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裁判6怎么玩dlc:芦花吹白上人头,镜里萧疏不奈秋——《刘氏女》笔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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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吹白上人头,镜里萧疏不奈秋——《刘氏女》笔谈
作者: 章诒和 曹疏影
2011-05-25 18:31:07     来源:南方周末


曹疏影:您以前一直写作历史性、回忆性的散文,这次动笔写小说,序里说“很吃力,也很卖力”,请问您是第一次写小说吗?从您转写小说的体验里,是什么地方让您觉得“吃力”,是关于小说这种文体吗?想问问您对自己这本小说满意吗?您觉得这次写作与以往的散文写作相比,是否能说出某些散文写作中难以说出的东西?对什么样的题材您才会选择以小说来写?
章诒和:《刘氏女》是我第一次正式写出的中篇小说。为什么说是“正式”呢?因为此前有过一次“非正式”写作,那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了。我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上班,用业余时间写的,6万字左右,题目叫《殉葬品》,女主人公是个女囚。写时,就没打算发表;写后,一直放在抽屉里;写的理由则很简单——牢狱生活对我精神伤害太大、太深。监狱里蹲了十年,出狱后噩梦十载。白天奔波劳碌,夜晚被人追逐残害。梦中惊魂不定,醒后大汗淋漓,再多的安眠药也是无效。那时母亲健在,我不敢讲。她的心早已破碎。
怎样才可结束内心的恐怖?想来想去,惟一的出口就是倾诉,倾诉的方式就是用笔写出来。写作,既是精神释放,也是心理平复。我开列了十个女囚的名单,打算以她们为原型,写十个故事。她们至今可能活着,也可能自杀或老死。所以,我只能写成小说,一直为此而准备,包括词语方面的。后来改变了写作方向,先讲述父辈的故事。
意外发生了!《告密》、《卧底》两文“吹皱一池春水”,无法想象那么正义且有知名度的人出来了。有的人打算通过过硬的关系,调出我的档案,看看章诒和是否也有告密行为;有的人开始做我父亲章伯钧的文章,说他从来就不是东西,无非马路政客、投机分子……忧烦不尽,心乱如丝。我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实体;我也才懂得某些东西是不能碰的。鸡蛋碰石头,我连鸡蛋都够不上,是粉尘,一粒粉尘。“芦花吹白上人头,镜里萧疏不奈秋”。已是垂暮之年,决定另走一路,于是打开抽屉,拿出了以前准备的材料和自己写下的许多片段,写起了小说。一下笔,便知转换文体之不易。散文很自由,而小说首先遇到的就是人称问题。散文不用设置人物关系,而小说人物关系的设置就至关重要。散文里,自己想说什么说什么,在小说里,主观情感不可投入过多。一切都不熟悉,均需从头学起。所以,我很吃力。由于认真,故又很卖力。
曹疏影:从序言中看,刘氏女的故事应当是一段真实的故事,请问是这样吗?如果是真实故事,您在写作时怎样处理现实和虚构的关系?艺术加工——亦即非真实——的成分大概有多少?故事中您同刘氏女有很深的感情,请问可否透露真实的刘氏女后来的生活是怎样的,是如结尾暗示的那样一个人生活到终老吗?
章诒和:前面说了,出狱就写下十人名单,要写出她们的故事,刘氏女为其中之一。从外貌到情节,皆有所本。特别是犯罪情节,我再有想象力,也写不出来那个孩子——那个一岁左右的儿子。别说是我,就是劳改干部在看了刘氏女的档案,也是倒吸凉气,觉得离奇到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强调文学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源于生活,我同意。但高于生活,就未必了。现在许多艺术作品,远不如自然形态。
小说是编的,小说的好坏,就看你的编功如何。《刘氏女》讲述的是个真实的犯罪故事,框架、过程、起始、收煞,都是现实版。我在“序”里说了,吴祖光听了我讲的刘氏女,激动得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其实,后来我还讲给冯亦代听过。他听罢回家,三日后打来电话,说:“两晚没睡好,小愚,你写出来吧!多么好的小说,也是一部电影。”我说自己会说,不会写。他说:“你会写好的,如有不足,我来帮你。”足见,事实本身就异常曲折丰富,无需虚构的。它的真实性、生动性就摆在那里,就看写者笔下功力如何了。
有了基本情节,不等于有全部情节;有了基本框架,不等于有了整个结构;有了人物,也还需要有人物关系和他们之间的交织纠缠。这就靠虚构了。比如,贯穿全篇的一个重要细节是纳鞋底和鞋垫。这是犯人打发时间的针线活儿,我后来也学着做,做了一双灰色的鞋垫寄给母亲,左脚鞋垫脚心部位绣了一个“女”字,右脚脚心部位绣了一个“马”字。两只并拢来看,就是“妈”了。母亲接到,流下了热泪。监规不许犯人彼此接触,更不许过密交往。所以,她们的感情表达往往是无言的,对你好,就偷偷塞过来一块窝头片。她们很少写家信,对亲人的一腔思念,以及自己对未来的向往,大多倾注于千针万线。星期天的监舍,简直就是低头扎鞋垫、纳鞋底的一派风景。刘月影纳鞋底的动作贯穿了始终,而它恰恰是虚构的,她本人很少做针线活儿。她的刑期是坐满的,一天不少,从未减刑。书中有关减刑的一节,以及监狱大火等情节,都发生在别人身上,我无非做了“移花接木”。
除了细节的虚构,更多的虚构是语言部分。小说里的人物对话,是我写的。犯人说话,全是脏话、黑话,我不能照搬。只在易风竹一个人身上,保留了一点痕迹。就是这点痕迹,想不到引起很多人的兴趣。在我的微博里,总有人询问:易风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后来的命运呢?意想不到吧。
说到我对刘氏女的感情态度,不禁想起自己的囹圄生活。百年光阴,眼底挫折,人生如在梦里过。大体讲来,我和犯人相处还好。究其原因,可能是这么两个。一个是我有些文化。要知道在中国的普通监狱所关押的,绝大多数是农村犯法分子。即使有文化,也是初小、高小、初中,读完高中的就很少了,至于受过高等教育的,那更是“稀缺物品”。就像民国时期的乡村,农人村妇都比较尊敬私塾老师一样,她们对我多少有些敬佩。越是文化低的,越对我好。反倒是几个文化高的,彼此勾心斗角。一天劳动下来,人都快累死了,还不好好歇着。你看她们在床上躺一会儿,喝几口水,接着就拿出纸笔,写检举信,密告谁在劳动工地上说什么了,谁对过往的男犯搭讪了。我爱说笑,故经常成为她们揭发检举的对象。说起密告,相比而言,教育程度低的比教育程度高的要少得多;刑事犯比政治犯也少得多。我喜欢刑事犯,她们简单、痛快。我将连续写出的女囚故事,都是刑事犯罪,通奸杀人。再一个原因就是我在生活方面不大自私,不和别人争饭菜,争衣物。所谓争饭菜,无非一片肉;所谓争衣物,无非是一块布。处久了,她们觉得章诒和不错,有什么话想说,想写封家信,或丈夫提出离婚需要写协议书,她们会想到我。只要为她们办了一件事,日后的关系自是不同。我和刘月影密切起来,学杀猪是其次的,主要是通过写“年终小结”建立起来的。

         《刘氏女》章诒和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1年4月,28元
曹疏影:看小说的时候,感受很深的,是社会心理辅导层面在故事发生的历史时空中全面缺失,如果刘氏女能够一开始明白婚姻的真正含义,或者后来正视麻风病,或者她的儿子能够得到针对幼时创伤的心理辅导,或者后来懂得如何正确面对刑满释放的母亲……这个故事、刘氏女的命运,一定会是不同的吧?
章诒和:出狱返京,我看望了林默涵夫人孙岩先生,她是我曾经就读的北京师大女附中校长,“文革”中亦遭关押。师生谈及监狱感受,看法不约而同:管理落后,犯罪愚昧。是的,愚昧!说句不过分的话,若有知识和理性,中国监狱的刑事犯会减少一半。如果刘氏女懂法,如果给她的儿子做了心理治疗,那么,一切都将烟消云散。遗憾的是,现实中没有“如果”。即使现代家庭制度也是充满矛盾的模式。不管男女哪一方,如果不顾利害,不计后果,采取听凭主观意志或只图一时之快的态度,那这个家庭就会制造出越轨、不轨及犯罪行为的胚胎体。最初潜伏于深处,暗中滋长,一旦显露就非常可怕。
一个读过《刘氏女》的朋友对我提出批评,说:“你只写出了犯罪过程,没写出犯罪动机来。这样残忍的犯罪,一定有复杂的动机。”我听了,很委屈,一晚没睡好。想不通啊!接触那些刑事罪犯,个个貌美,人人凶残,问起“动机”来,有的人居然没有太多的动机!果真这样啊,当作何解释?我对那朋友说:“刘月影的原型亲口讲,动了杀机就是因为那一场电影。”她无数次地后悔,反复对我说:“最后悔的,就是在'五一节’那天非拉着老魏看电影。我要不拉他去,啥事也没有了!不离(婚),跟他过日子;离了,跟别人过日子。”可见瞬间之念,即可杀人。之后,我请教了法学家萧瀚,他告诉我:就有一种犯罪动机,叫无动机。
我对刘月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同情她入狱后的情感挫折。她热爱生活,热爱生命,这主要表现在爱与被爱上。她强烈地爱着儿子,儿子抛弃了她;她强烈地爱着老覃,老覃舍弃了她。女性在“爱”的当中,因含有献身因素而特别悲苦。接触刘月影,你就会感到这种悲苦。政治犯入狱,一般是有亲人理解和守候的。杀人的刑事犯,特别是通奸杀人,入狱后原有的家庭迅速瓦解,她们的情感失去依凭,未来失去归宿。所以到了监狱,她们特别渴望情感、渴望温情。这是我来自长期监狱生活的观察,其中也包括自身的感受。从前,对人的社会性认识不深,一旦进了监狱,监规里强制性的沉默与间离(如明确规定犯人不得互相勾搭,不得互相拉拢,不得交头接耳等)使我一下子深刻认识到人的相互依存性。如果用强制手段消灭这种依存性,任何一个人都会陷入深深的痛苦,因为它从根本上违反了人性。很多犯人违反监规、受到惩处,都是由于互相拉拢的问题。而这个所谓的拉拢,往往就是“你给我一片破布”而已。“花自飘零鸟自呼,可惜颜非故”。刘月影的未来很简单,很确定——老死在劳改农场就业队。假如还能获得一点幸福,那就是有个男人娶了她,前提是不在乎她的犯罪事实。这个男人肯定是她的同类,也是刑满就业人员,年龄会比她大,身体会比她差。至于她的孩子,20年后改革开放了,他的思想观念转变了,也许会来探望;但更大的可能是一辈子不认自己的母亲!我本人更倾向于后者。
亲人给罪犯制造的痛苦和犯人给亲人带来的耻辱,丝毫不弱于刑法的惩处。
曹疏影:除了讲述者“张雨荷”,书中的人物几乎都是未接触过西方文化的土生土长的 “中国”人物,您如何描述他们的行为方式及思维方式,是否有一种特属于“中国”的特性在其中?由于主要人物多为女性,您认为土生土长的中国女性身上存在着怎样一些 “中国”特性?是怎样的文化根源导致这些特性的产生?您认为西方的文化可对这些中国“特性”有哪些补充或好的影响吗?
章诒和:问题提得不错!但也能看出,你不大了解女囚,甚至说是很不了解。不怪你,也与你的文化水平、知识积累和认识能力无关。主要原因是你没有进到这个群体里,而且是长时间的进入。
如果你从《刘氏女》里看到了东西文化的差异,那差异就一定是愚昧与文明的差异。这个差异是明摆着的,无需啰嗦。而作为女性,中国女性(包括女囚)和西方女性的共同点是非常多的,很值得研究。狱中女性尽管被囚禁,但是生命力旺盛,欲望非常强烈。这方面东、西方女性是一样的,甚至一点也不弱于西方女人。除了每天劳动,生命欲望是她们的精神中心、情感中心。要问区别吗?区别仅仅在于中国女囚不善于表达。她们每时每刻都在抑制自己,抑制内心的欲望和冲动。
其中,性冲动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但是,在中国的监狱这是必须根除和驱散的。无论在生理方面,还是在心理方面,实际上又是根本无法根除和驱赶的。这样一来,就使得她们处在一个不断自我压抑、不断反复挣扎和越来越焦躁的过程中,为什么坐牢的人经常发火,有事发火,无事也发火?为什么监狱语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性?为什么私下里的谈话内容都离不开性?为什么年轻女囚违反监规的“丑事”绝大部分是性事?为什么刘月影等刑满人员就业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马上找个男人?能否结婚还在其次。易风竹终日骂道:“骚货,臭婆娘,下身是不是又痒了?痒了,我带你去找棵花椒树过瘾。”刚听到这些脏话,我非常气愤。后来,我见到监狱里发生的许多“性丑闻”,触目惊心!我不再为“脏话”而气愤。它是一种畸形的表达方式,表达出女性心中压抑很深的冲动和难以遏制的性欲。不是女人的性冲动比男人强烈,不是东方女人比西方女人原始,更不是狱中女性比外面的妇女淫荡。这与思维方式毫无瓜葛,也非“中国特色”,这是人的本能和天性在完全禁锢的环境里的曲折表现。在监狱这样的严酷环境里,不许谈思想,不许谈政治,不许谈社会,也不许谈论他人,剩下的就是色与性了!这种现象恐怕不限于监狱,黄段子盛行也能从另一个层面说明问题。何况,色情本来就是社会的隐秘性嗜好。拿自己来讲,我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读到有关“春梦”的细致描述,那时我与同事还开玩笑:真的要“扫黄”,第一个该被“扫”的,就是汤显祖。进了监狱,日子久了,看了,听了,感受了,何谓“春梦”?也就懂了。
当然,对女性的犯罪也不可一味同情,或为其辩护。正如孟德斯鸠在《法的精神》一书里所言:“妇女们失掉了品德,便会有许多缺点继之而来。她们的灵魂会极端堕落;而且在这个主要之点失掉以后,许多其他方面也会随之堕落。”有的女囚强制性地中止了性犯罪,但是强烈的性感受使其难忍难捱,亢奋大于克制,色情升级,形成恶习,性恶习。美丽的少女渐渐成为了魔鬼,性是她们的犯罪,也是她们死亡的舞蹈。
中国缺乏像西蒙娜·德·波伏娃这样的人,她在1949年就写出了《第二性别》,向人们回答了“女人是什么?”的大问题,因而成为当代妇女研究的经典性著作。书中所洋溢的女性反省意识,具有普遍意义。书中的批判性对中国女性现状研究,提供了很好的借鉴。但是,这一切都需要中国女性对自身的了解。看看现在中国女性的境遇及状态,我觉得“解放”之路,还很漫长。
曹疏影:据说这个小说系列包括四本,请问这一系列都是关于监狱里某位女性的亲身经历吗?是否在个人命运之外有不同的讲述方式?是否可以稍微透露一下我们将会看到怎样的故事?
章诒和:我会继续写女囚,暂定为四个故事,它们之间有所衔接,有一定的连续性。这个心思在1979年,就定下了。那时,我刚从四川返回北京,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报到。拿到借书证后,就去图书馆借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写的小说《不幸的一群》,回家后,泡上一杯茶,就开始了阅读。不久,隔壁的母亲就听见恸哭之声。她一把抱住我,什么话也不说,直到我平静下来。抬头望母亲,满脸皆是泪。就从这一刻,我起了心思。
色与性,在艺术创作上很时髦,要卖座,就要色。我讲的女囚故事,都属于这个范围——是一群向男人施展魔力的美丽女人:淫荡、放肆、轻佻和凶残,像嫉妒的妖精、复仇的狐狸、缠人无数的蛇蝎,以及受人厌恨的同性恋等。她们最后大多是不堪收拾的下场。在正经人眼里,我写的都属于鬼怪类人物。很感叹,中国缺少像谷崎润一郎的手笔,用正经的文字写“不正经”的日本女性,用传统风格写很不“传统”的日本女人,以极端方式揭示出女性“美”、“丑”、“善”、“恶”集于一身且互为表里的情状,把和服遮掩下的原始人性释放出来。
三十多年了,我所熟悉的女囚大多离开了尘世。其实,她们的幽灵仍然活着,并以更加嚣张的气势,更加世俗的手段残酷地引诱和被引诱。我以为,现代色情“表演”其恶劣性、极端性远远超过了从前。无需举例,打开每天的报纸,你就自然明了。我们只是个表面上的现代国家,审美意识上的精神分裂症很严重。这个话题很严肃,是当下的,也是学术的,因与主旋律无关,故少人关注。
什么是生命?据说48位研究者给出了48种不同的定义。但是任何生命无论善恶,都需要得到认识和理解。
2011年4月于北京守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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