畫廊六點關門。

我穿過向外走的人潮,走上樓梯,走進十九世紀印象派的展覽室,穿過莫內,穿過雷諾瓦,穿過秀拉,一直走到梵谷的「向日葵」前面。

很熟悉的一面牆,很熟悉的一張畫,好幾次站在這裡,從年輕站到中年,感覺時間靜止在畫面上,年輕的激動熱烈,中年的平靜包容,都在畫面上。

一八八八年夏天,梵谷知道高更要來阿爾(Arles),梵谷高興極了,他盼望和高更一起住、一起畫畫、一起談論藝術,盼望了很久,終於要實現了。

梵谷買了桃木床,買了椅子,他剛到阿爾,沒有錢,曾經睡在地上,但是他覺得要好好款待高更,要準備一個美麗優雅的家給他。
梵谷摘了田野盛放的向日葵,帶回家,插在陶罐裡。好像要用明亮燦爛熱情的南方之花來歡迎朋友。

他寫信給朋友,描述他如何佈置房間,他也描述自己開始畫向日葵。
他覺得向日葵像最好的友誼,熱情、慷慨、燦爛、明亮、溫暖。
陶罐裡的向日葵帶著陽光的冶艷,帶著泥土粗獷濃烈的氣息。

梵谷覺得這些花斬斷了,離開了土地,仍然放散著陽光的燦爛和溫度。
他用明度最高的鮮黃做背景,好像整個畫面都是光,強烈的光,使人睜不開眼睛,一片泛白的光,使人目盲。

陶罐裡的花,離開泥土太久了,花瓣變乾,扭曲成更頑強的姿態,好像在對抗死亡,堅持色彩與形狀的記憶。

花瓣枯乾,更顯露出花瓣中央一粒一粒一排一排密密結構的葵花子。葵花子赭褐色,梵谷用顏料一層層堆疊,刻意用畫筆粘黏厚厚的顏料,形成凸起的顆粒,不像繪畫,更像雕塑,可以觸摸肌理質感,所有生命在死亡裡固執堅持存活的莊嚴質感。

在大片明亮黃色裡,少數醒目的是花蔕的綠,甚至用藍線條勾勒,使花蔕尖銳飛張,好像在空中要抓住什麼的充滿吶喊的手。
梵谷用這樣的畫迎接高更,他把這張畫掛在高更房間的牆上,表示最大的熱情、最大的愛。
梵谷一系列畫了十張左右的「向日葵」,畫到高更到達阿爾。

高更到阿爾是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八日,他們相處了不到兩個月。十二月二十三日梵谷手拿剃刀跟在高更身後,高更落荒而逃,梵谷用剃刀割下自己的耳朵。

「向日葵」也許是梵谷燃燒自己的方式,徹底而純粹,他劇烈的愛的形式,生前使人懼怕,死後卻令人震動。
我們害怕這樣的愛,我們又渴望這樣的愛。梵谷的「向日葵」書寫出世人的矛盾。

麥田群鴉 1890
(蔣勳阿姆斯特丹梵谷美術館現場)



「麥田群鴉」創作於1890年7月,常常被認為是梵谷最後的作品。

1890年5月,梵谷從法國南方的精神療養院轉到巴黎北部的奧維小鎮。
他在奧維除了接受嘉舍醫生的治療,大部分時間便一個人走到野外去寫生。

奧維附近有大片大片的麥田,七月是麥子結穗的季節,金黃的麥田中飛來成群烏鴉,搶食麥粒。
農民為了驚嚇烏鴉,常常使用一種散彈槍。

梵谷7月27日就是以這把槍射入自己心臟的下方。

一百公分長的畫面,五十公分高,接近於東方的長卷。在西方油畫裏比較少這種橫長的構圖。


大片的麥田在面前展開,金黃的麥浪用褐、黃、白色顏料,大筆觸堆擠。

麥穗翻飛,真的如同海浪,洶湧澎湃,激盪著、糾纏著,好像解不開的宿命。

深褐色的斑剝泥土是一條盤旋在麥田間的路,路的兩旁有青綠色的草叢。
低低矮矮的天空,壓得人喘不過氣。

梵谷在以「星夜」為主題的畫作中,天空的藍是透明的,閃爍著希望。

「麥田群鴉」的天空裏壓著沉鬱化解不開的黑色,一片烏雲籠罩下來,筆觸煩躁焦慮,一種狂亂慌張的失序,彷彿已無路可走。
連白色的雲團也糾結了起來,失去了舒卷自如的悠閒。

槍聲響了!

麥田裏「嘎!」「嗄!」飛起一片淒厲的叫聲。
烏鴉一隻一隻飛起,黑色的,好像絕望地找著出路,一直飛到天際,飛到沉鬱黑暗的天空中去。

這張畫像一種惡兆,一種宿命的惡兆,烏鴉的啼叫,天空的烏雲,麥浪的驚懼顫抖。

梵谷用每一件作品剖白自己的生命,也用最後的畫訴說絕望與死亡。

站在這樣遼闊展開的天空下,站在這樣無邊無際展開的大地前,受盡精神之苦的生命為自己唱了輓歌!


奧維教堂 1890
(蔣勳巴黎奧塞美術館現場)



1890年5月梵谷抵達奧維,接受嘉舍醫生的治療,他在這個小鎮住了兩個月,7月27日槍傷自己,29日凌晨逝世,遺體就埋葬在教堂的庭園。

奧維是塞納河支流瓦茲(Oise)河邊的一個小鎮。十九世紀末,居民不多,鎮上小小的教堂座落在分岔路口。

梵谷面對著教堂,教堂前面兩條小路,綠色的草茵上開著黃色的花,有婦人向左側那條小路走去,兩條小路都用長形的點描筆觸,白色、黃色、褐色,一種迷離的線條,好像在尋找秩序,又像是迷失。

信仰曾經是讀神學的梵谷狂熱追求的生命領域。
教堂是信仰的殿堂,但是他曾經被教會解職,被認為是一個不稱職的傳道者。
這裏的教堂被夏日鬱暗的湛藍壓迫著。

梵谷畫的是教堂的背面,教堂正門朝西,所以是午後畫的,有點逆光,教堂的陰影遮住一部分墓地,陽光下明亮的青黃色草地和陰影下深綠褐色的草地形成對比。

這座教堂有哥德式的玻璃花窗,石頭的扶拱,幾個尖形屋頂堆疊出鐘樓高高的塔尖。
教堂的結構並不穩定,在幾條似乎就有崩解的線條之間維持著微妙的平衡。
但是,最高處的鐘樓尖塔高聳挺拔,沒有任何猶疑地指向天空。

在瀕臨瘋狂的邊緣,在痛苦的臨界點,在自戕絕望的前夕,梵谷看到的信仰,仍然是牢固不移的信仰嗎?
像是他留在人間最後頑強的信仰的堅持,即使生命如此劇痛,他仍然堅持信仰。

然而這信仰或許是在多麼難堪、卑微、脆弱、疑惑、焦慮的不安中維持著岌岌可危的平衡罷。
在生命的岔路上,向一邊走去可能是希望,另一邊走去是絕望,一邊是生,一邊是死,一邊是妥協,一邊是堅持。

剛剛去過奧維,在梵谷的墓前靜坐,一個鬱熱的夏日午夜,忽然烏雲密布,天上掉下大片冰雹,碰碰碰碰!像一種槍聲。

回到巴黎,感覺著那夏日午後的魂魄仍在左右,走進印象派美術館(當然還沒有奧塞美術館),坐到這張畫前,寫下一些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