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故人庄拼音版:长安月下红袖香(2) / 江湖夜雨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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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月下红袖香(2) / 江湖夜雨 著  

    正文 第18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1)

  可想而知,宫女们寂寞到了何等地步,她们无望地将愁绪写满一片片叶子,让它随着流水漂出宫去,然而,这种感情恰似水中浮萍,飘浮摇落,何去何依?

  这位“天宝宫人”的梧叶,还是比较幸运的。这片梧叶,正好被大诗人顾况看到。顾况看到后,不胜感慨。天宝末年时,顾况还是未到弱冠之年的少年郎,和后来那个大模大样地说“长安米贵”来吓唬白居易的文坛大佬判若两人,于是他就转到了御沟的上游,也在梧叶上写了一首诗丢了进去,就是下面这首:

  卷267_85 【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顾况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闭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

  接下来,如果按小说、电视剧的套路,顾况肯定会和这位宫中女子来段重头的感情戏,然而在真实的历史中,顾况却离开了洛阳,他们之间就擦出这一星半点的火花,然后就此湮没,毫无声息。虽然很多事情,的确称得上“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但是,真实的历史中没有那么多的传奇,有多少人,多少事,都是随风而散的匆匆过客,也许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却再难重现。

  让人还可以得到一丝宽慰的是,顾况的诗居然也被这个宫女拾到了,她又悲又喜,喜的是居然有人看到了她的诗,读懂了她的心,悲的却是,她依旧无法越过这禁宫中的高墙,来到那片自由的天空下。悲喜交集之余,她又写了一首诗,题在红叶上飘出:

  卷797_4 【又题】天宝宫人

  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是啊,正如庄子所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宫女们虽无衣食之忧,但是她们失去的却是人生中最可宝贵的东西——自由。于是她羡慕水波中那片叶子,它可以自由地走到外面的天地。王建有首宫词写道:“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一入禁宫多年,外面的世界在她们的心目中是那么的美好神秘,连扫地夫口中的话都争着听,这又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王韫秀(名媛卷)

  从本卷开始,我们的目光就要离开似乎隔绝凡俗的宫廷,投向形形色色的世间女子了。她们比宫中女子要多好多,其中自然不乏冰雪聪明,博学多识的才女。她们的诗作也比宫女的作品更能体现出大唐年间的社会风气,以及盛唐女子和后世女子与众不同的风采。可惜的是由于旧时重男轻女,她们的诗作却难以保存下来,或者即使能保存下来也残缺不全,有的女子仅仅留下一首诗,甚至连名字也不清楚。可是,这些诗情愫纯真、语出天然,千余年后,依然散发着经久不散的芬芳。

  我们先来看一下那些名门闺秀的诗作。说到名门闺秀,恐怕《全唐诗》集中首屈一指的当属这位名叫王韫秀的女子了。

  一王韫秀

  卷799_8 【同夫游秦】王韫秀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这首颇有气势的诗就是王韫秀所写。说起此诗,毛主席还曾亲自书写过,是为数不多的“毛主席手书古诗词作品”之一。她是在何等情形下写此诗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此诗为毛主席熟悉并喜欢,是毫无疑问的。

  关于此诗的背景,是这样一段故事:

  王韫秀乃是将门虎女,她的父亲是大将王忠嗣。提起王忠嗣,似乎知名度很低,如果熟悉唐史的就知道,王忠嗣在开元年间一人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四镇节度使,万里边疆,半个大唐,大约有二十六万精兵猛将都在他手中。这些兵可是百战之师,堪称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他也自然是位大人物。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王忠嗣幼年时,其父在对外敌作战中壮烈牺牲,朝廷怜恤烈属,于是将王忠嗣在皇宫中养大,和唐玄宗李隆基一起读书习武,可以说是玄宗的“总角之交”,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正文 第19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2)

  王忠嗣也挺争气,在边关屡建奇功。天宝元年,王忠嗣在在桑乾河大败奚人和契丹人组成的联军,契丹可汗几乎被打成光杆司令,不久就被手下杀死,吓得契丹几十年不敢叛唐。王忠嗣和吐蕃作战也胜多败少,在青海等地,他彻底消灭吐蕃的盟友吐谷浑,王昌龄所写的“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这样让人振奋的诗句,就是说的这些事情。当时的猛将哥舒翰,只是王忠嗣帐前听命的偏将而已。

  可惜,“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王忠嗣的赫赫权势也引起了玄宗的警惕,他开始猜忌王忠嗣,借故削了他的兵权,并将他贬官,王忠嗣因此郁郁而死,王家也渐渐衰落。不过,王家虽然衰落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家底还是有一些的。王韫秀所嫁的老公是元载。元载一开始是个穷书生,寄食在丈母娘家里。于是王韫秀的娘家人包括姐妹们都酸言冷语地来挖苦这对夫妻。时间一长,元载当然呆不住了,就赋诗和王韫秀作别,要离开她家,去长安求功名。元载说:“年来谁不厌龙钟(这里龙钟是潦倒的意思),虽在侯门似不容。”王韫秀见此情景,也决心离开娘家,宁愿和元载一块受穷,所以就写了上面那首诗言志。

  王韫秀出语慷慨:“路扫饥寒迹”——虽身处饥寒之中,却执著前行,只要走过这条长路就可以扫去饥寒潦落的窘境;“天哀志气人”——上天也会可怜有志的贫士;“休零离别泪,携手入西秦”——不用伤心,有我和你携手前行,用彼此的体温取暖,虽苦也甘。有这样的好妻子陪着贫困窘迫、一无所有的老公一起走,元载心中肯定也是暖烘烘的,平添无穷的勇气。由此可见王韫秀的胸襟豁达豪迈,不在男儿之下。

  元载夫妻“携手入西秦”以后,因元载学问超群,很快得到皇帝的器重,不久就超升为宰相。王韫秀非常得意地又写了首诗,讽刺那些当年看不起自己老公的娘家人:

  卷799_9 【夫入相寄姨妹(载拜相,韫秀衔宿恨,寄姨妹)】王韫秀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

  诗中以苏秦作比(苏秦当年穷困时,嫂子等人都看不起他),非常痛快地嘲弄了那些嫌贫爱富、趋炎附势之辈。事情是这样的:

  元载当了宰相后,王韫秀老家的娘家人还厚着脸皮来“道贺”,正好当日天晴,元载相府里的下人将家里锦袍绣服都拿出来熏香曝晒一番。王韫秀毫不留情地对那些亲戚说:“谁能料想到当年要饭花子似的我们夫妻,现在还能有点遮形盖体的粗衣?”亲戚们当然知道王韫秀话中有刺,唐朝人远没有后世的人脸皮厚,于是这些亲戚脸红脖子粗,纷纷灰溜溜地走了。明钟惺《名媛诗归》十二卷中说得很好:“作诗寄姨妹,直是嘲笑怒骂耳!不但嘲笑时辈,即千载以上人,亦不得不愧!”确实,王韫秀这首诗将千古以来所有的势利小人都骂了。

  王韫秀是个心意决绝的女人,她经常分衣服首饰等钱财给他人,但那些早年蔑视过她的娘家人,她记恨一辈子,一个钱也没给过。

  卷799_10 【喻夫阻客】王韫秀

  楚竹燕歌动画梁,春兰重换舞衣裳。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然而,男人有钱就变坏,元载当了宰相后,渐渐贪赃纳贿,生活奢侈。他在自己的府第中造了一个“芸辉堂”,之所以叫“芸辉堂”,因于阗国出产一种叫芸辉的香草,这种草既幽香沁人又洁白如玉,入土也不朽烂,元载命人把这种草捣成碎屑,当涂料刷墙壁,故有此名。又用沉香木作梁栋,金银打造门窗,堂中摆设着原为杨国忠所有的屏风,上面刻着很多前代美女,镶以玳瑁水晶,缨络也是珍珠穿成,华贵不可言。

  元载还有一件宝贝叫紫绡帐,据说是南蛮酋长所贡,用绞绡制作。此帐既轻又薄,但就算在寒风凛洌的冬日,冷风也吹不进帐子里;而在盛夏酷暑时,帐子里却自然清凉,比现在的空调还管用。元载还在芸辉堂前,修造了一座水池,用玛瑙和宝石垒砌池塘的堤岸。另有一把龙须拂尘,颜色如熟透的桑葚一样作紫红色,长约三尺,削水晶石做尘柄,雕刻红宝石做环钮。刮风下雨时,或者在水边沾湿后,就光彩摇动,拂尘上的龙髯也仿佛发怒般立起来。元载的宝物还有很多,实在是不可胜数,此处不再多说。

 

    正文 第20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3)

  元载不但家中装修得非常豪华,还沉溺于女色。他有一个宠姬叫薛瑶英,据说连西施、绿珠、赵飞燕等古时的著名美女都不如她。该美眉和香妃一样,身体自然芳香,被元载纳为妾后,卧的是金丝帐,铺的是“却尘褥”。这件“却尘褥”出自高句丽国,据说是用却尘兽毛制作的,殷红色,异常光亮柔软。薛瑶英体瘦身轻,元载特意给她弄来龙绡织成的衣服。这衣服非常轻,也就二三两重,折起来握在掌中不满一把。元载还弄来很多倡优,表演非常下流的色情游戏,父子族人都津津有味地观看,不以为耻。

  王韫秀对元载后来的做法非常不满意,她在诗中劝诫元载不要沉迷于玩乐,而疏远了正事,但声色充耳悦目,酒气香风弥漫中的元载却哪里听得进去?处于权势巅峰的元载,实在是太骄横狂妄了,据说皇帝也曾多次对他敲边鼓,提醒过他,但是元载置之不理。对于元载这些行为,他的贤妻王韫秀是知道后果的,但是她现在也管不住元载了。元载终于惹怒皇上,唐代宗以元载“夜醮图为不规”(夜里请道士作法)为罪名,命人给元载定罪,满门抄斩,赐元载自尽。元载向主刑的人请求速死,主刑的人可能也和元载有仇,脱了元载脚上的一只臭袜子塞住他的嘴,然后将其勒死。元载的儿子伯和、仲武、季能等都被杀。元载被抄家后,抄没金银珠宝、庄园田产无数。

  按唐律,元载家的妻女并不处斩,只是要投入宫中做粗活。但王韫秀却不愿意再苟活偷生,她说:“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这句话凛然有大丈夫气概,正像汉代大将军李广当年一样,慷慨言道:“我和匈奴大小七十多战,现在也六十多岁了,犯不着再到公堂上受刀笔小吏的污辱!”说完就忿然自刎而死。王韫秀虽是女子,但气度不逊于李广,她坚持不屈,于是被官府笞杖齐下,活活打死。然而元载的宠姬薛瑶英等,却转身投入别的男人的怀抱,做了别人家的小老婆。从王韫秀留下的三首诗看,她是个才高志大、敢爱敢恨而又明达世事的烈女子,比她的老公元载强多了。

  二   崔莺莺

  卷800_9 【答张生】崔莺莺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说起崔莺莺,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这一多半是戏剧《西厢记》的功劳。一般戏里演的,剧中扮的,往往是虚构的人物。而崔莺莺,在真实的历史上,倒确有其人,只不过真实的莺莺和戏剧中的形象有相当大的区别。

  莺莺的故事,最早见于唐代大诗人元稹所写的《莺莺传》,这里面的描写应该比较接近于真实的崔莺莺。细读《莺莺传》,会发现和《西厢记》有不少的区别。《西厢记》中,莺莺软弱、腼腆,完全向林妹妹看齐,红娘倒喧宾夺主,成了最抢戏份的角色。而《莺莺传》中的莺莺才真正符合唐代女子的特征,和《西厢记》不同,张生(实为元稹化名)和莺莺的这段爱情经历,虽然也有红娘的牵丝引线,但主导权一直在莺莺那里。莺莺虽是多情挚情的女子,但绝不是那种毫无主见,只会悲啼的懦弱小姐。

  《莺莺传》中写贞元年间,张生在蒲城东面的普救寺里借居。这时候崔莺莺和她守寡的母亲、弟弟等一家人恰好也在这个寺庙中住。论亲戚关系,张生算是莺莺的表哥。这时蒲州主帅浑去世,监军太监管不住帐下的兵将,于是这些乱兵不顾军纪,四处抢掠。崔家虽然败落,但还是有不少钱财,因此最为惊骇,生怕乱兵来抢(并非是点名要抢莺莺,当然,如果乱兵真的来抢掠,也很有可能抢走莺莺)。幸好张生认识军队上的人,请来军吏保护,崔家方保得平安。崔老夫人感谢张生之恩,大摆酒席,请他吃饭,命她的儿子欢郎、女儿莺莺出来拜谢,当时莺莺还挺不乐意出来呢。

  张生对莺莺一见倾心,于是找红娘帮忙传话,红娘让他去正式求婚。可张生说:“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意思是说看了莺莺后就神魂颠倒,要是求婚至少好几个月,那我可等不及了,我就要像枯鱼一般渴死了。呵呵,正像今天有的男生对女友说:“等到办证登记要多久呀,那可要急死我了。”张生急色色的表情真有趣。红娘说,小姐喜欢诗文,让张生写首情诗。张生一听,茅塞顿开,写了诗给莺莺。莺莺就还给他本篇这首诗。

 

    正文 第21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4)

  我们来看一下这首诗。其中之意,说白了就是暗许张生来穿墙窬穴成就好事。但莺莺这首诗却写得既含蓄,又唯美,真所谓“姿韵欲绝”,一派花前月下的旖旎风光。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钟惺《名媛诗归》十四卷中说:“户半开,正妙在迎风二字,自然机巧变一耳!非灵细慧黠人,安能如此忖量。”依我看,这半开之“半”字,用得极妙,若作“全开”、“大开”,便如牛驴饮耳。这首诗句句藏意,字字含情,而又意境绝美。《西厢记》的剧本,一向以文字优美著称,《红楼梦》中宝玉对林妹妹就说:“你要看了《西厢记》,连饭也不想吃。”林妹妹也“但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然而,《西厢记》中作者另拟的两首“崔莺莺”答张生的诗却大为逊色。那两首一为:“兰闺久寂寞,无事度芳春;料得行吟者,应怜长叹人。”写得相当浅白平庸,也毫无诗意。另一首更俗:“休将闲事苦萦怀,取次摧残天赋才。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仰图厚德难从礼,谨奉新诗可当媒。寄语高唐休咏赋,今宵端的雨云来。”其中“不意当时完妾命,岂防今日作君灾”,这种毫无诗意的句子也入诗,真真不可耐。还有“谨奉新诗可当媒”,完全是大白话。《沧浪诗话》中曾说:“学诗先除五俗:一曰俗体,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韵。”这首诗可谓五俗俱全,和莺莺原作一比,有云泥之别。

  当然,张生看到这首诗后,喜不自胜。但后来却发生了被《西厢记》中称之为“赖简”的一幕:张生这天晚上爬墙头过去后,完全没有想到,莺莺居然“端服严容”,大义凛然地将张生狠训了一通:“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张生欲求云雨,反遭雷霆。当下如同受惊的孩子、雨淋的蛤蟆一般,完全泄气,从墙头“原路”爬回去,就此绝了念头(没有像戏中那样病得哼哼唧唧的博莺莺同情)。

  今人评价“赖简”一事时,常觉得是“由于莺莺有较浓厚的封建意识”所致,也有人说“表现了莺莺的虚荣、矜持、犹豫和反复”,我觉得并不能这样看。这主要是源于莺莺作为贵族小姐的矜持,以及作为女子与生俱来的羞怯心理。别说是古代女子,就是现代美眉,初次和男生上床这样的事,多数也会踌躇再三吧。作为女子,就算是明媒正娶时,在唐代也要男人再三“催妆”“却扇”,现在也经常有男方前去迎亲,新娘子把里屋的门拴上,难为一下新郎的做法。这是女子们顾重身份的一种表现。难道莺莺非得是那种猛向男人怀里扎的“生扑型”,才不算“虚荣、犹豫和反复”?

  接下来的事情,却又给了张生一个意外的惊喜。正当张生完全失望时,这天晚上,红娘先抱着莺莺的枕头被子过来了(看人家唐朝小姐偷情也很讲究,还带自己的枕头被子),崔小姐过来后,就完全是一副娇柔之态,两人成就了鱼水之欢。张生因为幸福来得太突然,所以狐疑道:“岂其梦邪?”后来他写了一篇《会真诗》,记述这个终生难忘的夜晚:

  卷422_38 【会真诗三十韵】元稹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

  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

  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

  珠萤光文履,花明隐绣栊。宝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

  言自瑶华浦,将朝碧帝宫。因游李城北,偶向宋家东。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

  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华光犹冉冉,旭日渐瞳瞳。

 

    正文 第22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5)

  警乘还归洛,吹萧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我们简单看一下这首长诗,这首诗一开头就画出一幅月朦胧、鸟朦胧,人悄悄,雨的幻景,一个穿着如薄雾般清俏的美人(这当然是指莺莺)悄悄走来,身上的环也在轻响。可想而知,此刻元稹的心也在剧烈地跳动。

  中间什么“金母”、“玉童”,“言自瑶华浦,将朝碧帝宫”,意思是将莺莺比做仙人,她从瑶华浦来,要到青帝的天宫去,因路过洛阳城北,偶然来到宋玉家的东边了(暗用“东邻窥宋”典故)。我国古代诗歌常用人和神仙的艳遇来暗喻男女的幽会,像什么楚王云雨巫山,曹子建的《洛神赋》等都是如此。

  接下来从“戏调初微拒”到“发乱绿松松”,将男欢女爱的场面写得很是细腻生动,其中像“眉黛羞频聚”“多娇爱敛躬”,把莺莺作为一个贵族小姐的娇羞之态描绘得栩栩如生。有的人胡乱考证说莺莺是“妓女”,纯属胡言乱语。不过这些文字似乎有点“少儿不宜”,后来杜牧也斥之为“淫言媒语”。当然放在当下流行下半身写作的年代,我们看元稹的描写倒是比较唯美的,并不算太露骨和惹人恶心,应该说是艳而不淫。

  再后来,就是两人在枕边海誓山盟了:“芳词誓素衷”,并互赠信物——“赠环”“留结”,表明同命同心,天变地变情不变。最后十二句写莺莺离去后,虽然香留衣上,枕留脂红,自己却重新沉入孤独之境,有一种莫名的惆怅,恰如临塘之草,思渚之蓬,空飘飘没有着落。结句用萧史乘龙的典故,他自比萧史,但却还没有得到弄玉,故而“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

  据《莺莺传》所载,此后两人频频幽会,莺莺“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也就是莺莺后来几乎天天“夜半来,天明去”,两人欢好了有将近一个月。和《西厢记》大不相同的是:莺莺的母亲郑夫人并非是干扰他们爱情的罪魁祸首。《西厢记》中的郑老夫人满带杀气,不近人情,简直就是灭绝师太,是封建礼教和一切反动势力的总代表。而《莺莺传》中郑老夫人的态度是怎么样呢?文中只提了这么一句:“张生常诘郑氏之情,则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郑老夫人觉得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只有无条件地成全他们。有的朋友可能会说,这两人的姻缘不就一帆风顺,水到渠成了吗?这可不然,能撕碎爱情的手决非只有顽固的封建家长和琼瑶剧中那些N角恋爱产生的风波,所以莺莺和张生的离别依然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悲剧。

  在《莺莺传》中,虽然没有老夫人的干扰破坏,但莺莺和张生的这份情缘还是没有什么结果。张生到京城求取功名,后来就和莺莺断绝了关系。一年多后,张生娶妻,崔莺莺也嫁了别人。张生没羞没耻,还到莺莺夫家,以莺莺表兄的名义(这倒不是冒充的)想见莺莺一面,但莺莺坚决不见他,回了他这样一首诗:

  卷800_10 【寄诗(一作绝微之)】崔莺莺

  自从销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

  “不为傍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意思是说我不是为了别的原因羞于和你见面,而是你该羞于和我见面。诗中莺莺对其“自荐枕席”等事情并不感到羞愧,她觉得张生(元稹)的负心薄幸才真该羞愧!正像钟惺《名媛诗归》卷十四评点的那样:“羞不为情事,不讳众见,为郎羞郎,只欲使其自愧耳!绝之之意已坚。”此处的莺莺完全是一个盛唐女子的气象,她并不以真情付出为愧,而是辛辣地讽刺了元稹的无情和薄幸。

  我们前面说过,真实的故事中并没有莺莺之母郑老夫人的强加阻扰,那又是什么原因将他们这对曾经信誓旦旦的鸳鸯拆散的呢?答案就是:功名和权势。

  对于张生和莺莺分手的细节,《莺莺传》中语焉不详,看来元稹也心中有愧,知道拿不到台面上来。既然张生就是元稹,我们不妨从历史上查一下元稹的行迹。

 

    正文 第23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6)

  元稹自从赴京应试以后,以其文才卓著,被京兆尹韦夏卿所赏识,且与韦门子弟交游。在唐朝,韦、卢、裴都是唐朝大族,元稹有诗名《陪韦尚书丈归履信宅因赠韦氏兄弟》:“紫垣驺骑入华居,公子文衣护锦舆。眠阁书生复何事,也骑羸马从尚书。”诗中一副趋炎附势的丑态。元稹后来知道韦夏卿之女韦丛尚待字闺中,于是想方设法勾搭上了韦小姐。这对于元稹来说,是一个走门路、攀高枝的绝好机会。崔莺莺虽然才貌双全,也是名门闺秀,但她父亲死了,剩下老母弱女,虽有不少钱财,但早没有了权势。俗话说:“朝中无人莫做官。”所以他权衡得失,最后还是娶韦丛而弃莺莺。

  在唐朝,还是相当讲究门第身份的,对于出身寒微的士子来说,能攀上一桩豪门亲事绝对是很必要的。正如天涯网友GOTO9所说:“在唐朝,年轻人普遍的梦想有两个“金榜题名,娶七姓女;就如同现在大学生的梦想:考上公务员,讨个有钱人做老婆。”好多人停妻再娶,当了“陈世美”,莺莺和元稹尚无名分,元稹当然毫不犹豫地弃之如遗。

  聪明的莺莺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她说:“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就是说如果你对我“始乱终弃”,我也不敢怨恨,但如果你能始终如一,那是你有良心。当然莺莺也不是朝秦暮楚,“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的那种女子。莺莺是很看重这份感情的,她曾寄信和玉环、丝、文竹茶碾等东西给他,信中说“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始终不绝。兼乱丝一,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俾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其中深情,令人感慨唏嘘不已。

  然而,负心的张生(元稹)却十分狠心地断绝了和莺莺的关系,他还在文中诬蔑莺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吾不知其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戮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直把莺莺比成祸国败身的红颜祸水。张生负心抛弃人家,反而倒似有“大智慧”,能“慧剑斩情丝”似的。对他这种无耻的行为,前人早有公论。陈寅恪先生对其评价说:“自私自利。综其一生行迹,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鲁迅先生也说:“唯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可见张生(元稹)辩解非常苍白无力,“文过饰非”四字说得一针见血,十分精到。

  元稹赖了半天,莺莺还是不见他,他只好黯然离去。元稹来是想做什么?一开始江湖夜雨对元稹很是厌恶,但平心静气地想想,元稹此行,未必是想再次勾搭莺莺,也可能是真想当面道歉,说些表示歉疚的话。莺莺在他离开时,又送了他一首诗,就是下面这首告绝诗:

  卷800_11 【告绝诗】崔莺莺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

  这首诗写得也相当精妙。明赵世杰《历代女子诗集》第四卷中评道:“幽恨无穷。”钟惺《名媛诗归》说:“‘道’字责意严正,不必说出绝字意矣。‘今’字‘何’字俱含怒意,细味自知。”其实细细读来,我感觉这寥寥二十字中,有情、有怨、有恨,有感慨,有伤怀,当真是“情媚怨媚,各有其至,千古情人,俱堪矜悯。”(钟惺语)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既然忍心分手就什么也别说了,当年那些亲密的事还有什么意义?这两句中也是既有愤恨,又有感慨,可谓百感交集。“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也是如此。有人理解成:“少来骚扰我了,还是把这些花言巧语、虚情假意向你的新欢说去吧!”未免有些过于偏颇。如果仅仅是这样的意思,那就不用“怜取眼前人”这样的字眼了,直接用“付与眼前人”,似更为有力。我觉得,莺莺更多的是发自真诚的劝慰,意思是说,你还是好好对待她,爱她(怜取),不要像辜负我一样再辜负她吧。由此可见莺莺的宽容和大度。

 

    正文 第24节:名媛卷 凤钗金作缕鸾镜玉为台(7)

  对于我个人来说,更喜欢《莺莺传》中的莺莺形象,她宽容大度,敢爱敢恨,她知道和元稹“出轨”的后果——“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但她还是坚定地迈出了这一步。当元稹无情无义时,她并不像霍小玉那样咬牙切齿:“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并满怀怨毒地说:“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她没有哭天喊地,向元稹乞求施舍爱情,也没有投井上吊抹脖子,而是坚决与之断绝来往,决不藕断丝连,纠缠不清。莺莺身上体现了唐代贵族女子的气度,虽有深情于心,但决不像泡泡糖一样死粘着男人,仿佛离开他就无法生活。

  卷422_31 【春晓】元稹

  半欲天明半未明,醉闻花气睡闻莺。儿撼起钟声动,二十年前晓寺情。

  这是元稹集中的一首诗,同样在一个春天,空气中同样弥漫着花香,四十多岁的元稹清晨醒来,听到寺庙里传来的钟声,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春天,那个娇羞妩媚的女子,她叫莺莺,她的声音正如窗外的莺啼一样美好,晓钟响了,她要回去了,当时他是那样的不舍……

  由此看来,元稹对莺莺并非毫无情意,在真实的情况中,也并没有莺莺之母的干预,但他们为何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呢?其实正是权与利这两个字在作怪,元稹为了自己的功名仕途而抛弃了莺莺。这样的故事恐怕在今天依旧会上演,如果你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有两个女朋友供你选择,一个是小城市甚至农村的家庭背景,在事业上对你毫无帮助,只有拖累你的份儿;另一个却是某大企业老板之女,娶了她,香车别墅唾手可得,而且在她老爹的帮助下,你很快就能进入公司高层,这是其他人奋斗二十多年也得不到的东西。你选谁?恐怕绝大多数都要选后者?爱情?值多少钱一斤?

  所以,在我看来,今天的现实中,《西厢记》中的故事可能不会再上演,因为郑老夫人那样的封建家长几乎绝种了,但《莺莺传》中的悲剧却仍然会出现。鲜艳和脆弱的爱情花朵在权力和欲望驾驶的战车前是那样的不堪一击,注定要零乱成泥碾作尘。

  三  裴淑

  既然上面说到了元稹的事情,那么就再来看一下《全唐诗》中的这一首诗吧:

  卷799_18 【答微之】裴淑

  侯门初拥节,御苑柳丝新。不是悲殊命,唯愁别近亲。

  黄莺迁古木,朱履从清尘。想到千山外,沧江正暮春。

  这个叫裴淑的女人,是元稹的继室。注意,她并非是莺莺诗中所写的那个“眼前人”,当时元稹的新婚妻子是韦丛,前面说过,是京兆尹韦夏卿最小的女儿。韦丛和元稹生活了七年后,于元和四年(809年)七月去世。元稹悼念亡妻,写了骗了不少人眼泪的三首诗:

  卷404_9 【遣悲怀三首】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拨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宅。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元稹这三首诗,相当有名,就诗论诗,也真是“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唐诗三百首》编者蘅塘退士语)。然而,充分了解元稹的真实情况后,却不免于流罢感动的热泪后,突然感到那三九寒风一般的凉意。元稹诗中所谓的“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大有夸大矫情之意。前面说过韦丛也是贵族小姐,元稹虽官职卑微,也并非穷书生一个,好歹是朝廷命官,哪里会艰苦到这等地步?这个就当作“艺术加工”的需要,且不多说,但看元稹是怎么“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的吧:两年后,他就纳妾安仙嫔;元和十年,他又正式娶了名门裴氏女为妻,就是前面那首诗的作者裴淑。

 

    正文 第25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1)

  对于此诗,《全唐诗》集中有一小注:“稹自会稽到京,未逾月,出镇武昌,裴难之,稹赋诗相慰,裴亦以诗答。”意思是说,元稹从江南的会稽到京城,没有过一个月,就要远行出镇武昌,裴淑当然不愿意他远走,于是元稹就写诗安慰她,原诗如下:

  卷423_18 【赠柔之】元稹

  穷冬到乡国,正岁别京华。自恨风尘眼,常看远地花。

  碧幢还照曜,红粉莫咨嗟。嫁得浮云婿,相随即是家。

  元稹当年曾写诗“骗”了人家莺莺,现在写点诗安慰一下老婆,也是轻车熟路,牛刀小试。元稹出行会稽前就写过一首诗糊弄他老婆裴淑,是这样写的:

  卷417_24 【初除浙东,妻有阻色,因以四韵晓之】元稹

  嫁时五月归巴地,今日双旌上越州。兴庆首行千命妇,会稽旁带六诸侯。

  海楼翡翠闲相逐,镜水鸳鸯暖共游。我有主恩羞未报,君于此外更何求。

  元稹的意思无非就是说男子汗大丈夫应以国事为重,报君主之恩为己任,而且提及旧事——兴庆宫命妇朝拜太后时,裴淑曾非常“光荣”地排在最前面。正所谓夫荣妻贵,“我有主恩羞未报,君于此外更何求?”这番为国为家的大道理讲出来,倒是让裴淑难以辩驳。然而元稹也并非是一心为“工作”的人,一到浙东就泡上了风骚多情的船上歌妓刘采春。此次元稹刚回来就又要远走,裴淑当然不情愿,但她的诗是阻不住元稹的,明钟惺《名媛诗归》十二卷中说:“(三,四)两句写来,真觉难别亲故满前,不知伤心如何生出,此是久别中情事,乍别时未必知也。”意思说,只有久别之人才有这样的感悟,元稹仕途坎坷,升降沉浮不定,故有此说。但说实话,裴淑这首诗,也就这两句写得多少还有点诗意,其他的句子都平淡无奇,味同嚼蜡。单以诗才论,比崔莺莺差远了。

  然而,元稹出镇武昌这一次,却是一条不归路。到任后只一年,他就突发疾病,死在了武昌。元稹一生招惹的红颜才女多多,除莺莺、韦丛、裴淑外,还有薛涛、刘采春等人。元稹这个人,说他有情吧,他却到处沾花惹草,始乱终弃;说他无情吧,他那一首首情诗还好生动人,也不似有意作伪。我觉得元稹大概是像《天龙八部》里所描写的段正淳那样的人,虽然到处留情,但对每个女人却都有些真情。所谓“生怕情多累美人”,元稹大概正是“情多累美人”的例子。后人有一句话称“元轻白俗”,这个“轻”恐怕不仅是指诗风,也是说元稹的为人轻佻无行吧。

  不过,似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元稹的负心薄幸似有报应,他先后曾有八个子女,但是其中七个都一一夭折,元稹的诗集中也屡屡出现《哭子十首》、《哭女樊》等诗篇。这些元稹心爱的孩子,有的已经长到了十岁或者八岁多,正是活泼可爱的年龄,却眼睁睁地一个个离去,让元稹痛断肝肠。最后,元稹只剩下一个女儿,倒是长大成人,然而,在旧时的观念中,元稹依然算是绝后了,这恐怕也是对他滥情的报应吧。不过裴淑和安仙嫔应该是没有什么过错的,却同样承受了这一切。

  静拂桐阴上玉坛   女冠卷

  在唐代,有个比较独特的现象,就是有相当多的女子去当女道士,也就是所谓的“女冠”。我们前面讲玉真公主的时候说过,唐代女道士的生活并非只是青灯黄卷,寂寞深山,而是相当的自由随意,想饮酒就饮酒,想弹琴就弹琴,甚至想约会男人也无人过问。唐代当女冠的什么人都有,上至公主、贵族,夫人、小姐,下至放出来的宫人、弃妇及色衰的妓女等等,无不可以为女冠。

  所以,对于唐代女冠,不能一概而论。有人一提唐朝的女道士,就嗤之以鼻,将她们归入妓女一类,或者称之为“半娼”式女子,这都是不恰当的。诚然,女道士中确实有不少人行为放荡,甚至出卖色相换取钱财。像韩愈的《华山女》一诗中描写的那样:“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梅青。”这个长得十分漂亮的女道士吸引来一大批男人——“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韩愈是大儒身份,没有好意思详写“床上镜头”,只是用“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来暗中讽刺女道士的暧昧行为。

 

    正文 第26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2)

  然而,不得不承认,虽然女冠中有这样一批“半娼”式女子,但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不对的,你不能说所有女冠都是妓女。尤其是像玉真公主之类的,更不能算。当女冠的贵族夫人小姐也有不少,像李白的夫人宗氏,就诚心信道,她曾专门去找宰相李林甫的女儿李腾空学道。李白还写有两首诗:

  卷184_51 【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李白

  君寻腾空子,应到碧山家。

  水舂云母碓,风扫石楠花。

  若爱幽居好,相邀弄紫霞。

  多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

  一往屏风叠,乘鸾著玉鞭。

  像宗氏夫人和李腾空这样的,应该是诚心学道的;当然其中还有像李季兰(李冶)之类的,行为比较放纵,所以不少后人将她归入妓女一类,但我觉得李季兰也并非是妓女型的女子,她只是在男女关系上比较随便罢了,正如现在的某些美女作家一样,虽阅男人多矣,绯闻多多,但和完全以卖身为职业的妓女还是完全不同的。

  在唐代,佛道都很盛行,而因为道家的始祖老子姓李,于是李唐家族就认了亲。唐太宗曾下诏明示“道士女冠可在僧尼之前”,道士女冠享受十方供养,所以衣食充足无忧,又没有劳役之苦,这对很多人来说相当有吸引力。不过,唐代也规定,不是所有人都想出家就出家,对于不会识字念经的人,官府会强制还俗的。就女冠来说,还有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女冠可以不受束缚,自由地和男人交往,而一些寒窗冷板凳下读书的诗人、文人,对于相貌娇美的女冠,也是看得眼发直,心中大唱“读你千遍也不厌倦”。所以在唐代诗人的笔下,有相当多的诗句是写给女道士们的,这类诗举不胜举,我们且看首李白的:

  卷177_5 【江上送女道士褚三清游南岳】李白

  吴江女道士,头戴莲花巾。霓衣不湿雨,特异阳台云。

  足下远游履,凌波生素尘。寻仙向南岳,应见魏夫人。

  李白笔下这个叫褚三清的女道士,头带莲花巾,身穿华美的霓衣,四处云游,何等的潇洒自在。比起一般足不出户呆在家中生儿育女,围着锅台转一辈子的女人来,岂不是更让女子们羡慕?

  唐代女诗人中最出色的人物,也出自这些获得自由天空的女道士中,像李季兰、鱼玄机等,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至于薛涛,虽然也有很多人将她列入女冠诗人之列,但是薛涛原为官妓,是老年后才穿上道袍,以女道士的身份出现的,所以本书还是将她列入名妓卷中。

  一  吴兴宝贝李季兰

  “吴兴宝贝”这个名字,是江湖夜雨在写《印象盛唐——唐才子评传》一书时想出来的。江湖夜雨觉得李季兰和现在那些什么“上海宝贝”之类的美女作家们相比,无论是比才情,还是比放纵,都要远胜之。而且李季兰和她们比起来更美女更作家。

  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

  李季兰(又名李冶)出生在浙江吴兴。此地在唐代就已经是文化灿烂、经济繁荣的地方,当时就有大名鼎鼎的“吴中四士”——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这四人,除了包融大家可能不熟外,其他三人都各有名传千古的诗篇,决非等闲之辈。关于李季兰的身世,历史资料非常少,不过,从李季兰深厚的诗文功底和精擅琴棋书画的不凡素养来看,她十有八九也是出身于豪门富户的小姐。前面说过,富家小姐不愿平平凡凡地嫁人,而入道观过自由生活的不乏其人。

  对于李季兰的童年,《唐才子传》只写了这样几句:“始年六岁时,作《蔷薇诗》云:‘经时不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见曰:‘此女聪黠非常,恐为失行妇人。’”意思是李季兰六岁那年,就写了一首咏蔷薇的诗,诗中说:“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其父亲看了觉得,她这样小的年纪,居然春心萌动(“架却”谐音“嫁却”),性情不宁,长大恐怕也是个放纵不检的女子。

  这个故事,多半是后人附会所来,六岁的女童也就只会玩泥球布娃娃,哪会有这样的心思,也太早熟了吧。当然,有的人说,六岁儿童也会玩娶媳妇,过家家,但是那只是看着结婚的仪式比较热闹好玩,小女孩就算看着新娘子打扮得漂亮,心中羡慕,就学着上花轿,爹妈不可能就心中认定她必为“失行妇人”吧。小女孩对于结婚时的“实质性”内容,还是根本不了解的。对于李季兰这个童年轶事,其实如过去评书小说中编的什么真龙天子出生时异香满室、红光冲天之类的事情一样,因果关系是颠倒的,恐怕正是由于李季兰在旧时人的眼里是“失行妇人”,才有了这段附会的故事吧。

 

    正文 第27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3)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据《唐才子传》一书中所说,李季兰“美姿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尤工格律”。天下美姿容的女子不少,但“神情萧散”、气质极佳的女子却向来少有。想来李季兰就和现在的“小资型”美眉大有相似之处。李季兰容貌出众,才华过人,性情又是开朗放纵,所以她就交了一大堆“男朋友”。当然,这其中,或许有些真的只是朋友而已。

  从存留下来的记载中看,和李季兰关系比较密切的,主要有刘长卿、陆羽、朱放、皎然、阎伯钧等人。这些人经常在一起聚会吟诗,《唐才子传》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李季兰)尝会诸贤于乌程开元寺,知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诮曰:“山气日夕佳。”刘应声曰:“众鸟欣有。”举坐大笑,论者两美之。

  意思是说李季兰在乌程县开元寺,和一些文人学士聚会时,她知道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也就是有“疝气”病,我们知道得此疝气的人,会肠子下垂,使睾丸肿胀。当时患者没有手术治疗这样的途径,经常要用布兜托起睾丸,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用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饮酒诗二十首》之五)来笑话刘长卿的疝气病。刘长卿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这个“”字借作“托”字,“众”字借作“重”字,这个“鸟”字也作水浒中骂人用的“鸟”字来讲。

  李季兰在公开场合,居然大讲“黄段子”,确实令人惊讶。就算在唐代,一般人听了,恐怕也会像我们现在听某女人和男记者说:“要采访我,必须先和我上床,在床上能用多长时间,我就给你多长时间的采访”这样的话差不多的感觉。另外,李季兰既然连老刘这种隐私都知道,那证明她和刘长卿的关系恐怕非同一般。当然,李季兰的朋友中,也有坚决抵制她那风情万种的诱惑的,像和尚皎然就是。他写过这样一首诗:

  卷821_42 【答李季兰】皎然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从诗意看,李季兰非常主动,有“诱僧”之举,但皎然却和唐僧有一比,不为其美色所诱,但也没有像武松一样“恼将起来”,而是很礼貌地还了她这样一首诗,果然是高僧的气度,于是《唐才子传》贬损李季兰说“其谑浪至此”。后世由于清规戒律越来越多,对于男女大防越来越严,于是再看李季兰的所为,就愈发觉得她“淫荡”不堪。其实,在初唐、盛唐时期,男女关系比后世甚至中晚唐都开放得多,像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玉真公主等都是男宠成群,贵族妇女中“出轨”者也不在少数。有记载说,杨国忠外出多年,他老婆不知和什么野男人搞得怀上了孩子,杨国忠也不追究,还自我解嘲说:“此盖夫妻相念情感所致。”当时的社会风气相当开放,“一夜情”这样的事情也屡见不鲜,李端有首诗中就写道:“妾本舟中女,闻君江上琴。君初感妾意,妾亦感君心。遂出合欢被,同为交颈禽”。看见了么?只是琴歌有情,就上了床了。他们要的不是“天长地久”,而是“曾经拥有”:“徒结万重欢,终成一宵客。王敬伯,绿水青山从此隔!”虽然这首诗中的“王敬伯”之名是晋朝人的名字,但恐怕就是以此作代号罢了。该诗以优美缠绵的口吻来叙述此事,可见唐代人对一夜情的态度。所以放在这个“社会大环境”下看,李季兰所作所为虽然前卫,但不算特别秽亵不堪。“运用你的智慧,炫耀你的身体”,向来是美女作家们的拿手好戏。

  而且,我觉得,李季兰虽然放纵大胆,但却出乎真情,不是像妓女一样靠出卖美色来换取钱财。她所交往的全是才华横溢的文人,和现在有些专傍豪富大款的美眉大不相同。我们看看和李季兰来往密切的是哪些人吧!先说刘长卿,此人在诗坛倒是有一席之地,有“五言长城”之称,但仕途坎坷,在官场上是个十足的倒霉蛋、冤大头,屡次被贬官,甚至还坐了回大狱,和李季兰相识时,官职一直在六品以下,也不是有权势的人;皎然是个和尚,不用说了,也是要钱没钱,要权没权的主;而陆羽,虽后世有“茶圣”之称,但当时就是一个山村野人,他早年是个孤儿,三岁时被老和尚拾去,学得识字烹茶,后来他不耐寺庙清规逃走,加入一个戏班子当优伶演戏,不过你可别认为陆羽长得漂亮,他长得奇丑,还有点口吃,他演的全是丑角,逗人发笑,后来又学着当隐士。这等人能有钱吗?没有半点油水可榨,也就喝他两壶茶水罢了;朱放和李季兰在一起厮混时,也是穷书生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直到大历中,才被聘为江西节度参谋,终生没有做过大官。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觉得李季兰的行为虽然在今天也会受到非议,但确是“发乎其情”,并不十分可耻,更强烈反对将她归于妓女一类。

 

 

 

 

    正文 第28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4)

  离人无语月无声

  李季兰虽然到处留情,广交朋友,然而,这些男人们行踪不定,他们要忙“事业”、忙学业等等,因此和李季兰的欢会也只是如水中浮萍一般,聚散无常。有道是“男人一夜,女人一生”,虽然李季兰未必就完全这样执迷不悟,但她再洒脱,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会很看重这些感情的。所以,她和这些男人们欢聚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短暂,而离情别恨也成了她诗集中的主旋律:

  卷805_15 【明月夜留别】李冶

  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这首诗写得相当不错,我觉得和李白的《静夜思》有相通之处,都是借月光写思情,都显得是那样的高洁脱俗。月光如水,水长天阔,这情境深远清峭。李季兰泛舟湖上,满怀离情望着明月,她多么盼望能“云间水上到层城”(层城:昆仑山之最高处),此情此境,殊为优美。然而,诗中的惆怅迷茫也是悠悠不尽。

  从李冶的诗集中来看,可以确信是她情人的当属阎伯钧了。然而,两人经历了一段甜甜蜜蜜之后,阎伯钧却要离开她去剡县了,李季兰依依不舍地写下了这首诗:

  卷805_11 【送阎二十六赴剡县】李冶

  流水阊门外,孤舟日复西。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诗中李季兰自称为“妾”,呼阎伯钧为“阮郎”,当真是郎情妾意,缠缠绵绵。所谓“阮郎迷”,是这样一个典故:相传汉明帝刘晨、阮肇入山遇到仙女,恰似李逍遥遇到赵灵儿,于是二人都被仙女揪入洞房,成为夫妇。山中方十日,世上已百年,当两人终于乐而思蜀,想回家去时,家中早已沧桑巨变,只打听到他们的七世孙。此处李季兰用此典故,是说希望阎伯钧能不时回来看看她(郯县并不是太远),不要像阮肇一样一去不归。

  然而,从李季兰的另一首诗来看,阎伯钧也是负心之辈。

  卷805_12 【得阎伯钧书】李冶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

  所谓“阑干垂玉箸”,是指泪流满面的样子,“玉箸”,在古人诗中往往形容长垂的双泪(不过江湖夜雨觉得这个词比较别扭,泪水一般来说不可能成为长长的一条,鼻涕倒是可以)。从诗中来看,李季兰得到阎伯钧的书信后,大哭一场,懒得再梳妆打扮,那姓阎的这封信十有八九就是和李季兰的分手信。有道是“多情总被无情伤”,李季兰不免经常暗自伤情,她有一首诗说:“心远浮云知不还,心云并在有无间。狂风何事相摇荡,垂向南山复北山”。是啊,李季兰一颗心,也是如狂风中卷起的蓬草一样,起起落落,飘荡无依。酒席欢宴散时,良辰酒醒之后,依旧逃不掉那如影随形的寂寞:

  卷805_8 【感兴】李冶

  朝云暮雨镇相随,去雁来人有返期。玉枕只知长下泪,银灯空照不眠时。

  仰看明月翻含意,俯眄流波欲寄词。却忆初闻凤楼曲,教人寂寞复相思。

  在李季兰生病时,她更加感到寂寞苦闷。然而,好多的男人们都是有酒场饭局,寻欢作乐时才来,真正需要帮助和关怀时却一个个都踪影全无。好在“茶圣”陆羽还不错,在阴冷的大雾天中,前去探望李季兰,于是李季兰写下了这首诗:

  卷805_1 【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李冶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病中憔悴不堪的李季兰看到身上粘满清霜的陆羽,不免打心底感到一丝温暖。“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想来此时李季兰正处在感情受伤的时刻,恐怕是心病更多于身病。不过在陆羽的劝慰下,两人饮酒赋诗(陶家酒指陶渊明的酒,谢客诗指谢灵运,都是借指),心情也渐渐开朗了起来。说来也是,人家陆羽原来当过优伶,专演逗人乐的角色,想来哄李季兰一笑也不难。但是从诗中看,李季兰把陆羽只是当作朋友,并没有什么特别亲昵的语言。钟惺《名媛诗归》十一卷说:“微情细语,渐有飞鸟依人之意矣。”这句江湖夜雨倒并不是很赞同,我觉得此诗潇洒磊落,纯为抒发友情而写,就算放入孟浩然和李太白集中也不见逊色,并无一般女子那种“小鸟依人”的媚态。

 

    正文 第29节:女冠卷 静拂桐阴上玉坛(5)

  李季兰可能一开始也是满怀真情,但是带给她的却是屡屡受伤,像她的《春闺怨》又说:“百尺井栏上,数株桃已红。念君辽海北,抛妾宋家东。”这个“抛”字,很能表现出李季兰的愁怨。在心中刻满伤痕后,李季兰可能真的想通了,她写下这样一首至情至理之诗:

  卷805_10 【八至】李冶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这四句平白如话,但却意味深长。可谓精警千古。前三句其实全部是衬托最后一句,“至亲至疏夫妻”,此六字写世事人情,堪称入木三分。即使现代社会中,依然是这样,夫妻间亲密起来可以无话不说,让对方从身上咬口肉也心甘,但如果恨起来,却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样。钟惺《名媛诗归》评此诗说:“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情。”我觉得此诗“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理”。清黄周星《唐诗快》中说:“大抵从老成历练中来,可为惕然戒惧。”这句话意思倒还对付,但“老成历练”恐怕用词不当,应该说是李季兰从无数次伤心之泪中领悟出来的吧。由于有关李季兰的资料太少,不知道她是否正式结过婚,但从这句“至亲至疏夫妻”一句话来看,想必也是“翻过筋斗来的”。

  无才多病分龙钟

  据《唐才子传》上说,天宝末年,唐玄宗也得知了李季兰的诗名,特意宣她入宫面见皇帝。然而,此时李季兰已经不再年轻了。张爱玲常说“出名要趁早”,确实,对于自负美貌的才女来说,老来方才出名,不能在世人面前一展自己的绝代风姿,那是何等的遗憾。于是李季兰写了这样一首诗:

  卷805_9 【恩命追入,留别广陵故人】李冶

  无才多病分龙钟,不料虚名达九重。仰愧弹冠上华发,多惭拂镜理衰容。

  驰心北阙随芳草,极目南山望旧峰。桂树不能留野客,沙鸥出浦谩相逢。

  据闻一多先生考证说,李季兰可能生于景龙三年(709年),如果确实如此的话,李季兰到了天宝末年,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怪不得她叹着气望着镜中仿佛繁霜染过的白发,无奈地叹息。据说李季兰面见了皇帝后,“评者谓上比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余,不以迟暮,亦一俊媪”,虽然将她的才华夸奖一番,认为她仅次于班姬,比韩英(也是古代才女)还要强,但却称之为“俊媪”(俏老太婆),恐怕一向以美貌自负的李季兰也是心有余恨,怅然不快。对于女子来说,美貌似乎最为重要,脸上多一道皱纹,皮肤略微粗糙了一些,就耿耿于怀,日夜不安。但时光却怎么也不会停下来,岁月毫不留情地在那些绝色美人们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使人不免感叹,又仿佛在提醒人们,什么也挡不住岁月的沧桑。

  “自古美人如名将,人间不许见白头”。可想而知,晚年的李季兰,日子过得也非常的艰难。年轻的时候,男人们倾慕她的芳名,趋之若骛,李季兰又是广于应酬的人,因此度日不难;而一旦人老珠黄,顿时门庭冷落,无人理睬。

  李季兰最后也死得非常凄惨,关于她的死,见于唐人赵元一所写的《奉天录》中:

  “时有风情女子李季兰,上诗,言多悖逆,故阙而不录。皇帝再克京师,召季兰而责之曰;‘汝何不学严巨川有诗曰:手持礼器空垂泪,心忆明君不敢言?’。遂令扑杀之。”

  这是说唐德宗年间,叛臣朱篡位,立国号大秦。而李季兰却给伪帝朱献诗称贺,这种行为在当时,就像抗日战争中当汪伪汉奸差不多。李季兰为什么要这个浑水呢?如果不是受胁迫的话,就是李季兰当时穷困已极,十分落魄。因为像李季兰这样的女人晚景一般比较凄凉,像一代名妓赛金花,晚年也十分落魄,据说接受过韩复榘的资助,还写了首诗给老韩:“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然而,不管怎么说,李季兰的“附逆”行为在当时来说是非常严重的大罪。从德宗责斥她一点思念故君的感情也没有看,很有可能李季兰是主动献诗给逆贼朱的,于是德宗盛怒之下,命人将李季兰乱棍打死。算来李季兰当时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了,临老却惨死在棍棒之下,也真是可怜。下手行刑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枯瘦的小老太太当年在江南是那样的光彩照人,倾倒众生。

 

    正文 第30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1)

  形气既雄,诗意亦荡

  在后世恪守礼教的人看来,李季兰行止甚是不端,临老还“附逆”于贼,“人品”很是糟糕,所以后世人们称赞女子有才时,几乎没有用“李季兰”做比喻的。然而,李季兰的文采却是后人不得不服膺的。李季兰留下来的诗虽然不多,只有十六首,但篇篇精采,没有一篇平庸乏味之作。过去一般都觉得这一首诗最好:

  卷805_2 【寄校书七兄(一作送韩校书)】李冶

  无事乌程县,蹉跎岁月馀。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因过大雷岸,莫忘八行书。

  对于这首诗,唐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中就没命地夸:“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明胡应麟《诗薮·杂编·闰余上》也夸:“李季兰‘远水浮仙棹’二语,幽闲和适,孟浩然莫能过。”其实,依我来看,这首诗意境平平,比李季兰的其他诗篇并不强,古人称道她这首好,主要是觉得此诗中不露痕迹地化用诸般典故,比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不了解典故。从字面上也能想像出一个水陆兼程的行旅图景,但其中却暗含了下面的典故:“远水浮仙棹”,是指汉代博望侯张骞奉使乘槎探索河源的故事;“寒星伴使车”则是《后汉书·李传》中故事,据说汉和帝派使者到各州县去微服察访,汉中小吏李会看天象,他见二座星向他这里移动,因而就知道有使者前来;“大雷岸”云云,是指鲍照写给其妹鲍令晕的《登大雷岸与妹书》。这些在古时都是学子们必读的文章,因此在当时来看,他们会觉得李季兰熟用诸般典故,巧妙妥帖,甚是高妙。但我们今天来看,不免觉得生疏隔膜。

  不过,李季兰的才情还是非常高的,我觉得她的诗在唐代女诗人中当属第一。薛涛虽然写得也不错,但是她因身为官妓,有些诗不免有刻意迎合官长之嫌,阿谀拍马的违心之作不少。而李季兰的诗却清气满怀,萧然有林下之风,带有浓郁的盛唐气息,严羽《沧浪诗话》说:“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李季兰的诗确实有些这样的意味。我尤其喜欢李季兰这首诗:

  卷805_7 【相思怨】李冶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著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有人常称叹孟浩然的诗是“语淡而味终不薄”,依我看,李季兰的这首诗也当之无愧。这首诗中,没有生涩难解的典故,字句平易,但却诗味醇永,韵致天然,读来如行云流水,风神疏朗,悠然有林下风致。有道是“诗必盛唐”,有着盛唐之音的李季兰,她的诗才在唐代女诗人中堪称艳绝群芳,高居魁首。

  绿珠垂泪滴罗巾 家姬卷

  家姬,也可以称之为家妓。这类女子是半婢半妾的角色,在豪门之中,地位非常低,一般都是买来的。她们多数能歌善舞,以声色娱乐主人及来客。古诗中所谓“千金骏马换小妾”,指的就是家妓。她们可以被主人随意买卖,或者送人,就算侥幸和主人生下子女,也未必能摆脱低下的身份,所生的子女也根本不被主人家看重。像韦应物有个爱姬,他们生有一女,韦应物虽是朝廷命官,经常当刺史什么的,但是因为此女是家姬所生,所以依旧委身乐部,流落潭州,人们感叹“姑苏太守青蛾女,流落长沙舞《柘枝》。满坐绣衣皆不识,可怜红脸泪双垂”。

  说来家妓过的日子是非常辛苦的。唐明皇李隆基的兄弟岐王家中姬女极多,冬天手冷时,岐王就把手伸到家妓怀中“暖手”,风大时,又让家妓团坐于他身边挡寒,呼为“妓围”。五代时的孙晟大有岐王遗风,每次进餐,令众家妓执菜盘、饭碗、汤盆等环立身前,号“肉台盘”。如果碰上性情暴戾的主人,家姬的遭遇更惨。西晋权臣王恺有次请王敦到家中喝酒,命家妓吹笛助兴,结果这个家妓吹奏时忘了曲谱,王恺大怒,当场将她活活打死。宋代将军杨政更为可恶,家姬“小不称意,必杖杀之,而剥其皮,自首至足,钉于壁上”,简直就是杀人恶魔,但是也无人过问,家姬之悲惨可见一斑。当然,像王恺、杨政这样的也仅是少数,不过对于家妓来说,她们的命运只能看所属主人的人性是善还是恶了,主人脾气好,是她们的幸运,主人脾气坏,是她们命苦。也有不少的家姬不愿意认命,大胆地逃亡出去,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把握自己的人生。

 

    正文 第31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2)

  在唐代,家妓非常流行,名门仕宦之家普遍都有家妓。虽然,她们往往被视为和马匹、物品一样,但是她们依然是有感情的血肉生灵,而且她们既然能成为多才多艺的家妓,也是非常聪明伶俐的,所以《全唐诗》中也时常显现她们的身影。

  一  樊素、小蛮

  说起家姬,不能不说樊素和小蛮。她们俩是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家妓。托白居易之名,这俩美眉不但名闻遐迩,而且在一贯以严肃著称的史书中也留下了姓名:“樊素、蛮子者,能歌善舞。”(《旧唐书·白居易传》)要知道新旧唐书一向以严谨精练闻名,连岑参这样既是堂堂四品的朝廷命官,又是非常知名的边塞诗人,也居然没有立传。樊素和小蛮能在史书中留名,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白居易对樊素、小蛮是相当喜爱的,他曾有诗道:“十年贫健是樊蛮”,白老爷子诗集关于樊素的诗也不少,比如下面这一首:

  卷458_35 【春尽日宴罢,感事独吟(开成五年三月三十日作)】白居易

  五年三月今朝尽,客散筵空独掩扉。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

  闲听莺语移时立,思逐杨花触处飞。金带缒腰衫委地,年年衰瘦不胜衣。

  这是唐文宗开成五年(836年)的春天,此时的白居易满头白发,病躯奄奄,已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旧时,已经是风烛残年。酒宴散后,正值暮春三月,春尽花残,更添伤感。白居易突然感到莫名的惆怅和寂寞,他又想起了他最心爱的歌姬樊素,然而正像诗中所说的——“病共乐天相伴住,春随樊子一时归”,樊素和那烂漫春光仿佛一起走远了,留下来的只有满怀的病愁。

  樊素、小蛮为什么走了呢?不是她们私奔而逃,而是白居易自己让她们离开的。在白居易六十多岁时,他得了风疾,半身麻痹,于是他卖掉那匹好马,并让樊素离开他去嫁人。可是,他那匹马反顾而鸣,不忍离去。樊素也感伤落泪说:

  “主乘此骆五年,衔橛之下,不惊不逸。素事主十年,巾栉之间,无违无失。今素貌虽陋,未至衰摧。骆力犹壮,又无虺。即骆之力,尚可以代主一步;素之歌,亦可以送主一杯。一旦双去,有去无回。故素将去,其辞也苦;骆将去,其鸣也哀。此人之情也,马之情也,岂主君独无情哉?”

  从上面的文字看,樊素不但文采极高,而且对白老爷子还是很有感情的。白居易心中又怎么能不难过?但是白居易让“未至衰摧”的樊素早点离开他,也是为了樊素将来的幸福着想。白老爷子去世时是七十四岁,距樊素离开时又过了十多年,如果再留樊素十多年,樊素怎么也会有三十多岁了,在古代这个年龄就算相当大了,远不如二十来岁时的她更能选得好人家。于是白居易还是长叹一声,挥手作歌让她离去:

  卷46_11 【不能忘情吟】白居易

  ……

  骆骆尔勿嘶,素素尔勿啼;骆返厩,素返闺。

  吾疾虽作,年虽颓,幸未及项籍之将死,何必一日之内弃骓兮而别虞姬!

  乃目素兮素兮!为我歌杨柳枝。我姑酌彼金,我与尔归醉乡去来。

  意思是说,马儿你别叫了,素素你也别哭了,马要回圈,素素要回家。我现在虽然老病缠身,要离开你们,但还是比项羽当年对着乌骓马别虞姬的时候强。素素,你再给我唱首杨柳枝的歌吧,我要醉一场。

  有的文章说,白居易当时生了病又没有钱,因经济窘迫才不得不将樊素“转手”,这完全不符合事实,即使到了开成五年,白居易也没有退休。就算是退休后,白居易还捐资做善事,雇人凿开黄河龙门附近的滩石,以利于航行。可见白居易晚年经济并不拮据。

  由此可见,白居易对樊素、小蛮是相当好的。但近来网上有一股风气,直斥白居易是“老流氓”,以白居易曾蓄妓,并宠爱樊素、小蛮为证据,对白老爷子口诛笔伐,大有斗倒批臭之势,以至于不少对唐代历史背景缺乏了解的读者,误信为真,严重影响了白居易的声誉。好好的一个大诗人,现在几乎等同于老淫魔。溯其本源,大概是因为1997年,舒芜曾在《读书》杂志第三期上发表过一篇叫做《伟大诗人的不伟大的一面》的文章而引起的。

 

 

 

 

    正文 第32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3)

  白居易的罪名一般有两个,一是“逼死”关盼盼。这个我们在下一篇关盼盼的篇目中细说。另一个就是蓄妓了,当然包括樊素、小蛮。有人将白居易想像成整天抱着樊素、小蛮玩“双飞”的老色鬼,“樱桃樊素口”一句也被联想成樊素的“口活”很妙。更有人搬出白居易这样一首诗来“批斗”:

  卷457_63 【追欢偶作】白居易

  追欢逐乐少闲时,补贴平生得事迟。何处花开曾后看,谁家酒熟不先知。

  石楼月下吹芦管,金谷风前舞柳枝。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

  乐天一过难知分,犹自咨嗟两鬓丝。

  此诗中的“十听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一句被人揪将出来,并且“十听”又传为十载,于是变成这样的意思:“我家里养的家妓,每过三年,我就嫌她们老了丑了,又换一批年轻的进来,十年间换了三次了。”其实,白居易并非实指,他的意思是说,再好的歌听多了也厌,再美的人看多了也“审美疲劳”,乃感慨世事乐事不可长久之意。另外,唐代的家妓,主要是以歌舞娱人,如同现在日本的“艺妓”一样。“妓”之所以和“技”有半边相同,正是因此而来。到了我们今天,一说妓,就全是床上的那些功夫,古代则不然。比如晋朝的殷仲文劝宋武蓄妓,宋武说:“我不解声。”意思是说,我不懂音乐,要妓做什么?由此可见,古代的“妓”主要是唱歌跳舞来供人欣赏的。

  白居易一生喜欢音乐,放今天肯定是个超级音乐发烧友。他在《好听琴》中写道:“本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另外大家学过他的《琵琶行》一诗,大概还记得有这样几句:“岂无山歌与乡笛,呕哑嘲哳难为听。今日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白居易被贬之后,吃住方面并没有觉得如何不好,主要难以忍受的就是听不到美好的音乐了,所以一见到琵琶女,才发出“如听仙乐耳暂明”的感慨。所以樊素和小蛮主要是给白居易献歌献舞,绝没有某些人想象得那样秽亵不堪。在我们今天,喜欢音乐,买张CD就是了,甚至不用花钱,直接从网上下载到MP3中,随时可听,想听王菲听王菲,想听张韶涵就张韶涵,但唐代怎么可能?要想听音乐,只有让歌妓们来弹奏演唱。所以“十载春啼变莺舌,三嫌老丑换蛾眉”,其实就相当于我们现在听腻了某张唱片,再换一张一样。

  不过话说回来,假如有人质问江湖夜雨,你能保证樊素、小蛮和白居易就真的清清白白,什么事也没有吗?这倒也难以下保票。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称男女欢爱为“虽则猥谈,理标佳境。具人之所乐,莫乐如此”,意思是说男女性事虽然说起来似乎低俗不堪,但实际上是很快乐的事情,人生之乐,没有比这事更爽的了,公然把性爱看成享受。所以如此环境下,樊素、小蛮侍奉白居易这十年中,也难保没有什么事。但白居易身体不好,这方面“活动”纵有也非常有限。他有一首诗说:“自知清冷似冬凌,每被人呼作律僧。今夜酒醺罗绮暖,被君融尽玉壶冰。”意思说那方面比较“冷淡”,因此常被人看作守戒的和尚一样不沾女人。今夜酒意醺醺,又有暖暖的被窝儿,所以才春风一度,很是畅快。但不知这个“被君融尽玉壶冰”中的“君”是谁,也有可能是樊素、小蛮中的一位。

  虽然如此,我们评价古人时不能脱离当时的社会环境,白居易之所以受非议,是因为他的诗作极多,流传又广,将日常诸事都写得十分详尽,以至于樊素等家姬都广为人知罢了。其实唐朝但凡是官宦之家,几乎人人蓄妓。据载,宁王曾有“宠妓数十人”,周宝有“女妓百数”,李愿有“女妓百余人”。郭子仪更牛,据说有“十院歌妓”。说起文人诗人,也有不少蓄妓,像当时的裴度、刘禹锡,包括写“锄禾日当午”的李绅等,都有不少的家妓。写有《原道》《原毁》等散发着儒学气息文章的韩愈,在人们心目中应该算是正人君子,然而,他也有不少家妓,《唐语林》中记载说,韩愈最宠爱的两个家妓,一名绛桃,一名柳枝。有一次,当韩愈出公差时,叫柳枝的家妓趁机逃跑,结果没有成功,被韩愈的家人追上捉住,韩愈写诗叹道:“别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欲飞。惟有小桃园里在,留花不发待春归。”从此以后,韩愈专宠绛桃。韩愈晚年极为好色,有记载说:“昌黎公晚年,颇亲脂粉,故事服食用硫黄末搅粥饭,啖雄鸡,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灵库,健阳;公间日进一只焉。始亦见功,终致殒命。柳枝逾墙,反是爱公以德。”意思是说,韩愈为了壮阳,每天吃硫黄拌饭,并吃关起来长期不见母鸡,“禁欲”达千日的公鸡一只,刚开始虽然起了点作用,性能力大增,但终于由此伤身而死。这并非后人笔记小说凭空杜撰,白居易《思旧》一诗中就说:“退之服硫黄,一病讫不痊。”

 

    正文 第33节:家姬卷 绿珠垂泪滴罗巾(4)

  由此看来,韩愈老师这样貌似正统的人,在狎妓方面其实比白居易有过之而无不及。从樊素和白居易临别时伤心落泪看,白居易待她们倒是有真情的。换成韩愈的“柳枝”,本来就想跑,一说放她走,还不拔腿飞奔绝尘而去?樊素一直陪伴在白居易身边达十四年之久,白居易曾向当时的宰相裴度要了一匹好马,裴度大概听说过樊素的芳名,于是写信给白居易,并有诗说:“君若有心求逸足,我还留意在名姝。”以古人“千金名马换小妾”为借口想要走樊素,虽然裴度是当朝宰相,有权有势,但白居易却依旧难以割舍,写诗婉拒了裴度,说:“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由此可见,白居易还是相当深情的。这比苏轼拿春娘换马,以致春娘一怒之下碰槐树而死要强多了。

  在樊素和小蛮走后,白居易有很多诗怀念她们,我们再来看一首:

  卷458_8 【病中诗十五首·别柳枝】白居易

  两枝杨柳小楼中,袅袅多年伴醉翁。明日放归归去后,世间应不要春风。

  白居易其实很舍不得让她们走,但为了她们将来的幸福着想,还是让她们离开了。

  所以说,痛骂白居易是“老流氓”的人,一定要充分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再下结论,其实白居易的行为完全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当时也没有人以此事来非议他。我们看古人,不能以现在的道德标准来卡,如果按现代的观念,贾宝玉还未成年,就和袭人试了“云雨情”,又和秦钟等搞同性恋,肯定是不良少年,还值得林妹妹爱得一塌糊涂吗?铁面无私的包公也公开有二奶(小妾),杜牧公开嫖娼,放现在肯定要因“生活作风”问题而弄得影响极坏,十有八九要丢官去职。

  在了解了唐代诸多家妓的命运后,我们会觉得,樊素她们遇到白老爷子,还是相当幸运的。樊素跟了白老爷子十多年,以她的聪明劲儿,肯定学到不少东西。白老爷子诗文冠绝一时,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通,在他身边待十几年,可以说比现在念中文系研究生博士生都强得多。我们看上面樊素和白居易临别时说的那篇话,文采斐然,远胜一般寻常学究老儒。有记载说:“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能背过白居易的诗,就身价大增,而樊素、小蛮得白老爷子十几年耳提面命,言传身教,岂不如鲤鱼跃龙门,身价陡增百倍?

  二  关盼盼

  卷802_1 【燕子楼三首】关盼盼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不是长。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既然说到了樊素、小蛮和白居易,那么接下来就说说关盼盼吧。上面说过,白居易另一个“罪行”,就是“逼死”关盼盼。《全唐诗》卷802中录有上面这三首诗,题为关盼盼所作,并对盼盼作了如下介绍:

  关盼盼,徐州妓也,张建封纳之。张殁,独居彭城故燕子楼,历十馀年。白居易赠诗讽其死,盼盼得诗,泣曰:“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从死之妾,玷清范耳。”乃和白诗,旬日不食而卒。

  所以,后人就以此为据,大讲白居易写诗逼死关盼盼。其实这件事,主要是后人将白居易和张仲素唱和的三首诗加以附会,添枝加叶而成。这里面有两个明显错误须先加以澄清,一是盼盼(在唐代资料中,盼盼没有姓,后世变成姓关)是张建封之子张的家妓,并非是张建封之妓。二是,上面这三首燕子楼的诗,并非关盼盼所写。这三首诗是张仲素为盼盼所作的,白居易和诗时序言明确写有“爱绘之(张仲素)新咏”的字样,可参看《唐诗鉴赏词典》中的解释。

  白居易曾经见过盼盼一面,当时还赠诗云:“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他听说张死后,盼盼独居燕子楼十余年不嫁,十分感动,因此和了以下三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