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途登录:新民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26 04:44:39

新民说   梁启超(著) (节选)

 

   第五节 论公德

 

 

  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公德者何。人群之所以为群。国家之所以为国。赖此德焉以成立者也。人也者。善群之动物也。[此西儒亚里士多德之言]人而不群。禽兽奚择。而非徒空言高论曰群之群之。而遂能有功者也。必有一物焉贯注而联络之。然后群之实乃举。若此者谓之公德。

 

  道德之本体一而已。但其发表於外。则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无私德则不能立。合无量数卑污虚伪残忍愚懦之人。无以为国也。无公德则不能团。虽有无量数束身自好廉谨良愿之人。仍无以为国也。吾中国道德之发达。不可谓不早。虽然。偏於私德。而公德殆阙如。试观论语孟子诸书。吾国民之木铎。而道德所从出者也。其中所教。私德居十之九。而公德不及其一焉。如皋陶谟之九德。洪范之三德。论语所谓温良恭俭让。所谓克己复礼。所谓忠信笃敬。所谓寡尤寡悔。所谓刚毅木讷。所谓知命知言。大学所谓知止慎独。戒欺求慊。中庸所谓好学力行知耻。所谓戒慎恐惧。所谓致曲。孟子所谓存心养性。所谓反身强恕。凡此之类。关於私德者。发挥几无余蕴。於养成私人[ 私人者对於公人而言谓一个人不与他人交涉之时也]之资格。庶乎备矣。虽然。仅有私人之资格。 遂足为完全人格乎。是固不能。今试以中国旧伦理。与泰西新伦理相比较。旧伦理之分类。曰君臣。曰父子。曰兄弟。曰夫妇。曰朋友。新伦理之分类。曰家族伦理。曰社会[ 即人群]伦理。曰国家伦理。旧伦理所重者。则一私人对於一私人之事也。[一私人之独善其身固属於私德之范围即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之道义仍属於私德之范围也此可以法律上公法私法之范围证明之]新伦理所重者。 则一私人对於一团体之事也。[ 以新伦理之分类归纳旧伦理则关於家族伦理者三父子也兄弟也夫妇也关於社会伦理者一朋友也关於国家伦理者一君臣也然朋友一伦决不足以尽社会伦理君臣一伦尤不足以尽国家伦理何也凡人对於社会之义务决不徒在相知之朋友而已即绝迹不与人交者仍於社会上有不可不尽之责任至国家者尤非君臣所能专有若仅言君臣之义则使以礼事以忠全属两个私人感恩效力之事耳於大体无关也将所谓逸民不事王侯者岂不在此伦范围之外乎夫人必备此三伦理之义务然后人格乃成若中国之五伦则惟於家族伦理稍为完整至社会国家伦理不备滋多此缺憾之必当补者也皆由重私德轻公德所生之结果也]夫一私人之所以自处与一私人之对於他私人。 其间必贵有道德者存。此奚待言。虽然。此道德之一部分。而非其全体也。全体者。合公私而兼善之者也。

 

  私德公德。本并行不悖者也。然提倡之者既有所偏。其末流或遂至相妨。若微生亩讥孔子以为佞。公孙丑疑孟子以好辨。此外道浅学之徒。其不知公德。不待言矣。而大圣达哲。亦往往不免。吾今固不欲摭拾古人片言只语有为而发者。擿之以相诟病。要之吾中国数千年来。束身寡过主义。实为德育之中心点。范围既日缩日小。其间有言论行事。出此范围外。欲为本群本国之公利公益有所尽力者。彼曲士贱儒。动辄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等偏义。以非笑之挤排之。谬种流传。习非胜是。而国民益不复知公德为何物。今夫人之生息於一群也。安享其本群之权利。即有当尽於其本群之义务。苟不尔者。则直为群之蠹而已。彼持束身寡过主义者。以为吾虽无益於群。亦无害於群。庸讵知无益之即为害乎。何则。群有以益我。而我无以益群。是我逋群之负而不偿也。夫一私人与他私人交涉。而逋其所应偿之负。於私德必为罪矣。谓其害之将及於他人也。而逋群负者。乃反得冒善人之名。何也。使一群之人。皆相率而逋焉。彼一群之血本。能有几何。而此无穷之债客。日夜蠹蚀之而瓜分之。有消耗。无增补。何可长也。然则其群必为逋负者所拽倒。与私人之受累者同一结果。此理势之所必然矣。今吾中国所以日即衰落者。岂有他哉。束身寡过之善士太多。享权利而不尽义务。人人视其所负於群者如无有焉。人虽多。曾不能为群之利。而反为群之累。夫安得不日蹙也。

 

  父母之於子也。生之育之。保之教之。故为子者有报父母恩之义务。人人尽此义务。则子愈多者。父母愈顺。家族愈昌。反是则为家之索矣。故子而逋父母之负者。谓之不孝。此私德上第一大义。尽人能知者也。群之於人也。国家之於国民也。其恩与父母同。盖无群无国。则吾性命财产无所托。智慧能力无所附。而此身将不可以一日立於天地。故报群报国之义务。有血气者所同具也。苟放弃此责任者。无论其私德上为善人为恶人。而皆为群与国之蝥贼。譬诸家有十子。或披剃出家。或博弈饮酒。虽一则求道。一则无赖。其善恶之性质逈殊。要之不顾父母之养。为名教罪人则一也。明乎此义。则凡独善其身以自足者。实与不孝同科。案公德以审判之。虽谓其对於本群而犯大逆不道之罪。亦不为过。

 

  某说部寓言。有官吏死而冥王案治其罪者。其魂曰。吾无罪。吾作官甚廉。冥王曰。立木偶於庭。并水不饮。不更胜君乎。於廉之外一无所闻。是即君之罪也。遂炮烙之。欲以束身寡过为独一无二之善德者。不自知其已陷於此律而不容赦也。近世官箴。最脍炙人口者三字。曰情慎勤。夫清慎勤岂非私德之高尚者耶。虽然。彼官吏者受一群之委托而治事者也。既有本身对於群之义务。复有对於委托者之义务。曾是清慎勤三字。遂足以塞此两重责任乎。此皆由知有私德。不知有公德。故政治之不进。国华之日替。皆此之由。彼官吏之立於公人地位者且然。而民间一私人更无论也。我国民中无一人视国事如己事者。皆公德之大义未有发明故也。

 

  且论者亦知道德所由起乎。道德之立。所以利群也。故因其群文野之差等。而其所适宜之道德。亦往往不同。而要之以能固其群善其群进其群者为归。夫英国宪法。以侵犯君主者为大逆不道。[各君主国皆然]法国宪法。以谋立君主者为大逆不道。美国宪法。乃至以妄立贵爵名号者为大逆不道。[ 凡违宪者皆大逆不道也]其道德之外形相反如此。至其精神则一也。一者何。 曰为一群之公益而已。乃至古代野蛮之人。或以妇女公有为道德。[ 一群中之妇女为一群中之男子所公有物无婚姻之制也古代斯巴达尚不脱此风]或以奴隶非人为道德。[视奴隶不以人类古贤柏拉图阿里士多德皆不以为非南北美战争以前欧美人尚不以此事为恶德也]而今世哲学家。犹不能谓其非道德。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 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於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如自由之制在今日为。 至美然移之於野蛮未开之群则为至恶专制之治在古代为至美然移之於文明开化之群则为至恶是其例证也] 是故公德者。诸国之源也。有益於群者为善。无益於群者为恶。[ 无益而有害者为大恶无害亦无益者为小恶]此理放诸四海而准。俟诸百世而不惑者也。 至其道德之外形。则随其群之进步以为比例差。群之文野不同。则其所以为利益者不同。而其所以为道德者亦自不同。德也者。非一成而不变者也。[ 吾此言颇骇俗但所言者德之条理非德之本原其本原固亘万古而无变者也读者幸勿误会本原惟何亦曰利群而已]非数千年前之古人所能立一定格式以范围天下万世者也。[私德之条目变迁较少公德之条目变迁尤多]然则吾辈生於此群。生於此群之今日。 宜纵观宇内之大势。静察吾族之所宜。而发明一种新道德。以求所以固吾群善吾群进吾群之道。未可以前王先哲所罕言者。遂以自画而不敢进也。知有公德。而新道德出焉矣。而新民出焉矣。[ 今世士夫谈维新者诸事皆敢言新惟不敢言新道德此由学界之奴性未去爱群爱国爱真理之心未诚也盖以为道德者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自无始以来不增不减先圣昔贤尽揭其奥以诏后人安有所谓新焉旧焉者殊不知道德之为物由於天然者半由於人事者亦半有发达有进步一循天演之大例前哲不生於今日安能制定悉合今日之道德使孔孟复起其不能不有所损益也亦明矣今日正当过渡时代青黄不接前哲深微之义或湮没而未彰而流俗相传简单之道德势不足以范围今后之人心且将有厌其陈腐而一切吐弃之者吐弃陈腐犹可言也若并道德而吐弃则横流之祸曷其有极今此祸已见端矣老师宿儒或忧之劬劬焉欲持宋元之余论以遏其流岂知优胜劣败固无可逃捧坏土以塞孟津沃杯水以救薪火虽竭吾才岂有当焉苟不及今急急斟酌古今中外发明一种新道德者而提倡之吾恐今后智育愈盛则德育愈衰泰西物质文明尽输入中国而四万万人且相率而为禽兽也呜呼道德革命之论吾知必为举国之所诟病顾吾特恨吾才之不逮耳若夫与一世之流俗人挑战决斗吾所不惧吾所不辞世有以热诚之心爱群爱国爱真理者乎吾愿为之执鞭以研究此问题也]公德之大目的。 既在利群。而万千条理即由是生焉。本论以后各子目。殆皆可以利群二字为纲以一贯之者也。故本节但论公德之急务。而实行此公德之方法。则别著於下方。

 

 

第十五节 论毅力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圣哉斯言。圣哉斯言。欲学为“人”者。苟非於此义笃信死守。身体而力行之。虽有高志。虽有奇气。虽有异才。终无所成。

 

  人治者。常与天行相搏。为不断之竞争者也。天行之为物。往往与人类所期望相背。故其反抗力至大且剧。而人类向上进步之美性。又必非可以现在之地位而自安也。於是乎人之一生。如以数十年行舟於逆水中。无一日而可以息。又不徒一人为然也。大而至於一民族。更大而至於全世界。皆循兹轨道而日孜孜者也。其希望愈远。其志事愈大者。其所遭拂戾之境遇必愈众。譬犹泛涧沚者与行江河者与航洋海者之比例。其艰难之程度。恒与其所历境界之广狭相应。事理固然。无足怪者。

 

  天下古今成败之林。若是其莽然不一途也。要其何以成何以败。曰。有毅力者成。反是者败。盖人生历程。大抵逆境居十六七。顺境亦居十三四。而顺逆两境。又常相间以迭乘。无论事之大小。而必有数次乃至十数次之阻力。其阻力虽或大或小。而要之必无可逃避者也。其在志力薄弱之士。始固曰吾欲云云。吾欲云云。其意以为天下事固易易也。及骤尝焉。而阻力猝来。颓然丧矣。其次弱者。乘一时之客气。透过此第一关。遇再挫而退。稍强者遇三四挫而退。更稍强者遇五六挫而退。其事愈大者。其遇挫愈多。其不退也愈难。非至强之人。未有能善於其终者也。夫苟其挫而不退矣。则小逆之后必有小顺。大逆之后必有大顺。盘根错节之既破。而遂有应刃而解之一日。旁观者徒艳羡其功之成。以为是殆幸运儿。而天有以宠彼也。又以为我蹇於遭逢。故所就不彼若也。庸讵知所谓蹇焉幸焉者。彼皆与我之所同。而其能征服此蹇焉利用此幸焉与否。即彼成我败所由判也。更譬诸操舟。如以兼旬之期行千里之地者。其间风潮之或顺或逆。常相参伍。彼以坚苦忍耐之力。冒其逆而突过之而后得从容以容度其顺。我则或一日而返焉。或二三日而返焉。或五六日而返焉。故彼岸终不可得达也。孔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孟子曰。‘有为者譬若掘井。掘井九仞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成败之数。视此而已。

 

  人不可无希望。然希望常与失望相倚。至於失望。而心盖死矣。养其希望勿使失者。厥惟毅力。故志不足恃。气不足恃。才不足恃。惟毅力者足恃。昔摩西古代之第一伟人也。彼悯犹太人受轭於埃及也。是其志之过人也。然其携之以出埃及也。始焉犹太人不欲。经十余年乃能动焉。既动矣。而埃及人尼之截之。经十余战乃能出焉。既出矣。而所欲至之目的不得达。彷徨沙漠中者又四十年焉。使摩西毅力稍不足。或於其初也。见犹太人之顽锢难动。而灰其心焉。於其中也。见埃及人之强悍难敌而灰其心焉。於其终也。见迦南乐土之艰险不易达。而灰其心焉。苟有一者。则摩西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哥仑布。新世界之开辟者也。彼信海西之必有大陆。是其识之过人也。然其蚤年。丧其爱妻。丧其爱子。丧其资财。穷饿无聊。行乞於市。既而游说於豪贵。豪贵笑之。建白於葡萄牙政府。政府斥之。及其承西班牙王之命初航海也。舟西指。六十余日不见寸土。同行之人。失望思归。从而尼之挠之者不下十数次。乃至共谋杀其身饮其血。使哥仑布毅力稍不足。则初焉以穷困而沮。继焉以不遇知己而沮。继焉以艰难而沮。终焉以险祸而沮。苟有一者。则哥仑布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巴律西。法兰西著名之美术家也。尝悯法国磁器之粗拙。欲改良之。筑灶以试验者数年。家资尽罄。再筑灶而益以薪。又复失败。已无复三度筑灶之资。犹复集士器三百余。附窑以试验之。历一日夜不交睫。曾无尺寸功。如是者殆十年。卒为第四度最后之大试验。乃作灶於家。砖石筑造。皆躬自任。阅七八月。灶始成。乃搏土制器。涂药入灶。火热一昼夜间。坐其旁以待旦。其妻持朝食供之。终不忍离。至第二日。质终未融。日沈西。又不去。待之。於是蓬首垢面。憔悴无人形。如是者越三日四日五日六日。相续至七日。未一假寐。而功遂不就。自兹以往。调新质而捣炼之。坐守十余日二十日以为常。最后一度。质既备。火既焚。热既炽。功将成矣。薪忽告竭。而火又不能减也。巴律西爽然自失。伤其功之将堕。乃拔园篱之本以代之。犹不足。碎其桌及椅投诸火。犹不足。碎其架。犹不足。碎其榻。犹不足。碎其门。妻子以为狂。号於室而奔告其邻。未几所烧之质遂融。色光泽。俨然良器矣。於是巴律西送其至困极苦之生涯於此器者。已十八年。使巴律西毅力稍不足者。则必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昔维尔德。创设海底电线之人也。彼其拥巨万之赀。倾心以创此业。欲自美至英。超海以通电信。请助於英政府。几经哀求。始见许。而美国议院为激烈之反对。其赞助仅以一票之之多数得通过。亦既困难极矣。及其始敷设也。第一次至五百里而失败。第二次至二百里。以电流不通而失败。第三次将告成矣。而所乘之军舰。又以倾射不能转运。线亦中断。第四次以两军舰。一向爱尔兰。一向尼科德兰。相距三里。线仍断。第五次再试。则两舰距离八十里。电流始通。又突失败。监督诸员皆绝望。资本家亦有悔志。第六次至海上七百里地名利鞠者。电信始通。谓已成矣。既而电流忽突然停止。又复失败。第七次更别购良线。建设至距尼科兰六百里处。将近结果。线又断。此大业遂阅一年有奇。而维尔德之家资已耗尽矣。犹复哓音瘏口。劳魂瘁形。游说英美之有力者。别设一新公司而功乃始就。至今全地球食其利。使维尔德毅力稍不足者。则虽历一次二次乃至三四五六七八次。其终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此其最著者也。乃若的士黎礼。四度争议员选举不第。而卒为英名相。加里波的。五度起革命军不成。而卒建新意大利。士提反孙之作行动机器也。十五年始成。瓦德之作蒸气机器也。三十年始成。孟德斯鸠之万法精理。二十五年始成。斯密亚丹之原富。十年始成。达尔文之种源论。十六年成。吉朋之罗马衰亡史。二十年始成。倭斯达之大辞典。三十六年始成。马达加斯加之传教师。十年始得一信徒。吉德林之传教於缅甸。拿利林之传教於中国。一则五年。一则七年。乃得一信徒。由此观之。世无论古今。业无论大小。其卓然能成就以显於世而传於后者。岂有一不自坚忍沈毅而来哉。又不徒西国为然也。请征诸我先民。句践之在会稽也。田单之在即墨也。汉高之荥阳成皋也。皆其败也。即其所以成也。使三子者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张骞之使西域也。濒於死者屡。往往不食数日乃至十数日。前后历十三年。而卒宣汉威於域外。使骞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刘备初用徐州而蹶。次用豫州而又蹶。次用荆州而又蹶。年将垂暮。始得益州以定大业。使备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元奘以唐国师之尊。横葱岭。适印度。猛兽困之。瘴疠困之。饥渴困之。语言之不通困之。卒经十七年。尽学其正法外道。归而弘布於祖国。使元奘毅力稍不足。则为失败之人也。且勿征诸远。即最近数十年来威德巍巍照耀寰宇。若曾文正其人者。其初起时之困心衡虑。宁复可思议。饷需则罗掘不足。[ 与李小泉书云仆在衡极力劝捐总无起色所入皆钱尚不满万各邑绅士来衡殷殷相助奈乡间自乏此物莫可如何欲放手一办辄复以此阻败只恼人耳又复骆中丕书云捐输一事所托之友所发之书盖已不少据称待至岁暮某处一千某处五百俱可按籍而索事虽同乎水中之月犹冀得乎十分之五一经摇动则全局皆空云云盖当时以乡绅办团只恃捐输不仰帑藏故也]兵勇则调和两难。[文正在衡初办团时标兵疾之至闯入公所与之为难文正仅以身免其文集中书札卷二与王璞山书上吴甄甫制军书各篇苦情如诉词多不录]将裨则驾驭匪易。[覆骆中丞书云王璞山本侍所器倚之人今年於各处表暴其贤盖亦口疲於赞扬手倦於书写而璞山不谅我心颇生猜嫌侍所与之札饬言撤勇事者概不回答既无公牍又无私书曾未同涉风波之险已有不受节制之意同舟而树敌国肝胆而变楚越云云当时用人之难可见一斑矣类此者犹夥]衡州水师经营积年。甫出即败於靖港。愤欲自沈。覆思乃止。 直至咸丰十年。任江督。驻祁门。而苏常新陷。徽州继之。圜左右八百里皆贼地。或劝移营江西以保饷源。或劝迁麾江干以通粮路。文正乃曰。‘吾去此寸步无死所。’及同治元年。合围金陵之际。疾疲忽行。上自芜湖。下迄上海。无营不病。杨岳斌曾国荃鲍超诸统将。皆呻吟床蓐。堞无守望之兵。厨无炊爨之卒。而苦守力战。阅四十六日。乃得拔。事后自言此数月中。心胆俱碎。观其与邵位西书云。‘军事非权不威。非势不行。弟处无权无势之位。常冒争权争势之嫌。年年依人。顽钝寡效。’与刘霞仙书云。‘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所以一沈而万世不复者。良有以也。’又复郭筠仙书云。‘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於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盖当时所处之困难。如此其甚也。功成业定之后。论者以为乘时际会。天独厚之。而岂知其停辛伫苦铢积寸累百折不回而始有今日也。使曾文正毅力稍不足者。则其为失败之人。无可疑也。呜呼。综观此中西十数君子。则我辈所以求自立於天地间者。可以思矣。可以兴矣。拿破仑曰。‘兵家胜败。在最后之十五分钟而已。盖我困之时。人亦困之时也。我疲之时。人亦疲之时也。际人之困疲。而我一鼓勇气以继之。则胜利固不得不在我。’此言乎成功之术之非难也。古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乎成功之道之非易也。难耶易耶。惟志士自择之。

 

  抑成败云者。又非可以庸耳俗目而论定者也。凡人所志所事愈大。则其结果愈大。而成就亦愈迟。如彼志救一国者。而一国之进步。往往数十百年乃始得达。志救天下者。而天下之进步。往往数百千年乃始得达。而此眇眇七尺之躯壳。虽豪杰。虽圣贤。曾不能保留之使窬数十寒暑以外。然则事事而欲亲睹其成。宁复有大事之可任耶。是故当知马丁路得固成也。而拉的马。列多黎。格兰玛。[ 三人皆为宗教革命而死者格兰玛缚於柱而焚杀]亦不可谓不成。哥仑布固成也。 而伋顿曲[伋顿曲在夏威夷为土人所杀]亦不可谓不成。狄渥固成也。而噶苏士亦不可谓不成。加富尔固成也。而玛志尼亦不可谓不成。大久保木户固成也。而吉田松阴藤田东湖亦不可谓不成。曾国藩固成也。而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亦不可谓不成。成败云者。惟其精神。不惟其形式也。不然。若孔子干七十二君无所用。伐檀削迹。老於道路。若耶稣受磔十字架。其亦可谓之败耶。其亦可谓之败耶。故真有毅力者。惟怀久远之希望。而不计目前之成败。非不求成。知其成非在旦夕。故不求也。成且不求。而宁复有可败之道乎。浅见者流。睹其躯壳之或窜或锢或杀。而妄拟议之曰。是实败焉。而岂知天下事固往往败於今而成於后。败於我而成於人。有既造之因。必有终结之果。天下惟不办事者。立於全败之地。而真办事者固必立於不败之地也。故吾尝谓毅力有二种。一曰兢惕於成败。而竭全力以赴之。鼓余勇以继之者。刚毅之谓也。二曰解脱於成败。而尽天职以任之。献生命以殉之者。沈毅之谓也。

 

  若是者。岂惟一私人为然耳。即一民族亦有然。伟大之民族。其举动常有一远大之目的。汲汲焉向之以进行。历数十年数百年如一日。不观英国乎。自克林威尔以来。以通商殖民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驯至世界大地图中。五大洋深绿色里。斑斑作朱黠者。皆北端眇眇三岛之附从奴仆也。十字角之旗。翩翻五大陆万岛屿之上。乃至不与日同出入。而至今犹歉然若不足。殖民大臣漫游全世界。汲汲更讲涨进之法。不见俄国乎。自彼得大帝以来。以东向侵略为国是。尔后数百年不一退转。其於近东也。欧亚诸国合力沮之。其於远东也。乃至欧亚美诸国全力沮之。而锐气不稍挫。近日确然益树实力於满州。而达达尼尔事件。[ 此最近之国际问题俄国蔑视柏林条约以兵船渡土耳其之达达尼尔海峡以出黑海也]又见告矣。计全球数十国中。其有朝气方鼎盛者。不过十数。揆厥所由。 未有不自彼国民之有毅力来者也。岂无一二仗客气趁风潮。随雄国以学邯郸步者。然昙花一瞥。颓落依然。今南美洲诸国是其前车也。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天之降鉴下民。岂有所私耶。呜呼。国民国民可以鉴矣。

 

  吾观我祖国民性之缺点。不下十百。其最可痛者。则未有若无毅力焉者也。其老辈者。有权力者。众目之曰守旧。夫守旧则何害。英国保守党之名誉历史。岂不赫赫在人耳目耶。[现内阁亦保守党]然守则守矣。既守之则当以身殉之。顾何以戊戌新政一颁。而举国无守旧党者竟三阅月也。义和团之起也。吾党虽怜其愚。而犹惊其勇。以为排外义愤。有足多焉。而何以数月之力。不能下一区区使馆也。而何以联军一至。其在下者。惟有顺民旗。不复有一义和团。其在上者惟有二毛子。不复有一义和团也。各省闹教之案。固野蛮之行也。虽然。吾闻日本三十年前。固常有民间暴动滥戕外人之事。及交涉起。其首事者则自戕於外国官吏之前。不以义愤贻君父忧。而吾国民之为此者。何以一呼而蜂蚁集。一哄而鸟兽散。不顾大局。而徒以累国家也。若夫所谓新进者。稍知外事者。翘然揭橥一维新之徽章於额角。夫维新则岂非善事。然既新矣。则亦当以身殉之。顾何以见声色而新者去其十之三四。语金钱而新者去其十之五六睹宦达而新者且去其十之八九也。或曰。此盖其心术败坏使然。彼其在初固未尝确有见於旧之宜守。确有见於新之不可以已也。不过伺朝廷之眼波以为显官计。博时髦之虚名以为啖饭地耳。吾谓此等人固自不少。而吾终不敢以此阴险黠诈之恶名。尽概天下士也。要之其志力薄弱。知及而仁不能守。有初而鲜克有终者。比比然尔。彼守旧者不足道矣。至如号称维新者流。论者或谓但有此辈。亦慰情胜无。呜呼。吾窃以为误矣。天下事不知焉者尚有可望。知而不行者则无可望。知而不行尚有可望。行而不能力不能终者。最无可望。故得聪明而软弱者亿万。不如得朴诚而沈毅者一二。今天下志士亦纷纷矣。其大多数者。果属於此。抑属於彼。吾每一念及。不能不为我国前途疑且惧也。嗟乎。一国中朝野上下。人人皆有假日偷乐之心。有遑恤我后之想。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皤皤老成。尸居余气。无三年能持续之国的。无百人能固结之法团。呜呼。有国如此。不亡何待哉。不亡何待哉。

 

  守旧者吾无责焉。伪维新者吾无责焉。吾请正告吾党之真有志於天下事者曰。公等勿恃客气也。勿徒悚动於一时之高论。以为吾知此吾言此而吾事毕也。西哲有恒言。‘知责任者大丈夫之始。行责任者大丈夫之终。’吾侪不认此责任则已耳。苟既认之。则当如妇人之於所天。终身不二。矢死靡他。吾侪初知责任之日。即此身初嫁与国民之日也。自顶至踵。夫岂复我所得私。於此而欲不亹亹。夫亦安得避也。然天下事顺逆之常相倚也又如彼。吾党乎吾党乎。当知古今天下无有无阻力之事。苟其畏阻力也。则勿如勿办。竟放弃其责任以与齐民伍。而不然者。则种种烦恼。皆为我练心之助。种种危险。皆为我练胆之助。种种艰大。皆为我练智练力之助。随处皆我之学校也。我何畏焉。我何怨焉。我何馁焉。我愿无尽。我学无尽。我知无尽。我行无尽。孔子曰。‘望其圹。睪也。臬如也。君子息焉。小人休焉。’毅之至也。圣之至也。

 

 

           第十六节 论义务思想

 

 

  义务与权利对待者也。人人生而有应得之权利。即人人生而有应尽之义务。二者其量适相均。其在野蛮之世彼有权利无义务有义务无权利之人。盖有焉矣。然此其不正者也。不正者固不可以久。苟世界渐趋於文明。则断无无权利之义务。亦断无无义务之权利。惟无无权利之义务也。故尽瘁焉者不必有所惧。惟无无义务之权利也。故自逸焉者不必有所歆。

 

  夫不正之权利义务而不可以久者何也。物竞天择之公理。不许尔尔也。权利何自起。起於胜而被择。胜何自起。起於竞而获优。优者何。亦其所尽义务之分量。有以轶於常人耳。难者曰。天演力之行。匪独今也。彼前此所谓有权利无义务有义务无权利者。亦不可谓非优劣之结果也。彼其未尝为人群尽丝毫义务。而腼然拥其优胜之资格。以睥睨一切者。方充塞於历史。而子乃以义务为优胜之因。不亦迂乎。应之曰。不然。凡天下无论正不正之权利。当其初得之之始。必其曾尽特别之义务。而乃以相偿者也。即如世袭之君权。至不正者也。然其始乌乎得之。民初为群。散漫柔弱。於是时也。有能富於膂力。为众人捍禽兽之患。挫外敌之暴者。乃从而君之。又或纪纲混乱。无所统一。於是时也。有能运其心思才力。为众人制法立度。调和其争者。乃从而君之。又或前朝不纲。海宇鼎沸。於是时也。有能以手削平大难。使民安其业者。乃从而君之。若是夫彼所尽於一群之义务。固有以异於常人也。故推原其朔。不得谓之不正。不正者。在后此之袭而受之者云尔。[ 篡弑得国者虽易姓而其威权实凭藉於前代故可视之与世袭者同例至外族夺国之事下文论之]彼凭藉此既得之权利而滥用之。 因以反抗天演大例。使竞争力不能遵常轨。然后一切权利义务。乃不相应。故专制政体之国。必束缚其民之心思才力於无可争之地。若中国之以科举取士。以资格任官。皆是也。非此则其不正之权利无由保也。虽然。天演固非可久抗者。譬诸水然。为堤以障之。固未尝不可使之改其常度。移时则或溢而出焉。或决而溃焉。而水之性。终必复旧。故夫权利义务。两端平等而相应者。其本性也。故近今欧美诸国所谓不正之权利义务。殆既绝迹。而此后之中国。亦岂能久抗焉。岂能久障焉。新民子曰。自今以往。苟尽义务者其勿患无权利焉尔。苟不尽义务者其勿妄希冀权利焉尔。

 

  (附记)或难吾权利初起皆得自义务之说。谓即以君权论。若彼外族之夺我国土。而久享此无义务之权利者。其谓之何。应之曰。此有两说。(其一)仍由於承袭者。盖承数千年不正之君权积威约之渐。苟篡得此位。即承袭其余荫也。(其二)则国民义务思想太浅薄。故人得乘虚而入也。夫朝纲紊乱。从而正之者。国民之义务也。国中有乱。从而戡之者。国民之义务也。而皆不能焉。是举国中皆放弃其义务矣。既放弃其义务。自不能复有其权利。正天演之公例也。而彼外族者反入而代我还定安集之。彼虽非为我尽义务。然与我比较。其所尽抑犹优於我矣。彼外族入主中夏而能卜世稍久者。皆此之由也。彼虽不正。然我只当自怨。宁能怨人。

 

  恫哉吾国民义务思想之薄弱也。吾昔著论权利思想之切要。吾知闻者必将喜焉。则嚣嚣然起曰。我其争权利。我其争权利。虽然。吾所谓权利思想者。盖深恨吾国数千年来有人焉长拥此无义务之权利。而谋所以抗之也。而误听吾言者。乃或欲自求彼无义务之权利。且率一国人而胥求无义务之权利。是何异磨砖以求镜。炊沙以求饭也。吾请申言权利与义务相待之义。父母之於子也。蚤年有养子之义务。故晚年有受养於子之权利。夫之於妻也。有保护之之义务。故有使妻从我之权利。佣之於主也。有尽瘁执事之义务。故有要求薪俸之权利。此其最浅者也。为子者必能自尽其为人之义务。而无藉父母之代劳。然后得要求父母许以自由之权利。亦其义也。然此不过就一私人与一私人之交涉言耳。若夫相聚而成一群。所以乐有群者。为群既立。而我可藉群之力。以得种种之权利也。然群非漫然而能立者也。必循生计学上分劳任功之大例。一群之人。咸亹亹。群之匮乏。我既补之。群之急难。我既赴之。则群之安富尊荣。我固得自享之。是谓无无权利之义务。使群中之人。有一焉游手而无业者。则其群之实力少一分。使群中之人而皆尔焉。则是群之自杀也。故群中之有业者。虽取彼无业者饮食之权利而并夺之。亦不得谓之非理。何也。是债主对於负债者所得行之手段也。食群之毛。践群之土。乃逋群负而不偿。则群中之权利。岂复彼所得过问也。是谓无无义务之权利。

 

  吾言中国人无义务思想。吾请举其例。政治学者言国民义务有两要件。曰纳租税也。曰服兵役也。夫国也非能自有恒产也。民不纳租税。则政费何所出。划而命之曰一国。是必有他国与之对待也。民不服兵役。则国防何由立。而吾国民最畏此二事。若以得免之为大幸者。此最志行薄弱之征也。昔之颂君德者。皆以免征减赋为第一仁政。若宋之改征兵为佣兵。本朝康熙间下永不加赋之谕。皆民间所最讴歌而最感戴者也。而岂知兵由於佣者。则爱国心必不可得发现。而永如加赋者。苟欲为民事新有所兴作。费无所出。而善举亦不得不废也。泰西诸国则异是。凡成年者皆须服二三年之兵役。而民莫或避。租税名目如鲫。其岁纳之额。四五倍於我国。而民莫或怨。彼宁不自宝其血肉。自惜其脂膏也。顾若此者。彼自认此义务。而知有与义务相对待之权利以为之偿也。匈加利之被压制於奥政府也。卒以奥法交战。奥人不得不藉匈兵力而遂以恢复自治宪法。[ 千八百六十年事]西人有一恒言曰。‘不出代议士。不纳租税。 ’英之“大宪章”权利法典。皆挟租税以为要求者也。法之大革命。亦以反此公例而酿成者也。故欧西人民对国家之义务。不辞其重。而必要索相当之权利以为之偿。中国人民对国家之权利不患其轻。而惟欲逃应尽之义务以求自逸。是何异顽劣之童。不服庭训。乃曰吾不求父母之养我。而但求父母之勿劳我也。夫无父母之养。则不能自存。而既养则不能勿劳。此不可避之数也。惟养且劳。然后吾与父母之关系日益切密。而相爱之心乃起。故权利义务两思想。实爱国心所由生也。人虽至愚。未有不愿受父母之养者。顽童之所以宁弃此权利者。不过其畏劳之一念使然耳。今之论者。每以中国人无权利思想为病。顾吾以为无权利思想者。乃其恶果。而无义务思想者。实其恶因也。我国民与国家之关系日浅薄。驯至国之兴废存亡。若与己漠不相属者。皆此之由。

 

  今吾不急养义务思想。则虽日言权利思想。亦为不完全之权利思想而已。是犹顽童欲勿劳而又贪父母之养也。是犹惰佣不力作而欲受给於主人也。吾见今之言权利者。颇有类於是焉矣。日歆羡他人之自由民权。而不考其所以得此之由。他人求之而获之。而我则望其自来。他人以血以泪购之。而我欲以口以舌为易。他人一国中无大无小无贵无贱无富无贫而皆各自认其相当之义务。返之吾国。若者为官吏之义务。若者为士君子之义务。若者为农工商之义务。若者为军人之义务。若者为保守党之义务。若者为维新党之义务。若者为温和派之义务。若者为急激派之义务。若者为青年之义务。若者为少年之义务。若者为妇女之义务。问有一人焉。审诸自己之地位。按诸自己之才力。而敢自信为已尽之而无所欠缺者乎。无有也。虽有七子之母。而无一人顾其养焉。虽谓之无子焉可也。虽有四万万人之国。而无一人以国家之义务为义务。虽谓之无民焉可也。无民之国。何以能国。

 

  抑吾中国先哲之教。西人所指为义务教育者也。孝也弟也忠也节也。岂有一焉非以义务相责备者。然则以比较的言之。中国人义务思想之发达。宜若视权利思想为远优焉。虽然。此又不完全之义务思想也。无权利之义务。犹无报偿之劳作也。其不完全一也。有私人对私人之义务。无个人对团体之义务。其不完全二也。吾今将论公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