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人在线观看:重温纪念碑,重温王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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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碑——俄罗斯诗文朗诵会(下)
撰文/王
《致故乡》
安德烈·普宁(1880-1934)
鸟儿也有巢,野兽也有窝,
当我道别亲爱的老屋,
当我走出父辈的院落,
年轻的心儿多么痛苦!
野兽也有窝,鸟儿也有巢,
背着已经破烂的背囊,
画着十字走进租来的房子,
急促的心儿跳得多么忧伤!
致故乡
伊凡·普宁
啊,故乡,他们挖苦你,
他们对你百般嘲弄和奚落
他们觉得你太过朴素,
说漆黑的茅屋过于简陋…
正如安逸富足的儿子,
为贫穷的母亲感到羞耻——
在城市中的高朋贵宾中,
嫌弃你憔悴、卑微和胆怯。
他带着一丝痛苦的笑容,
瞧着迢迢赶来的母亲;
殊不知为了见上儿子一面
她将每一个铜板节省。
《俄罗斯》
亚历山大·勃洛克(1880-1921)
勃洛克是十九世纪与二十世纪、旧俄国与新生苏维埃、基督耶稣与刽子手、玫瑰花与十字架之间的脐带和榫骨。
俄罗斯
勃洛克(1880-1921)
又一次,如在黄金岁月,
三套马车发出吱哑响声,
车轮在泥土路上刻画出
两行弯弯曲曲的辙印……
俄罗斯啊,贫困的俄罗斯,
在我心中,你灰色的小屋,
你风儿的高歌与低唱
好比初恋的第一缕泪珠。
我没有学会把你怜悯,
只会小心地背着十字架,
任凭你把夺人心魄的美
交给随便哪位魔法家!
让他把你诱惑和欺骗吧,
你不会失败,不会沉沦,
只有忧虑才会给你
美丽的面颊覆上愁云。
那又怎样?你的忧愁再多,
你的泪水流得再频——
你依旧是你,森林和田野,
还有你那块齐眉的纱巾。
不可能的也会化为可能,
旅途漫长却并不难行,
当转瞬即逝的目光透过纱巾
在远方的道路上闪动,
当马车夫喑哑的歌声
充满了牢狱中的苦痛。
1908.10.18
《写给母亲的信》
叶赛宁(1895-1925)
八十五年来,他的墓前烛火摇曳,鲜花无语,他的诗由宇航员带往太空深处。
只有上苍知道,诗魂安息一年后,一个幽暗的深夜,一名女子在诗人墓前洒下醇酒、花瓣、烟尘、泪珠,然后朝心窝开枪……一张巴掌大的纸页上写着:
写给母亲的信
叶赛宁
我的老妈妈啊,你还是那么硬朗?
儿还健在。向你问候,祝你安康。
愿那片难以描绘的晚霞
在你那栋茅屋顶上飘荡。
有人给儿捎来信,说你心揣不安,
说你把儿苦思冥想,
说你穿着破旧棉袄,
常到大道上去张望。
在傍晚蓝色的雾霭中
同一个场面总在你眼前闪现:
仿佛在小酒馆里打架斗殴时,
有人把芬兰刀攮进儿的心田……
放心吧,好妈妈!别挂念。
这不过是你过度念儿的梦幻。
儿还不是那种可悲的酒鬼,
没见你一面,就先期归天。
儿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温柔可爱
只有一件事让儿心烦,
那就是快快摆脱迷惘的忧虑
回到咱老家低矮的房间。
到了春天,满园白花开遍,
枝繁叶茂,那时儿就会回到你身边
不过你可不要天蒙蒙亮
就把我唤醒,如同八年前。
不要唤醒那破灭的幻想,
不要把没有实现的愿望惊扰……
儿一生饱尝了过早的损伤,
还经受了精力的疲劳。
你也别教儿祈祷!没有必要!
再也不会回到过去的时光。
你是儿唯一的支柱和慰藉,
你是儿唯一无法形容的亮光。
所以你还是打消自己的牵挂,
别为儿过于悲伤。
别穿着破旧的棉袄
一趟趟到大道旁去盼望。
《海燕》
马克西莫维奇·高尔基(1868-1936)
尽人皆知,高尔基是苏联文学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奠基人、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文化的始创者、被压迫民族解放斗争的精神领袖,他的地位至高无上。
但高尔基与许多俄国作家一样,流浪、酗酒、赌博,几番自杀未遂,他还是一名特殊的寻神派:
这是一场没有精神上的社会主义者,没有社会主义灵魂参与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1901年,《海燕》只是一篇小说中的插入部分。小说被禁,这首没有“煽动倾向”的“小诗”,却成为仅次于《国际歌》而风靡全球的革命诗章;“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成为不亚于“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而在二十世纪最富煽动性的口号。
海燕
高尔基(1868-1936)
在这叫喊声里,充满着对暴风雨的渴望!在这叫喊声里,乌云感到了愤怒的力量、热情的火焰和胜利的信心。
海鸥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在大海上面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
海鸭也呻吟着,——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
愚蠢的企鹅,畏缩地把肥胖的身体躲藏在峭崖底下。… …只有那高傲的海燕,勇敢地,自由自在地,在翻起白沫的大海上面飞翔!
乌云越来越暗,越来越低,向海面压下来;波浪一边歌唱,一边冲向空中去迎接那雷声。
雷声轰响。波浪在愤怒的飞沫中呼叫,跟狂风争鸣。看吧,狂风紧紧抱起一堆巨浪,恶狠狠地扔到峭崖上,把这大块的翡翠摔成尘雾和水沫。
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刮起波浪的飞沫。看吧,它飞舞着像个精灵——高傲的、黑色的暴风雨的精灵,——它一边大笑,它一边高叫……它笑那些乌云,它为欢乐而高叫!
这个敏感的精灵,从雷声的震怒里早就听出困乏,它深信,乌云遮不住太阳,——是的,遮不住的!
风在狂吼……雷在轰响……——堆堆的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大海抓住金箭似的闪电,把它息住在自己的深渊里。闪电的影子,像一条条的火蛇,在大海里蜿蜒浮动,一晃就消失了。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闪电之间,在怒吼的大海上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奥西普·爱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1891-1938)
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奥西普·埃米利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
我们不相信复活的奇迹,
在墓园里缓缓踱步。
“听我说,各地的土地都让我
想起那边的丘陵无数。
……
在那里,在茫茫深沉的大海之滨
俄罗斯的疆土骤然结束。
一片辽阔的大草原
从修道院的山坡向前伸延,
我真的不想到南方去,
舍不得离开弗拉基米尔的广阔幅员。
可是留在这木屋层层的集镇,
跟愚昧,跟畸形为伴,
和这么一个糊涂的修女在一起
岂不等于生活于灾难。
我亲吻晒得黝黑的臂肘,
还有那蜡色的额头。
我知道,在棕色的发丝下
白嫩的肤色得以保留。
我亲吻手腕,手镯在腕上
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印痕,
塔甫里达炎热的复天
创造的奇迹如此迷人。
你很快变成了黑姑娘,
走到可怜的圣像面前,
你不停地吻了又吻,
可是你在莫斯科时是那么盛气凌人。
我们只剩下了人的名字——
奇异的声响久久不会忘记。
请接受我用双手的手心
撒落的沙砾。
《天放晴时》
鲍利斯·列昂尼多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
天放晴时
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硕大的湖像只盘子。
云,聚集在湖畔,
那白色的堆积
如同冷酷的冰川。
随着光照的更替,
森林变换着色调。
时而燃烧,时而披上
烟尘似的黑袍。
当落雨的日子过去,
湛蓝在云间闪亮,
突围的天空多么喜庆,
草地充满着欢畅!
吹拂远方的风静了,
阳光洒满了大地。
树叶绿得透明,
如同拼画的彩色玻璃。
在教堂窗边的壁画里,
神甫、修士和沙皇,
戴着闪烁的失眠之冠,
就这样朝外把永恒张望。
这大地的辽阔,
如同教堂的内部,窗旁
我时而能听到
合唱曲那遥远的回响。
自然,世界,宇宙的密室,
我将久久地服务于你,
置身于隐秘的颤抖,
噙着幸福的泪滴。
《安魂曲》
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
她有机会、也有理由离开俄国,她却选择了“和我的人民共命运、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起”。为此,作为妻子和母亲的阿赫玛托娃付出了代价:两位丈夫先后被处决,儿子三次被捕。
在刽子手叶若夫和文痞日丹诺夫时代,女诗人和成千上万的妻子、母亲、姐妹、女儿一道,在列宁格勒监狱外排队十七个月,等候把一碗热食送入狭小的铁窗口。一次,一个站在她身后的嘴唇发青的女人,突然小声(那时那里每个人都是小声讲话的)问道:您能描写这个场面吗?女诗人说“我能”。于是,一丝朦胧的微笑掠过那张曾经是一个女人的脸庞。
阿赫玛托娃执行了自己的诺言。
于是,世界诗歌史上,一位女诗人第一次把爱恋让位给悼亡,把情话绵绵的温软旋律转换成惊天地泣鬼神的山河轰鸣。自古希腊抒情诗人萨福以来,“爱情”便是所有女诗人唯一和永久的主题,安娜·阿赫玛托娃改写了这条持续二千七百年的法则。
被无情践踏的母性的绝望,对帝国虚假永恒的蔑视和对诗人天职的坚贞信守,汇合成二十世纪俄国和世界一部无与伦比的圣母颂——它已为无数男女噙着眼泪吟诵:
冥星高悬在我们的头顶,无辜的俄罗斯在痛苦地挣扎。
于是,俄罗斯二十世纪“悲泣的缪斯”以最柔弱无告的心铸造了注定要流芳千古的安魂曲。它是母爱的无边悲鸣,它以孤独、辛酸、难以承受却又英勇超绝的无私之爱为俄罗斯耸立起另一座纪念碑,足可与普希金遥相呼应,如同月亮辉映太阳。
于是,古往今来所有父亲、丈夫、儿子、兄弟们,所有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卡廷森林、古拉格群岛里的人们,都会隐略谛听出一线希望,一腔浩叹,一声祈祷。它来自犹太先知耶利米的哀歌,穿过索菲亚预言耶路撒冷的悲剧史诗;它回响着玄学派诗人约翰·堂恩“丧钟为你为鸣”的沉吟,伴奏着莫扎特、威尔第的安魂曲和享德尔的弥撒曲;它越过莎士比亚笔下丹麦王子的叩问,遥接古希腊悲剧之父索福克勃斯新月般的竖琴,甚至衬垫着东方古老佛教梵天世界大悲咒无声颤抖的苍茫低音……
安魂曲
阿赫玛托娃
不,我不躲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求他人翅膀的保护,——
那时我和我的人民共命运;
和我的不幸的人民在一处。
1916
代序
“你能描写这个场面吗?”
“能。”
1957年4月1日
列宁格勒献词
面对这般悲痛,高山也得低头,
大河也得断流,
但是,狱门锁得牢而又牢,
“犯人的窝”就在铁门后,
那里还有仇煞人的忧愁。
夕阳为某些人辉映,
清风为某些人吹拂—一
我们不知道,我们在哪儿都无所谓,
我们只听到厌恶的钥匙声碎,
还有士兵们沉重的脚步。
我们晨起像是去做祷告,
穿过野蛮化了的故都街巷,
到了那儿,见上一面,如同见过死人一样,
太阳下沉,涅瓦河上烟雾缭绕,
而希望,仍然在远方歌唱。
一声判决……泪水顿时盈眶,从此便和众人天各一方,
仿佛从心里狠狠地夺走了生命,
仿佛被人无情地打翻在地上,
可是她移动着脚步……一个人……摇摇晃晃。
在我发疯的两个年头的岁月里,
那些丧失自由的姐妹们去了何地?
她们会有什么幻想,冒着西伯利亚风雪,
她们在圆圆的明月里,又能望见什么奇迹?
现在,让我把告别的敬意,给她们寄去。
1940年3月
前奏
这事发生在只有死人微笑的时候,
他为安宁而感到欣喜。
列宁格勒像个无用的累赘,
在自己的监狱前晃来晃去。
被判处有罪的人行进在一起,
他们已被折磨得失掉智力,
一声声火车的汽笛,
在唱着别离的短曲。
死亡之星在我们头上高悬,
无辜的俄罗斯全身痉挛——
她被踩在血淋淋的皮靴下,
如在黑色马露霞的车轮下辗转。
1
拂晓时他们把你带走,
我像是送殡跟在你身后,
孩子们躲在小屋里哭泣,
蜡烛在神龛前熔流。
你双唇上还有小圣像的冷气,
额角上渗出冰凉的汗滴……这岂能忘掉
我要像古代射击手的妻子们那样
在克里姆林宫的塔楼下哭号。
1935年秋,莫斯科
2
静静的顿河静静地流,
黄色的月亮跨进门楼。
月亮歪戴着帽子一顶,
走进屋来看见一个人影。
这是个女人,身患疾病,
这是个女人,孤苦伶仃。
丈夫在坟里,儿子坐监牢,
请你们都为我祈祷。
3
不,这不是我,是另外一人在悲哀。
我做不到这样,至于已经发生的事,
请用黑布把它覆盖,
再有,把灯盏拿开……
4
爱嘲笑人的女人,
众多朋友的宠儿,
皇村愉快的罪女,
应当让你知道自己的生平境遇——
你是第三百名,前来给犯人送东西,
站在克列斯泰监狱门口,
用自己的热泪融解.
那新年之际的冰层。
监狱里的杨树在摇动,
没有声息——又有多少无辜的生灵
在那里结束了性命……
5
我呼喊了十七个月,
召唤你回家,
我曾给刽子手下过跪,
我的儿子,我的冤家。
一切永远都乱了套,
我再也分不清
谁是野兽,谁是人,
判处死刑的日子还得
等候多久才能来临。
只有手提的香炉的声音
还有不知去向的脚印,
和盛开的花。
一颗偌大的星星.
直盯着我的眼睛,
以近日的死亡相威吓。
1939
6
淡淡的日子,一周又一周飞逝
我无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又一个白夜望着监狱,
你怎样了啊,我的儿子,
他们还用山鹰的
火辣辣的眼睛观望,
他们在议论你那高高的十字架,
还有……死亡。
1939
7
判决
一句话像石头落地,
压住我尚在呼吸的胸脯。
没关系,我早已有所准备,
对此事——我也能够应付。
今天,我有许多事情要办,
必须把记忆彻底泯没,
必须让心灵变成顽石,
必须重新学会生活。
否则……盛夏的绿荫如办喜事
在我窗外热情地低声喧哗。
我早已预见到了这一天:
明朗的日子和空空的家。
1939年夏,喷泉楼
8
致死神
反正你要来——为什么不现在?
我在等你——痛苦难挨。
我熄了灯,给你开了门,
你那么质朴,又那么古怪。
要完成此事,办法任你选择,
可以像颗毒弹射进屋来,
或者像个惯匪提着铁锤潜入,
或者用伤寒病菌把我陷害。
用你编造的、人人听厌的
童话也行,——但,我要看见
淡蓝色的帽顶和居委会主任
如何脸色吓得苍白。
现在,我十分坦荡。
叶尼塞河波涛滚滚,
北极星光泽皑皑。
心爱人的蓝色目光
将临终的恐怖遮盖。
1939年8月19日
9
疯狂张开了翅膀,
盖住了半个灵魂,
它倾注火辣的酒浆,
往黑色的峡谷招引。
我明白了,我应当
把胜利让给它。
我谛听自己的声音,
如同听别人的梦话。
它不允许我随身
把任何物品带走,
(不管我向他央告,
还是向他苦苦地乞求):
无论是儿子那双可怕的眼睛——
那悲痛变得像石头一般沉默,
无论是雷雨袭击的日子,
无论是牢房探监的时刻,
无论是手臂温柔的凉爽,
无论是菩提不安的阴影,
无论是远方微弱的声音——
那最后的安慰的寄情。
1940年5月4日
10
钉死在十字架上
“妈妈,别为棺中的我
号啕痛哭。”
天使们齐声颂扬伟大的时刻,
烈火熔化了万里长空。
我对父亲说:“为什么把我撇下!”
我对母亲说:“啊,不要为我痛哭……”
马格达丽娜在颤抖在哭泣,
得意的门生变成石人一具,
可是没人敢把视线转向
母亲默默伫立的地方。
尾声
1
我明白了,一张张脸是怎样在消瘦,
恐惧是怎样从眼睑下窥视,
苦难是怎样在脸颊上刻出
一篇篇无情的楔形文字。
我明白了,灰头发、黑头发
是怎样突然间变得银白,
老实人的嘴角上微笑怎么枯萎,
胆怯怎样在苦笑中战栗起来。
我不是为自己祈祷,而是为
和我一起排过队的所有人家——
她们冒着刺骨的寒冷,熬着七月酷热,
伫立在阴森森的红色大墙下。
2
祭奠的日子又已经临近,
我看见了,听见了,感觉到了你们:
她,半死不活地被拖向窗口,
还有她,已不能在故乡的土地上行走,
还有她,把美丽的头颅摆了一下,
说了一句:“我来这里,如同回家。”
我真想提到每一个人的姓名,
可惜名单被抢走,我已无处去打听。
我用我从她们那儿偷听到的可怜的哭诉,
为她们编织了一面宽大的遮布。
我无时无刻无处不把她们回忆,
新灾新难临头时,我也不会把她们忘记,
千万人用我苦难的嘴在呐喊狂呼,
如果我的嘴一旦被人堵住,
希望到了埋葬我的前一天,
她们也能把我这个人怀念。
倘若有朝一日,在这个国家里
有人想为我把纪念碑树立,
我对这隆重的盛举表示同意.
但,有一个条件不要忘记——
不要建在我诞生的大海之边:
我跟大海已经绝缘,
也不要建立在皇村公园中心爱的树桩旁,
伤心已极的影子在那儿正把我寻访,
而要建立在这里:在我伫立了三百个钟点的地方,
当时门闩紧锁,不肯为我开放。
再有,在死后的安宁中我怕忘记
黑色马露霞的轮旋声急。
忘记那可恨的牢门怎样砰的一声关闭,
一个老妇像受伤的野兽在号泣。
让融化的积雪像滚滚的泪珠
从那不眨动的青铜眼皮下流出。
让狱中的鸽子在远方啼鸣,
让轮船在涅瓦河上悠悠航行。
1940年3月,喷泉楼
《我要夺回你》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
海顿、贝多芬、莫扎特、舒曼、肖邦、格林卡、柴可夫斯基,荷马、但丁、歌德、海涅、罗斯坦、荷尔德林、里克尔,当然还有普希金、莱蒙托夫、涅克拉索夫、索洛维耶夫、勃柳索夫、勃洛克、马雅柯夫斯基、古米廖夫……都钟情于苗条的俄罗斯少女茨维塔耶娃。20世纪倾覆了俄国和世界的弥天苦难,则玉成了亚马逊式的俄罗斯母亲茨维塔耶娃。
她从高音“C”开始,偏爱铜管和打击乐器胜过长笛。她召集刚劲急促的韵律,冰雪骤至的警句,锐利的箴言,暴风雨般的节奏,精确、明晰、轮廓坚挺的电报式文体,像调度千军万马,将卑微琐屑的尘土化为非凡神圣的火花。
帕斯捷尔纳克曾预言,茨维塔耶娃的诗歌终将如月亮升起,那将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和伟大的发现,这一姗姗来迟的出场必将充实并一举震动俄国诗坛。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夺回你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我要从所有的大地,所有的天空夺回你,
因为森林是我的摇篮,坟墓是我的森林,
因为我站在地上——仅仅依靠一只脚,
因为我为你唱歌一一唱得比谁都要好。
我要从所有的时代,所有的黑夜夺回你,
从所有的金色旗帜下,所有的宝剑下夺回你,
我从台阶上把钥匙扔下,把狗赶跑——
因为在大地的夜空下我比狗更忠勇。
我要从所有的人那里——从那个女人手里夺回你
你不会做别人的新郎,我不会做别人的妻子,
我要从上帝那里把你领走,
这是最后的一次争执——你不要出声!
但现在我不用手指在你胸口划十字——
喂,该诅咒的!——你还是你:
你的两扇翅膀朝向天空,——
因为世界——是你的摇篮,坟墓是你的世界!
(童道明 译)
《等着我吧》
西蒙诺夫(1915-1979)
留下的未必都是珍品,正如幸存的并不都是英雄。但是,经受战火洗礼的诗人对生命、死亡、仇恨和爱却别有一番体味。
即使我们都变成会哭泣的爆竹柳,
也哭不尽布满世上的一个个小土丘。
哭不尽那些没有被人怜爱的小伙子,
哭不尽他们的没有兑现的誓言。
而大地披着婚纱般的雪花——像未婚妻一样。
眼也不眨地望着漆黑的天边。
是的,我们是寡妇,是这些勇敢的、
没有来得及结婚的小伙子的寡妇。
墓碑上刻着姓名的
本该是我的丈夫。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西蒙洛夫(1915-1979)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在炉火旁围坐,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荐……
你可要等下去啊!千万
不要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在死里逃生的,
只有你和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1941年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叶甫根尼·叶甫图申科(1933-
俄国诗人响应了俄罗斯母亲的神圣召唤。
苏联炮兵毅然迎着
“别尔特”炮口冲锋。
他们是小瓦里亚、小瓦希里、
小阿廖沙、小格里沙——
他们是朴实的青年,
他们是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兄弟!
在泥泞中,在黑暗中,在饥饿中,在伤悲中,
死神跟踪着,如影随形。
我们多么幸福,
我们呼吸多么舒畅,
我们的子孙会羡慕我们……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叶甫图申科(1933-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你们去问问白桦与白杨,
去问问笼罩田野的
那一片宁静。
你们去问问埋在白桦树下
的那些士兵,
他们的儿子会回答你们,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士兵倒在这战场上,
不单单为了自己的祖国,
也为了全世界的人,能在晚上平安入睡。
在树叶与海报的沙沙声中,
你睡了,纽约,你睡了,巴黎。
就让你们的美梦告诉你们,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是的,我们会打仗,
但我们不想让士兵
又在战斗中倒下,
倒在这忧伤的土地上。
你们去问问母亲们,
你们去问问我的妻子,
那么你们应该明白,
俄国人要不要战争。
(童道明译)
《流亡是一种状态》
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
自荷马、屈原、但丁、苏东坡以后,“流亡”就是诗人的天定命运。
我们称之为“流亡”的状态(节选)
布罗茨基
然而我们必须讨论,不仅因为历来的文人和穷人不得不自己关照自己,还因为那古老必然而至今尚未确立的信念:如果执掌这个世界的主人们多读一些好书,迫使数以百万计的人们走上这条道路的苛政和痛苦必会减少。既然我们无以寄托对美好世界的希望,既然其它的道路全行不通,那么让我们相信文学是社会具有的惟一道德保险,它是戕害同类原则的矫正剂,它为抵抗高压政策提供了最有力的理论——因为丰富多样的人生是文学的全部内容,也是它存在的目的。
我们更大的价值和更大的作用也许在于,我们不知不觉地体现了这种令人沮丧的观点,即解放了的人并非自由人,解放是获得自由的手段,而不是它的同义词。这指出了人类可能遭到损害的极限,我们以能发挥这样的作用感到骄傲。然而,如果我们想要发挥更大的作用,一个自由人的作用,那么我们应该能够接受——至少能够模仿——自由人接受失败的态度。当自由人失败时,他不埋怨任何人。
《为人类而艺术》
亚历山大·伊萨约维奇·索尔仁尼琴(1918-2008)
斯大林主义的神话土崩瓦解,欧洲左翼为此分化,加缪与萨特两人绝交,红色帝国震怒。同年9月5日,索尔仁尼琴发表致苏联领导人公开信,如同托尔斯泰。
2007年6月12日,俄罗斯国庆节。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庄严举行俄罗斯国家人文领域最高成就奖颁奖典礼。前克格勃官员普京向前政治苦役犯索尔仁尼琴郑重致敬:
这是我们祖国痛苦的经验。在俄罗斯历史上,我们多少次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坚韧和信念,是它们拯救了我们。
为人类而艺术
索尔仁尼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词
让我们手挽手围成一圈,
有时威胁更及于人类全体:由于此种哑默之故,人类历史嘎然中断……
由谁来折中缓和对立的价值规范?谁来给人类创定判别善恶好坏的唯一准则?要如何决定可忍与不可忍之别?谁来廓清真相使人类全体得知孰为不可忍之真恶,并将举世之愤导向真恶?谁能把这种了解贯穿个人经验建立之屏障而沟通人心?谁能在顽固狭隘的人性本质上注入恻隐,分负世人之悲欢,并使举世能透视生活中不曾经验之事实与虚幻?……
……
朋友们,这便是为什么我认为在世界正面临空前残酷的考验之际,我们能帮助它的地方。我们不应妥协束手待毙,我们不应空度岁月沉沦在无意义的生活里,我们应该走出来参加战斗的行列。……
我知道,我并不是唯一这样作的人;我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了一个伟大的秘密。在古拉格群岛分散的一个个小岛上,在同我一样孤独的胸腔中,这个秘密正在人不知鬼不觉地成长起来,为的是在未来的年代,也许是在我们死后,显露出它的威容,汇成整个狂涛怒吼般的俄罗斯的文学。
结束语
1921年,勃洛克死后两星期,古米廖夫倒在行刑队枪口下,身为“人民公敌”,他的墓地是诗人最后的呼吸和目光;
1941年阴郁的夏天,茨维塔耶娃在鞑靼苏维埃社会主义自治共和国卡马河畔一个名叫叶加布拉的村庄,悬梁自尽。
当我停止呼吸一个世纪以后
你将来到人间
已经死去的我,将从黄泉深处
用自己的手为你写下诗篇:
隔着滔滔的忘川
我伸出双肩……
相对于尘世和帝国,二十世纪俄国诗人只是微末中的最微末者。但在人类永恒理想所垂降的神圣使命中,只有诗歌才能把万物从混沌中搭救出来。
我的灵魂与你的灵魂是那样亲近,
仿佛身上的左手和右臂。
我们闭上眼睛,温存而陶醉
仿佛鸟儿的左翼与右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