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安检能带洗发露吗:蓝弧:三白与芸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九乡新闻网 时间:2024/04/19 20:23:03

三白与芸娘

作者:蓝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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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泡一壶茶,点一支烟。焉知这水,不是从沧浪亭边芸娘浣沙洗衣的小河里流来?焉知这河,不是沈三白的“洗砚池”?亏了他洗下来的淡泊,捞起来的宁静,飘过天平山的树梢,绕过灵岩山的清泉,跨过阜城门的小桥,将他灵魂深处的雅趣,以及满腹才情,粘贴在剑阁南坡的陡峭山壁上,又随今夜的晚风,如烟如缕,钻进我的书房,我又如何敢在这样的世界:写他,还有他的芸娘?

 

    他,离我并不太远,他不过长我200岁。他46岁时,写下他从前的酸甜苦辣。我46岁时,读到他浓缩的乐趣愁快。他,实在算不上士大夫,充其量,一介“寒士”而已。在一个被后人称之为“师爷”的家庭,年少时被父亲过继给伯父的人,居父丧时,丧服次于嫡亲弟弟的人,一辈子不曾有过自己的房子的人,除了写几个字画几张画教几个月书做一年半载幕僚的人,我们如何去想象他的人生,他的精彩,他的诗情画意?他显然不是个传统的“读书人”。“功名”是肯定不曾有过的,甚至秀才之类的名份是否有过也颇多可疑,他的“总角之交”石韫玉,住他家不远,一个货真价实的状元郎,如果不是因为在他走投无路且欲削发为僧的时候,给了他一份过得去的体面工作,他的书中也多半不会有这位“殿撰”的大名。在他生命历程中烙下深刻印记的,都是无名小卒。

 

    古代文人都有一种俗,如欧阳修范仲淹者,那种所谓天下忧乐之慨,无非是文字玩得到位,技巧恰到火候,灵气有余,风骨则无,剩下的“大道”,在他心里,到底生个啥模样,毕竟有多少真实,我们谁能知道?感觉,那是古代官员写的合乎主旋律的“总结报告”,这种俗气,在三白那儿,是决不会有的。他的“六记”,与他人无干。写这样的文字,不可能为名,也无所谓有利,甚至还不能“付梓”,无非用他未必出彩的毛笔,把愉悦当墨,拿愁绪作砚,誊写一番,并在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间传阅。我们能读到这样的文字,真是幸事。想象一下,沧浪亭边,萧爽楼旁,一个日常生活连今日小学教师也比不上的“书生”,他的文章焉能“传世”?不过,它终于传了下来。

 

    三白是幸运的,我们今天能读到三白和他的芸娘,更是幸运。是造物的特别垂青,让那几页破败的纸,载着那几个无名的字,在某个陋巷的小书摊上,让另一位同样不很有名的“士”,在60多年后的某个黄昏,捡了便宜。于是我想,除了那些本纪、传、志、表什么的,这样的“便宜”,我们无意间,湮没了多少,有意间,抹煞了多少?然而,单靠运气不够,还需慧眼。如果让《蒙娜丽莎》落我手上,无非多一张包点心的申报纸,把自由女神像塑在希特勒的身边,徒增一匡不可回收的碎屑而已。万幸,《浮生六记》落在了杨引传的手里,由王韬带去了香港,这份手稿终于变成了较易流传的活字印刷本。此约1877年事。于是,我们有了俞平伯的“年表”,有了林语堂的序,有了费穆的话剧,有了英、德、法、日、丹麦、瑞典、马来文的译本。于是,世界看见了中国主流社会本不乐示人的那一部分。那恰恰是中国文化最有价值的部分。

 

    妄谈《浮生六记》的艺术价值,对沈复而言,太过奢侈;而谈它的史学价值,又非我所长——虽然它短短四五万言的史学价值不知超过《清史稿》多少倍!我的感慨,我的悲凉,我的缠绵,我的震撼,只为三白与芸娘两人而起。他们太普通了。他们与更平凡更弱小的芸芸众生不同的地方,仅仅是多识了几个字而已。也许古代文人,无论大小贵贱,都受过一定程度的佛学熏陶,沈三白深谙个中三味。他留连于尘世凡夫俗子的生活。他喜欢酒,不多,小饮几盅而已,要几个菜,无非罗卜青菜臭豆腐;他喜欢优雅,三五里路外,向农民租间小屋,凑着月光,剖个西瓜,与妻子说几句悄悄话;他喜欢浪游,也不过近郊的灵岩、天平邓尉、西山,固然,他也夸下海口,“余游幕三十年来,天下所未到者,蜀中、黔中、滇南耳”,终究底气不足,彼时不兴公费旅游,顺道而过名山古刹,大多轻描淡写,走马观花,何况,对那些浪得虚名的“胜景”,难免发出“王子安序中所云不足信也”之慨。而其于沪上借贷返家途中,绕道常熟,只“青铜二百”,却邀陌路人,同出西门外,挽袖卷衣,猿攀剑阁,复又依藤附蔓,腹壁而下,真真“愁苦中之快游也”。

 

    三白的心,固不在名利场,却也不在山水间。山水于他,不过愉情之物,其间,纵然夫妇之爱,伦常之乐,在他,也只是生命历程中之必要一环耳。我们在他的“六记”中所能得到的最大感悟就是,善待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事件,每一个人物,而最终,善待自己本人。真正的爱,是以自己的幸福去感动对方,而不是伤心,痛苦,更不是自虐式的沉溺于伤心痛苦中不肯自拔。三白从未受过被人称为“普世”的西方价值观的影响,他只是从一个尚未完全被假正经毒化的人的正常态度,从合乎最基本人性的原则出发,过完上苍判定给他的生命历程。

 

    人是有层次的,像春笋。最深层的,也是最鲜嫩的,是最简单最纯粹的自我,然后层层往外,于是包容了父母、兄弟、妻子、儿女、亲戚、朋友、上司,同僚、部下等等,这些“外壳”的排序,或随时代人物的不同而不同,但他们都是外在的,是依附于自我而在的。无论他对妻子多么怜爱,无论他对父母多么孝顺,无论他对兄弟多么宽厚,无论他对子女多么不忍,他历经了一个城市贫民可以想象的所有艰难曲折;无论他多么优雅风趣,无论他多么风流潇洒,无论他多么超凡脱俗,无论他多么人情练达,他所曾经拥有的,其实是我们谁都可以拥有的。他决不迷失自我。他,就是他了。因此,他可以做到得意而不忘形,困顿而不潦倒。想哭的时候哭一下,想笑的时候笑一个,宽绰时,姐夫借些钱去,何必记着要他还呢?窘迫时,走三五日雪路去讨,何在乎他是否故意躲着自己呢?乘兴时,揣“青铜二百”,照游虞山,兴尽时,虽滕王阁、虎丘寺,不过尔尔。古之贫士,孝慈为先,但他并不肯为了父母便太委屈了妻子,也不肯太顾着妻子而忤逆了父母,一子一女,一视同仁,更没有今天仍然常见的那种厚此薄彼!

 

    三白一生,我们所知道的,最快乐者,或就新婚燕尔时,其时二十不到年纪,尚在读书学艺,吃的住的统统都由父母包了,二十四五岁时,也算他最宽绰的时期,居然能积聚些亲戚朋友的本金,做一趟远赴粤东的“大”生意,而《浪游记快》中最让人赏心悦目的文字,正是他与“身材状貌有类余妇芸娘”的喜儿间的柔情蜜意。不必用“爱情”这一其实毫无意义的词去套他们的关系,一个是远离家乡远离妻子的青年,有点才,不多钱,一个是流落千百里外,被叔父卖于娼船的皱妓,好人得接,坏人也得接。这里,没有谁伤害了谁的问题,更没有俗人们的所谓“道德”问题。三白第一次在娼船上过夜,有几句酷似《醉翁亭记》的文字,看舱外“一轮明月,水阔天空,纵横如乱叶浮水者,酒船也;闪烁如繁星列天者,酒船之灯也;更有小艇梳织往来,笙歌弦索之声,杂以长潮之沸,令人情为之移”,不免感慨万状,“惜余妇芸娘不能偕游至此!” 人,只要有一颗真诚的,善良的,不伤害人的心,这人就是好人,就是懂生活的人,就是有诗意的人。三白的文字 ,未必想感动任何人,他无非是在他半老之年,将他曾经的体验,如实细述一番而已。以此看来,喜儿,那个扬州帮的娼女,那个神情凄婉、命途坎坷的皱妓,那个给寂寞者以温暖,给孤独者以欢爱的小女子,与三白,与芸娘,有着一样的才情。其实,你,我,他,也有着与三白,与芸娘一样的才情,可惜我们不肯,或不屑。

 

    有人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窃以为,说此话者,何尝是真正的女人?以我们的眼光看,有什么人难过了芸娘?以芸娘的眼光看,她又何尝有一点点的难?因为,她的世界只一点点大,她的所需,只一点点多。“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此生无憾矣!”如此而已。然而,以一个俗女子的眼光来看,她的夫婿又何尝有一点点的“长处”?芸娘稍长三白几月,是三白舅舅的女儿。芸娘家事多难,父亲早夭,唯一的弟弟离家后失踪,母亲因此积郁成疾。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芸娘聪慧早熟,能读能写,更娴女红,一家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弟弟读书,也因此修脯无缺。坊间云,嫁鸡随鸡,随狗随狗,芸娘的运气,无非嫁了只好鸡,或条好狗,芸娘所需,真的不多。“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可惜沈家大少,仅能诗酒,不擅生业。三白上面,两个姐姐,早嫁,下面一个弟弟,稍晚成婚,但三白自小即已过继给伯父,名份上,他不再是家中长子。当然,也是乃翁并没有攒够二子可仰其供给的家产,家中龃龉,情理之中,让一个梨,容易,让救命的最后一口饭,就不易了。然而,芸娘固想望着并不奢华的殷实,但还是自足于当下的窘迫。她的可贵之处正在于,能于平凡的庸常生活中寻找诗意的才情,常在拮据的饮食起居中生发雅士的逸趣。我们无法想象,三白的生活,如果少了她,将会怎样?芸娘的美德,谦让,有礼,顺从,宽厚,不见得全是天性使然。古人早婚,衣食,仰赖长者所给,起居,皆为父母监察,事业,亦由家族荫庇,于物质上既不能自足,于前途上又难于独立,因此,“孝”与“顺”,乃其不二选择。还能怎样呢?她的夫君甚至不能让她“衣食无虞”。

 

    人的物质生活往往不能自由选择,更多仰赖“天意”,但人的精神生活却完全决定于他的价值取向,他对生活的态度与感悟,还有,他的秉性与胸怀。我相信,沈复笔下的芸娘是幸福的,自足的。这种幸福自足,并不受制于客观条件,因为它的源泉不是物质,而是当事者本人的通达,智慧,还有悟性。古代的女人不能随便出行,即使节日中热闹的观前街,玄妙观也不行,芸娘没有抱怨可恶的“男尊女卑”,她只是穿上一件男装便化解了这桩麻烦,而在闹市中因为误搭一位年轻女子的肩被人斥责,她也决不恼羞成怒,无非解去男装,以示无邪,再加一句“对不起”而已。有风流之才,无倜傥之资,三白欲约三五知己郊游,苦无处温酒,无处煮粥,冷风冷菜,雅从何来?一肚皮的诗情画意,只付流水去。芸娘却不像女士们常有的那样,“嗟,谁让你没本事,太穷?”她只是去街上雇一卖馄饨的小贩,小贩那副担子,有炉,有锅,有柴,还有“轮子”,那小贩本身就是轮子。当丈夫和他的朋友们兴尽而返时,他们脸上的快乐与满足,不正是芸娘智慧的表证么?

 

    家居生活是掩隐在细节中的,我们家庭中的许多不快龃龉,都由细节引起。芸娘喜食臭乳腐和虾卤瓜,这两件正为三白所恶。念书人都有点“酸”,三白向妻子道,“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狗耶,蝉耶?”我不知这样的责问会否引起现代家庭的一场小小战争,但芸娘照例不会生气,她只是劝导夫君可以“掩鼻略尝”,并说,“入口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三白不得于“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 三白有点不解,“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解也”,芸娘回道,“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贫士起居服食,必以省俭雅洁为要,三白既贫,又喜留客小饮,而芸娘“善不费之烹疱,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芸娘更以无用杂物,制一“梅花盒”,取白磁小碟六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底盖均起凹楞,以阻碟碗跌滑,盖柄若花蒂,置案头,状若梅花,启视之,若茶落花瓣中。二三知己尽可食用,食毕可添,另置矮边圆盘一个,以便拾掇。有一定家居生活经验的男子当知,有妻巧惠若此,人生夫复何求? “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饮此等天泉花茶,何输东坡分毫?也许,我们用“化腐朽为神奇”来指称芸娘或有点过,但在贫贱窘迫的生活中发现甚至是创造美和快乐,却的确是芸娘的天赋所在。芸娘是自足的。她细细咀嚼着上天安排于她的平凡生活,并在这平凡中感悟幸福。

 

    大多数男人,都乐以芸娘为情人、爱人、妻子的蓝本,这可以理解,但似乎女士,尤其是三十岁以上的女士们,有点不以为然。也许,她们因芸娘“为夫纳妾”而生不快。其实不然,我们不能以现代人的观念来评判古人的是非,芸娘与她同时代的大多数或甚至是所有人的价值观大致相同,他们并不以纳妾为非。我们知道贾府的凤姐,是个有名的醋潭子,凡与她先生有染的女子,没一个有好果子吃,或吞金,或服毒,或妻离子散,然而,随她一起嫁入贾府的丫头平儿,却不在她吃醋之列,事实上,正是凤姐本人亲自将平儿送上了丈夫的床。古人并不视纳妾为非,男人不,女人也不。芸娘的作为无非是多了点虚荣而已,以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而纳出身娼门的女子为妾,且还需“美而韵者”,着实有点过份,而因为“有力者”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终使“佳人已属沙叱利”,将憨园娶去,而至血疾大发,刀圭无效,也可见江南妇女,慧则慧矣,毕竟其胸襟有湖泊之宽大,而少江河之深邃也。

 

    林语堂语,三白之“六记”,有匠工之巧,无斧凿之痕。撇开可疑的《中山记历》与《养生记道》不谈,前四记,记乐、记趣、记愁、记快,其时空顺序是以情感体验为线索被打乱了的,在《闺房记乐》的中间,三白是已经被乃翁逐出了家门的,其时,正借居好友鲁半舫之萧爽楼;如果说《浪游记快》之粤东狎妓一段,是全书最轻快戏谑的部分,那么三白在他结盟于娼家,失欢于尊堂之时,也仍然有着“浪游”的雅兴,苏州西郊之无隐禅院,北邻之虞山剑门,都是他人生最艰险时期的游记。我们在“记乐”和“记趣”两记中,得见三白夫妇间那种天上少有人间绝无的柔情与欢爱,但《坎坷记愁》却告诉我们,芸娘几乎从踏进沈家的第一天开始,就已失欢于翁姑了,而三白因为自己的不谨慎更使家庭中矛盾重重。无法想象,三白如何坦然面对:因为误会,乃翁逼其“休妻”,因为推诿,弟弟卸责于哥嫂,因为狭隘,令堂责其赁屋别居,因为“逋负日增,物议日起”,爱妻不得不停医休药?这一切,全在于三白的坦荡,三白的通达。生活,给每个人于表面上看去不同的际遇,但却赋予他们可以是完全相类的情感体验,我们只能在人世间走过匆匆一次,我们的寿命也很有限,但我们对幸福的感悟,对生命意义的领会,又为什么如此地迥然不同呢?人与人的差别,其实在于你的心。

 

    如果只在《浮生六记》里看见一位近乎完美的女性,那多少有点狭隘,毕竟,更催人泪下的是“记愁”,而非“记乐”、“记趣”。生活的磨难,是一切艺术的不变主题。艺术,唯以创造永恒之美为已任,而我们数不清、道不完的磨难,仅只是美的陪衬,一如三白能在坎坷中寻找乐趣,能在磨难中发现完美。我们每一个在生活中倍受艰辛的人,都可以想望三白的境界,在你人生的尽头,返身回望,在那荆棘丛中,瓦砾堆中,闪烁着最鲜艳亮色的,不正是幸福,正是完美么?